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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慶河從礦上來家,第二天就去城裏給帶姑發喪,鬧事給拘留了。從拘留所回來這晚上,睡了覺,慶河說:“好不容易來家一趟,不能長待,又鬧出這事,連孩子也沒見上,已經超假了,明天就得回礦,對不住了。”小芳心裏難過,但裝作沒事兒的樣子,說:“咱兩人,你不用說這。”慶河深深歎口氣,說:“勝子姑正上著學來家,讓大水衝走了,苦子姑考學讓吳家槐害了,落了榜,後來又攤了事,灰心了,出家當了尼姑,尋思帶姑熬出來了,沒想到又死這麽慘,我心裏那味兒,不能提。”小芳說:“是啊,忒叫人難受了,這幾個姑,命忒苦了。”小芳嚶嚶哭了,眼淚滴到慶河胸膛上,慶河說:“怎麽哭了?”小芳說:“我想著,幾個姑命夠苦,咱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我有個想法,說了,你別生氣。”小河說:“什麽想法?你說,說麽我也不生氣。”小芳說:“你別在煤窯幹了,行嗎?”小河說:“挖煤,不是好活,我也不想在那裏幹。可是,眼下,倆孩子都在縣城上學,一個初一,一個初三,上出來早哩,得錢花了。爹娘常交代,說啥也得把孩子供出來,再不能讓他們像老輩—幾個姑是現成的例子,像咱自己這樣苦了。可是,光靠幾畝責任田,餘幾個錢,不夠交提留的,我尋思,你在家裏,多受點累,我豁上再幹幾年,難得把他姊妹倆供出來,我就家來陪你,哪裏也不去了。”小芳說:“到那時候,你也成半大老頭兒了。不過,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啥也不跟供孩子上學要緊。我也就是這麽一說,你還是該咋幹就咋幹吧。”慶河說:“怎麽,種責任田,太累?”小芳說:“不是。一是你幹這樣的活,掛著你,再就是,你這回來家,挺瘦的,還好咳嗽,咋回事?”慶河說:“那天我說了,可能是風嗆著了。我幹的是小煤窯,通風不好,一些人咳嗽,沒事兒。”小芳說:“那你也得注點意。還有,你大會子不回來,……想你……”慶河又問:“是不是我不在家,有人欺負你?”小芳說:“那倒沒有。你別問了,回礦吧,幹活別管前不顧後的,強一注意安全。咳嗽的事,也得找大夫看看。”慶河說:“我一定當心,咳嗽的事,回礦就找醫生看。”
慶河回煤礦了,小芳從心裏想把他留住,可是,臨了,還是得放他走,不去不行啊,供孩子念書,是天大的事,錢是硬的,沒錢,拿麽供?再苦再難,也得受著。慶河上煤窯挖煤七八年了,小芳在家裏,種責任田,招應兩個孩子,有爹娘幫著,再累再苦,她都不怕;想他,也能忍;這年月,男爺們出去幹工,家裏媳婦娘們最怕的是村裏壞男人,小芳更是如此。那個狗不啃的偏頭讓她天天提心吊膽,慶河問她,她沒跟他說實話。他幹的是在地底下挖碳的活兒,不能分心,她怕他知道了,掛著她,出不好的事。
