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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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四章

(2016-08-05 11:18:19) 下一個

                                 第 四 章

 

    這時門輕輕地開了。一個姑娘怯生生地顧盼著走了進來。全都驚訝好奇地把目光轉向她。拉斯柯爾尼科夫第一眼沒有認出她來。這是馬爾梅拉多夫的女兒索尼婭。昨天他是第一次看到她,可是在那種時候、那種環境而且她還是那種打扮,所以他腦海裏留下的完全是另一個人的模樣。如今這是個衣著儉樸甚至貧寒的姑娘,還很年輕,幾乎像個小丫頭,舉止謙遜得體,神情開朗,可是似乎有些怯懦。她身穿一件很普通的自家做的連衣裙,頭戴一頂式樣過時的舊帽,隻是手裏仍然像昨天那樣 拿著傘。意外地看到屋裏坐滿了人,她不僅不好意思,而且簡直張慌失措,膽怯起來,像個小孩子,甚至想退出去。

    “啊...... 是您?......”拉斯柯爾尼科夫極為吃驚,忽然自己感到不好意思。

    他馬上想到媽媽和妹妹已從盧仁的信裏知道有個“墮落女人”。他剛剛駁斥過盧仁的誹謗,說當時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姑娘,可眼前她卻自己來了。他也想起來自己當時絲毫沒有駁斥“墮落女人”這個說法。這一切模糊地在他腦海裏迅速閃過。可是他凝神打量了一下,他忽然看出這個遭受淩辱的人被淩辱得那麽厲害,以致使他猛然可憐起她來。當她被嚇得要逃跑的時候,他心裏覺得難過極了。

    “我沒想到您會來。”他急忙用目光叫住她說。“請賞光坐下。您一定是從卡捷琳娜太太那兒來。不用過來,就坐那兒......”

    索尼婭進來的時候,拉祖米欣靠門坐在椅子上(拉斯柯爾尼科夫有三把椅子),站起來給她讓路。拉斯柯爾尼科夫起初本想讓她坐到沙發上佐西莫夫坐過的地方,可是想起來,這張沙發也是他的床鋪,坐這裏太親昵,便又決定讓她坐到拉祖米欣坐的那把椅子上。

    “你坐這裏。”他對拉祖米欣說,讓拉祖米欣坐到佐西莫夫坐過的地方。

    索尼婭坐下了,嚇得差一點兒哆嗦起來,怯懦地瞥了兩位女士一眼。顯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麽能跟她們坐在一起。想到這裏,她嚇得猛然又站起來,十分不安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我......我......隻順路進來,馬上就走,請原諒我打攪你們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是卡捷琳娜太太打發我來的,她沒有別人可打發.......。卡捷琳娜太太讓我請您明天一定參加安魂祈禱,上午......日禱1 以後......在米特羅法尼耶夫斯基墓地,然後到我們家......她的家......吃頓飯......。請光臨......。她吩咐我請您。”

    索尼婭打了個奔兒,停下了。

    “我一定......一定去。”拉斯柯爾尼科夫也站起來,也是結結巴巴的。“請賞光坐下。”他忽然說。“我需要跟您談談。請坐,您也許忙,請賞光,賜給我兩分鍾......”

    他把椅子推到她跟前,索尼婭又坐下,又怯懦地張慌失措地匆匆瞥了兩位女士一眼,猛然低下了頭。

    拉斯柯爾尼科夫蒼白的臉上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兩眼閃閃發光。

    “媽,”他堅定果決地說,“這位是索尼婭小姐,就是那位不幸的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的女兒,昨天我看到被馬踩死的那個......我對你們講過...... ”

    普利赫裏婭太太瞥了索尼婭一眼,微微眯縫起眼來。盡管麵對羅佳果決挑戰的目光感到困惑,她無論如何不能放棄這種樂趣。杜尼婭嚴肅認真地聚精會神地直視著可憐姑娘的臉,疑惑地端詳著姑娘。索尼婭聽到介紹,本想抬起眼睛來,可是比方才更不好意思了。

    “我想問問您,”拉斯柯爾尼科夫急忙對她說,“你們今天安排得怎樣?沒有人來打攪你們嗎?......比方說,警察局的人。”

    “沒有,一切都過去了......。因為怎麽死的,太明顯了;警察沒來打攪,不過樓裏的住戶生氣了。”

    “為什麽?”

