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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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二十五章(4,5)

(2024-04-15 13:47:49) 下一個

25(4)

大運動沒完沒了,鼓輪八跌,好把幾年了。這些年,人就像在一口大鍋裏翻炒,死了的,不受罪了,活著的還在油煎火燎。

六九年,開了“九大”,老百姓覺得往後八成不鬧轟了,沒想到,山東的運動翻了個兒,“王二麻子(大運動新上來的第一大官兒王效禹)”犯錯誤了,下邊跟著他跑的都跌了腳,河灣村李老七一夥兒,是“站錯隊的”,成了跟王二麻子的,挨了整,吳家利他們是“正確路線”一邊兒的。張德成家爺們兒打清隊挨了整,抬不起頭來,這會兒更不得勁了。廣坪出了嫁的妹妹廣玥也遭了殃,她家周波被弄著上縣裏審查,廣玥懷著孕,受驚嚇小產了,公社醫院亂哄哄的,沒給拾掇好,廣玥病了一大場,再不能生孩子了。廣坪的大小子慶河跟莊西頭季小芳談對象,小芳長得單瘦,村裏人說,隨她娘的,心髒不大好,她爹“清隊”中死了,撇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憐。張家要給慶河辦婚事,大隊吳家槐幾個人擋著,不給開信,李老七頂著頭子跟他們鬧,張廣坪拿小車推著張德成上公社,爺倆找了書記,主任,才給把“證兒”辦了。合理合法地娶個媳婦兒,都受這樣的難為。廣坪的二小子小水,六零年送了人,他養父“清隊”中被“清”著,自盡了,沒過二年,養母也死了,小水在那裏挨欺負,跟夾尾巴狗似的,跑回來了。

張德成的小兒廣垣更沒法提了,倒黴還加上窩囊。文革中,他跳得夠高,衛東派開批鬥大會,他別縣裏一個姓呂的老書記的“燒雞”,把人家胳膊給別斷了,你說他得有多狠,莊裏人還說,文革第二年,吳家利帶著自己一派的去參加武鬥,張廣垣和滑皮打傷過人。清隊中,吳家弟兄為了把張德成和張廣坪整趴下,把張廣垣鎮反時檢舉自己親舅老爺的事公開了,他跟吳家槐“掰”了。自己老的也不認他了,娘死,沒給他“破孝”,不讓他做“孝子”,多少年裏,河灣村也沒過這樣的事,他丟得慌,為遮羞,故意把自己弄傷,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耽誤掙工分兒,還得人伺候。能能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不給他口好氣兒,張廣垣說她“沒人味兒”,能能說:就你有人味兒,河灣村數你有人味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摸樣兒,你整料兒的一個‘撈稻草的’,倒黴的跳梁小醜兒,噎得他“白勾白勾”(6)的,說不出話。他沒得說,他也覺得自己是跳梁小醜。打土改往這,管啥運動,他都死心塌地地跟著吳家弟兄跑,為的是靠攏組織,但他白白地跟著蹦躂,沒撈著半根“稻草”,大運動前,村裏年年發展組織,從沒輪到他,梁仲山個死老頭子給他打官腔,讓他“積極爭取,繼續努力”,吳家槐說:“你叔伯爺爺、你堂叔,都是運動中死的,你堂哥是犯錯誤的,你舅姥爺的事更嚴重,有這些問題,你需要長期考驗。”張廣垣說:“俺舅老爺是我舉報的,怎麽還成我的問題了?”吳家槐說:“那個事,你不是不讓公開嗎?”張廣垣心裏明白,吳家槐就是拿他當狗使喚,當猴兒耍,可他還就像認了邪門兒了,非死皮賴臉地跟他們跑。他傷著以後,能能不真心伺候,兒子小濤不湊邊兒,就靜靜給他端飯倒水,張廣垣想到自己多年來不疼閨女,心裏有愧,說:“靜靜,爹對不住你。”靜靜說:“好好養你的傷吧。別說沒用的,你對不住的人多哩。”靜靜是個心事重的孩子,她這話夠分量。可是靜靜到底是閨女家,伺候他不方便,有一天他一條腿蹦躂著上茅房,跌倒,把傷腿摔著了,落下了殘疾,成瘸巴腿了,走路拐啊拐的,能能更不喜他了。村裏人拿他當笑料兒。

