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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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二十二章

(2024-04-09 12:01:23)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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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廣坪和如蘭急急奔到如蘭娘床跟前,從窗戶進來的一點光亮照在如蘭娘枯瘦的,隻剩點薄皮,黃表紙一樣的臉上,眯著眼,眼角掛著渾濁的淚滴,兩人喊“娘”,問她“覺得怎樣?”如蘭娘微微睜下眼,聲音細得像要斷的絲線,說:“小九子沒了,你娘得疼死,為了給我治病,把小水送了人,連小九子也給耽誤死了……”如蘭哭腔說:“俺娘,你想些啥?小水送人,是找條活路,九子細食,是多年的事,你管麽都往自己身上斂活,咋治病?”如蘭娘說:“不是瞎斂活,娘心裏難受,隨口說。娘的病,是不行了。你倆,你爹娘都盡心了。小水走了半年了,你們讓他回來一趟,我看他一眼,娘走,就合上眼了。”

如蘭娘見小水的當天後半夜咽了氣。送如蘭娘下葬,李桂芹身子穰,讓廣垣用排車拉著去的。如蘭在墳前昏倒了,好歹叫醒,廣坪把她架到排車上,跟娘坐一起,廣垣給拉回家。張德成和梁仲山走在最後,兩人在一個擋風的偏光崖子下歇腳,抽煙。張德成說:“咱也是五十多的人了,長這麽大,啥事都經過,這樣的大災,頭一回,得人毀了。俺九子生生給餓死了,俺親家,說是肝炎死的,咋得的肝炎?餓的,還是餓死的。”梁仲山說:“進了冬天,死人更多了,這兩天,莊這頭如蘭娘死,莊西頭死了倆,一個老嫲嫲,一個半大小子。昨天開支部會,傳達縣委救災文件。我在會上數算,咱河灣村,五八年年底是八百七十九口人,到六零年年底,成了八百零三人了,不假,死的人也有老死的,有病死的,可多數是餓死的。”張德成說:“這是實話。別說別人了,你自己家,大娘沒了,兩個孫子,大憨水腫病死了,紅星比猴兒還瘦。李老七,瞎白烈屬,老娘讓搶糧隊氣死了,沒出一年,老婆死了,丁二,反瞞產私分過去沒倆月就走了。”梁仲山說:“李老七家老嫲嫲死,他家裏的疼壞了,有一絲絲飯舍不得吃,顧摟老七和倆孩子,生生餓死了,丁二人老實,他叫工作隊逼得交代了,二旺死了,他覺得不對人。聽說他們幾個人罵了誓,誰要是漏出去,就腚眼子屙血,丁二招了,心裏懊悔,窩囊,還害怕,拉屎就看有血沒有,後來拉肚子拉的厲害,還真就帶了血,不過十幾天,就完了。瘋子六,罰了勞改,村裏有人還眼熱,說瘋子六逮起來賺了,要不,他一個單杆子,在家也得餓死。”張德成說:“俺家是好的,廣坪和如蘭出了名的能幹,還死了兩口,這不如蘭娘又跟上了。紅蓮要不是抬身走了,一家子還不知咋樣了哩。”梁仲山說:“我在支部會上說,死這多人,咱當幹部的有罪。吳家槐說我的話不對頭,是右傾。我生氣走了。”張德成說:“也出奇,吳家弟兄,連滑皮家,沒死一個,吳家利老婆馬如花還生了個小子。”梁仲山說:“吳家槐放風,說是虧了家才,還說家才嶽父給買了些孬糧食。”張德成說:“哼,社員也不瞎,都明情,雞不尿尿有變處。”梁仲山說:“是啊,一隊廣坪二旺,後來是仲木,心裏有兄弟爺們兒。那倆隊,隊長,會計,管食堂的,家裏沒一個餓死的。”張德成說:“莊戶人的命叫人家手裏攥著,叫你活就活,不叫你活,就得死,真了不得啊。”梁仲山急忙說:“德成,末了這話,跟旁人不能說。不能亂說話,城關中心校的校長叫鄭直的,認死理,大煉鋼鐵,他嫌弄些小毛孩不念書,提意見,給拔了白旗,我跟廣坪和他一起站台子,他不服氣,嗷嗷講理,挨得更苦。頭幾天我聽人說,向黨交心,他說一大堆,又挨了,把校長撤了。”張德成說:“知道,不能啦實的。咱是草木人,憋沒聲的就是了。”

