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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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十七章(1)、(2)

(2024-03-27 23:54:00) 下一個

17

 

(1)

麥收剛過,社員們正忙著點夏玉米,栽麥茬芋頭,合作社開全體社員會,傳達黨中央新製定的“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還講,黨中央號召全國各行各業要開展大躍進,又接著說,咱青山縣要建大水庫,上級安排從各村社抽調勞力,去南山修水庫。梁仲山講完,瘋子六兒就開腔了:“什麽  ?我沒聽明白,什麽‘上油’?是給車軸上油,還是給社員上油,見天油花兒不沾,熬靠死了。”滿場子社員笑起來,有的說:“瘋子六兒淨想好事兒,還給你上油,你怎麽不問問‘上酒’不?”梁仲山正色道:“都別胡囉囉,咱說的是黨的指示,是正兒八經的國家大事,不是鬧著玩兒的事。瘋子六兒,你怎麽開的會?聽的麽?上什麽油?這是總路線裏的話,是打個比方,就像在河裏打‘砰砰’,看誰遊得快,叫大家夥兒使勁往前趕,不能落後了。總路線不說了嗎,管幹什麽,都要多快好省。大躍進,頭些天咱就學了,就是要打破常規,不再四平八穩,要快上加快。”墜爺照例磕磕煙袋窩兒,開“墜”了:“俺娘哎,再快?現在還不快?打土改往這,先是統購統銷,接著辦互助組,還沒互助好,就辦初級社,初級社還沒牢穩,就改高級社了,高級社小了還不行,還得是大社。這點子,那花招,弄得老百姓頭都暈了,找不清東西南北了。那點子新名詞兒還沒學周到,又換了新的了。我怎麽覺著,沒法兒再快了,再快怎麽個快法兒?就好比一輛車在路上不是個好跑,一盼子合撒零散了,翻溝裏算完。”吳家槐坐不住了,指著墜爺,說:“李老七,你聽聽你說的什麽話?你別仗著自己擔事兒,就想說麽兒說麽兒。”墜爺說:“吳家槐,你少跟我弄這個,嘴在我身上,我想說麽說麽,你有本事把我的嘴給封上。”杜長英說:“也不是不能說話,是要大家盡可能地努力進步,明白黨的指示的意義,響應黨的號召,幹什麽都得符合黨的要求。”梁仲山說:“兄弟爺們兒一定記住兩條兒,一條兒,共產黨是為咱老百姓服務的,管什麽辦法兒都是為了讓國家發展得更快,二條兒,大家夥兒要相信,聽共產黨的話,黨叫咋幹就咋幹,咱就能過上好日子。”吳家槐說:“老梁說的是大道理,是虛的,我來點兒實的。你們都把耳朵支繃好了,聽清了,別學瘋子六,開會不帶著耳朵來。記住了,共產黨掌著大權,印把子、刀把子、槍杆子都在共產黨手裏,共產黨讓幹的,甭管啥事兒,哪怕錯了,那是共產黨的事兒,到不了你操心。共產黨叫幹啥,你就幹啥,哪怕幹了出毛病,你也得幹。那就是命令,就是王法,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你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誰不聽不跟,誰就得倒黴。莊裏莊鄉的,別怪不客氣。大躍進了,開展工作,各級領導沒閑工夫娘娘們們兒地說服動員,當社員就得應聲應叫的,別念臭秧子,說不在行的。咱把醜話說在前頭。聽著不順耳朵,也得聽。光說過年的話,說好聽的,沒屌用。”也許是吳家槐的話把社員們震住了,也許是社員們覺得吳家槐說的,話糙理不糙,這些年就這樣過來的,誰也沒橛子強,反強也沒用,一會子沒人應聲,連咳嗽的也沒有,愣了片刻,梁仲山說:“好了,兄弟爺們兒對總路線、大躍進的認識再逐步加深,一時不明白,時候兒大了就明白了。咱現在書歸正傳,說抽勞力修水庫的事。”