    “屍體停放得太久......如今天熱,有味......所以今天晚禱2  前要抬到墓地教堂去,停放到明天。卡捷琳娜起初不願意,如今她自己也看到不行......”

    “那麽,今天?”

    “她請您賞光出席明天教堂裏的安魂祈禱,然後到她那裏參加酬賓宴。”

    “她要舉行酬賓宴?”

    “不錯,準備了冷餐。她吩咐一定要謝謝您,說您昨天幫了大忙......沒有您的資助簡直無法安葬。”她的嘴唇和下巴抖動起來,可是克製著,急忙又垂下眼睛。

    在談話中間,拉斯柯爾尼科夫仔細端詳了她的容貌。她的臉瘦削,瘦得厲害,臉色蒼白,臉型相當不端正,有些尖,鼻子下巴又小又尖。她甚至不能說好看,可是淺藍色的眼睛非常明亮,活躍起來時,臉上的表情顯得善良憨厚,使人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她的臉上乃至全身還有一個特點:盡管已十八歲,可幾乎還像個小丫頭,她顯得比自己的年齡小得多,幾乎像個孩子。這個特點甚至使她的一些動作顯得可笑。

    “難道卡捷琳娜太太靠這點兒錢就能把事辦完而且還能舉辦酬賓宴?......”拉斯柯爾尼科夫問道,他執拗地要繼續談下去。

    “棺材要買普通的......一切從儉,所以花錢不多......我方才跟卡捷琳娜太太計算過,還有餘錢舉辦酬賓宴......卡捷琳娜太太很想這麽辦。不能不......對她是安慰......她這個人,您知道......”

    “我理解,理解......當然......。您打量我的房間幹嗎?媽媽方才也說像個棺材哩。”

    “您昨天把錢全給了我們!”索尼婭忽然有力而快速地低聲說。她忽然又厲害地垂下了眼睛。她的嘴唇和下巴又抖動起來。她早就被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貧寒擺設所震驚,如今這些話忽然脫口而出。接著是沉默。杜尼婭的眼神有些和悅起來。普利赫裏婭太太甚至親切地看了看索尼婭。她站起來說:

    “羅佳,我們當然要一起吃午飯咯。杜尼婭,我們走吧......。你呢,羅佳,去散散步,然後休息一下,躺一會兒,然後快些來......。我們使你累了,我怕......”

    “好,好,一定去。”他站起來,急忙說。“不過我有件事......”

    “難道你要單獨吃午飯?”拉祖米欣驚訝地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喊起來。“你是怎麽回事?”

    “好,好,一定去,當然,當然......。你留一會兒。你們現在不需要他吧,媽?也許我使你們為難?”

    “哎呀,不需要,不需要!您呢,拉祖米欣先生,肯賞光來吃午飯嗎?”

    “請一定來。”杜尼婭邀請說。

    拉祖米欣鞠躬致謝,喜形於色。刹那間大家都奇怪地感到難為情起來。

    “別了,羅佳,不,應當說再見,我不喜歡說‘別了’;別了,納斯塔西婭......,哎呀,我又說‘別了’!......”

    普利赫裏婭太太本想對索尼婭也鞠躬告辭,可是不知為什麽沒做出來,匆匆走出了房間。

    不過杜尼婭好像在等自己的班兒,跟著媽媽往外走的時候,經過索尼婭身旁,對索尼婭認真地尊敬地毫不馬虎地鞠了一躬。索尼婭感到不安,吃驚地急忙鞠躬還禮,臉上甚至有些羞愧的神色,杜尼婭的禮貌和尊重似乎使她感到難堪和痛苦。

    “杜尼婭,再見!”杜尼婭走到了門口,拉斯柯爾尼科夫喊了一聲。“給我手啊!”

    “我已經給過了,忘啦?”杜尼婭轉過身來親熱地尷尬地回答說。

    “那就再給一次嘛!”

