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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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二章

(2016-08-03 21:08:37) 下一個

                                   第  二  章

 

    “要是搜查過了可怎麽辦?要是遇到他們正在搜查可怎麽辦?”

    不過這就是他的房間。什麽事也沒發生,什麽人也沒有。誰也沒來窺視過。連納斯塔西婭也沒進來動過什麽。可是天哪!他方才怎能把東西全都放在這個洞裏?

    他急忙跑到牆角,把東西從壁紙洞裏掏出來裝進衣兜,原來一共是八件:兩個小盒子,裝的是耳環或者是諸如此類的東西——他沒有細看;四個上等山羊皮小套子;一個表鏈簡單地用報紙包著;還有一件東西是用報紙包著,好像是勳章......

    他把這些東西分散裝在風衣兜和剩下的右褲兜裏,盡力做到不顯眼。錢袋,他也跟東西一起拿走了。然後走出房間,這次他甚至把門敞開了。

    他的步子走得又快又堅定,雖然他覺得疲憊不堪,可是頭腦是清楚的。他怕來人追他,他怕過半小時、過一刻鍾會下達跟蹤他的指示;因此無論如何必須趕在這之前把東西藏好。趁著還多少有些力氣,還多少能思考問題,必須把事辦完......。可是上哪兒去藏呢?

    這早就已經決定了:“全扔到運河裏去,銷贓滅跡,萬事大吉。”夜裏迷迷糊糊的時候就這麽決定了,當時他記得這件事,有幾次掙紮著想起來去辦:“快!快!全扔掉!”可是扔掉原來是很難的。

    他在葉卡特琳娜運河濱河街遊蕩了半個小時,也許還要多些,他遇到了一些下到水麵去的台階,打量過幾次。可是實現意圖的事想也不能想:要麽是緊靠台階築有木板碼頭,一些婦女在上麵洗衣服,要麽有小船停靠在那裏,而且到處是人,在濱河街上從四麵八方都可以看到:一個人故意下到河麵,停在那裏往河裏扔東西——這會引起懷疑的。要是皮套子不沉底飄起來呢?而且肯定會這樣。所有人都會看到。況且人們遇到他時本來就看他,打量他,好像他們關心的隻是他一個人似的。“為什麽會這樣,也許是我的錯覺。”——他想。

    終於他的腦海裏產生了一個想法:到涅瓦河去是否好些?那兒人少些,不易引人注意,起碼方便些,而主要的是離這一帶遠些。他忽然感到奇怪:他怎能憂心忡忡地遊蕩了半個小時而且是在這危險的地方,竟沒有想出這個主意來!隻是因為在睡夢裏,在昏迷中做了這個決定,便在這裏毫無意義地浪費了整整半個小時!他變得太失神健忘了,他知道。絕對必須抓緊!

    他通過V大街朝涅瓦河走去。可是路上他又產生了一個主意:“幹嗎去涅瓦河?幹嗎要扔到水裏?要是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哪怕到群島上去也可以,找個僻靜的地方,把這些東西埋在樹林裏,埋到灌木叢裏,還可以找棵樹作標記,這樣不是更好嗎?”盡管他感到此刻他無力清楚健全地全麵思考問題,可是他覺得這個想法是正確無誤的。

