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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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蒼生第四十二章

(2024-05-06 10:01:4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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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磊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一開始,進了一家機器廠,分到電鍍車間幹活,活兒累,天天加班到很晚,工錢少,全靠加班掙錢,更要命的是,車間裏空氣不好,嗆人鼻子,小磊他們年紀小,天天累得渾身酸疼,躺到床上就不想起來,可是到了點,再難受也得爬起來,拿手擦著眼去上班。找個工作不容易,為了掙錢,硬撐了一年。小磊咬牙幹著,給家裏打錢,寫信編些假話,哄爺爺奶奶和爹高興。小磊上學時,看過一些書,特別是小說,詩歌,他覺得那裏邊說的是人的悲歡,人的命運,他也喜歡琢磨世間的事,看了書,會讓他聯想從小聽大人說的,自己經見的家人,親朋,同學,莊鄉的各種遭遇。他在這個廠裏幹工,工友們每天那樣辛苦,怕幹不好被罰款,戰戰兢兢,見了廠和車間的幹部從心裏打怵,那些幹部對待他們,不過是當成會說話的工具,沒點關心和愛護,車間空氣那麽差,廠裏不管不問,為了應付檢查,他們想辦法做出“整改”的樣子,一味哄弄,上頭來的人,喝了酒,接了紅包,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工人有點過失,狠勁罰。他和工友們每天從狗窩一樣的宿舍裏,爬起來,一邊往嘴裏塞東西,一邊朝車間跑,夜裏十點,十一點,下了班,筋疲力盡,拖著酸疼的兩腿,回宿舍,弄點水,衝衝,一頭倒在鋪上,天天如此。小磊想起語文課本上夏衍寫的報告文學《包身工》,他想,我們這些人,跟那些包身工有多少不同?他從報上看到一個詞——“血汗工廠”,他覺得自己所在的工廠就是“血汗工廠”。他還想到,曆史課上講的,歐美的工人階級為爭取八小時工作製進行鬥爭,終於取得了勝利,還講,中國共產黨人領導工人建工會,爭取工人的權益。可是一百多年後,在社會主義中國,幹工的處境這樣差,沒人給說話。小磊又反過來想,也難怪,打工的都是農村人,人稱農民工,在老家,苦掙苦熬,也撇不了幾個錢,出來幹,多少掙點,就比在家強,隻要有地方幹活兒掙錢就行了,哪會想什麽權益不權益?再說,大家都這樣,誰也不會也不敢充能的,你這事那事的,人家把你開了,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小磊不過自己心裏暗暗想想這些事,從不跟工友們,哪怕是一塊來的同學說這些。小磊暗想,長期在這個廠子幹這活,累不怕,加班也能忍受,車間空氣不好是大問題,年紀輕輕,把身體弄壞了,像爹那樣,就完蛋了。他聽人說,建築工人工資高,自己年紀小,沒技術,幹不了,他看到,工地上有電焊工,他覺得自己可以去工地幹這個活。他想好了,就攢了百多塊錢,辭了職,報了個電焊工培訓班,學了三個月,拿到了焊工證。一塊來的同學,不願折騰,還在原廠幹,他聽說,北京工程多,就告別了同學,一個人跑到北京,很快在一個建築工地幹上了電焊工,先跟一個叫李力勤的師傅打下手。這李師傅是山東泰安的,老鄉,比小磊大五六歲,幹這行好幾年了。小磊喊李力勤“李哥”,李力勤喜歡小磊靈通,勤力,實心教他,小磊很快就頂班了。小磊想,學老家的人說的那話,“出出來,就是賣的”,豁上,一定幹好。

小磊和李哥天天一起幹活,兩人很投脾氣,無話不啦。李哥聽小磊說了自家的情況,說:“你家夠難的,你擔子不輕。”李哥跟小磊說自己家也很不容易,但他很知足。爹死的早,娘拉扯他長大,在村裏沒人看得起,本村一個女孩叫呂萍的跟他小學同學,兩人要好,不夠年齡就結了婚,有了一個稀好的男孩,叫栓柱,特別難得的是,呂萍對老的很孝順,他在外頭幹工,很放心。李哥跟他說:“小磊,找對象,得看準了,找不合適,不著調,不孝順,男爺們出來打工,心掛兩腸,苦死了。”

幹起活來,小磊啥都不想,晚上,或是下大雨,工地停工,閑下來,小磊還跟原先似的,愛琢磨事。有時候,他們在工地附近街上,街邊公園轉轉,城裏人有的散步,有的遛狗,好多人做集體健身操,打太極拳,跳廣場舞,小磊看出,那些人對他們這些農民工,多數是漠視,好像他們不存在,也有的是蔑視,鄙視,有的趕緊躲開他們,怕被埋汰著,有的嬌小姐捂鼻子,嫌他們身上有味兒。他們偶爾坐回公交車,乘務人員見了他們會皺眉頭,拿個大包,會讓你再買張票,城裏人拿同樣的甚至更大的包,他也不管。有的乘客躲著你,小磊他們本能地打撲身上,明明身上不髒,車上的人還是會嫌棄,有的就詐唬:“要不是這些外地人,公交車哪會這麽擠?”多奇怪的心理,農民工撇家舍業,千裏遙遠跑了來,蓋樓修路,建公園,城裏人不願幹,不屑幹的所有髒累沒麵子的苦活累活,全是農民工幹,他們卻討厭嫌惡這些人,覺得農民工“礙眼”,太奇怪了……

小磊上學的時候,數理化不好,看見那些公式、定理、定律,一串串的演算式子,頭腦子疼,他喜歡語文,願意看書,自己也願意把平日裏見的,想的東西寫出來,覺得心裏好受點,在宿舍裏,睡在鋪上,腦子裏翻騰著,盤旋著自己想說的話,他就翻過身子,用圓珠筆寫在他撿的廢紙或舊報紙邊上,有的工友問他,小磊,時不時就寫,鼓將著寫的麽?小磊說,寫著玩兒的。工友說,寫著玩兒的,讓咱看看行嗎?小磊不好意思,李哥一把把小磊正寫著的紙片欻過去,低頭看一遍,喊道:“小磊,寫的好啊,咱這些人的心裏話,讓你給寫出來了。”工友們嚷起來,力逼著小磊把寫的東西,給大夥說說。小磊尋思一會兒,說:“好,我整理整理,哪天念給你們聽,別笑話我。”兩天後,有雷雨,工地停工,在工棚裏,小磊念他寫的詩給工友們聽。

打工印象

大街像冒著五色泡沫的河

各式各樣的頭  裹著露著的胸  長的短的腿追逐流淌

公交像長著輪子的集場

你的胸膛貼著他的脊梁

車間像密不透風的磨房

喘息伴著煙塵和噪聲飛揚

宿舍像滿滿當當的集裝箱

鼾聲夢話和著臭屁交響

我看到的仿佛是另一個星球

天上掛著不一樣的太陽

我像一隻迷路的羊

東瞭西望 四顧茫茫

又像一頭上套的驢,鞍具箍著身軀 鞭聲響在耳旁

我成了一件會說話的器具

汗水如機油發亮

眼睛似指示燈閃光

飛旋掙紮在流水線上

  

天堂

小時候

老奶奶對我講

人多行好事

死了能進天堂

 

(後來,老奶奶走了

她沒能捱過饑荒

她一輩子好心腸

不知進沒進天堂)

 

我半信半疑

哪裏有傳說中的天堂

現在我看到了

天堂就在眼前 在我身旁

 

可惜這天堂是別人的

圍著跨不過的高牆

做再多好事我也進不去

隻能伸著脖子朝它張望

 

老鄉

四川老鄉 山東老鄉

雲南老鄉 東北老鄉

你愛吃酸 他喜麻辣燙

張嘴說話南調北腔

可不論你從哪裏來

我們全都是老“鄉”

是鄉村的“鄉”

鄉下人的“鄉”

窮鄉僻壤的“鄉”

背井離鄉的“鄉”

“農民工”是我們共有的稱呼

像古時的犯人烙印刻在臉上

娘肚子裏帶來農村“戶口”

是我們身上脫不去的皮囊

“低端人口”是我們的分類排行

像劣質雜草不配在城裏紮根生長

有一天傷了老了幹不動了

我們佝僂著背  轉身離去

迎著西下的太陽

淌過苦水河

跨過亂石崗

兩腳重踩黃泥地

我們永遠是老“鄉”

 

