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還真就應了劉洪林的話,快天明的時候,下雨了。天蒙蒙亮,指揮部來了通知,說是,據天氣預報,今天是小雨,合龍按原計劃進行,還說,自明天開始,在一周以內,會連降大雨和暴雨,如果明天不能完成合龍,大壩可能被衝毀,那水庫建設就前功盡棄了,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實現大壩合龍。這個通知讓水庫工地上的幹部和民工的心情像開水鍋一樣沸騰了,破死破活幹了幾個月,淌的汗水流成了河,受的罪跟下地獄差不多,還有人送了命,要是讓大壩垮了,那不是活活要了這些人的命嗎?不行,決不行,拚上命也要完成大壩合龍。各村社的民夫們硬撐著累得快散架的身子,擦著沾滿眵麻糊的,布滿血絲的,睜不開的眼,早早地吃了飯,帶上工具,提前趕到工地。縣委呂副書記正在和指揮部的幹部、技術人員一起在大壩跟前察看,商討,他搭眼一看,天那麽早,整個工地,已經黑壓壓的一片,民工們都上齊了。呂書記眼裏噙著淚,說:“這就是我們的人民群眾,可惜,解放快十年了,我們還沒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真是愧對了他們。我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完成大壩合龍。”
河灣村的民工集合出發時,梁仲山看看天,對張廣坪說:“別叫你爹去了,天下著雨,這麽大歲數了,滑滑擦擦的,摔一跤就不好了。”張廣坪說:“我也正想不叫他去,可是他強得很,還是你跟他說吧。”梁仲山對劉洪林說:“洪林哥,今天有雨,濃泥薄水的,你就別上工地了,在家收拾收拾家把什吧。”劉洪林笑道:“知道你和廣坪商議著攔擋我,我知道你們是好心,可是今天大壩合龍,幹了好幾個月了,就盼著這一天哩,我無論如何也得去。再說,今天活路緊張,更容易出事兒,我更得去掌掌眼。你們尋思我老了,不擔事兒啊?沒事兒,仲山,你比我小幾歲啊?你行,我就不行?別廢唾沫了,我一定得去。”
天星星點點地下著小雨,河灣村的民工推著小車,拉著排車,扛著工具去工地,路上,瘋子六兒跟劉洪林說:“你這個老頭子是傻了還是中了邪了?當官兒的不叫去,換了我,得自得跳圈兒,你倒好,非去不可。”劉洪林說:“瘋子六兒,你也就是這張嘴,哪句不中聽說哪句,活兒一點兒也不少幹,力一點兒也不少出,就因為這張嘴,顯得跟落後分子似的,往後別這樣,打起精神來,板正兒的,早成個人兒,過家子人家。”瘋子六兒說:“哼,爺們兒,就咱這個屌窮樣子,在合作社混這十分工,你想自己過好日子也使不上勁,有什麽好兒?這輩子是死了心了,不做那個夢了。”
河灣村的社員到了工地,大壩合龍施工“衝刺”馬上就開始了,民工們在雨中,用大馬車、地排車拉大石頭塊子,用小推車推中號兒石塊,紛紛揚揚地奔向有幾層樓高的大壩合龍平台,成百上千的民工們彎腰躬背在通往高台的長坡路上奔波,一層層台子上接應的民工聲嘶力竭地喊著號子把石料推舉、拖拽上高台,高台上的民工們喊著號子把大大小小的石塊傾倒進大壩合龍口子裏,人們發了瘋一樣地幹著,勁頭越來越足,老天爺搗蛋,雨越下越大,從四外山上下來的雨水越來越猛,翻滾著渾黃的浪頭奔向大壩豁口,整車整車的石頭霎那間就被衝走,坐鎮高台指揮的呂副書記大聲喊道:“天氣預報是怎麽搞的?不是預報的小雨,對合龍影響不大嗎?怎麽雨這麽大?把管天的給我叫過來。”站在他旁邊的水利局現任局長說:“呂書記,氣象站的同誌不是管天的,他們不過是上老天爺那邊兒打探消息的。”呂書記說:“他們打探消息,也得把消息搞準了,不能錯報軍情啊。……算了,老天爺那裏也許跟我們一樣,計劃趕不上變化,咱就不管它怎麽著了,雨再大,今天也要完成合龍。”
