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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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十六章(1)(2)

(2024-03-21 22:22:39) 下一個

16

(1)

 

 

廣培回學校不久,處分就下來了,定為右派分子,勞動教養二年,處分公布以後,就被公安押解走了。 他心裏納悶,廣培年輕,好學問,老實巴結,也沒招16誰惹誰,這上級治作他幹什麽?靈芝嬸子往後的日子來苦了,他跟廣培說的話,得說到做到,甭管村裏當官兒的咋看咋說,反正自己不是幹部,還能咋著?沒想到,過了不多日子,他張廣坪—不光他,還有他的難兄弟二旺—竟正兒八經地當上了“幹部”。

前一陣子,村裏搞社會主義教育,猛一聽,不孬,人受教育還不是好事兒?可弄了一陣,不過就是整上年退社的兩個愣種,捎帶著鬥四類分子,當然也是殺雞給猴兒看,叫莊戶人知道,不聽嚷嚷,沒好果子吃。運動搞完,緊接著學習貫徹《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社員們聽這些玩意兒,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好記性的記住了個“四、五、八”,說的是到十二年以後,黃河以北,一畝地年產四百斤糧,黃河以南(也就是自己這裏)畝產五百斤,淮河往南,畝產八百斤。社員們說,要是一畝地能收五百斤,咱河灣村一人合快三畝地,一人一千三四百斤糧食,那可忒好了,不怕挨餓了。瘋子六兒說:“那就得大囤滿,小囤流,大吃二喝炒豆腐,挽著胡子喝香油,小夥子不用愁,自有大閨女叫你樓。”墜爺說:“哼,別做夢娶媳婦兒了。咱莊這地,一馬平川,不少地塊兒能澆上水,往常年,風調雨順的年成,有不少人家,一畝地兩季見五百斤還得多,不為出奇,可是,就咱如今這個幹法兒,五百斤?今輩子別想。”有人說,上級既這麽說,自有辦法兒,你咋就知道辦不到?有人說:“別理他,不知道他是墜什麽玩意兒?”社員們都笑了。廣坪聽了這《綱要》,倒覺得這文件說的周到,這樣辦,興許真能增產,心裏朦朦朧朧的覺得有點兒盼頭。學習的時候,有不明白的,他問了幾回,工作隊姓白的幹事說:“張廣坪經過社教,進步了,學習認真,關心集體了。”梁仲山說:“廣坪,還有二旺,是實在人,沒曲曲彎彎的心眼子。退社是過日子的心重,不是故意搗蛋。”

這年三秋(是新社會的新詞兒,秋收、秋種、秋季征購,叫“三秋”)過去,一隊隊長梁仲木“撂挑子”,說啥也不幹了,給社裏說的理由是自己能力不行,還說,往後按《綱要》搞生產,他確實幹不了,沒那腦袋瓜兒,別占著茅子不拉屎,耽誤大家夥兒的事兒。私下裏,對梁仲山說:“隊長這活兒不易幹,七咬八掙,沒法兒弄,地裏打不出糧食,交任務還不能少,覺得對不住社員,心裏不是味兒,你想叫社員好生幹,多收點兒,多分點兒,麵兒上都答應,幹起來還是不中,鬆皮懈骨,沒辦法兒。我是不狂氣了。不是我說落後話,合作社這個法兒,到多咱也弄不鮮。”梁仲山知道他這個叔伯兄弟人忒老實,心想算了,不難為他了,就跟他說:“你不想幹不要緊,別說破勁的話。”

村黨支部、先鋒社管委會和工作隊一起商量,讓誰接這個一隊隊長,挑來挑去,選不出人來,有個把倆的,一跟他提這事,就像見了黏黏膠,撲拉不迭,生怕粘到自己身上,又像叫他捏火炭子,怕燒著,燙著,趕緊朝後縮,有的還說:“你們饒了俺吧。”就跟要宰他似的。看來這些人是真不行,死狗托不上南牆,白幹事說:“一隊幹活兒,我在一邊兒看過好幾回,張廣坪和二旺這兩人,思想雖然落後,幹活兒倒實在,不惜力氣,聽社員的意思,這倆人也有人緣,不少人賓服(1)他們,反正他們也都是好成份,不行叫他們幹,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梁仲山說:“你跟我想一塊兒去了,他倆折騰一回,挨了,知道沒別的咒兒念了,死心了,這倆人心眼兒也平活,不是奸伎流滑,沒人味兒的人,說不定還真行。”吳家槐說:“這兩個家夥不能說幹不了,就怕屬刺蝟的,渾身是刺兒,不聽嚷嚷。”白幹事說:“他隻要上了套兒,聽不聽就由不得他了,就叫他們試試。”

