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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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錯判 ·十

(2016-07-24 07:06:12) 下一個

                十、辯護律師的發言。心理學——誰都可用

 

   這個著名講演家一開始講話,大廳裏便鴉雀無聲了。聽眾的眼睛都盯著他。他的開場白單刀直入,語言樸實,理直氣壯,但絲毫不傲慢。沒有賣弄口才的表現,也不慷慨激昂嘩眾取寵。他的態度就像跟一些同情者親密談心一樣。他的聲音很美,洪亮而親切。在這聲音裏甚至可以聽出一種推心置腹的願望來。可是大家立即看出演說家能夠忽然變得熱情洋溢,用神奇的力量扣人心弦。他的話也許沒有伊波利特的話規範,可是沒有長句,甚至更準確些。有一點太太們不喜歡:他不知為什麽常常彎腰,特別是開始講話的時候;這不是鞠躬,像是想要飛到聽眾身邊去似的。而且隻彎瘦長的後背的上半部,像在這個瘦長後背的中間安了鉸鏈一般,使它幾乎可以彎成直角。

   他講話開始時似乎雜亂無章,東鱗西爪,可是最後卻形成了一個渾然整體。他的發言可以分成兩半。前半部分是批評,是駁斥指控,言詞有時是尖刻辛辣的。可是後半部分語調乃至手法忽然全變了,忽然熱情洋溢,大廳裏的聽眾期待的好像正是這一點,所以都感到欣喜若狂。

   他開門見山,接觸主題,說盡管他在彼得堡開業,但他已不是第一次到別的城市為一些他深信是無辜的或感到是無辜的被告辯護。“本案也是這種情況。”他解釋說。“甚至從一些報紙的最初報道中,我已覺得被告有莫大的冤屈。一句話,這個司法現象使我感興趣,盡管這種現象在司法實踐中是屢見不鮮的,可是我覺得它從來也沒有像在本案中表現得這麽充分過,而且具有這樣鮮明的特點。這個問題我要在發言的末尾加以表述,可是我要把自己的想法在開頭就講出來,因為我有一個弱點——喜歡開門見山,不願耍花腔賣關子。我這樣做也許不夠策略,然而卻是開誠布公的。我當時的想法就是:指控被告的事實很多,但是如果單獨對每件事實進行考察的話,卻又沒有一件是經得起批評的!後來我聽到了一些傳聞,又讀了一些報道,我就越來越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了。忽然我接到了被告親屬的邀請要我來給被告辯護。我立即趕來,在這兒我徹底相信自己的看法了。於是為了粉碎這可怕的事實總和並顯示每個事實都是毫無根據的想象,我就擔任了本案的辯護。”

   辯護人說完開場白,忽然提高聲音說:

