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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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四章

(2024-02-05 23:03:4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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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土改中倒在會場上,回家就咽了氣,張德存夫妻不敢也沒有埋怨任何人,他們從心裏覺得不怨上級,比起土改中讓人砸打死的那些人,爹並沒遭什麽罪,是爹太小膽,太經不得事兒了,這都是命。他們對外人都說爹是長急緊病死的,壓根兒不提土改的事,不提不光是怕上級怪罪,也是覺得說土改嚇死的不好聽,麵子上不好看。兩口子特別是靈芝覺得,天下土改中“挨”的多的是,都還得活著,要活還就得好好活,不能自己先趴下了。他們還有一雙好兒女,兒子好才分,在鄰縣師範念書,馬上就畢業了,學校領導說新中國建設需要人才,家庭成份不好的學生隻要改變立場,站到人民一邊,也一樣分配工作。兒子分配了工作,就是公家人了,他們也就是公家人的家屬了,雖說不能和軍烈幹屬相比,但終歸也是件好事情。他們覺得一家人有盼頭了。從這裏看,共產黨是講理的。就是土改,人家工作隊同誌也說得明白,富農不是打擊對象(聽說是“孤立對象”,就是不讓人們搭理的意思,孤立就孤立唄,你是富農,還想讓大家夥兒偎乎你?不偎乎就不偎乎,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就是了),人家也沒說要鬥他,是吳家槐節外生枝,細想想,也不怪吳家槐,誰讓咱得罪他呢?那主兒是惹不得的,你惹他,不活該倒黴?

兒子身上沒心煩了,可閨女的事讓他們擔著心。閨女廣玉長得摸樣兒百裏挑一,雖然沒上過學,但跟爺爺學認字,看書,明理,還好活道,老早就有婆婆家了,在鄰村二紅廟,按舊社會說,也是好人家,大戶,爺爺是有學問的人,在外邊做事,公公婆婆人好,“客(女婿)”老實本分,可是,他們家土改劃了地主,爺爺得說是反革命,沒音信,孩子嫁過去,準得受罪,可是心裏再不情願也不能散,不能散不是因為訂了親了,新社會了,結婚登記領證兒才作數,不少訂了親的,就因為這頭兒成份不好,那頭兒就給散了,哪怕當初是上趕著做的親,現在也翻臉不認人了,不散是因為倆孩子有感情,要散倆孩子說什麽也不會同意,再就是他們當老的的也不能那樣辦,他們幹不出那樣的事來,真那樣辦了,死了的爹也不依。還有一層,光憑這門親事的媒人就不能散,真散了,就弟兄不成弟兄,妯娌不成妯娌,親人不成親人,他們就裏外不是人了。

廣玉這門親是“親上加親”。大爺家德成嫂子李桂芹的姥娘家是二紅廟,舅叫林作棟,在外邊混事多年,八路軍打濟南那年春天,舅母生急病死了,舅舅來家發完喪,第二天就走了。解放軍打開濟南府,就再沒音信。林北生是他的孫子。李桂芹是林北生的表姑。林北生和廣玉一般大,小時候來李桂芹家走親戚,在張家一住好幾天,兩個孩子投緣兒,常手牽著手一起玩兒。大娘對這邊孩子的事最上心,對李桂芹說:“你看,廣玉和北生跟一對小鴛鴦似的。”嫂子知道大娘的意思,等孩子大了些,就去給作棟舅舅說這倆孩子的事,作棟舅舅見過廣玉,沒打哏就答應了,兩個孩子早就心心相印,自是一百成兒的願意。本來是再好不過的事,可是,現如今時過境遷,兩家都跌了跤了,不光是跌了跤了,還都爬不起來了,不光是家敗了,人也亡了,張家老爺子死了,林家老爺子還不知道落到個什麽地步,張德存夫妻天天尋思,時時念叨,等著兩個孩子的還不知道是什麽光景哩。

兩家本來說好了明年給孩子辦喜事,連日子都讓人給看了,定在八月初九,可是,頭麥裏,林北生來給表姑說,打過了年,他娘好鬧毛病,想著今年就把事兒辦了,如果這邊兒願意,過了麥就先去登記,登了記再看日子。李桂芹給德存兩口子說了,他們覺得,林家那邊兒說親家母身體不好是個“賴稿兒(1)”,他們是見一些因為成份退親的,心裏不踏實,怕夜長夢多,想先把證兒領了,就壓著窮心不跳了。德存兩口子有點兒不痛快,說好的事兒,怎麽說變就變,心眼兒忒多了。李桂芹說:“甭管他那頭兒咋想的了,反正早辦晚不辦。”這時廣玉從裏間屋出來,紅著臉說:“咱反正也不學人家似的退婚,他們願意登記就登唄。何苦讓人家擔這份兒心。”三個大人沒話說了。不守著閨女了,靈芝說:“女大不中留,玉兒自己巴不得快點兒成親,咱就不擋她了。”張德存說:“閨女也不是想離開咱,她是心疼客。倆孩子感情深。”靈芝說:“甭管咋著了,叫他們去登記吧,以後過好過孬,就看他們的造化了。”張德存說:“雖說林家是地主,老頭子是反革命,可是老的有罪,小孩們沒罪,結了婚,老實巴交的過個人的日子,還能把人怎麽樣了。”靈芝說:“說得是,明兒個,就讓嫂子給林家捎信兒,讓他們這兩天去登記吧。”

這天晚上,張德存兩口子都挺晚才睡著,天還不亮,靈芝把張德存叫醒了,說:“玉她爹,孩子登記這事兒,先放放吧。”張德存說:“都說得好好的了,你這又怎麽著了?”靈芝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很不好,我覺得孩子這事凶多吉少,我害怕了。”張德存說:“你做什麽夢了? ”靈芝說:“我夢見她爺爺了,我領著玉兒去趕集,走到張家林後頭,老爺子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猛格丁地走到俺跟前,過來拽著玉兒就走,我攥著玉兒的手不放,他跟我急,說,他在那邊孤吊吊的,他想玉兒了,你就把她放了,讓她去跟我做伴兒吧。我就說,沒見過你這樣當爺爺的。他說,她是心疼玉兒,不讓她在這邊兒受罪了。那玉兒也邪了,使勁掙歪,硬掰開我的手,跟她爺爺走了,一霎功夫,爺兩個就沒影了。我就醒了。你說這是什麽夢?這個夢太不好了,要了命了。 ”張德存讓靈芝說得頭皮上涼颼颼的,出了一身冷汗,嘴上卻說:“孩子要出門子了,你心裏舍不得,胡思亂想,才會做這樣的夢。別自己嚇唬自己了。”靈芝說:“那你說怎麽著?”張德存說:“那還能怎麽著?說好了的事兒,還能說變就變?張不開嘴說呀。別三心二意的了。”靈芝歎一口氣,說:“沒好辦法兒了,走投無路了,就這麽辦吧。”張德存聽了靈芝的話,心裏一沉,心想,靈芝今兒個是中什麽邪了?這是說的啥話?閨女結婚是好事,怎麽還“走投無路”了?

