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第二十一章

21．

                                                            

（1）

 

五九年快過去了，說話就進六零年了。打五八年往這，男女老少對這些年號兒，都記牢了，比拿刀刻在木頭板子上還要牢，幾乎像被烙鐵烙到皮肉上一樣。他們經的事忒邪乎了，遭的罪忒“嘎”了。在他們印象中，五八年像是上頭當官兒的發熱燒昏了頭，胡亂作蹬的，翻天覆地的，又像神經錯亂，發了瘋，還要帶著下邊的老百姓一起發瘋似的，新鮮的，奇怪的，驚死你，嚇死你，坑死人不償命的事兒出了又出，不斷溜的，社員們雖說累得死去活來，折騰得暈頭轉向，但有幾個月，肚子還是圓的；五九年，那些胡作作的人熱勁還沒下去，神魂還錯亂著，吹牛屄吹掉了底兒還不死心，醉死不認哪壺酒錢，非得一條道兒走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牆不回頭，像輸急了的賭棍，紅了眼，逮著誰，照誰撒氣，老百姓當牛做馬出力受氣不說，豬狗食也填不滿肚子了。六零年，更苦了，當官兒的作下孽，老百姓倒大黴了，人命糞草不值，各處餓死人，還有餓瘋了人吃人的。五八年瞎吹的“天堂”沒見著，人間成了地獄。是凡能記事兒的，誰也不會忘了“六零年”—可詛咒的，提起來頭皮發麻，膽戰心驚的，神哭鬼嚎的“六零年”啊。

反瞞產私分工作隊在村裏作騰這些日子，河灣村的人覺得頭頂上的天烏渾渾的，就算瓦藍的天，陽光也不再明亮。光禿禿的、剝了皮的枯樹在西風中，瘋漢一樣搖頭晃腦，發出“吽吽”的嘯叫，各戶家破箔障子牆在狂風中東倒西歪，破破爛爛的，七漏風八漏氣的泥屋子在風中抖顫。黑老鴰在空中忽閃著翅子倉倉皇皇地飛過，聲聲哀叫像哭一樣。除了幾處食堂，家家沒煙火，天冷得邪乎，屋外屋裏一樣上凍，水缸放到屋裏，硬硬地凍裂了。人們凍得鼓鼓搐搐，合合撒撒，病了的，老了的上氣不接下氣，小孩子像小癩狗，哭叫都沒點力氣。到了飯點兒—因為缺糧，飯難做，飯點兒常常往後拖—人們在冷風裏排長隊等著，排到跟前，伸出凍腫了的髒兮兮的手，哆哆嗦嗦地接過豬食不如的“飯食”，回自己家“開飯”。男女勞力，除了爬不動的，天天上生產隊幹那永遠也幹不完，明知幹了也沒用的“活兒”，沒人敢曠工，大隊規定，誰曠工，不光罰工分，還要扣飯，讓你餓著，嚴重的，還弄到大隊裏，讓大隊治保主任和民兵“修理”。莊稼人本來就膽子小，這些年來，運動不斷溜，大躍進往這，大辯論，拔白旗，反瞞產，一場比一場凶，人們更嚇破膽了。不用說四類分子和他們家的人，就是好成分，犯到那些人手裏，也弄個少皮無毛，死去活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社員們都成了順毛驢，低了頭，老老實實地“聽喝”，輕易不敢吱聲。可憐河灣村的人們，多少年來，或窮或富，吃好吃孬，喘氣兒還是勻活的，如今，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了。往常年，就算災荒沒這麽重，也有不少人外出“逃荒”，有投親奔友的，有找活幹掙飯吃的，也有要飯的，現在，不能了，哪怕你趕個集，也得找隊長請假。五八年上級就有文件了，是人都有戶口，農村人是農業戶口，城裏人是“非農業戶口”。現在的城市，沒有城牆了，可是這個戶口，比在早那城牆厲害，農村人想上城市去混碗飯吃，想都別想。誰偷偷往外跑，就是“盲流”，公安會抓人，抓住了，拿著當四類分子待，關起來，罰勞改，沒人敢往外跑，都糗在村裏混工分，死不了活受，死了拉倒。

河灣村反瞞產，一隊倆隊長死了一個，愣頭青瘋子六被人五花大綁押走了，丁二嚇得快成傻子了。土改和鎮壓反革命過去以後，村裏人有年頭兒沒見過這陣勢了。好厲害。李家烈屬老太太，死了也就死了，李老七說是他把老娘的命給送了，天天耷拉著頭，也沒找大隊和工作隊的麻煩，有人說，“墜爺”也沒勁“墜”了。張廣坪的隊長撤了，見了人話都不肯說。人說，一隊幾個敢站著尿的人完完的了，誰也沒心勁了。

張廣坪從大隊放出來，哭了二旺，又哭李老太，哭得兩隻眼腫了多少天，哭得頭暈心慌。娘說，爺爺奶奶死了，四妮兒也沒哭這麽厲害。爹說，這跟那不一樣，他不光疼得慌，心裏還憋屈。張廣坪不當隊長了—叫當也不當了，他找梁仲木請病假，梁仲木看著這個莊鄉大侄子，村裏數一數二的壯漢子，如今瘦得皮包骨頭，臉黃焦蠟氣，兩個眼又紅又腫，不由得眼發熱，鼻子發酸，攥著張廣坪的手，說：“廣坪，你在家好好歇歇，多咱歇過來了，順過勁來了，再上隊裏幹活。你不來，我也給你記工—你是為咱隊的社員遭的事兒，人都心裏明白，不會攀扯，咬證。”張廣坪說：“叔，你的心意我領了。不出工，一分兒也不能記。你記了，我也不要。我也不能老歇著，這兩天心慌，不這不那的，心就蹦蹦跳，不難受了，我就出工。”

張廣坪在屋裏睡了兩整天，到飯時兒如蘭叫起他來，也吃兩口，也不吃，如蘭掉著淚，說：“你這樣我害怕，你這是咋了？咱還真毀到這一陣裏嗎？”廣坪說：“你別害怕，我沒事兒，是真吃不下去。我滿胸膛兩肋挿的氣散散，肚子裏的苦水朝下走走，就能吃能喝了。放心，毀不了。”第三天一大早，張廣坪就起來了，聽見隊長吆喝，就扛了幹活家什兒出工去了。幹一天活兒，家來，也不安穩地呆在屋裏，老在二門外閑院子裏轉遊，步量，打量院子裏幾棵果木子樹，嘴裏嘟嘟念念。

張廣坪跟爹商量妥，就和爹、如蘭一起，把閑院子裏的果樹全殺了，樹幹摞到牆跟，是木材，樹枝鋸短了，做燒柴，晚上就開始一點一點地刨地，他跟如蘭說：“這地，踩了多少年了，難刨，就學螞蟻啃骨頭，一點一點地啃，把它都刨起來，開春全種青菜，點棒子。”如蘭說：“那就把裏院的牛欄，鴨棚也拆了，都開起來種上。到時候，牆跟種吊瓜，絲瓜，多收一點是一點。”廣坪幹，爹也扛了钁來刨，廣坪說：“爹，你上歲數了，還挨著餓，累病了，就不夠本兒了，就這點地，誰也不用，我自己幹滿行。”這天晚上，如蘭非得來刨，張廣坪攆她走，如蘭說：“你成

天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吃那點兒麽，還天天晚上刨地。你沒照照鏡子，瘦成什麽樣了，把你累趴下了，咱一家人指望誰啊？你就讓我幫幫你，多少的幹一點，替替你。求你了。”張廣坪長出口氣，說：“好，幹就幹吧，沒你再強的娘們兒。”兩個人不再出聲，一人一頭兒，一钁一钁地刨，地凍了，石頭一樣硬，一钁刨下去，钁頭下的地出火星子，隻稍稍蹭點兒皮，手虎口震得生疼，兩人咬著牙，一下，又一下，哼哼哧哧地使勁刨，正幹著，如蘭忽一下倒在地上，張廣坪兩步跑過去，急叫“如蘭，如蘭，你咋著了？”張德成聽見廣坪的喊叫，急忙來到他們跟前，李桂芹心口疼，睡下了，又急匆匆爬起來，見廣坪抱著如蘭，李桂芹捏著如蘭的手，哭咧咧地喊：“如蘭，你咋了，你快醒醒，別嚇唬娘。”如蘭醒過來，說：“娘，讓您和爹受驚了。我這是咋著了？忒沒用了。刨這兩下子，還不跟個雞參（1）的，就暈了。”李桂芹說：“孩子，你天天出那點子力，有幹的，沒吃的，身子是鐵打的，也不撐哎。都怨四妮兒，想起來一陣，上大凍的天，弄這個。種這種那，還不知在哪裏，先把如蘭累出個好歹，咱這家子人，也就別過了。”如蘭忙說：“娘，你狠凶他，全怨他。”廣坪趕緊說：“是怨我，忒急慌了。打這我自己歇歇著，慢慢幹，再不叫如蘭傍邊兒了。”

廣坪扶著如蘭回屋，廣坪倒碗熱水讓如蘭喝了，兩人睡下，廣坪說：“剛才我讓你嚇得冷汗都出來了。不讓你幹，你非幹，這不幹出事兒了，惹得咱娘發急。”如蘭說：“你天天一個人弄，多咱弄完？我心疼啊。”廣坪說：“別心疼，這不是逼急了嗎？你放心，你們誰也不用動手，我自己保準弄完它，把它全掀開個兒，冬天一凍一化，土都鬆散了，開春撒上雞糞，鍋灰，種麽麽管。去年又給了一點兒自留地，再加上咱新開的地，好生種，能頂不少事兒。咱一家，那邊咱娘，二旺家，還有大姐，都得顧摟，小九子這個癩瓜樣，真怕她餓死了。就得自己救自己。天無絕人之路。”如蘭撲拉著廣坪的脊梁，說：“好，知道你有誌氣。”又問：“剛才我隨著娘嫌你，生氣了嗎？”廣坪說：“哪會？知道你是幫娘出氣的。”又說：“如蘭，你跟我吃苦了。”如蘭說：“別沒得說了，你不苦？”廣坪說：“苦啊。苦吧，誰叫咱是莊稼人呢。死也撐，無論如何得闖過這一關去。”如蘭說：“放心，有你撐著，我不敗勁。”廣坪摟如蘭一下，說：“我的好老婆。”說著，親如蘭一口，小聲說：“咱兩人得有多半年沒親熱了，都忘了啥滋味兒了。”如蘭說：“連命都快沒了，還有那心思？我都三四個月不見紅了，到月頭兒就難受死，剛才暈倒也是這事兒。你想想還能行嗎？你不知道，我這是好的，村裏不少娘們兒子宮下垂，遭老罪了。”廣坪說：“我不過這麽一說，都這樣兒了，還能弄這個？”如蘭順手攥了廣坪那東西一下，說：“要是原先，你進了被窩，挨著我，這個立馬支繃起來，像根棒槌，頂得人慌，你看這成麽了？軟扭呱嗒，像一攤泥。拽著你弄，也撐不起綆了。別委屈，日子轉過來，身子有勁了，有你的。”廣坪說：“這年月，男人不成男人，女人不成女人。老天爺，這算什麽事兒哎？”如蘭說：“哪輩子喪了良心，受這個罪啊？”張廣坪說：“咱那輩子也沒喪良心，是壞貨照著老百姓喪良心。”

一個多月，白天得空就幹，夜裏天天幹到很晚，張廣坪硬是把自己家畝把地的閑院子，連裏院牛欄，鴨棚，一寸一寸，一塊一塊刨起來，又把大坷垃砸碎，把土 整平，全弄好了。正巧這天後半夜就下雪了，第二天，雪還在下。張廣坪頂著雪，站在二門口。剛整好的地上蓋了拃半厚的雪。爹來了，說：“看你，淋這一身的雪，快屋去吧。”廣坪說：“我一邊弄著這地，一邊想，這地忒幹了，開春種，得費好大勁挑水。這下好了，有這場雪，省勁了。”爹說：“知道你為這高興哩。”爺倆回到堂屋，娘說：“剛才如蘭說，這雪要是早幾天下，這地就弄不完了。我說，老天爺可憐俺孩子，給他留空兒，讓他弄完再下雪。那些壞種欺負咱，老天爺向著咱哩。”