    不過他並沒有走到群島——發生了另外的情況:在從V大街去廣場的路上,他忽然看到了左邊一個大門洞周圍全是沒有門窗的高牆。一進門右邊就是鄰近的四層大樓的一堵沒有粉刷過的沒有門窗的高牆,一直延伸到院子裏很遠的地方。左邊對著這堵高牆是一道木板障子,也是從進門的地方一直延伸了二十來步進到院子裏然後拐向左邊——這是一道僻靜的圍牆,圍牆裏麵堆放了一些什麽材料。再往裏去,院子深處木圍牆後麵露出了一座低矮的石砌倉庫的被煙熏黑的一角——顯然這是什麽作坊的一部分。那兒大概是馬車作坊或者鉗工作坊,或者是諸如此類的場所。幾乎一進大門便到處都是黑糊糊的煤灰。“這是藏東西的好地方!”——他忽然想。他看到院裏無人,便邁步進大門。在靠大門的地方,他看到靠木板障子放了一個水槽——在工人、手藝人、出租馬車夫多的樓裏常按這種水槽。在水槽上麵的木板障子上用粉筆寫著在這種地方常見的俏皮話——“此處收購兔子尿”1 。 因此在這兒停留不會引起什麽懷疑。“把東西一古腦兒扔在什麽地方然後走開!”

    他又環顧了一下,把手伸進衣袋裏;他忽然看到在大門和水槽中間約一俄尺寬的空地上緊靠石砌的臨街院牆放著一塊未經雕琢加工的大石頭,也許有一個半普特2 重。臨街院牆外麵是大街的人行道,來往行人總不少,現在就可以聽到走路的腳步聲;不過大門外麵沒有人能看到他,隻怕有誰從街上拐進來,這種情況很有可能發生,因此必須抓緊。

    他彎下腰,用兩手緊緊抓住石頭的頂端使勁把石頭滾開。石頭下麵形成了一個不大的坑:他立即把衣袋裏的東西掏出來扔到裏麵。錢袋放在最上麵,坑裏還有空地方。然後他又抓住石頭,一下子把石頭滾回原處。石頭正好落在原來的地方,隻是顯得稍稍高了一些。他把周邊的土向石頭旁邊刮了些,並用腳踏實。絲毫看不出破綻。

    於是他就出了大門向廣場走去。他又感到一陣強烈的幾乎難以忍受的轉瞬即逝的喜悅,像方才在派出所那樣。“萬無一失!誰,誰會想到到這塊石頭下麵來找?這塊石頭也許從房子蓋完就放在這裏,大概還會在這兒躺那麽久。即使這些東西被發現,誰會想到我呢?萬事大吉!罪證沒有啦!”——於是他笑了。是的,他後來記得,他當時曾神經質地急促地無聲地笑了好久,他一直笑,一直這麽笑著穿過了廣場。可是當他走到K林蔭大道時想起了前天在這兒曾遇到過一個姑娘,他的笑忽然消失了。另一些念頭鑽進了他的腦海裏。他經過那天姑娘走後他一個人曾坐過的那張長椅(他曾坐在那裏思考過)現在也忽然覺得厭惡得要命;要是遇到那個大胡子巡警(他曾給過他二十戈比),他也會覺得心情沉重難耐:“去他娘的吧!”

    他一邊走,一邊心不在焉地惡狠狠地看著周圍。現在他的所有想法都圍繞著一個主要點——他感到這的確是一個主要點,現在,正是現在他一對一地麵對這個主要點——這甚至可以說是兩個月來的第一次。

    “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他感到怒不可遏時忽然想。“開始了,就這麽開始了,讓它,讓這新生活見鬼去吧!天哪,這多蠢哪!......我今天胡扯了些什麽,多麽下賤哪!方才巴結討好最叫人討厭的警官伊裏亞多麽卑劣啊!不過這也都無所謂!我要唾罵他們所有人,也唾罵我的巴結討好的做法!完全不該這樣!完全不該這樣!......”

    他猛然停下來。一個新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極其普通的問題一下子把他難住,使他痛苦地感到驚愕:

    “假如這件事的確是自覺做的,而不是胡鬧,假如你真是有一個明確堅定的目標,那你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把錢袋打開看看,連你得到了什麽都不知道?你正是為此才承受各種痛苦,自覺地去幹這種卑劣的、可憎的、肮髒的事情的嘛。你曾想把錢袋和其他東西馬上扔到河裏去嘛,——這些東西你也沒看過......。這是怎麽回事?”

