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自從李老七的親戚給說成了東鄉的親事,瘋子六覺得過日子有了奔頭,幹活兒有勁,走起路來“抽抽”的,不再慢慢騰騰,有人跟他說玩話兒,“瘋子六返老還童了。”瘋子六傻笑,說:“別刺撓我了。”
瘋子六這大半輩子,什麽樣的倒黴事都趕上了,他打年輕好耍貧嘴,嘻嘻流流,歲數大了,攤的苦事多,再沒心窮歡了,不過是好死不如賴活著,過一天算一天。改革了,瘋子六覺得有盼頭了,跟著張廣坪李老七他們鬧分田單幹,孬好能混個肚兒圓了,可是他看出來,不論世道咋變,得勁的還是有權的,有關係的,窮兄弟爺們兒,還是底子貨,除了出憨力,沒一點別的法兒。種那點承包地,村裏鎮裏要的提留越來越多,恨不得把你的骨頭給榨出油。看著別人發財,瘋子六眼熱,也鑽頭覔旮旯地想門路,可是沒成功過一回。先是養母豬,瘋子六拿著當寶貝照應(有人開玩笑說,瘋子六就差讓他的母豬陪客了),老母豬下小豬崽多,可是邪門了,多咱他賣小豬的時候,價錢就落下來了,有一次,小豬價錢高了,瘋子六高興壞了,他偏偏信了鎮獸醫站的話,給小豬打了防疫針,小豬全死了,原先獸醫站的人大包大攬,說出問題他們負責,可真出問題了,他們不認賬了,連針錢也不退給,找鎮上,沒人搭理,他氣得幹鼓肚子,再不養母豬了。後來,上級下任務讓種黃煙,費九牛二虎的勁種了,收煙葉的時候,煙業公司的人架子大,橫挑毛病,拚命壓級壓價,瘋子六信了別人的話,弄煙葉上市場賣,被煙業公司的人逮著,說是犯了專賣法,煙葉沒收,還罰了款,差點蹲了局子。再後來,上級宣傳,政府扶持的一個致富能人帶動農戶養啥安哥拉兔,交預付款,弄兔崽來,養大了,下了小兔,公司收購,瘋子六借了錢,想大幹一場,頭一兩批還湊付,很快就不行了,再後來,那個“能人”把養殖戶的錢卷走,架丫子(1)了,瘋子六出去當小工,幹了兩三年,才還上賬。一年年過去,瘋子六上了歲數,幹不了小工了,這些年,幹麽麽瞎,他灰心了,心想不折騰了,就死趴趴地種那點承包地,糊弄著餓不著,哪裏斷綆,哪裏卸牛,撐到啥時候是啥時候吧。沒想到,老兄弟爺們兒掛牽他,李老七給他操心,說了個東鄉的寡婦娘們兒,挺好個人,平頭正臉,和和善善,脾氣綿軟,還帶一個十四五上中學的閨女,瘋子六心想,能找這麽個老婆,算是燒高香了,那人知道瘋子六的身世,知道他是好人,就是窮,命苦,也願意和他搭伴,李老七的意思,都這麽大歲數了,不落耽,趕緊把兩人“斂夥”一塊,可是瘋子六說,那忒對不住人家了,管怎著也得準備準備,那邊閨女怕學期中間轉學影響功課,雙方說定到第二年暑假,給閨女辦好轉學手續,秋季裏喬秀珍“過門”。
瘋子六窮,家沒個家樣,舊草房,破院牆,邋邋遢遢,屋裏就土改分的一張床,一張吃飯的矮桌子,電器就是兩個電燈泡,這樣子,怎麽迎親?李老七的兒子憨子恢複高考後上了大學,畢了業在省城科研單位工作,孩子孝順,常寄錢來,李老七借給瘋子二百塊錢,張廣坪和梁仲木一夥莊鄉齊上陣,給瘋子六修了屋,整了院牆,可是總得置辦點家具,電器,就算親朋送的喜禮錢夠辦喜事花費,置辦家具和電器,往少裏說,也得千多塊錢,瘋子六著實犯愁,李老七和張廣坪給他鼓勁,答應幫他兌活(2)錢。可巧這年鎮裏提倡特色農業,專業化規模種植,要在全鎮搞萬畝西瓜田,河灣村沙土地,適合種瓜,又有水澆條件,瘋子六打算在承包地上種一畝西瓜,按農技站算的賬,一畝西瓜弄好了,淨撇一千五沒問題。