下大雪了，生產隊停工了，張廣坪盤算好自家自留地和院子裏的地，開了春，先種麽，後種麽，怎麽接茬，又淘換下種子，還沒化完凍，就育了苗，開春就種上了。梁仲木把張廣坪這個辦法兒給本隊社員說了，大家都這樣弄開了。梁仲木跟廣坪說：“廣坪，你又救咱兄弟爺們兒了。”梁仲山在大隊部說，一隊張廣坪帶頭弄的這一套，是生產救災的大好事，得表揚。吳家槐哼一聲，說：“張廣坪搞自發積極，他有勁上集體地裏破本兒幹，不行嗎？”杜長英說：“吳書記這話不合適。不耽誤出勤，下了工再幹，想辦法自救，這不忒好了嗎？可不能再給按個自發的罪名。”吳家槐不吭聲了，當天晚上，吳家槐在大隊喇叭頭子廣播，說，一隊幹部社員響應中央號召，在大隊支部領導下，搞生產自救，值得學習，還說，張廣坪用實際行動改正錯誤，給予表揚。張德成給廣坪說：“還真出奇，吳家槐表揚你哩。”張廣坪說：“不稀罕他這表揚，還‘改正錯誤’，狗臭屁。又是號召，又是領導，惡心人。你們不叫人活，俺?著餓死？”

 

張廣坪自己開的地管了大用，不光添補自己一家人，還顧這家那家。這天晚飯後，廣坪兩口子拿了玉米和南瓜去如蘭娘家。如蘭娘正吃著飯，兩人放下東西，廣坪坐到飯桌子跟前，瞅著丈母娘碗裏的爛菜粥，說：“娘，你就光吃從食堂裏打來的這點東西？”如蘭娘說：“哪裏的事？就今晚上，不多餓，沒另做。”如蘭看娘一眼，說：“那邊俺娘說了幾回，叫你上那邊一堆吃，你說啥也不去，給你拿過吃頭來，你舍不得吃，就幹靠著，咋弄哎？”廣坪說：“俺娘說，小河他弟兄仨，好上你這跑，準是你把點麽給他們吃了，小江忒小，不懂事，我回去收拾那倆大的。”如蘭娘說：“廣坪，仨孩子來，是想姥娘，來看我。我看他們餓得那樣，三根筋挑個頭，小臉兒瘦得撇點皮，就兩個眼瞪乎著。我心裏疼得慌，就給他們口吃的。你可不許蜇掇孩子，孩子夠可憐的了。”如蘭說：“娘，你煞住眼看看，除了人家當官兒的，像吳家外邊有人，又有辦法，剩下的哪家大人孩子不強活著？死不了就是大命的，你別心疼那仨小子，他們潑著哩。”如蘭娘說：“你倆是不知道，沒你爹了，我還有誰？趕上這年月，孩子受這罪。常想起你爹在著時，那個疼仨外甥，他九泉底下知道孩子吃這苦，不知多難受。”說著就抽噎起來。如蘭也掉了淚，說：“娘，你想的啥哎，你不看看如今到啥地步了，別胡尋思了。”如蘭娘說：“我也知道不該動這些心思，可是不由人。”廣坪說：“娘，你是一個人忒孤單了，往後，我叫如蘭常過來陪你。都怨我，老出事兒，如蘭挪不動窩兒。”如蘭娘說：“孩子，如蘭是你家的人，光顧摟我，那邊咋辦？孩子，你不知道，那些孬貨治把你，我難受得死的味兒。孩子，你命咋這麽苦？”如蘭說：“娘，你也別光想這，比咱苦的多得是，二旺連命都搭上了，徐寡婦家死絕了。”如蘭娘說：“看著你們這樣作難，還得顧著我，我光剩張嘴了，也幹不了麽了，就隻能墜你倆了，尋思起來，真不如一口氣兒上不來，就不再拖累你倆了。”如蘭哭起來，說：“娘，你說的什麽話？越勸你，你越來來。”廣坪說：“娘，你可不能這樣想。全怨我，沒味兒地當這個隊長，帶工修水庫，把俺爹的命送了，叫娘一個人受苦。你老說這，俺倆也沒法兒活了。”如蘭說：“娘，你這樣不聽勸，成治把人了。俺爹要是有靈性，能願意你嗎？”如蘭娘看看閨女和女婿，擦擦淚，說：“娘糊塗了，廣坪挨難看，娘心裏的憋屈，沒處說，今天見你倆，不知不覺說些不濟的話。沒事兒，娘是一時糊塗，你倆別當事兒。”

廣坪和如蘭兩人往家走，廣坪說：“娘今天晚上這個樣，我怪擔心。看她又黃又瘦，滿看著沒力氣，話說得那麽傷情，別是有啥病。娘真出啥事兒，我就該死罪了。” 如蘭說：“這年月，這吃食，還有好樣兒？她就是心裏憋屈，見了咱倆倒倒苦水，不礙。我來勤著點兒，勸她。沒事，別自己嚇唬自己。”兩人沒到大門，老遠就聽見小水正跟小河在門外拌嘴。原來，小九子吃剩下的一塊玉米餅給了小水，小水幾口就吃了，小河看見了，就嫌他，說：“娘說的，九子姑吃剩下的，留著下頓吃，不許咱吃，你憑麽吃？要吃，也得先盡著小江。”小水說：“是小姑給我的。”小河說：“九子姑在那裏吃，你饞得光看，九子姑就給你了，不要臉，不要腚，騎著騾子賣洋杏。”小水就攆著要揍小河。張廣坪肚子裏的氣一下上了腦門，罵道：“你這兩個混賬小子，為著一口吃，在大門外頭鬧，不嫌丟人？都給我滾家走，我有話問你倆。”倆孩子乖乖地回家來，嚇得低了頭站著，張廣坪厲聲喊道：“你兩個沒出息的玩意兒，為一口吃，鬧到大門外去，你姥娘天天挨著餓，你們時不時地去猴摸（2）吃的，想讓你姥娘餓死啊？今天非揍你倆不可。”說著就彎腰脫鞋，如蘭見事兒不好，忙喊：“你倆小子愣了，快上堂屋跑啊。”倆小子撒腿往堂屋跑，張廣坪就在後頭追，張德成站到堂屋門口，說：“四妮兒，算了，別充有規矩的了。”倆小子都躲到奶奶脊梁後頭，張廣坪說：“爹，不是我無故地使規矩，俺倆去看他姥娘，老嫲嫲就吃食堂那點麽，咱弄點麽去，都零碎著叫這仨小子吃了。我怕把老嫲嫲餓壞了。”娘說：“如蘭娘心疼外甥，也難怪。往後叫他們改了就是。你也別再蜇掇孩子了，孩子夠苦，也夠懂事兒的了，小九子比他們大，就因為身子癩，仨小子都讓著小姑，孩子還得多聽話？你還這樣弄把他們。”娘說著說著哭了，倆小子，趴到奶奶身上，說：“奶奶，別哭，俺打這改了，不饞嘴了。”奶奶說：“好孩子，你們不是饞嘴，是餓得慌啊。你爹還要揍人。四妮兒，我跟你說，你再弄把孩子，我不依你。”如蘭說：“娘，爹，你倆別生他氣了。在那邊，俺娘說幾句傷心話，他心裏不是味兒，又看見倆小子在大門外頭鬧架，他死要麵子，攏不住火了。您狠凶他。”張廣坪一隻手摘下棉帽，一隻手擓著頭皮，說，剛才我真來氣了，娘，你跟俺爹別生氣了。又對倆孩子說：“你倆還在那站著，你奶奶給你們爭理了，還不趕快回屋睡覺去，明天早起上學。”倆孩子溜溜地走了，張德成說：“二旺家小雲剛才來，說她奶奶叫你過去一趟，你去看看吧。”

（2）

這些日子，二旺家，苦瓜嬸子和紅蓮婆媳正作難。這天，苦瓜嬸子跟媳婦說：“紅蓮，二旺個強種，把命搭上，苦了你了。”紅蓮說：“娘，我不跟你說了嗎？你兒生就那樣的脾氣，我就是跟的這樣的男人。他人沒了，咱不怨他了，別叫他在那邊難受。”苦瓜嬸子說：“孩子哎，他還能難受？人都說，人死了，過了奈何橋，就給喝迷魂湯，人間的事就都不知道了。”紅蓮說：“那咱也不說他。一提他，我就像看見他強勁又上來，掙得脖子裏的筋都蹦起來，我心裏難受。”說著，眼裏就有淚了。苦瓜嬸子看看兒媳婦，眼也發熱，說：“好，咱不說他了。可是，這日子咋過哎。廣坪不孬，沒斷了幫咱，可是，終究不是長法兒。”紅蓮說：“娘，是不是長法兒。咱也不能一輩子帶累人家。二旺跟廣坪哥是好弟兄，二旺沒了，廣坪哥給麽兒，咱硬不要，他也難受，還尋思咱為二旺的事怪他哩。咱不白要。他給的麽，我都記著哩，年月轉過來，咱還人家。親兄弟，明算賬，別說不是親兄弟，出了五服的本家弟兄，咱哪能白要人家的東西？”苦瓜嬸子說：“你說的是。可是，這災荒年啥時候能過去？我真怕倆孩子餓死了，怕把你給熬煎毀了。陳莊你表哥陳洪興下了關外，不知混的咋樣。”紅蓮說：“管咋樣，他也幫不上忙，他一家人是入社第二年走的，那時候還不興戶口，到那裏就落下了，這現在有戶口捆著，想走也走不了。”誰想到，娘倆提叨陳洪興沒過三天，陳洪興來了。

陳洪興戴著皮帽子，穿著翻毛大氅，進了二旺家門，苦瓜嬸子心想，那天才提念洪興，今天就來跟前了，莫非是來搭救俺這家人的？紅蓮見了表哥，忍不住又哭一場，洪興哥也陪著掉一盼子淚。晚上，紅蓮和孩子們去睡了，洪興跟苦瓜嬸子在堂屋裏啦呱。洪興說，他們在關外，冬季裏冷的厲害，就在屋裏“貓著”，人不受罪。剛去，糧食吃不清，這兩年不行了，可到底比咱這裏好不少。苦瓜嬸子說：“還是你有主意，走這一步。”洪興說：“那時候，沒想到入了社，糟成這樣，就是覺得熊幹部二郎八蛋，看不順眼，惹不起，躲得起，心一橫，就走了。回頭看，還走著了。”苦瓜嬸子說：“陳莊的幹部再不濟，也沒像俺村這樣，連二旺的命都給要了。在先，俺這家人，二旺能下力，紅蓮又勤快又孝順，一男一女倆孩子，多好，誰知落到這地步。”洪興說：“我在那邊，聽說表妹夫的事，難受得不能提。心想，你們老的老，小的小，可咋過。可巧，我住的屯子裏，有戶人家，也姓張，沒老的了，男的叫張繼忠，不到四十的年紀，人老實，兩口子就一個閨女。他媳婦子不著調，大前年，帶著閨女跟她一個小學同學跑了，把張繼忠撇得好苦。二旺兄弟沒了，我尋思，你們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孤兒寡母，趕上這個災年，不得餓死？我就想，叫紅蓮帶上孩子去投奔這張繼忠，是個求生之路。我就給那人說了，他很痛快，一口答應，說，一定拿倆孩子當自己的孩子待，還說，不能舍了老人，得給郵吃的，倒蹬糧票往這捎，有了他這個話，我就回來說說。先給你老人家商量，你老願意，咱就跟紅蓮說，你老不願意，就拉倒。”苦瓜嬸子聽了這話，先一愣，立馬就哭了。陳洪興慌了神，忙說：“嬸子，是我莽撞了，不該扯拉這事。嬸子，你別難受，更別生氣。我這話算沒說。”苦瓜嬸子止住抽泣，說：“你猛地這一說，我心裏是受不了。可是現今 大人孩子餓著，廣坪可憐俺，一心幫俺，可他也顧摟不過來。倆孩子小，我真怕給餓死了。聽你說這法兒，我心裏像刀子攪。沒法子，嬸子咬碎牙往肚裏吞，我也得願意。隻要他娘仨能活命，咋都行。我一個老嫲嫲子死了也不當緊。就怕紅蓮不願意。二旺死了才不到半年，說這事，她準急。你走了，我跟她試量著說，盡可量地說成。”