說話到七五年了,陰曆十一月初,一個星期天,靜靜沒上學。剛下過雪,地裏進不去人,都沒出工,能能說:“靜靜她爹,趁著不出工,你上大隊,找吳書記坐坐吧。”張廣垣說:“閑功夫,我找他坐個什麽屌味兒?”能能說:“那年清隊,你在氣頭兒上,跟吳家槐吱歪了,幾年過去了,你氣也該消了,還得再去偎乎。你老家不認你了,你總得有個靠傍,要不得處處吃虧。孬好咱也得過好處,我還在麵子房裏,靜靜和小濤想考個學,當個兵,不靠吳家槐有門兒嗎?”張廣垣氣得脖子裏的青筋鼓起來,說:“你咋想來?讓我再去跟吳家槐轟轟?我哪怕跟隻狼轟轟都行,就是不囉囉吳家槐了。鎮反他借著那事在上級買了好,立了功,到末了,為了治俺爹,他連我賣了,俺娘的命都沒了,家裏把我開出來了,在河灣村,我張廣垣不跟個“分子”,我連人都不是了。任誰說,就是拿槍指著我,我也不囉囉了。”能能說:“你厲害,你有本事,盡你吧。”靜靜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插嘴說:“娘,你就別逼把俺爹了,叫人家害成這樣了,還不改啊?就是有好處也犯不上,還不夠讓人指脊梁骨的。我說下,別為著我去求那姓吳的。”能能惱了,罵道:“有你個小私孩子妮子說的話?你是身上癢癢了,看我不抽你。”說著拿起笤帚疙瘩要揍靜靜,靜靜還要掰掙,弟弟小濤拽住能能的胳膊,說:“姐,別強了,快跑。”靜靜眼裏含著淚,跺跺腳,跑了,能能在後頭喊:“私孩子妮子,跑吧,知道你有地方去,有本事,住死老頭子那裏別回來。”

