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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想到,林祥生家竟然要時來運轉了。陰曆四月二十,一大早,林祥生正帶上鐮刀、磨石,拉起排車,下坡割麥子,剛要出大門,前年從部隊複員來家,剛當上村支書的林勝,突然來了。雖說上級不搞階級鬥爭好把幾年了,可畢竟林家是地主成分,爺爺是被槍斃的曆史反革命,林祥生兩口子對村幹部,一直是恭而敬之,但不上乎,村幹部也很少踩他家的門。林勝說:“祥生哥,這是要下坡割麥子?”林祥生忙放下排車,說:“一大早,書記怎麽來了?有啥吩咐?”祥生家裏的從鍋屋出來,請“書記”屋裏坐。林勝說:“祥生哥,嫂子,別‘書記書記’的,咱是一個門兒裏的弟兄,幹這差事,不過給兄弟爺們兒跑跑腿。你們就喊我林勝,或是叫小名大勝都行。”林祥生連忙說:“書記謙虛,胡亂稱呼,使不得。你幹的是公家的工作,代表的是組織,馬虎不得。”林勝“嗬嗬”幾聲,跟林祥生一起進堂屋,不等落座,林勝說:“我老早就來,是給哥說件大事,很重要的事,也是咱林家門裏風光的事,說出來,你會又驚又喜。”林祥生說:“有這樣的事?關係到俺家?俺家這個情況,怎麽會?”林勝說:“要不說你會又驚又喜。是這樣,昨天,鎮上趙臣書記把我喊去,布置個任務,讓我會同鎮民政,經委一起,在一個月內,把作棟爺爺的墳重新修建好,還要立碑。”林祥生聽了這話,一時愣了,頭有點暈,院裏的金玲一下坐到了地上,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林祥生有點結結巴巴,說:“大……大兄弟,你是說……要,要給俺爺爺修墳,還要立……立碑?”林勝點點頭,說:“是,是,是,而且還要抓緊。鎮委領導說,這是政治任務。”林祥生說:“俺爺爺那樣死的,沒上老林,就埋到自家地裏,後來入了社,地不是自個兒的了,就撇個小墳頭,大躍進給平了,以後我大了大膽,在原地方弄了個小土堆,清明節,去燒張紙。‘文革’時為這事,讓造反派揍個臭死,墳又平了。分了責任田,墳頭在別的戶地裏,我跟金玲帶著禮物去求了人家,人家答應,又堆個小墳頭,有個筐頭子大,年節還得上那家送禮道情。兄弟,俺爺爺是那個情況,這樣弄,合適嗎?我可沒那個膽。我……怕,怕得很。別以後成了大毛病,我跟金玲五十大多了,學人家話,土埋半截子了,怕給下邊倆孩子惹麻煩。”林勝站起來,擺手不迭,說:“俺哥,你太老腦筋了,過去那些事,都一張紙兒掀過去了,四類分子全摘帽兒了,也沒階級成分了,再不會搞鬥爭了。”林祥生說:“話是這樣說,可俺爺爺是那樣死的,上級也沒個別的說法兒,現在呼隆著給他修墳,立碑,我確實不敢出頭兒搗鼓。再說了,這修墳立碑得花不少錢,咱也沒處淘換去。”林勝說:“你看,你還是轉不過彎兒來,形勢變了,再也不會有往年那種事兒了,你?放心,說到花錢,趙書記說了,錢,鎮裏出。”林祥生暗想,對這事,就是心裏害怕,也不能抗拒,胳膊擰不過大腿,多咱都一樣,就囁嚅道:“說句不該說的落後話,這修墳立碑,是‘封建’事兒,恐怕還得按老禮兒弄,找先生看了日子,才能動工,碑文也得讓先生寫。”林勝很幹脆地說:“這都不是事兒,你立馬找先生看日子,寫碑文。剩下的事,做墳頭所在地塊戶家的工作,修墳施工,做碑刻碑,村裏鎮裏全負責,你就光?著到立碑那天請親戚、本家,莊鄉參加,花錢鎮裏出。”林祥生說:“這合適嗎?”林勝說:“合適,不說了嗎?這是政治任務。”林祥生又支支吾吾地問:“俺爺爺是那樣死的,碑文上咋寫?”林勝哏哧一下,說:“……寫‘某年某月某日去世’就行了。”