農民工影像

頭發像鳥巢幹澀無光

汗跡灰塵掛滿臉上

眼角兒眵麻糊像家雀屎

胡子像鋤不盡的草雜亂無章

皺皺巴巴邋裏邋遢的衣裳

沾滿泥的解放鞋(或拖鞋)提溜嘡啷

住處如雞籠 床鋪如狗窩

花裏胡哨的蛇皮袋是不變的行囊

攙滑石粉的麵 怪味兒的陳化糧

地溝油 死豬肉 注水雞 白菜幫

煮熟的垃圾填滿肚腸

身上總有汗臭腥臊大蒜味兒

嬌小姐掩鼻 貴婦人皺眉  誰見了都嫌髒

傻而吧唧  迷迷瞪瞪

不懂規矩 辨不清方向

坐公交地鐵跌跌撞撞試試量量

猶如找不著家的野狗

目光空洞躲閃  探頭探腦慌裏慌張

煞風景的一群

讓美侖美奐的城市蒙羞

像美女身上長了疥瘡

麵孔似連陰天少見晴朗

笑也帶著苦味兒,哼唱帶著哭腔

心事重重 百結愁腸

麵對繁花似錦 心念殘破的家鄉

眼看華燈璀璨 暗歎老屋的淒涼

見孩子笑容花朵般綻放 想著自己兒女眼裏的淚光

身旁老人悠閑徜徉 思念彎腰駝背荷鋤挑擔的爹娘

萬紫千紅 楓葉如火 素裹銀裝

在眼前倐拉一晃  沒功夫沒興致也不配欣賞

漂亮的大妮兒仙女樣翩翩走過

心裏翻湧莫名的波浪

咧嘴苦笑 轉眼就忘

沒有書報 沒有娛樂

不逛公園 不看演出也不進商場

幹活兒吃飯 下工床上一躺

跟牛馬沒兩樣

城市人隻當看不見他們

手裏牽著的狗也比這夥子強

不一樣的人 不一樣的世界

一邊人間 一邊天上

 

來自旮旮旯旯 來自四麵八方

不是“有誌男兒出鄉關”

是混窮的“流民” 新樣式的“逃荒”

沒有目標 沒有方向

像掐頭的螞蚱隨風飄蕩

聽風就是雨 四處瞎闖

從小地方來 到了大都市

像螞蟻見了大象

居委,公安,城管,戴紅箍的老太婆

目光冰冷 如霜如芒

看得人心裏發緊脊背發涼

遇到抓小偷兒也趕緊躲藏

生怕賴到身上

“三證兒”不離身

怕抓“盲流”拉了去篩沙場

怕失業 怕欠餉 怕討薪無望

怕事故 怕工傷 怕“攤事兒”不給補償

怕受冤屈沒有講理的地方

 

粘不成團兒的一堆沙礓

沒有組織,沒有依傍

人人顧自己

旁人遭難沒法兒相幫

蠅頭小利 同夥兒爭搶

伸拳捋袖 齜牙咧嘴 像鬥雞 像惡狼

見了老板官長 立馬認慫

還是原先可憐相

人窮誌短 馬瘦毛長

天生地造的窩囊

 

修路 沒有車

蓋樓 沒一寸房

栽樹 種花 掃大街 洗高牆

清潔亮麗獻給高貴的市民 視察的首長

貴人們衣冠楚楚昂首走過

這夥子躲在街角背巷

怕有損“文明城市”的形象

 

汗水 眼淚 筋骨 血肉

砌壘現代化的高大上

供養權貴的豪宅 名車 山珍海味 美酒瓊漿

二奶 三奶 不知幾奶的凝脂玉體 寶氣珠光

 

營養不良的身軀

馱起世間所有的重

足跡遍布一切“工程”“項目”“產品”“勞務”所在的地方

出力灑汗流血負傷

幹的是“工” 身份是“農”

同工不同酬 同命不同償

老板賬上盡量縮減的“成本”

官員心中“GDP”挖不盡的富礦

考勤有“名兒” 幹活兒有“崗”

登不上“冊”入不了“檔”

用完就扔 抹布的下場

 

榨幹了油 塵蒙了肺 壓彎了脊梁

耗完了青壯 丟掉了健康

沒留下一點痕跡 匆匆過往

身後的城市車水馬龍燈火輝煌

麵前的家鄉生疏落寞遙遠荒涼

 

爹娘老了 兒女接上

像不息的潮水落了又漲

千千萬萬,浩浩蕩蕩

影子樣來去 悶葫蘆般一聲不響

一樣是人 不隻有身體力氣

也有血有肉 喜怒哀傷

不隻有微賤的情感

也有靈魂 思想

肚子裏翻滾著不平之氣

像頑石封堵著岩漿

 

 

 

 

 

 

 

 

何日何時得著公平的溫熱

哪年哪月照射到平等的陽光

 

 

 

 

 

 

 

 

 

 

 

 

 

 

 

 

 

 

 

 

 

 

 

 

 

 

 

 

 

 

 

 

 

 

 

 

 

 

 

 

 

 

一開始,有的工友還當聽笑話,嘻嘻溜溜,亂插嘴,念了幾句,就沒人出聲了,有的躺在鋪上,望著天花板發愣,有的滿臉愁容瞅著門外的大雨,有的不由得歎氣,還有人哭了。小磊念完了,說:“前頭三首,是我在南方幹電鍍的時候寫的,末了這首,是幹了建築,在這裏寫的,讓大家夥兒見笑了。”一大會兒,沒人說話,過一陣,有人說,小磊寫的真實際,有的說,是咱的心裏話,末了這首,聽著痛快,像有人替咱出了口氣,李哥說:“就該讓社會上的人聽聽,告訴他們,我們也是人,跟他們一樣的人!”有個年紀大的說,你算了吧,小磊寫了,咱當玩話兒聽聽完事兒,天下人,誰聽咱的,誰管你心裏咋想的?誰也沒那閑工夫。大家都不作聲了。

不管心裏有多少委屈,小磊知道自己為嘛出來打工,從不敢懈怠,天頂天沒黑沒白地幹,很意外的,他還交上了女朋友。一天上午,工頭兒派他騎三輪車去鄰近一個五金商店拉電焊條,回來的路上,在一個小胡同裏,見一個女孩被一個染著黃頭發的小混混逼到牆角裏,伸手撩爪,那女孩子嚇得哆嗦,小磊緊蹬三輪車,到了那牆角跟前,停下車,過去,一把拽住小混混,把他摔出去好遠,那小混混嚇壞了,趕緊爬起來跑了。那女孩說叫李玲,大家都叫她玲玲,在前邊大街上一個飯店裏當服務員,媽媽和弟弟在河南老家,爸爸在北京撿垃圾,頭年冬天去一個廢品收購點賣廢品,被一輛外地的大貨車軋死了,大貨車跑了,媽媽身體不好,全家就指望她一個。小磊聽了女孩兒簡短幾句話,眼睛發熱,心想這閨女命夠苦的。李玲說:“剛才嚇死我了,多虧你了,哥,你叫啥,家是哪裏?在哪上班?”小磊說:“我叫張磊,山東人,跟你一樣,農民,上啥‘班’,就在飯店不遠路南那個工地上幹活。”從那兩人就認識了。幾天後,李玲來工地找小磊,說闊老板請客,點的菜和甜點多得不得了,不少盤子一動沒動,飯店老板讓她們收拾了去吃,李玲拿來,讓小磊吃。小磊讓工友一塊吃,大家吃著,有的說,看人家吃的啥,咱吃的啥,多好的菜,多漂亮的糕點都扔了。人比人,氣死人啊。有的說,那還用說,咱這樣的,不過就是好賴來人間走一趟。有的說,咱就是陪人家活著。李力勤說,也就得有咱這樣的,要不誰給人家蓋樓?小磊送李玲出來,李玲說:“你這些工友,還挺能說。”小磊說:“受苦人,發發牢騷就是了。”李玲說:“你咋不上飯店找我玩?”小磊嘿嘿一笑,說:“你們那裏,進出的都是老板,當官兒的,有錢的,我一個建築工,一身土,一腳泥,上那裏現什麽眼?”李玲隔三岔五的就來工地找小磊,給他送吃食,工友們說,李玲這妮子看上你了。小磊說,咱這窮樣子,擔不起。工友說,你小子是傻還是愣,這樣的好事,還不麻利地抓緊了不鬆手?李哥說:“我覺得李玲這個姑娘不孬,她又挺主動,你不能拒她。”小磊說:“談女朋友得花錢,我沒錢,就是領點錢,也得往家打。咱不能對不住人家。”李哥見小磊很作難的樣子,不吱聲了。

