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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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蒼生》第九章

(2024-02-29 21:31:31) 下一個

9

(1)

 

“統購統銷”,張廣坪遭了癟子,受了罪,心裏有氣,沒地方出,堵得慌,堵得難受,賣完“餘糧”,來到家,一頭栽到床上,拿被子蒙著頭睡了一天一夜,如蘭叫他起來吃飯,叫不動,李桂芹說:“叫他睡吧,這些日子他讓人家折磨得不輕,心裏憋屈,讓他歇歇,心裏靜般靜般(1),慢慢就緩過來了,三頓兩頓的不吃不礙事,起來了,給他做點好吃的補補。”如蘭眼圈紅了,忙走開,去院兒裏熬豬食了。

第三天上,一家人都吃過早飯了,如蘭她娘凍著了,她去看看了。過了不大會兒,廣坪起來了,李桂芹要給他下熗鍋麵條,他不讓做,說:“統共剩了那點兒麥子,我還喝什麽麵條子。”自己盛了一大碗剩糊塗(粥),呼呼嚕嚕地喝一陣,就著鹹菜,一連吃了五個煎餅,又盛了一碗糊塗喝了,抹抹嘴,戴上棉帽子,上牲口棚裏拿出一把莔批子,拿剪子截短了,塞到自己外腰帶上, 搭眼看看西屋南山牆跟前的雞窩,還沒敞雞窩門,鴨棚子裏的十來隻鴨子正呱呱叫著。廣坪幾步走到鴨棚,抬腿進去,嚇得鴨子叫得更厲害了,廣坪氣呼呼地逮圈裏的鴨子,逮著一隻,就拿莔批子綁上,一陣把鴨子全逮住綁了,扔到鴨棚外頭,又到雞窩門口,敞開雞窩門,兩隻手堵著雞窩門,抓朝外來的雞,公雞、母雞叫個不停,綁了腿的雞在地上打“撲拉”,弄得塵土飛揚,老嫲嫲在堂屋門裏頭火盆跟前坐著,張德成蹲在大桌子跟前,低著頭,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煙,李桂芹站在堂屋門外,眼裏汪著淚,看著兒子“使瘋”,廣坪的兩個小子讓爹嚇得緊貼奶奶站著,小河兒仰臉問:“奶奶,俺爹怎麽了?”李桂芹說:“瘋了。”河兒“嗯嗯”著,說:“俺爹沒瘋。”老嫲嫲大聲喊道:“帶兒她娘,你嚇唬孩子做麽?河兒,水兒,外頭冷,快屋來,找老奶奶,火盆跟前暖和。”又說:“德成,你怎麽光在這裏抽煙,不去說說四妮兒,叫他緊著(2)鬧騰?”張德成在桌子腿上磕磕煙袋窩,說:“剩的糧食不多了,是得顧摟(3)人要緊,四妮兒得頂著頭撐這個家,他願意咋弄就咋弄吧。”老嫲嫲歎口氣,說:“唉,這是什麽事哎。死老頭子眼一合走了,他省心了,真不跟死了素淨。”河兒趴到老奶奶懷裏,說:“不叫老奶奶死。”水兒也學著說:“不叫老奶奶死。”張德成站起來,說:“娘,你別說這些沒用的了,白叫小孩兒們聽著難受。”說完,出屋去了院裏,哭喪著臉,皺著眉頭,站在一邊兒看廣坪“忙活”。