梁仲山說了水庫在哪建,修了有什麽好處,一共上多少人,河灣村出多少人,叫各生產隊抓緊抽人,被抽著的抓緊準備,保證按縣委區委要求準時到達工地。墜爺又開腔了:“哼,不叫說話,我也說。我怎麽覺著,你們說的這個事兒,不這麽好囉囉。我的娘,在山半截腰裏壘個觸天觸地的大壩,把一片大山上的雨水攔住,那麽容易?人說水火無情,那個大水下來,幾摟粗的大樹,‘撲騰’給撂倒,那大壩得多厚多結實,才能撐得住大水硬衝?尋思的不孬,怕是弄不鮮亮。”梁仲山說:“老七,咱一個莊戶人,懂啥?上級要幹這事,肯定有把握。人家有能人,專家,這個你放心。”墜爺說:“我放心不放心,稀鬆的事。”吳家槐說:“那不就結了嗎?快說正事兒。”張廣坪問:“修水庫是好事兒,咱讚成。我有個事兒,不明白,問一句。頭二年,咱沒少出夫,治黃治淮,上級一人一天補斤把糧食,這回還那個辦法兒嗎?”梁仲山說:“那是剛解放,為了好動員群眾參加,實行那個法兒,叫以工代賑。現在是大躍進,全國到處大搞水利,成百萬、千萬的人上陣,上級哪來這麽多糧食給補?說了,民工自帶給養。我們研究了,社裏拿出棒子和瓜幹兒打成麵子,每頓飯給大家夥兒做糊塗喝。一句話,社裏管湯,自己帶幹糧。”墜爺說:“好,合作社舍財了,給出苦力的兩碗糊塗湯子喝。都聽見了嗎?剛解放,上級怕老百姓煩惡,哄弄哄弄你。現在,江山穩了,就不二乎你了,人上套兒了,想咋擺弄就咋擺弄了。”吳家槐說:“李老七,你怎麽光說落後話?”墜爺說:“落後?你是想說我‘反動’吧?我不就是說句實話嗎?怎麽,不叫說?”杜長英說:“七哥,好了,不是不叫說。你先一停,看大家夥兒還有啥問題?”二旺說:“哼,修水庫這活兒可不是小玩兒的,吃不飽肚子是不行。在社在的,口糧少,在自己家,一家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扯夥著,湯湯水水,摻糠摻菜的,糊糊弄弄,弄個水飽兒,一天天就過去了。要是勞力帶一點子糧食走了,家裏撇下老的老,小的小,那不餓幹了牙?”梁仲木說:“二旺說的在理,你們是得跟上級說道說道。”梁仲山說:“仲木,你不想想,各村的幹部在上級那裏還能不說?可是,領導講了,必須顧全大局,有困難自己克服,要求各村社民工自帶工具、被窩、幹糧,還有搭棚子的材料,準時到工地,按分配的人數,一個不能少。”瘋子六兒說:“怎麽還得帶搭棚子的材料?得自己搭窩棚住?”吳家槐說:“怎麽,你還尋思讓你住客屋?成千上萬的民工,在山套裏,哪來的屋住?”瘋子六兒說:“那不來苦了?”墜爺說:“瘋子六兒,你還尋思是叫你去享福的?人家享福享剩下的也到不了你哎。”梁仲山說:“老七,別說沒用的,看看大家還有什麽意見,沒有了,各隊就按社裏分給的人數抓緊定人,快做準備,準時集合出發。”張廣坪說:“什麽意見?有意見,你們能解決嗎?別扯囉了,叫準備就準備吧。”

社員會散了,社領導留下廣坪和二旺,梁仲山說:“廣坪,這次修水庫,社裏商量,我和你帶隊,明麵兒上我為主,可我歲數大了,帶兄弟爺們兒幹活兒,還是你的正事兒。你走了,二旺代理一隊隊長。”吳家槐說:“張廣坪,這是村黨支部和社管委對你的信任,你別不當事兒。”張廣坪冷笑道:“別給我弄這個,我擔不起。我乖納悶,全村的人,數算一周遭兒,也輪不上我帶隊。”杜長英說:“廣坪,話不能這樣說,你為人實在,對人公道,幹活兒不惜力氣,是全村公認的,修水庫是個苦差,叫你給仲山大爺當副手兒,是覺著你爺倆能把這個任務完成好了。”張廣坪又說:“我家裏的生了小三兒,才滿月沒幾天,我也不放心。”杜長英說:“如蘭身子壯,你那個小三兒—你娘說叫小江—長得喜人,家裏還有你娘,你奶奶,沒事兒。”滑皮搶著接話,說:“廣坪,你不要這理由那理由,推三推四的,你原先表現差,可是幹隊長幹的不孬,這叫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回出征要感謝組織的信任,就不要故意拿勁了。”廣坪氣哼哼地站起來,說:“滑皮,我不待搭理你,你充什麽大人吃瓜?什麽‘浪子回頭’?你才是‘浪子’哩,老爺們兒從來也不是‘浪子’。隊長幹的孬好,用不著你來評,我好生幹,是圖的老少爺們兒吃上,不是圖你們誇獎,你就少給我弄這個。算完,你們還是找那一直表現好的,沒回過頭的去帶工吧。我也不稀罕啥‘信任’,更不是故意拿勁。我走了。”說完,拽上二旺,兩人“噔噔噔”走了。

一隊倆隊長揚長而去,幾個村社幹部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愣了。梁仲山說:“剛才說了這事兒,廣坪沒急著推擋,看樣能接這活兒。叫鮑華幾句話把他惹惱了,不幹了。”杜長英說:“鮑會計,你忒肯說話,這種事兒主要是書記社長說,你插什麽言?插言也行,說好話哎。你聽你說的。人家說,打人別打臉,揭人別揭短,你倒好,又是‘表現差’,又是‘浪子回頭’,又是‘拿勁’,哪句不該說,你說哪句。這不弄發渣了。”鮑華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說不出話。吳家槐說:“這張廣坪覺著自己奔高崗兒了,洋洋了,說不的了。”梁仲山說:“家槐,話不能這樣說,咱又想叫人家出力,又糟賤人家,讓誰誰也不幹。”吳家槐不吭聲了。杜長英說:“這事兒咋弄?”梁仲山磕磕煙袋窩兒,說:“還能咋弄?破上我這張老臉,去找廣坪唄。不行再叫張德成幫著說說。”

梁仲山大上一步,來張家,好說歹說,廣坪總算把事兒應了下來,去跟二旺說。二旺說:“吳家槐和滑皮陰陰陽陽,胡扯八顛,屌工夫幹這個,愛誰去誰去。你怎麽又應了?”廣坪說:“咱也沒什麽覺悟,這些年弄的這些事兒,我相中的不多。可這回修水庫,我心裏覺得不孬。咱這裏就怕連陰天,發大水,秋莊稼過了水就完蛋了。修了水庫,發水指準得少了,水庫裏存了水,天旱,河幹了,水庫裏放下水來,咱的地就能澆上水,是好事兒。”