一天晚上,李玲下了班,又來工地找小磊,小磊送她去租賃房,在路上,小磊說:“李玲,你別一趟趟地往我這跑,還給我拿吃頭。我一個窮社員,當建築工,平日裏不開工資,到年底才開錢。我老吃你東西,也沒個回頭子兒,我一個大男人,不是那麽個事兒。”李玲竟說:“我不要你的回頭子兒,要的是你這個人。”小磊停住了腳步,借著路燈燈光,看著李玲,說:“李玲,這話你不能胡亂說。”李玲說:“我沒有胡亂說。”小磊說:“玲玲,你是個好姑娘,我也看出來了,你對我有那方麵的意思。可是,你得想好了,小妮子找對象,不是鬧著玩兒的事,除了看人兒,還得問清家裏情況。你就算覺得我這人還湊付,家裏可是窮得很。你家那麽困難,你必得找個家庭情況好,掙錢多的,才能幫你,我不行。”李玲說:“我知道。我有我的主意。我打工好幾年了,也有想找我的,可我沒相中。那天你救了我,聽你口音是山東人,人都說,山東人好,我就認準你了。我給俺娘打電話說了,俺娘說,找對象,就是得認準人,不能光論有錢沒錢,錢是人掙的。”打那,兩人開始談“對象”了。過了幾天,李玲給他拿來一身衣裳,說:“這個月,飯店效益好,發獎金了,我給你買了身衣裳。”小磊說:“你掙錢不容易,家裏困難,花這錢幹嘛,你把衣裳退了吧。”李玲說:“人家好心好意給你買了,你連看也不看,張嘴就讓退了,啥態度?”小磊說:“不是對你態度不好,是我怨自己。我早就跟你說,我這跌裂樣子,沒資格談女朋友。”李玲哭了,說:“你又說這。合著我給你買這衣裳,倒得罪你了?”小磊忙接過衣裳,說:“對不起,把你惹哭了。怪我了,別哭了,這衣裳我要了,行了吧。給你賠不是。”說著給李玲鞠個躬。李玲破涕笑了,說:“好,不生你氣了。”說著,拽拽小磊的褂襟,說:“你看你穿的啥。”小磊說:“穿的啥,我渾身上下,包括頭上戴的帽子,腳上穿的鞋,都是人家小區住戶扔了,我撿的。一是沒錢,舍不得買,再是我幹這活兒,有好衣裳,也穿不出好穿來。”李玲說:“那你下了班,出去遛遛,也得穿的稍微板正點兒,別讓人瞧不起。你不知道,穿忒不像樣了,警察搭眼一看,知道是農民工,會當‘盲流’抓。”小磊說:“還有這事兒?我不信。不是提倡農民外出打工嗎,怎麽還抓‘盲流’?咱在工地上幹活兒,又不各處流竄,咋能成‘盲流’?”李玲說:“我也不明白,反正俺店裏有被抓過的。”

小磊說這話沒多久,竟真地被當“盲流”抓了。那天工地上待料停工,小磊吃過早飯,去一個離這裏不遠的服裝市場,快夏天了,他想給李玲買條裙子,算是有個“來回點兒”,孬好是這麽個意思。他想起李玲說的抓“盲流”那話,特意洗了頭,又穿上李玲給買的衣裳,跟李哥說一聲,就出門坐公交車,去了那服裝市場。小磊原以為既然叫市場,就像老家大集上,一個個貨攤,到了跟前,竟是一座大高樓,硬著頭皮進去,像進了迷魂陣,好一個衣服的汪洋大海,小磊一下傻了,他覺得眼暈。轉來轉去,邊走邊打聽,好歹找到賣裙子的地方,那麽多各式各樣的裙子,他不知道要啥樣兒的,他暗想一個裙子,用不了多少布,值不了幾個錢,他看了上邊標的價錢,都那麽貴,他買不起。就是他舍得買,人家問他要什麽尺寸什麽號的,他也答不上來。賣裙子的小姐瞧不起他,他鼓起勇氣問一聲,人家待答不理,不一霎兒,他渾身冒了汗,趕緊轉身離開了裙裝攤位,他後悔來這一趟,急急忙忙逃跑似地走出大樓。

小磊坐在公交車上,心想買件衣裳竟這麽不容易,他覺得對不住李玲。他甚至覺得自己這個窮樣子,窩窩囊囊,狼狼狽狽,談什麽女朋友。還差一站就到工地了,公交車停了,上來幾個警察,說檢查身份證,如果是外地人,還要查暫住證,務工證。小磊一下害了怕,他慌著出來,隻帶了身份證,沒帶暫住證和務工證。小磊看出來,警察眼尖,不查城市人,隻查農民工。很快,小磊和另外幾個農民工被“查”了出來。警察像對犯人一樣,凶聲惡氣,又推又搡,把他們趕下公交車,逼他們上停在跟前的警車。小磊大大膽,問:“警察大哥,俺這是犯了什麽法,弄俺哪去?”一個警察說:“你們沒犯法,是違規,被收容了,把你們遣送回原籍。”小磊聽了,急壞了,跟警察說:“我就在前邊工地當電焊工,你不信去問問。放了我吧。”一個酒糟鼻子警察立楞著眼,說:“我們憑什麽聽你的,去問問?放了你?說得輕巧。我們隻認檢查結果。”警察推他們上警車,小磊掙歪著不肯上,猛地看見李哥在不遠處,高聲喊:“李哥,我讓警察抓‘盲流’了,跟工地上說,讓他們撈我。”李哥往警車這裏跑,小磊喊:“你別過來,你身上沒帶證兒,連你也抓了。”李哥忙撒腿跑了。幾個警察氣得要命,酒糟鼻罵道:“他媽的,這個小流氓喊唬什麽?”一邊罵,一邊捽著小磊的肩膀朝車裏猛勁推,小磊沒站住,摔倒在車過道裏,小磊急了,爬起來,喊道:“我不是反革命,也沒犯法,你們這是幹什麽?”酒糟鼻說:“幹什麽,你不老實找的。不用你硬氣,到了收容所,非把你治閉氣。”有“難友”拽小磊,說:“別癔症,光棍不吃眼前虧。我給抓過,反強挨揍。”小磊苦笑笑,沒再吭聲。小磊他們被拉到北京市北邊的昌平收容所,裏頭關了好多人,警察讓他們登記姓名,原籍是哪,登完記,弄到工地上幹活,篩沙,掙工錢,掙夠了,買票遣送回原籍。這些“盲流”全是外地人,多數是農民工,也有個把倆“北漂”的外地大學生。這些人,有的是在街上給逮來的,多數是在城中村出租房抓來的。趁晚上,警察喊開門,說查證件,大家紛紛交出證件,以為隻要有證件,就沒事,沒想到,警察竟把收起來的暫住證、務工證統統撕掉,然後以“無證”為由把這些人強行帶走。小磊聽難友說這事,驚得張大嘴巴,說:“他們怎麽能這樣,那不太坑人了?”“難友”說:“怎麽這樣?交警查車,罰款,警察掃黃,抓盲流,這是他們的工作,也是創收,有任務,有指標,必須完成,完不成,挨難看,完成了發獎金。”小磊說:“這也忒黑了。”難友說:“你以為呢,還尋思真的‘人民警察為人民’?”

小磊在收容所待了三天,天天在工地上幹活,篩沙,警察在旁邊看著,跟看犯人一樣。第四天早飯後,正準備跟著大隊去幹活,一個警察留住他,說,經調查,你有暫住證務工證,決定解除收容,放你走了,今後外出一定要做到三證齊全。小磊說:“我這樣出去,到公交車上,身上沒證件,再給抓回來咋辦?”警察撕給他一個紙條,說,遇見檢查的拿這個給他看就不抓你。小磊想,還真他奶奶的想得周到。

小磊回到工地,問工友,警察來調查了?工友說:“調查個屁,他們好不容易抓住的,再費事調查,放人?門兒都沒有。那天李力勤回來,急得不得了,急趕急找工頭,工頭找了公司,工地上缺電焊工,影響工程進度,公司托人,花了錢,把你撈出來的。哼,這些玩意兒,要多黑有多黑。”

小磊回來,李哥跟他說,你出這事,把李玲急壞了,天天很晚來工地,哭哭啼啼的,你小子可得對人家好著點兒。小磊說,咱這窮樣子,能咋對她好?保證不坑她就是了。這天天很晚了,李玲還沒來,小磊把“三證”都帶身上,去飯店找李玲。快到飯店門口,就看見李玲正急急慌慌地朝這走,小磊急忙迎上去,李玲一下撲到他身上,哭起來,小磊也掉了淚,說:“玲玲,別哭了,我這不好好的,啥事兒沒有?”李玲仰起臉看著小磊,問:“還說沒事兒,沒把人急死。”小磊說:“這事兒是煩人,這些黃子忒壞了。”李玲又問:“咋樣,挨打了嗎?”小磊說:“沒挨打,就是讓幹活兒,有因為不服氣挨警棍的。”李玲說:“他們這樣做,對嗎?”小磊說:“對不對,是人家說了算。”李玲說:“你挨了逮,你工友說,是你上服裝城給我買衣裳,在路上讓警察給抓走的。你怎麽想起來給我買衣裳的?”小磊說:“咱兩人交朋友,我一點表示也沒有,我就想……”李玲說:“咱都是窮打工的,你表示什麽?我不要你的東西,我說了,隻要你這個人。”小磊握住李玲的手,說:“玲玲,你對我太好了。”李玲說:“咱們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當然要對你好。”說著,把頭貼到小磊胸膛上,小磊兩手抱了李玲的腦袋,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她,李玲的眼睛也熱辣辣地看他,過片刻,小磊先用眉頭碰觸李玲的眉頭,很快,兩人嘴對嘴親起來。過一大會子,李玲掙脫開小磊的摟抱,小磊說:“玲玲,對不起,我……”李玲伸手捂小磊的嘴,說:“不許說這樣的話。你挨了逮,幾天不回來,我忒想你了,不知怎樣對你好了……咱以後就是兩口子了,這怕麽的?”小磊說:“玲玲,我太激動了,太幸福了。”李玲說:“我也是,這是個頭,幸福的時候在後頭哩。”過一會兒,李玲說:“我聽來飯店送菜的說,賣青菜能掙不少錢,比打工強多了,就是特別辛苦。我就想,咱結了婚,不打工了,一起賣青菜。”小磊說:“對,我不怕吃苦。我們好生幹,不光咱自己,還要讓兩家老的過上好日子。”