不多大會兒,如蘭推開大門進了家,李桂芹說:“如蘭,你怎麽這一霎兒就回來了,你娘怎麽著了?”如蘭說:“俺娘就是受了點兒涼,沒事兒,我走的時候,廣坪還沒起,我不放心,趕緊回來了,尋思給他做點兒麽吃。”一邊說,一邊看著鴨棚外頭,雞窩跟前上了綁的雞鴨和正蹲在雞窩門口忙活著的丈夫,冷笑著說:“看樣兒不礙,好幾頓沒吃,勁頭兒還不瓤哩。”說完,幾步走到鴨棚外頭,蹲下,解綁著的鴨子腿上的檾批子,解一隻,就抓著放進鴨棚,不多會兒,把十來隻鴨子全給放回鴨棚了,劫後餘生,驚魂未定的鴨子們不安地在鴨棚裏走來走去,眼瞅著天天喂它們,剛才又解救了它們的女主人,呱呱地叫著,好像在表達對她的感激。放完鴨子,劉如蘭又走到雞窩近旁,廣坪逮著最後一隻公雞,綁緊了,站了起來,對如蘭說:“咱娘說,你去看他姥娘了,怎麽這一會兒就回來了?”如蘭說:“我不回來,還在那裏住下?再回來晚點,家裏的豬狗雞鴨,就全讓你給踢蹬了。雞鴨都消交了,豬怎麽發落?”廣坪說:“今天先上縣城把雞鴨賣了,明天再賣豬,看看大牲口的行市,看準了,就賣驢。”如蘭冷笑道:“還真有主意,怎麽光賣驢,不賣牛啊?牛也不光吃草,也吃糧食啊。”廣坪說:“你傻嗎?驢喂料(4)比牛多啊,再說牛不得耕地嗎?”如蘭說:“你種地,知道得用牛耕地,那雞鴨豬羊也不是白吃你的糧食,你這個踢蹬法兒,是不打算過了?”廣坪說:“你胡屌扯的什麽?誰不打算過了?不是糧食少了嗎?”如蘭說:“哼,糧食是少了,糧食少,也不能這樣踢蹬。”說著,蹲下就解院子裏綁著的雞,被解開的雞,也許是腿和爪子綁麻木了,站不住,神色慌亂的小眼睛怯生生地看著劉如蘭,好像不相信自己被解放了,一瞬間,就急忙“格大格大”叫著跑走了。廣坪說:“你這是幹什麽?我好容易逮著的。”說著,就過來逮如蘭的手,不讓她放雞,如蘭急了,猛勁推廣坪,一下把他推了個倒坐子,廣坪火了:“劉如蘭,你今天想挨揍啊?你憑什麽不讓我賣雞?”如蘭說:“是,我身上癢了,想挨揍了。我不光不讓你賣雞,也不讓你賣鴨子,你去看看吧,鴨子也都讓我放了,我更不讓你賣豬—甭管是母豬還是‘克朗’,看你能把我怎麽樣了。我就不讓你胡踢蹬。”

