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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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三十七章

(2024-05-01 13:28:05) 下一個

37

這晚上,慶水和兩個閨女吃著飯,大喇叭又響起來,還是吳家槐咬牙切齒喊呼計劃生育的事,慶水聽得頭皮麻痧痧的,悶聲吃飯,十一歲的大女兒小婕說:“爹,你出去收酒瓶子,大喇叭喊呼好幾遍了。俺娘躲出去生弟弟,人家會抓她回來嗎?”七歲的二女兒小媖哭了,說:“爹,你快點去找俺娘,讓她藏嚴實啊。”慶水說:“小孩子,別問大人的事,沒事兒,你們上你們的學。”慶水讓兩個閨女在家做作業,做完作業自己睡覺,他上爺爺奶奶家去一趟。

慶水來到爹娘這邊,對眼前這事,誰也沒辦法,這本來就是沒辦法的事。慶河咳嗽兩聲,說:“你張口合口說‘組織’怎著怎著,這回‘組織’要整你了吧?”慶水說:“到這時候,你就別說風涼話了。”張廣坪說:“你哥是替你著急。小水,我可跟你說下,稱起個男人,得敢惹敢撐,到時候,讓他再逼,刀擱脖子上,不來充孬的。”如蘭說:“小貞懷上快兩個月走的,出去四個多月了,要是這時候給弄回來胡刮插,孩子瞎了,大人也遭大罪,弄不好是兩條命,你可得心裏有數。”慶水說:“這個我明情。我怕爹娘跟著受罪。”張廣坪說:“別說這個了,為著你們,爹娘受罪,也不怕,就怕白受了罪,小貞還躲不過去。”

慶水從食品廠來家,做起了收罐頭瓶子和酒瓶子的生意,收入還算行,比撇家舍業出去打工強。他在食品廠入了黨,回村後參加村裏的活動,隨叫隨到,不跟吳家弟兄戧茬,年節裏到吳家槐家“意思意思”,吳家弟兄也樂得拉攏他,關係還算不錯。慶水在養父家長大,見的是養父母對當權者的低首下心,知道跟當官兒的頂沒好果子吃,他知道爺爺和爹一直到哥哥都跟村裏不對付,他回來後跟吳家槐他們走得近,哥煩惡,連小貞也嫌他,可他有自己的主意。手裏有了倆錢,慶水想出來蓋新房,村裏很痛快地批給了挺好的宅基地,爹說:“小水巴結吳家槐,見回頭子兒了。”爹和哥哥幫著,慶水蓋起了了新房,從老家搬出來,小日子過得紅火,自不悠的,可是生小孩兒的事不隨心。哥哥和嫂子兒女雙全,他和小貞結婚後,計劃生育越來越嚴,政府規定,頭個孩子是兒,就不讓生了,是閨女,五年以後,給準生證,再讓要一個。小貞八二年生頭一個,是閨女,慶水兩口子都很高興:可以要兩個孩子了。廣培叔給閨女起名叫張婕,兩年後,小貞又懷上了,沒準生證,不能要,偷偷找人掐算,懷的是女孩,小水說,咱不是想要兒嗎?這一個流了算了,小貞舍不得,哭哭啼啼,沒辦法,小水送她躲出去了。村裏把違反計劃生育的或親屬關起來,辦學習班,小水扛不住壓力,怕開除黨籍,交代了小貞躲藏的地點,村鎮表揚了他,計生骨幹把小貞抓回來,直接去鎮醫院做了人流,流出來的是個男嬰,小貞哭得死去活來,差點疼瘋了,想起來就跟慶水鬧。八六年,村裏給了準生證,小貞懷了孕,又另找了個據說特別靈驗的高人掐算,說是男孩兒,兩口子高興得了不得,誰想生下來的又是個閨女,小貞說,閨女也是寶貝,還是廣培叔給孩子起名叫張媖。按政策不能再要了,但小貞不死心。小貞娘家爹娘就幾個閨女,沒兒子,在村裏被人看不起,受氣不說,幾個閨女出嫁走了,撇下老兩口好不淒惶。娘家娘跟小貞說,甭管怎著,一定得要個兒子,不要錯了主意。小貞信娘的話,無論怎樣,非生出兒子不罷休。慶水雖說是黨員,在會上說,新社會,兒女一樣,可心裏也覺得這輩子要是沒個兒子,忒冤了。一晃幾年過去了,大女兒小婕十一,二女兒小媖七歲了,小貞又懷上了,兩人商量,甭管是閨女還是小子,一定把這一個生出來,是兒子,謝天謝地,是閨女也要,到時候,三個閨女嫁走倆,留一個招養老女婿。慶水說:“豁出去了,哪怕受處分,也保住這個孩子。”小貞懷孕兩個月,慶水找生產隊給小貞請假,說她娘家娘有病,跟前沒人,小貞去伺候。小貞一去不回還,村裏計生幹部問慶水是不是懷了孕躲出去了,慶水說,沒影兒的事。這回村裏來了計劃生育小分隊,雷閃火閃,陣仗很大,慶水嘴上很硬,心裏嚇得要命。實際上小貞沒回娘家,而是去了慶水養父在山後當礦工時一個朋友家,打譜在那裏生了孩子再回來,反正不能把孩子給掐死。這兩天,慶水像懷裏揣著一窩小老鼠,百抓五撓。小分隊進村第三天,大喇叭通知全村所有育齡婦女哪天進站檢查,有五名育齡婦女不在家,村裏和小分隊召集她們的男人開會,限期把人叫回來,誰叫不回來,別怪不客氣。有兩戶撐不住勁,把人叫回來了。村裏和小分隊把慶水喊到村裏,問怎麽小貞還沒回來,慶水嗚嗚嚕嚕說,他也不知道小貞上哪了。吳家槐老鼠眼一眯縫,冷笑道:“張慶水,你還真敢扒瞎話。你不知道你媳婦在哪裏躲著,誰能信?我看你是想找不素淨。”慶水想,平日裏,客客氣氣,到這時候,一點麵子不講,他肚裏有氣,心想,豁出來了,給他個咬口不開,看能怎麽著。就說:“不是瞎啦,確實是不知道。”吳家槐氣呼呼地說:“那好,你回去吧,到時候別後悔。”