 張廣坪和村書記梁仲山一起帶隊下南山修水庫的消息傳遍了全村,劉洪林老兩口安不住位兒了。如蘭娘說:“村裏社裏的當官兒的辦的沒味兒的事兒,廣坪也不是村裏的、大社的幹部,叫他去帶隊修水庫,這不是難為人嗎?這種苦差想著咱孩子了,不是在先治把人的時候了。”劉洪林說:“你不懂,這叫‘此一時,彼一時’,這說明廣坪是那個材料兒,是珠子就會有放光的時候。”如蘭娘說:“你認倆字,就跩文兒。放什麽光?這光放不放的精鬆。人家說這活兒又累又危險,廣坪心眼子忒實,幹起活兒來顧前不顧後的,多叫人不放心?咱去給德成哥說說,叫廣坪把這差事辭了。”劉洪林說:“那可不行,修水庫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得說是百年大計,廣坪能去帶這個隊,是好事,也是有麵子的事,咱不能扯後腿。”如蘭娘說:“啥事兒叫你一說就另樣兒。天花亂墜的,我反正不放心。”劉洪林說:“你尋思我放心?我這兩天就琢磨這事,我尋思,我要求去修水庫,有啥事兒,給廣坪出出點子,有危險,給他提個醒,在一邊兒給他掌掌眼,你和德成哥那邊老人兒們就都放心了。”如蘭娘一愣神兒,說:“那不苦了你了?”劉洪林笑笑,說:“瞧你說的,苦啥?苦也不怕。我的身板兒我有數兒,別擔心。”如蘭娘說:“孩子去,我不放心,再加上你,那不更不放心了?這個法兒不行。”劉洪林說:“我?你有什麽不放心的?我走南闖北,什麽事兒沒見過,沒經過?沒點兒事兒。”如蘭娘說:“你一個快六十的老頭子,人家也不叫你去哎。”劉洪林說:“我去找梁仲山,要求跟他去修水庫,就像給人送豆種,準行。梁仲山知道咱算是心裏有點兒數的人,知道咱為麽去的,能不答應?”

劉洪林急忙火速找了梁仲山,梁仲山高興的了不得,忙跟廣坪說了。廣坪聽了,急了眼,說:“大叔,俺老嶽是擔心我,豁上老命去看著,不能叫他去,萬一有點兒閃失,就壞事兒了。”梁仲山說:“你嶽父是個能人,也是個怪人,有頭腦,有見識,有自己的主意,從土改到這,村裏叫他當幹部,他說什麽也不幹。這回我一聽他這麽熱心,挺高興,一口就答應了。你想的不差,歲數是忒大了,不叫他去了,你快跟他說去。”

 張廣坪回家說了這事,奶奶和爹娘都不讚成,如蘭急得臉都紅了,說:“這老頭子真多事兒,想點兒麽是點兒麽,他充什麽積極的?”爹說:“別怪他,他疼閨女女婿,不放心,想這麽個法子。你倆快去勸勸他,叫他別去了。去了好好跟他說。”

廣坪和如蘭兩人去了,好說歹說,如蘭急哭了,說:“爹,你怎麽這麽不叫人省心?廣坪是數了三十數四十的人了,你不放心什麽?你非去不行,倒給廣坪添份子心事。你就別給添麻煩了。”劉洪林伸手給閨女抹掉眼淚,說:“你看你倆,什麽事兒哎,又不是去當兵打仗,不就是出夫幹活兒嗎?我也一樣掙工分兒,捎帶給廣坪幫襯幫襯,有麽?別沒味兒地操心了。給你倆說,我是鐵了心要去,梁仲山不叫我去,我豁上不要工分兒,幹義務工,也去。放心吧,老爹的命硬著哩,毀不了。”

沒辦法兒了,梁仲山和廣坪隻好同意劉洪林去了。梁仲山說:“廣坪,給如蘭還有如蘭他娘說說,叫洪林哥去,咱也不叫他幹累活兒,看看家巴什兒,照望照望,讓她們放心就是。”

(2)

 水庫工地在青山縣境內南山套裏,離河灣村四十多裏。梁仲山和廣坪帶著本村的百十口子民夫,用地排車、小推車裝著搭窩棚的木料、麥秸、繩子,口糧,被窩,草席、工具,越往南走,地勢越高,一溜上坡,瘋子六兒說:“怎麽縣裏找這麽個地方修水庫,一路上坡兒,累草雞了。”劉洪林說:“瘋子六兒,你不明白?水庫就得建在地勢高的地方,在山裏,存上水,到旱天才能朝平原地兒—像咱那裏—放水。”瘋子六兒說:“哼,咱不懂這些屌事兒,誰像你識文解字的,地上的事兒全知道,天上的事兒知道一半兒。”劉洪林說:“爺們兒,你可別高抬我了,我要真像你說的那麽厲害,就不來當這個民工了。”柱子說:“劉叔,你說的,水庫建起來,就能有水淌咱那裏去—那麽遠,它這麽聽話?”劉洪林說:“修水庫的地方,地勢比咱那裏高幾十丈,那水能不淌?不是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嗎?”瘋子六兒說:“哼,尋思是這麽個事,學墜爺那話,不這麽好弄,還不知道弄個爺爺樣,娘娘樣哩。要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可就苦了。”梁仲山說:“瘋子六兒,別胡咧咧。”張廣坪笑道:“瘋子六兒,你沒聽喇叭裏說,大躍進了,老百姓幹活兒也要軍事化,你胡說八道,這叫擾亂軍心,到時候軍法辦你。”瘋子六兒說:“辦吧,進去才好,吃現成的。”柱子說:“你小子還想去吃現成的,你不管你娘了?”瘋子六兒不吭聲了。