張德存領著廣玉上村公所開介紹信,村裏幹部都在,廣垣也在。德存心裏暗想,這個廣垣,不黨不幹,有事兒沒事兒好往村裏偎乎,讓村裏人指脊梁骨,不像張家的孩子。張德存說了開信的事,廣玉紅著臉站在一邊,低著頭,進門她就看見吳家槐兩隻賊溜溜的眼色迷迷地看她,她不願意看他那張老鼠臉。梁仲山說:“廣玉長大了,要出門子了,這是喜事,讓鮑華給開。”鮑華在一張抽頭桌子後邊坐著,兩隻眼滴溜溜地盯著廣玉看。這人爺爺輩上,在村裏也是富戶,好賭博,家敗了,成了窮人。鮑華是吳家槐的遠門表弟,解放前在濟南府當店員,土改才回村,在運動中積極得要命,先是在貧農團管賬,土改結束,在了黨,當了村文書。這人油頭滑腦,說話油嘴滑舌,外號“滑皮”。他聽了村支書的話,一邊拿紙筆,一邊搭眼看吳家槐。杜長英說:“二紅廟林北生那孩子我見過,不孬,挺體麵,滿看著老實。”吳家槐說:“老實?能不老實嗎?他們家是大地主,老頭子還是在逃的反革命,廣玉就嫁這樣人家的孩子?憑著這麽俊的大閨女,不找貧雇農,可惜了。張德存,你是豬腦子?還是就願意讓閨女鑽黑窩?就不掂量掂量?”張德存頭上立時冒出汗來,心裏撲騰,囁嚅著說:“兩家是親上作親,說成多年了,不能散了。”廣玉抬起頭來,臉朝著梁仲山和杜長英,說:“政府有沒有政策,像俺這樣兒的,就不讓登記結婚?”梁仲山連忙說:“閨女,沒那種政策。”杜長英說:“政府的政策是婚姻自主,隻要自願,誰也不能幹涉。”吳家槐說:“政策是政策,我說的是階級路線。”廣玉說:“俺不懂什麽‘路線’,俺隻要不犯政府的政策就行。”廣垣插嘴說:“叔,吳村長也是好意,玉姐,你再考慮考慮。”廣玉兩隻杏眼瞪著廣垣,說:“廣垣,你啥時候當上幹部了?你想叫我退婚,先回家問問俺大娘願意不願意,她是媒人。”廣垣張口結舌,“哦哦”著,說不出話。梁仲山說:“不扯囉一些了。鮑華,給開信吧。”

張德存兩隻手合合撒撒,從村文書鮑華手裏接過介紹信,和廣玉一前一後往家走,心裏像掖了一團蒺藜,又疼又亂,靈芝晚上做那樣的夢,還說什麽“走投無路”,剛才在村公所又弄了這麽一出,這都不是好兆頭。好兆頭也罷,壞兆頭也罷,總不能再變卦了呀。就不說別人怎麽著,看這兩天廣玉這樣法兒,你想變卦,她能交命。有道是雪裏爬山難上下,冰上過河進退難,他們這件事,哪怕是跌下山崖,掉進冰窟窿,也隻能硬著頭皮,合著兩眼朝前拱了。廣玉囑咐爹,村公所開信不順當的事,回家不給娘說。張德存心想,廣玉這妮子平日裏不這不那,不言不語的,到了事上,還真有主意,不光有主意,到緊八扣(2)的時候,還真能說出話來,不光能說出話來,還能說到點子上。回到家,靈芝問:“怎麽還去了這麽一大會子?不順當?”張德存說:“沒不順當,村文書不在,等了一會兒。”

第二天,廣玉和林北生上縣城—河灣和二紅廟屬於一區,區公所在縣城—去登記,張德成要去送她,她說不用,他們倆已經說好了,在村後橋頭上會合後就去縣城,老的去也沒用,白跟著跑腿受累。

兩人到了縣城,打聽著找到一區區公所—區公所在過去大戶人家的宅子裏,幾進幾出的大院子,又找到管婚姻登記的辦公室,區公所文書是個黃病臉子,手裏拿把大蒲扇扇著,一邊噓噓溜溜地喝茶,林北生遞上兩個人的介紹信,黃病臉子拉著慢腔問他們話,一個赤紅臉子的中年幹部進屋來,文書慌忙站起來,那人穿一身舊軍裝,敞著懷,說話口氣很大,一看就是個官兒,他交代文書什麽事,他說一句,文書點一下頭,那人邊說話,還朝廣玉臉上打量,廣玉忙低下頭,那人說完話,走了,文書到門口送他,回來剛坐下,又端起茶杯喝茶,才要說話,就被一個小毛孩子似的人叫走了,說是區長找他。文書出去總有半頓飯時,回來,沒坐下,也不再問他們話,就說:“這兩天區公所沒有結婚證了,今天不能辦了,你們先回去吧,聽通知再來。”林北生囁嚅著說不出話,廣玉說:“領導,俺大老遠的跑了來,沒證兒不要緊,麻煩你先給俺登上記,等證兒來了,俺再來拿。俺回去也好給老的說。”文書黃病臉子耷拉得多長,不耐煩地說:“一回辦的事分兩回幹什麽?那不是脫了褲子放屁—找囉嗦嗎?說今天不辦就是不辦了,回家等著吧。我還有別的事,你們走吧。這就豫磨(3)半天了。”廣玉還想說話,林北生拽著她出了辦公室。

兩人走出區公所大門,來到大街上,天熱,加上慌張,兩人都滿頭滿臉的汗,林北生的白褂子後背都溻濕了,廣玉臉憋得通紅,見林北生的臉黃得跟黃表紙似的,心裏疼,沒說出話,先哭了。林北生說:“廣玉,你別哭,他不是說讓咱回去等著嗎?咱接著信兒再來。”廣玉說:“俺哥你好糊塗,你看不出來嗎?他們不知弄什麽鬼把戲哩,他說沒證兒是假的,要沒證兒,怎麽咱一進門兒他不說,那個官兒來了,又叫出他去,回來就說沒證兒了?這事有麻煩了。我估摸著是俺村或是你們村有使壞的。”林北生臉色更黃了,說:“那咱不就完了嗎?可怎麽辦啊?”廣玉說:“現在還不好說,你家比俺家還不擔事兒,你回去先別給老的說,免得他們害怕,我回去聽聽動靜,看看到底是什麽事兒,再想辦法兒。”林北生說:“就怕咱想不出辦法兒啊。”廣玉說:“也說不準,到哪說哪吧。”