第二天，陳洪興走了，紅蓮說：“娘，昨晚你跟洪興哥啦呱啦到不早。”苦瓜嬸子說：“你洪興哥真不孬，從關外跑來看咱。他替咱犯愁。”紅蓮說：“他犯愁，也白犯。他也沒本事救咱。”苦瓜嬸子鼓了鼓勁，說：“他還真想救咱。他說了個辦法，我不敢說，說了怕你惱。”紅蓮一驚：“啥辦法我會惱？隻要能救咱娘幾個的命，啥辦法我都願意。你說出來聽聽。不行就算完。”苦瓜嬸子說：“那我就說了。”苦瓜嬸子就說陳洪興啦的事，還沒說完，紅蓮就“惱”了，紅了臉，說：“娘，你老人家真出奇了，兒死了沒半年，這就勸兒媳婦改嫁了，還真沒重樣的。你是怕我守不住，得為地說這話試我的？不用試，別說現在，再過十年二十年，我也不走主兒。”苦瓜嬸子說：“紅蓮，娘還不知道你的心？可是，沒二旺了，我愁得慌，嚇得慌，我怕咱娘幾個闖不過這個關去，怕俺孫子孫女餓死了……小剛眼看著瘦，一天不跟一天，時不時地肚子疼，我是真害怕。我尋思，甭管咋著，能活下來就行。”紅蓮說：“娘，你啥話別說，走那一步，我不願意。死，咱娘幾個就死一起。”說著就哭起來，小雲正在東堂屋寫作業，小剛寫一陣作業，肚子疼了，在炕上躺著，聽見娘哭，倆孩子都跑來，趴到娘身上，哭著說：“娘別哭。”小雲哭著問奶奶：“奶奶，咋著了，俺娘又想俺爹了？”奶奶說：“你洪興表大爺想叫你娘們上關外，你娘不願意。”小雲問：“奶奶，你願意不？”奶奶說：“奶奶也不願意，可是奶奶怕把你姊妹倆餓死了，就想願意。”小雲轉臉說：“娘，俺同學餓死倆了，人家說的，關外糧食多，咱上了關外，就餓不死了。娘，要不就去吧，”娘說：“傻妮子，你表大爺是叫娘另找主兒，你願意？給你倆另找個爹，你倆願意？”小雲想了想，說：“俺有個同學的爹連餓加病，死了，沒多少天，他娘就把孩子舍給他奶奶，走了不回來了。人家要是讓咱都去，我覺得行。”紅蓮說：“小雲，你個沒誌氣的妮子。俺小剛準不幹。”小剛說：“咱上那家去，就成‘帶犢子’了，還得叫那人爹，我不幹。”紅蓮說：“俺小強有誌氣，是你爹的兒。”小雲回頭問：“奶奶，俺娘要是願意了，你去不？”奶奶說：“奶奶不能去。”小雲說：“奶奶不去，我也不去。叫小剛跟俺娘去，他是小子，別餓死了，我在家跟奶奶做伴兒，真餓死了，也不要緊，我是小閨女孩兒。”奶奶哭了，把小雲攬在懷裏，說：“我可憐的孩子，你把奶奶的心都說碎了，咱咋辦哎？二旺，你撇得俺娘幾個好苦啊。”紅蓮止住哭，說：“小雲這個妮子，淨胡咧咧，惹得你奶奶哭。娘，你別哭了，餓著肚子，哭這一陣，再病了。歇著吧。我跟你倆說，你奶奶是隨口說說，娘哪裏也不去。”

 

紅蓮帶著小剛回屋，小剛上了炕，一霎就睡著了。小雲來了，紅蓮說：“小雲，你不睡覺，咋又來了？”小雲說：“我怕娘難受，再哭。”紅蓮說：“娘還老哭啊，哭死也不當麽。你這妮子，咋說話沒心沒肺的，你爹活著多疼你，你張嘴就願意娘走。”小雲自己倒哭了，說：“娘，我大了，不像小剛不懂啥。我知道，你和奶奶忒難了，忒苦了，家裏沒大男人，人都看不起。這也不要緊，俺兄弟大了，就好了。可是，就怕他餓死。他飯量大，餓得厲害，在學校裏，有一回肚子疼得翻打滾，他怕你們難受，回來也不說。你看他瘦得多厲害。”娘說：“你咋也不說？”小雲說：“小剛不讓說，說也沒用，就是餓的。娘，你帶俺兄弟走吧，能活一個是一個。”紅蓮眼裏滿是淚，說：“孩子，娘怎麽忍心扔了你爹，舍下你奶奶走了啊？”小雲說：“娘，要是俺兄弟餓死了，俺爹也得不依你，你跟俺奶奶也活不了了。”紅蓮不吱聲了，她沒想到，小雲十二三的孩子心裏擱這麽多的事。愣一會兒，紅蓮說：“回你奶奶屋睡覺去吧，娘再想想。”

紅蓮幾乎一夜沒合眼，想一陣，哭一陣，淚水把枕頭都打濕了。第二天起來，眼皮腫得跟水泡似的。一家人默默地吃了飯，孩子上學去了，苦瓜嬸子看看紅蓮哭腫了的兩隻眼，說：“紅蓮，娘是實在沒法兒，又覺得，是你表哥說這事，他不會坑咱。你不願意，就算完。怨娘糊塗，我不該惹你，朝你傷口上撒鹽。”紅蓮說：“娘，我知道你是為孩子，也是心疼我，豁上自己苦，也把俺娘仨送出去，我不怪你。我是忘不了二旺，也舍不得你老人家。二旺沒了，我帶著孩子走了，撇下你一個老嫲嫲子，我還是人嗎？可是，眼看孩子大人活不成了，你說的對，有一線之路，是得奔。我想好了，你跟洪興哥說，兩條，一是上東北，不能立馬就上那人家裏去，先在洪興哥家住年把半年，二旺的忌日過了，再商量。二是，要上那人家去，得全家都去，咱一堆走。”苦瓜嬸子說：“我的孩子，你說的頭一條，在理，二一條，不行，哪有帶著老婆婆走主兒的？咱不提這一條，別因為這，人家不願意了。”紅蓮說：“兩條，少一條也不成，不走正好，河灣村這麽些人，反正不能都餓死。死也不怕，一家人死一起，找二旺團圓去。”說著眼圈又紅了，苦瓜嬸子說：“紅蓮，你別說的嚇人。好，娘依你，娘叫你廣坪哥跑一趟，去找陳洪興。”

廣坪來了，苦瓜嬸子給他說這事，紅蓮低著頭坐在一邊。廣坪聽了，心針針紮紮的疼，淚滿了眼眶子，說：“怪我把俺二旺兄弟坑了，逼得你娘們到這一步。嬸子，紅蓮，我不敢留你們，我無能，不敢說保住你們。有這條活路，不能放過。我去找陳洪興。”苦瓜嬸子說：“廣坪，二旺死，不怨你，是他忒強牛了。你也沒少挨了。你幫的俺夠多的了。”紅蓮說：“我跟你嬸子說了，你幫俺的，早晚得還，孩子大了也得報恩。”廣坪說：“紅蓮，嬸子，你們要說這個，就是給我沒臉了。”苦瓜嬸子說：“紅蓮是覺得過意不去。好，不說這個了。”廣坪說：“我去找陳洪興，我覺得，準行。”

張廣坪去陳莊找陳洪興，說定了這事，趁黑夜把苦瓜嬸子一家人送走了，吳家槐責問一隊隊長梁仲木，梁仲木說，紅蓮是個寡婦，她許是帶著孩子改嫁了，還帶著老婆婆，這紅蓮是好人。吳家槐氣得跺腳，說：“大隊追問他們咋跑的，你倒說什麽好人歹人，你可真能胡屌扯。”梁仲木擓擓頭皮，說：“我是有麽啦麽。”吳家槐在大隊支部會上說：“一定是張廣坪送他們走的，這事不能算完，得叫他交代，給他處分，讓他把人給弄回來。”梁仲山說：“別再這事那事的了，到了啥地步了，還弄這個，趕出蛋來好吃啊？再說了，張廣坪現在就是個清社員，你咋處分他？”杜長英說：“叫我說，孤兒寡母的，走了也好，隊裏少了負擔，是好事。二旺 死了，他家再死了人，社員更恨咱，罵咱。”

張廣坪送紅蓮一家回來，又去了二旺家，把院子和幾間屋打掃幹淨，收拾齊整，一個人，看著死沉沉的屋，空落落的院子，他覺得自己的心也給掏空了。二旺兄弟這個小家，那時有多好，多旺相，如今叫人害的死的死，走的走，家破人亡，老天爺真不長眼啊。他走進堂屋，對著大桌子上二旺的牌位，說：“好兄弟，嬸子和弟妹去奔活路了，嬸子把鑰匙留給我了，我替她看著這個家，逢年過節哥給你送錢花。”邊說邊哭，哭了一陣，把屋門、大門鎖了，剛邁下門台階，李老七走過來，跟他說：“聽人說了二旺家這事，就知道你準給幫忙了，好，這娘幾個餓不死了。”

(3)

星期六，苦子勝子兩人來家，進門，勝子就給娘和哥嫂說，給你們說個好消息，以後別擔心帶姐家了，他們有福，遇上貴人了。娘說，勝子這妮子說話不著天不著地的，她那家人，你姐她婆婆就會啦嘴，你姐老實巴交，這年月，遇啥貴人？苦子說，勝子不是胡咧咧的，還虧了俺姐她婆婆能啦嘴，在集上軋夥了個娘們，她男的姓曹，在城關糧所當官兒，那娘們兒心眼好，可憐俺姐一家人老少兩個寡婦，兩個孩子，常拿糧庫裏掃庫底的孬糧食—帶土的，招了蟲的，發黴的—送給她們，俺姐一家人餓不死了。廣坪在一邊聽了，說：“給孬糧食的這主兒姓曹？我聽說吳家才老丈人在糧所當主任，莫不是他家？遇的咋這麽巧，別是沒安好心。”如蘭說：“吳家槐是吳家槐，吳家才是吳家才，更別說這還是吳家才的親戚，興許人家就是好心眼兒哩。擔什麽心？就算狼窩裏的老鼠洞裏的糧食，吃了先餓不死再說。讓他不安好心又能咋著？”娘說，如蘭說的在理。晚上，廣坪跟如蘭說，大姐家這事，雖說我心裏有點遊乎，可到底是有人幫大姐家，想想還是高興，苦瓜嬸子一家子奔活路了，大姐一家有救了，看起來，真是人說那話，天無絕人之路。

(4)

廣坪和如蘭沒高興幾天。如蘭娘病了，病得不輕。前些日子廣坪見她瘦得厲害，臉色難看，擔心她有病，他看準了。邱先生說她像是長了肝炎，廣坪和如蘭急忙用地排車拉她上了縣醫院，驗了血，大夫檢查了，讓如蘭帶她去外邊連椅上歇著，單獨跟廣坪說，你家老人是重症肝炎，很危險了。抓緊治，興許還有希望。廣坪問，咋治？大夫說，肝炎是富貴病，除了吃藥，就是好好養。這得花不少錢。大夫端詳著張廣坪，搖搖頭，說：“看樣你們是社員，這個年月，社員有這個病，麻煩了。”張廣坪問，不說咋養，光說拿藥得多少錢？大夫說，沒法一下說出要花多少錢，五七六十是不夠，百把二百，三百五百，有錢就往裏拽吧。

操兌錢給如蘭娘治病，張廣坪一家犯了難。在河灣村，他們家一向是有倆錢的，入了社也比一般戶強些，可是，從五八年往這，生產隊再沒分過錢，家裏老底兒早光了，平素花個錢，就靠如蘭養幾隻雞，下倆蛋，到集上賣。張德成說：“廣坪，哪怕借賬拉窟窿，他姥娘這病咱得給治，不管咋著，咱得盡上心。”張廣坪和如蘭兩人愁死了。張廣坪說，爹說了，借錢，也得給他姥娘紮裹病。如蘭說，借了，咱指啥還？張廣坪說，我覺得，不能老這樣。老這樣，他們不怕江山不穩？隻要形勢好轉，咱就能掙錢還賬。如蘭說，就算不怕借賬，咱沒個有錢的親戚朋友，找誰借？廣坪啞巴了，是啊，誰有錢，又肯借給呢？愣了一陣，廣坪說，常莊你那個姓常的姑表姐，姐夫在煤窯挖煤，一個閨女，沒個兒，五八年，咱有了小江，她來“送粥米”，說咱仨兒了，非得要咱一個，還說她相中小水了，咱當成說玩話。我猜摸著她家能有點錢，咱找她借借試試。如蘭說，那個姐夫早年在外邊當過兵，不知咋的，後來幹了煤窯。那人顧家，不抽煙，不喝酒，連穿的衣裳都是表姐給做，關了餉，留幾塊飯錢，都拿家來給表姐。她家是有倆錢。俺倆打小投脾氣，問她借，許能應口。可是，她要再說要小水，咱咋說？廣坪不吭聲了。過一會兒，說：“豁上，她不提小水的事，是最好，真要，咱就把小水給她。她家條件好，孩子過去，還省得餓死了。”如蘭眼裏含著淚：“你說得輕巧，把小水給人家，你舍得？他爺爺奶奶舍得？你們都舍得，我還舍不得哩。再說，咱給她孩子，她家給錢，那不成賣孩子了？我不願意。”廣坪說：“誰願意這樣？這不沒辦法嗎？沒他姥爺了，他姥娘得這病，咱不能眼看著她丟了命啊。”如蘭不吱聲了。

