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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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第五章

(2016-08-07 15:35:39) 下一個

                                        第 五 章

 

    列別賈特尼科夫神色慌張。

    “我找您,索尼婭小姐。對不起.....。我想到您會在家......。”他忽然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不,我什麽也沒想......往這方麵......不過我正是想到......。卡捷琳娜太太在家裏瘋了。”他忽然撇開拉斯柯爾尼科夫對索尼婭說。

    索尼婭驚叫了一聲。

    “也就是說,起碼給人這種感覺。不過......。我們不知該怎麽辦,情況就是這樣!她回來——她像是從什麽地方被趕回來的,好像還挨了打......起碼給人這種感覺......。她跑去找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的上司,在家裏沒找到——他在另一個將軍家裏吃飯......您想想,她跑到吃飯的地方......另一個將軍家裏,您想想,她堅持要見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的上司,好像還是從飯桌上把他叫出來的。您可以想到結果會怎樣。她當然被趕出來了,她自己說她當麵罵了他,還往他身上撇了什麽。這甚至可以想象到......怎麽沒有把她抓起來——我不明白!現在她正在給大家講呢,也給阿馬利婭太太講,不過她的話叫人聽不懂,又喊又跳......。唉,連講帶喊,說如今人們都把她拋棄了,她要帶著孩子們到大街上去,帶著手搖琴,孩子們要唱歌跳舞,她也一樣,去要小錢,每天到將軍的窗下去......她說:‘讓他看到官員的高貴孩子在沿街乞討!’她打孩子們,孩子們都在哭呢。教麗達唱《小村莊》,教小男孩跳舞,也教波蓮卡。把衣服全撕了,用來做演出的帽子;她自己要拿臉盆去當樂器敲......什麽話也聽不進去......。請想想怎麽辦?這樣簡直是不行啊!”

    列別賈特尼科夫還要講下去,可是索尼婭這時已幾乎喘不上氣來,忽然抓起短鬥蓬和帽子跑出了房間,邊跑邊穿戴。拉斯柯爾尼科夫跟在她後麵跑出去,列別賈特尼科夫也跟著跑出來了。

    “一定是瘋了!”列別賈特尼科夫跟著跑到街上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我不過是不想嚇著索尼婭小姐才說‘給人這種感覺’,可是已經沒有什麽疑問了。據說這是結核在結核病患者的大腦裏蹦跳。可惜我不懂醫學。不過我曾嚐試過要說服她,可是她什麽話也不聽。”

    “您跟她談結核了?”

    “不全是談結核。而且她也什麽不會懂。不過我說的是:要是在邏輯上說服一個人沒有必要哭,那麽,他就會不哭。這是顯而易見的。您的信仰認為辦不到嗎?”

    “那樣,生活就太容易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說。

    “請聽我說,請聽我說。當然要卡捷琳娜理解相當難。可是,巴黎對用邏輯說服的方法治療精神病已做過一些認真的實驗,您知道嗎?那裏有個教授——他不久前死了——是個嚴肅的學者,他認為這樣可以治好精神病。他的基本觀點是:精神病患者的肌體並沒有特別失調,精神病是所謂邏輯錯誤,是判斷錯誤,是看問題的觀點不對。他逐步推翻患者的觀點,您想想,據說他竟取得了成功!不過因為他同時使用了淋浴,所以這種療法的成功自然就受到了懷疑.....。起碼給人這種感覺......”

    拉斯柯爾尼科夫早就不聽了。走到自己住的那座樓前,他對列別賈特尼科夫點了一下頭,就鑽進大門洞去了。列別賈特尼科夫猛醒過來,環顧了周圍一眼便向前跑去。

    拉斯柯爾尼科夫進了自己的小房間,在房間中央站下。“幹嗎回這兒來?”他打量著被磨破的發黃的壁紙、到處的灰塵、長沙發......。院子裏不斷傳來響亮的敲擊聲。好像有人在釘釘子什麽的......。他走到窗前,翹起腳來,極其認真地向院子裏張望起來,張望了好久。可是院子裏空無一人,沒有看到釘東西的人。左側廂房有幾扇窗開著,窗台上擺了幾盆細弱的老鸛草。窗外晾著一些衣服......。這一切他都看慣了。他轉身坐到沙發上。

    他從來,從來沒有感到自己這麽可怕地孤獨!