半過晌午,廣玉回到家,張德存和靈芝正在院子裏翻曬麥子,見廣玉進門來,臉上沒點兒喜色,不光沒點兒喜色,還垂頭喪氣的樣子,滿臉汗道子,蹙著眉,兩眼紅紅的,像是哭過,他們慌了,娘忙問:“妮兒,怎著了?沒給登?”廣玉趴到娘肩上哭了,靈芝陪著閨女落淚,張德存臉變了顏色,說:“妮兒她娘,在院子裏哭哭啼啼的,讓人家聽見了,不好。閨女跑那麽遠的路,累了,屋裏說吧。”廣玉抬起頭,見爹的可憐樣子,淚流得更歡了,忙跟著爹娘進屋,爹給閨女倒一碗涼白開水,廣玉“咕咚咕咚”喝了,娘說:“看俺閨女渴的,晌午吃麽兒了嗎?餓了吧?”廣玉說:“吃了,林北生非得叫著我上飯店,吃的雜燴菜和燒餅。心裏難受,吃不下,他硬勸著我吃了幾口菜,一個燒餅。”娘說:“妮兒,快說說為麽不給登的?”廣玉說了兩人在區公所登記從頭到尾咋回事,又說:“我猜摸是咱這兩個村裏不知什麽人給墊了壞話,我覺得咱河灣村的麵兒大。”張德存說:“昨兒個我跟閨女上村裏開介紹信,別人都說得挺好,就吳家槐說的不地道,俺回來沒給你說。”靈芝說:“沒準兒是他上區裏給遞了壞話了。”張德存說:“都怪我那年得罪了他,咱爹搭上了命,現在又治作咱孩子。這不沒完了嗎?這可咋辦啊?”廣玉說:“昨兒個梁仲山和杜長英都說的不孬,咱去找找他們,求他們幫咱說說好話,興許行。”張德存說:“閨女說的是,可是也不能慌了,我覺摸著,那吳家槐好吹大氣兒,要是他搗的鬼,沒個不朝外說的,停幾天,聽聽動靜,摸清是咋回事兒了,再去找。也不急在這一時。”靈芝說:“找村幹部,咱也先別出頭,咱成份不好,不擔事兒,讓德成嫂子去找,先找杜長英,嫂子跟她走得近。” 張德存說:“就這樣辦,咱倆去給嫂子說。”

廣玉和她爹娘猜想錯了,這裏邊沒有吳家槐的事,兩邊村裏也沒誰上區裏說壞話,事情比他們想的嚴重的多,他們連做夢也想不到,不光他們想不到,合天下的人誰也想不到。一般人都想不到,可是,架不住有人想得到,不光想得到,還做得到。三天過去了,他們沒聽見什麽動靜,也還沒讓德成嫂子去找杜長英,吳家槐就先找上門來了。

這天晚飯後,廣玉刷完鍋碗瓢盆,又掃了院子,堵上雞窩,插上大門,回屋來。娘說:“妮兒,忙活這一陣,快歇歇吧。”廣玉說:“趁著還在家裏,多幹點兒。以後能替爹娘出力的時間就少了,想幹也撈不著了。”娘眼裏汪著淚,說:“妮兒,別說的讓娘難受了。……這兩天,你爹和我快愁死了,你登記的事兒,到底是咋著哎。就是老的多給了幾畝地,人也死了,地也拿出去了,還不算完,閨女出個門子,都出不素靜。”爹怕隔牆有耳,說:“別胡扯囉。”廣玉說:“你兩人也不用這麽犯愁,我和林北生也不是反革命,就是成份不好,上級也沒說地主富農家的孩子不能登記結婚,他們反正得給登記。總不能把我像頭牛,像個家巴什兒,分給什麽人當老婆吧,最大不濟,我就不出門子了,在家伺候你們一輩子。什麽時候您二老都走了,我也就跟您去了。”娘說:“這個妮子,胡說的什麽。”

靈芝的話音沒落,就聽見有人敲大門,屋裏人嚇一跳,張德存說:“大晚上的,誰上咱家來?”說著就去開了大門,吳家槐晃著身子,大步邁進來,大聲大氣地說:“德存叔,吃飯了吧?”一句話把張德存說了個愣怔—按莊鄉,吳家槐應該叫他“叔”,但是從土改往這,吳家槐再沒這樣稱呼過,有事就喊他“張德存”,而且還都是惡狠狠地,今兒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張德存忙說:“俺吃飯了,村長也吃了吧?”吳家槐說:“不用喊我村長,我也不是村長,村長是梁仲山,我就是在村裏跑跑腿兒,在黨裏有點兒差事。”

張德存領著姓吳的進屋來,靈芝和廣玉慌忙站起來,吳家槐說:“嬸子,妹妹,不用客氣,多少輩子的莊鄉了,咱還不擔事兒嗎?”張德存請他上坐,他不肯,非得在大桌子西邊椅子上大模大樣地坐下,靈芝讓廣玉快去燒水衝茶,廣玉應聲去鍋屋燒水。張德存試試量量地說:“村長大晚上的來,有什麽吩咐?”吳家槐兩隻老鼠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線,說:“俺叔客氣,哪有啥吩咐,我是給您二老和妹妹道喜來了。”張德存忙說:“村長太客氣了,哪有什麽喜啊,俺兩人正為閨女的事犯愁哩,不是頭幾天她和二紅廟的客上區裏登記,沒登上嗎?俺正想求村裏上區裏說說哩。村長,您可得給俺多操心啊。”吳家槐說:“沒登上,村領導都知道了。這不是壞事,是好事。叔、嬸兒,俺妹妹交好運了。”張德存囁嚅著說:“村長,你把俺說糊塗了,咋交好運了?”吳家槐說:“情況是這麽個情況,那天俺妹妹上區裏登記,區裏領導一看男方是大地主林家的後代,外逃反革命的孫子,覺得要是讓這樣的人娶這麽好的媳婦,那還叫啥‘人民民主專政’?影響太壞了,就讓文書暫不給登記。區裏派人到二紅廟和村幹部一起找林家下了通知,告訴他們這門親事有問題,上級批不準,讓他們主動退婚,林家人還算看頭勢,也沒反強,乖乖地答應退婚了。其實也沒什麽可退的,從這林家不提登記的事兒了,兩拉倒了,咱這邊再另找,就行了。”屋裏張德存兩口子聽了姓吳的這番話,一下子傻了,怎麽還有這樣的事?林家那邊兒怎麽受得了?玉兒也受不了啊,這可怎麽辦啊?

鍋屋裏的廣玉哪有心蹲在那裏燒水,從這姓吳的一進門,她就覺得這人上她家來,跟她的婚事有關,她朝小鍋底下塞一把柴火,就上院兒裏來,支起耳朵聽北屋裏姓吳的說話,她站在鍋屋門口,聽姓吳的說到這裏, 猛地想起那天登記時碰見的那個赤紅臉子當官兒的,想起他看她的眼神,是他把那個文書叫出去,文書回來就不給辦了,廣玉心裏咯噔一下,看樣子,事兒就壞在那人身上,他壞了良心了,廣玉想一步跑進屋去,又強迫自己耐著性子,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先別毛慌,聽聽姓吳的還再說啥……