張廣坪把他的想法兒給爹娘說了，爹同意，娘哭一夥，也願意了。如蘭狠狠心，也鬆了口。廣垣跟能能一起去看了如蘭娘，又來爹娘這邊。廣垣聽娘說了小水的事，說，孩子給人家，人家給咱錢，小水上工人家去，不挨餓了，咱這裏還少一張嘴，兩全其美。嫂子，別想不開，這是好事一樁。如蘭說：“五妮兒，你說的麽？咱不是賣孩子，是借人家錢，小水去的那家，是他親表姑，算過繼。你別胡念八說。”張德成“哼”一聲，說：“小五妮兒，你有點正經心眼兒行不？”又說：“五妮兒，我交代你，這事不能朝外說。記住了嗎？”廣垣說：“記住了，沒味兒地說這做麽。”回家路上，能能嫌廣垣：“不說話，就當你啞巴了？找著挨呲。你家的人，死要麵子。閑功夫管他們的事。爹還囑咐不能往外說，送出個孩子去，這是能瞞住的事兒？你哥這麽硬氣的人，混得賣孩子了，也到勁了。”

廣坪和如蘭去常表姐家借錢，常表姐一口答應了。張廣坪說：“我一口唾沫吐個坑，說話算話，轉過年月來，我立馬還錢。”常表姐說，俺娘和俺舅就姊妹倆，俺娘死得早，俺舅和妗子都疼我，沒俺舅了，俺妗子治病，我出錢，應當應分。以後，我遇著難處，你們再幫我。”張廣坪說：“你是你，俺是俺。咱這先不爭講了。”愣了片刻，常表姐又說：“這時候我不該提這事，可是心裏拱拱著。我喜歡小水，災年這個厲害，我怕他餓壞了，您先叫他來我這邊，我替您拉扒著，少挨點餓，過兩年，再叫他回去，行不？”張廣坪看看如蘭，如蘭眼裏含著淚，點點頭，張廣坪說：“知道你稀罕小水，小水來你家，是他的福氣。俺答應你。咱是至親，小水就是來過繼了。可是說下，俺借的錢，跟這事沒關係。要不，小水大了，也恨俺。”常姐說：“早知道俺這個表妹夫認死理，是不假。都依你。我是真服你了。”

張廣坪和如蘭怵頭給小水說這事，沒想到，他們剛張嘴，小水就說：“你倆跟俺常表姑說好啦？我哪天走？”如蘭一下懵了，哭道：“小水，你就這麽願意離開爹娘和爺爺奶奶？你覺著上人家去能吃飽了？”小水哭了，說：“娘，才不是。你倆說給俺姥娘治病的事，我聽見了，哭幾回了。您叫我去吧，人家借給咱錢，好給俺姥娘治病。別叫俺姥娘死了啊。”

小水跟小河說：“哥，我這就上常表姑家去了，你替我疼小江，你護著他，別讓人家欺負他。”小河不幹了，找奶奶哭：“奶奶，您跟俺爹說說，別叫小水走，我再不跟他鬧架了。”奶奶說：“孩子，都不願意小水走，可是，人家借給咱錢，給你姥娘治病，咱沒法兒拒人家。你表姑是好人家，小水去了不挨餓，他還是你兄弟。別難過了。你想他了，就去找他。”

要送小水走了，李桂芹眼裏滿是淚，跟如蘭說：“小水真要走，我以後就見不著他了，心裏甭提多難受了。”如蘭強忍著眼淚，說：“娘，你別忒難過，他也不是上那千裏遙遠的地窩去，就上他表姑家，不過三四十裏路，咱想他了，就去看他。”娘說：“孩子，咱是把他過繼給常家了，不能時不時地去找他，讓他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不安位兒，他不好受，常家也煩。”娘又說：“可憐俺孩子臨走，也吃不上口好飯。”如蘭說：“他是個孩子，吃好麽的時候在後頭裏，不在這一時。我給他烙了個小玉米餅，叫他路上吃。”

張廣坪從供銷社借了輛自行車去送小水，車子停在院裏，如蘭在車後座上綁了個棉墊子。爺爺奶奶娘都站在堂屋門口，小九子在大棗樹下，癩不濟的，屈屈噠噠地哭，小河緊挨著小水，小江愣愣地拽著娘的衣襟，小水走到院子中間，撲騰跪下，說：“爺爺奶奶娘，我走了，到那裏我不調皮，聽人家話，好叫人家願意借給咱錢，給俺姥娘治病。”奶奶忍著不哭，上前拽起小水，說：“好孩子，去了，不用拘板自己，借錢，不幹你的事。記住別爬樹上牆，熱天自己別下河。廣坪，帶上孩子走吧。”小水閉著嘴，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坐上自行車，跟著爹走了，小河追出去老遠，李桂芹回到屋裏，見一個小玉米餅放在九子書包下頭，又哭一陣。小水走的這天晚上，張家一家人都沒怎麽吃飯。

張廣坪送小水回來路上，從來沒有過的灰心，覺得心慌，身子虛，沒絲力氣，兩腿酸軟。熱天了，日頭很“毒”，他卻覺得陰冷，日光明豔，他眼前卻一片昏暗。他想自己這幾年，過的是何日月，走哪一步，都倒黴，不是小小不然的倒黴，是倒大黴， 誰跟他牽連上，都跟著倒黴，甚者丟命。這不，混得連自己孩子也保不住了。他正有氣無力地蹬著車子，猛看見，苦子和勝子從不遠處通縣城的路上，喊著“哥”朝他跑來。張廣坪下了車子，看著跑得籲籲氣喘的兩個妹妹，說：“不星期，不禮拜的，快考試了，你倆這是上哪？”苦子不說話，隻默默地落淚，勝子臉通紅，哭腔道：“咱家都賣孩子了，俺還上什麽學？不上了，來家幹活，出去要飯，給俺侄兒吃。”苦子說：“勝子，你別七十三，八十四的亂說一氣。聽哥說。”張廣坪說：“你倆聽誰說，咋說的？”苦子說，本村西頭一個女同學，和勝子一個班，她娘病了，她來家，回學校說，聽莊裏人喳咕，以前過的最好的張廣坪都把孩子賣了。勝子一聽就急了，拽上我就朝家跑。哥，到底咋回事？張廣坪把事情說了，苦子說，勝子，哥和嫂子也不願意這樣，是沒辦法，這也不是賣孩子。勝子還是不讓，說：“不管咋說，把小水給別人家就不行。”說著就推張廣坪，哭著說：“你回常莊，去把小水要回來，要不你也別想回家。”苦子在一旁拽勝子，勝子不聽，張廣坪說：“勝子，哥和你嫂子，咱爹娘誰願意送走小水？你知道，孩子他姥爺跟著我去修水庫，死工地上了。他姥娘又長了肝炎，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病死吧，才有的這事。再說也不是拿孩子換錢，一碼是一碼。孩子這樣還餓不死了。也算是個好事。別難過了，聽話，回學校吧。”勝子鬆開了哥哥，低了頭，嗚嗚地哭起來。過一會子，苦子說：“哥，你騎車走吧，俺回學校，回去別跟咱爹娘和嫂子說。”

把小水送去了常莊，張廣坪和如蘭用常表姐借給的錢給娘治病，西藥中藥吃了不少，一天天過去，病不見起色，還越發重了。張廣坪和如蘭愁得要命。到了數九天，更愁人的事又來了：天冷地凍，小九子眼看要不行了。

（5）

九子是李桂芹最小的孩子，有小九子時，李桂芹已經四十多，加上懷孕時親人遇難，她病了一大場，九子生下來不足三斤，像個小貓崽。小丫頭生得俊巴，喜人，又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一家人都憐惜，老太太更是愛如珍寶，從丁點兒就跟她睡覺，有好吃的，得先盡著九子，連小江也得讓著這個小姑。在一家人特別是老太太的嗬護下，九子活下來，一年年長大，到這年虛歲十歲了，就是一向穰拉，瘦弱，災荒年，老太太臨死牽掛九子，說可不能把她餓死了。可是，九子打小吃的是好飯食。從五九年往這，食堂的那種混賬飯，小九子一口也吃不下，頓頓都得另做一點什麽玉米餅，雜麵條之類給她吃，就這她也隻能吃一點點，眼看一天比一天瘦。如蘭常跟娘說，九子這樣咋辦，娘說，沒點法兒，趕上這種年月，就看她命大命小了。進了六零年，家裏沒點存糧了，靠從食堂打的飯和院子裏的瓜菜填肚子，九子吃不下，娘求她，九子，好妮兒，你強捏著鼻子，多少吃點，要不就餓死了。九子也聽話，硬往下吞，可是像吃苦藥一樣難，好歹吃一點，強活著。小水子走了以後，九子哭了幾回，更吃不下，瘦得跟麻杆兒似的，學也不能上了，就在炕上躺著。吃點飯就噦，天冷了，更厲害了，找邱先生看，先生說，這孩子長時間餓著，胃萎縮了，現在胃功能已經開始衰竭，不好辦了。如果有好吃的東西，做得細細的，稀稀的，慢慢喂她一點，也許能好轉。可哪裏去弄好吃的？張廣坪隻好再去找常表姐，借了一點玉米來，磨了麵，做了糊糊，如蘭端到她炕前，爹娘，哥哥都圍著她，娘說，孩子，你看看你哥，你嫂子—你嫂子她娘還病著，為了你，犯的這難，你想把爹娘愁死啊，你好歹吃一點。九子兩個大眼滾出淚珠兒，細聲說：“我不願意離開你們，我想活著，我不想死，我吃。”如蘭喂了她幾口，娘說，歇歇吧，一霎再喂。可是，話音沒落，剛喝進去的糊糊又全噦了出來。晚上，九子說：“娘，你別回你屋，我叫你摟著睡。”娘說：“孩子，娘不走，就在這陪著你。”後半夜，李桂芹乏極了，打了個麻愣眼兒，做了一個夢，見九子穿著過年的花衣裳，笑嘻嘻的，跟她說：“娘，我走了，去找俺奶奶了，那裏有好飯吃。”李桂芹說：“你這妮子，別胡咧咧了，你奶奶死了，你哪找她去？”九子不聽，倒飄飄搖搖地走了，李桂芹就撒腿追她，一下絆倒了，竟滾到了炕下，驚醒了，慌忙爬起來，心想這個夢不好，看看九子，正板板正正地躺著，臉色變好了些，摸摸她的眉頭，冰涼了。李桂芹哇的哭出了聲：“九子，俺可憐的妮兒哎，你真走了啊……”

在河灣村張姓這個農家院落裏，小九子這個模樣俊俏，聰明伶俐的小閨女，是已故去的老太太的寶貝疙瘩，全家人眼裏的一顆星，在這個災年裏，九子像一顆流星劃過天空，墜了地。一家人頭頂上的天空變得暗淡無光。李桂芹和如蘭給九子洗臉擦身剪指甲，給她梳頭，編了她素常梳的小辮兒，穿上她喜歡的衣裳，張德成和張廣坪爺兩個自己下手用自家木材打了個小棺材，鋪好鋪蓋，把她裝殮，放進去，又放上她喜歡玩的雞毛毽子，嫂子給她縫的小布娃娃，哥給他買的小花皮球，九子書念的好，把她念的書，寫字用的石板，石筆，鉛筆，橡皮，小本子也都放裏頭。張德成和廣坪廣垣如蘭四個人抬著棺材，把九子埋在奶奶墳前。李桂芹說：“九子，去給你奶奶作伴吧。”又說：“娘，你的心肝寶貝孫女九子餓死了，對不住你老人家了。”九子是個孩子，不能發啥喪，隻是沿路撒了些紙錢，任誰也沒有哀號哭叫，隻有吞聲飲泣，淚水漣漣，小河哭喊“小姑”，小江哭得抽抽嗒嗒說不出話，苦子勝子從學校回來，苦子無聲地落淚，勝子疼得朝棺材上碰頭，被哥嫂使勁拽住，急得要在地上打滾，被苦子和如蘭抱住。天快黑了，一家人你勸我，我勸他，從墳地回家來。回家的路上，廣垣說：“小九子這個妮子就是個討債鬼，打小就看著是拉巴不大的。”氣得廣坪發恨：“小五妮，你再胡咧咧，看我不揍扁你。”

一家人還沒進家門，如蘭娘家的近鄰居來給說，如蘭娘的病不撐了，你們快去看看吧。一家子慌忙朝劉家跑，李桂芹念叨：“我的娘哎，真是禍不單行啊。”

1．參，這裏作動詞用，就是鳥啄東西。2．猴摸，尋覓，尋找。

 

 

 

 

 

 

 

 

 

 

 

 

 

 

 

 

 

 

 