2

小九子死了沒幾天,二紅廟林家親戚來報喪,祥生娘死了,李桂芹讓廣坪用小車推著去吊喪,回家就趴了窩,起不來了。如蘭人瘦得像紙紮的,走路栽逛兒,還硬撐著。六一年的春節到了,這個“年”,過得更沒“年”樣。好歹年過去了,苦子和勝子兩個中學生過完寒假回學校,路上,苦子說,劉家嬸子死,對嫂子打擊太大了,你看她像變了個人,身體那麽弱,精神也不行了,看她那樣兒,心裏忒難受了。勝子說,嫂子可別垮了,她身體要不行,咱家就麻煩了。苦子說,嫂子年輕,又要強,過些日子,會好起來的。的確,如蘭是要強的,娘臨終前囑咐她,娘不行了,娘不掛你,張家是好人家,你攤了好公婆好男人,娘走了,你不能敗勁,還是打起精神,該咋過還咋過。發送了娘,第三天,如蘭頭暈著,就紮掙著爬起來忙家裏事了,可是有心沒力。婆婆娘說,你幹不了不能硬幹,讓四妮兒替你。過年了,兩個妹妹在家,搶著幹這幹那,過了正月十五,倆妹妹回學校了,如蘭覺得自己身子骨好不少了,就又忙活起來。娘說,你得悠著點,別再累著了。如蘭說,我覺摸著不礙了。她不光忙自家的事,還上生產隊幹活。過了二月二,女勞力往地裏挑糞,她挑了筐頭子去幹,張德成說,如蘭,你行嗎,如蘭說,能行,覺著不撐,就少挑一趟。誰想就出事了,這天上工,剛挑頭一趟,如蘭挑著滿滿兩筐牛糞上一個陡坡,兩腿發顫,跌倒了,崴了腳脖子,爬不起來了,一起幹活的娘們把她架回家,張廣坪拉她去找邱先生,邱先生看完,說,骨折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得好好養著,弄不合適,瘸巴了就苦了。如蘭倒下了,張廣坪說:“咱家這兩年老不順,咋這樣倒黴呢。如蘭弄了這麽一出。”張德成說:“這混帳年月,沒幾家順的。眼瞅著就坐蠟了。你娘病的起不來,如蘭又這樣了,咱家這一攤子事,兩個病號得有人伺候,咋弄?苦子勝子這倆學生,回來一個吧。”廣坪說:“兩人那個迷念書,苦子高三,再幾個月就考大學了,勝子也高一了,回來可惜了。再說,她們幹嗎?要是都不願意,叫誰回來?不好弄。還是我黑白地幹吧。”張德成看兒子一眼,搖搖頭,說:“不是三天五天。把你累趴下,咱家就完了。”

星期六,兩個女學生帶著在學校領了舍不得吃的幹糧來家,見娘和嫂子都躺在床上,兩人難過得哭了,爹說:“咱家這日子,過不了了,爹沒法兒了,你倆,管誰家來一個。”兩個女學生都眼裏汪著淚,四隻眼對看看,苦子說:“爹,你別難為得慌,我大,會家務活兒,我回來。”勝子一愣神,對苦子說:“你搶吧,不跟你爭。”