河灣村的老百姓,剛分開種地頭幾年,家家戶戶高興壞了,破上命好生種地,很快就不挨餓了,可是,上糧庫賣糧食,求爺爺告奶奶,巴巴結結,糧庫的人嫌這嫌那,變著法子扣錢,有幾年,把錢給村裏,村裏扣下提留款,再給“社員”。糧食賣不上價錢,化肥,農藥,用村裏電機澆地收費,見風長,累死累活,一畝地,撇二三百塊錢,孩子上學,老的長病,人情事事,處處花錢,家家讓錢急得碰頭的份兒,有心眼兒活泛的,就出去找活兒幹,到外頭,哪怕掙錢少,一個月的工資,能跟上一畝地的收入,誰在家裏死靠?可就苦了家裏媳婦娘們兒。多少年了,苦也罷,難也罷,一家人,老婆漢子,廝守在一起,很少分開,如今,老爺們兒走了,家裏媳婦娘們兒招應老的,伺候小的,家裏地裏,累個臭死,吃苦的命,死活得撐。到了黑夜,一個人躺在鋪上,心裏空落落的,掛著男人,想念男人,日久天長,滋味兒實在難熬。村裏有差事的,在近處有工作的男爺們兒,有那花心貨,得架子了,打這點子守空房的媳婦的主意,見了,兩隻眼賊溜溜的,色迷迷的,嬉皮笑臉,說些不鹹不淡的混賬話,甚至伸手撩爪,弄得你臉紅耳熱,怕丟人,還不敢嚷嚷。偏頭在村裏當著民兵副連長,在吳家利包的磚廠上班,管著記工,發貨,這貨有名的“下頭饞”,村裏的空房媳婦,有的貪他給個三兩塊錢,或是在磚廠給派個輕活兒,有的就是膽子小,不敢拒他,也有的是久了沒男人睡,經不住他勾引,各種因由,上他的道兒,他成了村裏的“公男人”,有人暗地裏給起個外號—“叫驢”。他在村裏後台硬,誰也不敢怎著他。可他搞的女人再多,心裏最饞的還是小芳,他年輕時就迷小芳,千方百計要找她,可惜小芳不待見他,跟了張慶河,這是偏頭心裏一輩子的恨事,如今,他混跩了,那張慶河成了煤黑子,常年不在家,偏頭覺得機會兒來了,得空兒就往小芳跟前偎,套近乎,說輕了,小芳呲嗒他幾句,說重了,小芳就罵他,讓他快滾一邊子去。有一回,兩人在坡裏碰著了,跟前沒別人,偏頭擋著路,不讓小芳走,說有話跟她說。偏頭說:“小河不在家,你自己種責任田,太累了吧?”小芳說:“累不累,用不著你管。”偏頭說:“我不是管,是看你受累,心疼。”小芳說:“不勞你孝順。”偏頭又說:“張嘴就罵人。出這個力,也弄不幾個錢,不如上磚廠,讓如花嬸子給你安排個輕活兒,到月頭發工資,比你破死破活地幹這些強一百倍。”小芳說:“你算完,我窮死,也不上你下巴底下討漏水。”偏頭說:“你別這麽硬氣,張慶河就那點兒本事,出憨力,下煤窯,掙幾個錢?得了矽肺病,就完蛋了。”小芳說:“出憨力掙錢,比坑人強,你咒枉人,不得好死。”偏頭說:“我是好意,你們不就是缺錢嗎?沒錢花,我幫你。”小芳說:“錢再多,是你的,我不帶翻眼皮的。你又不是俺兒,俺憑麽要你的錢?”偏頭說:“看你這個絕情。好個芳妹妹,你不是不知道我對你的心,你就算可憐可憐我,跟我好一回,我死也能合上眼了。”小芳說:“就知道你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有老婆孩子,人五人六,當著村裏的官兒,怎麽不說人話?你當我不知道?你在村裏,都三宮六院了,還不夠?想找算我,你趁早死了那心。你來硬的,我讓你吃現成的。”偏頭說:“我對你不來硬的,就求你可憐。你一時想不通,我等著。”小芳冷笑道:“你等著吧,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每次被這黃子糾纏,小芳的心捽捽著,嚇得要死,回家來,心還撲騰,晚上睡下,想起小河不在身邊,受這欺辱,這種事,又不好跟老的說,越想越傷心,咬著被角兒偷偷哭,有一回,如蘭聽見了,起來,在窗子外問她“怎麽啦”,她咽聲說:“不知怎的,想起他姥爺了,沒事兒,娘,你去睡吧。”
