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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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二十七章

(2024-04-17 12:21:15) 下一個

27

劉青田回到自己家,牆頭上的枯草在北風中可可憐憐地搖擺,院子裏,厚厚的一層樹葉黑乎乎的,像爛泥,踩著滑溜溜的,開了堂屋門,走進屋,破窗戶紙讓風刮得呼呼啦啦,冷得像冰窖,桌椅板凳,炕上,窗台上塵土有鞋底厚,正麵牆上,還原封沒動地掛著毛主席和林彪在一起的大照片,他搖搖頭,

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兒。他站到椅子上,把大照片揭下來,兩手扯著看,照片上,老人家紅光滿麵,臉上滿是自信和自得,林彪手裏舉著“紅寶書”,看上去緊張兮兮,拿樣做勢地假笑著,劉青田心想,這上邊兩個人,當時萬不會想到,後來事情會弄成那樣。毛主席搞這場文革,禍害了多少人,誰都沒得著好,他自己也累死了,到頭來,自個的老婆連幾個紅人都成了反革命,害人又害己。不明白老人家到底迷了哪一竅。他把大照片折起來,摸出火柴,點著燒了,又想,剛才自己想這些,又燒“寶像”,放到幾年前,他也成“現行反革命”了。

劉青田沉重地歎口氣,又往牆上看,眼光落在一個相框上,他拿下相框,用襖袖擦擦上頭的灰塵,站到門口看上邊照片。那是三年饑荒剛過去,他們一家在縣城照相館照的“全家福”,小燕坐在正當中,他和杜長英坐在兩邊,都笑得合不上嘴。照相館師傅說,你們這當爹娘的忒疼閨女了。杜長英說,那還用說,這是俺的寶貝疙瘩,俺就這一個孩子,一輩子指望她哩。師傅跟小燕說,妮子,可得好生孝順爹娘,小燕脆生生地說“一定”。誰能想到,那是他們一家最後的歡快時刻。誰曾想,兩口子疼著嬌著長大的寶貝閨女弄了那麽一出。村裏搞“四清”,杜長英為這受了處分,公社黨委批評他,他辯解了幾句,被說成態度不好,也給了處分。到了文革,更成了大罪過。文革中,杜長英站在陳三太的死屍旁陪鬥,受刺激忒厲害,精神慌亂,喊錯了口號,成了“現行反革命”,罰了勞改。他在公社挨批鬥,張廣坪跑來給他報信,他聽了,像晴天突然降下霹靂,頭懵了,人愣了,眼前黢黑一片,一時說不出話,廣坪扶他坐下,說,有啥法救俺姨不?他吐出一口長氣,說,廣坪,你看現在這形勢,這種事,哪能救?誰敢救?誰救也救不了,我不光不能救她,還得批她,跟她劃清界限。叔謝謝你,你走吧,回去啞不幾地交代小燕和和尚,讓他們咬牙撐住,別來公社找他,他也不能回村,有什麽事,你來回地給捎信。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公社挨鬥,老婆在勞改隊,閨女和女婿在村裏時不時地挨鬥挨批。他要求去看杜長英,造反派不批,後來他多次哀求,才讓人陪著他去勞改隊看了杜長英,囑咐她好好改造。杜長英說,我沒的改造,我熱愛毛主席,喊錯口號,是他們害的。“四人幫”倒了,他解放了,去看杜長英,勸她,孩子來看你,別不見他們,好說歹說,杜長英總算鬆了口。對小燕的事,小燕剛出那事,他也生氣,覺得這妮子胡鬧,做事荒唐,這麽些年過去了,他翻來倒去地想,這件事,小燕真錯了嗎?錯在哪裏?和尚是個好孩子,她喜歡和尚,怎麽就不行?陳家是地主,地主出身的孩子就不能找媳婦嗎?退一步說,就算小燕做得不對,應該株連她爹娘嗎?出了事,他不見小燕他們,怕造反派挑毛病,也擔心倆孩子在村裏更挨整,有一次,廣坪給他拿來了小燕跟和尚抱著他們的小子照的相片,他看著照片,當著廣坪的麵就哭了。他覺得對不起小燕,對不起自己的外孫……

 

