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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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伊萬 ·八

(2016-07-23 15:28:37) 下一個

                 八、第三次即最後一次會斯梅爾佳科夫

 

   伊萬還在半路上的時候就刮起了幹燥的刺骨寒風,像這天清晨一樣,下起了細小幹燥的雪粉。雪落到地上粘不住,被風卷起來,馬上變成了一場真正的暴風雪。在斯梅爾佳科夫住的那個地區,幾乎沒有路燈。伊萬摸黑走路,靠本能辨認著路,也看不到風雪。他頭痛,太陽穴跳得厲害。他覺得手腕子在抽搐。在離斯梅爾佳科夫住處不遠的地方,他忽然遇到了一個醉漢。這醉漢是個小個兒莊稼人,穿著帶補丁的破呢子上衣,在歪歪斜斜地走著,嘮叨著,罵著,忽然不罵了,用嘶啞的醉漢聲音唱起來:

        哎喲,小伊萬上了彼得堡,

        我可不等他回來咯!

   他唱到第二句就停下,罵誰幾句,然後又接著唱第一句。伊萬早就模模糊糊地覺得對唱歌的醉漢恨得要命,但想法還根本不明確,這時忽然明確起來了。他立即非常想打這個莊稼人一拳。恰在這時他們走到了一起,莊稼人厲害地晃了一下,忽然用力撞到了伊萬身上。伊萬發瘋般地推了他一下,莊稼人飛出去,像一塊木頭似的倒在冰凍的地上,隻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噢!”便沒有聲了。伊萬走到他跟前。他仰麵朝天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已失去知覺。“會凍死的!”——伊萬想了想就又邁步找斯梅爾佳科夫去了。

   瑪麗亞端著蠟燭出來開門,在門鬥裏就低聲告訴伊萬,說斯梅爾佳科夫先生病得很重,不過不是臥床不起,而是精神幾乎要失常了,連茶點都吩咐撤掉,茶也不想喝了。

   “他怎麽,鬧嗎?”伊萬粗魯地問道。

   “鬧什麽,相反,一點兒聲息也沒有,請您千萬別跟他談太久......”

   伊萬拉開門進了屋。

   屋裏燒得跟上次一樣熱,隻是擺設有些變了:靠牆一條長凳搬走了,換上了一張舊的紅木包皮大沙發。沙發上鋪著被褥,擺著幾個相當幹淨的白枕頭。斯梅爾佳科夫坐在被褥上,穿的仍然是那件睡袍。桌子搬到沙發前麵,因此房間裏顯得很擠。桌子上放著一本黃皮厚書,可是斯梅爾佳科夫並沒有讀,他好像坐在那裏什麽也沒有做。他用長久的沉默的目光迎接伊萬,看來,他對伊萬的到來絲毫不感到奇怪。他的外貌變化很大:他的臉很瘦很黃,兩眼深陷下去,下眼皮發青。

   “你真是病啦?”伊萬站著說。“我不打攪你太久,我連大衣都不脫。我坐哪兒?”

   他繞過桌子的另一頭,拿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子旁邊坐下,說:

   “你幹嗎看著不說話?我隻有一個問題,我發誓,得不到答案決不走:卡佳小姐到你這兒來過嗎?”

   斯梅爾佳科夫久久地沉默著,仍然默默地看著伊萬,不過他忽然揮了一下手,轉過了臉去。

   “你怎麽啦?”

   “沒怎麽。”

   “怎麽沒怎麽?”

   “哎,來過。反正對您無所謂。別問啦。”

   “不,一定要問!說,什麽時候來過?”

   “我沒有記住。”斯梅爾佳科夫輕蔑地笑了笑,忽然轉過臉來對著伊萬,用瘋狂的仇恨目光盯著伊萬,跟一個月前那次見麵時盯他的目光一樣。

   “您自己好像有病,瞧,瘦了,臉色很難看。”他對伊萬說。

   “別談我的身體,說,卡佳小姐打聽什麽啦?”

   “您的眼睛怎麽黃了,眼白全黃了。您很痛苦,是嗎?”