廣坪跑到鴨棚一看,鴨子果真全在鴨棚裏,吃食兒的吃食兒,閑逛的閑逛,廣坪火更大了,兩隻鐵鉗般的大手拽著如蘭的一隻胳膊就往屋裏拖,如蘭被他拽得腳不沾地,也急了,趴下頭,照他手脖子咬了一口,廣坪冷不防,給咬一口,疼得厲害,兩隻手鬆開了,如蘭跑到婆婆跟前,趴到婆婆肩上,嗚嗚哭起來,廣坪還要攆如蘭,被張德成死死地抓住了,說:“小四妮兒,你長本事了,學會欺負媳婦了。你再敢招著如蘭,看我不拿鞋底抽你!”李桂芹說:“小祖宗,你在外頭受了氣,在家裏拿老婆出惡氣,還算是個男爺們兒嗎?”廣坪兩隻眼通紅,說:“俺親爹,親娘,你倆真夠糊塗,我是拿她出惡氣嗎?她不是不知道,家裏還剩了多少糧食,有一天沒得吃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怎麽辦?到時候,我鑽頭覓旮旯也沒處弄糧食啊。我能不急嗎?”如蘭不哭了,抬起頭,說:“就你急?你覺得就你替這個家操心?你怎麽不想想,咱娘和我,喂這些牲靈容易嗎?你一下子都給消交了,這日子怎麽過?不喂雞了,咱奶奶和孩子,有個頭疼腦熱的,不舒坦了,就不吃個雞蛋?不喂雞喂鴨,沒有雞蛋鴨蛋,上哪裏淘換(5)倆錢,老的小的生個病,長個災,兩個妹妹上學,買個本子,怎麽辦?母豬再有倆月就下小豬了,你也賣了它?那不是敗壞嗎?管麽不喂了,怎麽攢糞?地裏沒糞,怎麽打糧食?地裏打不出糧食,不更挨餓?你是瘋了還是傻了?”廣坪說:“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啊?這不是沒辦法兒嗎?不顧一時算一時,怎麽辦?”如蘭說:“那也不能這個弄法兒,叫我說,光把不下蛋的老母雞老母鴉子,拿集上賣幾隻,也殺幾隻,燉出來,擱到地窨子裏,叫咱奶奶,咱爹娘和孩子多吃兩天,吃這也省糧食。剩下的都喂著,豬全留著,克朗到過年再賣,價錢高,母豬得好生喂,咱還指望它發個財兒哩。”廣坪說:“你說的比唱的都好,拿麽喂它們?”如蘭說:“你甭管,我各處裏掃樹葉子,和芋頭秧子、長果秧子擱一塊兒泡軟了,剁碎了,喂牲靈,我跟俺爹說了,他做豆腐下來的豆渣不朝外賣了—本來也賣不了幾個錢,跟白送人差不多,都給咱,咱也不白要他的,過年過節給他送兩隻雞就行了,我天天去挑,連泔水也挑回來,給牲靈和食,保準行。這樣喂,豬長得慢點,雞鴨下蛋少點,可是還都全環兒的,比你爛賤的賣了強一百帽頭子,人家說來,莊稼人齊搭乎地都賣這些玩意兒,根本賣不上價錢去。”廣坪說:“你說的呱呱的,那麽容易嗎?”如蘭說:“容易不容易,也不用你幹,你就別管了。”廣坪說:“看能的你。到時候,你讓這些黃黃子跟人爭食,我可不幹。”李桂芹說:“小四妮兒,別強了,你怎麽屬強驢的,這麽拗啊?”張德成說:“四妮兒,如蘭說的,是過日子的來頭,就這樣辦。”

晚上,如蘭喂完豬,又打發孩子睡了覺,自己也出鋪睡了。沒大會兒,廣坪在堂屋跟奶奶和爹娘說一陣話,也回屋來。桌子上燈亮著,如蘭聽見他進屋,轉臉朝著牆,不理他。廣坪說:“嗷,先睡了?給我暖被筒啊?”如蘭不吭聲,廣坪脫了衣裳,掀被子朝被筒裏鑽,如蘭拽緊了,不讓他進被筒,廣坪說:“我可是光著腚哩,你叫我凍著就好了。”如蘭說:“凍著你活該。”廣坪伸手把如蘭的手拽開,鑽進被筒,如蘭說:“別招著我,打這不理你。”廣坪從背後摟緊了如蘭的光身子,說:“在一個被窩裏,怎麽不招你?你尋思你是祝英台啊?”如蘭不再掙歪,說:“俺不是祝英台,你更不是梁山伯。你看白天你那個惡,把俺的手脖子都攥青了,剛才你又抓俺的手,疼死了。”廣坪拉過如蘭的手,說:“我看看,哎呀,還真青了,沒覺著使勁啊,我起來弄點熱水,燙燙吧。”如蘭說:“沒這麽嬌貴,燙什麽?幾天就好了。怎麽上了那一陣,就不是你了?瘋了?”廣坪說:“我不是急嗎?對不住了。”說著,就扳如蘭的身子,如蘭掙歪兩下,還是被他扳了過來,廣坪把如蘭緊緊地摟在懷裏,說:“好媳婦兒,今天這事多虧你了,要依著我,壞醋了。剛才,在堂屋裏,奶奶和爹娘好一個誇你。往後管什麽事,聽你的。”如蘭說:“別說這沒誌氣的話,大老爺們兒,管什麽事聽老婆的,有啥出息?隻要你別這麽狠巴就行了。”廣坪說:“真是好老婆。”說著,抱了如蘭的臉,親了起來,親一陣,就要朝如蘭身上爬,如蘭說:“白天,又逮鴨子又抓雞的,累得不輕啊,怎麽還能弄這個?那功夫對人家這麽狠,這會兒又這樣,好意思啊,不要鼻子。”廣坪趴到如蘭身上,一邊親她,一邊說:“從打弄狗屁統購統銷,心裏煩,多少天沒這樣了,今天叫俺媳婦一大嘟嚕話,我覺著又瞅見明路了,高興了,來勁了。怎麽樣?想這事兒了吧?”如蘭被他親得臉像發燒,被他壓得渾身熱古都的,喃喃說:“俺沒想,天頂天,又是老的,又是小的,又喂牲靈,又做飯,累得了不得,哪有閑心想這個。”廣坪說:“你不想我想,我使勁了,今後晌好生出出毒氣,也叫你過過癮。”如蘭說:“不要臉,自己沒狗出息,非說人家。你別吱聲了,也別忒上瘋,把孩子弄醒了……”

