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心理學開足了馬力。
飛馳的三套馬車。
檢察長的起訴詞結束。
到此為止,伊波利特明顯地選擇了一種嚴格遵循曆史順序的敘述方法。所有容易衝動的演說家都很喜歡采用這種方法,他們都故意尋求一些嚴格設置的框架來控製自己控製不住的愛走題的毛病。他講到這裏的時候,大談了一番“無可爭議的舊情人”,對這個問題發表了一些相當有趣的看法。“米佳-卡拉馬佐夫對所有人都嫉妒到發瘋的程度,惟獨在‘無可爭議的舊情人’麵前卻忽然甘拜下風,自願退讓。尤其奇怪的是以前他幾乎絲毫沒有理會這新的危險——突然出現的情敵。他總認為這還很遠,他是隻顧眼前生活的。他大概甚至把這個情敵看成了虛構的人物了。可是他刹那間就痛苦地明白了,這個女人之所以不久前對他隱瞞這個新情敵,之所以騙他,可能是因為這個新趕來的情敵對她來說太不是幻想,太不是虛構的人物了,而是她的一切,是她一生的希望。他刹那間明白之後,就心平氣和了。陪審員先生們,有什麽辦法呢,我不能對被告突然出現的、好像他無論如何也表現不出來的這個心理特點隻字不提。他忽然不可遏製地想要正直為人、尊重女性、承認她有選擇愛情的權利,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呢?正是在他為她雙手沾滿父親鮮血的時候!的確,所流的鮮血這時已在呼喊著複仇,因為他毀掉了自己的靈魂和自己在人間的前程之後,這時一定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並捫心自問:‘她的這個無可爭議的舊情人悔過自新,帶著新的愛情、山盟海誓和建立幸福新生活的誠實提議回到曾經被他拋棄的女人身邊,跟這個人相比,他現在對她——這個他比愛自己靈魂還愛的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呢,能夠意味著什麽呢?他這個不幸的人現在能給她什麽,能對她拿出什麽提議呢?’卡拉馬佐夫一切都明白了,明白了犯罪把他的所有道路都堵死了,他不過是被判了死刑的罪犯罷了,並不是一個充滿生機的活人!這個想法把他壓垮,把他摧毀了。他刹那間選定了一個瘋狂的計劃——從卡拉馬佐夫的性格來看,他不可能不把這個計劃看成擺脫他的可怕處境的、命中注定的唯一出路。這個計劃就是自殺。他跑到官吏佩爾霍京那裏把自己抵押的手槍贖回來,他在路上一邊跑,一邊把剛剛搶來的錢從衣袋裏掏出來——正是為了這些錢他的手才剛剛沾上父親的鮮血。哦,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錢:他要死了,他要開槍自殺了,他希望人們將記住他!無怪他是個詩人,無怪他要像從兩頭燃燒蠟燭似的度過自己的一生。‘找她去,找她去,在那兒,哦,在那兒我要大擺宴席招待所有的人,要規模空前,要使人們記住,長久流傳下去。我要在狂呼亂喊和吉卜賽人瘋狂歌舞之中舉杯祝願我所心愛的女人獲得新的幸福,然後就在那兒,在她的腳下,在她麵前打碎自己的腦袋,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將來會想起我米佳來,她會看到我米佳多麽愛她,她會可憐她的米佳的!’他表麵上是炫耀、瘋狂、胡鬧、傷感;可是,陪審員先生們,可是他心靈深處還有另一種東西在呼喊著,在不停地撞擊著,使他痛不欲生。這另一種東西就是良心,就是良心的審判,良心的譴責!不過手槍會平息一切,手槍是唯一的出路,沒有別的出路,而然後呢,我不知道此刻卡拉馬佐夫是否想過‘那兒會怎樣’,也不知道卡拉馬佐夫能不能像哈姆雷特那樣思考那兒會怎樣的問題。不,陪審員先生們,別人有哈姆雷特,我們暫時隻有卡拉馬佐夫!”