   他輕蔑地笑了笑,忽然大笑起來。

   “聽明白,我說過,不得到答案決不離開!”伊萬氣惱得可怕地喊起來。

   “您糾纏我幹嗎?幹嗎折磨我?”斯梅爾佳科夫痛苦地說。

   “唉,見鬼!我跟你沒有什麽瓜葛。你回答完問題,我馬上就走。”

   “我沒有什麽可回答的!”斯梅爾佳科夫又垂下了眼睛。

   “你要相信,我會迫使你回答的!”

   “您幹嗎總不放心?”斯梅爾佳科夫忽然又盯著伊萬,但目光已不是輕蔑,而幾乎是厭惡了。“明天要開庭了吧?您什麽事也不會有,您放心好啦!回家安心上床睡覺去,什麽也不用擔心。”

   “我不懂你的話......我明天有什麽怕的?”伊萬驚奇地說完,忽然心裏真感到一種陰森的恐懼。斯梅爾佳科夫用眼睛打量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他拖著長腔責難說。“聰明人何必這麽裝模作樣!”

   伊萬默默地看著他。他的從前的仆人現在對他居然出人意料地用這種空前未有的傲慢腔調講話,絕非尋常舉動。連上次見麵也未出現過這種腔調。

   “我對您說,您什麽都不必怕。我什麽也不會告發您,沒有罪證。瞧,您的手在抖。您的手指幹嗎抖?回家去吧,人不是您殺的。

   伊萬渾身哆嗦了一下,他想起了阿廖沙。

   “我知道不是我......”他咕噥道。

   “您——知——道?”斯梅爾佳科夫反問了一句。

   伊萬跳起來,抓住了他的肩膀:

   “全說出來,壞蛋!全說出來!”

   斯梅爾佳科夫絲毫沒有害怕,隻是用失去理智的仇恨目光盯著他。

   “既然這樣,人就是您殺的。”斯梅爾佳科夫狂怒地低聲對他說。

   伊萬坐到了椅子上,好像作出了什麽決定,凶狠地笑了笑。

   “你說的是當時那些情況?也包括上次的談話?”

   “不錯,上次您站在我麵前,全都明白了,現在您也明白。”

   “我隻明白你是個瘋子。”

   “不要使人厭煩啦!我們麵對麵坐著單獨談話,幹嗎要說假話,演戲?您要仍然想把罪名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幹嗎不當麵對我說?人是您殺的,您是主犯,我隻是您的幫凶,是您的忠實的追隨者;根據您的話把這件事做了。”

   “做了?難道是你殺的?”伊萬不寒而栗。

   他的大腦裏好像有什麽震蕩了一下,他渾身打了一個寒戰。這時斯梅爾佳科夫驚奇地看了看他:可能伊萬驚恐的真實性終於使他感到震驚。

   “難道您真是什麽也不知道?”他嘲笑地看著他的眼睛不信任地低聲問道。

   伊萬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哎喲,小伊萬去了彼得堡,

        我可不等他回來咯。

他腦袋裏忽然響起了在路上聽的小調。

   “你知道嗎,我怕你是夢幻,是幽靈坐在我的麵前。”他咕噥道。

   “這裏沒有什麽幽靈,除了我們倆以外,還有一個第三者。沒有疑問,這個第三者現在在我們之間。”

   “他是什麽人?誰在這裏?誰是第三者?”伊萬吃驚地問道,環顧著周圍,急忙用眼睛搜索著所有角落。

   “這第三者是上帝,他在我們身邊,不過您不必找,找不到。”

   “你說人是你殺的,這是胡說!”伊萬瘋狂地吼起來。“你要麽是瘋了,要麽是想氣我,像上次那樣!”

   斯梅爾佳科夫跟方才一樣,毫不吃驚,仍然用探究的目光注視著伊萬。他仍然不能克服不信任感,他總覺得伊萬“全知道”,隻是在假裝不知道,以便“當麵把罪名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請等一下。”他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他忽然把左腳從桌子下麵抽出來,開始往上挽褲腿。他腳上穿的是長筒白襪和便鞋。他不慌不忙地解開襪帶,把手伸進襪子裏。伊萬看著他,忽然嚇得哆嗦起來。