靜靜一邊流淚,一邊往爺爺家走。靜靜十七了,在公社中學上高一,是大姑娘了,在家裏還是吃氣包。靜靜生下來像個“癩瓜”,虧得爺爺奶奶大爺大娘都疼她,災荒年,好歹沒餓死。打小安穩,不多言不多語,苦子姑給起這名。靜靜知道爹娘不喜見,不為別的,就因為她是小妮子。後來有了弟弟小濤,她更不吃香了,靜靜就更不肯說話了,說什麽呢,反正討人嫌。爹嫌她懦,沒用,娘怪她哭喪著臉,像誰都該她二百吊錢似的。她是個穰穰拉拉的小姑娘孩兒,能有多大用?哭喪臉?我有啥高興事?你們給我過好臉色嗎?我是小妮子,怪我嗎?可是靜靜好才分,書念得好,她很羨慕苦子姑有學問,她喜歡看書,常找廣培叔借書看,她不懂廣培叔為麽犯錯誤,可她心裏知道廣培叔不是壞人,當然這想法隻能擱在心裏。她自來看不慣爹娘討好吳家槐,充“積極”,她知道莊裏人打心裏煩惡這種人。爺爺奶奶,大爺大娘那樣的才是本份莊稼人。“清隊”的時候,她還小,聽說了爹當年做的事,心裏甭提多涼了,比冰還涼,爹咋會這樣?她聽奶奶說過,那個舅老爺對他們張家有恩,救過爹的命,爹卻偷偷摸摸去檢舉舅老爺,為啥?她不明白,她隻知道,奶奶知道了這事,氣壞了,不久就死了,老奶奶和奶奶是這個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她們都死了,老奶奶是災荒年死的,奶奶是讓爹氣死的。爺爺也疼她,可是爺爺自打奶奶死了,老得很快,身子一天天不撐了,靜靜覺得自己好孤單,爹跟吳家那夥鬧頂了,吃不開了,脾氣更壞了,他怕娘,有氣就朝靜靜身上撒,她受了委屈就朝爺爺家跑,爺爺也管不了爹了,摸著她的頭,紅眼圈子汪著淚,有時候眼淚鼻涕順著臉往下淌,淌到煞白的胡子上,靜靜好難過,就不忍心跟爺爺多說了,爺爺說:“妮兒,快長大吧,長大就好了。”有時候說:“好生念書,念出書來,就不受氣了。”她點頭答應著,可是心裏知道,長大了也沒好,念的書再好,也白搭,二姑功課好,可是吳家人發壞,二姑考學落了榜,現在興推薦,這幾年推薦上大學,上中專的,招工的,都是跟吳家有關係的,她沒點指望。她和當莊瘋子六家多子她們一幫女同學都覺得沒前途,有時在一堆說起來,一塊哭,她們心裏好苦,她覺得自己最苦。人家在社會上沒前途,可有爹娘疼,她連這也沒有。她還有一件更難受的,跟誰也說不出口的心事。她七八歲,就看出娘見了那個老鼠眼,大高個當官兒的吳家槐,就變樣,嬉皮笑臉,有時兩人還擠眉弄眼,不知啥意思。後來大些了,看見娘在姓吳的跟前弄那酸瓜裂茄的樣兒,她覺得臉上發熱,丟得慌,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她大了,知道吳家槐不是好玩意兒,她不明白上級為什麽喜歡這樣的人。“清隊”後有一陣,為著爹的事,娘不偎乎姓吳的了,靜靜覺得去了個愁事。可是過了年多,娘又上趕著巴結姓吳的了,剛才,娘又讓爹死皮癩臉去貼那壞貨。無怪有男同學說話帶刺,說張靜靜考學沒問題,家裏有靠山,她覺得丟得慌,她寧肯不出去上學,也不願意爹娘特別是娘跟那姓吳的有瓜葛。靜靜聽人說過吳家槐家裏的事,知道他老婆屈秀芝煩惡吳家槐胡作作,心裏難受,憋出毛病了,犯了病就“變”成死了的地主婆陳三太,嗚嗚跑,嘴裏胡念八說,可嚇人,聽說吳家槐常罵她“死不了的”。頭年冬裏,屈秀芝死了,發喪的時候,她當了兵的大兒子吳紀東和在外頭當臨時工的二兒子吳紀先,在棺材上碰頭碰得“乓乓”響,哭得啞喉嚨破嗓。莊裏人偷偷說,屈秀芝一死,沒攔草繩了,吳家槐更得胡來了,村裏閨女媳婦得提防著他。她影影綽綽地覺得,那以後,娘跟吳家槐更近乎了,靜靜一想到娘跟吳家槐的事,心裏就“撲騰”得厲害,可這樣的事她跟誰哪怕是爺爺大爺大娘也說不出口,隻能在自己心裏憋著。靜靜一路胡尋思著,邁進爺爺家大門,大娘說,靜靜來了,正要打發小河去喊你,你爺爺病了,挺厲害,拉他上醫院,他不去,邱先生來看了,說不出啥,你大爺去拿藥了。你爺爺打問你幾回了,你快來。靜靜跟著大娘到了爺爺炕前,爺爺聽見動靜,睜開眼,看見靜靜,說:“靜靜,你來看爺爺了。”靜靜哭腔道:“爺爺,你咋了?你得信話,去瞧病啊。”爺爺有氣無力地說:“爺爺這回病,跟原先不一樣,爺爺不行了,家裏沒錢,有錢也不枉花了。你奶奶沒了,爺爺又撐了幾年,於今撐不了了。”靜靜哭了,說:“爺爺,你別,別舍下我……”爺爺眼裏的淚淌下來,說:“靜靜,別哭,爺爺心裏掛著你,可是爺爺顧不了你了。如蘭,你跟四妮兒得替我照管靜靜,不能叫她落到地下。”靜靜哭出了聲,如蘭咽聲說:“爹,你放心,靜靜有她爹娘,這邊有我跟廣坪,沒事兒。”站在跟前的小河跟小芳也說:“爺爺,俺記住你的話,拿靜靜當自己親妹妹待。”