廣坪瘋夠了,睡著了,如蘭讓他倒騰得一點睡意也沒了,她撫摸著廣坪的頭發,這些日子,家裏不素靜,他連頭都迭不得剃,快成長毛賊了,明天說什麽也得叫他剃頭去。她輕輕地撲拉著他的身子,這是她疼不夠,親不夠的男人啊。老公公和她爹是朋友,兩家愛好做親,明麵兒上他和廣坪是聽父母話結的婚,在劉如蘭心裏,讓她自己選,也一樣選張廣坪做男人,劉如蘭覺得合河灣村,合青山縣沒再好的男人了。結婚前,劉如蘭就老遠看著他,結婚這幾年,黑天白夜在一堆,更讓她覺得張廣坪是全村數得著的好樣兒的大男人,孝順老的,疼老婆孩子,勤力,還有成算(6),跟他在一起,你覺得過日子有盼頭,有奔頭,讓人有心勁。這天上掉下來的統購統銷把他的興頭子打得不輕,他急眼(7)了,怕大人孩子挨了餓。白天的事,是他急糊塗了。她也急了,這點子牲靈,是家裏娘們兒的命根子,要是連點牲靈都不喂了,那還過啥日子?總算掰過來了,廣坪也想通了。她一準破本兒地伺候這些牲靈,她相信,兩口子拚命幹,難關一準能過去。如蘭知道,老爺們兒在外頭受了屈,氣不順,家裏娘們兒不能給他杠勁(8),得給他瀉火,強不了的事,就不能強,他就像孩子,你得哄他,疼他,叫他如意,他的氣就慢慢順了,就像你把他心裏結的疙瘩揉搓開了似的。老爺們兒有時候會這樣,死牛筋,沒了轉環心眼兒,非得家裏人拿軟和話給拆解開,就像用溫乎水把死牛筋給泡軟了一樣。