梁仲山先給張德成說了這事,叫他跟廣坪“透透”,聽聽他啥意思。廣坪一聽這事,頭皮就“炸”了,說:“才鬥完幾天,沒治死我,又叫當隊長,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怎著尋思來。是要把我架到二梁子上烤哩。”沒辦法兒,梁仲山跑張家來做張廣坪的工作,張廣坪說:“大爺,你們找不著人了,想起我來了,你們就不怕我帶著這夥子搞資本主義?”梁仲山說:“別胡咧咧了,叫你當合作社的隊長,領著社員幹社會主義,怎麽能搞資本主義?”廣坪說:“你們鬥我的時候,團員骨幹唱的歌兒,‘什麽樹開什麽花,什麽階級說什麽話’,說我和富農羔子張廣培走得近,是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我這號兒人,能幹社會主義?”梁仲山說:“辯論,批判,那還不撿難聽的說?批判從嚴,運動都是這麽個搞法兒,不提那一節了。這一段兒,村裏,社裏,工作隊都覺著你表現好,幹活兒實在,都說你當這個隊長,準行,大侄子,為了一隊的兄弟爺們兒大人孩子吃上,你就挑了這副擔子吧。還有一層,你當上隊長,過去一出一出的那些事兒就都遮過去了,也給老的掙個臉麵。”廣坪聽梁仲山說的是掏心窩子的話,有點心動,說:“大爺,知道你不是害我,我再好生尋思尋思,給你個回話。”

梁仲山走了,張德成問廣坪:“怎麽著,你覺著能幹不?”廣坪說:“他說的叫大夥兒吃上,我覺得是實在話,心裏有點兒癢癢。”如蘭說:“他末了說的,給老的掙個臉麵,也對。這些年,俺德存叔家破人亡,咱這邊兒也不得好兒,就當這個隊長,不圖蒸饅頭,蒸(爭)口氣。幹吧,沾幹就比吳家利、二孬他們強,幹出個樣兒來讓他們看看。大小是個幹部,就沒人欺負。”廣坪看看爹娘,爹說:“你自己拿主意,隊長這個活兒,好樣兒的不幹這個,忒勞神費力,還不落好兒,沒點兒能耐的還幹不了,梁仲木就是個例子。”娘說:“如蘭說的對,幹吧,給咱張家長長臉。”廣坪問奶奶:“奶奶,你說這個隊長,咱幹不幹?你說叫我幹,我就幹,你不叫我幹,我就算完。”奶奶說:“俺孫子多麽孝順奶奶吧,孩子,這些年,你沒少受人家的氣,奶奶心疼,幹吧,該咱直直腰兒了。咱幹上隊長,也不欺負人,就圖個不受欺負。”

張廣坪去找梁仲山回話,應了當隊長的事兒,但提了倆條件,一是,副隊長得他定,就是二旺,二是,廣培犯錯誤了,靈芝嬸子帶個孩子,過日子艱難,他幫幫忙,不為毛病。梁仲山說:“叫二旺當副隊長,行,我跟社裏說。你跟廣培一個老爺爺,幫幫忙不為毛病。再說,上級有新指示,地主富農允許入社了,一樣幹活兒掙工分兒,也不用你幫多少忙了,小小不然的幫幫,不嫌你。”

張廣坪找二旺說兩人當隊長的事兒,二旺瞪大了眼,“啊?”了一聲,說:“你把我說懵了,驚得我快岔氣兒了,叫咱倆當隊長?是我沒聽準?是你大天白日說夢話,還是發熱燒得說胡話?”廣坪說:“跟你說正經事兒,別胡俚戲。不是說夢話,更不是說胡話,就是叫咱倆當一隊正副隊長。我答應了,來跟你商量。”二旺說:“這些黃子是神經病?咱兩人差點兒成四類分子了,怎麽又叫咱當他們的幹部?出力不討好兒的差事,給他們賣這個命哩,有那閑工夫,不如種好自己的自留地,多薅點草喂豬哩。跟他們說去,‘周倉擺手,二爺不點’,咱不囉囉,叫他們另請高明。他們哪怕叫瘋子六兒幹,咱也不管。”廣坪說:“你先別忙著拒他們,咱得好生掂量掂量。你想想,這個集體化,你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就得死心塌地地在社裏混了,一個生產隊,有個好領頭兒的,就能好點兒,別說為了全隊的社員了,就為了咱自己家老老少少多吃一口,少挨餓,他們既叫咱幹,咱就幹。弄上個二郎八蛋,或是慫蛋,壞蛋,咱不得跟著倒黴?”二旺不吱聲了,過一霎兒,說:“吳家槐那壞貨當社長,梁仲山是擺設。咱幹這個,成了在吳家槐下巴頦兒底下討漏水喝了,還有好日子過?”廣坪說:“越這樣越得幹,幹上了,才能給梁仲山杠勁,跟姓吳的鬥。”苦瓜嬸子說:“四妮兒,二旺他死牛筋,缺心眼兒,人家不叫幹,你也爭不來,叫幹,還不麻利的?你不幹,就不受氣?更挨欺負。”紅蓮說:“為麽不幹?傻了?你弟兄倆擰成一股繩兒,破上本兒地幹,能行。”