這天夜裏,爺爺死了。廣垣拐拉著來求如蘭,如蘭叫上李老七、瘋子六一起勸張廣坪,讓廣垣

和能能過來發喪,過去多年的事了,老的都沒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不治把他了,不讓莊鄉喳咕這事了。張廣坪應了。廣坪、廣垣兩弟兄,如蘭、能能兩妯娌一堆辦了喪事。發完喪,張廣坪跟張廣垣說,那些年的事,過去了,管咋著咱也是一個娘的,打這收住心過自己日子,別瞅巧,別洑上水,那夥子靠不得。再一個事,爹到死不放心靜靜,閨女大了,又懦把,無事地別蜇掇她。廣垣哭得嗚嗚的,廣坪說一句,他應一句,頭點得像雞啄米。

爺爺死了,靜靜覺得自己眼前的天都變黑了,發喪前前後後,多子和幾個女同學陪著她。爺爺過了“五七”,陰曆臘月,已經是一九七六年了,一月八日,周總理逝世了,她們都知道周總理是好人,突然就死了,她們都哭了,靜靜又想起自己的爺爺奶奶,哭得分外厲害。她隱隱約約地覺得,周總理死了,老百姓更沒指望了。學校考完試,放了寒假,臘月二十四上午,靜靜跟多子她們一夥女勞力在莊南地裏撒糞,幹完了,還不到收工的點,隊長讓她們各人回家扛钁頭,上西坡砸坷垃。靜靜走到自家門口,拿鑰匙開大門,見大門沒鎖,心想,娘沒上麵子房嗎,推開大門,進了家,放下鐵鍁,想上堂屋裏倒水喝,堂屋門虛掩著,靜靜推開門進了屋,竟聽見裏間屋裏,娘在跟一個男的嘻嘻哈哈說話,聽話音,那男的是吳家槐個壞貨,靜靜又臊得慌,又嚇得慌,覺得臉發燒,身上的血像是定住了,她急忙往外走,屋裏的男女竟沒注意外頭動靜,靜靜頭暈眼花,搖搖晃晃往外走,後頭傳出屋裏的說話聲,女聲哼哼吆吆,說:“看你這個厲害,屈秀芝死了,不死也不囉囉你了,熬靠死了吧?”男的氣喘籲籲,說:“不如你,見晚上有張廣垣摟著,忘了我了……”女聲:“別提了,他讓你害的,死的份兒,撐不起綆了……”男聲:“那好,攢著勁跟我纏磨……”這些話像臭水一樣朝靜靜耳朵眼裏灌,靜靜覺得天旋地轉,跌跌撞撞地跑出自家院子,回頭看,見大門沒關上,又回去輕輕地把大門拉過來,關好,拿鎖鎖上,想走,又覺不妥,大門鎖了,那壞貨咋走?可是不鎖,要再有人進去,不丟大人了?爹來家撞上,不得打起來?猶豫了片刻,靜靜又把門鎖打開,掛到原地兒,堂屋裏仍有哼吆和怪笑聲傳來,靜靜的臉熱得厲害,火辣辣的,她歪歪躂躂地離開自己家門,猛地想起是回來拿钁頭,去西坡砸坷垃的,哪想到會這樣,算了,拿什麽钁頭?砸什麽坷垃?……這就是自己的娘!這是什麽事?這算什麽人?姓吳的這個壞貨把張家人害得這樣苦,娘要爹巴結他,跟他跑,自己還跟他……叫你幹個麵子房,就這樣?在經了今天這事以後,她覺得自己沒法兒再回這個家了,想到娘和那人在自己家做的事,他們說的話,他們的嬉笑聲,靜靜覺得自己的家醜死了,連她也沒臉了,髒死了,她也給沾染得不幹淨了,她幹噦,在自己家門口跟前扶一棵樹,噦了幾口,噦不出麽。她家不遠的一個街坊,滑皮的姑表弟叫林老四,就一個閨女,叫小香,跟靜靜般大的,上學晚,跟靜靜弟弟小濤小學一個班,常不常地來找小濤,人都說,這妮子看上小濤了,林老四惡心能能,也不喜小濤,覺得一家子就靜靜這妮子還不錯。林老四不讓小香上張廣垣家跑,可是小香不聽他的。林老四在生產隊裏喂牲口,這天正巧挑水從張廣垣門口走,見靜靜滿臉的淚,還幹噦,放下水桶,問她:“靜靜,小香不是說,你這夥妮子在坡裏撒糞嗎,你沒去?咋啦?你這是病了?”靜靜抬起頭,見是小濤的同學小香的爹,覺得臊得慌,忙擦臉上的眼淚,說:“四叔,我去來,糞撒完了,換活兒了,我來家拿钁頭哩,有點幹噦,不礙事。”說完,就低著頭,捂著嘴,嗚嗚跑了,林老四心裏納悶,這妮子奇怪,多咱都安安穩穩,不這不那的,今天怎麽了,哭哭啼啼,嘴說著來家拿钁頭,也沒扛钁頭,幹噦著,不家走,往外跑,在家挨難看了?靜靜走遠了,林老四挑了水回飼養院,他挑又一擔水的時候,瞅見大隊書記吳家槐從張廣垣家搖搖晃晃地出來,像喝醉了酒,臉油光光的,發紅,小老鼠眼也紅著,林老四心想,半過晌午,這書記大人咋跑這來串門子?看樣兒沒幹好事兒,剛才靜靜那樣兒,怕是回家聽著動靜,惱壞了。就這樣的官兒,真到勁了,又一想,咱別問這個,管怎著滑皮哥跟書記是一夥兒的,要不自己也當不上這飼養員。姓吳的好這一口,莊裏人都知道,隨他去吧,咱可不敢多說話,惹出事兒來,得罪了書記,了不得,滑皮哥也得怪罪。