林祥生送走林勝,回頭關上大門,覺得暈暈乎乎,兩隻腳像踩在棉花垛上,回堂屋,坐到椅子上,金玲忙進屋來,搬個杌子坐他跟前,說:“虎子他爹,這是咋回事呢?”林祥生說:“人家不說,咱哪知道是咋回事?我影影綽綽地覺著,這事跟香港那個畢老先生有牽扯。”金玲說:“你想的倒靠盤兒,不過,畢老先生給咱來信,咱回了信,就再沒動靜了,怎麽猛地又……”林祥生說:“管咋著吧,給爺爺修墳立碑是好事,是上級讓弄的,咱就別怕了。你上坡先割著,我找了先生再拉著車去。”
林祥生去找先生說了修墳立碑看日子和寫碑文的事,急急忙忙下了坡,四口人的責任田,種了五畝麥子,長得不孬,虎子在外頭跟包工頭幹泥瓦匠,平兒是高中畢業班,都不能來家,他們舍不得花錢找人,想趁天好,自己破本幹,五天割完它。兩人一邊忙活著,心裏還像拉風箱一樣“呼呼噠噠”。有時候還想,不是做夢吧?這些年來,他們經的事,遭的罪,像走夜路遇見鬼打牆,好歹爬了出來,心還在撲騰,膽兒還搐搐著,所以就算遇見好事,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年林作棟死了以後,祥生他爹戴“帽子”,掃大街,挨鬥,他都能受,可一想到老父親,心裏像塞滿了蒺藜,百抓五撓,肚子裏像灌滿了苦水,洸洸蕩蕩,憋得難受,守著人裝作沒事兒的樣子,一個人偷偷躲個地方哭,不出一年,就長了膈症(食道癌),轉年就死了。再往後,統購統銷,合作化,公社化,這運動那運動,一家人頭不敢抬,走路靠路邊,林祥生雖說沒戴“帽子”,但一“大抓”階級鬥爭,就上台子挨鬥,像家常便飯。日子一年比一年苦,吃糠咽菜,三年大饑荒,祥生他娘不到五十,活吱拉的餓死了,林祥生兩口子和孩子好歹保住命。文化大革命,村裏鬧兩派,他們哪派也不參加,素淨了幾年,到“清隊”,林祥生又讓村裏好個折騰,拐帶著河灣表姑家也挨了。那年爺爺偷偷來家,說看看孩子就走,去寧波投奔一個叫畢汝成的年輕朋友,從那裏去香港,但是被政府抓走,丟了命。他們納悶是什麽人報的告。河灣村“清隊”,拾翻出來,是表姑家老二廣垣舉報的,表姑一家背上了“包庇反革命”的罪名,表姑連氣加嚇,死到那一陣裏,張廣垣也窩囊,做不成人了。好歹過去了。倆孩子書都念的好,可惜成分不濟,虎子初中畢業,就下了學,心裏憋屈,天天悶悶不樂,沒少挨“難看”,一年年,年齡大了,家裏“條件”差,找不上對象,三十大多了,還打著光棍。改革了,沒生產隊管著了,出門不用請假了,虎子不肯窩在家裏,竄竄著出去幹臨時工,活兒不好找,就跟建築隊當小工。平兒念書一直很上心,金玲說,小妮子孩兒,上學沒用。咱這種人家,念的再好,也考不出去。林祥生說:“她老爺爺希望後代有學問,虎子白搭了,平兒願意上就讓她上吧。多咱人家不讓上了,就拉倒。”大救星歸了天,他老婆逮了,文革停了,改革了,取消成分了,平兒念書更有勁了,說:“俺老師說,考學政審政策寬了,我好生念,非考上大學不可。”