張廣坪對梁仲山說:“瘋子六兒愛說拚話(1),沒正形兒,可沒他再孝順的,一提他娘,他就不胡扯八顛了。”梁仲山說:“也是苦命人,到這沒個老婆,不瘋也不傻,倒黴就倒在一個‘窮’字上。為這咱也得好生幹,好歹叫老少爺們兒吃上,叫光棍子娶上老婆。”張廣坪說:“要是當官兒的都像你這個想法兒就好了。”梁仲山說:“大家不都是這個想法兒嗎?”張廣坪說:“哼,不見準,有的人不知想的屌麽哩。別說村裏的壞貨了,上頭也是今兒一出,明兒一調兒,到了兒還是老百姓倒黴。”劉洪林說:“哪朝哪代都一樣,興,百姓苦,衰,百姓苦,老百姓多咱也是墊底兒的,?破的。”梁仲山說:“共產黨掌了江山,就不是這樣了。”劉洪林苦笑笑,說:“趕自好。”

傍晌午,河灣村的民工來到了指定地點,劉青田把他們安排到劃給的宿營地。一條幹河灘邊上,小山半山腰裏,跟鄰村柳溝的挨著,一片平活地,梨樹林,梨樹剛殺完,到處是樹坑。張廣坪問:“好好的梨樹,怎麽都殺了?”劉青田說:“爺們兒,你還不知道,水庫修起來,咱腳底下這些地方都在庫裏頭,留梨樹啥用?別說梨樹,水庫周邊十幾個山村都得變成庫底,社員都得搬遷。”劉青田安排他們抓緊搭棚子,晚上好在裏頭睡覺,快壘鍋灶,燒水做飯,說縣指揮部有命令,明天開工典禮,散了會就搭把兒幹。

梁仲山和張廣坪帶著社員幹了起來。一邊幹著活,搭眼看四外,滿山遍野,遠處近處,人烏烏泱泱,都在忙著搭棚支灶,有那來的早的,已經燒火做飯了,這裏那裏,冒著黑煙,很像部隊在這裏安營紮寨。他們身後和左右方邊,全是果木樹,花謝了,掛果兒了,葉子青蔥一樣綠。他們的西南方向,是高高低低的幾條山嶺,多數山上長滿了樹,陽光下,遠處烏渾渾,近處綠油油,也有的是青石山,啥也不長,像禿子頭,離他們的宿營地兩三裏的地方,兩道山脊,像一個巨人伸著兩根長腿,兩個山腳中間有一裏來遠。劉洪林說:“你們看見了嗎?這兩個山腳中間,要建一個大壩堵水,矮地方就成了水庫,這些嶺上的村莊、莊稼地、果樹林都得泡到水裏了。”瘋子六兒說:“這地方的人有苦了,好日子過到頭兒了。”梁仲山說:“他們是為全縣人民做犧牲,政府會安置好他們。”瘋子六兒說:“難說,誰攤著誰倒黴。”劉洪林用手指著大片的青山,說:“這一大片山上的水全淌到這裏來—到六月裏連陰天,得來多少水吧。這家夥存水有海貨了。從山裏朝外淌的這條河,就是以後朝外送水的水道。”張廣坪說:“這個大壩夠長的,那得修多高?”劉洪林說:“說不準,得幾層樓高。反正大壩越高,存的水越多。”社員們聽這話,一個個十分吃驚,有的大張著嘴,淌口水,有的瞪大了眼,有的嘴裏“滋兒咋兒”的,搖頭晃腦,瘋子六兒喊呼:“我的親娘,在平地上壘個幾層樓高的大壩,就憑著小車推,抬筐抬,還不把人累死?”有的說:“?著吧,不死也扒層皮。”有的說:“瘋子六兒說的不假,這個活兒忒嘎(2)了,真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3)了。”梁仲山說:“要不能調成萬的民工?”劉洪林說:“弄這種事兒,就跟秦始皇修萬裏長城,隋煬帝挖京杭大運河一個意思,沒別的法兒,都是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搋。”梁仲山說:“洪林哥,話不能這個說法兒,封建帝王是為了維護他們的統治,共產黨是為人民造福。”劉洪林說:“書記說得對。”

  • 就在幹河灘上舉行了開工典禮,在青山、綠樹環抱中,臨時搭起來的主席台上,主席台前,一杆杆紅旗在陽光下格外鮮豔,台下的民工黑壓壓一片,望不到邊,縣委馬書記和水庫總指揮、縣委呂副書記、縣機關幹部代表、民工代表講了話。山風呼呼地刮,台上的大喇叭劈劈拉拉,山風刮得旗子呼呼啦啦響,開會的隻聽見翻來調去的說“總路線”,“大躍進”,“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大搞水利建設”這一套話,別的就聽不清了,也沒人真用心聽。講完話,在劉洪林說要建大壩的地方放了一炮,霹靂一聲響,震得人耳門子疼,冒起來幾丈高的黃煙,炸起來大大小小的爛石飛起來,又紛紛落到地上。水庫大壩就這樣破土動工,開建了。