    不錯,他又一次感到也許真是恨索尼婭,尤其是現在,當他使她更加不幸以後。“幹嗎他要去請她流淚?為什麽他那麽需要毒害她的生活?哦,卑鄙!”

    “我將來一定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忽然堅決地說。“她不會到監獄看我!”

    五分鍾後,他抬起頭來,奇怪地笑了。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在監獄裏的確要好些。”

    他滿腦袋模糊想法,不記得在屋裏坐了多久。忽然門開了,進來的是杜尼婭。她先站在門口看了看他,就像他方才他進索尼婭屋時站在門口看索尼婭那樣。然後便進來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這是她昨天坐的位置。他默默地看著她,腦袋裏好像什麽也沒有想。

    “哥哥,別生氣,我隻來坐一分鍾。”杜尼婭說。她臉上的表情是沉思的,但並不嚴厲。她的目光明朗而安詳。他看出來,她是懷著愛來的。

    “哥哥,我現在知道了。拉祖米欣先生已全對我講了。有人根據愚蠢可惡的懷疑在對你進行追查,折磨......。拉祖米欣先生對我說,沒有任何危險,你多餘這麽害怕。我不這麽想,完全理解這一切使你多麽憤慨,這種憤慨心情也許會終生留下痕跡。我不怕這個。你撇開我們,我不責怪你,也不會責怪你,請你原諒我以前曾責怪過你。我設身處地地感到,要是我有這麽大的傷心事,我也會躲開所有人。關於這件事,我什麽也不對媽媽說;但是我要不斷談起你,用你的名義說你會很快來看我們。不要擔心她,我會安慰她的;可是你不要折磨她,哪怕來一次也好;要記住她是媽媽!現在我隻是來說,”杜尼婭從座位上站起來,“將來萬一你需要我做什麽,或者你需要......我的全部生命,或者別的什麽......你叫我一聲,我就來。別了!”

    杜尼婭急劇轉身朝門口走去。

    “杜尼婭!”拉斯柯爾尼科夫叫住她,站起來,走到她跟前。“這個拉祖米欣是個很好的人。”

    杜尼婭的臉微微紅了。

    “怎麽?”她等了一分來鍾問道。

    “他務實,勤勞,誠實,能夠強烈地愛......。別了,杜尼婭。”

    杜尼婭滿臉通紅,接著忽然警覺起來:

    “哥哥,你這是怎麽了,你這麽囑咐我,難道我們真是要永別了?”

    “沒什麽......別了......”

    他轉身離開她,向窗口走去。她站了一會兒,不安地看了看他,擔心地出去了。

    不,他心裏對她並不冷漠。有一瞬間(最後那一瞬間)他非常想緊緊抱著她跟她訣別,甚至想告訴她,可是他連手也沒下決心伸給她:

    “以後她大概會渾身發抖的,等回憶起我這時曾擁抱過她,她會說我騙了她的吻!”

    “這個會不會承受得住?”過了幾分鍾,他在心裏補充了一句。“不,承受不了;這種人承受不了!這種人永遠承受不了......”

    於是他又想了想索尼婭。

    窗口散發著涼爽的氣息。外麵太陽已不那麽明亮。他忽然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間。

    他當然不能而且也不想關注自己的病情。可是這不斷的驚恐和憂懼,卻不能不對他的病情產生影響。假如說他雖然得了真正的熱病還沒有倒下的話,那也許正是因為這不斷的驚恐和憂懼在兩腿上和意識裏支持著他,不過這種狀況是反常的,維持不了多久。

    他漫無目的地信步走著。夕陽已經西墜。近來他感到心裏有一種特別的憂傷。這種憂傷並沒有使人感到特別尖刻強烈;但這種憂傷卻有一種經常的永恒的意味,可以令人感到這種冰冷的痛苦的憂傷將持續許多年,預感到“三尺空間”的永恒。傍晚時分,這種感覺通常開始更加強烈地折磨他。

    “這種由日落引起的憂傷心情,純粹是身體虛弱所致,得了這種最愚蠢的疾病怎能不做蠢事!別說去找索尼婭,也會去找杜尼婭的!”他痛恨地咕噥著。

    有人喊他。他回頭一看,是列別賈特尼科夫向他跑來。

    “您想想,我到您那兒去過,我找您。請想想,她實行自己的意圖,把孩子們領走了!我和索尼婭小姐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他們。她自己敲著煎鍋,要孩子們跳舞。孩子們在哭。他們遇到十字路口和店鋪就停下來。有些蠢人跟著圍觀。走吧。”