   “瘋子!”他喊了一聲,迅速站起來,向後晃了一下,後背撞到牆上,好像粘到了上麵,身子拉成一條直線。他嚇得魂飛魄散,看著斯梅爾佳科夫。斯梅爾佳科夫看到他嚇得那個樣子並沒有感到驚訝,仍然在襪子裏摸著,好像想用手指把什麽東西夾住掏出來。他終於夾住了,開始往外掏起來。伊萬看到那是一個紙包,像一包鈔票。斯梅爾佳科夫掏出來,放到桌子上。

   “這就是!”他輕聲說。

   “什麽?”伊萬哆嗦著問道。

   “請看看。”斯梅爾佳科夫仍然輕聲說。

   伊萬走到桌前,剛要拿起來打開看,便忽然把手指撤回來,好像觸到了一條令人厭惡的可怕毒蛇。

   “您的手指一直在抖。”斯梅爾佳科夫說完,自己不慌不忙地把紙包打開了。裏麵是三遝麵額一百盧布的鈔票。

   “全在這裏啦,一共三千盧布,用不著數。拿去吧。”他用頭指了一下錢,請伊萬把錢拿去。伊萬頹然坐到椅子上,臉色煞白,像白紙一樣。

   “你嚇了我一跳......用這襪子......”他有些奇怪地笑著說。

   “難道您真是一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斯梅爾佳科夫又問了一遍。

   “不,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是米佳幹的。大哥!大哥!啊!”他忽然用兩手抱住腦袋。“告訴我:你是自己殺的?沒有跟我大哥一起,還是跟我大哥一起?”

   “隻是跟您一起幹的。人是我跟您一起殺的,米佳先生本來就是沒有罪的。”

   “好,好......關於我,以後再說。我怎麽總哆嗦...... 說不出話來。”

   “您那時很勇敢嘛,說過‘可以為所欲為’嘛,如今卻嚇成這樣!”斯梅爾佳科夫奇怪地說。您不想喝點兒檸檬水嗎,我馬上吩咐。很能提神呢。不過先得把這些東西蓋上。”

   他又用頭指了一下鈔票。他本想站起來到門口喊瑪麗亞做一些檸檬水拿來,可是他找不到什麽東西把錢蓋住免得被她看到,他先是把手帕掏出來,可是手帕上鼻涕太多,於是他就把桌子上唯一的一本書——伊萬進來時看到的那本黃皮厚書——拿起來蓋到錢上。書名是《我們虔誠的神甫伊薩克-西林語錄》。伊萬機械地把書名讀了一遍,說:

   “我不想喝檸檬水。先別管我。你坐下告訴我你是怎麽做的。全告訴我......”

   “您把大衣脫了吧,要不您會全身出汗的。”

   伊萬好像現在才想到脫大衣,把大衣脫下來,身子沒有離開椅子,把大衣扔到了長凳上。

   “說吧,請說!”

   他好像平靜下來,滿有信心地等著斯梅爾佳科夫馬上全說出來。

   “問是怎麽做的嗎?”斯梅爾佳科夫歎了一口氣。“是用最普通的方法,根據您的那些話......”

   “關於我的那些話以後再說。”伊萬又打斷他的話,但已不像方才那麽喊了,隻是語氣有些生硬,他好像已完全控製住自己。“詳細講講你是怎麽做的。按順序講。什麽也別忘。詳盡,主要是詳盡。請講吧。”

   “您離開後,我就跌到地窖裏......”

   “是真的癲癇發作,還是假裝的?”

   “當然是假裝的啦。全是假裝的。我從梯子上穩穩當當地下去,到了底上,穩穩當當地躺下,像上床睡覺那樣,然後嚎起來。往外抬的時候,我就使勁抽搐。”

   “等等!是始終假裝,後來到醫院也假裝?”

   “不是。第二天清晨,到醫院以前癲癇就真發作起來了,而且很厲害,許多年也沒有這麽發作過了。有兩天完全失去了知覺。”

   “好,好。繼續講。”

   “當時把我放到格裏戈裏屋裏隔扇外麵的床上,我知道會這樣,因為我每次犯病,他妻子馬爾法都把我放在她家隔扇外麵的那張床上過夜——從我一下生,他們老兩口就愛護我。我那夜不斷呻吟,但聲音很輕。我一直在等米佳先生來。”

   “怎麽,等他來找你嗎?”