民工們按分配的任務,有的打眼放炮,有的備料,運料,站到山上看,大片的工地上人山人海,推車擔擔,人來車往,亂馬攪槍一般。劉洪林說:“這個場麵兒真叫厲害,你好生看看,有多麽像成千上萬隻螞蟻。人一輩子能見到這大場麵,也算不白活了。”梁仲山說:“洪林哥到底是識文解字的,你說的還真有那麽點兒意思。”

梁仲山安排劉洪林給施工隊伍服務,上指揮部(在附近村裏)拿通知,買東西,給工地送水送飯。劉洪林在村裏見到幹部正在動員村民搬遷,有老人死活不肯離開老窩兒,給幹部“論堆”,老婆哭,孩子叫,像遭了大難。家家戶戶拆得七零八落,跟毛天燈似的。搬家的車子上推的東西破七六爛   ,劉洪林想,都說,破家值萬貫,哪來的萬貫?這一搬蹬,更不值麽了,人說搬家三年窮,這些人有苦了。

有一天,劉洪林上村裏去買鹽,路過水庫指揮部,聽見裏頭開會,一個人正在說話。這人說話很不一般,慢筋慢悠,有板有眼,聽來很入耳。劉洪林站住聽了起來。這人說的意思是,大壩沒經過地質探查,勘察和正規設計,就倉促上馬,存在隱患,施工缺乏周密安排,大轟大嗡,打亂仗,很容易發生傷亡事故。他建議,抓緊進行勘察補救,盡快完成設計,周密組織,嚴格安全管理,防患於未然。還說,寧可大壩蓄水日期拖一年,也必須確保質量和安全。劉洪林想,這人真有兩下子,說出話有板有眼,撒沙不漏。他覺得,縣領導會接受他的意見,還得表揚他,沒想到,縣委馬書記說話了,卻火氣很衝,說,年內建成南山東風水庫是縣委的決定,汛期到來前必須完成大壩合龍,按時蓄水,然後抓緊完成後期配套工程。文什麽人身為水利局長,說的這一套,猛一聽很專業,好像有些道理,實際上完全是錯誤的,是給幹部群眾的革命熱情潑冷水, 跟大躍進的形勢和群眾運動唱反調兒,是典型的“右傾保守思想”。馬書記宣布停止文的局長職務,到工地勞動反省。劉洪林 聽著這話,不覺身上出了冷汗,好像自己在幹孬事兒似的,急忙離開。原來說那陣子話的人是縣水利局長,無怪那樣明白。這人說的這麽在理,怎麽倒錯了呢,錯在哪裏?劉洪林想不通。

當天晚上,劉洪林把聽的這事悄悄給梁仲山和廣坪說了,廣坪說:“怎麽上頭還有這麽些事兒?這個弄法兒不大得勁。”梁仲山抽一陣煙,說:“黨中央、毛主席就是覺得咱國家發展太慢了,這不搞大躍進,就是要大幹快上,不符合這精神,肯定不行。”廣坪說:“這個事兒,不這麽容易,管怎著一口吃不成胖子。”劉洪林說:“仲山,我怎麽覺著,這個弄法兒不咋的。你看從去年秋後到現在,今天一出,明天一調兒,又是深翻地,又是密植,又是大搞積肥,還硬硬地把好地給調走,惹了‘饑荒’。修水庫這個事,咱打心眼兒裏讚成,誰知道裏頭還這麽些道道兒。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兒。我覺乎著,上頭兒的人就跟中了魔道似的。仲山,咱是莊戶人,轟轟不好,得倒大黴。”梁仲山說:“洪林哥,放心吧,毛主席、共產黨英明偉大,沒問題。”

睡覺了,社員們往地鋪上一趟,就打呼嚕了,劉洪林想著白天的事兒,誰對誰錯,明擺著,怎麽非得反著來呢,會不會倒大黴啊?看樣兒這個水庫弄不鮮亮,難得社員都別出事兒,全毛全翅兒的回去就行了,他得好生看著廣坪,別忘了自己來幹麽的。廣坪睡醒一覺,聽見老嶽父還在鋪上翻蹬,悄聲問:“爹,還沒睡著?還在想白天那事兒?別想了,想也沒用。”劉洪林說:“也知道沒用,想也是白想。不想了。”