    “那麽,索尼婭呢?”拉斯柯爾尼科夫跟在列別賈特尼科夫後麵問道。

    “簡直瘋了。不是索尼婭小姐,是卡捷琳娜太太瘋了。不過索尼婭小姐也急瘋了。卡捷琳娜太太完全瘋了。我對你說,她完全瘋了。他們會被抓進警察局去的。您可以想象到,這會多麽刺激她......。他們如今在運河橋旁邊,離索尼婭的住處很近。就在那兒附近。”

    過橋不很遠,在離索尼婭住的那棟樓中間隔著兩棟樓的地方,聚了一堆人。裏麵小男孩和小女孩特別多。卡捷琳娜嘶啞淒慘的喊聲在橋上就可以聽到。這景象的確奇怪,能夠引起街上群眾的興趣。卡捷琳娜穿著那件舊連衣裙,披著薄呢子圍巾,頭上的破草帽搓揉成一團難看地歪向一側,她的確是瘋了。她累了,在喘著。她那疲憊不堪、呈現著肺病症狀的臉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痛苦(何況這是在街上陽光下麵,這時肺病患者比在屋裏總是顯得更痛苦更難看);不過她的激動心情並沒有消失,她越來氣越大。她撲到孩子們跟前,對他們喊叫著,勸說著,當著觀眾的麵教他們跳舞唱歌,對他們解釋為什麽需要這麽做,孩子們不懂,她就絕望,打他們......。後來,不等這邊完事,又撲到觀眾麵前;要是看到一個衣著稍微好一些的人停下來看,她立即就對人家解釋,說“高貴的也許可以說貴族家庭”出身的孩子們現在淪落到這步田地。要是聽到了笑聲或者刺耳的話,她就立即向無禮者回擊,開始同他們對罵。有人的確笑了,也有人搖頭。大家看到一個瘋婆子領著幾個驚慌失措的孩子都感到好奇。列別賈特尼科夫所說的煎鍋沒有了,起碼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看到。讓波蓮卡唱歌、科利亞和麗達跳舞的時候,卡捷琳娜沒有敲煎鍋,而是拍著枯瘦的手掌打拍子,有時甚至幫唱,可是每次唱到第二個音符時就被折磨人的咳嗽打斷,因此就又絕望起來,詛咒自己的咳嗽,甚至哭起來。最使她著急的是科利亞和麗達的哭泣和害怕。她的確想把孩子們打扮成街頭藝人的模樣。小男孩頭上纏了一條白地紅紋的頭巾,裝扮成土耳其人。麗達沒有服裝,隻是戴了一頂已故馬爾梅拉多夫曾戴過的紅絨線小圓帽,帽子上插了一根已破損不全的白鴕鳥羽毛——這是卡捷琳娜奶奶的遺物,作為家裏的珍品在箱子裏保存至今。波蓮卡穿著平日穿的小連衣裙。她怯生生地看著媽媽,不知如何是好,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偷偷地流淚;她已看出媽媽精神失常,惶恐地環顧著周圍。大街和人群使她害怕。索尼婭緊跟在卡捷琳娜後麵不斷央求她回家。可是卡捷琳娜不為所動。

    “得啦,索尼婭,得啦!”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咳嗽著,急急巴巴地連珠似的喊著。“你自己也不知道在請求什麽,像個孩子!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決不回到那個德國醉婆子那裏去。讓全彼得堡都看到高貴的孩子在沿街乞討,他們的父親終生為國盡忠,可以說死在崗位上。”卡捷琳娜為自己虛構了這樣一個情節,便盲目地信以為真。“讓那個廢物將軍看看。索尼婭,你也真糊塗:你說,我們現在吃什麽?我們已經把你拖累得夠苦了,我不想再拖累你啦!啊,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是您!”她喊了一聲,一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便跑到他跟前。“請您給這個糊塗姑娘講講,再沒有更聰明的辦法啦!靠手搖琴也能糊口,可人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們是高貴人家,無依無靠,流落街頭,那個將軍會被免職的,您會看到!我們要每天到他的窗前去,遇到皇上路過,我就跪下,讓這些孩子全跪到前邊,我要指著他們對皇上說:‘保護他們吧,父親!’皇上是孤兒的父親,他仁慈,會保護的,把那個將軍......麗達!tenez-vous droite!1你呢,科利亞,馬上再跳。你抽搭什麽?又抽搭!你怕什麽,小傻瓜!天哪!我拿他們怎麽辦哪,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您不知道他們多麽不懂事!咳,拿他們怎麽辦哪!......”