雨越下越大,運石塊的路變成了稀泥灘,雨打得民工們睜不開眼,各種運石車時不時地就陷到泥裏,還有的正走著走著就滑突了,翻車了,劉洪林慌著裝車,梁仲山叫他不要參加裝車,就站在一邊看著,發現險情及時提醒。劉洪林緊緊地盯著本村的車輛,他老遠看見,水庫大壩兩部分中間的豁口越來越高,可是雨太大,來水太猛,大大小小的石塊剛倒進豁口,馬上就被大水衝走了,後邊緊接著又有幾車石塊呼啦倒進豁口,豁口處又高了一點,人們就這樣和天上的大雨,和滾滾的激流拚命,較勁,劉洪林看見呂書記在雨裏淋著,頭上的草帽子被風刮走了,有人拿一件蓑衣披到他身上,他立馬把蓑衣掀掉,那人好像在說,呂書記,你年紀大了,別淋壞了身子,呂書記手朝工地指著,劉洪林覺得呂書記還指了他,像是在說工地上那麽多年紀大的,不都是一樣的人嗎?他們的身子不是身子嗎?劉洪林的眼睛熱辣辣的,他頭幾天還跟廣坪說,要是共產黨幹部都像呂書記或是他們村的梁仲山這樣的有多好,共產黨弄的好事會真正辦好,辦瞎事兒也就瞎不那麽邪乎,廣坪說:“沒那樣的好事兒。”不假,這隻能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劉洪林又想起,剛來水庫工地時,他聽見的水利局文局長那些話,縣委馬書記批評文局長那個厲害,現在水庫大壩快建成了,莫非文局長真錯了,馬書記真英明?……劉洪林想,不想這摸不著邊的事兒了,他睜大眼緊緊地盯著本村的車輛,特別是自己的女婿,幹起活兒來不要命的張廣坪,這會兒,張廣坪和柱子他們幾個正低頭彎腰,拉著地排車朝合龍口送石頭,劉洪林猛地看見,廣坪他們那輛排車後頭的一輛裝滿大石塊的地排車翻車了,大石頭塊子軲軲輪輪從高處朝下滾來,幾塊大石頭直直地朝河灣幾個裝車的社員滾過來,幾個正低著頭裝車的社員,一點也沒有覺得,眼看一塊足有幾百斤重的大石頭就要滾到正蹲下搬石頭的瘋子六兒身上了,劉洪林一個箭步竄過去,一把把瘋子六兒推開,他自己卻沒跑迭,大石頭直直地朝他滾過來。那大石頭從老高的地方往下滾,衝勁猛得要命,霎那間就把劉洪林砸倒在泥地上,劉洪林腦袋破了個大洞,一個石頭尖兒竟還攮進了他的胸膛,劉洪林蜷在大石頭跟前,頭上、胸膛上都在呼呼地淌血,瘋子六兒幾個人一下傻了,他們發瘋般地狂喊:“砸著人了,快救命啊!”雨還在下,劉洪林頭上、身上淌出的血被雨水衝下來,近處的汪兒水都給染紅了,梁仲山和張廣坪還沒回來,瘋子六兒讓幾個社員去叫梁仲山和張廣坪,自己慌忙回窩棚拿來一件破蓑衣蓋到劉洪林身上。梁仲山和張廣坪慌慌張張跑回來,張廣坪看見成了血人的丈人爹,哭著喊道:“爹,你這是怎麽了?”劉洪林有氣無力地說:“爹叫大石頭砸著了,砸得不輕……”梁仲山讓人趕快上指揮部叫衛生員,又說:“廣坪,啥先別說,快包傷口,這個淌血法兒了不得。”張廣坪迭忙把自己身上穿的被雨水淋得透濕的褂子脫下來,“哧哧”撕成布條,讓一個年輕社員幫著,用那布條包了劉洪林頭上的傷口,梁仲山也撕了自己的褂子,包了劉洪林胸膛上的傷口,可憐他們這些人這種辦法兒哪裏能包得住傷口,劉洪林頭上、胸膛上的傷口血照樣淌,包傷口的布條霎時就被浸透了,衛生員還沒叫來,張廣坪急得跺腳,哭喊著:“仲山大爺,怎麽辦?得趕快救俺爹的命啊。”梁仲山眼裏滿是淚水,說:“孩子,工地就這條件,誰攤上也是這樣。又沒個汽車,隻能等衛生員來。”劉洪林低聲說:“廣坪,你就別難為你仲山大爺了。我先問你,除了我,別人都沒咋著吧?”廣坪趕緊說:“沒有。”