緊接著,梁仲山來一隊開社員會。梁仲山問:“仲木,社員到齊了嗎?”梁仲木拿眼掃一圈兒來開會的,說:“齊了,大夥兒聽說換隊長,人來的齊。”瘋子六兒說:“叫沒來的舉手。”社員們都笑了。梁仲山在桌子角兒上磕磕煙袋窩子,說:“你們一隊的隊長梁仲木給社裏論了堆,不幹了,現在社裏和工作隊初步意見,叫張廣坪和二旺當正副隊長,今天開會,聽聽社員們的意見。有意見的提出來。大家夥兒同意,就叫他倆幹,不同意,咱再商量。大家隨便說。”愣了一會兒,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行”,“他倆是幹家兒,管。”“沒意見。”有的說:“咱社員知道啥,你們社裏,黨裏說誰就誰唄。”瘋子六兒說:“看這兩個家夥種的那棒子,就能當隊長。這弟兄倆跩起來了,張家老林冒青煙兒了。”梁仲木說:“瘋子六兒,別胡囉囉。”墜蛋爺說:“梁大書記,這兩個人是跟合作社對著幹的,你們才鬥完他們幾天?怎麽又翻過來叫他們當隊長了?他倆要是帶著俺這夥子一齊退社咋辦?”梁仲山說:“老七,咱是說正經事兒,別瞎啦。他倆有錯兒,改了就好。你就說讚成不讚成他們幹就行。”墜蛋爺說:“我讚成是讚成,就怕到時候兒,讓他們帶著走了瞎道兒,跟著挨鬥。”梁仲山說:“老七,別說沒用的。”又說:“都聽見了吧,大夥兒讚成這倆人幹。廣坪你說說。”

張廣坪站起來,咳嗽兩聲,一開口,聲音有點兒哆嗦,說:“仲木叔,你是老實人,我先問你,幹的好好兒的,為麽說不幹就不幹了?”梁仲木說:“大侄子,叔心眼兒小,隊裏的事兒麻煩人,弄得天天犯愁。嘴跟褲腰樣,說不出道道。不是拿勁,是實在夠載了。”張廣坪說:“這當隊長就像一副挑子,仲木叔說‘夠載了’,他嫌這副擔子忒壓得慌,扔崩二百八(2),算完了,可咱這百多號人還得吃飯,隊裏的地還不能撂了,咋弄?村裏社裏找著俺倆了,咱闔莊裏最不夠格兒的就俺倆,可見得村裏也是真急了,就是人家說的,有病亂求醫了,我是真不願意攬這胡蘿卜薅(3),可是,仲山大爺說,為了叫大家夥兒吃上,我有點兒動心。咱莊戶人就為這張嘴,人見人,就問‘吃了嗎’,你爭我鬧,打架鬧亂子,也是為爭一口吃,我常想,為回人,憑著一個大老爺們兒,不能叫老的小的吃上飽飯,吃上口好飯,弄得老婆哭,孩子叫,死的份兒都有。吃比天還大。沒法子,誰叫咱是莊戶人呢。你看人家城裏人,不種地,照樣吃上,咱沒那本事,也沒那命。我一心裏扔掉吃飯這個愁帽,可是咋弄也做不到。兄弟爺們兒都知道俺倆是啥人,這些年來,是落後分子,就是想吃飯這事兒想的忒多了,覺得忽忽隆隆的,這事兒那事兒的,老百姓吃不上是白搭。現在,一出一調過去了,我知道自己胡思亂想的一套不中用,就像一副犋上的牲口,你一頭牛往旁邊兒拉,拉不成,還得挨鞭子,打這不當強牛了,死心塌地地幹農業社了。這不想素淨地當頭順妥的牛,也當不成了,村裏跟說旱書似的,叫我當這個隊長,仲山大爺是實在人,不忍心駁他麵子,兄弟爺們兒也看得起咱,我,還有二旺,就不難為仲山大爺和兄弟爺們兒了,不推辭了。我也想試試,好生幹,看看能叫兄弟爺們兒、姊妹妹娘們兒,老老少少吃上不。我先說下,我有十分力,不出九分,還下個保證,不背著大家夥兒吃昧心食。”

就這樣,張廣坪和張二旺兩個村裏社裏多年的落後分子,在社教運動中挨辯挨鬥挨揍以後,沒過三個月,竟成了裏表兒新的生產隊正副隊長。兩人破本兒地幹,按隊裏老頭兒們的說法兒,“是過日子的樣兒。”墜蛋爺說:“你們兩個黃子,還真是拿著棒槌當了針(真),往後老爺們兒不好意思墜你們了。”張廣坪說:“七叔,別價,你原先‘墜’,也就是捅實話,往後你該怎麽‘墜’,還照常‘墜’,俺倆要是幹了屙血的事兒,你祖宗八輩兒的罵,也不礙。”