第二年開春,瘋子六老早從種子站買了最好的西瓜種,他種過西瓜,在行,可還是上農技站向人討教,回來,撒了幾車家肥,把地整得海綿一般,誠心敬意地拿溫水浸了種,拿尺子量著下了種,盼著出了芽,一棵不少,苗全苗旺,天還很冷,早早地在瓜地裏搭了棚子,黑白地守在瓜地裏,除草,勻土,給瓜秧打岔,一絲一毫不馬虎,看到西瓜開花,坐果,瘋子六更上心了,老話說,“菸怕煙,瓜怕刮”,是說黃菸怕煙熏,西瓜怕風刮,五月裏,有一回天氣預報有大風,瘋子六在瓜地邊上挖了溝,栽上秫秸帳子擋風,李老七,張家,梁仲木家一大夥莊鄉男的女的都來幫忙,拿小土塊兒壓瓜秧,還真管用,大風過去,瘋子六的西瓜沒傷著一棵,有娘們兒跟瘋子六說笑,瘋子六讓媳婦拱的,恨不得拿西瓜當孩子待了。
轉眼間到了熱天,西瓜開始熟了,全村數瘋子六的西瓜長得好,結的多,還個兒大,瘋子六看著滿地裏閃著綠光的大大小小的西瓜,好像看見了大張大張的“老人頭”,高興得睡覺都會笑醒。可是開始摘瓜,賣瓜了,他沾滿黃土的皺巴臉就“晴轉陰”了,外邊來的瓜販子開著大汽車,安上大地磅,來頭很大,出的價錢卻低得可憐,比瘋子六這幫瓜農出的價矮了一小半,照這價賣,最多收回本錢,種瓜的白忙活,有不少種瓜戶扛不住,貴賤的賣了,瘋子六心裏有本賬,賣賤了,拿麽“辦事”?他抗價沒賣,心想等等再說,誰想到,走了這一批,瓜販子沒了影兒,瘋子六心慌了,隻好撿熟透的西瓜摘了,用地排車拉著上縣城,趕四集,可是無論到哪裏,一街兩巷的西瓜攤子,都賣不上價。農村不比城市,莊戶人沒錢,就算便宜,也不舍得買,光靠縣鎮的公家人能吃多少?“貨到街頭死”,拉來了,再賤也得賣,拉回家,就壞了,再說,地裏又有一大些瓜熟了,還得快摘快賣,瘋子六涼頭皮了,心想還真讓廣坪說著了,種了那麽多的瓜,賣不動了,那些動員他們種瓜的幹部不見人影了,原本想抱個金娃娃,到頭來,是個泡泡,沒辦法,死也得撐,瘋子六天天拉著瓜車趕四集,餓了,啃個幹巴煎餅,渴了,喝自己帶的白水,回到家,天再晚,還得再打著馬燈摘瓜,裝車,備第二天的“貨”。可巧,這些日子,李老七胃疼,讓他兒接省城看病了,張廣坪跟著包工隊上林城了,瘋子六一肚子苦水,想找個人吐吐,都找不著,又一想,就算他們都在家,除了陪著犯愁,也一樣沒咒兒念。
這天,瘋子六拉了滿滿一大地排車西瓜,早早地上了路,天氣預報說這天氣溫高,天熱,瓜好賣,價錢也許會好些,他要占個最好的地兒出攤,多賣些錢,等走到縣城,找到地兒出開攤子,太陽才升起來,心想一會兒買瓜的多,一下偎上來,就迭不的吃喝了,瘋子六迭忙啃了三個煎餅,喝了兩碗白水,準備好杆子稱和找零的錢,信心滿滿地等著買瓜的。
這功夫,賣瓜的都來到了,出了好幾個攤子,買瓜的卻沒幾個,有人從瓜攤前走過,不停步,隨口問問價,就走開了,有人想買,但嫌“貴”,就去別的攤子了,太陽越來越高,天熱得厲害,頭上,身上汗泚泚往外冒,肉皮曬得滋滋辣辣疼,買瓜的還是沒“偎上來”,蹦蹦星星來一個,無精打采,像買又像不買,一味地砍價,煩死人,瘋子六不敢抗價了,隨行就市,賤賣了,就這樣也賣不動,瘋子六心裏煩燥,但耐著性子,瞪著眼瞅著,盼著顧客,有個老頭兒從跟前走過,瘋子六叫住他,說:“老哥,大熱的天,不買個西瓜吃?”老頭笑笑,說:“家裏還有沒吃完的,今天不買了。”瘋子六問:“今兒個天熱,怎麽買瓜的倒少了?”老頭說:“今年瓜多,便宜,買兩個,吃兩天,有的農村親戚朋友給送一堆,軲軲輪輪放那裏,誰大熱的天出來買瓜挨曬?”瘋子六聽了這話,像被人兜頭澆一瓢涼水,心想壞醋了,越天熱,越沒人買(瓜)了,真邪門兒啊。城裏人吃瓜的跟賣瓜的心思不一樣,這你怨誰?白心盛(3)了一回,學人家那話,“一繩子沒吊死——鬆死了”,這天還不如平常日子。天過午了,太陽西斜了,快下晚(4)了,滿地排車的西瓜沒下去多大窩兒,拉來千把斤,賣了不到三百斤,怎麽辦?