   “來找我幹嗎?我是等他進老爺屋去,因為我已毫不懷疑他這夜一定會來,因為他沒有我,什麽消息也得不到,一定得爬過板牆——板牆他會爬——親自到老爺屋裏幹出什麽事情來。”

   “要是他不來呢?”

   “那就什麽事也不會有。他不來我不會下決心。”

   “好,好......說得明白點,別著忙,主要的是什麽也別漏!”

   “我期待的是他把費奧多爾先生殺死...... 這是確定無疑的,因為我已給他做好了準備......在最近幾天......主要的是,我讓他知道了敲門的暗號。因為他生性多疑而且脾氣暴躁——這些日子他心裏已積滿了怒氣——他一定要利用這些暗號闖進屋去。這是確定無疑的。我就是這麽期待的。”

   “等等,”伊萬又打斷他的話,“要是他殺了人,他不是把錢也拿走了嗎?你會這麽想吧?那時你能得到什麽呢?我看不出來。”

   “錢,他是永遠也找不到的。我告訴他放在褥墊下麵。但這不是實話。原先是放在小匣子裏,這是原先。後來我就建議費奧多爾先生——全人類他隻信任我一個人——把裝錢的這個大信封藏到聖像後麵,因為那兒誰也想不到,特別是匆忙闖進來的人。所以那個大信封藏在聖像後麵。藏在褥墊下麵是十分可笑的,起碼應當藏在小匣子裏,鎖上鎖頭。如今所有人都相信是藏在褥墊下麵。這是愚蠢的看法。這樣,如果米佳先生真殺了人,那也是什麽也找不到的,要麽草木皆兵(殺人犯都是這樣),匆忙逃走,要麽被抓住。這樣,我就隨時——第二天,甚至當天夜裏——可以伸手到聖像後麵把錢取走,所有罪名都會落到米佳先生一人身上。這是萬無一失的。”

   “可假如他沒有殺死,隻是打了一頓呢?”

   “假如不殺死,我當然不敢拿錢,那就白費心思咯。不過我當時也有這樣一個打算:假如費奧多爾先生被打得失去了知覺,我就抓緊時間把錢取走,然後就告訴費奧多爾先生,說全是米佳先生幹的,他打昏了他,把錢搶走了......”

   “等等......我聽糊塗了。這麽說,殺人的還是米佳,你隻是拿了錢?”

   “不,殺人的不是他。沒有什麽,我現在也可以對你說他是凶手,可是現在我不願意在您麵前說謊,因為......因為如果您到現在據我看還確實不明白,不是在我麵前假裝,以便把自己的明顯罪過當麵推到我身上,那麽您畢竟是罪魁禍首,因為您知道要殺人,而且派我去殺,您自己全都清楚,可是您卻走開了。因此今晚我要當麵向您證明您是主犯,我不是主犯,盡管人是我殺的。您才是名副其實的凶手!”

   “為什麽我是凶手,為什麽?哦,上帝!”伊萬終於忍耐不住,忘了他要推遲到談話的末尾才談他自己的打算。“還是那個切爾馬什尼亞?等等,你說,為什麽你需要我的同意——既然你把我去切爾馬什尼亞當作我同意的表示?你現在怎麽解釋?”

   “確信得到了您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來以後不會大喊大叫去追究那丟失的三千盧布,假如官長因為某種原因懷疑我而不懷疑米佳先生,或者懷疑我跟米佳先生是同謀的話;相反,還會在別人麵前替我開脫...... 得到遺產以後,以後可以獎勵我的時候,您會獎勵我一輩子,因為您畢竟是通過我得到遺產的。假如費奧多爾先生跟格魯申卡女士結婚的話,那您就什麽也得不到了嘛。”

   “啊!你打算以後折磨我一輩子!”伊萬咬牙切齒地說。“假如我當時不走,去告發你,那你怎麽辦?”