林祥生說:“是說政策寬了,可咱家你老爺爺是那樣死的,這事難說。”平兒臉上的笑容立時沒了,過一會兒,又說:“不管怎著,我也不敗勁。”八三年春天,他們突然接到一封從香港來的信,看樣子是爺爺那個叫畢汝成的朋友寄來的。虎子立馬要拆開看,林祥生緊緊攥著那信,像裏邊有什麽妖怪,怕它跑出來似的,說:“可了不得,這從香港來的信,咱自己私自看了,怕是毛病。”虎子說:“信是俺老爺爺的朋友打來的,是郵給俺爺爺的,俺老爺爺,爺爺都沒了,咱看這信,有什麽毛病?你小心的多餘。”金玲說:“虎子,別跟你爹強,小心沒有過的。”虎子一甩手,走了,林祥生拿了信去找老支書,老支書也沒遇見過這種事,兩人拿了信去鎮上找鎮委趙臣書記,趙臣書記常來二紅廟,認識林祥生,但沒搭理過他,聽說了這事,滿臉堆笑,對林祥生很客氣,讓他坐,還讓女公務員給倒了茶,林祥生心裏撲騰,身上冒汗,在椅子上坐了半個屁股,趙臣書記拿了信,看了看信皮,嘴裏嘟念,說,這香港地名跟咱不一樣,奇奇怪怪的,一邊說,一邊拿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信剪開,像看自己家信一樣看起來,林祥生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兒,但不敢出聲,一會兒,趙書記看完信,把信放桌上,並不遞給林祥生,林祥生害了怕,心裏像敲鼓,村書記試試量量地問:“趙書記,這信上寫啥了?”趙臣書記說:“寫信的是祥生他爺爺的一個朋友,看樣兩人關係不一般,當年說好兩人一塊去香港的。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敢聯係。他打問祥生爺爺和家裏人的情況,說希望能跟祥生爺爺相見。”趙臣書記頓了頓,又說:“聽這人那話,他在香港買賣做得很大。說不定,此人能對咱縣的吸引外資有大作用。這個關係要好好利用。”趙書記居然站起來,拿了茶壺,給林祥生續水,林祥生跟前的茶水還滿著——他嘴裏幹渴的厲害,但沒敢端起來喝,林祥生連忙站起來,趙臣書記端了祥生跟前的茶水倒掉,又給倒上熱茶,說道:“祥生,你爺爺那事,出在特殊曆史時期。你們一家幾代服從領導,遵紀守法,表現是好的。這次香港來信,你這態度好,表現了對黨委政府的信任。這事這樣辦,祥生,你看看這信,回頭我讓秘書幫你寫封回信,你抄了,今天咱就把回信寄走。”說著就把信遞給林祥生,林祥生兩手合合撒撒地拿了那信看,一邊看一邊暗想,這畢先生真是念舊情啊,爺爺的命太苦了,張廣垣太可恨了,他眼裏含淚,差點哭出聲來,咬住嘴唇忍住,看完了,忙把信“還”給趙臣書記。趙臣書記手裏拿了信,說:“祥生,我現在就去讓秘書起草回信。快晌午了,今天中午,就在鎮政府接待室吃飯,我得接待縣裏來的領導,讓副鎮長陪你。”又笑著跟村支書說:“你們一塊兒吃,你沾祥生的光。”林祥生急忙站起來,說:“趙書記太客氣了,我擔不起,讓俺書記在鎮上吃吧,我出去上親戚家吃。”村書記忙按下他,說:“領導咋安排咋辦。”