除了掛念慶河,小芳的心都在倆孩子身上。兩個孩子在本村上完小學,一前一後,上了城關中學。廣培叔和迎蓮嬸子對孩子很關心。大孩子小磊虎虎勢勢,有主意,隨他爺爺和他爹,認死理,二的小霞俊俊巴巴,細手麻腳,打小穰穰拉拉,臉皮薄,心裏要強,論功課,哥哥不跟妹妹,小磊喜看“雜書”,文科功課好,數理化吃力,小霞啥功課都拔尖,星期天來家,低年級的小霞給高年級的小磊講數學題,小磊有時候聽不懂,小霞說:“你多用點心好不好?”小磊擓擓頭皮,說:“不是不用心,是天生的腦袋瓜笨。”小霞說:“俺不信。你少看點武俠小說就行了。”小磊說:“別胡扯,我沒看幾本武俠小說。”小磊功課不好,是小芳的大心事,常跟小磊說:“孩子,爹娘文化不行,幫不了你,你可要照本兒地念,一定得上出來啊。”小磊說:“娘放心,我保證好生學,要是天生不是那塊料,考不上學,我也要混出個人樣兒來。”小芳聽小磊這樣說,心想,這也不是硬逼的事,就不說啥了。
就這樣,又過了年把,小磊初中畢業,沒考上縣一中,隻能在本校接著上高中,小河來家,跟小芳兩人去找廣培叔,問孩子的事,說:“聽說,不上一中,考學沒指望。”廣培說:“也不能這樣說,城關中學也有考上名牌大學的。孩子還小,多讀點書,終歸有好處,還是繼續上吧。”小磊就接著上了。小霞功課一直是好樣兒的。慶河雖然常咳嗽,為了供孩子,仍堅持在煤窯幹,小芳在家,種責任田,喂豬養雞,支應孩子,家裏,外頭,年頭到年尾,出力流汗,也免不了流淚,日子就這樣朝前過。誰想到,這年麥口裏,小芳上南坡割豬草,竟在河崖跟前一個陡坡上摔倒在路上,過路的看到時,已經死得挺挺的了。張家一下塌了天。村裏有人暗裏喳咕,說,是偏頭那個壞貨在河崖裏堵著小芳,不讓走,小芳死命掙脫開,可勁跑,倒在路上了。
慶河來家給小芳發喪,疼得碰頭打滾,哭得啞了喉嚨,說不出話。上完五七墳,過晌午,小鳳來了,非得去小芳墳上,慶河陪她去了,哭了一大場,回家來,如蘭說:“孩子,小芳事上,沒給你信兒。你怎麽來了?客和孩子沒來?”小鳳說:“我聽沙嶺的人說了,難受死了,毛毛地來了。客和孩子來不了了。俺廠子幹不下去了,工人放長假,就是下崗了,我跟孫橋生離婚了。”如蘭說:“我的娘,下崗,再另找活兒幹,怎麽還離婚了?”小鳳說:“你不知道,俺倆一塊進廠的,他爹在化肥廠當臨時工,工傷死了,家裏窮,他娘下坡,在橋上生的他,他上俺廠後,我覺得他可憐,都是苦命人,兩人走的近,他追得緊,我就答應他了。誰知他學了個喝酒的毛病,怎麽勸也不改,下了崗,喝得更凶了,說輕了不聽,說重了,還揍人。我惱了,非離婚不可,他沒法兒了,就離了。”如蘭問:“孩子歸誰?”小鳳說:“我一心想要孩子,可是孩子奶奶哭著求我,不讓我帶走孩子,我心軟,鬆了口,把孩子給他了。”如蘭說:“孩子,你往後日子咋過哎?過些日子,消消氣,還得再合起來。”小鳳說:“合起來?那萬難了。”