    不錯,是這樣,全是這樣。不過這他以前也知道,這對他來說完全不是新問題。夜裏決定扔到河裏時,沒有發生任何搖擺和猶豫,好像就應當這麽做,不可能有別的做法......。不錯,這他全知道而且記得;而且昨天彎腰從皮箱裏拿那些皮套的那一刻,他差一點兒就要作出這樣的決定......。是這樣!

    “這是因為我病得厲害。”他終於憂鬱地這麽斷定了。“我自己折磨自己,摧殘自己,而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昨天和前天,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折磨自己...... 。我會痊愈......將不再折磨自己......。可是假如完全不能痊愈呢?天哪,這一切使我感到多麽厭煩哪!......”他不停地走著。他非常想用什麽辦法散散心,可是他不知道做什麽,采取什麽措施。一種新的無法遏製的感覺控製了他,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幾乎每一分鍾都在增強:這是對遇到的周圍的人的無限厭惡,這種厭惡幾乎是生理的,固執的,凶狠的,敵視的。所有遇到的人,他都感到討厭,他討厭他們的臉,討厭他們的步態,討厭他們的動作。假如有人跟他攀談的話,他好像能幹脆吐人家一口,咬人家一口......

    走到小涅瓦河濱河街,他在瓦西裏耶夫斯基島橋旁邊忽然停了下來。“他就住在這座樓裏。”他想。“這是怎麽回事,好像是我自己來找拉祖米欣啦!又會發生上次那樣的事......。可是很有意思:是我自己特意來的,還是不過是走路走到這兒來了?反正一樣:我說過......前天......那件事之後第二天去,沒有什麽,這就去!好像我現在不能去似的......”

    他爬上五樓去找拉祖米欣。

    拉祖米欣在家。此刻他正在自己小房間裏忙著寫東西,自己去給他打開了門。他們已有四個月沒有見麵了。拉祖米欣穿著一件破舊不堪的睡衣,赤腳趿拉著便鞋,頭發蓬亂,沒刮胡子,沒洗臉。他臉上表現出驚奇的神色。

    “你怎麽啦?”他從頭到腳打量著進來的同學喊了起來,接著沉默了一會兒,打了一聲口哨。

    “莫非情況真這麽不好?哎呀,老弟,你的衣著可把我們哥兒們都蓋過啦!”他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身上的破爛兒補充了一句。“坐下嘛,大概累啦!”當拉斯柯爾尼科夫坐到一張漆布包的長沙發(比拉祖米欣自己坐的那張更破)的時候,拉祖米欣忽然看清他的客人病了。

    “你病得很重,你知道嗎?”他要給拉斯柯爾尼科夫號脈,拉斯柯爾尼科夫把手抽了回來。

    “用不著。”他說。“我來......是這麽回事:我沒有什麽課教......我想......不過我根本不要教什麽課......”

    “你知道嗎?你在說胡話!”拉祖米欣仔細觀察著他說。

    “不,我不是說胡話......”拉斯柯爾尼科夫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他上樓來找拉祖米欣時沒有想到這樣就需要跟他麵對麵相處。如今他刹那間想到,根據經驗,他此刻的心情最不宜同世界上任何人麵對麵相處。他滿腔怒火。一跨過拉祖米欣的門坎兒,他就痛恨自己。

    “再見!”他忽然說了一句就朝門口走去。

    “你等等,等等嘛,怪人!”

    “不必!......”拉斯柯爾尼科夫又掙脫手說。

    “既然如此,那你來幹屁!你糊塗了,是嗎?這......簡直叫人生氣。我不放你這麽走。”

    “好吧,聽著:我來找你,是因為除你以外我不認識別人能幫忙......開始...... 因為你比別人善良,也就是說比別人聰明,善於考慮問題......。可現在我看我什麽也不需要,聽到啦,絕對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和關心......。我自己......一個人......。夠啦!別纏我啦!”