過了些日子,梁仲山說:“一隊從把俺那個兄弟換成張廣坪,生產弄得真不賴。這樣幹法兒,一隊要管。”吳家槐“哼”一聲,說:“你光看他們幹活兒了,到時候兒,上級布置任務,他們要總是順妥地聽嚷嚷,我倒過頭來走給你看。”

(2)

還真叫吳家槐說著了。沒多久,合作社領導和工作隊有指示了。他們說,上級黨委有布置,陽曆十一月十三日,人民日報發“社論”,說,要發動全民討論四十條綱要,掀起農業生產新高潮,還說要批判什麽“右傾保守思想”,農業生產要來一個“大躍進”。二旺說:“這大躍進是啥意思?莊稼苗兒還不該咋長就咋長?”廣坪說:“反正就是使勁幹唄,看看咋鼓搗吧。”墜爺說:“你看招天這些道道兒,這又要‘大躍進’,不知咋鬧騰哩。大躍進了,往後走路不能一步一步邁了,都得跳躂著走?”瘋子六兒說:“什麽?大妖精?男的女的?”有人說:“瘋子六兒,你想媳婦兒想迷了?還大妖精,還男的女的?怎麽?你想找個女妖精?”有的說:“瘋子六兒,你到過半夜,別睡覺,亮著燈,弄巧兒了,就有狐狸精變的大閨女來找你。”梁仲山說:“大家別胡俚戲,咱按上級黨委的指示,大躍進,好好搞,好日子就來了。”

頭些天,社裏學過“四十條”,現在,上級又叫討論,還說,往後種莊稼就按“四十條”幹,張廣坪和二旺覺著往後這隊長好當了,人家說咋弄就咋弄,上級的人比咱強一百帽頭子,照人家說的幹,錯不了。 張廣坪從社裏要來了“四十條”,二旺說,你要來也白搭,它認得咱,咱不認得它。廣坪趁星期六苦子來家,叫她給講說這“四十條”,苦子很高興,說:“俺四妮兒哥覺悟真提高了。”熱心地給兩個隊長把四十條講了好幾遍。

張二旺說:“你好生聽聽,這上頭說的有多周到。”廣坪趁上坡幹活兒歇歇的時候,對社員們說:“‘四十條’兒說的這些都是好事兒,種地就是這個弄法兒。喂好牲靈—又能賣錢,又攢糞;多積肥,種地不上糞,等於瞎胡混;多弄水澆地,莊稼渴不著,戶家餓不著;選好種子,下好種,結好果兒,龍生龍鳳生鳳,莊稼跟牲靈一個理;精耕細作,咱都知道,人勤地不懶,你糊弄地,地就糊弄你;多栽樹,路邊兒、地頭兒,河溝崖,荒著白荒著,栽上樹,幾年十幾年過去,又有木材,還有燒柴。咱就這麽個弄法兒。”墜爺說:“爺們兒,你弟兄倆心勁兒不穰,可是也別高興的忒早了。”二旺說:“俺爺你是真能‘墜’,種個地,裏頭還能弄啥鬼吹燈?”墜爺說:“我也不願意‘墜’,我是看卯竅,你們不想想,往常年,莊稼人交上錢糧不怕官,你不惹他,官也不問你的事兒。共產黨的幹部不一樣,他們扁擔摟柴火—管得寬,他不怕操心,從心裏就覺著他們比莊稼人能,什麽事兒他都管,這又是貫徹‘四十條兒’,又要‘大躍進’,咋‘大躍進’,一聽就邪乎。莊稼苗子長得慢,你拽拽它?哼,還不知道弄個什麽花哨樣兒,出啥幺蛾子哩。”瘋子六兒說:“墜爺,不屌準吧。”墜爺說:“瘋子六兒,你敢跟老爺們兒打賭兒不?”瘋子六兒說:“打就打,誰怕誰?”墜爺說:“要是後節兒裏不出花花樣兒,我穿上老娘們兒衣裳在村裏走一趟,要是弄了花花樣兒,你按我說的那法兒來一趟,不來孬的。”瘋子六兒說:“你老家夥有兒有女,胡子一大把,都不怕丟人,我單杆子一個,怕個球?賭就賭。”有人說:“你瘋子六兒,三十大多了,到這沒個老婆,再弄這麽一出,就不怕大閨女更不囉囉你,你就打一輩子光棍兒啊?”瘋子六兒說:“我是老茄子不論(嫩,)不打賭,也沒跟的,不二乎那個。墜爺他就是肯‘墜’,這種地的事兒,人家幹部不愣不傻,給咱弄啥花招兒?他們吃飽了撐的?放心,到時候兒等著看墜爺出醜吧。”墜爺說:“你們這夥可都聽見了,到時候兒咱該咋著就咋著。”瘋子六兒說:“是,該咋著就咋著,你是個蛋也能把人墜死。”