靜靜跌跌撞撞朝前走,她不知道自己上哪去,哪裏也沒法去,這事誰也不能說,隻能像吞了一窩葛針,讓它紮在自己心裏,她好想奶奶爺爺,要是他們還在,她就跑去找他們,趴到他們懷裏,嗚嗚哭半天……靜靜不知不覺朝爺爺奶奶的林地走去……

靜靜在爺爺奶奶墳前不知哭了多大大會子,天發暗了,她覺得沒法回自己的家了,沒處去,也沒臉上別處去,她想起幾個女同學說的活著沒意思那些話,暑假裏,她一個女同學因為爹娘給說的婆家不如意,跟她爹娘鬧架,喝棉花藥死了,她眼前一亮,像一條明路擺在跟前,心想,不如幹脆死了吧,去找爺爺奶奶,就趴到地上給爺爺奶奶磕了頭,走到林地不遠處一口井跟前,回頭朝村裏看一眼,她想起聽人說的,跳井得頭朝下,要不得老大會子才淹死,特受罪,就咬住牙關,一頭朝井裏栽下去。

 

靜靜是河灣村少有的好姑娘,長得俊巴,板正,待人有禮數,該叫麽叫麽,莊裏人都誇,有的說,能能和張廣垣兩人不著調,拉巴這麽好個閨女。猛格丁地跳井死了,多少人都心疼的要命。能能又心疼又忌恨,罵靜靜死妮子,坑人貨,小濤哭得嗚嗚的,嫌他娘:“俺姐死了,別罵她了,都怨你們欺負她,要不她能死嗎?”能能罵小濤“胡說”,要揍小濤,沒舍得。張廣垣碰頭打滾,揍自己,懊悔自己原先虧待靜靜。廣坪和如蘭,快疼瘋了,張廣坪罵,這兩口子把這麽好個孩子治作死了。如蘭竟說,哪怕咱這仨孩子死一個,也不該讓靜靜死哎,咱對不住她爺爺奶奶啊。張廣坪說,你胡說的麽,讓小河他們聽見,多難受,小河說,娘說的沒錯,俺真不願叫靜靜死,哪怕替她都行。如蘭說,娘心疼得不知咋說了,和孩子抱在一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芳的小子小磊七歲了,也嗚嗚哭,閨女小霞才四歲,見奶奶和爹娘,兩個叔都哭,嚇得“哇哇”哭起來。如蘭連忙抱起小霞,說:“把俺孩子嚇著了。”張廣坪和如蘭心裏納悶,靜靜這個妮子,以前再受屈,也撐著,怎麽不這不那的,走了這一步呢?他們不知道,莊西頭林老四聽說靜靜跳井死了,心裏全明白了,自己猜摸對了,靜靜是心裏窩囊,臊得慌,想不開死的,這妮子死得多冤吧,這吳家槐作多大的孽啊。這林老四嘴還真嚴,多少日子沒跟別人扯囉這事,隻是更不許小香去找小濤了,小香還是不聽他的。能能心裏明白是自己作的孽,事後病了一大場,打那斷了跟吳家槐的來往。