這天後半夜,小分隊和村裏民兵去慶水家把他喊起來,說去村委,兩個閨女給吵醒了,嚇得哇哇哭,慶水說:“別哭,回去睡覺,天明去找爺爺奶奶。”慶水到了村委,見村委門口,停一輛五零大拖拉機,爹娘,哥哥都在村委裏,村裏那兩個沒回來的育齡婦女的男人和爹娘也弄來了。村裏幹部一個也沒露頭,就小分隊和民兵嗷天嗚地。有個人問:“俺這夥犯什麽法了?”小分隊頭頭—一個黑乎臉,五大三粗的人說:“別裝憨賣傻,犯什麽法,自己心裏明白。好說好商量,你們不聽,那就換個地方,換個辦法,看誰擰過誰。”張廣坪問:“你們弄俺上哪?”黑乎臉說:“別害怕,不上公安局,去鎮裏辦學習班。”有個老頭兒說:“兒子大了,分家單過了,他犯法,你們治他,為什麽牽扯上老的,這不成舊社會,株連九族嗎?”黑乎臉說:“你這個小老頭兒胡說什麽?你想挨揍嗎?我們株連九族了嗎?跟你說,我們是講政策的,有的地方,親戚鄰居一窩端。”張慶水說:“俺哥身體不好,我們個人過個人的,你們把他放了,行嗎?”黑乎臉說:“名單是領導定的,一個也不能放。”慶河大喘著氣說:“別費話了,他們不會發善心的。”如蘭說:“你們把俺大人都弄走,俺倆個孫女在家怎麽辦?”黑乎臉說:“我們不管那個。放心,有村支部,村委,餓不死她們。”如蘭說:“你們也忒狠了吧?”黑乎臉說:“狠?這是客氣。計劃生育關係到黨和國家的生死存亡,再狠也不要緊,趙臣書記講了,寧肯血流成河,也不多生一個,你尋思去吧。好了,不跟你們羅嗦,快讓他們上拖拉機。”一大幫人,被小分隊和民兵像趕牲口似的弄上了拖拉機。拖拉機“咕咕咚咚”地上路了,秋後天氣,半夜裏,很冷了,一車人都穿著單薄的衣裳,老嫲嫲凍得合合撒撒,慶河咳嗽起來,有老嫲嫲哭出了聲,押車的喊道:“別哭哭啼啼,厲害的在後頭哩。”張廣坪對著慶水的耳朵說:“到這樣了,別想三想四了,記住我和你娘的話,別到時候孬了。”