那天,兩人呆到很晚,小磊送李玲回租住房,又走回工地,腿酸酸的,躺到鋪上,工友們都“呼哈”地睡著,小磊累得厲害,卻怎麽也睡不著,他太高興了,他仿佛看到了兩人在一起拚命掙錢過日子的情景。那以後,小磊幹啥都更有勁頭了。可是,那晚上以後,一連四五天,李玲沒來工地找他,小磊想一定是飯店生意好,她下班晚,沒法來。十幾天過去了,李玲竟一次沒來,小磊心裏打鼓了。怎麽了,是李玲病了,還是她家裏出啥事了,小磊很著急,偏偏工地趕工,天天晚上加班,小磊沒法去飯店找她。過了快一個月,這天傍晚,下起了大雨,工地停工,小磊戴上頭盔,披塊塑料布,去飯店找李玲,到了飯店,有個服務員跟他說,李玲不舒服,請假回住處了。小磊從飯店出來,天黑了,街燈亮了,雨下得更大了。小磊心想,無怨玲玲沒去找他,原來是她身體不好。雨越下越猛,雨條子像挨挨排排的麻杆子不分檔兒,風大,雨水往臉上打,睜不開眼,往鼻孔裏灌,喘不開氣,還不時地雷鳴,電閃,小磊心想,哪怕下刀子,也得去看玲玲,他低了頭,彎著腰,頂著大雨朝李玲住處走。費了好大勁,好歹來到李玲和幾個工友合租的平房門口,小磊一邊使勁敲門,一邊喊:“李玲,快開門,我來看你了。”一開始,屋裏沒人應聲,小磊急咧咧地說:“李玲,你怎著了,怎麽不應聲?”過一陣,李玲帶著哭腔說:“張磊,俺家裏給我另找對象了,咱倆成不了了,你回去吧,以後也別再找我了,你找,我也不見你了。”小磊急了,說:“李玲,你說這,我不信。你那天說,你娘同意咱倆的事,怎麽說變就變了?你一定有事瞞著我,你快開門,咱倆散了也不要緊,你得跟我說實話,我就算難受死,也得死個明白。”李玲說:“我剛才說的就是實話,信不信由你。雨那麽大,淋病了咋辦?你快回去吧。”小磊說:“你還怕我淋病了?我跟你說,你不出來,我在這淋一夜,淋死拉倒。”李玲說:“你這是何苦啊?過會兒工友兒就下班回來了,你這樣算什麽?”小磊說:“你不開門,我就等她們回來,讓他們評評理。”李玲不吭聲了,一個勁哭,過一會兒,李玲開開門,小磊一步邁進屋,見李玲眼腫得像鈴鐺似的,急問:“李玲,你到底怎著了?發生了什麽事,你才這樣的?”李玲趴到小桌上哭,過片刻,抬起頭,說:“磊哥,跟你實說吧,我毀了,咱兩人到不了一起了。”小磊急得跺腳,問:“到底咋了?”李玲又哭,過一霎,哽咽著,說:“咋了?不跟你說,你不算完,我就不要臉了,說了吧,好讓你死了心。……那晚上咱倆見過麵,過了兩天,俺娘讓俺本村小學的老師給我來電話,說,她長胃癌了,得開刀,還得抓緊,晚了,就不好治了,讓我想法借錢。我一聽就暈了。我上哪借錢?就想,飯店老板平日裏跟我說話挺和氣,試試找他借錢,我慢慢地拿工錢還。晚上下了班,老板還在辦公室,我鼓鼓勇氣進去,跟他說了,他喝得醉醺醺的,說,癌症手術,那得花不少錢,手術完了,化療,放療一大拖落,還要花錢。他又說這些錢放他身上是小菜一碟,借錢的事,可以考慮。說到這裏,他兩眼色迷迷地盯著我,說,要想借錢,得答應他個要求。我心裏發慌,哆哆嗦嗦地問他啥要求。他湊近我,說,你一來,我就發現你長得很像我上學時喜歡的一個女同學,見了我,心裏癢得不行。我要是答應跟他好,什麽事都包他身上。我惱了,站起來要走,他上來抱住我,把我按到長沙發上,我嚇癱了,動不了了,讓他糟蹋了。我爬起來,罵他,撲他身上撕他,說去告他,讓他等著,他把我按住,說,你去告吧,你自己也完了,你娘也沒人管了,別癔症了,你不知道?一大些女孩子因為窮當‘小姐’,咱這還算事兒啊?別鬧了,我這就給你五萬塊錢,你明天寄家走,讓你娘做手術。說完就從從保險櫃裏拿出了五萬塊錢,裝個文件袋裏,硬塞給我,又開車送我回來。那邊俺娘急等錢做手術,我摸著那錢,心想,俺娘拉巴我不容易,我就算拿身子換錢孝順她吧。第二天,就把錢寄回家了。磊哥,我使這個壞蛋的錢了,不能告他了。俺家裏忒苦了,我連死都不行,我死了,俺娘,俺兄弟都活不了了。為了俺娘,俺兄弟,我就在這裏硬撐,就是壞蛋那話,反正比當‘小姐’還強。磊哥,我跟你說的話,成狗放屁了。我對不起你,你就當你喜歡的那個玲玲死了,忘了我吧。打這,你別再來找我了。咱兩人這輩子是不行了。你再來找我,我就死給你看。”李玲一口氣說完,小磊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往頭上衝,身上害冷,打哆嗦,兩個拳頭緊攥著,骨頭結磕磕啪啪響,指甲快把手掌心紮破了,他想不出該說什麽,愣了一陣,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不行,我拿刀去把這個壞蛋捅了。”李玲“撲通”跪到小磊跟前,說:“磊哥,別這樣,咱家裏都有老的,兄弟姊妹,我也不值得你為我搭上自己。求你了,放下這事,權當一場夢吧。”小磊把李玲拽起來,蹲到地上嗚嗚哭了,哭一陣,站起來,兩隻通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李玲,說:“啥也不怨,就怨咱是農村人,咱窮,咱命苦,咱沒有相愛的資格。李玲,打這,我不纏你了。咱兩人好一回,我交代你一句話,再苦再難,都好好活著。”

小磊從李玲房裏出來,大雨還在下,他頂著風雨,暈暈杠杠往回走,回到工地,他不想回工屋,傻了一樣,把頭盔摘下來,任大雨淋他頭,澆他身子……過了好大會子,他凍壞了,渾身打哆嗦,嘴裏打牙巴骨,他猛地一個激靈,張磊,你忘了自己是誰了嗎?你出來幹嘛了?爺爺奶奶,爹,妹妹還指著你哩,你這是幹什麽?莫非你要死到這事上嗎?……他照自己胸膛狠狠地捶了一拳,回屋,一頭攮到鋪上。

這事過去以後,小磊像丟了魂兒,天天悶著頭幹活兒,不吭聲,收了工,就躺鋪上。李哥說:“兄弟,你這樣,哥和一幫工友在旁邊看著挺難受的。別太拿著當事兒,你年紀不大,這個吹了,再慢慢另找唄,天底下好大閨女多的是。”小磊苦笑笑,說:“李哥,我沒事兒。”他知道,他這輩子跟李玲是“成”不了了,可他就是放不下。實在忍不住了,晚上下了班,他就摸遊到飯店近處蹲著,等飯店關門,瞪大眼看著女服務員出來,他誰也不看,隻瞅著李玲,看著她在一幫嘻嘻哈哈的女孩子後邊,低著頭,不跟人說話,有氣無力地跟著別人走,小磊的心疼得咯吱咯吱,一直在那裏直鉤著眼看著,直到她們走遠,看不見了,才拖著酸軟的兩腿回工地。有時候,李哥見他往外走,就說:“別去了,去也是白去,更讓自己難受。咱一個農民工,還想當梁山伯?”小磊苦笑笑,說:“我隨便轉轉,不去飯店。”小磊聽工友們的勸,有幾天不去飯店,可是日子多了,他出去轉,忍不住又去了飯店,等服務員們嘻嘻哈哈出來,獨不見李玲,小磊很失望,過幾天又去了一次,還是沒看到李玲,他鼓鼓勁,走到服務員們跟前,憋紅了臉,問:“你們下班了,怎麽不見李玲?”服務員們不嘻哈了,一個高個姑娘走他跟前,把他叫到一邊,說:“我知道你跟李玲談過朋友,跟你說,多少天了,她說她娘有病,常常哭,頭幾天,她走了,不在俺店裏幹了,上哪,俺這些人都不知道。你也別找她了。”