一個冬季,如蘭到處掃人能吃的榆葉、槐葉、桑葉、棗樹葉,楊葉,果木樹葉,跟婆婆兩人一起,把幹芋頭秧子、長果秧子剪短了,跟樹葉子摻和起來,到碾上軋碎了,煮熟了,拌上豆腐渣,拿來喂雞鴨,再加上刷鍋水,就是豬食,隻有老母豬“單提席”,給點淨糧食吃。臘月裏,母豬下了崽,一窩十一個,一個個粉嘟嘟的,吱兒吱兒的,如蘭讓孩子去找老奶奶和奶奶睡覺,把小豬秧子弄到自己屋裏,拿被子蓋上,老母豬奶水不夠,如蘭叫婆婆給它們熬米糊塗,如蘭一隻隻扒著嘴喂它們,小豬秧兒全活了,一個個活蹦亂跳,甭提那個喜人了。開春了,青草出來了,有野菜了,如蘭上坡挖野菜,割青草,剁碎了,喂雞鴨,喂豬。沒用多少糧食,牲靈都保住了。春暖花開,母雞母鴨都下蛋了,如蘭和婆婆又叫抱窩雞孵小雞小鴨,不用花錢買了。三月裏張德成和廣坪挑了一公一母兩隻小豬秧兒,留下自己養,把下餘的九隻推到集上去賣,冬天裏搞統購統銷,老母豬糟蹋了不少,春天,小豬兒秧兒缺見,不光賣得快,價錢還格外貴,九隻小豬兒賣了二百五十萬塊錢。廣坪和爹誠心敬意地喂牛,兩頭牛長得膘肥體壯,母牛還下了小牛犢。廣坪挑土墊豬圈、牛欄,掃雞窩鴨棚。加上張德成從早到晚莊裏莊外拾糞,冬春兩季他們家攢了三十多小車糞肥。張德成家的日子越過越帶勁了,李桂芹說:“如蘭是咱家的功臣。”如蘭說:“娘,你可別這樣說,俺小輩人過自家日子,出點兒力還叫功啊。”張德成家有活變錢了,他們甚至都不怕沒糧食吃,因為除了上級規定糧食統購期間,老百姓的糧食不能上市交易,平常日子,集上照常有賣糧食和熟食的,工商所和糧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不問,有錢就不愁吃的。

張德成家這些事兒,全河灣村都講咕。村支書梁仲山在村民大會上表揚了他們家,吳家槐不讚成,說,張德成爺們兒統購統銷表現不好,跟張德存家劃不清界限,不應該表揚。梁仲山說,共產黨坐江山,不就是讓老百姓過好日子嗎?過好了,是好事,怎麽不能表揚?一區區長劉青田也說應該大力表揚,農戶都像張德成家這樣,咱的工作就好做了。河灣村不少村民原先覺得,統購統銷,大車門張家兩叔兄弟挨得最苦,張德存家甭說了,張德成家這一下也給打趴下了,想翻點兒(9)難了。沒想到,這家人不光沒趴下,小日子還過得更紅火了。有的說,真他娘的邪門兒,有明白人就說,一點兒不邪門兒,人家那兒子有骨氣,那媳婦子有誌氣,一家子都爭氣,河灣村誰家能比?你覺得人家有錢花有飯吃,沒見人家出的什麽力。有的說,人家有成算,就賣了驢,旁的牲靈沒踢蹬,還越喂越多了,賺大發了,有的說,誰也沒前後的眼哎。

廣坪和他爹賣了小豬兒不多天,一件更大的好事讓他們遇上了。莊西頭有家人家,老兩口子,沒有兒女,老頭子土改第二年病死了,前幾天,孤老婆子也死了,鮑三兒是她一個沒出五服的侄子,又饞又懶,孤老婆子再沒近親,理當他發喪,本族人說,你發喪,你嬸子的五畝地就歸你了。鮑三兒說,我自個兒的地都懶得種,我要些地,什麽屌用。但是,這喪他又不能不發,他心想,我把這五畝地賣了它,弄倆錢兒,就用賣地的錢買棺材,置壽衣,待客,發完喪,剩下的錢,就歸我了,鮑三兒也過幾天有錢的日子。可是,村裏人誰有現成的錢,一下買這五畝地?有人跟他說,全河灣村就大車門張家張德成有現錢,他爺們兒賣了驢 ,剛賣了一窩豬秧子,你去找他吧。

張廣坪聽說鮑三兒要賣地,一下就動了心,他和五妮兒分家,不是按人口,是按三份兒分的,他和老的一起過,他覺得地不夠種,早就瞅乎著想買地,如今正巧兒有錢,鮑家賣的這五畝地,是好地,要一下買過來,真是忒好了。廣坪跟爹娘說了這事,張德成說:“我也聽說了,也尋思這事兒來,可是,土改才過去三年。地多是罪,咱買地好嗎?要是再土改,不得倒黴?”廣坪說,咱就是再買五畝地,也成不了地主,連富農也夠不上,甭怕這個。李桂芹說:“要不去找梁仲山問問,他說能買就買,不能買就別買。”