娘不在家,爹給弄走了,天陰著,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到處黑咕隆咚,小婕、小媖兩個孩子嚇得要命,小婕大著膽子去關了大門,姊妹兩個回到屋裏,小媖趴到小婕身上,說:“姐,我害怕。”小婕摟著妹妹,說:“別怕,有姐在。”小媖說:“那些人為麽弄走爹?”小婕說:“你沒聽見喇叭喊,看樣是因為咱娘跑了的事。”小媖說:“他們把爹弄哪去?”小婕說:“可能是弄鎮上去。”小媖說:“爹會挨打嗎?”小婕說:“不知道,就是打,也不會太重,因為不論有什麽錯,打人是不對的。”小媖點點頭,又問:“姐,咱娘為麽跑啊?”小婕說:“不是為了給咱生個弟弟嗎?”小媖說:“人家不讓要,就不要唄,他們這麽強啊?”小婕說:“大人的事,小孩兒不懂,不管了,咱睡覺吧。”第二天一大早,姊妹倆毛毛地起來,去爺爺家,鄰居給說,你爺爺奶奶還有你大爺都弄走了。倆閨女嗚嗚哭起來,回自己家,小媖說,姐姐,我餓了,小婕說,我給你做飯吃,可她不會做,急得掉眼淚,小婕找了剩飯用熱水燙了讓小媖吃,自己拿塊生地瓜啃,小媖說:“姐,你就吃那個啊?”小婕說:“沒事兒,一樣壓餓。”姊妹倆正吃飯,李老七和瘋子六一前一後來了,倆孩子像見到了親人,哇地哭了:“爺爺,你們怎麽來了?”他們說:“俺聽說了你家的事,來看看你姊妹倆。”李老七說:“孩子,你爹娘連你爺爺奶奶沒做惡事,別害怕。他們不在家,爺爺管你們。走,上俺家吃飯去。”瘋子六說:“對,跟你李爺爺去吧,到晚上,我來跟你倆做伴。”正說著,能能來了,倆孩子撲到能能身上大哭,能能也哭,說:“孩子,奶奶不知道,奶奶來晚了。你倆爺爺也是剛聽說吧?”李老七和瘋子六說,可不是,這是他娘的弄的啥事哎,老百姓要個孩子,該死罪了。能能說:“謝謝你倆爺爺,你爹不回來,奶奶就在這看著你們,伺候你們。”李老七和瘋子六說,好了,有你奶奶了,俺放心了。兩個閨女連聲說“謝爺爺”,兩人罵咧咧地走了。

弄鎮裏來的這夥人分男女關進了兩個黑屋。鎮政府院裏院外、學習班屋牆上貼著紅紙黑字的大標語,一條比一條凶,讓人看著心驚膽戰,院裏院外貼的是:“普及一胎,嚴控二胎,消滅三胎”,“能引的引出來,能流的流出來,就是不能生下來。”“一胎生,兩胎紮,三胎四胎刮刮刮”,“寧可家破,不能國亡”,學習班牆上貼的是:“寧添十座墳,不添一個人”,“寧可血流成河,不能多生一個”,“該流不流,扒屋牽牛;該引不引,抓住就捆,該紮不紮,見了就抓”,“通不通,三分鍾,再不通,龍卷風”。說是“學習班”,除了一開始趙臣書記來,把這些人訓一頓,讓他們端正態度,提高認識,看清形勢,不要自找倒黴,頑抗沒有好結果,最終還是得認輸。他讓這夥人回想回想,這麽些年,搞對抗的有好結果的嗎?張廣坪聽得心裏麻痧痧的,脊梁骨出涼氣,心想,這人夠狠,可說的是實話。趙書記走了,骨幹們輪番挨人嚇詐,凶巴,連罵加噘,不交代,不給飯吃,不讓睡覺,最狠的是“升級”——單獨“過堂”,把人另弄個屋裏,用草席圍上,讓人在外邊拿棍子打,挨打的在席筒子裏想躲,一挪步就跌到了,打手就更狠狠地掄棍子狠砸,人被揍得哭爹喊娘,哎吆連聲。一邊打,一邊問:“招不招?”不招接著打。