   “您能告發我什麽呢?告我勸您去切爾馬什尼亞?這不是胡鬧嗎?況且我們談話之後,您要麽走開,要麽留下。假如您留下的話,那就什麽事也不會發生,我就知道您不希望這件事發生,我就不會采取任何行動。假如您走開呢,那就是叫我相信您不敢到法庭上告發我,那三千盧布也默許給我。而且您以後也決不能追究我,否則我就會在法庭上全講出來——我不會講我偷了錢或者殺了人,而是講您慫恿我去偷錢殺人,但我沒有同意。因此,我當時一定要取得您的同意,使您沒有任何辦法威脅我,而且您也沒有證據,而我了解了您多麽渴望父親被殺以後,我隨時可以威脅您,而且我還要告訴您:公眾會完全相信的,您會一輩子無臉見人。”

   “我這麽渴望過?這麽渴望過嗎?”伊萬咬牙切齒地說。

   “確鑿無疑是渴望過,您當時用同意表示了默許。”斯梅爾佳科夫沉毅地看了看伊萬。他很虛弱,說話聲音低,有氣無力,但心裏蘊藏著的一種什麽想法在支撐著他,他顯然已有某種打算。伊萬感覺到了這一點。

   “繼續講,”伊萬對他說,“繼續講那夜的情況。”

   “講就講吧!我躺在床上聽到似乎老爺喊了一聲。格裏戈裏在這之前忽然起來到外麵去,他在外麵忽然喊了一聲,後來就沒有聲音了,外麵漆黑。我躺在床上等待著,心直跳,忍耐不住。我終於出屋,往院裏走去。我看到老爺臥室對著花園的左窗是開著的,我往左邁了幾步,想聽聽他活著沒有,我聽到老爺在屋裏急得團團轉,直唉聲歎氣,這就是說,還活著。‘糟糕!’我心裏說。我走到窗前,對老爺喊了一聲:‘我在這兒。’他對我喊道:‘來過,來過,跑了!’他指的是米佳先生。‘把格裏戈裏打死了。’‘在哪兒?’——我低聲問。‘在那兒,在牆角。’——他指著,也用低聲說。‘等等。’——我說完,到牆角去找,在院牆旁邊看到格裏戈裏倒在那裏,滿身是血,失去知覺。這就是說,米佳先生的確來過,我腦海裏立即閃出一個念頭——馬上出人意料地把事情做完,因為格裏戈裏即使沒有死,他失去知覺躺在那裏,暫時什麽也看不見。隻有一個擔心:怕馬爾法萬一醒來。我當時有這種擔心,可是我急於求成,急得氣都喘不上來了。我又走到老爺窗前,說:‘她在這兒,格魯申卡小姐來啦。叫你開門。’他全身哆嗦了一下像小孩子一樣問道:‘來了,在哪兒?在哪兒?’——他還在歎氣,還不肯相信。我說:‘站在那兒,開門吧!’他在窗裏看著我,又想信又不想信,可是害怕開門,我想,他這是怕我。說起來可笑:我忽然想起那些敲門暗號,在窗框上敲起來,意思是:格魯申卡來了;就當著他的麵敲,說話他不信,可我一敲暗號,他卻立即跑去開門了。開了門。我要進去,他起初用身子擋著不放我全進去。‘她在哪兒,在哪兒?’他看著我,身子直抖。我想,他這麽怕我,糟糕!我嚇得腿都軟了,我怕他不放我進屋,怕他喊,怕馬爾法趕來,怕出現意外情況,我當時已不記得了,我站在他麵前,自己的臉色大概也是煞白。我低聲對他說:‘在那兒,在窗下,您怎麽看不著呢?’‘你去把她領來,把她領來嘛!’我說:‘她害怕呀,被喊聲嚇壞了,藏到灌木叢裏了。你從屋裏喊喊她嘛。’他跑到窗前,把蠟燭放到窗台上。‘格魯申卡,格魯申卡,你在這兒嗎?’他喊著,卻不肯把身子探出窗外,又不想離開我,他嚇得膽戰心驚,因此很怕我,也因此不敢離開我。我說:‘瞧,她在那兒(我走近窗前,把身子全探出去),她在灌木叢裏對您笑呢,看到啦?’他忽然信了,全身哆嗦起來,他太愛她啦。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即抓起鐵鎮紙——記得吧,在他桌上有個鑄鐵的鎮紙,有三俄磅1 重——從身後用棱角對著他的顱頂使勁打了一下,他連喊也沒喊,一下子坐到地上。我接著打了第二下,第三下。第三下,我覺得把顱骨打透了。他忽然仰麵朝天倒下,全身是血。我看了看自己身上有血沒有,沒有濺上,我把鎮紙擦幹淨放好,到聖像後麵把大信封取下來,從信封裏把錢拿出來,把信封扔到地板上,那根粉紅緞帶也扔在旁邊。我渾身哆嗦著走進花園。直接走到那棵帶樹洞的蘋果樹旁邊——您知道那個樹洞——我早就看好這個樹洞了,在裏麵預先放好了一塊破布和一張紙。我把錢用紙包好,然後裹上破布,深深地塞進樹洞裏。這些錢在那兒藏了兩個多星期,出院後我才把它掏出來。我當時回到床上,擔心地想:‘要是格裏戈裏被打死了,情況可能很糟,要是沒有被打死,醒過來,那情況就會很好,因為那時他可以證明米佳先生來過,就是說他來殺了人,把錢搶走了。’我由於疑慮和著急便開始呻吟起來,為的是把馬爾法快些吵醒。她終於醒了,要來看我,忽然發現格裏戈裏不在,便跑出屋去,我聽到她在花園裏喊。唉,這樣就鬧了一宿,我也就完全放心了。”