 

 

 

 

 

 

 

 

 

 

 

 

 

 

 

 

 

 

 21．

                                                            

（1）

 

五九年快過去了，說話就進六零年了。打五八年往這，男女老少對這些年號兒，都記牢了，比拿刀刻在木頭板子上還要牢，幾乎像被烙鐵烙到皮肉上一樣。他們經的事忒邪乎了，遭的罪忒“嘎”了。在他們印象中，五八年像是上頭當官兒的發熱燒昏了頭，胡亂作蹬的，翻天覆地的，又像神經錯亂，發了瘋，還要帶著下邊的老百姓一起發瘋似的，新鮮的，奇怪的，驚死你，嚇死你，坑死人不償命的事兒出了又出，不斷溜的，社員們雖說累得死去活來，折騰得暈頭轉向，但有幾個月，肚子還是圓的；五九年，那些胡作作的人熱勁還沒下去，神魂還錯亂著，吹牛屄吹掉了底兒還不死心，醉死不認哪壺酒錢，非得一條道兒走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牆不回頭，像輸急了的賭棍，紅了眼，逮著誰，照誰撒氣，老百姓當牛做馬出力受氣不說，豬狗食也填不滿肚子了。六零年，更苦了，當官兒的作下孽，老百姓倒大黴了，人命糞草不值，各處餓死人，還有餓瘋了人吃人的。五八年瞎吹的“天堂”沒見著，人間成了地獄。是凡能記事兒的，誰也不會忘了“六零年”—可詛咒的，提起來頭皮發麻，膽戰心驚的，神哭鬼嚎的“六零年”啊。

反瞞產私分工作隊在村裏作騰這些日子，河灣村的人覺得頭頂上的天烏渾渾的，就算瓦藍的天，陽光也不再明亮。光禿禿的、剝了皮的枯樹在西風中，瘋漢一樣搖頭晃腦，發出“吽吽”的嘯叫，各戶家破箔障子牆在狂風中東倒西歪，破破爛爛的，七漏風八漏氣的泥屋子在風中抖顫。黑老鴰在空中忽閃著翅子倉倉皇皇地飛過，聲聲哀叫像哭一樣。除了幾處食堂，家家沒煙火，天冷得邪乎，屋外屋裏一樣上凍，水缸放到屋裏，硬硬地凍裂了。人們凍得鼓鼓搐搐，合合撒撒，病了的，老了的上氣不接下氣，小孩子像小癩狗，哭叫都沒點力氣。到了飯點兒—因為缺糧，飯難做，飯點兒常常往後拖—人們在冷風裏排長隊等著，排到跟前，伸出凍腫了的髒兮兮的手，哆哆嗦嗦地接過豬食不如的“飯食”，回自己家“開飯”。男女勞力，除了爬不動的，天天上生產隊幹那永遠也幹不完，明知幹了也沒用的“活兒”，沒人敢曠工，大隊規定，誰曠工，不光罰工分，還要扣飯，讓你餓著，嚴重的，還弄到大隊裏，讓大隊治保主任和民兵“修理”。莊稼人本來就膽子小，這些年來，運動不斷溜，大躍進往這，大辯論，拔白旗，反瞞產，一場比一場凶，人們更嚇破膽了。不用說四類分子和他們家的人，就是好成分，犯到那些人手裏，也弄個少皮無毛，死去活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社員們都成了順毛驢，低了頭，老老實實地“聽喝”，輕易不敢吱聲。可憐河灣村的人們，多少年來，或窮或富，吃好吃孬，喘氣兒還是勻活的，如今，連大氣兒也不敢喘了。往常年，就算災荒沒這麽重，也有不少人外出“逃荒”，有投親奔友的，有找活幹掙飯吃的，也有要飯的，現在，不能了，哪怕你趕個集，也得找隊長請假。五八年上級就有文件了，是人都有戶口，農村人是農業戶口，城裏人是“非農業戶口”。現在的城市，沒有城牆了，可是這個戶口，比在早那城牆厲害，農村人想上城市去混碗飯吃，想都別想。誰偷偷往外跑，就是“盲流”，公安會抓人，抓住了，拿著當四類分子待，關起來，罰勞改，沒人敢往外跑，都糗在村裏混工分，死不了活受，死了拉倒。

河灣村反瞞產，一隊倆隊長死了一個，愣頭青瘋子六被人五花大綁押走了，丁二嚇得快成傻子了。土改和鎮壓反革命過去以後，村裏人有年頭兒沒見過這陣勢了。好厲害。李家烈屬老太太，死了也就死了，李老七說是他把老娘的命給送了，天天耷拉著頭，也沒找大隊和工作隊的麻煩，有人說，“墜爺”也沒勁“墜”了。張廣坪的隊長撤了，見了人話都不肯說。人說，一隊幾個敢站著尿的人完完的了，誰也沒心勁了。

張廣坪從大隊放出來，哭了二旺，又哭李老太，哭得兩隻眼腫了多少天，哭得頭暈心慌。娘說，爺爺奶奶死了，四妮兒也沒哭這麽厲害。爹說，這跟那不一樣，他不光疼得慌，心裏還憋屈。張廣坪不當隊長了—叫當也不當了，他找梁仲木請病假，梁仲木看著這個莊鄉大侄子，村裏數一數二的壯漢子，如今瘦得皮包骨頭，臉黃焦蠟氣，兩個眼又紅又腫，不由得眼發熱，鼻子發酸，攥著張廣坪的手，說：“廣坪，你在家好好歇歇，多咱歇過來了，順過勁來了，再上隊裏幹活。你不來，我也給你記工—你是為咱隊的社員遭的事兒，人都心裏明白，不會攀扯，咬證。”張廣坪說：“叔，你的心意我領了。不出工，一分兒也不能記。你記了，我也不要。我也不能老歇著，這兩天心慌，不這不那的，心就蹦蹦跳，不難受了，我就出工。”

張廣坪在屋裏睡了兩整天，到飯時兒如蘭叫起他來，也吃兩口，也不吃，如蘭掉著淚，說：“你這樣我害怕，你這是咋了？咱還真毀到這一陣裏嗎？”廣坪說：“你別害怕，我沒事兒，是真吃不下去。我滿胸膛兩肋挿的氣散散，肚子裏的苦水朝下走走，就能吃能喝了。放心，毀不了。”第三天一大早，張廣坪就起來了，聽見隊長吆喝，就扛了幹活家什兒出工去了。幹一天活兒，家來，也不安穩地呆在屋裏，老在二門外閑院子裏轉遊，步量，打量院子裏幾棵果木子樹，嘴裏嘟嘟念念。

張廣坪跟爹商量妥，就和爹、如蘭一起，把閑院子裏的果樹全殺了，樹幹摞到牆跟，是木材，樹枝鋸短了，做燒柴，晚上就開始一點一點地刨地，他跟如蘭說：“這地，踩了多少年了，難刨，就學螞蟻啃骨頭，一點一點地啃，把它都刨起來，開春全種青菜，點棒子。”如蘭說：“那就把裏院的牛欄，鴨棚也拆了，都開起來種上。到時候，牆跟種吊瓜，絲瓜，多收一點是一點。”廣坪幹，爹也扛了钁來刨，廣坪說：“爹，你上歲數了，還挨著餓，累病了，就不夠本兒了，就這點地，誰也不用，我自己幹滿行。”這天晚上，如蘭非得來刨，張廣坪攆她走，如蘭說：“你成

天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吃那點兒麽，還天天晚上刨地。你沒照照鏡子，瘦成什麽樣了，把你累趴下了，咱一家人指望誰啊？你就讓我幫幫你，多少的幹一點，替替你。求你了。”張廣坪長出口氣，說：“好，幹就幹吧，沒你再強的娘們兒。”兩個人不再出聲，一人一頭兒，一钁一钁地刨，地凍了，石頭一樣硬，一钁刨下去，钁頭下的地出火星子，隻稍稍蹭點兒皮，手虎口震得生疼，兩人咬著牙，一下，又一下，哼哼哧哧地使勁刨，正幹著，如蘭忽一下倒在地上，張廣坪兩步跑過去，急叫“如蘭，如蘭，你咋著了？”張德成聽見廣坪的喊叫，急忙來到他們跟前，李桂芹心口疼，睡下了，又急匆匆爬起來，見廣坪抱著如蘭，李桂芹捏著如蘭的手，哭咧咧地喊：“如蘭，你咋了，你快醒醒，別嚇唬娘。”如蘭醒過來，說：“娘，讓您和爹受驚了。我這是咋著了？忒沒用了。刨這兩下子，還不跟個雞參（1）的，就暈了。”李桂芹說：“孩子，你天天出那點子力，有幹的，沒吃的，身子是鐵打的，也不撐哎。都怨四妮兒，想起來一陣，上大凍的天，弄這個。種這種那，還不知在哪裏，先把如蘭累出個好歹，咱這家子人，也就別過了。”如蘭忙說：“娘，你狠凶他，全怨他。”廣坪趕緊說：“是怨我，忒急慌了。打這我自己歇歇著，慢慢幹，再不叫如蘭傍邊兒了。”

廣坪扶著如蘭回屋，廣坪倒碗熱水讓如蘭喝了，兩人睡下，廣坪說：“剛才我讓你嚇得冷汗都出來了。不讓你幹，你非幹，這不幹出事兒了，惹得咱娘發急。”如蘭說：“你天天一個人弄，多咱弄完？我心疼啊。”廣坪說：“別心疼，這不是逼急了嗎？你放心，你們誰也不用動手，我自己保準弄完它，把它全掀開個兒，冬天一凍一化，土都鬆散了，開春撒上雞糞，鍋灰，種麽麽管。去年又給了一點兒自留地，再加上咱新開的地，好生種，能頂不少事兒。咱一家，那邊咱娘，二旺家，還有大姐，都得顧摟，小九子這個癩瓜樣，真怕她餓死了。就得自己救自己。天無絕人之路。”如蘭撲拉著廣坪的脊梁，說：“好，知道你有誌氣。”又問：“剛才我隨著娘嫌你，生氣了嗎？”廣坪說：“哪會？知道你是幫娘出氣的。”又說：“如蘭，你跟我吃苦了。”如蘭說：“別沒得說了，你不苦？”廣坪說：“苦啊。苦吧，誰叫咱是莊稼人呢。死也撐，無論如何得闖過這一關去。”如蘭說：“放心，有你撐著，我不敗勁。”廣坪摟如蘭一下，說：“我的好老婆。”說著，親如蘭一口，小聲說：“咱兩人得有多半年沒親熱了，都忘了啥滋味兒了。”如蘭說：“連命都快沒了，還有那心思？我都三四個月不見紅了，到月頭兒就難受死，剛才暈倒也是這事兒。你想想還能行嗎？你不知道，我這是好的，村裏不少娘們兒子宮下垂，遭老罪了。”廣坪說：“我不過這麽一說，都這樣兒了，還能弄這個？”如蘭順手攥了廣坪那東西一下，說：“要是原先，你進了被窩，挨著我，這個立馬支繃起來，像根棒槌，頂得人慌，你看這成麽了？軟扭呱嗒，像一攤泥。拽著你弄，也撐不起綆了。別委屈，日子轉過來，身子有勁了，有你的。”廣坪說：“這年月，男人不成男人，女人不成女人。老天爺，這算什麽事兒哎？”如蘭說：“哪輩子喪了良心，受這個罪啊？”張廣坪說：“咱那輩子也沒喪良心，是壞貨照著老百姓喪良心。”

一個多月，白天得空就幹，夜裏天天幹到很晚，張廣坪硬是把自己家畝把地的閑院子，連裏院牛欄，鴨棚，一寸一寸，一塊一塊刨起來，又把大坷垃砸碎，把土 整平，全弄好了。正巧這天後半夜就下雪了，第二天，雪還在下。張廣坪頂著雪，站在二門口。剛整好的地上蓋了拃半厚的雪。爹來了，說：“看你，淋這一身的雪，快屋去吧。”廣坪說：“我一邊弄著這地，一邊想，這地忒幹了，開春種，得費好大勁挑水。這下好了，有這場雪，省勁了。”爹說：“知道你為這高興哩。”爺倆回到堂屋，娘說：“剛才如蘭說，這雪要是早幾天下，這地就弄不完了。我說，老天爺可憐俺孩子，給他留空兒，讓他弄完再下雪。那些壞種欺負咱，老天爺向著咱哩。”