林祥生和村書記由一個副鎮長陪著吃了中午飯,雖然小餐室裏隻他們三個,但大圓桌上滿滿登登地擺了一桌子菜,雞魚肉蛋全有,還有老鱉湯。林祥生看得傻了眼,他活了多半輩子了,別說吃,就是見也沒見過這麽好的大“席”,不由囁嚅道:“鎮長……領導太客氣了,這哪吃得了?吃不了,插活(1)了,瞎了不……”副鎮長說:“沒什麽,這是按標準上的,工作需要嘛。”村書記說:“祥生,領導咋安排咋是,你不知道,現在都這樣,改革開放,思想解放了,不能扣扣索索,看著是有點浪費,可是作用在那裏,領導算的是政治賬。咱敞開肚皮吃就是。”林祥生連忙點頭稱“是”。三人吃飯,麥口裏,天還不太熱,屋裏風扇呼呼地吹著,可林祥生還是出了一身汗。服務員來倒了酒,林祥生讓他們勸著喝了一小盅,副鎮長和村支書喝得臉和脖子通紅。菜是真好吃,林祥生心想,吃得飽飽的,晚上不用吃了。吃過午飯,鎮政府秘書指點著,林祥生把秘書代寫的給畢先生的回信抄了,又寫了信皮,秘書說,好了,把回信擱這裏,領導看了,叫郵局送走,香港來的信林祥生帶回去。林祥生小聲說:“這回信我也抄一份帶回去,以後好按這些話說,省得前言不搭後語的。”秘書忙說:“祥生考慮的周到,好,是要注意口徑一致。”林祥生忙把那回信抄一遍,裝到香港來信的信封裏,和村書記一起回了村。
天黑了,虎子從工地回家來,這天是星期六,平兒也回來了。虎子和平兒搶著看了香港畢先生的來信,又看了鎮裏替他們家寫的回信。平兒笑嘻嘻地說:“鎮裏的人真會編。”虎子氣得跳腳,說:“咱家收的信,他們憑什麽替咱寫回信?要寫,就該按事實寫,這樣胡編騙人,算什麽事兒?俺老爺爺明明是槍斃的,說病死的,你當時既然逮他殺他,那他就是有罪過,怎麽說是病死的?你要說是殺錯了,那就給糾正。還說我‘已經就業’,我就的什麽狗屁業?二紅廟的小青年全就了業,也輪不上我哎。這是他娘的什麽事?爹,我看你還不咋不咋的,你心裏不憋屈,不難受嗎?”虎子越說越來氣,蹲到地上嗚嗚哭了,平兒看著哥,眼裏含著淚,蹲下哄哥哥。金玲陪著掉眼淚,說:“不怨孩子委屈,這事兒是憋人。”林祥生歎口長氣,說:“虎子,你這夥,你們尋思我心裏好受?那時候,我親眼看著你老爺爺讓人家綁走,又親自給他收的屍,今天在鎮裏,我恨不得哇哇大哭,可咱不敢啊,嚇死也不敢。不為別的,得為你姊妹倆想啊。惹惱了上級,咱一家人還過不?”虎子站起來,吼道:“你跟他們磕頭,也沒好兒。”林祥生說:“小祖宗,你小點聲,你說咱咋辦?借咱個膽,也不敢跟人家對抗啊。”金玲說:“虎子,別拗了,聽你爹的沒錯。連平兒說著,在外頭一個字也不能說這事,可了不得。”虎子“哼”一聲,氣呼呼地去睡覺了。從那到這,香港那邊再沒音信,幾個月後,猛地出了眼前這事。
林祥生和金玲估摸著是畢先生那邊的事,一點不差。原來那畢先生多年記掛著自己的恩公林作棟,但一直不敢打問,大陸改革了,還是不敢貿然來信,直到八三年,見大陸上改革形勢穩定了,才來了那信,接到回信不久,老先生得了重病,臥床不起,叮囑他兒子畢思源去大陸時一定要到林作棟墳上代他致祭,並盡可能給恩公家人以幫助。幾年過去,畢思源商務纏身,一直沒得空完成老父的囑托。前些日子,林城地區招商辦公室按青山縣提供的信息找到了畢思源,希望他能來林城投資。畢思源說,他久已要來貴地,但要求先到青山縣二紅廟村林作棟老伯墳上祭拜,希望給予幫助。林城地區有關部門立即通知青山縣政府做好接待準備,青山縣這邊聽到有港商要來給鎮反中被殺的林作棟掃墓,慌了手腳,當即給城關鎮黨委政府下了指示,趙臣書記立即安排給林作棟修墳立碑,同時還安排,當年土改,林家沒有掃地出門,房子不孬,就是太舊了,鎮財政出錢,馬上找施工隊整修粉刷他們家的房屋,院牆,大門,同時給置辦家具用品和他們一家人的服裝,買上收音機,電視機。