張德成去問了,梁仲山說:“土改分完地,都發了土地證,地是個人的,個人當家,要不當家,還叫個人的?上級有政策,土地買賣自由。買吧,雙方自願,誰也管不著。鮑三兒賣地這事,我問劉區長了,他說,政策允許。這兩天,我正愁這事,怕鮑家這五畝好地叫鄰莊買去了。你家買了這地,保險能種好了。是好事兒,大膽辦吧。”

廣坪知道了梁仲山的態度,坐不住了,要去找鮑三兒。張德成說,咱是買家,不能先伸頭兒,上趕著不是買賣,沉著氣等著,他發喪急等著用錢,比咱慌得多。奶奶說,四妮兒,俗話說,心急吃不上熱豆腐,會打拳的別毛了,得讓鮑三兒上咱門兒上,求告咱。娘說,就是鮑三兒來了,你爺們兒還得拿拿勁,別顯得熱的了不得。張德成說,這個弄法兒就能把地價壓下來。如蘭說,廣坪管幹麽,沉不住氣。要不是老的擋著,非吃虧不可。廣坪說,薑還是老的辣。要依著我,虧吃大發了。奶奶說,四妮兒是過日子的心忒盛了。

說這話第二天,鮑三兒就托人找上門來,張德成爺們兒用貳佰貳拾萬塊錢買下了鮑老嫲嫲的五畝好地。買了這地,廣坪趁上坡的時候,去看了好幾趟,越看越高興,晚上,躺在被窩兒裏,對如蘭說,我站在那五畝地跟前,真想在地裏打幾個滾兒,還想抓幾把土含到嘴裏,怕叫人家看見了笑話,罵咱燒包,才忍住了。如蘭說,瞧你那點兒出息,五畝地就自得這樣。廣坪說:“這都虧了你,是你的功勞。”如蘭說:“淨說沒味兒的話,怎麽還成我的功勞了?”廣坪說:“要不是你擋著我賣牲靈,要不是你照應老母豬照應的好,賣豬秧子賣了這麽些錢,想買地,也買不起哎。”如蘭說:“那也不能說是我自己的功勞。這話隻能咱倆說,記住了。”廣坪說:“記住了。反正我心裏記著你的功勞,不說就是。”說著就摟了如蘭親,如蘭推他,說:“推了一天糞,不累?歇歇吧。”廣坪說:“你立功了,我得犒勞犒勞你。”說著親得更猛了,如蘭說:“你是想犒勞自己吧。”廣坪說:“是犒勞你,我沾光。”如蘭摟緊了他,說:“不嫌丟。”……

(2)

家裏買了地,張德成沒高興幾天。這天吃完晌午飯,廣坪把爹叫到牛棚跟前,小聲說:“爹,五妮兒跌腳了。你知道不?”張德成吃一驚,說:“怎麽跌腳?他不是成天往柳溝跑嗎?油坊不掙錢嗎?我啥也不知道,你快說。”廣坪說:“壞事兒就壞在油坊上,孫寡婦她娘家侄兒不正幹,大吃二喝不說,油坊也沒弄好,不是把花生炒糊了,就是炒不透,出油少;幹活的往外偷果子糝;賣出油去,要不回錢來。油坊垮了,五妮兒不光沒見著回頭子兒,還得朝裏攤錢,他該人家吳家槐錢,把房子給吳家了,明後天就給人家騰房子。”張德成急得跺腳,說:“騰屋?他上哪住去?”廣坪說:“這你倒不用擔心,他住不到野地裏,搬孫寡婦家去就是。”張德成說:“到底還是得當倒插門女婿。”廣坪說:“你就別尋思那個了,還有更氣人的—他還賣了二畝地,拿了地錢上油坊填窟窿。”張德成一屁股坐到牛槽沿上,拍著大腿說:“真是敗家子兒啊。”廣坪說:“你小點兒聲,俺奶奶和俺娘聽見了不得。”張德成說:“這能瞞得住嗎?”