那以後,小磊暗暗勸自己,這當下的年月,大凡長得好看的姑娘,旁邊總會有有錢的,有權的盯著,你這個窮樣子,連自己都顧不過來,李玲長那麽好看,你和她怎麽有可能?不過是兩人碰巧遇著了,在一起做了個夢。忘了她吧,不該是自己的,想也是白想。天數多了,小磊對李玲的念想總算慢慢淡了。

小磊死心了,從早到晚悶著頭幹活,在腳手架上幹電焊,有危險,不能分心,他知道輕重。活又苦又累,他不怕,這是自己命定的。工程隊平日不發工資,隻給很少一點零花錢,小磊舍不得花,寄給上高中的妹妹,妹妹隔些日子就給他來封信,說說家裏爺爺,爹的情況,她自己的學習情況。妹妹原來數理化好,語文一般,可小磊看她寫的信,文筆越來越好。妹妹決心很大,說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學。小磊覺得自己家有了希望,幹得更有勁了。

2

幾個月過去了,秋風涼了,雨水少了,工地施工的“黃金季節”到了,李力勤卻遭了不幸,他媳婦呂萍在坡裏收莊稼,老娘去給她送飯,跌倒,腿摔斷了,李力勤找包工頭請假,回家看老娘,姓牛的包工頭說:“現在工程正在緊八扣上,天天趕工,你走了,少個電焊工,工程受影響,咋弄?再說了,你也不是大夫,你回去,有什麽用?”李力勤哭咧咧地說:“我也知道,我回去一趟,也替不了老娘受罪,花路費不說,還少掙錢,可是,老娘摔著了,兒子不回去看看,老人得多難受,老婆在電話裏哭,我心裏受不了啊。”包工頭說:“這明情,誰攤上也受不了,是凡農民工,為了混錢,哪個不是一個家弄到幾下裏?把話挑明了說,當農民工的,沒資格講親情。”李力勤半晚上睡不著,第二天跟工頭說,不走了,又給呂萍打電話說了。晚上收了工,小磊問他:“李哥,不走了?”李力勤說:“不走了,工頭的話不好聽,可說的是實情,哥隻得狠狠心,當不孝之子了。”說著,就哭了,小磊也陪著掉淚,說:“別這樣想,大娘也不會怪你。”

工地上趕工,李力勤像賭氣一樣,破死破活地幹,旁的工種缺人,他也去頂班。小磊明白,李哥是在靠拚命幹活壓抑心裏的痛苦,彌補對老娘和妻兒的歉疚,有時候看到他加班回來,累得臉焦黃,腿邁不動步,跟他說:“李哥,也不能忒拚了,身體受不了,也怕出事。”李力勤苦著臉,勉強擠出點笑模樣,說:“兄弟,老娘歲數大了,摔這麽一下子,家裏日子更難過了,不拚命幹不行啊。我知道輕重,不用擔心。”誰知道,說這話沒過幾天,夜裏,李力勤替架子工頂班,剛下過雨,腳手架打滑,他一步沒踩好,從十三層掉到了地上。

 

出事的第二天過午,李力勤的老婆呂萍領著孩子來了,娘兩個都穿著白鞋,戴著黑紗,呂萍短發上係著白布條,黑燦燦的臉上,兩隻大眼哭得紅腫著,工頭帶著她去醫院太平間,小磊跟著,工頭眼一立楞,說:“工地上活兒緊,你去幹什麽?不怕耽誤掙錢?”小磊說:“李哥是我的師傅,嫂子來了,我必須陪著。放心,不讓你記工。”

從醫院回來,公司催著趕快火化屍體,工友們偷偷跟呂萍說,頂住,說不好賠多少錢,堅決不火化。公司把呂萍安排到一個小旅館住下,天天派人跟呂萍“談判”,還拉上政府管安全的,勞動局的人參加。按說,這些人應該替死者說話,可呂萍看出,人家都是一夥兒的。嘔了四五天,到了沒擰過他們,包括喪葬費,一共給了四萬塊錢,就打發了。小磊陪著呂萍一起去火葬場,又送呂萍和孩子去長途客車站,呂萍單薄的身子,兩手捧著骨灰盒,又瘦又小的孩子緊緊地拽著娘的衣襟,小磊幫他們上了長途客車,看著車開走了,才回工地,這晚上,小磊沒吃飯,就睡了。

幾個月後,到冬天了,小磊下了班,上工地食堂打飯,見食堂多了個女炊事員,戴個白工作帽,給他盛飯,說:“小磊兄弟,下班了,累了吧?快吃飯。”小磊見是呂萍,吃一驚,說:“嫂子,你怎麽?”呂萍眼裏含淚,說:“你先吃飯吧,這會兒忙,迭不地,開完飯,拾掇完,我跟你說。”晚上,呂萍跟小磊說,你李哥他老娘本來就病病歪歪,腿傷著不能動,身體更不行了,你李哥遭了這事,她疼壞了,不住地哭,怎麽勸,也勸不到心裏去,吃不下飯,後一節,她怕死了,強忍著吃飯,吃下去就噦出來,找先生看,說是胃萎縮了,沒法治了,一天不如一天,硬硬地餓死了。這老人,說是我婆婆,可是我打小常去找你李哥,老嫲嫲很喜歡我,我對她有感情,娘兩個比親母女也不差麽。她快不行了,拽著我的手,說:“萍,力勤走了,娘也不行了,娘舍不得你娘倆,想打起精神,陪你們,可是娘不爭氣,不撐了。萍,你娘倆怎麽辦啊。娘死也合不上眼啊。”我也哭,跟她說:“娘,你放心,再難再苦,我一定把孩子拉巴大,供他上學。我想好了,把人家給的賠償錢全存銀行,留著供孩子上學。孩子小,我把他留給他姥娘,就出去打工,孩子該上學了,我就把他帶上,讓他跟我去城裏上學。”這不,我把老人發送了,過完“百日”,把孩子交代給俺娘,就奔這裏了。來到給公司當官兒的磕了頭,說了家裏的情況,要求在工地幹活兒,公司當官兒的發了善心,答應了,讓我在夥房裏幹。我想在工地先落落腳,再瞅機會兒幹別的。幹建築,老挪窩兒,沒法帶孩子上學。小磊說:“嫂子,你是有主意的。沒俺哥了,你在這裏,遇著難處,需要幫忙,兄弟沒二話。”

呂萍來工地幹工,覺得小磊是力勤的朋友,有親近感,他下班晚了,呂萍給他打好飯,放在灶上溫著。見他衣裳破了,讓他脫下來,給他縫補好,還給洗淨晾幹。小磊說:“嫂子,你天天怪累的,還給我幹這些事。當建築工的,還有好樣兒?往後不這樣麻煩。”呂萍說:“是說咱是農民工,還幹建築,可你是年輕人,還沒女朋友,不能太不像樣兒。”小磊抽空去夥房,問呂萍:“嫂子,有啥事要幫忙嗎?”呂萍說:“沒有,有用得著你的事,一準找你。”話雖這樣說,呂萍從沒找小磊幫過啥忙。工地夥房有兩男兩女四個炊事員,一段時間,有個男的家裏有事請假走了,晚上汽車送來米麵,炊事員卸車,弄到很晚,三個炊事員累得要死,開車的嫌卸得慢,急急咧咧,小磊見了,忙去幫著卸車,很快就卸完了。司機高興了,說:“這弟兄一個頂你們仨。”三個炊事員和小磊互相看著,男夥夫說:“看咱四個人,都跟戲台上的白麵書生似的了。”另個女夥夫說:“美的你,還白麵書生。我看你像白臉小醜。”男夥夫說:“虧得小磊師傅幫忙。”女夥夫說:“小磊是衝他師娘來的。”呂萍說:“別胡咧咧,俺孩子爸跟小磊是要好的弟兄,哪來的師娘?”男夥夫說:“不假,這呂萍當師娘忒年輕。”