幾天後,張廣坪和柱子一起拉地排車運石頭,卸完車往回走,猛地看見不遠處一個人低頭彎腰,拚命推著小推車朝上爬坡,雖說前邊一個頭發花白的半老頭子破上勁拉,可是那小車像是被路粘住了一樣,就是挪不了窩兒,後頭推小車的身子搖搖晃晃,小推車一歪一扭,掙歪了一會子,小車到底還是翻了,車上的石頭滾落到路上,推車和拉車的兩個人好像犯了大錯似的,急急忙忙重新裝車,推車的那人直起身子的時候,張廣坪猛地一個愣怔,盡管離得老遠,看不很清,盡管那人頭發多長,胡子拉碴,穿的汗衫和褲衩子又髒又破,張廣坪還是從神態、樣法兒上,看出來,推車的是他叔伯兄弟廣培。張廣坪心裏一“哢哧”,娘哎,廣培這是罰勞改,來修水庫了。廣坪兩眼發熱,心裏發酸,心想,廣培打小念書,那裏推得了這石頭車子,還要爬坡兒,他和拉車的那位哪是幹這種活兒的人?這上級也忒沾狠了,你讓人家勞改,總得讓人家幹幹得了的活兒吧,讓他們幹這個,不是活作踐人嗎?張廣坪讓柱子先拉空車回去,他一溜小跑到了廣培他們兩人跟前,二話不說,彎腰就幫他們搬石頭裝車,幾下把車裝好了,又推起來試了試,說:“行了,牢穩多了,放心推吧。可惜你們推這車忒‘強’了。”廣培眼裏汪著淚,說:“廣坪哥,怎麽是你?”廣坪看眼前的廣培,幾個月沒見,變得又黑又瘦,快認不出了,就兩隻眼睛還挺精神,廣坪心想,要是讓靈芝嬸子看見廣培這樣子,還不心疼死,但又裝出沒事兒的樣子,笑著說:“咱村來了老多人,不知道你也在這裏。怎麽樣?乍幹這種活兒,夠受的吧?”廣培苦笑笑,說:“不要緊,還行,我們這些人也確實需要鍛煉,這樣才能脫胎換骨,徹底改造哩。”廣坪見他低聲下氣的樣子,好不可憐,說:“幹不了,別硬撐,自己身子要緊。”廣培說:“知道。”又低聲說:“廣坪哥,你快走吧,怕領導嫌。”廣坪又使勁看廣培幾眼,轉身走了。

張廣坪他們來到水庫工地的時候,才過完麥季,山坡上的梨樹,花謝了,綠樹枝上,掛滿小棗大小的青果果,現在,兩個多月過去了,梨子都長成個了,梨樹枝被墜得朝下打彎兒,雨水大了,山山嶺嶺上樹更綠了,山草瘋長,有人把高了。這些日子,隔十來天,合作社從民工自己家斂了煎餅、鹹菜,派人給送到工地,他們誰也沒回過一趟家,天天累個臭死,有時臨睡前,會說起,自己隊裏的秋莊稼,穀子袖穗,高梁曬米了,不知長的咋樣。這些天來,河灣村的百十號人和工地上八九千人一起,從早幹到晚,沒歇過一天。他們一個個多長的頭發,亂草一樣,滿臉胡子拉茬,又黑又瘦的臉滿是泥道子汗道子,穿著破衣爛衫,多數人光著膀子,因為工地上有婦女,一條看不出顏色,滿是汗道子的破褲衩子遮著自己下身,看上去很像“野人”。每頓飯,他們喝兩碗“公家”的稀糊塗湯子,吃的是自己帶的地瓜幹子煎餅或是窩頭,因為口糧不足,舍不得敞開肚子吃飽,就的是鹽粒兒炒幹辣椒子,煎餅卷棵生蔥,就是“上犒勞”了。瘋子六兒說:“梁領導,你讓夥夫把糊塗做得稠著點,不行?”梁仲山說:“我也想讓他們做得稠著點,可是,社裏給的糧食是有數的,咱隻能勻乎著吃。”劉洪林說:“社裏誰說了算,兄弟爺們都明情,咱就別難為老梁了。”他們沒有一分錢的工資,一天幹十幾個鍾頭兒,合作社裏給記十幾個工分兒,而一個工(十分)值不了兩毛錢。針刺般的陽光曬得他們身上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脊梁黑得發紫。這些看上去像“叫花子”(工地上蹦蹦星星出現很少數穿戴齊整點兒的人,不用問,一定是吃公家飯的幹部)一樣的“大部隊”,這些天來,就這樣不管是毒日頭下,還是風裏雨裏,泥裏水裏,用原始的工具,像螞蟻啃骨頭一樣開山取石,像古人修長城一樣堆那大壩。

陽曆八月的一天上午,水庫工地全體人員停工開會,在一個山坡前搭起了大會台,大會台上高高掛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主席台前簷懸掛著大紅會標,寫的是“全縣實現公社化慶祝大會”,台上台下,紅旗飄飄,大喇叭頭子播送著歌曲:“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歌聲像連珠炮一樣拱人的耳門子,讓人覺得唱歌的人們一個個都瞪著眼,攥著拳,甚至咬牙切齒。主席台前鑼鼓喧天。劉青田一溜小跑兒地從河灣村民工隊伍跟前走過,張廣坪問:“青田叔,這幾天沒見你,上哪來?今天開啥會?什麽是公社化?”劉青田停下腳步,對著大家夥兒說:“最近形勢發展很快,全國農村普遍建立人民公社,咱們城關區成了一個大社,叫城關公社,不叫一區了。”張廣坪問:“啥意思?”劉青田說:“啥意思?以前咱不是成立合作社,後來又建大社嗎?這回社更大了,全區所有村社合起來,建了一個大社,叫公社。”廣坪說:“我的娘哎,那怎麽個弄法兒?”劉青田說:“就是一大二公,全區的人吃一個鍋裏的飯了。具體怎麽搞,我也還沒弄清。”梁仲山說:“反正甭管怎麽搞,大家夥兒聽準了,這是毛主席的偉大號召,一定錯不了。”劉青田說:“老梁說的對。大家待會兒聽聽會上怎麽講,就明白了。”