北屋裏,張德存兩口子像一對打愣了的雞,一時說不出話來,吳家槐又說:“也是該著俺妹妹、叔嬸兒好時氣,咱一區的牛區長剛離婚不久,工作忙,還沒迭地找。那天俺妹妹上區裏去,不少人看見了,在區裏叫了‘好兒’了,就有熱心人操持著讓區長找俺妹妹,牛區長說不合適,不同意,還說這邊兒成份不好,是立場問題,了不得,可是區指導員說,富農成份問題不大,他大包大攬,去找組織上批。咱老百姓覺得區裏是區長官兒大,豈不知,於今講的是黨領導,指導員是區委書記,官兒比區長大。你想啊,牛區長找俺妹妹這麽俊的大閨女,又有書記做主,他能不同意?說不願意,那是拿勁(4)。區領導定了,下邊兒還不緊忙活?反正二紅廟那頭都按拍(5)好了—林家也不敢說二話,今兒過午,區裏段文書就上村裏來,讓村裏先給咱這邊兒打聲招呼,牛區長那邊兒再找媒人上門提親。俺妹妹要是娶到二紅廟林家,那就是跳了火坑了,可要是跟了區長,立馬就成了區長家屬—新社會不興叫‘太太’,叫‘家屬’,這不是一步登天了?我進門就說道喜,不是瞎啦的。隻要你們答應下來,我立馬就上區裏報告,區長那邊兒還不緊溜溜兒地辦—任誰尋著廣玉這樣的媳婦兒,都鼓不著勁。用不了多少日子,俺妹妹就進了區大院兒,叔嬸兒就成了區長的丈母爺、丈母娘了,村裏誰都得高看一眼。是不假,論年紀,區長是大了幾歲,如今這些當領導的給家裏的離了婚,再在外頭找,不都找小年輕的?要不換個麽味兒?那大幹部,還都找洋學生哩。人還不就是那麽回事兒,鮮瓜嫩棗,見麵就饒,誰不饞?區長不過三十六七,正當年,擱著舊社會,大戶人家找小婆子,大三四十的也平平常常,不算事兒。說到長相,二紅廟的那一位,我見過,是挺出眼,大閨女都熱那樣兒的,可一個地主羔子,吃不上喝不上,大氣兒不敢喘,天天跟狗流子(6)似的,心裏不痛快,見天累個臭死。過不了幾年,就沒個人樣兒了,別圖惜那個。我今兒個把話說到這裏,是還戀著二紅廟那頭兒—你戀也是白戀,那林家,嚇死他也不敢跟區長爭—想一棵樹上吊死,還是回心轉意,奔這個高枝兒,哪頭炕熱,您自己掂量。”吳家槐不住氣兒地說開說開,唾沫星子朝四下裏噴,邊說邊覺得自己說的話帶勁,不由張德存兩口子不信服。梁仲山、杜長英不肯來,他們就是來了,也說不到點子上,這事兒還就得他吳家槐出馬不可 。這回說成這個事兒,姓吳的小子就成了牛區長的大媒人,在河灣村會更加撐勁,以後看咱的吧。

吳家槐三兄弟小時候念過幾天私塾,認得些字,弟兄們自來就都是話匣子。土改中吳家槐當上了幹部,天天開會,練得越發能說了。上午,區裏段文書來村裏,也巧了,廣垣又在村公所,說是有啥事,實際是瞎轉悠,文書說完這事,就迭忙地走了,吳家槐對廣垣說:“四妮兒,這回好了,你叔攀高枝兒了,您爹這邊兒也得跟著沾光。往後你張家得跩起來了。”廣垣說:“那真不假,這可是大好事兒,牛區長這樣的女婿,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杜長英說:“四妮兒,你半半吊吊的,就知道順杆子爬,跟著胡扯什麽。廣玉這門親,你娘是媒人,你說這話,讓你娘知道了,還不得氣死,小心你爹知道了,拿鞋底抽你。”梁仲山說:“段文書來說這事,是命令牌兒的,一沒了解了解德存家這婚事前後的情況,廣玉能不能同意,二沒給咱說說是啥道理,三沒聽聽咱的看法兒,更沒征求咱的意見,就說讓咱給張德存家做工作,跟林家散了,讓廣玉跟牛區長,我看這事不這麽簡單,林北生那頭兒答應退婚了,可是這邊兒廣玉能順順妥妥地答應跟牛區長嗎?看那妮子心性,不見準。她不同意,咱咋辦?牛不喝水強按頭?婚姻法不是不讓包辦強迫嗎,咱共產黨就能包辦強迫了?出了事兒怎麽辦?咱得好生掂量掂量。上張家去說這個事,我是不去,牛區長怪罪,我也不去。”梁仲山看著杜長英,說:“長英,你呢?”杜長英說:“按說,區領導下的命令,咱得執行,交代的任務,咱得完成,可是這回這事,非同尋常。這不是光做媒,這得先讓張家同意退婚,這事兒,放到往常年,叫挑紅媒。咱這裏有句話,‘寧拆一座廟,不挑一合媒’,老人們說,這是有罪的。我跟廣玉她大娘多少年的情分,我沒法兒去說這個事兒。”吳家槐坐不住了,急赤白裂地說:“聽您兩個說的這話,像個共產黨員不?前怕狼後怕虎。牛區長是老革命,林北生是地主羔子,反革命的孫子,你們說,廣玉該跟誰?這是立場問題,張德存兩口子,還有廣玉,有這樣的好事兒,他們能不幹?他們傻了?一個臭富農,跟區領導過不去,不想活了?哼,我看他們沒這個膽兒,那個廣玉也不會放著到眼前的福不去享,非去找罪受,放著光明大道不走,去鑽死胡同。您倆不去說,我去,我去為這個仇人,到時候,你們可別說我巴結區長。”就這樣,吳家槐大上一步,興衝衝地來了張德存家,打開話匣子,說這一大通。

吳家槐說完了,張德存兩口子懵了,像兩個呆瓜,傻不楞的,不知說什麽好了。原來是這麽回事,這就是共產黨的官兒,看見漂亮大閨女,露原形了,現真容了,伸爪子了,也不在乎富農家的閨女了,把別人推到旁邊子去,他自己要了。真好,太好了。放到一般人家身上,求之不得,磕頭來不及,打滾給人看。打心裏說,把閨女嫁給區長確是大“好事”,沾光先撂到後頭,無論如何,比出了富農家大門,再進個地主和反革命家大門好吧,再說他張德存這樣的成分,敢得罪領導嗎?土改以後,他們對廣玉的婚事就時時犯愁,閨女嫁到林家,注定跟著受一輩子罪,如果有辦法兒,能散了是最好,可是他們知道閨女的心性,這事辦不到。他們心裏清楚,廣玉跟林北生定親這麽些年了,兩人有感情了,她爺爺打小就教調她,這個“玉”字有講究,又是什麽“玉潔冰清”,又是什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有主意,脾氣再強沒有,不錯,林家是被逼無奈退婚了,可是,讓廣玉跟林北生散了,回過頭來去跟那牛區長,打死她也不會願意。外人也許覺得張家時來運轉,攤上好事了,可是事情雖“好”,隻怕是辦不成啊,他們覺得大麻煩來了,大禍臨頭了。一口回絕村裏領導,他們沒這個膽量,可是大包大攬地應下來,他們也不敢,怕過不了廣玉這一關,兩口子心裏七上八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張德存說:“小玉這個妮子,怎麽還沒燒開水?讓村長幹坐著說半天話了。”靈芝說:“下雨下的沒有幹柴火了,緊慢地燒不開。再坐坐。”吳家槐說:“不慌,不慌,也不幹渴。”