苦子和勝子在一個鋪上睡覺,兩人躺下,勝子說:“姐,咱倆非得家來一個不可?讓爹和哥另想辦法不行?”苦子搖搖頭,說:“爹是確實沒法兒了,才跟咱說的。供咱上了那麽多年,爹也不願意讓咱半途而廢。爹娘哥嫂夠苦的了,不能再難為他們了。”勝子臉色寒寒的,眼圈發紅,歎一聲氣,說:“沒法兒了,認命吧。吹燈睡覺。”又餓又累,不過十幾分鍾,勝子就呼呼睡著了。苦子睏得眼皮又重又澀,像被煙熏著似的,可怎麽也睡不著。今天的事說突然也不突然,她和勝子嘀咕過幾回了,家裏這樣難,這學還上得下去嗎?她們不少同學回家了。家裏連著出事,她們也擔心,怕自己失了學。兩人都是好學生,她們癡迷上學, 不讓上學了,幾乎是要她們的命。她們是農村的“小妮子”。農村人沒幾家讓小妮子上學的,爹娘信陳家三太太的話,供閨女上學。可他們畢竟是農村女孩,機關人家的女孩上學是天經地義的,農村的女孩上學是例外開恩的。村裏有小閨女孩,上著上著老的就讓家來喂豬放羊割草了,勝子有一回撒嬌賣乖地說:“我可先說下,要是不叫我上學了,我來家啥活也不幹,叫我做飯,炒菜我就使勁放鹽,沒好地擱辣椒,沒法兒吃,推碾,我把麵子軋得囫圇半塊,看您咋弄?”娘哭笑不得,說:“這個妮子有多不講理,你那是做麽?”勝子說:“我就這樣,你們反正不能弄死我。”如蘭說:“好妹妹,你別嚇唬俺了,誰敢不叫你上學了?你好生上。你上不好可賴不著別人。”勝子把上學看得多要緊,她苦子何嚐不是這樣?她隻是不會像勝子那樣,仗著爹娘疼,說那一欺二訛的話。她們像登山一樣,一蹬一蹬朝上走。她們希望,自己的一輩子,不像大姐那樣苦,她們會有不一樣的人生,她們抖著勁,為那一天努力。苦子已經念高三,很快就要高考了,勝子也高一了,成功似乎離她們不遠了,但是,就在這節骨眼上,出岔子了。爹讓她倆家來一個,她是當姐的,當然要讓妹妹,勝子比她小兩歲,比她嬌,性子也強,家務活兒不大會幹,一時也不頂用,說不定還給老的惹氣。再就是,勝子在學校裏參加文娛演出,演出隊裏有個高年級的男生叫周波,是縣城南邊黃坡村的,長得好個頭,好模樣,還好才分,好性格,勝子跟他偷偷戀愛了,這事傳到了爹娘耳朵眼裏,勝子挨了好一頓剋,不久,周波被縣梆子劇團相中,他是農村孩子,家裏窮,想早參加工作,又特別喜歡唱戲,很樂意。周波父親年幼時念過私塾,識文解字,老思想,不讚成,可是周波娘疼兒子,事事依著兒子,周波父親擰不過他母子倆,隻好同意了。爹娘知道了這事,力逼勝子跟他一刀兩斷。爹娘都願意聽戲,也誇獎哪個演員演得好,唱得好聽,可就看不起唱戲的,他們信“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是下九流,他們自己在社會最底層,可是還覺得人家“下賤”。沒辦法兒。勝子明麵上答應了,但是和周波商量好,等勝子上出學來,兩人拚命也要在一起。苦子也支持他們。如果勝子不上學了,她和周波的事也就完了,勝子會難受一輩子。為這,苦子也得搶著來家,九子餓死了,她就勝子一個妹妹了,她不忍心看著她受苦,她得成全她和周波。可是,自己真的輟學來家,也太慘了,她功課那麽好,離大學隻一步了,卻退回來,就像抓著一根繩子爬山,眼看到山頂了,繩子斷了,刹那間給摔下來,回到了原點,連原點也回不去了,如果共總不上學,她會像千千萬萬農村姑娘一樣,長大了,爹娘給找個婆家嫁了,過日子,生孩子,窮,累,挨打,受氣,大差不離的,也不會覺得多苦,因為一輩輩都如此,大家都如此。可是,她念了十幾年書,就像眼前一塊障眼布揭開了,她看到了外麵的世界,知道了人可以有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現在,讓她走回頭路,成為農村婦女中的一個,真是比死還難受。還有,她的同班同學羅立文(他爸是本校老師)長得高大,俊氣,對人大度仗義,在班裏當班長,班裏幾個女同學喜歡他,他對誰都一樣,可她知道他喜歡的是她,兩人雖然沒明開說,可心裏都有對方。苦子無數次想象過,將來跟羅立文在一起過一世,會多麽幸福,如今,這夢想像個泡泡粉粉碎了。她為兩人沒有明確關係而慶幸,這樣,他就不會太難受,而她,從此和自己喜歡的人天各一方,過不了幾年,會有一個傻大黑粗的漢子成為她的男人,她覺得太可怕了,……苦子嚶嚶地,無聲地哭了……

第二天起床,勝子見苦子眼皮紅腫著,盯著她看了看,眼圈有點紅,但旋即扭了頭,沒出聲。下午回學校路上,兩人並著肩走,都不說話,苦子心想,是啊,這時候,說什麽話?說什麽好啊?說什麽也沒用。苦子又想,關鍵時候,勝子這個妮子真有主意,她有意回避她倆有一個要回家這話題,等我離開學校,她就可以安下心來,奔自己前程了。勝子,你放心地大步走吧,學業成功還有周波在前邊等著你哩。進了學校,勝子問苦子:“你打算啥時候給老師說?”苦子說:“不能太慌,我在班裏是學習委員和數學課代表,得把幾個事給同學交代交代。高三摸底考試,還有兩門,我想考完它,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大後天給班主任老師說。你別管了,安心學你的習。”勝子心意沉沉的樣子,點點頭,一溜煙走了。

一連兩天,苦子忙於考試,沒去找勝子,第三天上午,苦子給班主任老師遞上了休學申請,準備過午帶行李回家,吃了中午飯,她急急忙忙地上高一女生宿舍去找勝子,同宿舍的女生驚訝得大張著嘴,說:“你這當姐的,張廣珍回家了,周波來送她,兩人走了有半個小時了。”苦子臉變了色,頭上冒出汗珠兒,問:“她怎麽回家了?不到星期六。”班裏女生七嘴八舌,說,你不知道嗎,她遞了退學申請,老師,俺這夥怎麽勸,她都不聽,走了,不上了。你們姐妹沒商量嗎?苦子慌了神,說:“一句兩句給你們解釋不清。她怎麽走的?”女生們說,怎麽走,就是走唄,他們又沒自行車。苦子此時已經明白,她讓勝子騙了。這小妮子打定主意,在家裝模作樣,不哼不哈,來學校搶先退學。苦子交的是休學申 請,勝子辦的竟是退學,一點後路都不留,這個妮子忒胡鬧了。不行,絕對不行,斷不能讓勝子退學,她得趕緊去追上她,叫回她來,可是勝子和周波走了半個小時了,她怎麽能追得上?一個激靈,她想起來,找羅立文,讓他騎他爸的自行車,帶著她去追勝子,無論如何,也要把勝子給拽回來。