過完五七,慶河要回煤礦,小霞說:“爹,你這回來家,咳嗽挺厲害,別再去挖煤了行嗎?俺娘沒了,你身體再不好了,俺姊妹倆咋辦啊?”小磊說:“爹,別去了,我想好了,你家來種責任田,我出去打工掙錢,供小霞上學。”慶河生了氣,哭咧咧地說:“小磊,你說麽?我去挖煤,你娘累死在坡裏,不都是為著把你倆供出來,不再當農民嗎?你怎麽這麽沒出息?你這樣,對得起你娘嗎?”小磊和小霞都哭了,小鳳在跟前,說:“河哥,你別生氣,孩子是心疼你,我也聽你老咳嗽,要不回來吧,再找別的活兒幹。”慶河說:“小鳳,你不知哪裏事,我出去打工時,別的活不好找,就幹了這行,苦點,可是掙錢多。礦就在山後,不算太遠,來家也方便。現在,我歲數不小了,上哪找合適的活兒?不幹,孩子咋供?工友大些咳嗽的,不礙事。”
慶河回煤礦繼續幹,不到半年,撐不住了,幹不動了,回家了。臨走,慶河找煤窯老板,說:“我身強力壯來煤窯,幹了這些年,身體垮了,回家,成廢人一個了,礦上反正得有個說法兒。”煤窯老板低著頭,看桌上的文件,頭也不抬,說:“你在我這裏,好幾年了,人不變老?身體有點毛病,正常,誰不長病?你有什麽證據,身體不好,是挖煤落下的?我交代財務,多給你一個月的工資,回家吧。回家歇歇就沒事兒了。”慶河說:“我給你出這麽大力,身體毀了,多給一個月的工資,就打發了,這也忒拿著人不當人了。”老板來了氣,說:“怎麽,要無理取鬧嗎?行不行,不行,連這一個月的工資也沒有。你快走,別在這耽誤我辦公。”慶河氣得肚子要炸開,可是知道鬧也沒用,隻好回宿舍收拾東西,工友說:“咱在這裏幹,沒簽過合同,鬧也沒用,原先走的,上縣裏市裏找,哪裏也沒給說話的。”有工友說:“你還看不透?這年月,農民工,就是不用電機拽的機器,會說話的牲口,沒人拿著當人。”有的說:“還不跟機器,機器壞了得趕緊修,也不跟個牲靈,老板家的狗有了病,急趕急地找獸醫,工人病了,攆回家算完,反正農民工多的很,再另招就是了。”一個老工友說:“沒法兒,別惹氣了,吃啞巴虧算了。”慶河隻好卷鋪蓋回來了。
慶河來家,張廣坪跟他說:“沒小芳了,你身體不好,別單過了,咱合起來,你歪拉著,能幹,就上責任田轉轉,幹不了就不幹,我出去打零工掙錢,供這倆學生。”小風聽說慶河有病從煤礦回來了,來看他,跟如蘭說:“娘,你跟爹和河哥忒不容易了,我有個想法,反正廠裏也幹不成了,我不走了,伺候河哥。”一句話把如蘭說愣了,說:“閨女,你這是說啥話?這萬萬使不得。”慶河知道了,說:“小鳳,不許再說這話,你再說,哥就生氣了。”小鳳哭得一屈一個疙瘩。張廣坪跟如蘭商量了,去鎮上找了小鳳她叔,兩人把孫橋生喊來,孫橋生給小鳳道了歉,爹娘和她叔勸著,小鳳對孫橋生說:“隻要你改了,我聽老的的,還跟你過。”孫橋生說:“我要再不改,你弄死我,我不帶反強的。”小風跟孫橋生走了,聽人說,本縣一些在蘇州擺攤兒賣青菜的,不少混錢,兩人把孩子留家裏,去蘇州了,過了兩個來月,孫橋生給張廣坪來了信,說,大爺大娘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輩子不忘你們的恩情,還給郵來了一百塊錢。張廣坪和如蘭算去了一件心事。
(2)