北屋裏沒動靜了,鍋屋裏的廣玉聽吳家槐說了半截,就想去跟他掰掙(7),但又強迫自己聽完,她覺得自己掉到深淵裏了,身子在往下沉,她心裏先是埋怨林家特別是林北生,怎麽那麽孬?人家叫你退婚,你就乖乖地退啊?你不退,他能逮人?能殺人?沒那樣的王法吧,林北生你也真到了勁了,你就這麽輕易的軟了?孬了?你怎麽就不來一趟,說一聲? 他們綁著你的腿了?你就這樣把我撂了,你還活不?你怎麽不想想,你們答應退了婚,我能答應嗎?我認死不從,他們來搶人?她轉念一想,別埋怨林北生和他爹娘了,他們一定是讓人家嚇著了,他們家又是地主,又是反革命,老頭子還不知道是死是活,他們敢怎麽著?……可眼前這事怎麽辦?怎麽給姓吳的回話?爹娘有富農成份壓著,敢跟人家反強嗎?兩人不得難為死?她得趕緊回北屋,可是,她心砰砰跳,頭重腳輕,暈暈乎乎,腿像變成了軟麵條兒,邁不動了,……算了吧,這也不是村裏的事,是那姓牛的髒心爛肺,跟姓吳的說也是白說,不跟他費話了,跟他說也沒用,他就是個狗腿子,……可是不跟他說,爹娘要是再不敢拒他,他還覺得爹娘說了就算了,我也願意了呢,不等天明就得顛兒顛兒地跑到區裏去獻功,那就更沒法兒挽回了,得去說,說了沒用也得說,說了惹禍也得說,爹娘不讓說也得說,說了就會死也得說,非說不可!

廣玉咬咬牙,橫橫心,到啥時候了,還燒什麽水?她強迫自己抬腿,先到鍋屋門外水缸裏舀一瓢水,猛地倒到鍋底下,火澆滅了,一股熱氣從鍋門臉竄出來,滿鍋屋都是水汽,廣玉衝出鍋屋,“咚咚咚”跑進北屋,站在門口,放大聲,哆哆嗦嗦地說:“吳村長,你的話我都聽見了,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說。俺爹娘讓你給嚇著了,還沒敢說啥話,他們就先別說了,說也是白說,他們可能不敢說個‘不’字,可他們就是應下來,也是白應。現在是新社會,婚姻自主,我的事我自己當家,我跟你說吧,我這輩子要麽不嫁人,要嫁就嫁那個林北生,政府因為他跟我訂親是罪過,把他逮起來,我等著他,多咱放出來,我再跟他,我這輩子,生是林北生的人,死是林北生的鬼。林北生孬泥,不敢要我了,我一輩子不嫁人了,老死在河灣村。爹娘不敢留我了,我就出去要飯。我就這樣,我看誰能把我綁了去。誰也別拿區長眼暈人,姓張的姑娘看不到眼裏,那姓牛的見了人家大姑娘,就起這樣的孬心,光憑這一條兒,他就不是好人。不就是個區長嗎?別說是區長,就是縣長省長上趕著,我眼皮不帶扇一扇的。你回去跟你的領導說,叫他趕緊死了這條心,別說這輩子,就是下輩子,大下輩子,也不行!我今晚上,把話撂到這裏,一口唾沫砸一個坑兒,就像釘子砸進木頭板子,不帶改的。你們也不用逼把俺爹娘,他倆當不了俺的家兒,治死他倆也白搭。我是要人沒有,要命一條!”

張德存兩口子讓自己閨女嚇著了,張德存急得跺腳,靈芝過去拽廣玉的胳膊,說:“妮兒,好妮兒,你別胡說,咱就是不願意,也得好好跟上級領導說。別說些沒用的。再說,這事是林家先退的婚,不賴咱。人家區長也是好意,一家女,百家求,普天下都興,不為毛病。咱再慢慢商量。別一句話說死了。”廣玉說:“娘,你好糊塗,林家怎麽退的婚?他們敢不退嗎?人家都去登記了,逼男方退了婚,他再提親,天下有這樣求親的嗎?您倆也不用攔擋我,我不連累你們。”

吳家槐聽廣玉跟爆料豆子似地說這番話,又氣又惱,坐不住了,小老鼠眼兒緊眨巴,好幾次想站起來,罵這個妮子,劈臉扇她,或者幹脆抓著她的頭發把她扔到院子裏去,可是這個富農家的閨女長得實在是漂亮,生了氣,眼瞪得更大,小臉白裏透紅,更是格外好看,能把人饞死,無怪牛區長相中她,他吳家槐也巴不得娶這麽個老婆,讓他吳家槐再生氣,照著(8)這樣的閨女來惡的,他還真狠不起心,下不了手,再說,這個妮子跟牛區長不成便罷,一旦成了,就是區長的老婆了,他也不敢動粗。看起來,他把事情想簡單了,自報奮勇來幹這事。那梁仲山、杜長英不肯來,不奇怪,他們有自己的老主意,薑還是老的辣,還是他們心眼子多,他毛毛地跑來,挨了這麽個難看不說,弄不好,牛區長還當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怪罪他,你說冤不冤?吳家槐滿心的懊悔、喪氣,又不好發作,憋得慌,難受得抓耳撓腮。張德存兩口子一邊不住的跟吳家槐賠不是,一邊罵廣玉“混賬”,讓她“快滾一邊子去”,吳家槐強壓著惱怒,說:“沒關係。廣玉一時想不通,也不礙。慢慢想。你們一家人再好好掂量掂量。我先回去。”張德存說:“廣玉這個妮子脾氣強,村長你多擔待。容俺好生著勸她。”吳家槐口幹舌燥,心裏窩囊,起身走了,張德存兩口子送他到大門外,見他走遠了,才關上大門,回家來。他們想跟廣玉商議這事,可是廣玉已經插門睡覺了,怎麽叫門也不搭腔,隻好作罷。這一夜,張德存一家三口誰也沒睡著。

廣玉是張德存兩口子的頭生孩子,生下來白白胖胖,大眼嘟嚕,特別招人喜愛,爺爺拿著當寶貝,從小到大,他們沒動過她一指頭,攤上眼前這事,他們隻能跟她好商量。可是隻要他們一張嘴說這事,廣玉就給截住,說:“您倆也別費話,留著唾沫暖暖心也是好的。”靈芝說:“妮兒,那林家已然跟咱退了婚,這事怨不著咱,你就掂量掂量,人常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你還能把爹娘難為死嗎?”廣玉說:“不讓您說,非得說,那好,我也不用掂量。我就再說一遍。我明情,林家退婚,退到您心眼裏了,可是林北生退了,我張廣玉沒退。您也許巴望著當區長的老丈人、丈母娘,下輩子也別想。退一步,也許人家旁人兒是海闊天空,我就是死路一條。您倆也不用這麽難為得慌,共產黨不會因為這事整治您—他們不敢,這事太胡作,他們講究影響,出了事,傳開了,不好看也不好聽,有人得挨難看,吃不了兜著。打這咱不提這事,您再提,我不打你們知道跑了算完。你們看著辦吧。”張德存兩口子害了怕,不敢再提這個茬兒。廣玉就跟沒事兒人似的,也一樣下坡幹活,推磨軋碾,吃完飯刷鍋洗碗,就是臉上沒笑模樣,不問不說話。就這樣過去了十幾天,張德存夫妻覺得,功夫大了,閨女慢慢地沒那麽難受了,興許能回心轉意,等等再說吧。