 

5

靜靜死了,她的幾個女同學十分傷心。發喪,她們哭啞了嗓子,過完寒假,開了學,星期六,她們來家也軋夥著上靜靜墳前,給她說學校裏的,同學的事,說自己的心裏話,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哽咽著哭一陣。這夥孩子上學上得心思重了,愁事多了。她們知道升學沒可能,招工沒指望,念點子書,末了還是脫不了回農村。她們看到村裏一年不如一年,爹娘、鄉親在窮坑苦水裏掙歪,越掙歪越深,越苦,女孩子更苦,到了年齡,找對象,爹娘當家,過了門,公婆管著,男人欺著,孩子纏著,“婦女頂半邊天”,和男勞力一樣下坡幹活,來家,燒鍋做飯,刷鍋洗碗,推磨軋碾,洗洗涮涮,攤上不著調的男人還連打加罵,沒有盡頭的貧窮、愚昧、野蠻、肮髒像一口大鍋罩在頭上,看不見光亮。女社員們像磨道裏的牲口,沒一絲奔頭,似乎活著就是為了受罪,沒點意思。有女孩說,還不如趁著青春年少,大哭一場,死了痛快。暑假裏,她們有個女同學喝農藥死了,放寒假來家第三天,靜靜跳井死了,有的說,她兩個先走一步,給咱帶路了。多子說,你們胡咧咧啥,俺不死,俺爹拉扒我不容易,俺還得孝順俺爹哩。

正月十五這天,多子她們軋夥著去靜靜墳前,跟她告別,第二天就回學校了。那些日子天老是烏渾渾的,多子她們覺得喘氣兒都難。快到清明節了,同學們嘁嘁喳喳地傳說北京有人在天安門廣場給周總理獻花圈,貼悼念詩文,很快,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天安門廣場上的幾首詩,多子拿到手,當寶貝似的趴在被窩裏,照著手電,抄了一遍,又偷偷拿給要好的同學看,星期六回家,幾個女同學一路走,一路念,把幾首詩都背過了。快進村,有個女生說,明天是清明節,咱把這幾首詩抄了,貼在大隊的宣傳欄上,悼念周總理。多子說,是個好主意。當晚幾個女同學就把幾首詩抄成大字報貼到大隊革委外頭宣傳欄裏了,引得識字的社員們都去看,有的還大聲念。吳家槐走到宣傳欄跟前,吆喝道:“上級沒布置,這些妮子充什麽能,都別看了,快散了。”走到宣傳欄跟前,幾下把大字報給撕了。社員們齊搭乎地散了,瘋子六問:“聽她們說是悼念周總理,這不是好事嗎”李老七說:“找不清裏頭的道道兒。”有個愣頭青說:“什麽屌道道兒,是中邪了。”瘋子六回家給多子說,吳家槐嫌你們多事兒,把大字報撕了,你們別是闖禍了。多子臉寒寒的,又嘴硬地說,悼念周總理,還犯法了?沒事兒。第二天上午,多子和幾個女同學又去了靜靜墳前,給靜靜說了悼念周總理的事,還給她念了那幾首詩,下午,就回了學校。