張慶水先“升級”去過了堂,被揍得齜牙咧嘴,回來了,張廣坪又被叫去了,被打得一瘸一拐。慶河也去了,給揍得連聲咳嗽,哎吆皇天,不是人腔,張廣坪哭著跟一個骨幹說:“俺兒有矽肺病,挖煤落下的,你去跟當官兒的說說,你們行行好,饒了他,別讓他死這裏。是說不怕血流成河,真死個人,不好看也不好聽吧?”那骨幹聽了,臉寒寒的,出去了,一霎回來,說:“你兒不撐,沒打他幾下,就裝死,暈倒了,弄著上醫院了,放心吧,死不了。”不多會兒,過堂的那邊傳來女人的哭叫聲,張廣坪和慶水支起耳朵聽著,張廣坪說:“小水,他們打你娘了。”說著站起來要往外衝,說:“讓他們再揍我,老嫲嫲子你們也打,你們還是人嗎?”幾個骨幹把張廣坪拽住,說:“單獨做誰的工作,是有目的,有策劃的,誰也不能替誰。”過堂的那邊哭聲停了,慶水還在哭,跟爹說:“爹,都怨我不孝,讓你和俺娘受這罪。”張廣坪說:“不怨你,生個孩子不為罪,別充孬。”

就這樣弄了兩天,學習班裏河灣村那兩家招了,把人放了,張慶水一家還是說確實不知道小貞上哪了。第三天,張慶水被弄到一輛公安摩托車上回了村,到了自己家門口,見吳家槐、黑乎臉和幾個村幹部在大門外站著,自家院子裏不少人,有幾個人上了屋頂,手裏拿著钁頭,抓鉤,李老七,瘋子六,嬸子和幾個大膽的社員在近處站著,村裏民兵擋著他們,不讓靠前,能能喊呼:“打罰都行,憑麽拆屋?你們非要逼死人嗎?”李老七喊:“你們這樣搞,符合政策嗎?”黑乎臉的黑臉變得黢青,命令民兵把他們攆走,說,再胡說八道,逮起來送學習班。吳家槐對慶水說:“張慶水,你和你全家執迷不悟,態度惡劣,對抗計劃生育,鎮上通知,給你最後的機會,現在說出小貞藏哪裏,沒事兒。繼續頑抗,開除黨籍,還要扒你的屋,讓你全家沒處安身。你說怎麽辦吧?”張慶水嚇懵了,頭暈目眩,渾身是汗,嘴哆嗦著,說話不成溜了:“我……我……交代……”

還跟上回一樣,張慶水“招”了,鎮上把張家人放了,小分隊和民兵按張慶水說的地址,把小貞抓回來,直接進站,小貞拚命反抗,幾個人逮著,硬朝肚子上打了針(讓胎兒死掉,好做人流)。小貞昏了過去,好歹醒過來,輪到她了,像宰豬一樣弄進手術室,把孩子流了出來,有人偷偷跟她說,是個男孩。小貞竟哈哈大笑起來,一會兒,又啞喉嚨破嗓地哭喊,醫院的人慌了,忙給她打了鎮靜的針,張慶水找車把她接回家。張廣坪和如蘭,還有能能都在家裏等著,見到像死過去的小貞,如蘭和能能都嗚嗚哭,兩個閨女哭著喊娘。過一會,小貞醒過來,立馬爬起來,哭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哭叫聲尖利瘮人,能傳半截莊子。如蘭和能能好歹勸小貞不哭了,跟她說:“村裏跑了的幾家,都招了,這事確實頂不住,不怨小水。”小貞看看站在旁邊像呆了似的慶水,哭著說:“我不怨他。”過一陣,老的走了,慶水伺候小貞吃點東西,睡了,半夜裏,小貞醒了,又哭又笑,兩個孩子嚇得搐搐著,嚶嚶哭,張慶水看著小貞這個樣子,心想,她這是得神經病了,俺這家人完了。