講到這裏,伊波利特詳盡地描繪了米佳準備上路、在佩爾霍京家、在商店的場麵和坐在馬車上同車夫的談話。他引用了米佳的大量話語和手勢——這一切都有人作證;這一幅幅畫麵極其有力地說服著聽眾。主要的是這些事實加在一起具有說服力。這個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到處亂竄的罪犯已鐵案如山。伊波利特說:“他已沒有必要顧慮什麽了,他有兩三次差一點兒就要徹底承認了,幾乎已在暗示,隻是沒有把話說完。”接著引了證人的證詞。“他在路上甚至對車夫喊過:‘你知道你在拉一個殺人凶手嗎!’他畢竟不能把話全講出來:必須先到莫克羅耶,在那兒才能結束這部長詩。那麽,在莫克羅耶等待這個不幸者的是什麽呢?他幾乎一到莫克羅耶就看出來而且終於徹底明白:他的‘無可爭議的’情敵也許根本就不是那麽不可爭議,而且也沒有人願意並接受他對新的幸福的祝願和祝酒。陪審員先生們,各位通過法庭調查已了解了事實。卡拉馬佐夫對情敵的勝利是無可置疑的,於是,哦,於是他心靈中的嶄新階段——甚至可以說這顆心靈曾經經曆過和將來可能經曆的階段中最可怕的階段開始了!完全可以肯定,陪審員先生們,”伊波利特喊道,“遭到汙辱的天性和犯罪的心自我進行的報複比任何人世間的法律更徹底!而且人世間的法律和懲處甚至會減輕天性的懲處,甚至還是罪犯心靈在此刻作為擺脫其絕望處境所需要的,因為我無法想象卡拉馬佐夫知道她愛他、為他拒絕了其‘無可爭議的舊情人’、召喚他一起去過新生活、允諾給他幸福的時候感到多麽恐怖多麽痛苦;她是在什麽時候作出這種表示的呢?是在對他來說已道盡途窮的時候!這裏我順便略為指出一個對我們弄清被告當時處境的實質至關重要的情況:這個女人,她的愛,直到這最後一刻,甚至直到他被捕的瞬間,對他來說一直是夢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即的。他為什麽當時沒有開槍自殺,為什麽放棄了自殺的打算,甚至忘了手槍放在哪兒了?正是對愛的渴望和馬上滿足這種渴望的可能阻止了他。在宴會的烏煙瘴氣之中,他釘住他的心上人——她也跟他一起歡宴,在他看來,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美麗迷人。他寸步不離地呆在她身邊,欣賞她,忘記了世上的一切。這種強烈的愛暫時甚至能夠不僅壓下即將被捕的恐懼,而且也能抑製良心的譴責!然而這卻隻是暫時的,隻是瞬間的事!我認為,罪犯當時的心理狀態是完全屈從於三種因素 。這三種因素完全把他製服了。第一種因素:酒醉狀態,烏煙瘴氣,人聲鼎沸,歌舞喧鬧,還有她,醉得兩頰緋紅,又歌又舞,向他頻頻微笑!第二種因素:想到離可怕的結局尚遠,起碼不近,最快也得第二天早晨才能來人捕他,這種想法使他精神振奮。也就是說,還有幾個小時,這是很多的,多得不得了!幾個小時可以想出許多辦法來。我覺得他的情形有些像被押往刑場的犯人:還要走完很長很長一條大街,而且還速度緩慢,穿過成千上萬的人群,然後還要拐到另一條街上,那條街的盡頭才是可怕的刑場!我不由得覺得犯人坐在囚車裏走在隊列的前麵一定感到麵前還有無盡的人生之路。可是房屋向後退去,囚車在不停地前進,——唉,這沒有關係,離拐到另一條街上去還很遠呢,於是他仍然滿有精神地左顧右盼,看著冷漠盯著他的那些成千上萬看熱鬧的人,他還想象著自己跟他們一樣是活人呢。可是已拐到另一條街上了。唉,沒有關係,沒有關係,還有整整一條街呢。