瘋子六兒哭著說:“叔,你把我推開了,我點兒事沒有,你傷成這樣,這可怎麽好啊?”劉洪林苦笑道:“不孬,拿我這個六十的老頭子換了個三十來歲的小年輕兒,值。”張廣坪說:“爹,你說什麽話?俺一定扒出你命來。”劉洪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孩子……別犯傻了……傷在爹身上,爹心裏有數兒,……不中用了,……原先死的人,有的我見過,沒我傷得厲害,都沒救活。就是衛生員來了,也白搭,從這裏到縣城七八十裏路,走不到半路,爹的血就淌沒了。爹是要走了。”張廣坪急得拿拳頭砸自己腦袋,說:“不,不,爹,我不叫你走。爹,你這樣走了,讓我怎麽給娘、給如蘭交待啊。”劉洪林說:“孩子,別這樣,你急死也不當麽兒。給你娘、如蘭好交待,是爹自己要來的,不怨你。是爹叫死催的,這是爹的命。”梁仲山說:“洪林哥,別說了,歇歇吧。”劉洪林說:“我喘口氣,還有話說。”過了一霎兒,劉洪林又說:“廣坪,我再跟你說——不快說,一會兒就說不出來了,爹舍不得你們,可是沒法兒了,廣坪,往後多長個心眼兒,別忒直筒子,吃虧,別老跟人家頂牛,雞蛋碰石頭,碰碎了,就完了……依靠你仲山大叔。咱兩家就指靠你了。……廣坪,我走了,我對不起你丈母娘,……我把她托付給你了,有你和如蘭,我放心。”張廣坪哭著說:“爹,你放心,我跟如蘭一定好好孝順俺娘。”劉洪林的臉越來越黃,又由黃變白,氣息越來越弱了,過一會兒,眼裏滿是淚水,咕噥著說:“苦啊,真是不想死啊,……唉,可惜,見不著如蘭娘、如蘭、小外甥了……”
劉洪林聲音越來越小,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頭一歪,咽氣了。張廣坪瘋了一般地哭喊:“爹,爹,你不能走啊……”衛生員來了,伸手試了試劉洪林的氣息,又摸了摸脈搏,沉重地說:“不中用了,快給指揮部報告吧。”梁仲山急忙去找了劉青田,劉青田直跺腳,慌忙跑去報告了呂書記,呂書記聽了,和劉青田一起跑來,聽梁仲山說了劉洪林遇難的情況,呂書記說:“從水庫開工以來,河灣村的張廣坪和他嶽父劉老漢表現很突出,指揮部已經決定在水庫建成總結慶祝大會上對他們進行表彰,沒想到老人家在水庫合龍衝刺行動中,舍己救人,犧牲了,太讓人痛心了。”呂書記對站在劉洪林遺體跟前低頭哭泣的張廣坪說:“廣坪同誌,你嶽父是我們東方水庫建設中的英雄,他的名字會和我們的水庫一樣永世長存。”張廣坪紅著眼,說:“呂書記,俺是莊稼人,你們說的那些名頭,對俺都不打緊,說的再好,俺爹人沒了,俺沒法兒給家裏人交待啊。”呂書記眉頭緊鎖著,對劉青田和梁仲山說:“廣坪的心情可以理解,仲山同誌,你馬上帶人送劉老漢的遺體回家安葬,要買最好的棺材,我知道農村不少社員經濟困難,這個棺材錢我來出。青田,你去指揮部找會計借一百塊錢,借條上寫我的名字,寫明用我的工資歸還。”張廣坪哽咽著說:“呂書記,這可使不得,發送俺爹,就算再難,這錢俺也得花。”劉青田和梁仲山也說,呂書記不要這樣,老人家是為公犧牲,合作社能解決。呂書記說:“不要爭了,老人家犧牲,說明我們的安全工作沒做好,我是總指揮,要負責,這算是我對死者悔過的一點表示吧。”張廣坪說:“呂書記這樣說,俺就更不敢當了。”呂書記說:“好了,不說了,你們快行動吧。”說完,解下頭上的草帽,帶領大家給劉洪林的遺體鞠了躬,就匆匆忙忙回指揮部了。