縣委馬書記先在大會上講了話,接著又有幹部、社員、民兵、婦女、學生代表發言,一個個都特別帶勁,跟小鋼炮兒似的,嗷嗷的,會場上人多,大喇叭劈劈拉拉,參加會的民工—如今都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員了—聽這些人講的,差不多都是“一大二公”,“黨政軍民學五位一體”,“邁向共產主義”這樣的話,但沒人明白是什麽意思。

呂書記又講話,說我們有毛主席的英明領導,廣大人民群眾積極性高漲,幹勁衝天,兩三個月來,全國各地各行各業捷報頻傳,農業戰線放出了數不清的高產衛星,小麥畝產兩千多斤,三千多斤,五千多斤,水稻畝產有的達到一萬斤,幾萬斤,紀錄被不斷刷新,這說明毛主席的指示,黨的路線武裝起來的人民群眾,在三麵紅旗指引下,會創造出前無古人的奇跡,趕英超美實現共產主義的目標,一定會早日實現。我們全體水庫建設者要乘著全縣公社化的東風,高舉三麵紅旗,鼓足幹勁,爭分奪秒,加快水庫建設,早日實現大壩合龍,勝利完成水庫建設任務,放一個水庫建設的衛星,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黨中央獻禮。

散了會,民工們回自己窩棚,路上,梁仲木說:“仲山哥,剛才呂書記講的,外邊這裏那裏放的高產衛星,一畝地打兩千斤,三千斤,萬把斤,幾萬斤,真事兒的?”梁仲山哏哧了一下,說:“縣領導說的,報上登的,喇叭頭子裏廣播的,那些地方的領導親自過秤稱的,還不是真的?共產黨講實事求是,假不了。”劉洪林說:“按起說來,該是真的,不過尋思這事,覺得不大靠盤兒(4)”廣坪說:“一畝地打幾千斤,上萬斤,你在平地上鋪糧食,得鋪多厚厚,要說一顆顆莊稼結那些,純是崩沒根兒,放閑屁的。”瘋子六兒說:“那都是那些地方的當官兒的胡吹海嗙,叫上級高興,他好往上爬。是舔腚眼子的。”梁仲山說:“瘋子六兒又胡咧咧了。”劉洪林說:“這個事誰也說不準,人說,皇上有福民安樂,皇上沒福民遭殃。毛主席是大福星,上天給咱中國人降福,地裏打那些糧食,是靠的神氣兒。你們沒聽老輩兒人說,在先有的人家為啥過成財主,有‘仙家’給他搬蹬。如今就是仙家給人民公社搬蹬了。搬蹬吧,老百姓苦了多少年載了,該享享福了。”梁仲木說:“那仙家怎麽光給那些人搬蹬,不也來給咱搬蹬搬蹬?咱不都是毛主席的百性?”瘋子六說:“仲木叔,你是真迂,你還真信啊?劉爺們兒,你真不虧識文解字,真會攢作啊。”

開飯了,這頓飯,民工們吃上了縣直機關、各公社機關、企事業單位夥房給水庫工地送來的大白饅頭,瘋子六兒狼吞虎咽地啃饅頭,噎得不住地咯氣,說:“俺的娘,這饅頭忒好吃了。都他娘的忘了饅頭啥滋味兒了。”梁仲山說:“大家夥兒好生幹,有的是好吃的。你們沒聽見嗎?成立了人民公社,就要朝共產主義邁進了。”瘋子六兒說:“你們原先說的,搞合作化是走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就是像蘇聯那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喝牛奶,吃麵包。這一套連個影也沒見著,別說樓上樓下了,屋破了,修都修不起,砸著人也沒管的,還電燈電話,連油燈也點不上,豆油沒有,洋油打不起,還喝他娘的牛奶,牛尿也撈不著喝,吃麵包,連麵包長啥模樣也沒見過,菜窩窩也吃不飽。”柱子說:“瘋子六兒,你想喝牛尿還喝不上?”瘋子六兒說:“我喝不上,你能喝上?那牛都成公家的了,你跑到飼養院兒裏接尿喝去,不叫飼養員揍出來?”有個人說:“哼,瘋子六兒說的一點兒不假。俺見來,當初入初級社,高級社,回回兒說的都是天花亂墜的,許的讓咱過上好日子,可是不孬,秫秸換穀秸——越搗鼓越短。”張廣坪低聲問梁仲山:“大叔,全區一個大公社,這個大呼隆法兒,不亂套了?能行?”梁仲山說:“準行,黨和毛主席是英明的,是看準了的——沒那個金剛鑽,也不敢攬這瓷器活兒。”梁仲木說:“仲山哥,咱這社會主義就算建成了嗎?怎麽又要搞共產主義了?”柱子問:“仲山大爺,共產主義啥樣兒?到共產主義,準能吃飽飯吧?大男人都能找上老婆嗎?還有打光棍子的嗎?”梁仲山不好意思地笑笑:“爺們兒,跟你們說,你們問的這些事兒,我也不明白,反正我就是一句話,咱按上級的指示好生幹,就能過上好日子。”瘋子六兒說:“好日子?籃子沒係兒——襻(盼)著吧。”劉洪林說:“按起說來,上邊的大人物頭子,得說都是能人,賢人,頭腦好,主意高,咱草民百姓沒法兒比,可是這些年,弄的一點子事兒,又都不算鮮亮,咱草民真也摸不透,不過就是瞎猜摸。”瘋子六兒說:“哼,連猜摸摸也不用猜摸,你們不信,我說話放這裏,過好日子,門兒都沒有,吃個一頓半頓饅頭,不過就是給你個甜棗兒咪拉咪拉,挨餓、倒黴的日子在後頭哩。”梁仲山說:“瘋子六兒又說瘋話了。大夥兒別聽他胡咧咧。”