沒等張德成給老嫲嫲和孩子他娘說,大晚上,廣垣和能能兩人來了,一家人正吃飯,兩人進屋來,廣垣低頭耷拉角的,能能也不像原先那樣精神,兩人叫“奶奶、爹、娘”,像蚊子哼哼,見到他們,小河兒、小水兒倆孩子高興地喊道:“俺叔,俺嬸子來了。”三個妹妹也忙著喊他們,廣坪說:“五妮兒、能能來了,吃飯了嗎?”如蘭說:“你問啥哩,哪吃這麽早?苦子,快給你五妮兒哥,你嫂子搬凳子,你倆快坐下,我去給盛飯。”李桂芹說:“還愣著幹什麽?還用你妹妹搬凳子,自己不會搬啊?還不快坐下?”奶奶說:“你倆可有功夫沒過來了,奶奶想你們了。”張德成氣哼哼地說:“小五妮兒,怎麽想起家來了?你還記得門兒朝哪不?”奶奶說:“德成,別充你有規矩的,有話,吃完飯再說。”

一家人吃完飯,能能搶著和如蘭一起刷鍋刷碗,又幫如蘭喂豬。張德成恨吱吱地看著廣垣,廣垣忙把頭低下。過了片刻,他突然跪到屋當門,李桂芹說:“五妮兒,你這是做麽?”奶奶說:“五妮兒,有啥說啥,別嚇唬奶奶。”廣垣說:“奶奶、爹、娘,我作大孽了,不能活了。”張德成厲聲罵道:“你個不成器的玩意兒,什麽慫樣子?不是當初辦油坊,燒得不知姓麽的時候了。快說,到底怎麽著了?”廣垣支支吾吾地說:“油坊垮了,借的吳家槐的錢還不上了,把房子抵給他了。”張德成說:“就這 ?”廣垣又說:“還賣了二畝地,地錢還油坊的帳了。”張德成說:“能能她表哥是油坊掌櫃的,你是入股的,你憑啥拿錢去頂帳?”廣垣說:“她表哥叫要賬的逼得不能過,她表哥還有她姥娘要死要活,弄得她娘也沒辦法兒。”張德成氣得跺腳,彎腰脫下鞋底要揍廣垣,老嫲嫲說:“德成,他都多大了,你還使這規矩?你想氣死我?”張德成急咧咧地說:“娘,你別迷磨了,你不看看是什麽事嗎?”李桂芹說:“管什麽事,你揍他也不當麽,小五妮兒,還不快跑?”張德成伸手指著李桂芹,惡狠狠地說:“要不是你慣著他,他到不了這樣,你再胡叭叭,我連你一塊收拾。”廣垣嚇慌了,起身往外跑,張德成就去追,被廣坪死死地拽著,又把他硬推回椅子坐下,說:“爹,你先消消氣兒。小五妮兒這事,就是這樣了,潑出去的水,回不來了。你氣死也白搭,就隨他去吧。”張德成兩手抱著頭,哭腔說:“我能不生氣嗎?這邊買了五畝地,尋思過好日子,哪想到那邊他個狗私孩子連地加房全踢蹬了,進的不跟出的多,疼死人啊。”老嫲嫲說:“老天爺管著,好事兒不能都上一家子去,得勻和著,你就想開吧。”張德成深深歎口氣,說:“誰也不怨,怨我窮命啊。”