    “等一會兒,你這個掃煙囪的髒家夥!簡直是瘋子!我的看法是隨你的便。你瞧,我也沒有課教,而且也不稀罕;舊貨市場有個書商姓赫魯維莫夫,給他幹跟教課一樣。現在給我五個商人的家教我也不換。他弄一些刊物,出一些自然科學小冊子,銷路很好!弄一些標題就很掙錢!你總說我傻,真的,老弟,有比我還傻的!他現在也追趕起潮流來,而自己卻一竅不通,我當然是鼓勵他咯。瞧這兒有兩印張多德文文章,我看純粹是胡皺八扯:一句話,這裏在考察女人是不是人的問題。不言而喻,在煞有介事地證明女人是人。赫魯維莫夫這是為婦女問題叢書準備的。我在翻譯。他把兩印張半拉長為六印張,然後再加個最漂亮的書名占半頁,每本賣半盧布。能賣出去!翻譯一印張給我六盧布,全文譯完能得十五盧布,我先收到了六盧布。這篇東西譯完,就開始譯關於鯨魚的東西,然後他在《懺悔錄》3 第二部裏指定了一些最無聊的胡言亂語要我譯。有人對赫魯維莫夫說盧梭相當於拉季舍夫4 。我自然不去反駁,隨他便!你想譯《女人是人嗎?》第二印張嗎?要是想譯現在就把原文拿去,也拿些鋼筆尖和紙去——這都是他免費提供的,也拿三盧布去:我把第一、第二印張的預付稿費都領來了,所以你應得三盧布。譯完後再領三盧布。還有,對於我的幫忙,請別考慮給報酬的問題。相反,你一進來,我就指望你能幫我忙。第一,俄文正字法5 我不熟;第二,德文有時幹脆看不懂,所以多半自己杜撰,我感到欣慰的是,這樣一來文章更好些。不過誰知道呢,也許不是更好而是更差些......。你拿不拿?”

    拉斯柯爾尼科夫默默拿起了德文原文,收下三盧布,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拉祖米欣驚詫地看了他的背影一會兒。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已走到第一街的時候,卻突然轉身又回到拉祖米欣住處,把德文原文和三盧布放到桌子上,又是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你得了震顫譫妄6 啦!”拉祖米欣終於發起火來吼道。“你幹嗎要耍活寶!把我也弄糊塗了......。那你這個家夥來幹什麽?”

    “不需要......翻譯...... ”拉斯柯爾尼科夫一邊下樓梯一邊咕噥道。

    “那你需要什麽?”拉祖米欣站在樓上喊道。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回答,繼續往樓下走著。

    “唉,你呀!你住在哪兒?”

    沒有回答。

    “那你就見鬼去吧!......”

    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到了街上。在尼古拉橋由於一樁極不愉快的遭遇,他又徹底清醒了。一個馬車夫狠狠在他後背上抽了一鞭子,因為他險些被馬踩著,盡管馬車夫吆喝了他三四聲。鞭子抽得他火冒三丈,他跳到橋欄杆旁邊(他不知為什麽走在橋中央——那是車馬行道,而不是人行道),恨得咬牙切齒。不消說,周圍爆發了一陣笑聲。

    “該抽!”

    “一定是個無賴。”

    “誰都看得出來,他裝醉,故意往車下麵鑽,然後要你賠償。”

    “他是靠這種營生過日子,先生,靠這種營生過日子......”7

    他站在欄杆旁邊揉著後背憤怒地茫然看著遠去的馬車時,忽然覺得有人往他手裏塞錢。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上年紀的頭包頭巾、腳穿矮靿皮鞋的商人婆和一個頭帶小帽、打著綠色遮陽傘的姑娘——大概是她的女兒。“收下吧,好人,看在上帝份兒上。”他收下錢,她們走了。是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幣。她們很可能根據衣著和外貌把他當成乞丐,當成在街上要小錢的了。他大概應該感謝所挨的這一鞭子,正是這一鞭子激起了她們的憐憫心。