    她自己差不多是哭著(這並沒有妨礙她滔滔不絕的連珠似的話語)把抽抽搭搭的孩子們指給拉斯柯爾尼科夫看。拉斯柯爾尼科夫嚐試著說服她回家,甚至想激發她的自尊心,說像手搖琴藝人那麽走街串巷不體麵,因為她想去當貴族女子寄宿學校校長啊......

    “寄宿學校,哈哈哈!不過是空中樓閣罷了!”卡捷琳娜喊起來,笑完之後立即咳嗽起來。“不,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幻想已經過去咯!所有人都把我們拋棄了!......那個將軍......。您知道嗎,我往他身上撇了一個墨水瓶,就在門房裏,那兒桌子上來訪登記單旁邊正好有一個墨水瓶,我在來訪登記單上簽了名,拿起墨水瓶撇完就跑了。 哦,卑鄙的人們哪,卑鄙的人們。去他們的吧;現在我自己養活這些孩子,誰也不求!我們拖累她夠苦了!”她指了一下索尼婭。“波蓮卡,收多少了?給我看看。怎麽?一共才兩個戈比?哦,可憎的人們,什麽也不肯給,隻是伸著舌頭跟在後麵跑!唉,這個笨蛋在笑什麽?”她指著人群裏一個人說。“這都是因為小科利亞不懂事,真叫人操心!你怎麽啦,波蓮卡?跟我說法語嘛,parlez-moi francais 2。我教過你呀,你會幾個句子嘛!......要不人家怎麽能看出你們是高貴家庭的孩子有教養,根本不是普通的靠搖手搖琴要飯的乞丐呢;我們不是在街上扮演小醜,我們唱的是高貴的浪漫曲......。哎呀,我們唱什麽呢?你們總打斷我,可我們......您瞧,我們是在這兒停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我們該選歌兒了,要選一首科利亞能聽著跳舞的歌兒......因為我們毫無準備,您想象得到;必須先商量好,完全彩排好,然後我們就到涅瓦大街去,那兒上流社會的人多得多,立即就會發現我們:麗達會唱《小村莊》.....。不過總唱《小村莊》,大家都唱《小村莊》!我們應該唱更高貴的東西......。哎,你想出什麽來了,波蓮卡,你幫幫媽媽也好嘛!記憶力呀,我的記憶力不行了,要不我會想起來的!實在不該唱《驃騎兵拄著馬刀》3!噢,我們用法語唱《Cinq sous》4!我教過你們哪,教過嘛。主要的是因為這是法國歌,人們立即就會看出你們是貴族子女,這要令人感動得多......甚至可以唱《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5 ,因為這純粹是一首兒歌,所有貴族家庭都用來作催眠曲。

            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

            Ne sait quand reviendra......”

她開始唱起來,“可是,不,最好唱《Cinq sous》!喂,科利亞兩手掐腰,快,你呢,麗達,也轉到相反的方向去,我跟波蓮卡幫腔和拍手打拍子!

            Cinq sous,cinq sous,

            pour monter notre ménage.....6

喀喀喀!”她不停地咳嗽了一陣。“整整衣裳,波蓮卡,肩膀滑下來了。”她邊咳嗽邊喘著說。“你們現在要特別保持體麵,舉止要優雅,以便使所有人都看出來你們是貴族子女。我當時說,胸罩應該裁得長些,而且要用兩幅布。可你呢,索尼婭,卻建議‘短些,再短些’,瞧孩子穿著多難看......。好啦,你們大家又哭!你們怎麽了,蠢孩子們!喂,科利亞,快開始,快,快,快,——這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cinq sous,cinq sous......

兵又來啦!喂,你想幹什麽?”