勝子和周波兩人走得很慢,他們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說到難過處,勝子哭,周波勸,走走停停。羅立文騎車帶上苦子,使勁蹬,不過二十分鍾,羅立文就看見勝子他們站在不遠處路邊一個沙堆旁說話。勝子見到像從天上掉下來的苦子,一下愣住了,支吾道:“姐,你怎麽攆來了?”苦子臉通紅,氣哼哼地說:“我怎麽攆來了?問你自己。你為什麽背著我這樣做?”勝子說:“我不背著你,跑你前頭,能爭過你嗎?姐,已經這樣了,你就怎麽來的怎麽回去,我也不讓周波往前送了,你們都回縣城,我自己家走。”苦子說:“你說的輕巧,我不同意。”說著,不好意思地看看羅立文和周波,說:“為俺姊妹的事,麻煩你們兩個了。”又對周波說:“周波,你重情義,我謝你。為了你倆,我也得讓廣珍回去上學。”周波眼圈紅了,說:“謝謝姐,我跟廣珍說了,她回了農村,俺兩人的事也不會變。”羅立文看一眼苦子,插言道:“廣玥,就沒別的辦法了嗎?你倆誰輟學都不好,這關係到人的一生,一步邁出去,就難挽回了。”苦子麵帶羞色,說:“俺家太困難了,確實沒辦法。這樣吧,羅立文,麻煩你帶周波回縣城,我跟勝子留下,再好好說說。”周波看著勝子,很不舍,勝子說:“這樣也好,周波,你跟羅立文回去吧,咱兩人啥話都說了,以後的事,就看咱的命了。”說著,眼中有淚珠在滾動,勝子強忍著,不讓淚水出來,羅立文看著苦子,說:“你們也得抓緊,別太晚了,回不了學校了。”又說:“周波,咱走吧,咱在這裏,他姐妹倆吵架不好意思。”周波不情願地跟著羅立文走了。勝子看著坐在羅立文車子後座上的周波遠去,眼裏的淚珠滾落下來,苦子也落了淚,說:“勝子,你咋回事?你比我小,再怎麽說,眼前這副擔子也不該你挑。”勝子說:“姐,爹還沒說這事,我就打好譜了,要是家裏實在沒法了,我就來家,你繼續上。”苦子說:“你小,家裏的活兒,沒怎麽幹過,你回去,幹不了。”勝子說:“這你放心,我體格好,力氣大,幹活麻利,不幹便罷,幹就不比你差。”苦子說:“就算你能幹了,可我不忍心讓你輟學。我一想,就難受死了。”勝子說:“你那才沒味兒哩。你怎麽不想想,你都高三了,很快就高考了,我才高一,算經濟賬,你回家,咱們也太虧了。再說,大學那麽難考,你學習紮實,功課好,考大學有把握,我心野,好玩,很可能考不上,那就虧大了。”苦子說:“你別找理由,你功課也不差,你腦子靈,不費好大勁,成績就不孬。”勝子說:“我是小聰明,不一定有後勁,高一還湊付,高二也許就下來了,不保險。你不一樣,成績好還穩定。好姐姐,別跟我爭了,快回學校吧。”苦子說:“勝子,你這樣犧牲自己,我一輩子都會不安。”勝子笑著說:“聽你說的什麽?哪有這回事?咱是一個娘的,誰上出來都一樣。”苦子說:“勝子,你就沒考慮,你回了家,你跟周波的事,不更沒指望了?”勝子說:“這你不用擔心,周波說了,不論我在哪裏,他心不變,我也想好了,偷偷學梆子戲,日後去投奔他。”苦子說:“你想的簡單,爹娘能願意?”勝子說:“沒事兒,別忘了現在是新社會,爹娘那一套不占理,到時候,車到山前必有路。別緊著爭掰了,你快回學校吧,走晚了,羅立文擔心。”苦子說:“別瞎說,俺就是普通同學關係,不像你跟周波。”勝子說:“你拉倒吧,我還看不出來?為了羅立文,你也不能回家。”苦子說:“那你呢?你就不擔心跟周波黃了?”勝子說:“怎麽又轉回去了?不說了,真黃了,說明緣分不夠。我反正已經退學了,你愛回不回,你即便也退了學,我也不回去了。你看著辦吧。”苦子說:“勝子,你聽姐的話,回學校,我交的是休學申請,回家一年,嫂子身體好了,再回學校接著上,一樣考,不過晚一年而已。”勝子說:“姐,你不想想,你休學一年,指準到時候能回學校?回不去,不就把眼看到手的大學丟了?懊悔不死?姐,你別再費話了。跟你說,你說下天來,我也不回學校了,你趕快回去,要回休學申請,安心用功,準備高考。”苦子說:“勝子,你讓姐姐太難受了。”勝子說:“姐,你咋啦?怎麽婆婆媽媽的?別豫磨了,回去吧。”又玩笑道:“快,聽我的,向後轉,起步走。”說著,又伸手推苦子,苦子沒奈何,眼裏帶著淚,站到勝子跟前,兩隻手拍拍勝子兩隻大眼睛瞪瞪乎乎,又黃又瘦的小臉,說:“勝子,咱倆都好好記住今天,為了你,姐一輩子都加倍努力。”勝子說:“你還有完沒完?別再說了,快走吧。你不走,我走了。”說著,背起腳下的行李卷兒,大步走了。苦子站著不動,看著勝子像一棵小柳樹一樣細溜的身子飄一樣往前走,她的心隱隱作疼,她知道等著勝子的是怎樣的勞作和苦辛,她似乎看到了勝子苦楚的人生路,苦子的眼淚泉水般不住地流,她呼呼地跑著,追上勝子,勝子也滿臉是淚,姐妹倆哭著相擁在一起。