慶河來家了,成了癆病腔子,幹點活兒就喘不開,沒辦法兒,為了供倆孩子上學,張廣坪去縣城建築工地打工,他原來會泥瓦匠活兒,如今年紀大了,工地上講定額,他幹不了了,隻能當小工,推磚,活灰,被人吆三喝四,出力不少,拿錢不多,為了多混點,卸車,他搶著幹,卸水泥,大些人嫌髒,不願幹,他不嫌,工地上來了水泥,人家喊他,他一溜小跑,趕緊幹。有一天中午,小磊和小霞兄妹倆上工地來找爺爺,有人指著工地一個棚子,說:“你爺爺在哪裏卸水泥,去吧。”他們來到水泥車跟前,見爺爺正彎腰低頭扛著一大袋水泥進那棚子,車上水泥卸完了,爺爺從棚子裏出來,低著頭,拿了掃帚朝車上爬,去掃車廂,小磊和小霞齊聲喊“爺爺”,爺爺讓水泥迷眼了,沒看見孩子,忙停下,用髒手擦擦眼,看見了他倆,說:“我的孩子,你倆咋來了?”小磊說:“今天是星期六,快考試了,這星期,不回家,來跟你說一聲,也是來看看你。爺爺,你就幹這活兒?”張廣坪說:“不,平日裏幹壯工,推磚活灰,來了車才卸車。”小磊說:“怎麽就你自己卸車?”張廣坪說:“卸別的車,人多,卸水泥,都嫌髒,還有個人也願意幹,他今天沒來,就我自己幹的。”小磊說:“他們這不是欺負人嗎?咱也不卸。”張廣坪說:“不是欺負人,卸水泥給的錢多。”小霞哭著說:“爺爺,俺老師說,俺爹的病是在礦上吸那些煤粉得的,叫矽肺病,你卸水泥,沒一點防護,得吸多少水泥麵子?你再病了,咱家就全完了。爺爺,咱不幹這個了,給再多錢,也不幹了。”張廣坪慌了,忙說:“霞,好孩子,不礙事,你爹是天天下井,我在這裏,有給的口罩,戴一霎,就憋得慌,我嫌耽誤幹活兒,就沒戴。好,以後我一準戴口罩。別擔心,爺爺身子骨好著哩。”又轉頭對小磊說:“小磊,你倆別當回事兒,天底下,什麽活兒不是人幹的?記著,回家別跟你奶奶和你爹說我卸水泥的事。”小磊氣鼓鼓地說:“爺爺,不是說不說的事,是你不能這麽不要命地幹了。”小霞抓住爺爺的手,晃蕩著,說:“好爺爺,咱不幹這個了。”張廣坪說:“你看你倆,莊戶人哪個不這樣幹?這是好哩,擱到以前,想幹,還出不來哩。出力,吃苦,才能掙錢,都這樣。你倆回學校吧,”
晚飯後,小磊來小霞教室找她,同學們都出去玩了,教室裏就小霞和同班女同學梁金燕對著頭拉呱。梁金燕是河灣村老書記梁仲山的孫子梁紅星的繼女。文革時梁紅星還是個毛孩子,上了偏頭一幫壞小子的當,燒壞了毛主席像章,成了小反革命。多大了,也找不上老婆,改革了,才娶了個外莊的寡婦叫蔡翠萍,比他大,帶來這個閨女。蔡翠萍跟了梁紅星,年多,生了個小子。梁紅星心眼好,對金燕像親閨女一樣疼,自己出力吃苦,供她上學。梁金燕和小霞從小學到中學一直一個班,兩人很要好。梁金燕年齡比小霞大,肯學習,但基礎差,腦子不好使,小霞常幫助她。中午小霞看爺爺回來,一個勁掉淚,金燕一邊陪她掉淚,一邊勸她。見小磊來了,說:“你兄妹倆說話吧,我出去背單詞了。”小磊說:“金燕真用功。”金燕說:“腦袋瓜不靈,不用功不行啊。”說完就走了。小磊說:“小霞,你也別光難受,我想過了,我學習偏科,咋使勁學也白搭,放了假,我就跟爺爺和爹說,出去打工掙錢,供你上學,不讓爺爺出來幹苦力了。”小霞說:“那不行,你是張家的男孩兒,不上學了,去打工,爺爺和爹肯定舍不得,要不上,咱都不上。”小磊說:“小霞,你別傻,我不是大公無私,是從實際出發,念多少年,花一些錢,還是脫不了出去打工,不如早出去。你太小,出去幹不了活兒,功課好,將來準能上大學,掙錢孝順爺爺奶奶和爹。”