    的確,有個警察從人群裏擠進來。不過同時一個穿文官製服、披著大衣、五十上下、相貌堂堂的官員走過來,他胸前戴著勳章——這使卡捷琳娜感到很愜意,對警察也產生了影響;這官員默默地給了卡捷琳娜一張三盧布的綠色鈔票。他臉上流露著真誠的同情。卡捷琳娜接過錢,恭恭敬敬地甚至禮儀周到地鞠了一躬。

    “謝謝您,尊敬的先生,”她拿腔作勢地說,“促使我們......收好錢,波蓮卡。瞧,有高貴慷慨的人,他們毫不猶豫地幫助落難的窮貴族。您瞧,尊敬的先生,這些高貴的孤兒,可以說,有最顯赫的親友......。可那個將軍坐在那裏吃鬆雞......跺起腳來,嫌我打攪了他......我對他說:‘大人,請保護孤兒吧,您很了解已故的馬爾梅拉多夫先生,有個最卑鄙的人在他去世的當天就誣蔑他的親生女兒......這個兵又來了!請保護我們!”她對官員喊道。“這個兵幹嗎糾纏我?為了躲避了一個兵,我們從小市民街來到這裏...... 喂,關你什麽事,混蛋!”

    “因為街上禁止。請不要胡鬧。”

    “你自己才胡鬧咧!我帶著手搖琴走路,關你什麽事?”

    “帶手搖琴乞討要有許可,可您沒有,擅自招攬觀眾,蠱惑人心。請問,您住在哪兒?”

    “要什麽許可,”卡捷琳娜吼起來。“我今天剛埋葬了丈夫,哪兒來的什麽許可!”

    “太太,太太,請冷靜些,”官員開始說,“走吧,我送您......這兒人多,不體麵......您身體欠佳......”

    “尊敬的先生,尊敬的先生,您什麽也不知道!”卡捷琳娜喊著。“我們要去涅瓦大街,——索尼婭,索尼婭!她上哪兒去啦?也在哭!你們都怎麽啦!......科利亞,麗達,你們上哪兒去?”她驚恐地喊起來。“哦,蠢孩子!科利亞,麗達,他們上哪兒去?......”

    原來科利亞和麗達被街上的人群和媽媽的瘋癲嚇壞了,如今又看到大兵要把他們抓起來帶到什麽地方去,他們忽然像商量好了似的,手拉手就撒腿跑起來。可憐的卡捷琳娜喊著哭著去追他們。她跑著哭著喘著,樣子又難看又可憐。索尼婭和波蓮卡趕緊跟在後麵。

    “叫他們回來,叫他們回來,索尼婭。啊,蠢孩子,不孝順的孩子!......波蓮卡!抓住他們......我是為你們......”

    她在猛跑的時候跌到了。

    “摔出血來啦!哦,天哪!”索尼婭喊了一聲,就彎腰照料她。

    人們都跑過來,圍成一圈。拉斯柯爾尼科夫和列別賈特尼科夫最先跑到,那位官員也趕來了,警察跟在官員後麵,咕噥了一聲:“糟糕!”揮了一下手,預感到事情要麻煩。

    “走開!走開!”他驅散著圍觀的人群。

    “要死啦!”有人喊道。

    “瘋了!”另一個人說。

    “主啊,保佑吧!”一個婦女說完,畫了個十字。“小女孩和小男孩抓住沒有?瞧,領來啦,大姑娘抓住的......這些任性的孩子!”

    不過人們仔細看過卡捷琳娜以後,發現她並不是像索尼婭判斷的那樣摔到石頭上:把馬路染紅的是從她的喉嚨裏湧出的胸腔裏的血。

    “這種情況我知道,見到過。”官員對拉斯柯爾尼科夫和列別賈特尼科夫咕噥說。“這是肺病,血往外湧,會把人嗆死。我的一個親戚就是這樣,我不久前看到過,流了有一玻璃杯半血......忽然.....。馬上要死了,怎麽辦?”

    “抬到這兒,這兒,抬到我家去!”索尼婭哀求著。“我就住在這兒!......那棟樓,從這兒數第二棟......。抬到我家,快,快!”她向所有人哀求說。“請派人去請醫生......。哦,天哪!” 