河灣村劉張兩家就像塌了天。如蘭娘哭得死過去好幾回,如蘭會會兒守著她……張家老嫲嫲幾天不吃不睡,一個勁埋怨小四妮兒不該叫如蘭爹上水庫。頭十幾天,李桂芹娘舅家表哥李慎之長胃癌幾個月就死了,李桂芹心疼得病倒了,這幾天,剛好一點,親家又遇了難,李桂芹聽說了,立時暈倒了,醒過來,哭著說,怎麽老天爺不長眼,一個勁禍害苦命人啊。劉洪林沒兒子,閨女如蘭摔的老盆,莊鄉心疼劉洪林,說老天爺不長眼,好人不得好報。
發完喪,如蘭娘跟廣坪和如蘭說,娘對不起你爹,沒給他拉巴個小子,你爹嘴上不說,他心裏苦,可是從沒埋怨過一句。這好模好樣的一個人,生生讓石頭給砸死了,你說他這是什麽命?他走了,撇下我一個孤老嫲嫲子,還活個什麽味兒,不如跟了他去。如蘭和廣坪苦苦地勸她。張家商議了,說要把廣坪的小子過繼一個給姥娘當孫子,叫他給劉家延續煙火,如蘭娘好歹緩過來。
水庫大壩合龍了,青山縣東風水庫主體工程完成了,縣委、縣人委在水庫工地召開了慶功大會,會上,在水庫建設中死亡的劉洪林等五個民工中有一個家是地主成分,有一個本人有曆史問題,剩下的三個都受到了表彰,還評選出了一百多名勞動模範,給每個勞模發了軍用水壺和毛巾等獎品。張廣坪也當了勞模,受到呂書記特別點名表揚。會後,劉青田又動員他入黨,張廣坪還是沒應。他說,俺老嶽死在水庫工地上,俺比自己死了還難受,他後悔來當這個領隊的,是他把老嶽的性命給葬送了。他連死的心都有有,哪有心勁在黨。劉青田和梁仲山沒再十分勸他。
在水庫慶功大會上,縣委馬書記宣布,黨中央決定,我們國家下決心在幾年內趕上英國,今年的鋼產量要達到1070萬噸,比1957年翻一番,現在,中央的方針是“以鋼為綱”,口號是“鋼鐵元帥升帳”,黨中央號召全黨全民大煉鋼鐵,現在,縣直機關和各公社大煉鋼鐵運動已經全麵展開,搞得熱火朝天,但是,任務艱巨,急需補充人力。縣委決定,水庫主體建成後,留下少數民工完成水庫建設掃尾工程,其他絕大部分撤離水庫工地,但不回大隊(公社化後各村都成了“生產大隊”),全部開到本公社參加大煉鋼鐵。縣委書記還說,現在是大躍進時期,全國各行各業當然也包括我們農村,都要做到組織軍事化,行動戰鬥化,人人要堅決執行命令聽指揮,令行禁止,完成上級黨交給的戰鬥任務。開著會,瘋子六兒就嘟囔:“這還讓人活是不活”,又低聲跟張廣坪說:“再去煉鋼,地裏的莊稼不收了?”張廣坪說:“你問我,我問誰?”
散了會,瘋子六兒說:“咱這些一腦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帽兒,煉什麽鋼?咱知道鋼啊鐵啊的怎麽煉?這不是說胡話,胡作作嗎?”梁仲山說:“你別胡扯,不興這樣說上級。”張廣坪問梁仲山:“大爺,我也覺著不大對勁,咱不會煉鋼,現學現幹也行,可這眼看收秋了,怎麽還去煉鋼鐵?”梁仲山吞吞吐吐地說:“縣裏布置,不光咱這些人不回村,還要從各大隊再抽勞力參加大煉鋼鐵。”張廣坪說:“我的娘哎,那地裏的莊稼咋辦?上邊兒這些人昏頭了?”梁仲山說:“黨中央下的死命令,說啥也得完成鋼鐵任務,我們必須堅決執行。”瘋子六兒說:“你這些人說我‘瘋’,是胡咧咧,那點子當官兒的才真是瘋了。不用瘋,有倒黴的時候兒。”又偷偷跟廣坪說:“你不上他們那個道兒,就對了,要不也得跟著他們去幹這沒腚眼子的事兒。”張廣坪說:“瘋子六兒,打這別胡說八道了,看這個陣勢,要來惡牌兒的。不是頭二年了,人家真叫你幹,你不幹還真就不行——胳膊擰不過大腿,啥話別說了,叫幹啥幹啥,咱就回去煉鋼吧,也長長見識。”
注1:念臭秧子,發牢騷,說不滿,不好聽的話。
2:不二乎,這裏是不怕,不怯乎的意思。
3:拚話,半吊子話,沒輕沒重的話。
4:老鼻子,就是多,很多。
5:不靠盤兒,靠不住,不可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