   斯梅爾佳科夫停了下來。伊萬仍然默默地聽著,一動不動,眼睛盯著他。斯梅爾佳科夫講的時候隻是偶爾看看他,大部分時間是看旁邊。講完以後,梅爾佳科夫顯然心情激動,吃力地喘了一口氣。臉上出現了汗珠。不過看不出來他是否感到悔恨。

   “等等。”伊萬思考著說。“那麽門呢?既然他是為你開的,那麽,格裏戈裏怎能在你之前看到門是開的呢?因為格裏戈裏是在你之前看到的嘛,對吧?”

   值得注意的是,伊萬問話的語氣是極其平和的,跟方才的語氣截然不同,毫不生氣,所以如果這時有人開門,從門口看他們的話,一定會認為他們在友好地談一件平常而有趣的事呢。

   “關於這門呢,格裏戈裏說他看到是開的,這是他的錯覺。”斯梅爾佳科夫撇嘴笑了笑。“我告訴您,他是一條強驢,他沒有看見,隻是覺得看見了,那就誰也休想說服他放棄看法,他這麽堅持是我們倆的幸運,這無疑最終會成為米佳先生的罪證。”

   “聽著,”伊萬說,他好像又開始感到茫然若失,在努力思考什麽,“聽著......我想問你好多事,可是忘了......我什麽都忘,老是糊塗...... 啊!請你告訴我一件事吧:為什麽你把信封拆開,扔到地板上?為什麽你不把信封一起拿走...... 你講的時候,我覺得似乎你說過對於這個信封就必須這麽處理......為什麽必須這麽處理——我不明白......”

   “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因為像我這樣一個熟悉情況的人,事先看到過這些錢,而且可能是親手把這些錢裝進這個信封裏,親眼看著老爺封起來並簽字的,假如是這樣一個人幹的話,他殺人之後幹嗎要拆開信封呢?——而且當時那麽匆忙,況且他本來就準確無誤地知道錢肯定在裏麵。假如竊賊是我這樣一個人的話,他根本用不著拆信封,會原封不動揣進衣袋盡快溜掉。假如是米佳先生呢,情況就會截然不同:關於這個信封,他隻是聽說,並未見過,假定說他從褥墊下麵拿到手,他一定會立即拆開,看看裏麵是不是真有錢。信封會隨手扔在旁邊,來不及考慮這樣會留下罪證,因為他不是慣賊,以前從來沒有偷過什麽,他是世襲貴族嘛,如今他決定偷的話,那他並不是把這看成偷,而隻是看成取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他事先就對全市的人說過而且甚至公開誇口,說要找費奧多爾先生把自己的財產奪回來。詢問我的時候,我把這個看法灌輸給檢察長了,當然不是明說,相反,而是用暗示來誘導,裝成自己也不明白,好像這都是檢察長自己想到的,而不是我提示的。檢察長先生獲得了這個看法,簡直樂不可支......”