小貞睡在床上,起不來了,一時喊呼“兒子,兒子”,一時哭叫,有時又突然笑起來,自己念叨:“怨誰?你就這命——沒兒的命”,好賴吃口東西,吃了藥,睡一會兒,猛地醒了,爬起來,找“兒子”,跟前的人勸她,她就哭。娘和嬸子兩個人倒班陪著她,夜裏,慶水翻來倒去,說一大套,勸她想開,不是咱自己,天底下的人都這樣,她說:“我也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咱確實鬧不過人家,可就是覺得冤。”兩個閨女放了學,偎在娘跟前,小媖哭著說:“娘,你快好了吧,你這樣,俺難受。”小婕說:“娘,你別難受了,俺沒有弟弟就沒有吧,你不是怕沒小子受氣嗎?俺姊妹倆好生念書,都考上大學,上外頭幹工作,把爺爺奶奶,娘和爹都接出去享福,再不回河灣村,誰也不能欺負咱了。”如蘭和能能聽了高興,說:“俺孩子多有誌氣,小貞,你誰也不為,為這倆閨女,別光難受了。”小貞眼裏滿是淚,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小貞一天天見好,過了三四個月,又哭又笑的毛病一大會子不犯了。慶水跟爹娘說,小貞打這興許就好了,有時候,小貞偷偷跟慶水說:“我尋思著,政策不能老這樣,過幾年,咱反正還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政策鬆了,咱再要一個。”慶水開黨員會知道,用不了多久,就要給有了兩個孩子的育齡夫婦搞結紮,小貞說的這事是不可能了,又不願惹她不高興,就說,那你得好好的,打起精神,身體棒棒的,咱慢慢盼著。

 

小貞被強行流產後,不到半年,突擊結紮運動來了,村裏宣布了結紮人員名單。在早的政策是有了兩個小孩的帶避孕環,三個以上小孩的結紮,這回倆孩子的全結紮,原先結紮,紮男紮女夫妻自己定,這回隻紮女的。攤著的人急了,問:“俺有倆孩子,你就給紮了,‘哼鼟’死一個,怎麽辦?”吳家槐回答說,我們不問那個,上級怎麽布置怎麽辦。有的說:“死一個也不要緊,還少一口人哩,對計劃生育有好處。”有的問:“紮男紮女一樣不懷孕,為麽非紮女的?”答複是:“紮了男的,擋不住女的會借‘種’。”老百姓罵:“這說的是人話嗎?”慶水去求告吳家槐,說:“小貞上次流產,損傷太大,精神不好了,村領導給說說,紮我,行不?”吳家槐斜著老鼠眼,拉著慢腔,說:“這事兒不好辦,開了口子,照顧誰的是?”慶水說:“這不是要俺這家人的命嗎?”吳家槐把臉禿嚕下來,說:“你別胡咧咧,搞計劃生育,你給村裏惹的麻煩夠多的了,這回再不老老實實的,組織上絕不客氣。”慶水心想,瞎白巴結這黃子,到時候,六親不認,氣呼呼地說:“盡你們吧。”小貞一個勁哭,慶水說,要不我送你跑了吧,小貞說,還敢跑?我跑了,他們再摁著老的和你治作,不能讓老的再跟著受二茬罪了。