鎮武裝部長說:“哼,林祥生家可抹著了(2),烈軍屬也攤不上這待遇。”趙書記瞪他一眼:“說什麽怪話?你思想咋解放的?”鎮財政所長說:“咱鎮上財政經費本來就緊,突然冒出這麽一大筆開支,又是個大窟窿。”趙書記說:“這得算政治賬。”鎮經委有個老同誌說,這樣現安鼻子現安眼,不太好吧。趙書記一瞪眼,說:“你真是死腦筋,有什麽不好?他們來,不過是走馬觀花,呼隆一陣子,擋乎過去就行了。”趙書記又交代,讓林祥生全家人務必好好配合,配合好了,政府對他們家一定照顧,孩子招工、升學優先安排。讓林祥生到時候跟港商說,爺爺已去世多年,當時家裏有困難,安葬很簡單,改革開放後,家裏經濟情況好轉,就給爺爺修了墳,立了碑。一定要安排好,林作棟一家,還有村民,對林作棟死的實情不準有絲毫流露,出問題要追究責任。
那以後,一件件好事落到林祥生家,不過個把月的時間,坡裏爺爺的墳修整好了,碑做好了,就等看好的日子立碑了。家裏房子、院牆修補了,內外牆皮粉刷一新,新家具,收音機,電視機,一家子每人兩套新衣裳送來了,林祥生和金玲覺得這些事好得邪乎,心裏懸懸乎乎,平兒摸著新家具,電視機,試穿新衣裳,嘻嘻笑,虎子一直板著臉,氣哼哼地說:“生氣把這些東西都給扔出去。”林祥生和金玲求告他:“小祖宗,你可不敢惹事,你想要一家人的命啊。”
立碑那天,廣坪,廣玥,廣培,柿子峪狗子都來了,焚香燒紙,磕頭跪拜,雖年歲久了,大家仍覺得心情沉重,難過,對現在突然弄這一出覺得奇怪。從墳地來家吃飯,見了家裏的新景象,一個個都傻了眼,但沒人打問是怎回事。離開林家,廣培和廣玥跟廣坪一起回河灣。廣坪說:“這到底是咋回事呢?”廣培說:“這還不明擺著?舅老爺香港朋友那邊要來人,這是做給人家看的。”廣坪說:“哼,這才真叫‘有奶就是娘’。”廣玥說:“為了吸引外資,什麽辦法都使得出來。這點子當官的,思想解放又快又徹底。”廣培說:“什麽‘思想解放’?這些人從來就沒有‘思想’,不過就是跟風,見圈兒就跳。”
立碑儀式過去不久,一個副鎮長和村支書林勝來林祥生家,說,到下月月底,香港客商畢思源先生來給林作棟先生掃墓。副鎮長說,縣鎮兩級領導對這事高度重視,希望你們家還有二紅廟村兩委、村民好好配合,搞好接待,同時,對老先生原先那個特殊情況,不能暴露,要守口如瓶。林勝忙說:“祥生哥,鎮領導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吧?這可是個大事。”林祥生心裏憋屈又嚇得要命,連忙說:“明白,明白,請領導放心,從俺家的人這裏,不會出紕漏。”虎子晚上來家,林祥生交代他,不論心裏多憋屈,都得忍著,不能惹出禍端,虎子紅著臉,咬著牙,不吱聲。林祥生說:“跟你說的話,聽清了吧?怎麽不吭聲?”虎子腦袋一立楞,說:“你不放心,找根大洋針把我的嘴縫上,行了吧?”金玲說:“虎子,別跟你爹嘔氣。咱能怎麽著?人家上級給你老爺爺修了墳,立了碑,還給咱家辦了一些事,咱得聽上級的。”虎子說:“你尋思他們是真對咱好啊?他們是哄人家畢先生來投資!”林祥生說:“虎子,你少胡說,無論如何,你不能瞎來。”虎子說:“我瞎來什麽?我惹不起,躲得起,到時候,我不傍邊兒,行了吧?”