   “難道你真是在現場當時就把這一切考慮得這麽周到?”伊萬驚奇得情不自禁地喊道。他又吃驚地看著斯梅爾佳科夫。

   “哪兒能呢,難道在那麽匆忙的情況下能來得及考慮這些嗎?全是事先考慮好的。”

   “唉,唉,這麽說,是鬼幫了你的忙!”伊萬又喊了一句。“不,你不傻,比我想的聰明多了......”

   他站起來,顯然想在屋裏走走。他心裏悵惘得可怕。可是桌子擋住了出路,在桌子和牆之間幾乎需要鑽過去,所以他隻是在原地轉了轉,又坐下了。也許是因為他未能舒展一下腿腳吧,他忽然感到惱火,所以他忽然幾乎像方才一樣狂怒地喊起來:

   “聽著,你這個不幸的可鄙的小人!難道你不明白,假如說我到現在還沒有打死你,那隻是因為我要把你留到明天,叫你上法庭受審。上帝看到,”伊萬舉起一隻手說,“也許我也有罪,也許我的確暗暗希望過......父親死,可是我向你發誓,我的罪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麽大,也許我根本沒有慫恿你。不,不,我沒有慫恿過!可是我明天也要到法庭上自首,我決定了!我要把一切都說出來,一切。不過我要跟你一起去!不管你在法庭上說我什麽,不管你證明我有什麽罪,我都敢接受,決不怕你;我要自己加以證實!可是你也應當在法庭麵前承認自己的罪行!你應當這麽做,應當,我們一起去!就這麽定了!”

   伊萬說這番話的態度是鄭重果斷的,從他閃亮的眼睛已可以看出他會這麽辦的。

   “您有病,我看出來了,病得很重。您的眼睛全黃了。”斯梅爾佳科夫說;他毫無嘲笑的意思,倒似乎有些同情哩。

   “我們一起去!”伊萬重複了一遍。“你要不去,我就一個人去。”

   斯梅爾佳科夫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思考什麽。

   “這種事不會有,您不會去。”他終於不容置疑地斷定說。

   “你不了解我!”伊萬責難地喊道。

   “您要全承認下來,您就太沒臉見人了。而且沒有用處,毫無用處,因為我會直截了當地否認,說我從來沒有跟您說過這種話,您要麽是有病(很像),要麽是可憐哥哥,犧牲自己,把罪名推到我身上,因為你們一輩子也沒把我當人看,隻把我看成個小蟲子。誰會相信您,您有一件證據嗎?”

   “聽著,你現在把這些錢拿給我看,當然是為了說服我相信咯。”

   斯梅爾佳科夫把《伊薩克-西林語錄》從鈔票上拿開,放到旁邊。

   “把這些錢拿走吧!”斯梅爾佳科夫歎了口氣。

   “當然要拿走!不過你既然為這些錢殺了人,幹嗎要把這些錢給我?”伊萬極感奇怪地看了看他。

   “我根本不需要這些錢。” 斯梅爾佳科夫揮了一下手,用顫抖的聲音說。“以前有過這樣的想法,想用這筆錢到莫斯科乃至出國開始新生活,這麽幻想過,主要的是因為‘可以為所欲為’。您當時確實這麽教過我,您跟我講了許多這類話:因為既然沒有上帝,那就不會有任何美德,而且也不需要任何美德。您確實這麽教過我。我也是這麽看問題的。”

   “你是自己悟出來的?”伊萬撇嘴笑了笑。

   “在您的指導下。”

   “既然你把錢退還給我,這就是說,你現在相信上帝咯?”

   “不,沒有相信。” 斯梅爾佳科夫咕噥道。

   “那為什麽把錢交出來?”

   “夠啦......沒有什麽!”斯梅爾佳科夫又揮了一下手。“您當時一直說可以為所欲為,現在為什麽這麽驚慌?甚至想去自首......不過這種事不會有!您不會去自首!”斯梅爾佳科夫又斬釘截鐵地有把握地斷定說。

   “你會看到的!”伊萬說。

   “您不會這麽做。您很聰明。您喜歡錢,這我知道;您也愛榮譽,因為您很高傲;您極愛美色,而最愛的是富裕自在的生活,為的是不仰人鼻息——這是最重要的。您不願意永遠葬送前程,不願意在法庭上接受那種恥辱。在費奧多爾先生的三個兒子中間,您最像費奧多爾先生,心靈跟他一樣。”