小貞結紮,手術不成功,留下了後遺症,老是小肚子疼,心裏憋屈,流產落下的毛病又犯了,還越犯越勤,沒辦法,慶水隻好送她去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年,人受罪,還花大些冤枉錢。慶水為這找村裏,要求給個說法,吳家槐惡得很,說輕了不理,說重了,就讓民兵把慶水給弄走。慶水去鎮上,縣計生委找,哪裏也沒人搭理。趙臣說:“河灣村的張慶水,為他老婆結紮的事,到處找,要求‘解決’,影響很壞,鎮委的態度是,沒有什麽問題可解決,要解決,就是解決他這個人。河灣村立即開除他的黨籍,繼續鬧,按破壞計劃生育,法辦他。”張慶水很快被開除了黨籍,張慶水咽不下這口氣,還要再找,說不行就上林城,上省,上北京,劉青田讓人捎信來,縣裏開計劃生育會議,高書記講的,要保持高壓態勢,讓當事人及他們的親屬膽戰心驚,還點了慶水的名。劉青田交代,無論如何不能鬧了。

張家經了這些風波,沒啥咒念,還是得像牛把頭認到墒溝裏一樣,拚上命地苦熬苦掙。張廣坪還在縣城當“小工”,慶水天天天不明就下坡種責任田,來家做飯,照應小貞,伺候孩子,吃了飯上路收瓶子。倆閨女懂事,讀書很上心。陰曆九月底,一天,慶水在坡裏收地瓜幹,天快黑了,眼看要下雨,兩個閨女放學來家,知道爹在坡裏收瓜幹,忙跑了去,到了地頭,倆孩子見奶奶也在,正慌裏慌張地拾瓜幹,兩個閨女緊跑幾步,蹲下拾瓜幹,低頭幹活兒的慶水抬頭看見了她們,厲聲問:“誰讓你倆來的?怎麽不在家做作業?”小婕嗚噥道:“俺娘說你在坡裏拾瓜幹兒,天要下雨,俺就跑來了。”慶水走過去,讓孩子把手裏的瓜幹扔掉,說:“趕緊給我回家做作業,記住,哪怕天再晚,就算下雹子,地裏的活兒也不用你倆伸手,幹麽說麽,你們就是給我把書念好,別的啥事都不用你們管。記住了嗎?快回家。”如蘭見倆孩子嚇得了不得,眼裏含著淚,說:“妮兒,聽你爹的,不叫咱幹,咱就回家,念書要緊。”兩個閨女乖乖回了家。

這天晚上,天下雨,張廣坪來家了,李老七來串門,李老七先說:“今過午,我在坡裏,老遠聽見小水朝家攆倆閨女,心裏想,這小水,有主意,還能幹,是個正勁。”張廣坪說:“也是讓人家逼的。”李老七吸口煙,又說:“跟你說個事,讓你高興高興。”張廣坪說:“啥事?咱這樣兒的,高興的事稀見。”李老七說,咱不是一直替瘋子六著急嗎,待些年,老了,一個人,苦不死?頭些日子,我東鄉一個親戚來說,他村裏有個寡婦娘們,叫喬秀珍,挺好個人兒,五十出頭兒,兒子到了年齡,結了婚,不孝順,讓兒媳婦訛得不能過,想帶著十四五歲的閨女走主兒,一時找不著合適的,我大上一步,要他把這人給瘋子六說說,我這親戚實心,還真給說成了。瘋子六高興得了不得,說,我這窮樣子,對不住那邊,現在上級號召種西瓜,明年開春,把責任田全種成西瓜,有了錢,秋後辦事兒。你說這不是大好事?張廣坪說,是大好事,可種西瓜能行?上級號召,那能靠得住?他們慣常管死不管埋,他宣傳說種西瓜多好多好,到時候,大呼隆的種一些,賣不了,找誰去?李老七說,也難說,不過不礙,天熱,不都吃西瓜?就是發不了財,也賠不了。張廣坪說,倒也是。李老七走了,張廣坪還一遍遍地說,李老七辦的這事好。如蘭說,真是的,久了,沒見你這麽高興了。張廣坪說:“是啊,老弟兄,有這好事兒,能不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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