林祥生家,村裏,鎮裏都準備停當了,但到說好的日子前一個星期,鎮裏來通知,香港客商來二紅廟村掃墓之事推遲了,林祥生和金玲很納悶。過去了大半年,一九八九年春節後,林勝突然來通知林祥生,說,縣裏決定對作棟爺爺的案子給予糾正,林祥生聽了這話,一下懵了,拽著林勝的手,急問:“兄弟,你說什麽,我沒聽真,縣上要給俺爺爺糾正?真事兒的?不蒙人?”林勝說:“這哪能蒙人?真事兒的,千真萬確,明天一早,我陪你去縣法院聽宣判。”林祥生聽罷,撲通跪倒在地,嘴裏嘟念:“爺爺,爹,娘,老天爺開眼了。”邊說邊像娘們一樣嚎啕大哭,金玲也跪伏在他跟前,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林勝麵有戚色,在一旁搓手,勸慰。過一會兒,林祥生停住哭泣,和金玲一起站起來,說:“對不起,書記,讓你見笑。”林勝說:“沒有沒有。”這一夜,林祥生兩口子哭一陣,笑一陣,幾乎一夜沒睡,第二天,林祥生從縣法院拿回了宣布林作棟無罪,原判決不當,給予糾正的判決書,虎子來家,騎了自行車,挨個親戚家去報“喜”,說好到哪天都來,一起到墳上向老人家稟告。事過幾天,廣培讓廣坪陪著一起來林祥生家,廣培給說了他了解的作棟舅老爺平反的內情。原來是,林城地區招商辦已經和畢思源先生定好來二紅廟掃墓的日期,卻突然收到畢思源先生一封傳真,說,本已做好來林城準備,但即將成行之際,突然獲悉家父恩公林作棟先生之亡故,實係死於非命,家父重病在身,聞此噩耗,當即昏厥,搶救過來後,說他對林老十分了解,素知其經曆和為人,中共建政前,林老從未與軍警憲特有染,不過一從政書生而已,竟會遭此厄運,家父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林老對家父有知遇之恩,多年來以不能回報為憾,幸逢改革開放,始與恩公家人取得聯係,並得貴地區官方協助,他本欲親往大陸,但有心無力,遂委派我代為致祭。正欲成行,卻聞此噩耗。家父驚詫之至,痛心疾首,老淚縱橫。畢先生說,一開始,我們和林祥生先生通信,他顯係礙於壓力,對我們隱瞞了實情,我們信以為真。後貴地區有關部門與我們聯係,對我們提出的掃墓要求,隨機應允,但仍對我們隱瞞實情。現大陸實行改革,撥亂反正,平反錯案,舉世稱道。家父委我懇請貴地區有關當局重審林作棟案件,倘能還以清白,則林老之靈可得安息。如蒙恩準,則林老家人與家父等友人均當感激涕零,亦彰顯貴地區當局從善如流,人道開明。倘不蒙應允,掃墓之事隻好從長計議,至於投資之議,更無從談起。當一地罔顧法度,錯而不糾,可想而知,投資人及資金之安全亦頗為可慮。廣培說:“林城接到這封傳真,就緊鑼密鼓地安排對舅老爺的冤案做了重審。”林祥生和金玲聽著,滿眼是淚,金玲說:“畢老先生是咱的大恩人啊。”林祥生說:“我怪納悶,是誰給香港那邊報的這個信兒呢。”廣培說:“別猜那個了,日子長了,就知道了。”廣坪說:“你尋思尋思,哪有真事兒?舅老爺這麽好的人,不問青紅皂白,就給殺了。殺了白殺,這香港人一說,毛毛地給糾正。”廣培說:“舅老爺這個朋友,當年幸虧跑了,要不也不一定保住命,現在又給幫這大忙。那些冤死的,沒人替說話,還不就沉冤到底了。”