多子她們回學校第二天(四月五日)晚上,全校師生集合聽中央台廣播,北京天安門廣場上出大事兒了,幾天後,就廣播了處理決定。學校裏開全校師生大會,書記講話,說前些日子,學校裏有人抄寫、傳播天安門反動詩文,有的還跑回本大隊,把反動詩文抄成大字報,貼到大隊宣傳欄裏,真是“人小鬼大”。書記說,下一步,就要開展“清查”,凡是參與者都要有思想準備,抱正確態度,“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多子她們幾個嚇壞了,星期六回家的路上,多子說,都怨我,抄那個給你們看,還在村裏貼出來。有的說,同學們差不多都抄過看過,壞事就壞在咱回村貼大字報。有的說,是吳家槐把咱告了,這家夥忒壞了。有個同學說,回學校趕緊寫檢討,等著挨吧。多子說,這事是我帶的頭,我都攬起來。到村頭了,幾個女學生不願回家,不知不覺中又去了靜靜墳地。到了靜靜墳前,多子說,靜靜,上回俺給你念的那些詩詞,現在人家說是反動的,俺幾個都犯大錯誤了,你能保佑俺嗎?有的說,靜靜你走了,倒素淨了,俺幾個倒大黴了。幾個女孩子都哭起來,有的說不敢回家,怕回家,爹娘問起來,沒法說。還怕爹娘嫌,甚至挨打。有個女孩說,回學校,搞清查,咱幾個就是壞人了。有的說,成了壞人,就跟村裏那些“分子”一樣了,咱這麽小,就這樣了,一輩子咋熬啊。多子哭著說,都賴我,把你這夥害了,幾個孩子都說,不賴你,你也是好心,誰知道悼念周總理會錯。有個女孩說,依我說,豁上死,也不能當壞人,犯到吳家槐那幾個家夥手裏,還不如死了呢。有個大點的女孩說,死就死吧,連悼念周總理都不行,這人世有什麽好留戀的。幾個女孩子像喝了“符”兒,中了邪,都覺得死了好。多子說,我共總不想死,老想活著孝順俺爹,可是這事是我帶的頭,死,我不充孬,也帶頭。幾個女孩子心意定了,就哭著對著靜靜的墳頭說:“靜靜,俺幾個這就去找你。”

 

幾個女學生商量好要一起死,可是咋死法,拿不定主意,天還很冷,跳井忒受罪了,有個女生說,俺家有一瓶去年剩下的棉花藥,我知道在哪裏放著,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回家偷著拿來,咱一人喝幾口,就一堆走了。那女孩拿來了農藥,滿滿一大瓶。多子接過農藥,問:“咱姊妹幾個真就一起走了?”幾個小妮兒哭著說,有什麽辦法,死了也比當壞人強啊。像村裏“分子”,張廣培他們那樣活著,咱可受不了,一起走吧,到陰間還有做伴兒的。

多子趴到地上朝村子方向磕了個頭,說:“爹,對不起,我幹了大瞎事兒,不能活了。你的恩情,來世再報答。”站起來,說:“事情是我作的,我帶頭喝。”說完,擰開瓶蓋,嘴對著瓶口,咕嘟咕嘟喝了兩三口,喝完,放下瓶子,撲通倒在地上。幾個女孩子哭著喊“多子”,有一個說:“別喊她了,咱也喝吧。”就又有倆孩子一前一後拿過瓶子喝了,有個女孩哭得嗚嗚的,說:“我不願意死了,我死了,俺娘得疼死。”已經喝了藥的大點的女孩說:“你不願喝就別喝了,豁上當壞人吧。”那女孩說:“俺不,俺娘難受,過一陣就不要緊了,當壞人是一輩子,俺也喝……”說完接過瓶子也喝了。最後一個年紀最小的的女孩嗓口細,喝不下去,喝一點就噦,拚命喝了一小口,就跌倒了……

這天晚上,瘋子六和那幾個女學生的爹娘找她們找瘋了,快半夜才在張家林裏找到了,五個女學生,多子和另外三個死得挺挺的了,就一個還有一絲氣兒,趕緊拉了上縣醫院搶救,好歹扒出了一條小命。

河灣村出的這樁大慘事很快傳遍了全縣,大喇叭裏說,這個賬要記到誰誰身上。瘋子六疼壞了,看見個女學生摸樣的女孩,老遠就喊:“多子,多子,好閨女,快回家”,跑到跟前就往家拽,嚇得人家哇哇叫,張廣坪跟劉如蘭說,瘋子六這回可別真瘋了。劉如蘭說,靜靜頭年死了,多子和她幾個同學又這樣死了,想想嚇得慌。怎麽會出這樣的事,祖輩裏沒有的。張廣坪說,真算到勁了,我覺乎著,天黑透了,就快亮了。

1.龍彎,樹幹或木料彎曲,不周正。2.條幹兒,身材。 3.糊餅,貼在鍋裏烤熟的餅子。4.發馬子,農曆除夕半夜時把供的玉皇大帝的神像焚化,送他乘神馬回天宮。5.走動,這裏是說去廁所。6.“白勾白勾”的,象聲詞,形容噎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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