也不管多少房屋向後退去,他仍然會想:‘前麵還有許多房子呢。’這樣一直繼續到結尾,繼續到刑場。我認為卡拉馬佐夫的情形也是這樣。他想:‘那兒還沒來得及,還有時間想辦法、製定自衛的計劃、考慮抵賴的花招,而現在呢,現在——現在她那麽美!’他心裏又亂又怕,可是他卻來得及把自己的錢分出了一半藏起來了。否則我無法對自己解釋清楚他從父親枕頭下麵拿走的三千盧布整整一半到哪兒去了。他到莫克羅耶不是第一次,他已在那兒狂歡過兩晝夜。這座舊的木造大房子,他是熟悉的,有許多倉庫和遊廊。我推測,那一部分錢就是當時即被捕前不久被他藏在這座房子裏,藏在哪個板縫裏,哪塊地板下麵,哪個角落裏,或者哪塊棚板後麵。為什麽要藏呢?怎麽為什麽?大難可能馬上臨頭,他當然還沒考慮如何應付,而且他也沒有時間,而且他的腦袋嘣嘣直跳,而且她在吸引著他,可是錢呢——錢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有用的!人有錢就到處是人。也許在這種時候這麽顧錢是不正常的?可是他自己說一個月之前也是在一個對他來說最驚慌可怕的時刻他從三千盧布裏分出一半來縫成香囊;盡管這當然是謊言——我們馬上就要予以揭穿,他既然這麽說,那就說明他總是有這種想法的,他考慮過這種想法。而且他後來對偵查員說他分出了一千五縫成香囊(這個香囊從來未曾存在過),所以這個香囊是他當時眨眼間虛構的,其原因正是因為他兩個小時之前靈機一動把錢分出一半藏在莫克羅耶什麽地方,以防萬一,不帶在身上,藏到早晨再說。陪審員先生們,請回想一下,卡拉馬佐夫能同時觀照兩種無限!在那座房子裏我們搜查過,但沒有找到。也許這些錢現在仍藏在那兒,也許第二天就消失了,眼下在被告手裏。總之,逮捕他的時候他在她身邊,跪在她麵前,她躺在床上,他向她伸著雙手,他當時那麽陶醉,甚至沒有聽到逮捕他的人走近的腳步聲。他頭腦裏沒有做好任何應對的準備。他和他的頭腦都猝不及防。
“現在他在接受法庭的審判,接受命運的決定。陪審員先生們,履行職責的時候,我們有時既覺得人幾乎是可怕的,同時也替人害怕!這指的是我們看到罪犯像動物一般恐怖的時刻:他看到一切都已完蛋,可是仍然要掙紮,仍然要跟我們周旋。我指的是這樣的時刻:罪犯的自衛本能一下子全都被激發出來,他為了救自己,用犀利的、探詢的、痛苦的目光盯著您,捕捉並研究您、您的麵部表情、您的思路,猜測您從什麽地方攻擊他,在被震撼的頭腦裏瞬息之間製定出成千上萬個計劃來應付您,怕張嘴說話,怕說走嘴!這是人的心靈遭受屈辱的時刻,這是人的心靈的痛苦磨難,這是動物的求生渴望——這一切是可怕的,有時甚至會使偵查員受到震動而同情罪犯!我們當時都親眼見過這一切。起初他驚慌失措,在震驚中說了幾句有力揭露自己的話:‘血!我罪有應得!’可是他很快就控製住了自己。說什麽,怎麽回答——他都還沒有想好,他隻能空喊:‘父親不是我殺的!’暫時這就是他防守的板牆,而在這道板牆後麵,他也許還會構築更堅固的防禦工事,築起街壘來。對於開始喊的揭露自己的話,他在我們提問前匆忙解釋說他指的是在仆人格裏戈裏的死上自己有罪。‘對這樁血案我有罪,然而是誰打死的我父親呢?能是誰呢,假如不是我?’各位聽到啦,他在問我們哪,而我們正是帶著這個問題去找他的!各位聽到他搶先說的‘假如不是我’啦?這是動物式的狡猾,這是天真幼稚,這是卡拉馬佐夫式的急躁!不是我殺的,你們不能認為是我殺的。‘我想殺,先生們,想殺,’他很快就承認了(匆忙承認,哦,匆忙極了!),‘可是我沒有罪,人不是我殺的!’