勝子回家幾個月了,剛來家時,坡裏麥苗剛返青,柳樹枝稍兒才現絲絲鵝黃,現在,麥子割了,打了,坡裏夏莊稼棵長多高了,春茬芋頭秧蓋嚴地皮了。生產隊給上邊的公糧餘糧交完了,除了打麥場時社員們吃過幾頓淨麵飯,食堂裏,還是湯湯水水,瓜瓜菜菜,野草樹葉,填不飽肚子。大饑荒像一片汪洋看不到岸。勝子長這麽大,從能記事,家裏也遇到過溝溝坎坎,有過磕磕絆絆,但總還是年吃年穿。院裏屋裏,炕頭前,飯桌邊,點滴都是愛,笑瞋皆溫暖,可是勝子今次回來,家不是原先那個家了。奶奶沒了,小水子送了人,小九子死了,娘病著,嫂子傷了,爹和四妮哥時時皺著眉頭,為病人、傷者心焦,為家人的飯食犯愁,每個人都害怕,怕自己,自己家人餓死,恐懼像烏雲一樣罩在頭頂,連小孩兒也沒一絲活氣,像旱天裏曬蔫了的莊稼苗兒。勝子忍著心底的苦酸,做飯洗衣,推磨軋碾,家裏家外,這屋那屋,給娘熬藥,給嫂子端飯,……有時候,娘讓她坐到炕沿上,用枯瘦的手撲拉她幹澀的頭發,摸她長繭的手,說:“妮兒,娘讓你受苦了。”嫂子幾回流著淚說:“勝子,嫂子不爭氣,對不住你了。”勝子說:“嫂子,你別自己嫌自己,要不是嬸子死,你身子穰,也不會傷著。你從進張家門就疼我。咱家遇著難處了,我就該出把力。”夜深了,忙一天,坐在床前,她會想起,五八年,在學校參加勤工儉學,大煉鋼鐵,支援農業,宣傳三麵紅旗,雖然累得要命,但心氣多高,多麽興奮,甚至狂熱,覺得自己真幸運,趕上了好時代,星期六來家,她拿了報紙,念給奶奶和爹娘聽,上麵各地放高產衛星的消息,一篇接一篇,記得當中最厲害的是湖北麻城,水稻畝產十三萬斤,奶奶和爹娘聽了不咋不咋的,爹搖頭,娘說,這不是說胡話嗎?哥哼一聲,嘟念說,吹吧,吹掉了底兒,就完蛋了。她納悶,怎麽這些人思想這麽落後,她問一直沒出聲的奶奶,咋想的,奶奶慢絲條理地說,妮兒,你是學生,會算賬,你不算算,打這些糧食,不用說莊稼棵得多麽稠,莊稼穗子得多粗多長,就說,把這大些糧食裝布袋裏,在一畝地裏挨著擺開,得摞幾層?她一下給問得接了瓜,可心裏還是不服氣,覺得反正大躍進形勢大好,是錯不了的。那些事,想起來像發生在昨天似的,兩年後的今天,竟變成了眼前的情景,她連書也念不成了,別說美好前途了,連活下去都沒了把握!自己那時候多麽幼稚可笑啊。她翻看桌子上蒙一層灰塵的課本,想讀書的時光,想曾經的少年夢,恍如隔世,不禁悲從中來,忍不住低聲飲泣,她不能哭出聲,她不能讓爹娘哥嫂知道自己心裏的苦,她更常想起周波,因為家裏反對他們兩人好,她們愛的很難,她不怨恨爹娘,老的就這樣,村裏各家老的都這樣,他們覺得好人家的閨女跟個唱戲的是丟人的事,張家會在全村人跟前抬不起頭,他們是為你好。他們兩人要慢慢等老的回心轉意,他倆約定,她退學後,周波不來,她更不去,她偷偷學唱戲,到坡裏,跟前有人她小聲哼,跟前沒人,她就嗷嗷唱,她覺得自己唱的不賴,快趕上劇團的演員了。她盼著,災荒快些過去,嫂子腳脖子好了,她就去投奔周波,看在她來家吃苦的份上,哥嫂幫她,那時,苦子姐就是大學生了,說話會有點分量,到時候爹娘會答應她的。勝子就這樣幹著,苦著,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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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曆五月裏,正過麥,一天,吳家槐突然來了,手裏還提著稀罕物—豬肉和點心,張德成覺得奇怪,忙讓他坐下。原來,吳家槐的一個姑家表弟,在部隊當兵,提了排長,把原先定的親退了,一心另找個有工作的或是學生,孫寡婦跟能能和廣垣說,你爹跟你哥一向跟吳家槐不對付,苦子不是要考大學了嗎?想辦法讓他表弟找了苦子,兩家成了知近的親戚,不就兩好軋一好了嗎?河灣村就成了吳家跟張家的天下,你倆跟家裏的疙瘩不解就開了,你們也就更得勁了。張廣垣聽不得這一聲, 忙不迭地去吳家槐家說這事,吳家槐吃飽了飯,正剔牙,說,要說我表弟的條件,找啥樣的都當當的,不過我想還是得知根知底,我也想到苦子了,你這個妹妹模樣好,功課好,還安穩,找我表弟,做軍官太太,不屈料,兩合適。屈秀芝在一旁聽了,說:“叫我說這事你想也是白想,廣垣跟你走得近不假,可是,他爹和他哥心裏不喜你。表弟文化了了,一個兵蛋子,提了芝麻粒點小官兒,長得不出眼,那苦子恐怕看不上他,你趁早別張這嘴,你非試試,準得吃窩脖兒(1)。”吳家槐說:“你老婆頭子知道屌麽,我非看看張家這門台兒有多高。”……吳家槐大大咧咧把話挑明,口氣像是來做一項人事安排,張廣坪聽了,氣得跺跺腳走了,張德成覺得一家女,百家求,人家來到門上,不答應,也不能不給麵子,就說:“這得說是好事,可是新社會,講究婚姻自主,苦子星期六來家,跟她說說,聽她咋說,或行或不行,立時給你回話。不能耽誤你表弟的大事。”苦子來家,爹把這事說了,苦子說,吳家槐以為他有權有勢,張家女子會求之不得,可笑。你答複他,苦子說,對不起了,她在學校找對象了。爹說,姓吳的門道多,他要不信,問找的哪個,咋說?苦子說,那不用他管。又一想,說:“他非問不可,你就說,叫羅立文,中學老師的孩子,她班的班長。”苦子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衝口說出這話。爹急問:“苦子,真的?不安心念書,搞對象了?”苦子臉紅了,說:“沒影的事兒,哄人的。”