   “陪審員先生們,我新來乍到。我的一切印象都是不帶成見的。被告性格暴躁,放肆無禮,可從來沒有得罪過我,而他在這座城市裏大概得罪的人也許有上百個了,因此許多人已對他抱有成見。當然,我意識到本地公眾的這種情感是正當的:被告性格暴躁、放肆無禮嘛。可是在本地社交界,例如在才華橫溢的檢察長家裏,他是受到過寵愛的。(作者按:這句話在聽眾中引起了兩三聲笑聲,盡管很快被壓了下去,可是畢竟被人們覺察到了。我市人們都知道,檢察長允許米佳登門是出於無奈,唯一原因是檢察長太太不知為什麽想接待米佳;檢察長太太是個非常慈祥可敬的女人,愛幻想而且任性,喜歡在一些事情上——主要是在一些小事上——同丈夫作對。不過米佳到他們家的次數相當少。)然而我卻要鬥膽認為,”辯護人繼續說,“甚至在我的論敵這樣一個獨立思考、處事公正的人的頭腦裏也形成了反對我的不幸當事人的某些錯誤偏見。唉,這是很自然的:這個不幸的人實在是咎由自取,人們即使對他抱有成見,也未可厚非。受到侮辱的道德感尤其是美感有時是不肯饒人的。當然,我們在才華橫溢的起訴詞裏,不斷聽到了對被告性格和行為的嚴格分析以及對案件的嚴格批判態度。主要的是我們聽到了為了說明事情實質而進行的深刻的心理分析——對被告有絲毫惡意,那也是無法達到這麽深刻的。可是有些事情在這種場合比心懷最大的惡意和成見更壞,更具有毀滅性。我指的是:假如我們心血來潮,要進行文藝創作、寫小說的話,尤其是具有心理學天賦的話。還在彼得堡我準備來此地的時候,就有人告訴我——而且不用別人告訴我也知道——在這裏我將遇到的論敵是一個精通心理學的專家,他的這個特點在我國年輕的法學界早就享有某種殊榮。可是呢,各位先生,心理學盡管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它也是一根兩頭都可打人的大棒子(聽眾中出現一陣笑聲)。諸位當然會原諒我的這種平庸的比喻;我太不善於講究詞藻了。不過我要舉個例子,這是從公訴人講話裏信手拈來的。被告夜裏在花園逃跑,在翻越板牆的時候用銅杵打傷了抓住他的腳的仆人,然後立即跳回花園,在被打傷的仆人身上忙活了整整五分鍾,力求弄清他是否死了。公訴人無論如何不願相信被告說的他跳回來是出於對格裏戈裏老人的憐憫。公訴人說:‘這種時刻不可能有這種情感;這是不合常理的,他跳下來的目的隻是為了弄清他犯罪的唯一見證人是否活著,從而這也就證明他是犯了罪的,他跳回花園不可能出於別的理由、別的動機、別的情感。’這就是心理學;不過我們也來運用一下這同一心理學吧,不過是從另一個角度,結果也會同樣令人信服。凶手跳下來,是出於謹慎小心,要弄清見證人是否活著,而這時他剛剛在被打死的父親的書房裏留下了一個被起訴人看作極大罪證的、上麵寫著裏麵裝有三千盧布的、撕開的信封。‘他要是把信封一並帶走,那全世界就沒有一個人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信封以及信封裏的錢,從而也就無人知曉被告搶了錢。’這是起訴人的高明論斷。各位瞧見了吧,在一件事上不夠謹慎,張惶失措,逃跑時在地板上留下了罪證,可是兩分鍾後打死了另一個人,卻變得鐵石心腸,老謀遠算,謹慎小心。不過就算是這樣吧:這正是心理學微妙之所在呀,在一種情況下,他嗜血成性,目光銳利,像高加索的雄鷹,而在下一分鍾裏,他卻目光短淺,貪生怕死,像一隻微不足道的鼴鼠。可是一個人既然那麽嗜血成性,殘忍無情,打死了人,跳下來隻是為了弄清他的見證人活著沒有,那麽他為什麽要在新的犧牲品身上忙活五分鍾之久呢——這樣也許會被人看到啊。為什麽要用手帕去擦受傷者頭上的血,把手帕弄髒呢?為了使這方手帕以後成為揭露他的罪證嗎?不,既然他那麽老謀深算,殘忍無情,那他跳下來,幹脆用那把銅杵再對著受傷者的腦袋狠打幾下徹底把他打死,消滅見證人免去後患,豈不更好?最後,他跳下來是為了檢查他的見證人是否活著,而且在小路旁留下了物證即那把銅杵——這是他從那兩個女人那兒抓來的,以後那兩個女人隨時都可以認出是自己的東西,證明是他從她們那兒抓的。而且他不是忘在那裏的,也不是心不在焉或張惶失措遺失的。不,他是撇掉的,因為人們是在離受傷倒下的格裏戈裏十五步遠的地方找到的。我們要問,他為什麽這麽做呢?他之所以這麽做,正是因為他打死了老仆人心裏感到痛苦,因而在悔恨之餘才把銅杵這一殺人凶器撇掉的。不可能有另外的原因,否則他為什麽要那麽用力撇呢?既然他打死了人能感到痛心懊悔,那麽,當然是因為他沒有殺害父親:假如他殺害了父親,他就不會由於憐憫而跳到另一個受傷者的身邊,那時他就是另一種心情了,他就顧不上憐憫了,他要趕緊逃命,事情當然是這樣的。相反,我再重複一句,他會把受傷者的顱骨打得粉碎,而不是在他身上忙活五分鍾。他心裏之所以能產生憐憫和善良情感,正是因為在此之前他的良心是幹淨的。瞧,這就是另一種心理學。陪審員先生們,我現在借助心理學,就是為了鮮明地顯示根據心理分析可以得出任何想得出的結論來。全部問題就看是誰在運用它。心理學甚至能夠引誘最嚴肅的人去編小說呢,這完全是不由自主的。陪審員先生們,我說的是多餘的心理學,是某種濫用心理學的情況。”

   這時聽眾中又傳出了讚許的笑聲,是在笑檢察長。我不打算詳細引錄辯護人的發言全文,我隻想摘錄幾個最主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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