放了暑假,小磊跟爺爺奶奶和爹說他要跟同學一起出去打工,如蘭當時就哭了,慶河說:“你怎麽這麽不爭氣?”張廣坪說:“別怪孩子不爭氣,這正見出他有誌氣。他功課不好,不願念了,是怕花冤枉錢。”慶河說:“要不就不上了,在家待年把,出去見見世麵,學點技術。”張廣坪說:“我一心讓孩子上學,是覺得當農民忒苦了,下輩人無論如何得脫出這個農門。你在外頭挖煤這些年,見過一個幹部的孩子挖煤的嗎?我幹建築,除了管事兒的,幹活兒的全是農村的,郵電局,電業局的來工地,幹活兒出力的,都是農民工,帶班兒的,指料的都是正式工,拿錢多的是那些不幹活兒的。現在縣裏賣戶口,七千塊錢一個名額,我尋思給小磊買一個。”慶河說:“縣裏當官兒的想錢想瘋了,想出這坑人法兒。當官兒的孩子不花一分轉非農業,農民的孩子轉戶口,花錢買,這是他娘的什麽理哎?”張廣坪說:“什麽理?咱問誰去?”慶河說:“七千塊,上哪弄去?”張廣坪說:“我去找你廣培叔和青田爺爺借。一定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張廣坪去找張廣培和劉青田借錢,兩人都說縣裏這個辦法是“胡鬧”,還說,縣裏就那麽幾個小廠子,都不景氣,現在好賴把人塞那裏,以後下了崗,他就不問事兒了,最好別花這冤枉錢。張廣坪說:“當農民忒苦了,我尋思,怎麽也得抓住這機會,讓俺孫子轉成非農業戶口。”他們聽張廣坪說的可憐,都借給了錢。張廣坪借錢回來,跟小磊說了這事,小磊很高興的樣子,說:“這個機會兒不孬。”小霞高興得直蹦,說:“太好了,俺哥提前脫農門兒了。”第二天,張廣坪要帶著小磊上縣城,說:“我跟工頭兒請了假,帶你去交錢報名。”小磊說:“你別耽誤工了,我從村裏開介紹信了,也知道賣戶口交錢的地方,自己去辦就行了。”張廣坪看看小磊,心想孩子真是長大了,能辦事了。就給他錢,讓他自己去了。天快黑了,小磊沒來工地,張廣坪想,孩子報名不順利嗎?怎麽還不回來?正要出去找小磊,張廣培騎自行車來了,上來就說:“廣坪哥,你從哪裏弄的錢,怎麽小磊把錢還給我了,還讓我得空把青田爺爺的錢轉給他,說用不著了。讓我跟你說一聲,他跟一個同學一起去看一個老師了。”張廣坪說:“壞事兒了,小磊這是出去打工了。”
半個月後,小磊給家裏來了信,說買戶口花錢太冤枉了,那麽多錢,怎麽還?他長大了,不能看著爺爺奶奶和爹為他受更多苦了。他把爺爺借的錢還給了廣培爺爺和青田老爺爺,找一個同學的父親借了路費,從學校裏帶上行李,跟同學一起出來打工,已經在江蘇一個縣城找到了工作,掙了錢就往家寄,爺爺奶奶和爹不要掛著他。如蘭不住地流淚,說:“可憐的孩子,還沒長大,就出去幹活兒了。”張廣坪說:“幹活兒倒不是孬事兒,就是買戶口這機會兒生生地瞎了,過這個村,沒那個店兒了,小磊又得當一輩子農民了。”
一家人正說著,村裏大喇叭響了,吳家槐凶聲惡氣地宣布,鎮計劃生育小分隊明天入村,配合村黨支部搞突擊行動,凡育齡婦女,全部進站檢查,其中計劃外懷孕的一律“人流”,計劃外生育出逃的,家屬三天內必須把人叫回來,對抗者,嚴加懲處。如蘭一屁股坐炕上,說:“我的娘,小貞跑外頭躲著,尋思甭管是男是女,在外頭生了再回來,任打任罰隨人家。搞‘突擊’,不知怎麽作害。小貞不知能過這一關不?”慶河說:“為了多要個孩子,就豁上挨唄。反正也不該死罪。”如蘭說:“小水跟村裏走得很近,還是黨員,興許有點麵子。”慶河說:“哼,麵子?裏子也不頂屁用,該咋整咋整。”張廣坪說:“小水黑天得過來,聽聽他啥想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