他向我們讓了一步,承認想殺了;這意思就是說,你們自己可以看到我多麽誠實,那就快些相信不是我殺的吧。哦,在這種情況下,罪犯有時是極其輕浮、極其輕信的。這時偵查員好像完全無意地向他提了個很幼稚的問題:‘不會是斯梅爾佳科夫殺的吧?’果然不出所料,他可怕地發起火來,因為我們搶了先,使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有準備好,還沒有選定推出斯梅爾佳科夫的最佳時機。根據其天性,他馬上走到另一個極端,開始竭力使我們相信斯梅爾佳科夫不會殺人,不能殺人。可是不能相信他,這不過是他的花招:他決不是否認斯梅爾佳科夫,相反,他還要把他提出來,因為不提他,無人可提,他不過是要換個時間提,因為眼前這件事暫時被弄糟了。他也許要第二天乃至過幾天找個適當時機才會提,自己對我們喊:‘你們瞧,原來我否認斯梅爾佳科夫比你們厲害——你們自己記得,可現在我確信是他殺的了,怎麽會不是他呢!’在他陰沉氣惱地否認自己罪行的時候,急躁和憤怒使他作出了最拙劣的漏洞百出的解釋,說他從窗外往父親屋裏看了看就恭恭敬敬地走開了。主要的是,他當時還不知道事態發展和格裏戈裏醒後作證的情況。我們著手搜查他。搜查使他發火,不過也使他高興:三千盧布沒有全找到,隻找到了一千五。當然,隻是在他生氣沉默和否認的時候,他才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編製香囊這個謊言。無疑,他自己也感到這個虛構的故事根本不可信,他痛苦,絞盡腦汁要把這個虛構的故事編得像真的,把它編成一部真實可信的小說。在這種情況下,偵查人員首要的事情、最主要的任務就是不給他準備時間,使他措手不及,使他吐露其最隱秘的想法,借以抓住他的幼稚、虛假和矛盾。迫使罪犯開口的辦法隻有裝做無意之中突然告訴他一件意義重大然而迄今為止他又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沒有預見到的新事。這件新事我們有現成的,早就準備好了。這就是格裏戈裏蘇醒後說他看到門是敞開的——被告就是從這道門逃出來的。這道門,他已完全忘了,而且也沒有料到格裏戈裏會看到。效果好極了。他跳起來,忽然對我們喊道:‘這是斯梅爾佳科夫殺的,是斯梅爾佳科夫!’——他暴露了他的隱秘的基本想法,而且這個想法荒謬絕倫,因為斯梅爾佳科夫隻有在他打完格裏戈裏逃走之後才能去殺人。當我們告訴他格裏戈裏是在被打倒之前看到門是敞開著的,而格裏戈裏離開臥室的時候還聽到過斯梅爾佳科夫在屏風後麵呻吟。卡拉馬佐夫這時真是狼狽極了。我的同事——倍受尊敬、才智過人的偵查員涅柳多夫先生——後來對我說,在這一瞬間他可憐卡拉馬佐夫簡直要可憐出眼淚來了。就在這一瞬間,卡拉馬佐夫為了挽救敗局,便急忙向我們提出了臭名昭著的香囊,他心裏在說:那就請聽聽這個故事好了!陪審員先生們,我已對各位表述過自己的看法,說明我為什麽認為關於一個月前把錢縫成香囊的說法不僅荒謬絕倫,而且漏洞百出;這種虛構隻能產生在那種場合。即使進行荒謬比賽,也沒有人能編出比這更荒謬的謊言來了。要揭露這種自鳴得意的小說家,主要的要靠細節:現實生活中這種細節不可勝數,而且看起來微不足道、毫無用處,往往被這種蹩腳的被迫的編造者所忽略,他們甚至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細節。他們當時顧不上這個,他們的頭腦隻是在構築一個宏偉的整體。這時就是要問他們細節!