墜爺跟瘋子六兒說定了打賭兒沒過幾天,區裏開現場會,合作社生產隊長以上的幹部都去縣農場,觀摩學習新農業技術—深翻地。農場的工人正翻地—這哪是翻地?猛一看就是挖溝,不過是前頭挖了後頭再填上,挖過去的地渲得很,人踩上去直往下陷。張廣坪壓低聲音問一個幹活兒的工人,說:“你們這是做什麽?地剜這麽深,幹啥?”那工人說:“咱也不明白,說是這樣增產。”廣坪問:“你們試來?真增產?”工人搖頭:“沒試過,咱是幹活兒的,當官兒的別說叫深翻,他叫咱挖坑咱也挖。”說完笑笑。張廣坪想,農場的工人發工資,地裏打不打糧食他不管,咱可不行。參觀完,開會了,劉區長請一個農業專家給講解深翻地的優越性,張廣坪知道“優越性”就是“好處”,因為這幾年,從辦互助組到成立高級社,村幹部、工作隊張嘴閉嘴就說“優越性”,隻要是他們號召的事,都有了不得的“優越性”,好像幹部們穿的製服四個口袋都裝著“優越性”似的,隨手就象變戲法兒的似地往外掏。這個專家細高個子,躬躬著腰,像個大蝦,脖子又細又長,人看著他,會覺得這脖子能不能撐得起他的腦袋,專家說,按黨中央農業四十條的精神,經過研究,發現深翻土地可以大大增產。原因是,農作物靠根吸收土壤裏的水分和營養,地翻得夠深,土壤鬆軟,作物的根就紮得深,根係發達,就可以多吸收水分和營養,提高耐旱能力,還長得好,農作物的產量會大大提高。專家翻來倒去講了好一陣,有個開會的大聲問:“地耕了,還不行,非得深翻?”專家說:“對,傳統的耕地耕得不夠深,最好是深翻。”又有人問:“翻多深最好?”專家回答:“四十到五十公分,按市尺說,一尺二寸到一尺半。”會場上的人嚷嚷起來,七嘴八舌地說:“俺娘哎,翻那麽深,那得多大功夫?得費多大勁?你翻得過來嗎?”“功夫大也不要緊,費勁也不怕,咱的功夫、力氣也不值錢。”“哼,就怕你搭了功夫,費了牛勁,也不多打糧。”有人就說:“人家是專家,說多打糧就會多打糧。”“難屌說,到時候不多打糧,你賴著他?” 又有人問:“地翻那麽深,把下頭的生土翻上來,莊稼還長嗎?”專家愣了一愣,說:“不要緊,生土上來了,經過日曬雨淋,會變成熟土,不會減產。”有人小聲嘟囔:“不屌準吧?我看這個專家是‘二五眼(4)’,‘母子頭(5)’。”末了,劉區長講話,說,深翻土地,是貫徹黨中央《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的一項重要措施,縣委要求所有合作社堅決、不折不扣地認真實行,區裏要檢查。

開完會回村的路上,張廣坪說:“仲山大叔,你覺著這個法兒行不?”梁仲山說:“怎麽,你覺著不行?沒問題,上級既然布置,就說明有成熟的經驗,放心大膽地按要求弄就是。”廣坪說:“咱也不能說不行,反正心裏有點兒二乎。”二隊隊長二孬說:“就你屌能,人家專家都講了,你比人家專家還厲害?”吳家利—秋後當了三隊隊長(吳家弟兄的一個表哥當了副業隊長)—說:“四妮兒這黃子管什麽事兒都跟別人想的不一樣。看來還是吃虧吃得少。”張廣坪急了:“吳家利,你別胡咧咧,我想麽說麽,你管不著。隊裏百多口子人吃上吃不上,是鬧著玩的事兒?”梁仲山說:“有想法兒,說出來好。不過上級黨委布置的事,還是得執行。廣坪,記住了。”廣坪“嗚嗚噥噥”地答應著。