慶祝大會開過以後,水庫指揮部抓工程進度更上緊了,不光白天從天明幹到天黢黑,吃了晚飯,還要點上馬燈、汽燈,連夜趕工,還有個名堂叫“夜戰”。瘋子六兒說:“這個屌弄法兒,我看非累死不可了。”張廣坪說:“瘋子六兒,不來胡說的。”水庫工地上,天天像發了瘋一樣趕工。瘋子六兒說,咱就成了讓人抽著的那個“尜”,滴溜溜地轉著不讓停了。

說來讓人難以相信,人類社會已經到了二十世紀,建這樣大的水庫,整個工地,沒有一台施工機械,全靠钁刨鍁剜,人抬肩扛,馬車、地排車拉,小推車推,開挖大壩基礎,打石頭,靠手工打“眼兒”,一個人手扶著鋼釺,另一個人高高舉起大錘,狠勁砸那鋼釺,一時砸不巧兒,鐵錘砸偏了,落到扶釺子的人手上,那人的手就給砸碎了,帶隊的合作社幹部派人送傷號去工地衛生所,再換一個人扶釺子,接著幹。每天都有受傷的,有人還把性命搭上了,從開工到現在,死了四個了,有打石頭放炮炸死的,有讓大石頭砸死的,也有掉到水裏淹死的。這天,鄰村柳溝一個外號叫“呱呱子”的半乎老頭兒推著小車兒上崖頭,不這不那的,倒地下就死了—民工們說這就是活活累死了。

“呱呱子”是個老光棍兒,好脾氣,整天笑眯眯的,喜歡說“二話”,惹人笑,兩個村的民夫住的窩棚緊挨著,幹活兒也在一塊兒,大家都混熟了。這天,瘋子六兒糟賤呱呱子,說:“你個老小子,天天芋頭秸烤火——甜麽索的臉,還貧嘴呱啦舌,看樣兒是累得輕。哪天累死了,你就不呱呱了。”呱呱子聽了這話,一愣神兒,臉上好像閃過苦澀的暗影,隨即張開大嘴,露出已經豁了幾處的黃牙,嘻嘻笑著:“累死就累死,咱這個屌樣兒的,活著也是幹受罪,死了也不值麽兒。”他當莊兒一個小青年說:“呱呱子,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誰管你那個憨巴兄弟?”呱呱子說:“你滾旁邊子去吧,放心吧,咱老呱一半霎死不了——人窮命硬,撐折騰。你小子,還是團員,人說死就死了?你見誰是說死的?人要是能說死,蔣介石那麽壞,毛主席一聲令下,全中國的人都咒枉他,不一盼子把老小子說死了?打台灣也不用費事了。”張廣坪說:“呱呱子真不虧是貧農,還操著黨中央的心哩。” 一夥子人說這節話不出十天,呱呱子竟真的死了。河灣村的社員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老半貨子活寶,活支拉的,“撲騰”一聲,說死就死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兩隻眼了。

呱呱子死了,柳溝村的人就用他鋪的一卷破麥秸苫子卷起來,放到一輛地排車上,讓幾個人把他拉回村去發喪。村裏的民夫沒人哭,沒人叫—指揮部著人來做了安排,不讓大哭小叫,怕影響不好—有的擦眼抹淚,有的像傻了一樣愣不幾的。地排車要走了,瘋子六兒猛格丁地撲到地排車跟前,兩手抱著裹了呱呱子屍首的苫子稇,哭著嚎叫:“呱呱子,是我把你咒死了,你死得好苦……”又趴下給梁仲山磕頭,要跟著地排車去,發送呱呱子,去看看他那憨巴兄弟,廣坪和幾個人破死命拽他,說:“瘋子六兒,你別添亂了。”劉洪林上前勸廣坪他們,說:“別硬擋他了,他心裏難受。”梁仲山說:“讓他去吧。”又交待柳溝的村幹部,照看好瘋子六兒,完事兒讓他好好回工地來。瘋子六兒跟著送屍首的走了。有人說,你看剛才瘋子六兒那個樣兒,是真瘋了。劉洪林說:“叫他瘋子六兒,他不瘋也不傻,他和呱呱子一樣,都是單杆子,這叫‘同病相憐’。他是心裏苦,裝瘋賣魔。”

瘋子六兒和柳溝的幾個社員給呱呱子發完喪,就回工地了。張廣坪問他:“沒回家看看?”瘋子六兒哭喪著臉,說:“看什麽?就這個倒黴樣——累得像散了架,瘦得跟鬼似 的,白讓老嫲嫲看著心疼。”張廣坪又小聲問:“那也該上老徐家的去瞅瞅?”瘋子六說:“瞅什麽瞅?一傍邊兒就攆不迭,怕沾著似的,白搭,沒指望。”張廣坪說:“別破勁,慢慢熬,功夫到了,就行了。”瘋子六說:“就怕咱沒那個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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