下大雪了，生產隊停工了，張廣坪盤算好自家自留地和院子裏的地，開了春，先種麽，後種麽，怎麽接茬，又淘換下種子，還沒化完凍，就育了苗，開春就種上了。梁仲木把張廣坪這個辦法兒給本隊社員說了，大家都這樣弄開了。梁仲木跟廣坪說：“廣坪，你又救咱兄弟爺們兒了。”梁仲山在大隊部說，一隊張廣坪帶頭弄的這一套，是生產救災的大好事，得表揚。吳家槐哼一聲，說：“張廣坪搞自發積極，他有勁上集體地裏破本兒幹，不行嗎？”杜長英說：“吳書記這話不合適。不耽誤出勤，下了工再幹，想辦法自救，這不忒好了嗎？可不能再給按個自發的罪名。”吳家槐不吭聲了，當天晚上，吳家槐在大隊喇叭頭子廣播，說，一隊幹部社員響應中央號召，在大隊支部領導下，搞生產自救，值得學習，還說，張廣坪用實際行動改正錯誤，給予表揚。張德成給廣坪說：“還真出奇，吳家槐表揚你哩。”張廣坪說：“不稀罕他這表揚，還‘改正錯誤’，狗臭屁。又是號召，又是領導，惡心人。你們不叫人活，俺?著餓死？”

 

張廣坪自己開的地管了大用，不光添補自己一家人，還顧這家那家。這天晚飯後，廣坪兩口子拿了玉米和南瓜去如蘭娘家。如蘭娘正吃著飯，兩人放下東西，廣坪坐到飯桌子跟前，瞅著丈母娘碗裏的爛菜粥，說：“娘，你就光吃從食堂裏打來的這點東西？”如蘭娘說：“哪裏的事？就今晚上，不多餓，沒另做。”如蘭看娘一眼，說：“那邊俺娘說了幾回，叫你上那邊一堆吃，你說啥也不去，給你拿過吃頭來，你舍不得吃，就幹靠著，咋弄哎？”廣坪說：“俺娘說，小河他弟兄仨，好上你這跑，準是你把點麽給他們吃了，小江忒小，不懂事，我回去收拾那倆大的。”如蘭娘說：“廣坪，仨孩子來，是想姥娘，來看我。我看他們餓得那樣，三根筋挑個頭，小臉兒瘦得撇點皮，就兩個眼瞪乎著。我心裏疼得慌，就給他們口吃的。你可不許蜇掇孩子，孩子夠可憐的了。”如蘭說：“娘，你煞住眼看看，除了人家當官兒的，像吳家外邊有人，又有辦法，剩下的哪家大人孩子不強活著？死不了就是大命的，你別心疼那仨小子，他們潑著哩。”如蘭娘說：“你倆是不知道，沒你爹了，我還有誰？趕上這年月，孩子受這罪。常想起你爹在著時，那個疼仨外甥，他九泉底下知道孩子吃這苦，不知多難受。”說著就抽噎起來。如蘭也掉了淚，說：“娘，你想的啥哎，你不看看如今到啥地步了，別胡尋思了。”如蘭娘說：“我也知道不該動這些心思，可是不由人。”廣坪說：“娘，你是一個人忒孤單了，往後，我叫如蘭常過來陪你。都怨我，老出事兒，如蘭挪不動窩兒。”如蘭娘說：“孩子，如蘭是你家的人，光顧摟我，那邊咋辦？孩子，你不知道，那些孬貨治把你，我難受得死的味兒。孩子，你命咋這麽苦？”如蘭說：“娘，你也別光想這，比咱苦的多得是，二旺連命都搭上了，徐寡婦家死絕了。”如蘭娘說：“看著你們這樣作難，還得顧著我，我光剩張嘴了，也幹不了麽了，就隻能墜你倆了，尋思起來，真不如一口氣兒上不來，就不再拖累你倆了。”如蘭哭起來，說：“娘，你說的什麽話？越勸你，你越來來。”廣坪說：“娘，你可不能這樣想。全怨我，沒味兒地當這個隊長，帶工修水庫，把俺爹的命送了，叫娘一個人受苦。你老說這，俺倆也沒法兒活了。”如蘭說：“娘，你這樣不聽勸，成治把人了。俺爹要是有靈性，能願意你嗎？”如蘭娘看看閨女和女婿，擦擦淚，說：“娘糊塗了，廣坪挨難看，娘心裏的憋屈，沒處說，今天見你倆，不知不覺說些不濟的話。沒事兒，娘是一時糊塗，你倆別當事兒。”

廣坪和如蘭兩人往家走，廣坪說：“娘今天晚上這個樣，我怪擔心。看她又黃又瘦，滿看著沒力氣，話說得那麽傷情，別是有啥病。娘真出啥事兒，我就該死罪了。” 如蘭說：“這年月，這吃食，還有好樣兒？她就是心裏憋屈，見了咱倆倒倒苦水，不礙。我來勤著點兒，勸她。沒事，別自己嚇唬自己。”兩人沒到大門，老遠就聽見小水正跟小河在門外拌嘴。原來，小九子吃剩下的一塊玉米餅給了小水，小水幾口就吃了，小河看見了，就嫌他，說：“娘說的，九子姑吃剩下的，留著下頓吃，不許咱吃，你憑麽吃？要吃，也得先盡著小江。”小水說：“是小姑給我的。”小河說：“九子姑在那裏吃，你饞得光看，九子姑就給你了，不要臉，不要腚，騎著騾子賣洋杏。”小水就攆著要揍小河。張廣坪肚子裏的氣一下上了腦門，罵道：“你這兩個混賬小子，為著一口吃，在大門外頭鬧，不嫌丟人？都給我滾家走，我有話問你倆。”倆孩子乖乖地回家來，嚇得低了頭站著，張廣坪厲聲喊道：“你兩個沒出息的玩意兒，為一口吃，鬧到大門外去，你姥娘天天挨著餓，你們時不時地去猴摸（2）吃的，想讓你姥娘餓死啊？今天非揍你倆不可。”說著就彎腰脫鞋，如蘭見事兒不好，忙喊：“你倆小子愣了，快上堂屋跑啊。”倆小子撒腿往堂屋跑，張廣坪就在後頭追，張德成站到堂屋門口，說：“四妮兒，算了，別充有規矩的了。”倆小子都躲到奶奶脊梁後頭，張廣坪說：“爹，不是我無故地使規矩，俺倆去看他姥娘，老嫲嫲就吃食堂那點麽，咱弄點麽去，都零碎著叫這仨小子吃了。我怕把老嫲嫲餓壞了。”娘說：“如蘭娘心疼外甥，也難怪。往後叫他們改了就是。你也別再蜇掇孩子了，孩子夠苦，也夠懂事兒的了，小九子比他們大，就因為身子癩，仨小子都讓著小姑，孩子還得多聽話？你還這樣弄把他們。”娘說著說著哭了，倆小子，趴到奶奶身上，說：“奶奶，別哭，俺打這改了，不饞嘴了。”奶奶說：“好孩子，你們不是饞嘴，是餓得慌啊。你爹還要揍人。四妮兒，我跟你說，你再弄把孩子，我不依你。”如蘭說：“娘，爹，你倆別生他氣了。在那邊，俺娘說幾句傷心話，他心裏不是味兒，又看見倆小子在大門外頭鬧架，他死要麵子，攏不住火了。您狠凶他。”張廣坪一隻手摘下棉帽，一隻手擓著頭皮，說，剛才我真來氣了，娘，你跟俺爹別生氣了。又對倆孩子說：“你倆還在那站著，你奶奶給你們爭理了，還不趕快回屋睡覺去，明天早起上學。”倆孩子溜溜地走了，張德成說：“二旺家小雲剛才來，說她奶奶叫你過去一趟，你去看看吧。”

（2）

這些日子，二旺家，苦瓜嬸子和紅蓮婆媳正作難。這天，苦瓜嬸子跟媳婦說：“紅蓮，二旺個強種，把命搭上，苦了你了。”紅蓮說：“娘，我不跟你說了嗎？你兒生就那樣的脾氣，我就是跟的這樣的男人。他人沒了，咱不怨他了，別叫他在那邊難受。”苦瓜嬸子說：“孩子哎，他還能難受？人都說，人死了，過了奈何橋，就給喝迷魂湯，人間的事就都不知道了。”紅蓮說：“那咱也不說他。一提他，我就像看見他強勁又上來，掙得脖子裏的筋都蹦起來，我心裏難受。”說著，眼裏就有淚了。苦瓜嬸子看看兒媳婦，眼也發熱，說：“好，咱不說他了。可是，這日子咋過哎。廣坪不孬，沒斷了幫咱，可是，終究不是長法兒。”紅蓮說：“娘，是不是長法兒。咱也不能一輩子帶累人家。二旺跟廣坪哥是好弟兄，二旺沒了，廣坪哥給麽兒，咱硬不要，他也難受，還尋思咱為二旺的事怪他哩。咱不白要。他給的麽，我都記著哩，年月轉過來，咱還人家。親兄弟，明算賬，別說不是親兄弟，出了五服的本家弟兄，咱哪能白要人家的東西？”苦瓜嬸子說：“你說的是。可是，這災荒年啥時候能過去？我真怕倆孩子餓死了，怕把你給熬煎毀了。陳莊你表哥陳洪興下了關外，不知混的咋樣。”紅蓮說：“管咋樣，他也幫不上忙，他一家人是入社第二年走的，那時候還不興戶口，到那裏就落下了，這現在有戶口捆著，想走也走不了。”誰想到，娘倆提叨陳洪興沒過三天，陳洪興來了。

陳洪興戴著皮帽子，穿著翻毛大氅，進了二旺家門，苦瓜嬸子心想，那天才提念洪興，今天就來跟前了，莫非是來搭救俺這家人的？紅蓮見了表哥，忍不住又哭一場，洪興哥也陪著掉一盼子淚。晚上，紅蓮和孩子們去睡了，洪興跟苦瓜嬸子在堂屋裏啦呱。洪興說，他們在關外，冬季裏冷的厲害，就在屋裏“貓著”，人不受罪。剛去，糧食吃不清，這兩年不行了，可到底比咱這裏好不少。苦瓜嬸子說：“還是你有主意，走這一步。”洪興說：“那時候，沒想到入了社，糟成這樣，就是覺得熊幹部二郎八蛋，看不順眼，惹不起，躲得起，心一橫，就走了。回頭看，還走著了。”苦瓜嬸子說：“陳莊的幹部再不濟，也沒像俺村這樣，連二旺的命都給要了。在先，俺這家人，二旺能下力，紅蓮又勤快又孝順，一男一女倆孩子，多好，誰知落到這地步。”洪興說：“我在那邊，聽說表妹夫的事，難受得不能提。心想，你們老的老，小的小，可咋過。可巧，我住的屯子裏，有戶人家，也姓張，沒老的了，男的叫張繼忠，不到四十的年紀，人老實，兩口子就一個閨女。他媳婦子不著調，大前年，帶著閨女跟她一個小學同學跑了，把張繼忠撇得好苦。二旺兄弟沒了，我尋思，你們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孤兒寡母，趕上這個災年，不得餓死？我就想，叫紅蓮帶上孩子去投奔這張繼忠，是個求生之路。我就給那人說了，他很痛快，一口答應，說，一定拿倆孩子當自己的孩子待，還說，不能舍了老人，得給郵吃的，倒蹬糧票往這捎，有了他這個話，我就回來說說。先給你老人家商量，你老願意，咱就跟紅蓮說，你老不願意，就拉倒。”苦瓜嬸子聽了這話，先一愣，立馬就哭了。陳洪興慌了神，忙說：“嬸子，是我莽撞了，不該扯拉這事。嬸子，你別難受，更別生氣。我這話算沒說。”苦瓜嬸子止住抽泣，說：“你猛地這一說，我心裏是受不了。可是現今 大人孩子餓著，廣坪可憐俺，一心幫俺，可他也顧摟不過來。倆孩子小，我真怕給餓死了。聽你說這法兒，我心裏像刀子攪。沒法子，嬸子咬碎牙往肚裏吞，我也得願意。隻要他娘仨能活命，咋都行。我一個老嫲嫲子死了也不當緊。就怕紅蓮不願意。二旺死了才不到半年，說這事，她準急。你走了，我跟她試量著說，盡可量地說成。”