先鋒農業社按上級黨委的指示,布置各生產隊立即開展深翻地運動,要求各生產隊把春茬地全部按上級規定深翻一遍。開完會,二旺說:“廣坪哥,怎麽上頭這些當官兒的想點兒麽是點兒麽,春茬地自來都是先推上糞,明年開春化了凍就耕,整好了,按節氣下種就行了。這非得先钁刨鍁剜深翻一遍,社員挨累不說,還跑水分。要是冬天雨雪大還好,要是旱一冬,地裏的土翻蹬得幹幹的,春上雨水不及時,甭想耩地了。這不是胡屌鬧嗎?”廣坪說:“你問我,我問誰去?當官兒的就跟喝了‘符兒’的似的,今天這事兒,明兒那事兒,不消停。”二旺說:“那咋辦?”廣坪說:“咋辦?幹唄。”二旺說:“哼,幹唄,聽這些黃子的,非倒黴不可。”廣坪說:“不幹肯定不行。”二旺說:“咋不行?不行就學梁仲木,撂挑子不幹了。誰願意領著翻地就叫誰幹。”廣坪說:“二旺,你尋思我願意幹?可是,你還沒看透?單幹是沒戲了,死活都在農業社裏了。他們越胡來,咱越得幹,得想法兒糊弄他們,少受損失,社員就能多吃點兒。我想來,往後不跟他們硬頂,裝擺著聽話,做樣子給他們看,暗地裏,咱該咋幹還咋幹。你一賭氣子不幹了,上來個‘二百五(6)’,咱不都得跟著挨餓?”二旺說:“你說的倒是這麽個事兒,可要是這麽個幹法兒,有麻煩了。”廣坪說:“麻煩也得幹。”二旺說:“這回翻地,你說咋弄?”廣坪說:“村裏開著會,我就想好了,明天開始咱就翻地,從最遠的地塊兒開始。”二旺說:“為啥?”廣坪說:“當官兒的腿懶,遠地,他們去的少,咱好藏掖。”廣坪說:“交待社員,不翻深,剜半鍁,劃開土算事兒。”二旺說:“吳家槐會上不是講的,社裏有驗質量的,拿著扡子來朝地裏插嗎?”廣坪說:“這個你別怕,柱子是驗收組的組長,咱是本家,他自來跟我不錯,我哪天把他叫家走,跟他喝一氣兒,叫他驗到咱隊,弄假打(7)。”二旺說:“這個法兒行。”廣坪說:“你記住,咱還得打聽別的隊的進度,不能忒快,也不能慢了。翻得淺,比別的隊快,人家起了疑心,就壞了醋了。”二旺說:“廣坪哥,你簡直是活諸葛了。”廣坪說:“還活諸葛,狗屁也不是。”

三個生產隊男女老力齊上陣,钁刨鍁剜,深翻地了。看上去一隊最穩當,兩個隊長帶著,翻地的進度不快也不落後,社裏來驗質量,都符合要求。二隊隊長二孬心裏知道這個法兒不咋的,可是他精怪,不跟上頭頂,天天咋咋呼呼,吆五喝六,暗地裏瞞瞞哄哄。三隊隊長吳家利不敢另搞一套,怕給他當社長的哥惹麻煩,三隊翻地完全按要求,翻一尺三深,把下頭的生土都翻上來了,有人說:“這個弄法兒是胡鬧,準減產。”吳家利說:“深翻地是黨的號召,聽黨的沒錯兒。”有幫腔的說:“那是不假,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

深翻土地搞了個半落二落,天冷了,地凍得當當的,翻不動了,上級又布置大搞積肥。說是要“千方百計,挖掘潛力”,可是,這積肥,別說千方百計,一“計”兩“計”也沒有。莊戶人祖祖輩輩拿著糞肥當寶貝,村裏村外幾泡狗屎,不知多少人搶著拾,人在外頭有泡屎尿也要跑回家去,屙尿到自家茅坑裏,牛拉了屎,放牛的趕緊鋤到自己糞筐裏,上哪挖潛力?區裏開會,說是老屋框子,土牆多年煙熏火燎,黢黑,可以當肥料。張廣坪說:“上邊兒這些人也不怕操心操癆病了,什麽點子都想得出來,老屋框子那土牆跟石頭一樣硬,熏了點煙,就成肥料了?”可是不聽還不行,他們就把本隊兩戶塌了的小飯屋的牆給刨了(說好第二年春天給人家壘新牆),把刨出來的牆塊子砸碎了,堆到飼養院兒裏墊欄。完不成任務,張廣坪狠狠心,跟爹娘好說歹說,把自己家南屋和牛棚拆了,心想待二年再另蓋南屋。三隊最積極,費了好大勁,把幾家的屋框子拆了,費了牛勁砸成坷拉蛋,又都推到地裏。三隊的社員說:“這些買賣兒弄地裏來,不光沒好處,還有壞處。”二旺說:“吳家利這個黃子,精得跟猴子似的,乖得眼皮啪啪的,明明是個當,他還就非得上,真他娘的邪門兒了。”廣坪說:“他可不是想上當,他得事事聽上級的,保吳家的江山最緊要。”

春天來了,大躍進的潮流像山洪暴發時的清水河一樣波濤翻滾。上邊來的和當莊兒的當官兒的像中了邪似的,弄著幹部、社員開這會那會,學這學那,嘴裏不斷地往外冒新鮮詞兒,新口號兒,新辦法兒,好像他們就是《封神演義》裏那點子仙人,手裏攥著寶葫蘆,把一件件寶器放出來,就帶著大家夥兒上天了。墜爺說:“你好生看看這些黃子,黑天白日的胡竄竄,你們知道像啥?”有人問:“俺不知道,你說像啥?”墜爺說:“像啥?像人身上長的瘡發渣了—跳膿。”瘋子六兒說:“老小子,你個老黃子多反動,你說共產黨的幹部工作積極是跳膿,非把你當反革命弄起來不可。”墜爺說:“老爺們兒還就不怕這個,說句大話,二兩麵的麵條兒—有吃的,沒擀(敢)的。”