沒法兒,隻好拉起排車回家。瘋子六拉著瓜車,踩著滾燙的路麵,腳底下農民涼鞋打滑兒,瓜賣不動,瘋子六愁得慌,晌午就啃了一個煎餅,水喝光了,他沒舍得花錢買水,現在渴了,喉嚨裏像出火,他停下車,切開一個西瓜,撿好地方啃了,拉起車再走,走一會子,脖子被車襻勒得生疼,兩條腿發酸,打軟,頭暈眼花,瘋子六不年輕了,吃公家飯的,他這個年紀,都“內退”,在家享福了,他還在這裏掙命,他覺得自己沒點兒勁了,把車停到路邊,歇歇再走,他蹲在瓜車跟前,看著車上的瓜,摸摸,滾燙,心想,這瓜熟透了摘的,又讓毒日頭曬了一整天,拉回去也壞個屁的了,費老勁往回拉個什麽屌味兒?幹脆一抹兒捅到地溝裏算屌完,瘋子六站起來,狠狠心,咬咬牙,抖上勁把地排車從一邊掀翻了,滿車的西瓜軲軲輪輪落到路邊地溝裏,有的裂開了,有的滾出去好遠,瘋子六看著溝裏的西瓜,心咯吱咯吱地疼,趴到車幫上嗚嗚哭起來……
瘋子六哭一陣,拿搭肩布擦擦眼淚,拉起空排車,歪歪杠杠地往河灣村走,天黑了,月亮出來了,坡野裏灰濛濛的,各種汽車——大卡車,小轎車,農用車朝兩個方向,從他身旁飛一樣開過,汽車“放屁”熗他的鼻子,揚起的灰塵落到他身上,迎麵開來的車的大燈光刺他的眼,沒有走路的,也沒有拉車的,隻有他一個人像醉漢,像鬼一樣晃晃遊遊朝前走,總算回來了,他拉著車直奔西瓜地,這些天,他吃住都在瓜地裏。瘋子六走到窩棚門口,放下地排車,從水缸裏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了,一頭栽倒窩棚裏狗窩一樣的鋪上,躺下來喘一陣粗氣,他忒累了,昨晚摘瓜,裝車弄到小半夜,今天月亮還多高就起來拉了車奔縣城,這會兒,他覺得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架,一百下裏疼,他想,累個臭死,吃不上喝不上,這個弄法兒,鐵打的也撐不住勁。累也罷,苦也罷,要是能混著錢也認了,可是,他看透了,這個回合又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又讓那些吃公家飯的忽悠了,他們說的那一套,天花亂墜,像尿脬一樣破了,你上哪找他們去?找著了,也沒人搭理你,瘋子六躺在鋪上,翻過來調過去,睏得要死,可是睡不著,他咬著牙,硬撐著爬起來,站在窩棚前,看著西瓜地,月光下,一個又一個大個兒的,中等個兒,小個兒的西瓜在月亮地裏閃著綠熒熒的光,他買的瓜種好,種的也好,瓜不光個兒大,還特別甜,可是這麽好的瓜,硬賣不了,也賣不上價,他算賬了,這回種西瓜,不光掙不著錢,還得折本,跟原先他養母豬,種黃菸,養安格拉兔子一樣,賠個底兒朝天,瘋子六一肚子苦水像泉眼一樣咕嘟咕嘟翻滾,開花,心裏百抓五撓,說不出的味兒,腦袋瓜裏亂馬攪槍……瘋子六,你怎麽沒想想,你有發財的命嗎?你是那塊材料嗎?娘找人算過,你是土命人,發不了財,不能胡折騰,越折騰越毀,越鼓跩越深,在農業社,是沒法兒,改革了,你不還是幹麽麽虧,你生就的受窮的命,倒黴的命,你就沒長出那耳朵槌兒,想發財,有門兒嗎?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你還癡心妄想找老婆,燒的不輕,能的你,你不想想,你想找徐家表姐,徐家表姐讓人家欺負死了,你拉扒徐家表姐的閨女多子,多子也沒了命,你就是個坑人貨,誰沾你邊誰都得毀,你又想禍害人家這個喬秀珍?別做美夢了,你跟人家說,自己還有把力氣,好生過,讓喬秀珍過上好日子,供她的閨女上學,你真敢吹大氣兒,你拿什麽讓她娘們兒過上好日子,拿什麽供那閨女上學?你覺得吹牛屄不上稅?