   “你不傻。”伊萬像被說中了要害似的,血湧到了臉上。“我以前認為你傻。現在看來,你思考問題很認真!”他說完,好像用新的眼光看著斯梅爾佳科夫。

   “因為您高傲,所以認為我傻。把錢拿去吧。”

   伊萬把三千盧布鈔票全拿起來,什麽沒有包就揣進衣袋裏。

   “我明天在法庭上出示。”

   “誰也不會相信您,您自己的錢現在很多,會說您是從自己的錢櫃裏拿出來的呢。”

   伊萬站了起來。

   “我再重複一遍,我不打死你,隻是因為我明天需要你;記住這點,別忘啦!”

   “那有什麽,打死吧。現在就打死吧。”斯梅爾佳科夫忽然奇怪地看著伊完奇怪地說。“您這也不敢。”他苦笑了一下,補充說。“什麽也不敢,您這個從前勇敢的人哪!”

   “明天見!”伊萬喊了一聲,動身要走。

   “等等......把錢再拿出來給我看一下。”

   伊萬把鈔票掏出來。斯梅爾佳科夫瞅了十來秒鍾。

   “好啦,走吧。”他揮了一下手說。“伊萬先生!”他忽然對著伊萬的背影又喊了一聲。

   “什麽事?”伊萬停下回頭問道。

   “永別啦!”

   “明天見!”伊萬喊完出了房間。

   暴風雪還在繼續。最初幾步,他邁得還穩健有力,可是他忽然搖晃起來。“這是體力有問題。”——他想完,笑了笑。他覺得心裏好像有一種歡快的感覺。他感到一種無比堅定的決心:近來把他折磨得那麽厲害的猶豫終於結束啦!決定已采取,“已不會改變”,——他幸福地想道。這時他忽然撞到什麽上,險些摔倒。他停下,看清腳下是被他打倒的那個莊稼人仍然躺在那裏,失去知覺,一動不動。雪已幾乎把他的臉全蓋住了。伊萬忽然把他扶起來,背到身上。看到右邊一座小房裏有燈光,便走過去,敲起護窗板來。他請聞聲來搭話的小房主人幫助他把莊稼人背到警察局去,允諾立即給三盧布作報酬。這個小市民準備了一下就出來了。我不想詳細描寫伊萬怎麽達到目的,把莊稼人送到警察局,立即安排醫生來診治,而且他又慷慨解囊,留下錢支付“開銷”。我隻想說這件事耗費了幾乎一個小時。可是伊萬很滿意。他思路擴展活躍起來。“要不是對明天的事堅決做出了決定,”他忽然得意地想,“那我就不會停下花費整整一個小時來安排這個莊稼人啦,我會走過去,隨他凍死...... 可見我多麽有能力控製自己呀!”他這時更加得意地想道,“他們還斷定我要瘋呢!”走到自家門口,他忽然站下問自己:“是否現在就去找檢察長報告全部情況呢?”考慮了一下,他決定回家。“明天通統一起說!”——他低聲對自己說。說來也怪,歡快的感覺、得意的心情刹那間幾乎全消失了。進屋以後,他的心忽然像觸了一塊冰似的,那冰似的東西好像是回憶,準確些說,是提醒,提醒他有一種令人痛苦、厭惡的什麽東西現在就在這個房間裏,以前也有過。他疲倦地坐到沙發上。老太婆給他端來茶炊,他煮好了茶,但一口沒喝。他打發老太婆睡覺去了。他坐在沙發上覺得頭暈。他覺得有病,四肢無力。他本想睡覺,可是卻煩躁地站起來,在屋裏踱步,要趕走睡魔。有幾分鍾,他仿佛看到自己在睜眼做夢。不過最使他關心的並不是病;他重新坐下以後偶爾環顧一下周圍,似乎在找什麽。這麽做了幾次。他的目光終於盯到一點上。他笑了笑,可是他的臉上呈現出了怒色。他久久地坐在那裏,兩手緊緊抱著腦袋,眼睛瞥著方才盯過的那個點——對麵靠牆擺的沙發。看樣子,那兒有什麽東西使他氣惱,煩躁,痛苦。

 

 

 

 

附注:

1. 俄磅  俄國采用公製前的重量單位,每磅約合409. 5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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