    拉斯柯爾尼科夫緊緊握了一下杜尼婭的手指。杜尼婭對他笑了笑,臉紅起來,急忙抽出手來跟媽媽走了,不知為什麽她也感到十分幸福。

    “哎,這回好啦!”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高興地看著索尼婭說。“願主讓死者安息,生者還要活下去嘛!是這樣吧?是嗎?是吧?”

    索尼婭看著他突然容光煥發的臉甚至有些驚訝;他默默地凝神地看了她一會兒,這時她已故父親講的她的情況忽然掠過他的腦海......

 

 

    “杜尼婭!”普利赫裏婭太太一走到街上就說,“天哪,我們離開,我倒感到好像高興了;覺得輕鬆些。唉,我昨天在火車上怎能想到竟會為這個感到高興呢!”

    “我再對您說一遍,媽媽,他的病還很重哪。難道您沒有看出來?他也許為我們憂慮才把身體弄壞的呀。必須寬容,許多許多事情都可以原諒。”

    “你自己就不寬容!”普利赫裏婭太太立即激烈熱切地打斷了她的話。“你知道嗎,杜尼婭,我方才看著你們倆心想,你跟他一模一樣,不僅臉像,心也像:你們倆都性格抑鬱,都陰沉,愛發火,都高傲,都大度......。他不可能是利己主義者吧,杜尼婭?對吧?一想到今晚的事,我就放不下心!”

    “放心吧,媽媽,要發生的事是一定會發生的。”

    “杜尼婭!想想我們的處境吧!要是盧仁先生拒絕怎麽辦?”可憐的普利赫裏婭太太不慎,忽然問道。

    “他如果這麽做就一錢不值!”杜尼婭激烈地蔑視地答道。

    “我們現在離開就對了,”普利赫裏婭太太急忙打斷杜尼婭的話說。“他急於到什麽地方去辦事,讓他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也好......他的屋裏悶得要命......哪兒能吸到新鮮空氣呢?這兒街上跟沒有氣窗的房間一樣。主啊,這是座什麽城市啊!......站住,靠邊,看碰著你,在運什麽!是運鋼琴......真是......橫衝直撞......。這個姑娘,我也怕......”

    “哪個姑娘,媽?”

    “就是剛來的那個,索尼婭小姐......”

    “怕什麽?”

    “我有一種預感,杜尼婭。唉,信不信由你,她一進屋,我就想主要問題就在這裏......”

    “根本沒有什麽問題!”杜尼婭生氣地喊起來。“您跟您的預感真怪!他昨天才認識她,方才她進來的時候,他都沒認出來。”

    “那就等著瞧吧!......她使我不安,那就等著瞧吧!我著實嚇了一跳:她看我,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差一點兒要坐不住了;記得吧,就在他開始介紹的時候?”我覺得奇怪:盧仁先生在信裏那麽寫她,而羅佳卻把她介紹給我們,而且介紹給你!這就是說,他看重她!”

    “寫什麽有什麽關係!我們也被人議論過,也被在信裏寫過,怎麽,忘啦?我相信,她......是個好姑娘,別的都是胡扯!”

    “但願如此!”

    “盧仁是個蹩腳的誹謗者!”杜尼婭忽然斬釘截鐵地說。

    普利赫裏婭太太不再爭辯。談話中斷了。

 

 

 

    “現在我對你說一件事......”拉斯柯爾尼科夫把拉祖米欣拽到窗口。

    “那麽,我就對卡捷琳娜太太說您來......”索尼婭匆忙說完,鞠了一躬要走。

    “請等等,索尼婭小姐,我們沒有秘密,您不礙事......。我還想跟您說兩句話......。是這麽回事,”他對索尼婭的話沒說完,便忽然轉身對著拉祖米欣說。“你好像認識那個......叫什麽來著?......波爾菲裏先生?”

    “當然認識啦!親戚嘛。有什麽事?”拉祖米欣突然產生了好奇心,問了一句。

    “他現在辦這個案子......就是凶殺案......昨天你說他在辦,對嗎?”