這天,靈芝娘家捎了信兒來,說她娘有病,讓她去,張德存拿小車兒推了她去走娘家了,交待廣玉在家好好看家。半晌午,廣玉沒上坡,正在屋裏納鞋底,給林北生做鞋,小苦子來了,悄悄對她說:“玉姐,林北生來了,在俺家,他因為退婚的事不敢來你家,他想見見你,俺娘讓我來叫你。你給俺嬸子說一聲吧。”廣玉苦笑道:“你真是個孩子,你嬸子不會讓我去見林北生的,可不能跟她說。不過不要緊,他們上俺姥娘家去了。家裏就我自己。你怎麽沒上學?”小苦子說:“老師都上區裏開會去了,說是要搞什麽鎮反運動,學生放假了。”小苦子又說:“聽說,鎮反就是要逮那些跟國民黨當過差、當過兵的人,林北生他爺爺——就是俺作棟舅姥爺那樣的,他們家天天嚇得了不得,別說他家了,俺娘也難受得要命,她這個舅,對她可好啦。家裏攤上這種事兒,人家區裏讓他家退婚,他家敢不退嗎?廣玉姐,你別恨俺北生哥。”廣玉聽苦子小小的孩兒說這些話,看著她小臉兒一本正經的樣子,心裏難受極了,兩眼一下噙滿了淚水,說:“傻妮子,我不恨他。誰說我恨他了?林北生說來?”苦子搖搖頭,說:“他沒說。他什麽也不說,就說想見見你。”廣玉問:“都有誰在家?”苦子說:“沒什麽人,俺爺爺還是在裏間屋裏躺著,不見人,俺奶奶讓她娘家侄兒接走了,俺爹,俺兩個哥給人家幫忙蓋屋去了,吃了後晌飯才回來,家裏就俺娘、俺嫂子和小孩子,不耽誤你和北生哥說話。”

廣玉跟著苦子到了大娘家,進門看見林北生在院子裏站著,頭發多長了也沒剃,臉上像生了鏽,廣玉心裏立馬塞了個酸疙瘩,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叫一聲:“北生哥……”李桂芹聽見廣玉說話,站在東屋門口,說:“廣玉來了,妮兒,快屋來。”廣玉和林北生相跟著進了屋,李桂芹說:“你兩個孩子好容易到一塊兒,說說心裏話吧,省得憋在心裏難受。我和你嫂子做點飯,今兒晌午都在這裏吃飯,吃了飯,北生再走。”李桂芹又說:“事兒已經這樣了,也沒什麽別的辦法兒—胳膊擰不過大腿,怎麽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區長?啥也不說了,怨咱娘們命苦。你倆把話說開,各人也好做個人的打算—都老大不小的了。”廣玉哭了,說:“大娘,你說什麽話?有什麽打算頭?”李桂芹一愣,說:“妮兒,大娘不該說這話,好,我不說了,你倆說話吧。”說罷就出了屋。

屋裏就廣玉、林北生兩個人了,廣玉說:“十來天不見,你看你瘦成什麽樣了?”林北生說:“都這樣了,還能有好樣兒?你也瘦了。……廣玉,我,我們家對不起你。”廣玉說:“你別說這樣的話了,我不怨你。你和你家老的還願意這樣?區裏到底咋說的?”林北生說:“那個黃病臉子和村裏的幹部把俺爹叫到村公所,說俺家是地主,還有在逃的反革命分子,馬上就搞鎮反,說俺和河灣這門親事影響不好,區裏不同意,叫俺爹馬上同意退婚,俺爹嚇壞了,急忙答應了。”廣玉說:“怎麽不問問他,根據那條政策逼人退婚?”林北生說:“哪敢?主要是怕人家沒好的治俺爺爺。”廣玉說:“大爺好糊塗,爺爺沒音信,你就是退了婚,人家逮著他,該怎麽弄他還怎麽弄他,你不退婚,他們也沒法兒為這事給老爺子加罪。”林北生說:“俺爹不敢,我也覺得,俺家這個樣了,讓你去跟俺受罪,心裏不忍。我也看出來了,是那個當官兒的打你的主意,咱倆散了,你要跟了他,就省得受罪了,咱兩個,能爬出一個來也是好的。”廣玉哭著說:“北生哥,你說的什麽糊塗話?我就舍下你,去攀那個高枝兒?那還不如叫我死了呢。”林北生掉了淚,說:“廣玉,你這是何苦啊?我就是個地主羔子,反革命的孫子,人家想怎麽捏就怎麽捏,不值得你這樣。”廣玉說:“北生哥,你好傻,我跟你能分開嗎?你受苦,我難受,心裏和你一般苦,你們這樣不是向我,是害我。你回去跟你爹說,叫他去跟區裏說,你們不退婚了,讓他們給咱登記。不行咱就去告他們。”林北生說:“叫俺爹去說這個?借他個膽,也不敢哎。再說,人家區裏就不給咱登記,咱有什麽辦法兒?告他們?上哪告去?天底下哪裏有咱講理的地方?誰會替咱說話?廣玉,認命吧,別管我了,你以後隻要過好了,我死也不難受了。咱倆有緣無份,下輩子吧。”廣玉說:“北生哥,你啥也別說了,你說的那個,我做不到。”……

天剛晌午,李桂芹就打發林北生和廣玉吃飯,兩人哪裏吃得下去,隻是做了做樣子,一人吃了幾口菜,喝了一碗湯,就說飽了。李桂芹說:“不吃算了。北生回去吧,回去晚了,家裏掛著。”林北生起身要走,廣玉說:“大娘,我也回家。”李桂芹知道廣玉是要送北生,就說:“走就走吧。都走吧。倆孩子苦命啊。”

廣玉和林北生出了張德成家大門,林北生說:“廣玉,你出來大會子了,快回家吧,省得叔和嬸子擔心。”廣玉說:“他們上俺姥娘家去了,今兒個回不來。我送你,到您莊跟前再回來,咱倆多啦會兒呱兒。以後就撈不著見麵啦呱了。”林北生說:“好,那我就再送回你來。”廣玉苦笑道說:“咱倆你送我,我送你,就沒完了。……沒完就沒完,沒完才好呢,可人家不讓咱‘沒完’啊。”廣玉眼圈紅了,林北生看她一眼,怕她哭,沒接她話茬兒。