    靠著官員的努力,事情總算順利安排好了,連警察也幫著抬。卡捷琳娜被抬進索尼婭住處的時候已幾乎不省人事,人們把她放到床上。吐血仍在繼續,可是她開始有些蘇醒過來。除了索尼婭,拉斯柯爾尼科夫、列別賈特尼科夫、官員和警察都進了屋;有些人一直跟到門口,被警察趕走了。波蓮卡拽著科利亞和麗達的手,把他們領進了屋,他們哆嗦著哭著。房東卡佩爾納烏莫夫一家也都來了:卡佩爾納烏莫夫是個瘸子,瞎了一隻眼,頭發和絡腮胡子像豬鬃似的豎著,模樣十分奇怪;他的妻子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好像什麽時候被嚇破了膽;還有幾個孩子,臉上總是吃驚的神色,張著嘴,一副呆傻的樣子。斯維德裏蓋洛夫也忽然出現在這些人裏麵。拉斯柯爾尼科夫驚訝地看了看他,不明白他是從哪兒來的,他記得在人群裏並沒有看到他。

    有人提到了醫生和神甫。官員盡管對拉斯柯爾尼科夫小聲嘀咕了一句,說醫生現在似乎已顯得多餘了,但仍然安排人去請。卡佩爾納烏莫夫親自跑去。

    這時卡捷琳娜已喘過氣來,血也暫時不吐了。她用痛苦感人的目光凝視著用手帕給她擦額頭汗水、臉色蒼白、渾身哆嗦的索尼婭;她終於請求人們把她扶起來。她被從兩側扶著坐在床上。

    “孩子們在哪兒?”她用微弱的聲音問。“你把他們領來了嗎,波蓮卡?哦,蠢孩子們!......唉,你們倆幹嗎要跑......哎喲!”

    她的幹癟的嘴唇上還有血。她用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圍環境:

    “你原來住的是這樣,索尼婭!我一次也沒來過......總算有機會......”

    她心疼地看著索尼婭:

    “我們把你的血吸幹了,索尼婭...... 波蓮卡,麗達,科利亞,你們過來...... 瞧,他們全在這兒,索尼婭,全在這兒,你收下吧......當麵交接......我已經無能為力了!......舞會結束了!喀!......放我躺下,讓我安安穩穩地死吧。”

    人們又讓她躺到枕頭上。

    “什麽?請神甫?......你們哪兒來的多餘的錢?......我沒有罪!......上帝本來就應該寬恕我......。他自己知道我受了多少苦!......要是他不寬恕呢,那就用不著他寬恕!......”

    她不安地昏迷過去,昏迷越來越頻。她有時哆嗦一下,用眼睛看看周圍,一時把所有人都認出來了,可是馬上又昏迷過去。她嘶嘶地吃力地喘著,好像喉嚨裏有什麽東西呼嚕呼嚕地響。

    “我對他說:‘大人!......’”她一字一喘地喊道,“這個阿馬利婭......啊,麗達,科利亞!兩手掐腰,快,快,橫滑舞步,巴斯克舞步!踢腳......。要做個文雅的孩子。

            Du hast Diamanten und Perlen 7 ......

下麵是什麽?讓我們唱......

            Du hast  die schönsten Augen,

            Mädchen,was willst du mehr? 8

唉,怎麽會不是這樣!was willst du mehr,——是虛構的,傻瓜!......啊,還有:

            炎熱的中午,在達吉斯坦的山穀...... 9

啊,我多麽喜歡......。我非常喜歡這首歌,波蓮卡!......你知道嗎,你爸爸......還是未婚夫時是就唱過......哦,歲月喲!......我們唱唱這首歌多好!唉,下麵怎麽唱,怎麽唱......,瞧我忘了......你們倒提示我呀,怎麽唱?”她異常激動,努力要坐起來。最後,她聲嘶力竭地開始唱起來,唱一個字喘一下,好像越來越驚恐似的:

            炎熱的中午!......在達吉斯坦的!......山穀!......

            一顆鉛彈在胸中!......

大人!”她忽然椎心泣血地喊了一聲,淚如雨下。“保護孤兒吧!別忘了已故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的盛情款待!......甚至可以說貴族家庭!......喀!”她哆嗦了一下,忽然清醒過來,麵帶一種恐怖神色看了看大家,立即認出了索尼婭。“索尼婭,索尼婭!”她看到索尼婭在麵前,好像感到奇怪,溫柔親切地喊道,“索尼婭,親愛的,你也在這裏?”