    “不錯......怎麽?”拉祖米欣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在審問在那兒抵押東西的人。我也有東西押在那裏。不值錢,是我離家來這裏時妹妹送我作紀念的戒指,還有父親的一塊銀表。一共值五六個盧布。可是對我來說是珍貴的,紀念品。我現在該怎麽辦呢?我不願意這兩件東西丟失了,特別是表。方才談論杜尼婭的懷表的時候,我提心吊膽地怕媽媽要看看我這塊表。這是父親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要是丟了,她會難受出病來的!女人嘛!怎麽辦,教教我!我知道得到警察分局申請。要是直接找波爾菲裏是否更好些?你看呢?這件事要快辦。你會看到,午飯前媽媽會問的!”

    “不必去警察分局,一定要找波爾菲裏!”拉祖米欣特別激動地喊道。“啊,我多高興!等什麽,馬上走,兩步路,他一定在!”

    “好吧......走......”

    “他會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高興認識你!我跟他談過你很多,在不同時間......昨天還談過。走吧!......。那麽,你認識老太婆?瞧瞧!.....一切都好極啦!......噢!......索尼婭-伊萬諾夫娜......”

    “她的父稱是謝苗諾夫娜。”拉斯柯爾尼科夫糾正說。“索尼婭小姐,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欣,他是個好人......”

    “要是你們現在需要走......”索尼婭開口說,她絲毫沒有看拉祖米欣,因此更感到不好意思。

    “我們一起走吧!”拉斯柯爾尼科夫決定說。“我今天就到您那兒去,索尼婭小姐,不過請告訴我,您住在那兒?”

    不能說他心慌,可是他似乎著急,躲避著她的目光。索尼婭留下了住址,臉同時紅了一下。三人一起出了門。

    “難道不鎖門嗎?”拉祖米欣跟在他們後邊下樓梯時問道。

    “從來不鎖!......不過已經有兩年想買把鎖頭啦。”他滿不在乎地補充了一句。“用不著鎖門的人幸福,是嗎?”他笑著問索尼婭。

    他們到了臨街的大門口。

    “您是往右吧,索尼婭小姐?順便問問,您是怎麽找到我的?”他問道,他想對她說的好像是迥然不同的別的話。他想看看她那兩隻安詳明朗的眼睛,可是不知為什麽竟沒有做到......

    “你昨天把地址告訴波蓮卡了。”

    “波蓮卡?噢......小波蓮卡!那個......小姑娘......您的妹妹?我把住址給她了?”

    “難道您忘了?”

    “沒忘......記得......”

    “關於您,我早就聽先父談過......不過當時不知尊姓大名,先父自己也不知道.....現在來了.......昨天一知道您的名字......今天問: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住在什麽地方?我不知道您也是轉租別人的房子......再見......。我去卡捷琳娜太太那兒......”

    終於分手了,她高興極了;她低著頭,匆匆忙忙地走起來,想快些從他們的視線裏消失,快些走完這二十步好向右拐到大街上,以便在那兒一個人趕路,誰也不看,對什麽也不用留心,聚精會神思考、回想、琢磨剛才講的每一句話、遇到的每一件事。她從來,從來沒有這種感受。一個完整的新世界神秘朦朧地闖進了她的心靈。她忽然想起拉斯柯爾尼科夫今天自己要到她那兒去,也許上午就去,也許現在就去!

    “千萬別今天來,請千萬別今天來!”她提心吊膽地咕噥著,像個小孩子在害怕時央求什麽人。“天哪!到我那兒......那個房間......他會看到.....哎呀,天哪!”