兩人相跟著出了村,過了橋,朝二紅廟走。路上沒什麽人,地裏的小苗子綠油油的,長得很旺,坡野遠處有人耪地,低著頭,彎著腰,一大會子才直一回身子,馬上又把頭低下接著耪。兩人都咕嘟(9)著嘴,不說話,說什麽呢?說也沒用,沒一點辦法兒,誰也救不了誰。二紅廟離河灣村隻有三裏路,不大會就快到了。

二紅廟莊東南一片柏樹林,是林家林(10)—林家的家族墓地,廣玉看著林家林,說:“北生哥,咱兩人訂一回親,又叫人家給拆散了,咱到林上給過世的奶奶磕個頭,讓我也表表孝心。”林北生說:“別價,不年不節的,磕什麽頭。”廣玉說:“非去不可。我送你回來就是這個打算。”林北生隻好依她,兩人一起走進林家林,一顆顆柏樹遮天蔽日,光影婆娑,裏邊涼森森的,廣玉打了個激靈。兩人走到奶奶墳前,廣玉跪下,說:“奶奶,你在世的時候,可喜歡我,疼我,還沒等我進您林家門,你老人家就走了,眼下,人家非得拆散俺不可,我當不成你的孫子媳婦了,奶奶,我心不甘啊。你怎麽不保佑俺呢。奶奶,我認死也不嫁給那個孬種玩意兒,我早晚也去找你,孝順你老人家。”廣玉說著說著就哭了,哭著給奶奶磕了頭。林北生在一旁陪著廣玉跪著,也不住地落淚,邊落淚邊給奶奶磕頭。

過一霎兒,林北生站起來拉廣玉,廣玉還在抽泣,扭歪著身子站了,趴到林北生懷裏嗚嗚哭起來。林北生說:“廣玉,別,別這樣……”廣玉抬起頭,兩隻淚眼看著林北生,說:“別咋樣?訂婚這幾年來,我心裏早就是你的媳婦了,到這時候了,你還……”林北生囁嚅道:“廣玉,我……我……”廣玉說:“哥,你真是個木頭啊。”說著兩手抱著林北生,兩隻眼火辣辣地看著他,林北生被廣玉看得臉紅耳熱,心怦怦跳,兩隻胳膊摟緊了廣玉,不一霎兒,兩手抱了廣玉的頭,兩人嘴對嘴親起來。不知過了多大會兒,廣玉說:“哥,那邊有個平活地兒,咱上那裏坐下。”兩人走過去,林北生把地上的石頭子兒拾了,拔了地上的蒺藜,兩人相擁著坐下,摟抱在一起,又親一陣,廣玉抬起頭,說:“北生哥,趁俺爹娘不在家,咱倆跑了吧?”林北生一愣,說:“可不行,咱兩人都成份不好,開不出介紹信,上哪跑?你又讓區長盯上了,人家還不把咱逮回來?人家還得治作老的,那就麻煩了。”廣玉又哭了,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麽行?莫非我真得去跟那個赤紅臉半老頭子才行?看樣子,磨功夫大了,俺爹娘脫不了答應人家。誰也救不了我。那我不就完了嗎?還不如死了的好。哥,我可怎麽辦啊?”林北生哭著說:“好妹妹,哥也沒辦法啊,哥是無能的人,愧對妹妹了。”廣玉用手擦去林北生臉上的淚水,說:“哥,不怪你,不是你的事兒,是咱命不好。”林北生哭著說:“好妹妹。”又抱著廣玉親,廣玉也發狂般親林北生,突然,廣玉掙脫開林北生的摟抱,伸手解林北生的褂子扣子,給他脫了光脊梁,又解他的紮腰帶,拽下他的褲子,林北生明白了廣玉的意思,掙歪了幾下,見廣玉瘋了一樣,隻好由著她,說時遲那時快,廣玉幾下脫光了自己的衣裳,林北生頭一回見大閨女的光身子,還是自己曾經的未婚妻的光身子,白得晃眼,他暈了,兩人把衣裳鋪到地上,赤條條的摟抱在一起,林北生吭哧吭哧地說:“妹妹……咱不能那樣,我怕你以後受屈,今天咱要那樣了,我就是害你了。”廣玉說:“俺哥你真到了勁了,想得多周到,你跟我訂一回親,憑麽光擔個虛名?別說我死也不跟那個半老頭子,就是跟,也不能給他囫圇身子,便宜他了,我這身子生成是你的,今兒個就給你。咱倆有了今天,我就是你的媳婦了,哥也算娶了我了,不冤了。”林北生使勁摟著廣玉,恨不得把兩人箍在一起,廣玉喘息著說:“哥,你還猶豫什麽?”林北生翻身趴到廣玉身上,沒好地親她,不大霎兒,兩個人就合成一個了,在樹林裏,在斑駁的日影下,像小船在浪尖上,瘋狂地顛簸……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林北生趴在廣玉身上不動了,廣玉愛戀地拿手撲拉著他的脊梁,說:“俺哥累了,下來歇歇吧。”林北生戀戀不舍地下來,兩人臉對臉躺著,林北生說:“妹妹,哥有這一回,不白活了,我怎麽報答你啊?”廣玉說:“你剛才就報答我了,我也一樣,有這一回,死也值了。”兩人又摟抱著親了起來,不一會,林北生又爬到廣玉身上,又是好一陣瘋狂。林北生恨不得化到廣玉身上,廣玉恨不得把林北生吞到自己嘴裏……

親熱完了,廣玉哭了,說:“哥,這些天,我就犯愁,覺得活不了了,你想想,往後咱倆誰都沒好日子過,活個什麽味兒?剛才咱倆這樣了,想想更不能再活了,怎麽活?我就真嫁給那個姓牛的,拿身子讓那個畜類糟賤去?死也不!還不如咱今兒個就一塊兒死了,家裏人把咱埋在這裏,我就是你一輩子的媳婦了。到了那邊,咱一起去孝順奶奶。也不用掛著老的,你們家,你死了,還有你哥和你嫂子,俺家,我一個妮子家,沒了就沒了,還有俺兄弟,他是學生。到這樣了,咱兩個人隻能給老的添麻煩了,咱死了,老的倒省心了。”

林北生聽廣玉說這話,竟覺得像是在黑屋裏一下捅開了窗戶紙,猛然看見了光明,他說:“妹妹,你本來還有活路,都不願意活了,我還有啥話說,死,咱倆一起死,早死早托生,下輩子再做夫妻。”兩人又親熱一陣,互相拿手擦幹臉上的眼淚,起來穿上衣裳,林北生折了根柳樹條,紥上腰,毛毛地用自己的褲腰帶 係了個繩套兒,掛在奶奶墳旁一棵大柏樹樹杈上,又搬了一塊半截石碑放到繩套下邊,兩人站在柏樹下,緊緊地摟抱著,良久,廣玉說:“哥,不留戀了,咱走吧,你先把我抱上去。”林北生兩眼含淚,抱起廣玉,讓廣玉站到破石碑上,自己也上去,兩人又摟抱在一起,過一會兒,廣玉說:“哥,好了,依著豫磨沒頭兒,咱快上路吧。”說著把脖子伸進繩套,林北生也把脖子伸進繩套,兩人互相摟抱著,臉貼著臉,林北生說:“妹妹,你陪我死,太冤了,要不咱下去吧。”廣玉哭著說:“哥,你怎麽了?說得好好的,怎麽又變了?你想什麽呢?咱兩人不能結婚白頭到老,就死在一起,做陰間的夫妻,一點兒也不冤。別二思(11)了,咱快點兒,一會兒林子裏倘或來個人,想死也死不成了,我白丟人,人家準得給你摁個不小的罪過。哥,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下去就在奶奶的碑上一頭碰死。”林北生再看看廣玉兩隻淚眼,狠狠心,咬咬牙,兩隻腳使上勁一下把石碑蹬倒,繩套就緊緊地勒住了他們的脖子,兩人來不及互相看一眼,立時就斷氣兒了,頭耷拉下來,四隻胳膊還緊緊地抱在一起。