    他手裏攥著二十戈比向前走了十來步,轉身對著涅瓦河,朝皇宮方向看去。天上沒有一絲雲彩,河水幾乎是碧藍的,這在涅瓦河上是少見的。大教堂的圓頂,從哪兒看也沒有在橋上這兒離小教堂二十來步遠的地方看漂亮,它金碧輝煌,透過明淨的空氣甚至可以看清它的每一道裝飾。鞭痛已消失,拉斯柯爾尼科夫忘了挨抽的事了。一個不完全清楚的不安想法現在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站在這裏久久地凝神眺望著遠方;這個地方他特別熟悉。他上大學的時候,尤其是從大學回來的時候,他通常(也許有一百次了)停在這個地方,凝視著這的確壯觀的景色,幾乎每次都對自己的一個朦朧的無法理解的印象感到奇怪。這壯觀的景色總使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冰冷。這幅華麗的圖畫在他看來充滿了一種無言的冷漠的神韻......。他每次都對自己的這個憂鬱的謎一般的印象感到奇怪,他不相信自己能破解這個謎,所以把破解這個謎推遲到未來。現在他猛然清楚地想起了自己昔日的問題和迷惑,他覺得他不是偶爾想到這些疑惑的。隻這一點就已使他感到奇妙:他正好停在從前常停的地方,好像他果真認為眼前他能像不久前那樣思考從前感興趣的那些問題和畫麵似的。他甚至差一點兒感到可笑,同時他又覺得胸口被壓得痛。他覺得這往昔的一切,往昔的思想,往昔的任務,往昔的題目,往昔的印象,以及這幅畫麵,以及他自己,以及一切一切,都已隱隱約約地留在腳下一個很遠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在往高空飛去,一切都從眼前漸漸消失......。他的手無意動了一下,他猛然感到手裏攥著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幣。他張開手,凝視了硬幣一會兒,揮起手來把它撇進水裏;然後轉身往家走去。他覺得此刻他像用剪刀剪斷了自己同一切人和一切事的聯係。

    他到家時已是傍晚。這就是說,他走了六個小時。經過什麽地方如何回來的,他已什麽都記不得了。他脫掉衣服,渾身哆嗦著,像一匹被驅趕得筋疲力盡的馬,倒到沙發上,蓋上呢子大衣便立即昏睡過去......

    他被一陣可怕的叫聲驚醒時天色已十分昏暗。天哪,這是多可怕的喊叫啊!這種不尋常的聲音,這種哀嚎、金屬撞擊聲、哭聲、毆打聲、斥罵聲,他從來沒有聽到過,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殘暴行為,這麽暴跳如雷,他連想也想不出來。他驚恐地爬起來,坐在被褥上,時時刻刻都感到提心吊膽,痛苦萬分。毆打聲,嚎叫聲和斥罵聲越來越大。使他頗感驚訝的是,他突然聽出了女房東的聲音。她在尖叫著,哭訴著,她急得話也說不清楚,所以聽不出來她在哀求什麽——當然是在哀求別打她啦,因為是在樓梯上有人無情地打她嘛。打她的人氣瘋了,聲音十分可怕,隻聽見呼哧呼哧直喘,不過打她的人畢竟也說了些什麽話,他說得也很快,不清楚,又急又氣,氣得喘不上氣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渾身像樹葉一樣抖動起來:他聽出了這人的聲音——這是所長助理伊裏亞的聲音。伊裏亞在這兒打女房東!他用腳踢她,拿她的頭往樓梯磴上撞——這是顯而易見的,從聲音、嚎叫、撞擊聲可以聽出來!這是怎麽回事?是天翻地覆了怎的?可以聽出來全樓的人都跑到了樓梯上,可以聽到說話聲,驚歎聲,上樓聲,敲門聲,關門聲,跑動聲。“為了什麽,為了什麽......怎麽可以這樣!”他重複著,他真是認為是自己精神失常造成的幻覺。可是不,他聽得太清楚了!......這麽說,馬上會來找他,假如是這樣的話,“因為這肯定全是因為那件事......昨天那件事......。天哪!”他想掛上門鉤,可是手抬不起來......而且也沒有用處!恐怖使他不寒而栗,折磨著他,他嚇呆了......。不過這場持續了足有十分鍾的嘈雜聲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女房東在呻吟著,伊裏亞仍在威脅著,斥罵著......。但是最後連伊利亞似乎也平靜了下來。聽不到他的聲音了。“真走啦!謝天謝地!”聽,女房東也離開了,仍然在呻吟著,哭著......聽,她關門的聲音......。聽,樓梯上的人也各回各家了。他們邊走邊驚歎著,呼應著,爭論著,一會兒高聲喊叫,一會兒低聲細語。人一定很多,差不多全樓的人都跑來了。“可是,天哪!難道可以這樣嗎!為什麽,為什麽他來這裏!”