    她這時當然不能注意到有位不認識的先生在緊緊地跟著她。他從大門口就跟著她。拉祖米欣、拉斯柯爾尼科夫和她三個人站在人行道上說話時,這位過路的先生從他們身邊走,無意之中聽到索尼婭說“我問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住在什麽地方”,便忽然一愣。他迅速而仔細地打量了他們仨,特別是索尼婭說話的對象拉斯柯爾尼科夫;然後看了看樓的特點,記在心裏。這一切都是在走路時一瞬間做完的,這位過路的先生極力不讓人發覺,繼續向前走,隻是放慢了腳步,好像在等誰。他在等索尼婭,他看到他們分手,索尼婭現在單獨上什麽地方去。

    “她是上哪兒去呢?我在哪兒看到過這張麵孔。”他回憶著索尼婭的麵孔,心裏想。“必須弄清楚。”

    走到拐彎的地方,他過到大街對麵的人行道上,回頭看到索尼婭走在他後麵,走的也是這條路,絲毫沒有察覺。走到拐彎的地方,她恰好也拐到這條街上。他在對麵的人行道上跟在她後麵,盯住她。走了五十來步,他又過到索尼婭走的街那邊,追上她,跟在後麵,保持著五步的距離。

    這位先生五十上下,身材中等偏高,體格魁梧,兩肩寬闊凸起,使他顯得有些駝背。他衣著考究合身,像個派頭十足的紳士。他手裏拿著一根漂亮的手杖,他每邁一步都要在人行道上敲一下。手上戴的是一副新手套。他顴骨突出的寬臉盤兒相當受看,臉色清新,不是彼得堡人的那種臉色。他的頭發還十分濃密,完全是淺色的,隻是微微有些白發。濃密的大胡子像鐵鍁頭掛在那裏,顏色比頭發還淺。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眼神冰冷,集中,深沉。嘴唇紅潤。總之,這是個保養極好的人,看上去遠比自己的年齡年輕。

    當索尼婭走到運河的時候,他倆都走在人行道上。他看到索尼婭一臉沉思和心不在焉的神色。走到自己樓前,索尼婭拐進了大門。他有些驚訝地跟了進去。進了院兒,她往右拐,走向牆角,通往她的住處的樓梯在那兒。陌生的先生“咦”了一聲,跟在她後麵上了樓梯。這時索尼婭才看到了他。她上到三樓拐進走廊,九號住宅門上用粉筆寫著“卡佩爾納烏莫夫裁縫店”,她拽了一下門鈴。陌生的先生對這種奇怪的偶合感到驚訝又“咦”了一聲,拽了旁邊八號的門鈴一下。兩個門相距六步。

    “您住在卡佩爾納烏莫夫那裏!”他看著索尼婭笑著說。“他昨天給我改過一件坎肩呢。我住在這兒,跟您挨著,雷斯利赫太太的房子。真巧!”

    索尼婭仔細看了看他。

    “鄰居。”他有些特別快活地繼續說。“我到彼得堡才三天。好吧,回頭見。”

    索尼婭沒有回應。她不知為什麽感到羞愧,似乎擔心......

 

 

    拉祖米欣在去找波爾菲裏的路上心情特別興奮。

    “老弟,這好極啦,”他重複了幾次,“我高興!高興!”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你為什麽高興?”

    “我不知道你也在老太婆那裏抵押東西。這...... 這......是很早以前的事嗎?也就是說,你是很早以前去過她那裏啦?”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真是天真的傻瓜!”

    “什麽時候呢?......”拉斯柯爾尼科夫站下回憶著。“好像是她死前三天我去過她那裏。不過我現在不是去贖東西。”他接著說,好像對東西著急,特別關心。“因為我又隻剩下一個盧布了......因為昨天那次可詛咒的一時糊塗!......”

    對一時糊塗,他說得特別著重。

    “對,對,對,”拉祖米欣不知對什麽急忙肯定著,“這就是當時為什麽......使你感到震驚的部分原因......知道嗎,你在病中說胡話時還提到過什麽戒指和表鏈哪!......對,對,對。這就清楚了,現在全清楚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瞧!他們有過這種猜測!這個人願意去為我赴湯蹈火;弄清了我為什麽說胡話時提到戒指,他很高興!唉,他們原來都有這種想法!......”

    “他能在家吧?”他出聲地問道。

    “能在,能在。”拉祖米欣急忙說。“老弟,這小夥子不錯,你會看到!有些笨,不,他是個上流人,我說他笨是指別的。這小夥子聰明,聰明,甚至很聰明,他的思路有些特別......。不相信人,愛懷疑,不知羞臊......愛騙人,不是騙人,是耍弄人......。偵查方法是舊的,隻重物證......。可是懂行,懂行......去年有一個案子幾乎一切線索都失掉了,可是被他破了!他非常非常非常想跟你認識!”