林作棟“平反”了,轉眼快到麥口,香港畢思源先生一行數人來二紅廟林家林給林老伯掃墓,林城招商辦,縣委高書記、鎮委趙書記等一大幫領導跟著,前呼後擁,小汽車停了長長一路,二紅廟村民從沒見過這陣勢,個個搖頭咋舌。林祥生提前給親戚們報了信,這天也都來了。掃墓已畢,林祥生給畢先生一行和各位領導跪地磕頭,被畢先生拽起。高書記還特別跟畢先生說:“作棟老德高望重,縈念桑梓,世所敬仰,當年慘遭不幸,思之痛心,今已沉冤昭雪,足見大陸政策已有翻天覆地之變。如蒙畢先生慷慨出資支持我縣建設,作棟老在天有靈,亦當倍加欣慰。”畢先生頷首,說:“我們會予以考慮,當然要作必要的調查和評估。”高書記轉臉看看林祥生,又跟畢先生說:“不知祥生弟說沒說,鄙人和作棟老這邊還是知近的親戚。”畢先生似有點吃驚,看一眼林祥生,林祥生一愣神,忙連連點頭。林祥生請香港貴客和領導們都去他家吃飯。趙臣書記說:“縣裏已安排了,縣領導設宴招待,祥生一家也去。”畢先生說:“我好不容易來一回,一定要去恩公家看看,請各位領導先回縣城,我們隨後就到。”
領導們又客套一陣,紛紛上車走了,畢先生一行來到林家,跟林祥生一家和各位親戚相認,大家對畢先生千恩萬謝,畢先生連說:“不敢當。”還說:“多年了,家父對恩公念念不忘,但不敢貿然聯係。後來總算取得了聯係,現在又讓恩公沉冤得到昭雪,家父和我等都十分欣慰。往後大家一起過好日子,恩公可以安息了。”畢先生把虎子叫到跟前,端詳一陣,說:“好孩子,真是好孩子,雖隻有初中學曆,但寫的信文平理順,感情真摯,令人動容。祥生和金玲如果舍得,讓他跟我去做事吧。”林祥生和金玲相互對看一眼,林祥生忙說:“虎子,還不快謝謝爺爺。”虎子連忙說:“謝謝畢爺爺。”畢先生又對平兒說:“聽說平兒在讀高中,功課不錯,一定好好讀書,爭取到美國上大學,爺爺幫你。”平兒眼裏閃著淚花,連說:“多謝畢爺爺。”
畢先生一行由村書記陪著,又拉上林祥生、虎子和平兒一起乘車去了縣城。金玲在家招待親戚。林家院裏喜氣洋洋,金玲說:“做夢也想不到有今天,多虧這畢老先生。”廣坪說:“虎子這小子不賴,畢先生相中了,有出息。”廣培說:“聽畢先生話音,虎子給香港那邊寫過信,看來是他給他們說了老爺爺蒙冤的事。”金玲點點頭,說:“八成是他的事,他沒露過。當年他老爺爺看著他,說這孩子麵相
好,有出息,還真讓老人家說準了。”
大家吃飯,交談,廣玥一直悶悶的,不作聲。離開林家,走到路上,廣坪問:“苦子,怎麽不高興?”廣玥說:“沒有不高興。”廣培說:“前兩天,方原來信說,他們學校裏鬧得很凶,慧慧學校裏怎樣?她是研究生,應該鬧的輕些吧?最近來信了嗎?”廣玥歎口氣,說:“還是個多月前,來了封信,寫了一堆瘋話,我連忙回信跟她說不要瞎起哄。從那再沒來信。我和周波愁得了不得。”廣坪說:“不就是些毛孩子鬧轟嗎?還能咋著?”廣培說:“迎蓮給方原寫回信了,囑咐他不要盲從,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我讓她寫上,叫方原給慧慧寫信,給她潑潑冷水,別太激進。”廣玥點點頭,說:“慧慧跟原原兩人關係比親姐弟還好,原原的話,她許能聽進去。”廣培說:“慧慧到底是女孩子,參加些活動,也不會幹違法的事,你就放心吧。”廣玥還是一臉愁苦,兩隻眼看著遠處,呆不濟地說:“但願吧。”
1.挿活,插打,活弄,這裏是說就餐者用筷子夾菜。2.抹著了,即撈著了,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