冬天了,下雪了,工程不停,照樣幹。在高處幹活兒,風大,小磊凍病了,很晚了,來夥房打飯,不住地咳嗽,臉通紅,吃點飯,全噦了。呂萍說:“小磊,你咋啦?”小磊說:“許是感冒了。”呂萍說:“不上醫院看看?”小磊說:“天這麽晚了,上哪看?不礙事,咱這樣的,命硬。”小磊回宿舍了。呂萍不放心,夥房收拾完,她去男工宿舍,工友們有啦呱兒的,有打牌的,就小磊躺在床上,呂萍過去,問他感覺怎樣了。小磊說話聲音合合撒撒,說:“挺難受的。”呂萍伸手摸摸他的眉頭,說:“了不得,燒得跟火炭子似的,起來,跟我上夥房,那裏有張閑床,我給你冷敷。”小磊不願去,說:“不用,哪那麽嬌貴。你累一天了,不能再麻煩你了。”呂萍說:“這還算點事兒?你就當你李哥讓你去的,行嗎?”工友們說:“嫂子心眼好,別二思了,快去吧。”小磊忙起來,下床,走路直想栽倒,兩個工友架著他,跟呂萍去了夥房。小磊一頭栽倒在床上,不大會兒,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呂萍拿夥房的大毛巾,放到門外雪地裏,凍涼了,拿進來放到小磊眉頭上,脖子裏,一霎功夫,毛巾熱了,再換涼的,剛開始,小磊燒得臉通紅,說胡話,還哆嗦,總得過了倆小時,臉慢慢不紅了,不說胡話了,也不亂動了,呂萍摸摸他眉頭,燒得輕了,但還是很熱,呂萍困得厲害,可還是堅持著,不停地換涼毛巾,就這樣,整整一夜,呂萍拿涼毛巾給小磊做冷敷,居然讓小磊臉上身上出了大汗,摸他眉頭,涼絲絲的,體溫降下來,正常了。小磊沉沉地睡著,呂萍把毛巾洗了,又燒開水燙,小磊醒了,天還不亮,外麵還黢黑,他見呂萍在那裏忙活,電燈光照著她的側影,漆黑的頭發被爐子的火光映成金色,黑燦燦的的臉龐照得又紅又亮,簡直像畫上的仙女一樣,小磊不覺看得有點發呆,他顫聲說:“嫂子,你一夜沒睡?你這法兒真管用,我覺得好多了,不難受了,把你累壞了。”呂萍扭過臉,欣喜地說:“小磊,你醒了?覺得好受了?你不知道,前半夜,你燒得那個厲害,光翻蹬,還說胡話,可嚇人,不孬,你剛才出汗了,沒大事兒了。聽你說的,嫂子是出力慣了的,這就能累壞了?”小磊覺得心裏熱咕嘟的,暗想,李哥沒了,嫂子和丁點大個孩子,忒可憐了,李哥老誇嫂子,真不假,這人確實好。呂萍說:“天還早,你再睡一會兒,天明再回宿舍吧,一會兒他們就該來上班,準備早飯了,我先拾掇拾掇。”呂萍忙她的了,小磊沒了睡意,呆呆地看著呂萍,過一陣,呂萍轉過身來,小磊說:“嫂子,勿怪李哥誇你,你真好。”呂萍噗嗤笑了,說:“你這孩子,怎麽沒頭沒腦地說這個?我是你李哥的老婆,他還不誇我?”

  小磊感冒好了,很快就上班了。從那天以後,小磊覺得自己對呂萍的感情變了,不是一般的近乎,是打心裏喜歡她了,偷偷想,要是能找(1)了呂萍,既能幫他娘倆,自己也會特別幸福,他心裏又糾結,這樣好嗎?她能答應嗎?小磊每天都惦著這事,隻要有機會兒,就去夥房,有事就幫忙,沒事看一眼呂萍就走。過去了不少日子,小磊終於鼓不住勁了,一天,天很晚了,小磊在夥房近處瞅著,夥房那仨人都走了,就撇呂萍自己,小磊心裏撲騰著,走進夥房,回頭關上門,說:“嫂子,怎麽還沒回宿舍,忙啥?”呂萍見是小磊,很高興,說:“有個工友工作服撕破個口子,讓我給縫縫,我這不正給弄,別耽誤他明天穿。”小磊說:“嫂子,你太善良了。”呂萍說:“這還算點事兒啊?”過片刻,呂萍說:“累一天了,回去洗洗歇著吧,我弄完就走。”小磊說:“沒覺著多累,我坐一會兒就走,跟嫂子說會兒話。”呂萍說:“那好,說吧。”小磊擓一下頭皮,哏哏哧哧地說:“嫂子,李哥走了,你那麽年輕,帶個孩子太難了,以後的生活,有啥打算?”呂萍愣了一下,說:“小小的孩兒家,心還挺細,怎麽想起問這個?”小磊說:“因為咱知近,就關心唄。”呂萍說:“謝謝兄弟,你跟你李哥關係不一般,你既然問到這事,我就跟你實話實說。我跟你李哥打小一起長大,感情深,他猛地舍下我,我死的心都有了,不知哭過多少晚上,來這裏打工了,人多,熱鬧,晚上和那妮子住一屋,不怎麽哭了。說不考慮今後的事是假的。現今不是往常年,一個單身女子,多少人瞅著,你想守也難,甭想素淨,非得有個落腳。沒你李哥了,老婆婆臨走,交代我,已經這樣了,別死心眼兒,有合適的,再找一個,讓人家幫著把孩子拉扯大。有一件,孩子別改性。我也知道,獨手人過日子,供孩子上學,太難了,想想都嚇得慌。我想過個三兩年,有合適的,願意一起拉巴孩子的,就……這事不慌,得看準了。別的都不礙,最當緊的不能讓孩子吃氣。”小磊兩眼直直地看著呂萍,支支吾吾地說:“嫂子,你既然考慮這事,我自報奮勇,跟你一起拉巴孩子,咋樣?”呂萍一下呆住了,說:“兄弟,你別胡亂說,我說以後找個人兒,也不知啥時候,就算找,你也肯定不行。嫂子比你大四五歲,一個寡婦,還帶個孩子,要那樣,太對不住你了。”小磊說:“嫂子,你要是不找主兒,我沒的說,隻要找,就是我了。你說的那些事我都不在乎。”呂萍說:“你不在乎我在乎。萬萬不行。咱兩人真的不合適。”小磊說:“我覺得再合適沒有。”呂萍說:“兄弟,你跟你李哥有感情,同情我,就想幫我,我理解。可你不能一時衝動,這是一輩子的事,不是鬧著玩兒的。”小磊說:“我不是一時衝動,也知道不是鬧著玩兒的,我想了一百遍了,是認真的。”呂萍說:“你年輕,不犯考慮,就算咱兩人都同意,你家老的也不會同意。”小磊說:“這一節,我也想到了,我自有辦法,會讓老的答應。”呂萍說:“兄弟,別擰了,你說一千,道一萬,我也不會答應。”小磊不吱聲了,呆坐一陣,說:“這也不是現在就要決定的事,早著哩。反正我就在旁邊瞅著,終有一天,你會答應的。”呂萍“撲哧”笑了,說:“真有你的,那咱就試試吧。”小磊站起來,說:“好,試試就試試。我走了,你也快回去歇著吧。”

  過了十來天,呂萍本村一個老鄉把呂萍的孩子小栓柱給帶來了,說,他去呂萍她娘家,小栓柱說想媽媽,哭著要跟他來,呂萍娘說孩子怪可憐的,讓帶上他,去那裏呆些日子,過年放假,呂萍再把他帶回來。老鄉覺得呂萍幹夥房,讓孩子在旁邊玩兒,沒啥要緊,就給帶來了。小栓柱兩歲多了,安安穩穩的,不像一般男孩子那樣調皮,見著媽媽了,很高興,讓咋著就咋著,媽媽幹活,天好,在夥房門外自己玩兒,天不好,就在夥房一個角落裏,坐個小板凳摸索著玩。小磊很喜歡這孩子,小栓柱也很依戀這個小叔叔。對小磊說的那件事,呂萍仍沒有應口的意思,小磊也沒再提。

   快過年了,工地停工了,農民工們盤算著,錢到手,趕快回家過年。對於撇家舍業,在外地打工的他們來說,這是最看重,日思夜想,睡裏夢裏都在想,在盼的。他們各有心思和打算,發了錢,給老的,給自己媳婦,孩子買啥東西,回去,哪裏哪裏得用錢,可是,突然,姓牛的包工頭卻來宣布,資金“沒到位”,這次隻能預支十分之一,夠大家買回家的車票和過年的花銷,欠著的年後回來再發。工友們一聽就惱了,吱吱歪歪一陣子,姓牛的大腦袋眉頭結個疙瘩,三角眼一立楞,惡不幾地說:“怎麽了,不就晚個多月嗎,什麽大不了?天底下欠農民工工資的多著哩,層層欠,三角債,神仙也沒法,這是中國的國情。你們願意,今天就找會計領錢,不願意,就算完,過了今天,連這也不發了,有本事你們鬧吧。”說完,不等工友們回話,氣哼哼地出門,一頭鑽進小車,開車走了。工友們傻眼了,有的說,咱找開發公司,小磊說,你們怎麽不明白,現在這些工程,都是層層包,到姓牛的這裏,不知包幾層了,咱知道找誰?隻能找勞動局。小磊帶幾個人去勞動局,快過年了,勞動局的人明顯不耐煩,待答不理,最後答應給問問,讓第二天過午去聽結果。第二天,小磊他們去了,勞動局的人說,問開發公司了,他們已按工程進度全額撥付資金,欠薪隻能找包工頭。工友們沒咒兒念了,第二天,他們聽到一個消息,說包工頭明天在前街那飯店給他兒辦婚宴,小磊說:“好個混蛋玩意兒,鬧了半天,他拿咱的血汗錢,去給他兒大辦婚宴了。”工友們七嘴八舌,說:“不能讓他”,“去鬧場”,“他不叫咱過,咱也不叫他過”,可是第二天,真要去那飯店了,有的人害怕了,說:“這裏可是北京,鬧出事兒來,不是玩兒的,讓人家抓起來,就完蛋去球的了。”小磊急得臉通紅,說:“什麽時候了,還前怕狼後怕虎,不去的,不勉強,誰願意去,跟我走。”呂萍站在小磊跟前,小栓柱緊緊貼著她,嚇得小臉幹黃,呂萍說:“小磊,北京大街上,大飯店門口,車多人多,可別沒好地鬧,小心別鬧出事兒來。”小磊說:“去了一定注意,不妨礙交通,不砸場子。今天必須去。願意去的弟兄跟我走。”又看一眼呂萍,說:“管誰去,嫂子你得看孩子,不能去。”呂萍還要說什麽,小磊已經帶著十來個人急匆匆離開工地,直奔那飯店去了。