第二天,苦子回學校,勝子送她出門,兩人往村外走,苦子說,我也不拿東西,咋還送我?勝子定睛看著姐姐,說,再有個多月就高考了,這段時間你就不回來了,我會想你。說著,兩眼竟湧出了淚水。苦子眼皮發熱,說,這是咋啦?別價。我一考完,就回來,替你幹活兒,你歇歇。勝子說:“幹活兒倒不是事兒。原先你回來,我也沒咋的,不知怎麽了,這回心裏就不是味兒,不願離開你。”到村外橋頭上,勝子問:“你跟羅立文明確了?祝賀你。好事兒,別猶豫。”苦子說,蒙人的,俺兩人從沒說過這事。勝子又說,吳家槐提親,咱家拒了他。我有點擔心,高考要搞政審,吳家槐在村裏掌大權,他要害人就糟了。苦子說:“沒事兒。咱家是貧農,家裏人,主要社會關係都沒政治曆史問題,以前搞過幾回政審了。咱倆在學校都是團員。他吳家槐咋害人?用什麽理由害人?他不敢!”勝子說:“你注意點。不知怎的,來家幾個月,我變得小膽了,老是怕家裏會有啥禍事。”苦子說:“是這次饑荒太厲害,你見到聽到大些災難事,情緒受了影響。會好起來的。”過了橋,苦子站住,說:“好了,別往前送了,你回去吧。”勝子說:“姐,好好考,你可是替咱倆考的啊。”說著又掉了淚,苦子伸出手拍拍勝子的小臉,說:“放寬心,不會讓你失望。我考上了,災荒過去,你就再回學校,接著上。 ”勝子苦笑笑,說:“今輩子別想了,下輩子吧。”苦子說:“那不一定。”最後看著勝子,問:“讓我給周波捎信嗎?”勝子搖搖頭,說:“不要,不無謂地去惹他,白叫他難受。”又歎聲氣,說:“ 這些日子,我也想過了,俺倆怕也是有緣無份。”苦子一愣,說:“不會的,別放棄,有誌者事竟成。”勝子看著姐姐,說:“但願如此吧。”苦子走了,覺得心裏噎個疙瘩,怎回事?一向開朗樂嗬的勝子怎麽這麽悲觀?苦子沉重地歎口氣,搖搖頭,邁步朝縣城走去。