    拉斯柯爾尼科夫無力地倒在沙發上,但是已不能合眼。他躺了半個小時,感到從未有過的痛苦,從未有過的不堪忍受的恐怖。突然一片亮光照進了他的房間:納斯塔西婭端著蠟燭和一碗菜湯進來了。她仔細看了看他,看清他沒睡,便把蠟燭放到桌子上,開始往桌子上擺端來的東西:麵包,鹹鹽,菜湯,羹匙。

    “大概從昨兒個就沒有吃東西啦。逛了一整天,而且還在發燒。”

    “納斯塔西婭......為什麽打女房東?”

    她凝視了他一會兒。

    “誰打女房東啦?”

    “方才......半小時前,伊裏亞先生,所長助理,在樓梯上......。他為什麽那麽打她?他來幹什麽?......”

    納斯塔西婭默默地皺著眉頭端詳著他,端詳了很久。他被端詳得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害怕起來。

    “納斯塔西婭,你幹嗎不說話?”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膽怯地問道。

    “這是血。”她終於輕輕地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

    “血!......什麽血?......”他咕噥著,臉色煞白向牆靠去。納斯塔西婭繼續默默地看著他。

    “誰也沒有打女房東。”她用斬釘截鐵的聲音說。他看著她,差一點兒要喘不上氣來了。

    “我親耳聽到的......我沒睡......我坐著來著。”他更加膽怯地說。“我聽了好久......。所長助理來過......人都跑到樓梯上,從各自的家裏......”

    “誰也沒有來。這是血在你耳邊喊叫。血沒有出路時就鬱結成塊,接著就出現幻覺......。要吃東西嗎?”

    他沒有回答。納斯塔西婭站在他麵前,凝視著他,沒有走開。

    “給我口水喝...... 親愛的納斯塔西婭。”

    她到樓下去,兩分鍾後拿來一白瓷杯水。不過他已不記得以後的事了。他隻記得喝了一口水,便把杯子裏的水全灑到胸膛上。接著便是不省人事。

 

 

附注:

1 笑罵在這裏小便的人,因為經常有人在這裏小便。

2. 舊俄重量單位,合16.38公斤。

3.指法國文學家、思想家盧梭(1712—1778)所著的《懺悔錄》(1781—1788)。

4.拉季舍夫(1749—1802)   俄國作家,反對專製農奴製度,提倡人民革命思想。

5. 指俄文拚寫規則。

6.譫妄是一種以定向障礙為特征的精神障礙,一種思維混亂的特殊類型,表現為對周圍環境的錯誤理解。震顫譫妄,以震顫為特征,其病因不僅是飲酒過量,還包括衰竭、缺食、脫水等。患者伴有幻覺、昏迷等症狀。

7. 當時報上常常報道窮人為了領取傷殘救濟金而故意往馬車下麵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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