要春種了,上級來了新指示,種地要密植。社員不懂得,啥叫“密植”?幹部們講,密植就是種莊稼要“稠”,具體說,耩地要多下種糧,栽芋頭(地瓜)、點長果(花生),點棒子,趟子和趟子、棵和棵要挨得近,莊稼棵要多。耩穀子,原先都是一畝地七八斤種子,現在上級讓耩二十五斤種子,上村裏來的幹部在會上講,多下一個穀粒,就多出一棵穀子,一棵穀子結多少穀粒?所以,密植就能增產。二旺聽不下去了,想跳起來跟幹部爭掰,廣坪一把拽住了他,低聲說:“別反強,他們說麽都答應著。”

在本隊社員會上,張廣坪講了上級指示,密植的“優越性”,墜爺還沒聽完就蹦了:“這不是胡屌雞巴扯嗎?祖輩流傳的俗話,‘稠穀稀麥坑死人’,你要是耩麥子,稠著點兒,還湊付,耩穀子,還讓多下種,不是混帳嗎?穀子長出幾個葉兒,得挖穀苗兒,叫多下種糧,不是敗壞著玩兒嗎?”瘋子六兒說:“合著穀種花不著那些當官兒的錢噢。”張廣坪說:“七叔,你老別氣著,你說的是老黃曆,現在是新社會,老腦筋吃不開了。咱得慢慢想通,按上級要求做。”來參加會的工作隊員回去匯報,說一隊隊長態度端正,認識到位,執行上級指示堅決。吳家槐說:“這張廣坪從來都是強眼子,怎麽這回這麽順溜?”梁仲山說:“人是會變的,要不,社會主義教育不白搞了?”

當天晚上,張廣坪喊了二旺推了小車,去村東清水河拐歪兒的地方河灘上,裝了幾大口袋土麵麵一樣的細沙,連夜攙到穀種裏。第二天,張廣坪對扶耬手墜爺說:“我把耬的下料口調高了,你按原先的速度搖耬,就能符合上級密植要求。”墜爺敞開種子口袋一看,又下手去摸了,想開口說話,張廣坪說:“墜爺,你就別墜了,趕緊耩你的地吧。”墜爺真地不“墜”了,順順妥妥地讓前頭的社員轟牲口,他扶著樓,搖搖晃晃地耩起來了。不大會兒,工作隊員和社裏幹部來檢查,看了耬的下料口,耬把式搖耬的速度,說符合要求,回去報告了。收工回家的路上,張廣坪和墜爺走在最後,張廣坪低聲對墜爺說:“七叔,耩地的事兒,嘴頭子把好門兒,任誰不扯囉。”墜爺說:“廣坪,咱爺們兒不愣。”

不久,先鋒社各生產隊春地裏的高粱穀子苗兒長出來了,按上級密植的要求挖了苗兒,像往常年一樣長開了,頭年冬天深翻地和密植的“優越性”都顯示出來了。一隊幾塊地的高粱穀子長得齊刷刷的,是個正勁,二隊的就像槐樹結的槐連豆,一節股粗,一節股細似的,花花搭搭,不勻活,三隊塊頂塊地,不論高粱穀子都比那兩個隊稠的多,但都黃黃病病,待死不活。墜爺說:“這可真叫吳社長現眼了。”

大躍進的勢頭越來越猛,當官兒的們簡直像長了神經病,出個辦法兒就像熱昏了說胡話。麥子袖齊穗兒的時候,一隊社員看著自己隊的麥子長的不孬,說,兩個隊長帶著幹的不穰,看樣麥季能有個好收成。誰知道,社裏突然開幹部會,會上區委趙副書記—大躍進了,趙副區長的官兒也“躍進”了,當副書記了—講,大躍進,要有大格局,要搞大水利,一個區域,要搞山水林田路綜合規劃,統一治理,不能局限在一個村,一個社,一個隊,要根據需要對地塊兒進行調整,接著就宣布了區裏的規劃,按這個規劃,河灣一隊的一塊二十幾畝的麥田要調給河東村,河東村一塊麥地調給一隊。還沒等一隊隊長張廣坪吱聲,梁仲山就沉不住氣了,說:“現在,離麥收不到兩個月了,最好是等收完麥子再調整。”趙副書記站起來說:“老梁,你是老黨員,老幹部了,思想可不能老,你這是典型的右傾保守思想作怪。不能遷就小農經濟的思想情緒,凡是革命性的正確的措施,一旦決定了,就要雷厲風行地落實,不能等,不能拖。等和拖,還搞什麽大躍進?大躍進就是要敢想敢幹,打破常規。這次是全區範圍內統一規劃,一處不動,就處處不動,如果就因為河灣村這二十畝地動不了,全區的規劃怎麽落實?現在的口號是‘一天等於三十年’,你要等,帝國主義不讓我們等,我們怕這怕那,等來等去,還怎麽趕英超美?就這樣定了。今天這個會,我是代表區委來布置任務,下達指令,不是來征求意見,會後,你們村黨支部和先鋒社管委會到一隊傳達區委指示,社、隊幹部,必須服從命令聽指揮,誰是擋頭,就搬掉誰。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對階級敵人的破壞搗亂堅決打擊。”