在細節上就能抓住他們的尾巴。我們當時問被告:‘那麽,您縫香囊的材料是從哪兒拿的,誰給您縫的?’‘自己縫的。’‘布料是從哪兒拿的?’被告生氣了,他差不多要認為問這種細節有損他的尊嚴了,你們信嗎,他真生氣了,真的!不過他們這種人全都這樣。‘是從襯衣上撕的。’‘好極啦。這麽說,我們明天在您的內衣裏會找到這件被撕了一塊的襯衣咯。’請想想看,陪審員先生們,如果我們真的找到這件襯衣(假如真有這麽一件襯衣的話,在他的提包或衣櫃裏怎麽會找不到呢?),那麽,這就是一個可以證實他的供詞的事實,一個可以觸摸到的具體事實!可是他不能理解這一點。‘我不記得了,也許不是從襯衣上撕的,我是縫在女房東的包發帽裏了。’‘什麽樣的包發帽?’‘我是從她那兒拿的,亂扔在那兒,是舊細棉布做的。’‘您記得準嗎?’‘不,記不準......’他發起火來了,可是請各位想想,怎麽會記不住呢?在人生最可怕的時刻,比方說被押往刑場的時候吧,能記得住的也正是當時的細節啊。他什麽都會忘,可是當時路邊閃過的綠房蓋或者十字架上的寒鴉,他卻記得。他縫香囊的時候,生怕被家裏人看見,他應當記得當時他手裏拿著針心裏感到多麽屈辱和痛苦,提心吊膽地怕誰闖進來撞見,一有人敲門就趕緊跑到屏風後麵去——他的住處有扇屏風...... 不過,陪審員先生們,我為什麽要向各位報告這些細節、這些瑣事呢?”伊波利特忽然喊了一聲。“就是因為被告直到現在仍然堅持他的這種荒謬絕倫的虛構!從那個對他來說可怕的一夜以來,在這兩個月中間,他對自己原先那種異想天開的供詞並沒有解釋清楚任何問題,並沒有提供任何真實可信的情況。用他的話來說,這都是瑣事,你們相信我的名譽好了!哦,我們願意相信,甚至相信名譽!我們是什麽,是吃人的豺狼嗎?你們哪管舉出一個對被告有利的事實,我們也會感到高興——但這事實應是具體的,真實的,而不是他的親弟弟根據他的臉上表情得出的結論,或者說他拍胸脯就一定是指香囊,況且那還是在黑夜裏呢。我們歡迎新的事實,我們會第一個放棄我們的指控,我們會迫不及待地放棄。現在正義在呼喊,所以我們要堅持,我們不能放棄任何東西。”伊波利特講到這裏就轉入結尾。他好像得了熱病似的,大聲疾呼懲處血案凶手,懲處“為了卑鄙的搶劫目的”而殺死親生父親的凶手。他堅定地提請大家注意這全部觸目驚心的事實。他忍不住說:“各位不管聽到被告所請的才華橫溢的著名辯護律師說什麽,不管他用什麽雄辯動人的詞句打動你們的心,你們都要記住自己此刻是置身於我國法律的神聖殿堂。要記住,你們是我國正義的保護者,是我們神聖俄羅斯、它的基礎、它的家庭、它的全部聖物的保護者!是的,你們此刻在這裏代表著俄羅斯,你們的判決不僅要響徹這個大廳,而且要響徹全俄羅斯,全俄羅斯都把你們看成自己的保護者和法官而傾聽你們的判決,你們的判決會使俄國振奮,也會使它沮喪。請不要使俄羅斯痛苦,不要辜負它的希望,我們的決定命運的三套馬車正在拚命狂奔,也許在奔向毀滅。全國人們都在伸出雙手呼喊著要這瘋狂的肆無忌憚的馬車停下。如果說其他民族暫時還在給這沒命飛奔的三套馬車讓路的話,那也許根本不是因為詩人果戈理所想象的尊敬,而不過是由於恐怖罷了——請留意這一點。由於恐怖,也許還由於厭惡。讓路,這還是好的,說不定還會不再讓路,而像一堵堅固的牆一樣站在這奔馳的幻影前麵,親自來製止我們肆無忌憚的狂奔,以拯救自己,拯救文化和文明!這種驚慌的呼聲已從歐洲傳到我們這裏了。這種呼聲已開始越來越多了。不要誘發它們,不要宣判親生兒子殺父親無罪,以免增加外國人日益增長的敵視心理!......”