苦子走後不久,大隊開會,中央新的“農業六十條”下來了,食堂停辦了,口糧分到戶,社員的肚子得“解放”,不被人管著了。家家戶戶燒鍋搗灶,像過日子的樣了,勝子更忙了。陰曆六月,連陰雨,下了快二十天,直下得溝滿河平,窪地的莊稼都泡了水。這天,總算晴了,爹和哥哥都上坡裏看莊稼,排積水了,勝子把讓雨淋透了的柴火攤開曬上,又給娘說去河東割豬草。娘看著又黑又瘦的閨女,說:“妮兒,歇一霎吧,坡裏濃泥薄蹅的,別去了,你姐今天就考完了,黑天就回來,明天你倆一塊去割。”勝子說:“高考可不是玩兒的,俺姐得累壞了,回來叫她好生歇歇。”娘說:“那就叫你哥下坡捎帶著割點。”勝子說,豬沒得吃了,她少割點就回來,說完就走了。

勝子到了河東,很快找到一個豬草多的地窩,蹲下就割,個多鍾頭,草筐就快滿了,她直起身,掀起褂襟擦擦一臉的汗,看看太陽,快晌午了,她又割一陣,把筐裝滿,背起來往家走,不多會兒來到清水河邊,見河裏水漲了不少,眼看要漫過河岸了,她急急忙忙上了橋,才走到橋當央,見河水猛然間發了狂一般,浪頭有半人高,泛著灰白的泡沫,呼嘯著,奔騰而來,刹那間,大水就衝上了橋麵,嚇慌了的勝子,另一個割草的女娃桂蓮,還有個叫羅鍋子的的老頭兒,被大水衝得腿邁不動,腳站不住,掙紮兩下,片刻就給大水衝倒,勝子淒慘地狂叫一聲“娘啊,勝子走了”,喊聲響在河水上空,像羊羔離開母羊時的嘶鳴,轉瞬就消失了。眨眼間,三個人被大水衝出了橋麵,他們在激流中上下翻沉,像狂風中的枯樹葉,不一霎,就沒了蹤影。剛過橋的幾個人呆看著橋麵,嚇得臉沒了人色,愣了一般,很快醒悟過來,發瘋般朝村裏跑,一邊跑一邊喊:“快上河救人啊,勝子,桂蓮,羅鍋子叫大水衝走了……”

 

高考最後一天。頭晚上,蚊子咬得厲害,苦子沒睡好,進考場,覺得心緒不寧,好歹收起心來,考完了,向班主任老師匆匆道個別,回宿舍,捆好行李,急急往校外走,剛到校門口,就看見了本家的柱子哥,苦子一驚,問柱子哥怎麽來了,柱子接過苦子身上的行李自己背上,說:“大娘叫我來接你。考完了?考得不孬?”苦子說:“感覺還可以。”又問:“怎麽四妮哥不來,還讓你跑一趟。”柱子說:“四妮哥有事出門了。”苦子說:“那勝子來也行哎。”柱子一臉哭相,支吾道:“勝子來不了了。”苦子急問:“勝子咋了?病了?厲害嗎?”柱子哭了,說:“苦子,大娘不叫我給你說,我忍不住,我說了,你得撐住了。”苦子急死了,說:“柱子哥,你快說,勝子咋的了?”柱子說:“勝子她……她下坡割草,回家走到橋上,正遇上大水,衝走了,四妮哥還有一夥子人找去了。”苦子聽了,一下傻了一樣,說:“不可能,柱子哥,你嚇唬我的。”柱子說:“不哄你,真的,一堆衝走的還有倆。”苦子哇地哭出了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下暈倒了,柱子嚇慌了,好一陣才叫醒她,苦子坐起來,有氣無力地問:“怎麽會那麽大的水?以前也連陰過,從沒這樣啊。”柱子說:“聽人說,是五八年梁仲山和四妮哥帶著俺這夥修的那個東風水庫大壩決口了,庫裏的水一下下來了,淹死了不少人。他娘的,修這個水庫,就不吉利,死一些人,修得急慌,這不,頭兩年雨水小,撐過來了,今年雨水大,完蛋了。”苦子歎口氣,說:“嫂子她爹死在水庫上,勝子,又讓這水庫奪了命。”苦子想起,個多月前她回家,勝子送她的情景,勝子對她的不舍,說的那些話,像是有什麽預感,那竟是她姐妹的永訣,苦子的心像被刀子攪著一般,哭喊道:“勝子,好妹妹,你疼死姐了,你是替姐死的啊。”

幾天後,張廣坪一檔子人才在七八裏路外一個溝汊子裏找到勝子的屍首,已經有味兒了,當天就裝進一口剛打的小棺材裏,埋到了爺爺奶奶墳前。饑荒兩年半,村裏死的人多,人們已變得麻木,拿著死人不當回事兒了,可勝子的死,還是驚動了村裏好些人,張家是好人家,勝子是莊裏少有的好閨女,又是這樣死的,忒疼人了。苦子原打算喪事過去後,上趟縣城,把勝子的事告訴周波,誰想發喪那天,周波竟來了,苦子和廣玳兩人帶著他去見了爹娘。娘見了跟前這麽好個小夥,哭得上不來氣,爹滿臉眼淚鼻涕,握著周波的手,嘶聲說:“爹不該,讓勝子委屈著心走了,爹對不住你倆,爹老頑固,混蛋啊。”周波哭道:“大爺大娘別這樣自責,是我命不好,擔不住勝子,是俺倆有緣無份。俺兩人都沒怨過二老。”苦子勸周波不要上林了,免得讓村裏人指指點點,周波趴到勝子棺材上,哭了好一陣,廣玳、廣坪和苦子在一旁勸,周波住了聲,又彎下腰對著棺材鞠三個躬,流著淚離開了張家,苦子送他,兩人來到清水河橋上,洪水已經退了,周波和苦子對著渾黃的河水,站了許久,周波步履沉重地過了橋,走了。苦子看著他走遠,想,他會哭一路。