會散了,趙副書記一行幾個幹部騎上自行車走了。張廣坪沒走,對梁仲山和吳家槐說:“你們村支部和社裏領導不再替俺找找區裏?俺隊的社員能願意嗎?”吳家槐冷笑著說:“你這個隊長好糊塗,合作社的幹部是聽黨的,還是聽落後社員的?趙書記說得明明白白,你還叫我們再去找什麽?”說完這話,就走了。梁仲山悶著頭吸一陣煙,才說:“廣坪,現在形勢逼人,上邊兒來硬的,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我跟你說,這個事,你和二旺不能頂,吳家槐巴不得你頂,馬上就把你倆給撤了,從外隊調人過去當隊長。那一隊就倒黴了,大人孩子的,百十口子人怎麽吃?爺們兒,聽大爺的,回去跟二旺說說,執行吧。”

張廣坪回去先跟二旺說通了,才開全隊社員會說這事。話還沒說完,會場上就亂了營。有的說,這二十畝地,祖祖輩輩是咱河灣村的,憑什麽他們說給弄走就弄走?有的說,咱這塊地比河東村那塊強一百帽頭子,給他們說,要換也行,叫河東村給咱四十畝地,二畝換一畝。墜爺說,你們這些人,上下嘴唇一呱嗒,胡流說。咱在這裏說什麽,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說。你問“憑什麽?”憑人家當官兒,官大一級壓死人,別說,人家比咱還不知大多少級——咱連級都沒有,咱的地?還看不透?啥也不是咱的。瘋子六兒說,不行咱明兒都不出工了,老爺們兒不幹了,興許他們就害怕了。墜爺說,你不出工?你不種地了,也嚇唬不住人家。你吃不上,活該。你死也不當啥。人家有公家飯吃著,怕個屌?叫我說,咱就別難為倆隊長了,把上頭兒惹急了,把他倆給擼下去,還不知道弄個啥混蛋玩意兒當隊長,咱更完蛋了。你們誰有本事,自己上村裏找去,別叫隊長拿南瓜頭朝礤床子上碰。大家都耷拉頭了,誰也不敢出頭兒去找,老百姓見了當官兒的,腿就打軟兒,站不直了,嘴就呱唧,說不出話了,都怕“辯論”,怕挨鬥,怕挨揍,罵兩句倒不打緊,挨揍不是玩兒的,誰挨揍誰疼,揍到身上扒不下來,還是隨大溜上船牢穩,路不平眾人踩,個人不充大不錯的。就這樣,一隊社員吱吆歪聲一陣子,沒弄出一點兒道道兒,這事就算通過了。

農業大躍進幾個月了,上級的新花招一個接著一個,這不連自己隊裏長著挺好麥子的地都硬生生地給調換走了。這天晌午,要下工了,墜爺說:“瘋子六兒,頭年冬裏,我說,當官兒的得出一連串新花樣,莊戶人得叫他們弄得暈頭轉向,你不信,咱兩個還打了賭,現如今見輸贏了吧,怎麽辦,咱得說話算話,我找身女人衣裳,你穿上,在村裏轉一圈兒吧。”瘋子六兒說:“俺爺,是叫你一嘴搽到狗屎尖兒上了,我輸了,可是那個弄法兒,我不丟死了?求你了,饒了我吧。”墜爺說:“好你個壞小子,你輸了,還胡咧咧,今天非弄你不行。”廣坪說:“七叔,這家夥輸了,還罵人,是該弄他,可是,你倆打的這個賭,要是傳出去,人家會說咱一隊對上級政策不滿,那就不好了。我看,就叫瘋子六兒給你磕個頭,認了輸,就行了。”有人說:“瘋子六是怕西頭徐寡婦聽說了沒麵子。”幾個人七嘴八舌替瘋子六兒求情,墜爺說:“看在隊長和大夥兒的麵子上,老徐家的麵子更當緊,不逼你了,可是頭你得磕。”瘋子六兒沒咒兒念了,真地乖乖地跪下給墜爺磕頭,幾個年輕的按著瘋子六兒的頭在地上磕了好把幾下,叫張廣坪拽開了,社員們笑一大陣,瘋子六兒就算還了“賭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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