一句話,伊波利特盡管講得很離題,但結尾卻充滿激情,給人的印象的確非常強烈。他講完以後,急忙進了另一個房間。我再重複一遍,他在這另一個房間幾乎昏倒。大廳裏沒有鼓掌,但鄭重的人們是滿意的。隻有太太們不那麽滿意,不過連她們也喜歡他的口才,況且她們也根本不擔心結局,她們都在等著看費秋科維奇施展本領。“終於輪到費秋科維奇講話了,他當然會力挽狂瀾!”大家都看了看米佳。在檢察長講話的整個過程裏,米佳都是默默地坐在那裏,緊握雙手,咬緊牙齒,低著頭。隻是偶爾抬起頭來,注意聽聽,尤其是談到格魯申卡的時候。當檢察長轉述拉基京對格魯申卡的看法時,他的臉上流露出輕蔑憤怒的冷笑,嘴裏出聲地說了一句‘貝爾納!’。當檢察長講到在莫克羅耶審問他的時候,米佳抬起頭來,極其好奇地傾聽著。有個地方,他似乎想站起來喊什麽,可是他控製住了自己,隻是輕蔑地聳了一下肩膀。對於這個起訴詞的結尾,即檢察長談論自己在莫克羅耶審問罪犯時的豐功偉績的地方,後來我們這裏人們閑談時曾笑話伊波利特說:“人家忍不住,還是誇耀了一番自己的才能。”合議庭中斷了很短時間,休庭約有一刻鍾,頂多二十分鍾。聽眾議論起來,感歎不已。我記住了一些:
“一份鄭重的起訴詞!”一堆人裏有位先生皺著眉頭說。
“心理學用了不少!”
“說的全對,無可辯駁!”
“不錯,這方麵他是能手。”
“做了總結。”
“也給我們做了總結。”第三個聲音插進來說。“他開頭說人們都跟費奧多爾-卡拉馬佐夫一樣,各位記得吧?”
“結尾也是這麽說的。不過他說得不對。”
“而且有些地方也沒講明白。”
“稍稍有些走題了。”
“不公正,不公正。”
“不過還是很不錯的。他盼了好久,終於講出來了,嘿嘿!”
“辯護律師會說什麽呢?”
在另一堆人中間:
“他方才不該招惹彼得堡來的律師,說什麽‘打動你們的心’之類話,記得嗎?”
“不錯,這是他的失策。”
“有些匆忙了。”
“他是個神經質的人。”
“我們在這兒笑,可被告有何感覺呢?”
“是啊,米佳有何感覺呢?”
“辯護律師一會兒會說什麽呢?”
在第三堆人中間:
“坐在邊上拿單柄眼鏡的那位胖太太是誰?”
“那是位將軍夫人,離了婚的,我認識她。”
“瞧,拿著單柄眼睛咧。”
“是個廢物。”
“不,還是挺誘人的。”
“坐在她旁邊離她兩個座位的那個金發女郎更好些。”
“他們當時在莫克羅耶捕他時,幹得很利索,對吧?”
“利索是利索。他又講了一遍。這件事他在一些人家裏已講過好幾遍了。”
“剛才也沒能忍住。爭強好勝。”
“他懷才不遇嘛。嘿嘿!”
“而且愛生氣。修辭手法很多,句子很長。”
“而且他在嚇唬人,注意到了吧,他一直在嚇唬人。各位記得他關於三套馬車的說法吧?‘別人有哈姆雷特,我們暫時隻有卡拉馬佐夫!’他這話說得很俏皮。”
“他這是討好自由主義哪。怕嘛。”
“他也怕辯護律師呢。”
“啊,費秋科維奇先生會說什麽呢?”
“唉,不管他說什麽,也奈何不得我們這幫鄉巴佬兒陪審員。”
“您這麽看?”
在第四堆人中間:
“三套馬車講得很好,我指的是說其他民族的地方。”
“各位記得嗎,他說其他民族不會等待,這話是對的。”
“此話怎講?”
“英國議院有位議員上星期就虛無主義者1 的問題質問大臣:是否該管管野蠻民族了,就是要求教訓教訓我們。伊波利特講的就是這個議員。我知道他是講他。他上個星期就說過這件事。”
“英國佬沒有什麽可怕的。”
“怎麽沒有什麽可怕的?”
“我們可以封閉喀琅施塔得2 ,而且還可以不供給他們糧食。他們上哪兒弄糧食去?”
“上美國怎樣?現在他們就到美國弄糧食去了。”
“瞎扯。”
這時鈴響了。大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費秋科維奇登上了講台。
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