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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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一次學生來訪

(2019-05-30 20:31:08) 下一個

難忘的一次學生來訪

陳殿興                                                             

 

上世紀80年代中期。

一天,我正在家裏校對譯稿。忽然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陌生人,臉被太陽曬得黝黑,濃密的黑頭髮好像幾天沒有洗過——蓬亂而且有些頭屑,身上的黑色棉襖棉褲髒兮兮的,還打了幾個補丁,像個窮苦的農民。這樣一個人來找我幹什麽呢?他見到我在用驚奇的眼光打量他,便自我介紹說:

“我是你的學生,1958年畢業,有事來請老師幫忙。”

“請進,有話屋裏說。”我把他讓進屋裏,坐在書桌旁邊。他告訴我姓名,接著介紹自己:

“我學習的時候,成績是很好的。這是我當時在報上發表的譯文。”他掏出了幾張剪報。

“你有什麽事來找我?”我問。

“我需要評個中級職稱,因為隻有有了中級職稱,家屬才能調進沉陽。聽說老師是翻譯職稱評委,所以來找老師幫忙。”

“你怎麽這麽些年才來評中級職稱,你的同學都評高級職稱了。”

“老師,聽我慢慢告訴你。1958年我畢業被分配到鐵西一家工廠,住在集體宿舍裏。沒過三天,宿舍裏失竊,民警把我帶到派出所,硬說東西是我偷的,讓我交代。我反覆說‘沒有偷’,他們不信,逼著我承認。沒有的事怎能承認呢?不承認,他們就打。打死我,我也不能承認。他們看到打不行,就灌辣椒水;灌辣椒水不行,就不讓我睡覺。一連幾天不讓我闔眼,我實在受不住了。他們說你承認了,就沒有事了,可以放你回家。哪承想我承認了,他們就把我送進了監獄。刑滿以後,就把我趕到農村。在農村我結婚生子,靠幹活養家糊口。在農村呆了二十多年年。法院不久前承認當年是冤案,毫無根據地冤枉了我。平反以後,讓我回原單位。因為我沒有職稱,家屬不能跟我一起進城。”

“好吧,我盡力幫助你。”我聽說過,1958年是公安大躍進⑴的一年,無罪亂判,輕罪重判的例子很多。1971年學校搬到高山子勞改農場時,我曾見過一個勞改就業的人,據說他抗美援朝還立過功,不知為什麽把稅務局的人打了,趕上公安大躍進就被輕罪重判,刑滿釋放後,留在勞改農場就業。

“我正在校對譯稿,你幫我一會兒吧。”

“怎麽幫?”

“你讀俄文,我看譯文。”

“好吧。……”他半天讀不出來,雖然他說曾是俄語專業的高材生。

“那你就讀中文譯文吧。”

他讀了幾個字就讀不下去了。

我想起來當年我被打成右派的之後,沈陽俄專陳維帆校長跟我說過的一句話:“你不知道共產黨的厲害:共產黨能叫你學會俄文,也能叫你忘掉俄文!”這話在這裡得到了印證:這個學生不僅把俄文全忘了,連中文也忘得差不多了。

我不再難為他,說:

“放心,我會全力幫你。回去要單位提交申報材料吧。”

 

附注:

 

⑴關於公安大躍進,原安徽省公安廳副廳長尹曙生在其《公安工作“大躍進”》一文中說:“從中央到地方,層層製訂捕人計劃,下達捕人指標。‘大躍進’嘛!下級層層加碼,捕人指標越來越大,所以從1958年到1960年,很多地方捕人數超過1949—1957年的總和。……逮捕、拘留人時,不按任何程序辦事,完全采取戰爭年代打仗和搞政治運動的辦法,集中抓捕。很多被捕、被判刑的人,沒有犯罪事實和材料,有的人甚至連檔桉都沒有;有的人被拘捕後死了,但是不知道死者姓什名誰;有的人被判了刑,但是沒有出過庭,沒有和法官見過麵,稀裏糊塗被送到勞改農場,由於沒有檔桉,成了勞改農場黑人黑戶。” (《炎黃春秋》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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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天天有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您與讀者分享。細節才能複活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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