第二天，陳洪興走了，紅蓮說：“娘，昨晚你跟洪興哥啦呱啦到不早。”苦瓜嬸子說：“你洪興哥真不孬，從關外跑來看咱。他替咱犯愁。”紅蓮說：“他犯愁，也白犯。他也沒本事救咱。”苦瓜嬸子鼓了鼓勁，說：“他還真想救咱。他說了個辦法，我不敢說，說了怕你惱。”紅蓮一驚：“啥辦法我會惱？隻要能救咱娘幾個的命，啥辦法我都願意。你說出來聽聽。不行就算完。”苦瓜嬸子說：“那我就說了。”苦瓜嬸子就說陳洪興啦的事，還沒說完，紅蓮就“惱”了，紅了臉，說：“娘，你老人家真出奇了，兒死了沒半年，這就勸兒媳婦改嫁了，還真沒重樣的。你是怕我守不住，得為地說這話試我的？不用試，別說現在，再過十年二十年，我也不走主兒。”苦瓜嬸子說：“紅蓮，娘還不知道你的心？可是，沒二旺了，我愁得慌，嚇得慌，我怕咱娘幾個闖不過這個關去，怕俺孫子孫女餓死了……小剛眼看著瘦，一天不跟一天，時不時地肚子疼，我是真害怕。我尋思，甭管咋著，能活下來就行。”紅蓮說：“娘，你啥話別說，走那一步，我不願意。死，咱娘幾個就死一起。”說著就哭起來，小雲正在東堂屋寫作業，小剛寫一陣作業，肚子疼了，在炕上躺著，聽見娘哭，倆孩子都跑來，趴到娘身上，哭著說：“娘別哭。”小雲哭著問奶奶：“奶奶，咋著了，俺娘又想俺爹了？”奶奶說：“你洪興表大爺想叫你娘們上關外，你娘不願意。”小雲問：“奶奶，你願意不？”奶奶說：“奶奶也不願意，可是奶奶怕把你姊妹倆餓死了，就想願意。”小雲轉臉說：“娘，俺同學餓死倆了，人家說的，關外糧食多，咱上了關外，就餓不死了。娘，要不就去吧，”娘說：“傻妮子，你表大爺是叫娘另找主兒，你願意？給你倆另找個爹，你倆願意？”小雲想了想，說：“俺有個同學的爹連餓加病，死了，沒多少天，他娘就把孩子舍給他奶奶，走了不回來了。人家要是讓咱都去，我覺得行。”紅蓮說：“小雲，你個沒誌氣的妮子。俺小剛準不幹。”小剛說：“咱上那家去，就成‘帶犢子’了，還得叫那人爹，我不幹。”紅蓮說：“俺小強有誌氣，是你爹的兒。”小雲回頭問：“奶奶，俺娘要是願意了，你去不？”奶奶說：“奶奶不能去。”小雲說：“奶奶不去，我也不去。叫小剛跟俺娘去，他是小子，別餓死了，我在家跟奶奶做伴兒，真餓死了，也不要緊，我是小閨女孩兒。”奶奶哭了，把小雲攬在懷裏，說：“我可憐的孩子，你把奶奶的心都說碎了，咱咋辦哎？二旺，你撇得俺娘幾個好苦啊。”紅蓮止住哭，說：“小雲這個妮子，淨胡咧咧，惹得你奶奶哭。娘，你別哭了，餓著肚子，哭這一陣，再病了。歇著吧。我跟你倆說，你奶奶是隨口說說，娘哪裏也不去。”

 

紅蓮帶著小剛回屋，小剛上了炕，一霎就睡著了。小雲來了，紅蓮說：“小雲，你不睡覺，咋又來了？”小雲說：“我怕娘難受，再哭。”紅蓮說：“娘還老哭啊，哭死也不當麽。你這妮子，咋說話沒心沒肺的，你爹活著多疼你，你張嘴就願意娘走。”小雲自己倒哭了，說：“娘，我大了，不像小剛不懂啥。我知道，你和奶奶忒難了，忒苦了，家裏沒大男人，人都看不起。這也不要緊，俺兄弟大了，就好了。可是，就怕他餓死。他飯量大，餓得厲害，在學校裏，有一回肚子疼得翻打滾，他怕你們難受，回來也不說。你看他瘦得多厲害。”娘說：“你咋也不說？”小雲說：“小剛不讓說，說也沒用，就是餓的。娘，你帶俺兄弟走吧，能活一個是一個。”紅蓮眼裏滿是淚，說：“孩子，娘怎麽忍心扔了你爹，舍下你奶奶走了啊？”小雲說：“娘，要是俺兄弟餓死了，俺爹也得不依你，你跟俺奶奶也活不了了。”紅蓮不吱聲了，她沒想到，小雲十二三的孩子心裏擱這麽多的事。愣一會兒，紅蓮說：“回你奶奶屋睡覺去吧，娘再想想。”

紅蓮幾乎一夜沒合眼，想一陣，哭一陣，淚水把枕頭都打濕了。第二天起來，眼皮腫得跟水泡似的。一家人默默地吃了飯，孩子上學去了，苦瓜嬸子看看紅蓮哭腫了的兩隻眼，說：“紅蓮，娘是實在沒法兒，又覺得，是你表哥說這事，他不會坑咱。你不願意，就算完。怨娘糊塗，我不該惹你，朝你傷口上撒鹽。”紅蓮說：“娘，我知道你是為孩子，也是心疼我，豁上自己苦，也把俺娘仨送出去，我不怪你。我是忘不了二旺，也舍不得你老人家。二旺沒了，我帶著孩子走了，撇下你一個老嫲嫲子，我還是人嗎？可是，眼看孩子大人活不成了，你說的對，有一線之路，是得奔。我想好了，你跟洪興哥說，兩條，一是上東北，不能立馬就上那人家裏去，先在洪興哥家住年把半年，二旺的忌日過了，再商量。二是，要上那人家去，得全家都去，咱一堆走。”苦瓜嬸子說：“我的孩子，你說的頭一條，在理，二一條，不行，哪有帶著老婆婆走主兒的？咱不提這一條，別因為這，人家不願意了。”紅蓮說：“兩條，少一條也不成，不走正好，河灣村這麽些人，反正不能都餓死。死也不怕，一家人死一起，找二旺團圓去。”說著眼圈又紅了，苦瓜嬸子說：“紅蓮，你別說的嚇人。好，娘依你，娘叫你廣坪哥跑一趟，去找陳洪興。”

廣坪來了，苦瓜嬸子給他說這事，紅蓮低著頭坐在一邊。廣坪聽了，心針針紮紮的疼，淚滿了眼眶子，說：“怪我把俺二旺兄弟坑了，逼得你娘們到這一步。嬸子，紅蓮，我不敢留你們，我無能，不敢說保住你們。有這條活路，不能放過。我去找陳洪興。”苦瓜嬸子說：“廣坪，二旺死，不怨你，是他忒強牛了。你也沒少挨了。你幫的俺夠多的了。”紅蓮說：“我跟你嬸子說了，你幫俺的，早晚得還，孩子大了也得報恩。”廣坪說：“紅蓮，嬸子，你們要說這個，就是給我沒臉了。”苦瓜嬸子說：“紅蓮是覺得過意不去。好，不說這個了。”廣坪說：“我去找陳洪興，我覺得，準行。”

張廣坪去陳莊找陳洪興，說定了這事，趁黑夜把苦瓜嬸子一家人送走了，吳家槐責問一隊隊長梁仲木，梁仲木說，紅蓮是個寡婦，她許是帶著孩子改嫁了，還帶著老婆婆，這紅蓮是好人。吳家槐氣得跺腳，說：“大隊追問他們咋跑的，你倒說什麽好人歹人，你可真能胡屌扯。”梁仲木擓擓頭皮，說：“我是有麽啦麽。”吳家槐在大隊支部會上說：“一定是張廣坪送他們走的，這事不能算完，得叫他交代，給他處分，讓他把人給弄回來。”梁仲山說：“別再這事那事的了，到了啥地步了，還弄這個，趕出蛋來好吃啊？再說了，張廣坪現在就是個清社員，你咋處分他？”杜長英說：“叫我說，孤兒寡母的，走了也好，隊裏少了負擔，是好事。二旺 死了，他家再死了人，社員更恨咱，罵咱。”

張廣坪送紅蓮一家回來，又去了二旺家，把院子和幾間屋打掃幹淨，收拾齊整，一個人，看著死沉沉的屋，空落落的院子，他覺得自己的心也給掏空了。二旺兄弟這個小家，那時有多好，多旺相，如今叫人害的死的死，走的走，家破人亡，老天爺真不長眼啊。他走進堂屋，對著大桌子上二旺的牌位，說：“好兄弟，嬸子和弟妹去奔活路了，嬸子把鑰匙留給我了，我替她看著這個家，逢年過節哥給你送錢花。”邊說邊哭，哭了一陣，把屋門、大門鎖了，剛邁下門台階，李老七走過來，跟他說：“聽人說了二旺家這事，就知道你準給幫忙了，好，這娘幾個餓不死了。”

(3)

星期六，苦子勝子兩人來家，進門，勝子就給娘和哥嫂說，給你們說個好消息，以後別擔心帶姐家了，他們有福，遇上貴人了。娘說，勝子這妮子說話不著天不著地的，她那家人，你姐她婆婆就會啦嘴，你姐老實巴交，這年月，遇啥貴人？苦子說，勝子不是胡咧咧的，還虧了俺姐她婆婆能啦嘴，在集上軋夥了個娘們，她男的姓曹，在城關糧所當官兒，那娘們兒心眼好，可憐俺姐一家人老少兩個寡婦，兩個孩子，常拿糧庫裏掃庫底的孬糧食—帶土的，招了蟲的，發黴的—送給她們，俺姐一家人餓不死了。廣坪在一邊聽了，說：“給孬糧食的這主兒姓曹？我聽說吳家才老丈人在糧所當主任，莫不是他家？遇的咋這麽巧，別是沒安好心。”如蘭說：“吳家槐是吳家槐，吳家才是吳家才，更別說這還是吳家才的親戚，興許人家就是好心眼兒哩。擔什麽心？就算狼窩裏的老鼠洞裏的糧食，吃了先餓不死再說。讓他不安好心又能咋著？”娘說，如蘭說的在理。晚上，廣坪跟如蘭說，大姐家這事，雖說我心裏有點遊乎，可到底是有人幫大姐家，想想還是高興，苦瓜嬸子一家子奔活路了，大姐一家有救了，看起來，真是人說那話，天無絕人之路。

(4)

廣坪和如蘭沒高興幾天。如蘭娘病了，病得不輕。前些日子廣坪見她瘦得厲害，臉色難看，擔心她有病，他看準了。邱先生說她像是長了肝炎，廣坪和如蘭急忙用地排車拉她上了縣醫院，驗了血，大夫檢查了，讓如蘭帶她去外邊連椅上歇著，單獨跟廣坪說，你家老人是重症肝炎，很危險了。抓緊治，興許還有希望。廣坪問，咋治？大夫說，肝炎是富貴病，除了吃藥，就是好好養。這得花不少錢。大夫端詳著張廣坪，搖搖頭，說：“看樣你們是社員，這個年月，社員有這個病，麻煩了。”張廣坪問，不說咋養，光說拿藥得多少錢？大夫說，沒法一下說出要花多少錢，五七六十是不夠，百把二百，三百五百，有錢就往裏拽吧。

操兌錢給如蘭娘治病，張廣坪一家犯了難。在河灣村，他們家一向是有倆錢的，入了社也比一般戶強些，可是，從五八年往這，生產隊再沒分過錢，家裏老底兒早光了，平素花個錢，就靠如蘭養幾隻雞，下倆蛋，到集上賣。張德成說：“廣坪，哪怕借賬拉窟窿，他姥娘這病咱得給治，不管咋著，咱得盡上心。”張廣坪和如蘭兩人愁死了。張廣坪說，爹說了，借錢，也得給他姥娘紮裹病。如蘭說，借了，咱指啥還？張廣坪說，我覺得，不能老這樣。老這樣，他們不怕江山不穩？隻要形勢好轉，咱就能掙錢還賬。如蘭說，就算不怕借賬，咱沒個有錢的親戚朋友，找誰借？廣坪啞巴了，是啊，誰有錢，又肯借給呢？愣了一陣，廣坪說，常莊你那個姓常的姑表姐，姐夫在煤窯挖煤，一個閨女，沒個兒，五八年，咱有了小江，她來“送粥米”，說咱仨兒了，非得要咱一個，還說她相中小水了，咱當成說玩話。我猜摸著她家能有點錢，咱找她借借試試。如蘭說，那個姐夫早年在外邊當過兵，不知咋的，後來幹了煤窯。那人顧家，不抽煙，不喝酒，連穿的衣裳都是表姐給做，關了餉，留幾塊飯錢，都拿家來給表姐。她家是有倆錢。俺倆打小投脾氣，問她借，許能應口。可是，她要再說要小水，咱咋說？廣坪不吭聲了。過一會兒，說：“豁上，她不提小水的事，是最好，真要，咱就把小水給她。她家條件好，孩子過去，還省得餓死了。”如蘭眼裏含著淚：“你說得輕巧，把小水給人家，你舍得？他爺爺奶奶舍得？你們都舍得，我還舍不得哩。再說，咱給她孩子，她家給錢，那不成賣孩子了？我不願意。”廣坪說：“誰願意這樣？這不沒辦法嗎？沒他姥爺了，他姥娘得這病，咱不能眼看著她丟了命啊。”如蘭不吱聲了。