劉小燕跟和尚一家三口還在回村的路上。他們昨天一大早,騎自行車趕到縣城,坐長途客車去地區勞改隊,見到了娘,在林城住一夜,迭忙往回趕。一路急急慌慌,累得厲害,可心裏很高興。娘罰了勞改,劉小燕自己,她跟和尚兩個,去過勞改隊多次,但娘說什麽也不見。每次去,小燕都哭著回來。她不知道,每回她去,娘雖然不見她,但過後她會偷偷哭多少回。前不久,劉青田來,勸了她,她鬆了口,答應不跟孩子賭氣了。那以後幾天裏,她從早到晚盼著孩子來。這天,管教跟她說,你女兒,女婿,外孫來看你了,見不見?她一疊連聲地說“見見見”,說完,忙拍打拍打身上的囚服,捋捋頭發,緊跟著管教往會見室走,走得急,差點跌倒。娘急急慌慌地走過來,隔著鐵柵欄,小燕見娘原先漆黑的頭發花白了,臉上滿是皺紋,眼睛還有點紅腫,她的心咯吱咯吱疼,哽咽著叫聲“娘”,裂開嘴哭了,和尚眼裏滾動著淚珠,說:“娘,你受苦了。”站在他倆跟前的小子孩兒,小臉驚恐得變了顏色,兩隻眼直勾勾地看著柵欄裏頭穿著藍色囚服的姥姥和她身後的女警察,嚶嚶地哭,杜長英滿臉淚水,說:“小燕,你倆領著孩子來了。你爹說,孩子叫‘念念’,念念,上跟前來,讓姥娘看看。”念念走過來緊靠著柵欄站著,小燕對他說:“快喊‘姥娘’。”念念嗚嚕著叫聲“姥娘”,杜長英應聲“哎”,說:“念念,幾歲了?幾年級了,學上得好嗎?”念念說:“十一了,四年級,功課不孬。”杜長英又說:“好孩子。怎麽給你起了這麽個名兒?跟小閨女孩兒似的。” 念念說:“俺娘說,名是俺爹起的。”和尚接過來說:“俺是讓他從小想著姥娘,念念不忘。”杜長英用手背擦擦眼淚,說:“孩子,不能讓他光想著姥娘,還得想著他奶奶,她死的冤。”小燕說:“娘,都怪我,把你跟俺爹害苦了。我恨死自己了。”杜長英說:“不說這個了。你爹也跟我說了,娘也想過來了,你沒啥錯,你是個孩子,想不到爹娘會遭這些事。這是咱的命。娘不怪你了。”和尚說:“娘,是我拐帶了小燕,對不起娘。”杜長英說:“和尚,更賴不著你,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你倆有這麽好個孩子,娘從心裏高興,甭管多難,拉扒著孩子,好好朝前過。”小燕說,人家外頭到處平反冤案,娘的問題也會解決。還說,娘的事,俺爹一直找上級,頭些日子,俺又讓廣培哥寫了申訴材料,給了好幾個部門,都說的挺好。杜長英一愣神,說:“讓張廣培替咱寫材料,合適嗎?”小燕說:“娘,你不知道,廣培哥早就摘了帽子,恢複工作,回苗莊中學教書了,也結婚了,聽說很快就徹底平反。”杜長英說:“外頭變化真大呀。”小燕說:“聽人說,中央變政策了,不再搞害死人的階級鬥爭了,四類分子全給摘掉帽子,不講成分了,和尚這樣的,跟別的人一樣了,再也不受欺負了。”杜長英說:“你爹也跟我說了,我當時還不大信,說,那不是‘複辟’了嗎?你爹說,不是複辟,原先那樣搞是胡來,現在回到正路上了。大好事,可算晴天了。你們在村裏,能跟人家平等了,娘就算還關在這裏,心裏也好受了。”

黑天一大會子,小燕三口子才回到家,沒住腳,就急急忙忙來爹家,一塊吃了飯,收拾到天不早。年除夕,劉家,陳家兩邊都按老禮請了家堂,年五更祭拜,劉青田還在陳家神主牌前給過世的親家說了話,和尚十分感動,偷偷跟小燕說,爹真是好人啊。小燕說,才知道?爹娘不好,能有我這樣好的閨女?

正月初二,劉青田請吳家槐、李老七、張廣坪一起來家吃飯,李老七和張廣坪喳咕,劉青田真是周到,還請了吳家槐,他是一心讓村裏人團結,有門兒嗎。吃飯的時候,吳家槐大吹大啦,說點子跟形勢的,給“劉書記”戴高帽的話,李老七和張廣坪也給劉青田麵子,撿好聽的大路邊的話說,應付著,都說今後要搞好生產,讓社員吃上喝上。吳家槐還裝裝擺擺地跟小燕和和尚說客套話,和尚有點不習慣,連忙“道情”,小燕不搭理他。客人走了,小燕說:“閑功夫請吳家槐吃這飯,還有他再壞的嗎?”劉青田說,爹在公社裏負責,吳家槐是河灣的黨支書,我得對他一視同仁,還得依靠他把河灣的工作搞上去。小燕說,靠這樣沒人心眼兒的,想把大隊搞好,有門兒嗎?劉青田說:“那怎麽辦?他在村裏掌權,隻能依靠他。再說,以前他做不少錯事,主要是因為有那樣的路線,政策,也不全怪他。”小燕說:“咱怪他不怪他都沒用,反正打這往後誰再欺負俺家和尚,我就跟他來上。”劉青田說:“上頭政策變了,下邊都會轉過來。和尚,你們一家人以後不會受欺負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也不要記恨哪個人,記住,在大隊裏,要當模範社員,別因為爹在公社裏負責,就揚風奓毛。盼著你娘回來,一家人團圓了,就好了。”和尚說:“爹放心,俺保證俺爹說的做。”小燕流著眼淚,說:“爹,你可得抓緊找人,快把俺娘救出來啊。再就是,這麽些年,你自己生活,苦死了,你也得好生保重。”劉青田說:“讓文革鬧的,多少人家骨肉分離,也不是咱一家,爹會當心的。”

第二天一大早,小燕給爹煎水餃讓爹吃了,爹就騎車回縣城了。送走了爹,小燕回屋,跟和尚說:“和尚,咱可算熬到這一天了。”說著,撲到和尚身上,淚水暢快地流,和尚輕輕怕打著她,說:“好燕子,感謝你。”念念從外頭跑屋來,站在門口,不錯眼珠地看著爹娘,心想,他兩人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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