這天張德存夫妻倆在小孩姥娘家,吃了晚飯,靈芝老覺得心裏不素靜,像是有什麽禍事要來,張德存說她胡尋思,說好住一晚上,就沒有走。林北生上河灣村是自己偷偷來的,該吃晌午飯了,林北生沒回家,黑天了,還是沒回來,林北生的哥哥祥生說,興許是上河灣了,老的迭忙讓他來河灣村,祥生黑燈瞎火來張德成家打問,李桂芹嚇壞了,“撲通”坐到地上,說:“壞事了,兩個孩子出事了。”忙打發廣坪快上德存叔家,看廣玉在不在家。德存叔家大門用門吊子掛著,沒鎖,屋門也掛著,家裏沒一個人。廣坪身上噌地冒出了冷汗,趕緊回家說了。張家人和林祥生知道出大事了,祥生趕緊回二紅廟自己家,李桂芹估摸著德存夫妻倆是上了廣玉她姥娘家去了,張德成打發廣垣快去叫回他們,還交代,就說是村裏開村民會,省得黑更半夜的,讓老人擔心。快到家,廣垣才給叔嬸說了實話,臨了,還歎聲氣,說:“真不知道廣玉迷哪一竅兒了,跟林家散了,找牛區長,多少人想都想不著的好事兒,就不幹,說不定連小命兒都丟了,值當的嗎?”靈芝說:“五妮兒,都啥時候了,你就別說這樣的話,讓叔嬸難受了。嬸子求你了。”張德存說:“五妮兒,你是拿刀子在俺心裏攪拉呀。”

河灣村張家,二紅廟林家本家,親戚,莊鄉,幾十號人,燈籠火把,窩子反叫,兩個村裏樹行子,井裏,坑裏,旮旮旯旯,四處裏尋覓,八下裏查找,這一對未成的夫妻竟如飛升土遁了一般,哪裏也沒他們的蹤影,黑更半夜,兩個孩子的娘,嬸子大娘,嫂子,姐妹的哭聲,眾人的嘶喊聲回蕩在夜空,兩個青年男女在柏樹林裏沉默著,不肯答應,他們已然脫離了苦難,像書上說的,魂歸“離恨天”了。人們像是鬼蒙了眼,竟都沒想到進林家林去找,直到第二天上午,二紅廟一個拾柴火的半大孩子看見在柏樹上吊著一對男女,差點兒嚇死,慌忙回村報了信兒。

兩家的親人,莊鄉,看熱鬧的人簇擁著走進林家林,到了林北生他奶奶墳前,人們看見,二紅廟最出色的小夥子和河灣村最好看的姑娘兩個人掛在大柏樹上,頭挨著頭,臉對著臉,四肢胳膊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像是死也不讓人把他們分開,靈芝被李桂芹和廣坪媳婦架著,一下昏死過去,林北生他娘跌坐到地上,哭天搶地,不光倆孩子的親人心肝都要碎了,鄉親們也都覺得忒慘了,忒驚人了,忒疼人了,不少人傷心落淚。

死的是兩個年輕的,不能回家發喪,兩家商量,就在林裏發送他們,給親戚報喪,捎信讓自己家在外頭的回來,林家買了兩口棺材,兩家把給孩子準備的結婚用的衣裳被褥都拿到林上,給他們穿戴整齊,就在林裏入了殮,把兩個孩子合葬,埋到了林家奶奶墳前。

廣玉死了,她弟弟廣培從學校趕回來,傷心欲絕,頭在大柏樹上碰得砰砰響,頭皮都血洇了,陳家二姑娘淑媛一直守在林上,照顧張家叔嬸兒,勸慰廣培,有人嘰咕,張家閨女和林家弄了這麽一出,小子又和陳家姑娘這麽近乎,能有好結果嗎?

河灣村和二紅廟一對青年男女在男方祖墳前雙雙上吊殉情,消息很快傳遍了全縣,成了當地的特大新聞,事情的起因是區長在指導員支持下強奪人妻,盡管苦主是地主成分,反革命的孫子,但還是引起了很大民憤,老百姓認為,兩個孩子忒死心眼兒了,怎麽拿自己的命這麽不值錢?話又說回來,人不逼到急處,誰也不會走這一步。兩個孩子死得冤枉。地主也罷,反革命也罷,殺也行,剮也行,這個屌弄法兒不行。老的有罪,孩子沒罪,就是有罪,也不能變著法子奪人家媳婦兒,欺負人不是這麽個欺負法兒,那些人不是說自己大公無私嗎?這是弄的什麽缺德事?上級領導得報,十分震怒,雷厲風行,立即把牛區長,指導員和區文書三人都逮了,縣委派來了新任書記兼指導員,叫宋培新,河灣村的劉青田本來在縣裏當科長,出了這事,調到一區當了區長,還派來個長得五大三粗、一臉疙瘩子名叫趙臣的當文書。過了個多月,牛區長殺了頭,給兩個“死心眼兒”的年輕人抵了命,指導員和文書也都判了刑,河灣村的黨支部委員吳家槐跑到女方家裏替區長提親,算是為虎作倀,領導念其出身好,是基層幹部,從輕處理,給了個黨內警告處分,吳家槐覺得窩囊透了,不像原先那樣脹飽了,老實了大半年。莊稼人齊讚共產黨英明,執法如山,不像舊社會官官相護。幾年以後,在整風運動中,又重提這事,有幾個人—當中就包括廣玉的哥哥廣培—還因此被打成右派,那就是後話了。

1.賴稿兒,就是借口,托詞。 2.緊八扣,用以捆綁,固定的繩索最緊要的部位,比喻吃緊的狀況,緊急時刻。3.豫磨,拖拉,黏纏。耽擱時間。4.拿勁,同意,甚至高興,但故意擺架子,裝作不同意,拒絕。5.按拍,就是說服或壓服,迫使對方接受。6.狗流子,像喪家犬一般的低賤。7.掰掙,爭論,分辯。8.照著,即朝著,對著,有時是對抗,對著打的意思。9.咕嘟嘴,即沒話說,有時是說話困難。10.林,即墳地。11.二思,猶豫,有別的,不一樣的想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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