張廣坪把他的想法兒給爹娘說了，爹同意，娘哭一夥，也願意了。如蘭狠狠心，也鬆了口。廣垣跟能能一起去看了如蘭娘，又來爹娘這邊。廣垣聽娘說了小水的事，說，孩子給人家，人家給咱錢，小水上工人家去，不挨餓了，咱這裏還少一張嘴，兩全其美。嫂子，別想不開，這是好事一樁。如蘭說：“五妮兒，你說的麽？咱不是賣孩子，是借人家錢，小水去的那家，是他親表姑，算過繼。你別胡念八說。”張德成“哼”一聲，說：“小五妮兒，你有點正經心眼兒行不？”又說：“五妮兒，我交代你，這事不能朝外說。記住了嗎？”廣垣說：“記住了，沒味兒地說這做麽。”回家路上，能能嫌廣垣：“不說話，就當你啞巴了？找著挨呲。你家的人，死要麵子。閑功夫管他們的事。爹還囑咐不能往外說，送出個孩子去，這是能瞞住的事兒？你哥這麽硬氣的人，混得賣孩子了，也到勁了。”

廣坪和如蘭去常表姐家借錢，常表姐一口答應了。張廣坪說：“我一口唾沫吐個坑，說話算話，轉過年月來，我立馬還錢。”常表姐說，俺娘和俺舅就姊妹倆，俺娘死得早，俺舅和妗子都疼我，沒俺舅了，俺妗子治病，我出錢，應當應分。以後，我遇著難處，你們再幫我。”張廣坪說：“你是你，俺是俺。咱這先不爭講了。”愣了片刻，常表姐又說：“這時候我不該提這事，可是心裏拱拱著。我喜歡小水，災年這個厲害，我怕他餓壞了，您先叫他來我這邊，我替您拉扒著，少挨點餓，過兩年，再叫他回去，行不？”張廣坪看看如蘭，如蘭眼裏含著淚，點點頭，張廣坪說：“知道你稀罕小水，小水來你家，是他的福氣。俺答應你。咱是至親，小水就是來過繼了。可是說下，俺借的錢，跟這事沒關係。要不，小水大了，也恨俺。”常姐說：“早知道俺這個表妹夫認死理，是不假。都依你。我是真服你了。”

張廣坪和如蘭怵頭給小水說這事，沒想到，他們剛張嘴，小水就說：“你倆跟俺常表姑說好啦？我哪天走？”如蘭一下懵了，哭道：“小水，你就這麽願意離開爹娘和爺爺奶奶？你覺著上人家去能吃飽了？”小水哭了，說：“娘，才不是。你倆說給俺姥娘治病的事，我聽見了，哭幾回了。您叫我去吧，人家借給咱錢，好給俺姥娘治病。別叫俺姥娘死了啊。”

小水跟小河說：“哥，我這就上常表姑家去了，你替我疼小江，你護著他，別讓人家欺負他。”小河不幹了，找奶奶哭：“奶奶，您跟俺爹說說，別叫小水走，我再不跟他鬧架了。”奶奶說：“孩子，都不願意小水走，可是，人家借給咱錢，給你姥娘治病，咱沒法兒拒人家。你表姑是好人家，小水去了不挨餓，他還是你兄弟。別難過了。你想他了，就去找他。”

要送小水走了，李桂芹眼裏滿是淚，跟如蘭說：“小水真要走，我以後就見不著他了，心裏甭提多難受了。”如蘭強忍著眼淚，說：“娘，你別忒難過，他也不是上那千裏遙遠的地窩去，就上他表姑家，不過三四十裏路，咱想他了，就去看他。”娘說：“孩子，咱是把他過繼給常家了，不能時不時地去找他，讓他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不安位兒，他不好受，常家也煩。”娘又說：“可憐俺孩子臨走，也吃不上口好飯。”如蘭說：“他是個孩子，吃好麽的時候在後頭裏，不在這一時。我給他烙了個小玉米餅，叫他路上吃。”

張廣坪從供銷社借了輛自行車去送小水，車子停在院裏，如蘭在車後座上綁了個棉墊子。爺爺奶奶娘都站在堂屋門口，小九子在大棗樹下，癩不濟的，屈屈噠噠地哭，小河緊挨著小水，小江愣愣地拽著娘的衣襟，小水走到院子中間，撲騰跪下，說：“爺爺奶奶娘，我走了，到那裏我不調皮，聽人家話，好叫人家願意借給咱錢，給俺姥娘治病。”奶奶忍著不哭，上前拽起小水，說：“好孩子，去了，不用拘板自己，借錢，不幹你的事。記住別爬樹上牆，熱天自己別下河。廣坪，帶上孩子走吧。”小水閉著嘴，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坐上自行車，跟著爹走了，小河追出去老遠，李桂芹回到屋裏，見一個小玉米餅放在九子書包下頭，又哭一陣。小水走的這天晚上，張家一家人都沒怎麽吃飯。

張廣坪送小水回來路上，從來沒有過的灰心，覺得心慌，身子虛，沒絲力氣，兩腿酸軟。熱天了，日頭很“毒”，他卻覺得陰冷，日光明豔，他眼前卻一片昏暗。他想自己這幾年，過的是何日月，走哪一步，都倒黴，不是小小不然的倒黴，是倒大黴， 誰跟他牽連上，都跟著倒黴，甚者丟命。這不，混得連自己孩子也保不住了。他正有氣無力地蹬著車子，猛看見，苦子和勝子從不遠處通縣城的路上，喊著“哥”朝他跑來。張廣坪下了車子，看著跑得籲籲氣喘的兩個妹妹，說：“不星期，不禮拜的，快考試了，你倆這是上哪？”苦子不說話，隻默默地落淚，勝子臉通紅，哭腔道：“咱家都賣孩子了，俺還上什麽學？不上了，來家幹活，出去要飯，給俺侄兒吃。”苦子說：“勝子，你別七十三，八十四的亂說一氣。聽哥說。”張廣坪說：“你倆聽誰說，咋說的？”苦子說，本村西頭一個女同學，和勝子一個班，她娘病了，她來家，回學校說，聽莊裏人喳咕，以前過的最好的張廣坪都把孩子賣了。勝子一聽就急了，拽上我就朝家跑。哥，到底咋回事？張廣坪把事情說了，苦子說，勝子，哥和嫂子也不願意這樣，是沒辦法，這也不是賣孩子。勝子還是不讓，說：“不管咋說，把小水給別人家就不行。”說著就推張廣坪，哭著說：“你回常莊，去把小水要回來，要不你也別想回家。”苦子在一旁拽勝子，勝子不聽，張廣坪說：“勝子，哥和你嫂子，咱爹娘誰願意送走小水？你知道，孩子他姥爺跟著我去修水庫，死工地上了。他姥娘又長了肝炎，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病死吧，才有的這事。再說也不是拿孩子換錢，一碼是一碼。孩子這樣還餓不死了。也算是個好事。別難過了，聽話，回學校吧。”勝子鬆開了哥哥，低了頭，嗚嗚地哭起來。過一會子，苦子說：“哥，你騎車走吧，俺回學校，回去別跟咱爹娘和嫂子說。”

把小水送去了常莊，張廣坪和如蘭用常表姐借給的錢給娘治病，西藥中藥吃了不少，一天天過去，病不見起色，還越發重了。張廣坪和如蘭愁得要命。到了數九天，更愁人的事又來了：天冷地凍，小九子眼看要不行了。

（5）

九子是李桂芹最小的孩子，有小九子時，李桂芹已經四十多，加上懷孕時親人遇難，她病了一大場，九子生下來不足三斤，像個小貓崽。小丫頭生得俊巴，喜人，又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一家人都憐惜，老太太更是愛如珍寶，從丁點兒就跟她睡覺，有好吃的，得先盡著九子，連小江也得讓著這個小姑。在一家人特別是老太太的嗬護下，九子活下來，一年年長大，到這年虛歲十歲了，就是一向穰拉，瘦弱，災荒年，老太太臨死牽掛九子，說可不能把她餓死了。可是，九子打小吃的是好飯食。從五九年往這，食堂的那種混賬飯，小九子一口也吃不下，頓頓都得另做一點什麽玉米餅，雜麵條之類給她吃，就這她也隻能吃一點點，眼看一天比一天瘦。如蘭常跟娘說，九子這樣咋辦，娘說，沒點法兒，趕上這種年月，就看她命大命小了。進了六零年，家裏沒點存糧了，靠從食堂打的飯和院子裏的瓜菜填肚子，九子吃不下，娘求她，九子，好妮兒，你強捏著鼻子，多少吃點，要不就餓死了。九子也聽話，硬往下吞，可是像吃苦藥一樣難，好歹吃一點，強活著。小水子走了以後，九子哭了幾回，更吃不下，瘦得跟麻杆兒似的，學也不能上了，就在炕上躺著。吃點飯就噦，天冷了，更厲害了，找邱先生看，先生說，這孩子長時間餓著，胃萎縮了，現在胃功能已經開始衰竭，不好辦了。如果有好吃的東西，做得細細的，稀稀的，慢慢喂她一點，也許能好轉。可哪裏去弄好吃的？張廣坪隻好再去找常表姐，借了一點玉米來，磨了麵，做了糊糊，如蘭端到她炕前，爹娘，哥哥都圍著她，娘說，孩子，你看看你哥，你嫂子—你嫂子她娘還病著，為了你，犯的這難，你想把爹娘愁死啊，你好歹吃一點。九子兩個大眼滾出淚珠兒，細聲說：“我不願意離開你們，我想活著，我不想死，我吃。”如蘭喂了她幾口，娘說，歇歇吧，一霎再喂。可是，話音沒落，剛喝進去的糊糊又全噦了出來。晚上，九子說：“娘，你別回你屋，我叫你摟著睡。”娘說：“孩子，娘不走，就在這陪著你。”後半夜，李桂芹乏極了，打了個麻愣眼兒，做了一個夢，見九子穿著過年的花衣裳，笑嘻嘻的，跟她說：“娘，我走了，去找俺奶奶了，那裏有好飯吃。”李桂芹說：“你這妮子，別胡咧咧了，你奶奶死了，你哪找她去？”九子不聽，倒飄飄搖搖地走了，李桂芹就撒腿追她，一下絆倒了，竟滾到了炕下，驚醒了，慌忙爬起來，心想這個夢不好，看看九子，正板板正正地躺著，臉色變好了些，摸摸她的眉頭，冰涼了。李桂芹哇的哭出了聲：“九子，俺可憐的妮兒哎，你真走了啊……”

在河灣村張姓這個農家院落裏，小九子這個模樣俊俏，聰明伶俐的小閨女，是已故去的老太太的寶貝疙瘩，全家人眼裏的一顆星，在這個災年裏，九子像一顆流星劃過天空，墜了地。一家人頭頂上的天空變得暗淡無光。李桂芹和如蘭給九子洗臉擦身剪指甲，給她梳頭，編了她素常梳的小辮兒，穿上她喜歡的衣裳，張德成和張廣坪爺兩個自己下手用自家木材打了個小棺材，鋪好鋪蓋，把她裝殮，放進去，又放上她喜歡玩的雞毛毽子，嫂子給她縫的小布娃娃，哥給他買的小花皮球，九子書念的好，把她念的書，寫字用的石板，石筆，鉛筆，橡皮，小本子也都放裏頭。張德成和廣坪廣垣如蘭四個人抬著棺材，把九子埋在奶奶墳前。李桂芹說：“九子，去給你奶奶作伴吧。”又說：“娘，你的心肝寶貝孫女九子餓死了，對不住你老人家了。”九子是個孩子，不能發啥喪，隻是沿路撒了些紙錢，任誰也沒有哀號哭叫，隻有吞聲飲泣，淚水漣漣，小河哭喊“小姑”，小江哭得抽抽嗒嗒說不出話，苦子勝子從學校回來，苦子無聲地落淚，勝子疼得朝棺材上碰頭，被哥嫂使勁拽住，急得要在地上打滾，被苦子和如蘭抱住。天快黑了，一家人你勸我，我勸他，從墳地回家來。回家的路上，廣垣說：“小九子這個妮子就是個討債鬼，打小就看著是拉巴不大的。”氣得廣坪發恨：“小五妮，你再胡咧咧，看我不揍扁你。”

一家人還沒進家門，如蘭娘家的近鄰居來給說，如蘭娘的病不撐了，你們快去看看吧。一家子慌忙朝劉家跑，李桂芹念叨：“我的娘哎，真是禍不單行啊。”

1．參，這裏作動詞用，就是鳥啄東西。2．猴摸，尋覓，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