  小磊他們來到飯店門口,見飯店外邊馬路上排列著一大溜豪華車,一色的寶馬,車上都披著紅綢掛著彩花,姓牛的肥頭大耳,脖子裏掛著明晃晃的金鏈子,油光滿麵,他老婆穿著旗袍,化著濃妝,嘴頭子抹得像啃過死孩子的,兩人站在飯店門口高台階上,迎接賓客,小磊見狀,“噔噔”跑過去,說:“牛經理,你給兒子辦喜事,這樣排場,我們這些打工的,跟你幹了一年,過年了,求你可憐可憐,把工錢給結了。”牛工頭氣得臉紅如豬肝,罵道:“好你個張磊,狗娘養的,膽大包天,今天是我家大喜的日子,你竟敢來鬧場,我非得讓你好看。”小磊急了,說:“姓牛的,你扣著我們工錢不發,我們不能回家過年,來找你,好話求你,你還罵人,太欺負人了。”轉臉對著飯店前的大幫賓客和看熱鬧的,高聲喊道:“這姓牛的,有錢大辦婚宴,我們農民工的一點血汗錢卻賴著不發,他這是人辦的事嗎?大家說,還有天理嗎?”在場的人議論紛紛,姓牛的急得跳腳,一個賊眉鼠眼的小個子趴他耳朵上嘰咕幾句,過了不大霎兒,一輛警車嗚嗚地來了,從車上下來三個警察,姓牛的迎上去,點頭哈腰,忙不迭地挨個遞煙,一個黑紅臉子警察,像是個頭頭,看樣兒跟姓牛的很熟,說:“這夥人竟敢在北京大街上鬧事,擾亂社會秩序,哪個是他們的頭?”姓牛的指指小磊,說:“就是他,山東人,叫張磊。”兩個警察過來,惡狠狠地抓了小磊往車上推,小磊掙歪,說:“我們來討要工錢,犯什麽法了,你們憑什麽抓我?”黑紅臉子警察說:“我們接到舉報,有人在這裏擾亂社會秩序,你被拘留了。”小磊還在掙歪,兩個警察已經把他連拉加搡弄進了警車,一起來的工友急了,偎過去,一起喊呼:“警察不講理!”“你們不問青紅皂白,胡亂抓人。”“要把老百姓欺負死嗎?”黑紅臉子喊道:“你們瞎叫喚什麽,趕快散開,你們聚眾鬧事,妨礙公務,把你們全抓走。”警察頭頭上了車,車發動了,工友們慌忙躲開,警車響著嚇人的警笛開走了。

工友們去了一大會子,呂萍領著孩子站在工地大門口眼巴巴地望著,老遠看見十幾個工友像鬥敗的公雞,低頭耷拉腦的回來了,呂萍吃驚地問:“你們回來了,問出結果了嗎?怎麽就你們回來,小磊沒回來?”工友們說,別提了,還“結果”哩,不光沒結果,還把張磊給逮了。呂萍驚問:“怎麽著,張磊給逮了?為什麽?”工友說:“警察說是擾亂社會秩序了。”呂萍說:“怎麽,你們鬧了,攔車了?”工友們說,沒鬧,更沒在馬路上攔車,就張磊在飯店門口跟姓牛的掰扯了幾句,姓牛的覺得捂他臉了,找了派出所,警察來到,二話不說,就把張磊給弄走了。看樣子,姓牛的跟警察很熟。有個年紀大的工友說,他聽人說,幹工程的,跟當地公安都勾著,咱這回是南瓜頭撞到礤床子上了,完蛋了,這人說著,大老爺們兒,竟擦眼抹淚地哭起來。

一夥子回到工屋,垂頭喪氣,說,這回毀了,工錢沒要著,還把人逮了。有的說,不光要不著工錢,連買車票的錢也黃了,回不成家了。有的說,知道這樣,忘了不鬧騰,胳膊擰不過大腿,咱一個農民工,哪能鬧過人家?呂萍見工友們一個個的窩囊樣子,急得要哭,說:“你這夥,真行。就光想著自己的工錢,自己回家,張磊讓人家逮了,咱就不管了?”一個工友說:“咋管?咱兩眼一抹黑,有啥法兒?”呂萍說:“咱反正不能不問他的事了,?著人家逮了他,再判他的罪吧?”工友說:“如今這年月,明擺著,公安,勞動局的人得過公司,包工頭的好處,誰也不替咱說話,咱咋辦?”呂萍說:“我知道咱沒法兒,可是也不能不管不問,我這就寫材料,寫好了,明天,咱拿著,一起找公安,找勞動局,非把張磊要出來不可。”幾個工友說,好,就這樣弄,咱不能忒孬種了。有的說,了不得,別再把咱也給逮了。呂萍說:“這樣吧,我寫好了,念給大夥兒聽聽,沒意見,就抄出來,明天一大早,願意去的,咱一起去,不願意去的,不勉強。”那年紀大的工友說,呂萍一個婦道人家,都豁上了,咱憑著男爺們,不能忒穰了,要去都去,誰不去,是孬種。

第二天一大早,呂萍手裏拿著抄好的“材料”,領著孩子,帶著工友們去了公安派出所,門口的警察沒攔住,呂萍和工友們三十幾個人烏呀呀進了派出所,站在院子裏,昨天那個帶人抓走小磊的黑紅臉子警官厲聲喊道:“你們是幹什麽的?要鬧事嗎?”呂萍走到黑紅臉子跟前,說:“我們不是鬧事,是來向人民警察訴冤情,要求放我們工友的。”說著,把手裏的“材料”遞給黑紅臉警官,說:“這是我們寫的訴冤屈求放人的材料”,黑紅臉警官皺著眉頭,十分煩惡,很不情願地收了材料,轉身給了旁邊一個女警,說:“好了,你們交上材料,可以走了。對你們的要求,我們要研究。你們等著聽信兒吧。”呂萍說:“你這位領導,我們急死了,等不了,你聽我們說說情由。我先做個自我介紹,我叫呂萍,河南人,我領著的是自己的孩子,孩子的爸爸在工地上摔死了,孩子他奶奶心疼兒子,病死了。我為了拉扒孩子,哀求人家來工地當了夥夫。我們這些人都是一起幹活兒的工友,有河南的,也有山東的,我們撇家舍業,在工地上風裏雨裏,夏天熱死,冬天凍死,沒黑沒白,出力流汗,有的還搭上了性命,辛辛苦苦幹一年,說好的過年發錢,姓牛的包工頭,硬是耍賴,欠薪不發,我們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全指望我們掙這點血汗錢,家裏老人治病,供孩子念書,屋要塌,急用錢修屋,昨天帶頭討薪抓起來的的那個青年叫張磊,他爹在煤礦打工得了矽肺病,成了廢人,他娘死了,他小小年紀就不上學了,出外打工給爹治病,供妹妹念書,我們這種情況,幹一年,說不發錢就不發了,能不著急嗎?我們到處找不到包工頭,聽說他在飯店辦婚宴,張磊和工友一起去飯店找他,沒有妨礙交通,也沒鬧場,怎麽就成‘擾亂社會秩序’了?城裏人上班,到月頭就開錢,我們幹一年,說好給的工錢,說不給就不給了,我們怎麽活?我們沒有城市戶口,沒有啥學曆,就是靠自己出力受苦,掙點血汗錢養家糊口,我們在社會上沒地位,可是我們也是人,包工頭這邊扣著我們的錢不發,那邊大辦婚宴,這是什麽道理?不是講‘三個代表’嗎?就沒人代表俺?今天我們來,不是讓你們幫我們要工錢,我們是替張磊來求情的。張磊這青年,雖然年輕,但是幹活賣力,樂於助人,急公好義,他不是調皮搗蛋,不著調的人,他家裏有年邁的爺爺奶奶,長矽肺病的爹,被抓起來,他一家人都完了。我們懇求領導把張磊放了。來,工友們,為了苦命的張磊,咱給領導們跪下了。”呂萍剛開始說話,黑紅臉子警察想動怒,幾次要製止呂萍,可一個年紀大些的警察拽了拽他的衣襟,黑紅臉子沒發作,幾個警察呆了一樣聽呂萍訴說,工友們聽呂萍的,齊刷刷跪下了,小栓柱見媽媽和叔叔,伯伯們都跪下了,竟也跟著大人跪下了,一個女警察見了,急忙過來,流著眼淚,抱起了孩子。派出所大門敞著,進來一些看熱鬧的,有個小報記者不知怎地來了,邊聽邊記,還啪啪地拍照,黑紅臉子和幾個警察慌忙來勸呂萍他們起來,呂萍說:“你們不答應放了張磊,我們就一直跪在這裏。”黑紅臉子大聲說:“老鄉們,你們起來,這樣影響不好,張磊的事,我們立即向上級報告,一定給你們滿意的答複。”