    “怎麽說非常想認識呢?”

    “我的意思不是說......你瞧,近來你得病,我不得不常常提到你,講了你許多事情......。哎,他聽著......知道了你念法律係,被迫輟學,他曾說過:‘多可惜!’我就得出結論......也就是說,一切加到一起,不隻是因為這個;昨天紮梅托夫......。你瞧,羅佳,我昨天酒後送你回家時對你胡咧咧了一些事......所以,老弟,我擔心你太往心裏去,你瞧......”

    “你指的是什麽?是人們把我看成精神病患者?也許他們是對的呢。”

    他勉強笑了笑。

    “對......對......呸,不對!......唉,我對你說的這種話以及別的話,都是胡扯,是醉話。”

    “你幹嗎要道歉!我煩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無比氣惱地喊道。不過他部分是裝出來的。

    “知道,知道,我懂。請你相信我懂。說起來都叫人害臊......”

    “害臊就別說!”

    兩人都沉默起來。拉祖米欣十分興奮,拉斯柯爾尼科夫厭惡地感到這一點。拉祖米欣方才講的關於波爾菲裏的話也使他感到不安。

    他臉色煞白,心怦怦直跳,心裏暗想:“對此人也要裝出一副可憐相,而且要裝得自然些。最自然莫過於不裝。不要過火!不,過火就會不自然......唉,見機行事吧......走著瞧......馬上......我來是好呢還是不好?飛蛾投火。心跳,這不好!......”

    “就在這棟灰樓裏。”拉祖米欣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最重要的是,波爾菲裏知道不知道我昨天到這個老妖婆住宅裏去過......還問過血?要立即弄清楚,一進門就弄清楚,從臉上看;否則......即使完蛋,也要弄清楚!”

    “你知道嗎?”他忽然帶著狡黠的微笑問拉祖米欣。“老兄,今天我發現你從早晨就非常激動,對吧?”

    “什麽激動?根本絲毫沒有激動。”拉祖米欣哆嗦了一下。

    “不,老兄,真的,很明顯。方才你坐在椅子上,那坐法是從來沒有的——坐在椅子邊兒上,身子直扭動。無緣無故地站起來。一會兒滿臉怒容,一會兒臉上又不知為什麽像糖一樣甜蜜。甚至還臉紅過;請你吃午飯時,你臉紅得尤其厲害。”

    “我沒有這樣;你瞎說!...... 你這是指的什麽?”

    “你怎麽像小學生一樣忸忸怩怩的!真見鬼,瞧,又臉紅啦!”

    “你真是胡鬧!”

    “你幹嗎不好意思?羅密歐3 !等著吧,我今天要找個地方講講,哈——哈——哈!我會把媽媽逗笑......而且還有人也會......”

    “聽著,聽著,聽著,這不能開玩笑,這......。這玩笑開不得!”拉祖米欣嚇得不寒而栗,不知說什麽好。“你跟她們講什麽?我,老弟......唉,你真是胡鬧!”

    “簡直像春天的玫瑰!你不知道,這臉色多好看;人高馬大的羅密歐!你今天臉洗得多幹淨,指甲也剔幹淨了,對吧?你什麽時候這麽做過?哎呀,天哪,還抹了頭油!彎下腰來!”

    “胡鬧!!!”

    拉斯柯爾尼科夫笑得似乎已不能自持,就這麽笑著進了波爾菲裏的家門。拉斯柯爾尼科夫就需要這樣:使屋裏的人能聽到他們笑著進來了,而且在穿堂兒裏還在哈哈地笑著。

    “在這裏隻字別提,否則......我砸爛你的狗頭!”拉祖米欣抓住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肩膀,發瘋地低聲說。

 

 

附注:

1.東正教在上午(午飯前)舉行的一種祈禱儀式。

2.東正教在傍晚舉行的一種祈禱儀式。

3.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男主人公,喻陷於情網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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