    人們又把她扶起來。

    “夠啦!......到時候啦!......別了,苦命人!......老馬垮了......累死啦!”她絕望地憤恨地喊了一聲,頭撲通一聲倒到枕頭上。

    她又昏迷過去。不過這最後一次昏迷持續時間不久。她那蒼白、蠟黃、枯瘦的臉向後仰去,嘴張開,兩腿痙孿地伸了一下。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氣,死了。

    索尼婭撲到她的屍體上,抱著她把頭貼到死者瘦癟的胸上,驚呆了。波蓮卡伏在母親的腿上,吻著,泣不成聲。科利亞和麗達還沒有明白是怎麽回事,可是已感到很可怕,便互相用小手抓住對方的肩膀互相凝視著,忽然一齊張嘴喊叫起來。他們倆都還穿著演出服裝:一個頭上包著土耳其式纏頭巾,另一個頭上戴著小圓便帽,帽子上插著一根鴕鳥羽毛。

    那張《獎狀》不知怎麽出現在卡捷琳娜身旁,就在枕頭旁邊。拉斯柯爾尼科夫看到了。

    他退到窗口。列別賈特尼科夫緊跟過去。

    “死啦!”列別賈特尼科夫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我有兩句要緊的話對您說。”斯維德裏蓋洛夫走過去說。列別賈特尼科夫立即回避,彬彬有禮地走開了。斯維德裏蓋洛夫把驚訝的拉斯柯爾尼科夫領到更遠些的牆旮旯裏。

    “這全部費用,也就是說,喪葬費等等,我承擔。您知道這需要錢,我對您說過我有些多餘的錢。這兩個小的和波蓮卡,我負責安排到比較好的孤兒院去,給他們每人存一千五百盧布,成年以後才能動用,以使索尼婭小姐完全放心。至於索尼婭小姐本人呢,我也要把她拽出火坑,因為她是個好姑娘,對吧?那麽,就請轉告杜尼婭小姐,她那一萬盧布我就這麽用了。”

    “您這樣慷慨解囊有什麽目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問。

    “唉!您這人真多疑!”斯維德裏蓋洛夫笑了。“我已經說過這些錢是多餘的嘛。唉,不過是出於人道主義考慮罷了,您不允許嗎?她不是‘虱子’嘛,”說著用手指了一下停放死者的那個角落,“不像某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喂,您會同意的;喂,‘是讓盧仁活下去繼續作惡而讓卡捷琳娜死掉嗎?’我要是不幫助,‘波蓮卡也要走同樣的道路......’”

    他說這話的時候麵帶快活的狡黠笑容擠著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拉斯柯爾尼科夫聽到自己對索尼婭說的話,臉色白了白,感到身上一陣冷。他迅速後退了一步,驚愕地看了看斯維德裏蓋洛夫。

    “您...... 怎麽......知道?”他低聲問道,他幾乎要喘不上氣來了。

    “我就住在這裏嘛,隔壁,住雷斯利赫太太的房子。這邊是卡佩爾納烏莫夫的房子,那邊是雷斯利赫太太的房子。雷斯利赫太太是我最忠誠的老朋友。我們是鄰居嘛。”

    “您?”

    “我。”斯維德裏蓋洛夫笑得搖晃著身子說。“我可以對您說實話,最親愛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您使我非常感興趣。我已經說過,我們會接近的,我對您預言過,瞧,我們接近了。您會看到我是個多麽隨和的人。您會看到跟我是可以相處的......”

 

 

附注:

1身子挺直!(法文)

2 跟我說法語。(法文)

3 用俄國詩人巴丘什科夫(1787—1855)的詩《離別》譜成的歌。

4 《五個蘇》(法文)。這是法國劇本《上帝的恩惠》中乞丐唱的一首歌。一個蘇等於二十分之一法郎。

5 《馬爾布魯格準備去遠征》(法文),是當時流行的法國詼諧歌曲。下文唱的是:

    馬爾布魯格準備去遠征,

    不知何日才會踏上歸程......(法文)

6 五個蘇,五個蘇,

 安排我們的開支......(法文)

7.你有寶石和珍珠(德語)。這裏以及接著唱的是用德國詩人海涅(1797—1856)的詞譜寫的一首流行歌曲。

8.你有最漂亮的眼睛,

  姑娘,你還要什麽?(德語)

9. 這是根據俄國詩人萊蒙托夫(1814—1841)的詩《夢》譜寫的歌曲中的一句。達吉斯坦,地名,位於大高加索山嶺北麓的東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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