送葬的人們看到,張廣培跟在張廣坪後頭,好久沒見,細長的個子,因為瘦,顯得更高了,像打棗竿子,晃晃悠悠,還不到三十,頭發已經花白,臉麵搐搐巴巴,鐵鏽色,就兩隻眼還像原先那樣有神。人們說,這孩子受老罪了,念那麽些書,白瞎了,心強強不過命。從林上回來,廣坪、苦子和廣培一起走。廣培說:“在勞教所,俺娘給我寫信,就說勝子不念書了,怎想到她會遭這難?太疼人了。天不公。”苦子說:“她怕耽誤我考大學,搶著來家,竟把命送了。我老覺得這太殘酷了,我都懷疑人生了。”廣培說:“可不行,你才參加了高考,上了大學,會有好前途。不能灰心。”苦子點點頭,稍停,又問:“廣培哥,你這就沒事兒了吧?”廣培說:“哪會沒事兒?勞教結束了,不結束也不行了,沒飯吃,餓死人了。開除回家,還帶著右派帽子,接受改造。據說,右派不管製,有公民權,也沒啥意義。”廣坪說:“夠苦的。”廣培說:“還不算最苦,對咱帶姐稀好的顏華老師運動中就自殺了,跟我有牽連的方正老師開除回老家了,他在勞教所得了肝炎,夠嗆能保住命。”廣坪說:“在外邊也不好混,家來也好,幫俺嬸子過荒年。”廣培說:“俺娘說了,我遭了事,大娘大爺,你跟嫂子老幫她。”廣坪說:“這年月,自己顧不了自己了,也就幫她幹點活兒。聽嬸子說,淑媛幫了不少。真是難得。”廣培說:“是啊,多虧了她,我恨自己無以為報啊。”廣坪說:“淑媛也不指望你回報。她就是這麽個心,你就別多想了。”到家門口了,廣培說:“讓大爺大娘歇歇,我明後天再過來看他們。”

4

苦子苦苦盼著的高考結果出來了,她考分很高,可是落榜了。原因正是勝子擔心的,政審出了叉子。學校來政審,大隊黨支部按規定,跟她和勝子入團時一樣出了材料,但是過後,吳家槐暗中讓滑皮送了補充材料。裏麵說,苦子的舅老爺是被槍決的曆史反革命,他們全家跟“該犯”劃不清界限,還說,苦子“之兄”張廣坪一直思想落後,對抗統購統銷,拉牛退社,大躍進被拔“白旗”,當隊長瞞產私分,他們“兄妹情深”,等等一大拖落(2)。學校接到這份材料,給苦子下了“不宜錄取”的政審結論,有了這四個字,哪怕考全國第一,也沒一個大學會要。苦子難過得要死要活,爹急得滿院子轉圈,娘心口疼得翻打滾,廣坪恨得咬牙切齒。廣垣在家裏埋怨,苦子放著好不好,自找的,能能說,你們張家的人是另一路,誰也不跟你們張家正派,這下摔了個苦的。孫寡婦說,管咋說,這吳家槐也忒狠了點,幹事兒不留一絲後路。你倆也得離他遠些,用了急,他真害人。廣垣和能能偷偷喳咕,老嫲嫲說得輕巧,離吳家槐遠些,不知道吳家槐是啥人,當啥官,離了他能行嗎?晚上,廣培來安慰大爺大娘和苦子,張德成說,人倒了運,就別想好。張廣坪說,什麽倒運,就是攤上壞幹部了,轉臉對廣培說:“都說舊社會老百姓苦,叫老輩人說說,舊社會,誰受過這樣的欺壓?”廣培說:“廣坪哥,別說這種話。”廣垣說:“四妮哥就這樣,還嫌挨得少?”廣坪說:“你滾旁邊去。”

個多月後,廣玳帶著孩子來給勝子上“五七”墳,晚上住下,跟娘啦呱,說這兩年大災,俺家好時氣,靠她奶奶求人弄點處理糧,大人孩子沒餓死,算不孬。秀麗長大了,打小受氣吃屈,我得煞住眼,看準了,給孩子找個好婆家,可別再跟我似的,嫁瞎了,一輩子苦。娘說,你出嫁這麽些年了,客都死了,孩子這麽大了,不說嫁瞎了這樣的話。廣玳說,你和俺爹多咱都是這老套話,我可不學您,這樣對俺秀麗。

1.吃窩脖,即被堅拒。2.拖落,內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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