兩天過後,包工頭欠薪,農民工因討薪被抓,工友跪求派處所放人的事上了小報,勞動局的人趕上門來嚴令立即解決欠薪問題,姓牛的工頭當天就給工人們發了全工資,派出所也把張磊放了。工友們高興得把張磊團團圍住,說,你讓人家弄起來,俺這夥嚇壞了,虧得呂萍領著找了派出所,才把事兒扳過來。呂萍這姐妹真不賴。有的說,李力勤為人仗義,他媳婦也厲害。張磊眼裏含著淚,給呂萍說:“嫂子,多虧你了。”呂萍哭了,說:“好兄弟,說啥哩,俺這夥都得謝你。”

工友們都回老家了,呂萍正要走,小栓柱因為跟著大人上派出所,凍了一上午,病了,發高燒,張磊幫呂萍一起帶孩子去兒童醫院看病,醫生說,孩子得了流感,病得不輕,弄不好有生命危險。呂萍嚇哭了,跟張磊說,看來回不成家了,麻煩你去給俺村委要個電話,給俺娘說這事,再上車站把車票退了。張磊去了,個多小時回來了,說:“電話打了,你娘囑咐強一把孩子看好,票也退了。”呂萍說:“謝你了,我在這伺候孩子,你迭忙回家吧。”張磊說:“我也不走了,也告訴家裏了,票也退了,在這陪你娘倆。”呂萍說:“張磊,你這是幹什麽,你在外頭一整年,家裏人多想你,你別這樣。”張磊說:“我也想家裏人啊,可是,大過年的,撇你自己,帶個有病的孩子,怎麽辦?我舍下你們走了,不放心,也太對不住李哥了。”

工友們都走了,偌大工地就隻有保衛科值班的幹部和看門的保安,再就是張磊和呂萍跟孩子。張磊每天陪呂萍跑醫院,回來就在夥房裏隨便弄點東西吃,呂萍給張磊說,栓柱這孩子潑著哩,哪想到早不病,晚不病,這時候病了,弄得你也過不成年,回不了家。張磊說,嫂子,別再說這了,要不你領著大夥去救我,我還關著哩,不更回不了家?過啥年?孩子要不跟你去派出所,也病不了。咱誰也不說感謝誰的話了。小栓柱的病一天天見好,到六七天上,不發燒了,也能吃飯了,到了年除夕,小磊上商店買來肉,菜,速凍水餃,呂萍炒菜,下水餃,三人吃了。呂萍說:“咱這就算過年了。”張磊看著活蹦亂跳的小栓柱,說:“孩子好了,比啥都強。”呂萍說:“天不早了,這些天,你遭那麽多煎熬,受這些的累,快回宿舍歇著吧。”

小磊回到工屋二樓房間,倒杯水喝了。那麽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的高低床上,有的還有點鋪蓋,有的就剩一張光席,屋裏冷得像冰窖,小磊想,就我一個人,屋裏更冷了,他把兩個山東老鄉的被子拿過來,自語道:“鋪厚點,多蓋床被子,挨凍就輕了。”弄好床鋪,小磊還不想睡覺。長這麽大,頭一回在外頭過年,心裏翻翻蹬蹬,說不出的滋味兒,他不回家過年,爺爺奶奶和爹得有多難受,爺爺奶奶年紀那麽大了,老得更厲害了吧,爹的喘病到冬天就加重,不知啥樣了,妹妹小霞期末考試成績會很好,這是他們家生活中的一道光亮,放假來家,見不到哥哥,她會偷偷掉眼淚。小磊覺得自己鼻子發酸,眼淚一滴滴滾下來……他用手背抹去眼淚,心裏說,這是幹嘛?他站在窗前,朝外看,裝點著五顏六色燈飾的棟棟高樓,馬路上彩色河流般汽車的長龍和成千上萬個窗口輝煌光亮的燈火,讓人眼花繚亂,小磊想,市民們家家溫暖如春,桌上擺著豐盛的年夜飯,一家人團團圓圓,喜氣洋洋,大人坐在沙發上看春晚,孩子們嬉笑玩鬧……再看看自己,還有在夥房裏搭地鋪的呂萍娘倆,千裏以外,自己家昏暗的燈光裏,冷冷清清,一家人可可憐憐,淒淒惶惶,都叫“過年”,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又想到了呂萍,經過了節前這番折騰,他更看出這人是能和自己共患難的人,又想到孩子病了,呂萍孤單無助的慘樣兒,小磊心裏拱拱著,要回夥房,看看她睡沒睡,要是沒睡,今晚就再跟她說那件事,小磊從二樓下來,朝夥房走,走了沒幾步,又想,現在說,不合適,眼見的是你留下來不回家,不是為幫人家,是有你自己的想頭。算了吧,回去睡覺,還是讓呂萍自己慢慢想通再說吧。小磊慢吞吞地回二樓,正要脫衣服睡覺,猛地聽見有人上樓,是呂萍!小磊心砰砰跳起來,心想她怎麽來了,呂萍在外邊喊道:“磊兄弟,睡了嗎?我又下了點水餃,給你送點來,咱也吃年夜飯。”小磊說:“沒睡,嫂子,天這麽冷,你又往這跑,孩子呢?”呂萍進屋來,臉被風吹得通紅,放下水餃,說:“兄弟,趁熱吃。孩子睡著了,沒點事兒。”小磊讓呂萍在床沿上坐下,他大口小逮地吃了水餃,說:“謝謝嫂子。”呂萍嗔他道:“嫂子不是外人,不用那麽客氣。”小磊到底忍不住,說:“嫂子,既不是外人,就是一家人了?”呂萍臉更紅了,說:“兄弟,你又來了,你咋這麽強呢?”小磊說:“在這個事兒上,我就是要一直強下去,除非你另找主兒了。”呂萍直直地看著小磊,說:“兄弟,這些日子,我翻來倒去地想你說的這個事兒。你這人是真不孬,遇著事兒有男子漢來頭,對俺娘倆實心,我還圖麽?遇著你這樣的,我還有啥說的?可是,兄弟,我還是覺得不合適,我比你大,還帶著孩子,怕有一天你會後悔,那咱們就都苦了。”小磊急不可耐地站起來,拉個凳子坐到呂萍跟前,說:“決不會,我要是錯過了你,才會後悔一輩子。”說著,伸手抓住呂萍兩隻手,搖晃著,說:“嫂子,好呂萍姐,答應兄弟吧。”呂萍說:“兄弟,我也打心裏喜歡你,可就是……怕……”小磊說:“你怕啥,我明白,你放心,我張磊不是那樣的人。”呂萍說:“好兄弟,我這輩子有依靠了。”說著,趴到了小磊身上……過一會兒,呂萍揚起臉,又說:“我心裏還是遊乎,咱兩人這事,你家老的不會同意,老的那麽不容易,惹他們生氣,不合適。”小磊說:“我也知道,老的會不讚成,可是我有辦法讓他們同意。”呂萍說:“啥辦法?”小磊說:“我讓俺妹妹小霞給幫忙,勸老的。”呂萍說:“你妹妹說,老的能聽?”小磊說:“你不知道,俺這妹妹多讓人喜,爺爺奶奶,俺爹多麽疼她,她又會說,用了急,再撒嬌,準管。”呂萍說:“你是小子,說了不管,小姑娘倒有麵子,俺不信。”小磊說:“真的,我不是瞎啦,一是俺家裏,打俺老爺爺到這,兒子閨女一樣疼,小子調皮,小妮兒乖,有麵子。”呂萍說:“要能行,趕自好。”小磊說:“準行,她現在是高三了,功課緊,不能分心,等她高考完了,我就給她寫封長信,說咱這事。到時候,她高考考得好,咱兩人的事也成了,俺家雙喜臨門。”呂萍說:“好,咱就盼著吧。”

1.找,這裏是說找“對象”,找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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