你別再坑人家了。你像喝了“符兒”似的,迷上種西瓜,打的如意算盤能掙多少錢,哼,掙錢,掙銀子,掙狗屁圈子!你這樣的,吃屎也趕不上熱的。到今天這地步,你拿麽接喬秀珍過門?你這個屌樣子,人家憑麽來跟你受罪?你有臉見人家嗎?你不光沒臉見喬秀珍,也沒臉見河灣村的莊鄉,誰都得笑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笑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娶老婆的命嗎?你跟人家老七叔的親戚怎麽說?你這不是誆人家媒人和喬秀珍嗎?瘋子六,你枉活了五十多年,你活得沒臉,不光活得沒臉,再往下,也活得沒勁,活得沒意思了,一個單杆子,沒一點牽掛,死了,除了老七叔,廣坪幾個人難受一陣,沒什麽人心疼。瘋子六想明白了,不活了,消交了自己,不受洋罪了,一了百了,兩眼一合,啥事沒有了。瘋子六這樣胡思亂想著,搭眼看著自己費了多少心血淌了多少臭汗種出來的滿地西瓜,覺得自己讓這西瓜坑苦了,恨上心頭,拿起鐵鍁,走進瓜地,拿著鐵鍁,一鍁一個,把大大小小的西瓜全都鏟碎,直起腰,回頭看一眼月光下沒一絲動靜的河灣村,他知道李老七廣坪都沒在家,臨死也不能見他們一麵了,他鼻子發酸,眼裏滾著淚水,嘟念道:“老七叔,廣坪哥,對不住你們了,瘋子六不爭氣,瘋子六不仗義,充孬,架丫子(走)了。”回頭從排車上拿了一根麻繩,走幾十步,到地頭一棵柳樹跟前,把麻繩係到一根挺托樹杈上,上了吊。
瘋子六死了,梁仲木找人捎信把李老七和張廣坪叫回來,眾莊鄉一起給他發了喪。瘋子六活著的時候,村裏沒幾個人看得起他,猛然間這樣死了,都覺得這瘋子六太可憐了,不少人念叨這人直實,是個好人。張廣坪哭得眼皮腫了,兩三天吃不下飯去,李老七在省城看病,本來好些了,接著凶信,胃立馬疼的厲害了,硬撐著回來,捶頭跺腳,怨自己沒味兒地給瘋子六說親,他種西瓜,還給他鼓勁,把他害了。發完喪,李老七胃疼的起不來了,張廣坪去看他。李老七說:“我這幾天翻來倒去地尋思,越尋思越替瘋子六抱屈,他這也算是為了一回人,忒苦了。”張廣坪說:“是啊,人比人,氣死人,看人家吳家,土改後就在村裏當了官兒,農業社,弟兄們掌大權,改革開放了,還是人家吃得開,吳家弟兄更跩了。吳家槐把村裏的磚廠包給他兄弟,好地糟蹋了百八畝,掙了大錢,還欠村裏的承包費,咱爺們上鎮裏反映了幾回,趙臣打官腔,不給解決。”李老七說:“趙臣這些玩意兒,早讓他弟兄們喂飽了,能給解決?不光不解決,又把鎮辦的食品廠包給了吳家利,聽說比磚廠發財不是一點兒,了不得了,吳家利成了縣裏有名的農民企業家了。”張廣坪說:“聽咱村裏在鎮食品廠幹活兒的回來說,吳家利的老婆馬如花也是個角兒,在食品廠,啥都管,了不得。”李老七說:“那娘們是個母夜叉,從土改到合作社,文革,後來在磚廠,都竄竄得緊著哩。”張廣坪說:“吳家槐他老婆硬讓他給憋堵死了,沒尋思她這個表妹得了勢,成人物了。”李老七又說:“聽說吳家槐大兒從部隊裏回來,當軍官夠年頭了,接他老婆上部隊,要隨軍了。”張廣坪說:“人家啥事兒都管,是什麽命哎。”李老七說:“哼,這媳婦子早該走了,村裏人風言風語,說她跟吳家槐不清不渾的,不知道真假。”張廣坪說:“吳家槐那玩意兒,夠嗆。他這個當兵的兒隨他娘的,本分,快些把媳婦子弄走,甭管有啥事,也就過去了。”
1.架丫子,丫子,即腳丫子,架丫子,就是走了。2.兌活,即設法籌措。3.心盛,即心氣兒足。4.下晚,接近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