廣垣走了,能能在院子裏黑影裏藏著,過一陣,湊湊乎乎地進屋來,急咧咧地說:“爹,你可別光怪廣垣,這事不怨他,都怨柳溝宋小寶不正幹,把俺坑了。”張德成說:“早就知道宋小寶不成器,可是他不是拿槍指著你們的頭皮,逼你們幹的吧。那宋小寶不是物兒,小五妮兒也不是好東西,兩人軋夥到一塊兒,還弄出好樣兒了?”能能又說:“俺倆來,一是給老的認錯,再就是家裏快斷頓了,讓爹和哥哥幫幫。”張德成說:“咋幫?這邊兒也不夠吃。”廣坪說:“爹,你別說氣話了,我問你,能能,你們不是跟吳家槐走得挺近嗎?沒找找他?”能能說:“找村裏了,梁仲山說給購糧證,可是有購糧證,也沒錢買。”張德成說:“這邊兒剛買了地,也沒錢。” 李桂芹說:“沒錢是不假,可也不能看著他們餓著啊。你這是什麽當爹的?”張德成說:“我這個當爹的不中用,你這個當娘的有辦法兒,你往外拿啊。”老嫲嫲說:“德成,別撂半吊子腔。”張德成說:“俺娘,我就是頭拱地也沒處弄錢去啊。”如蘭說:“爹,你也別犯愁了,俺娘家那邊興許有倆錢,我去借借試試。”張德成說:“能能,我跟你說,你回去給小五妮兒說,這錢得你們還。”能能忙說:“是得俺還。”

能能回自己家了,如蘭送她到大門外,能能說:“嫂子,你對俺忒好了,俺還說不著調的話傷你,忒對不住了,俺都不知道咋謝你。”如蘭說:“可別,你要謝,還是得謝老的,我也不是光為幫你們,也是不願老的遭癟子(10)。再說,廣垣和廣坪是一個娘的,砸斷骨頭連著筋哩。”

 

(3)

一九五四年,按陰曆說,是馬年,老話講的,“牛馬年,好種田”,張德成、張廣坪爺倆兒新買的那五畝地,麥子長得不好,雪剛化完,爺倆兒可著勁,挨壟子撒了一點子糞,又澆上水,原先黃焦臘氣的麥苗兒很快就變綠了,廣坪說:“爹,你別光愁五妮兒賣地那事兒,咱種好了地,喂好牲靈,有了錢,把五妮兒賣的地再買回來。”張德成說:“四妮兒,別做夢了,我昨天上縣城趕集,路上遇見了梁仲山,他說,他剛在縣裏開完會回來,馬上就布置,讓老百姓各家各戶合起來種地,叫啥‘互助組’,下一步,就辦合作社,土地歸夥,就不是自己的了。”廣坪聽了爹這話,愣了,說:“那土改它分那回地幹什麽?還沒熱乎過來,就不是自己的了,這不是糊弄人玩兒嗎?”張德成說:“你可別胡扯八顛。”廣坪說:“那老百姓就不能過自己的小日子了?”張德成說:“看樣子是夠嗆了。梁仲山說,這叫啥‘社會主義’。”廣坪說:“我的娘,這親兄弟都得分家,各家各戶弄一塊兒,七咬八掙,還能弄出好樣了?這個法兒怕是不行。”張德成說:“行不行,誰也看不透。”

說這話當天晚上,村裏就開村民會,動員農戶成立互助組,而且要急趕急的,一個“集空兒(五天)”就得幹起來,好投入春季生產,村幹部帶頭,梁仲山和吳家槐、杜長英一人組織一個,一般農戶誰也不肯出頭兒,梁仲山和杜長英幾次三番找張德成,叫他挑頭兒成立一個組,張德成覺得這倆村幹部是好人,他得給人家個麵子,答應下來。廣坪說:“咱自己有勞力,咱爺倆加上如蘭,地裏的活兒不用找外人,自己有牛,耕耙耩地不用求人,農具也全,咱不弄這些事,不夠惹麻煩的,弄不好,還得罪人。”張德成也沒了主意。

星期六,廣培來家,到這邊兒來,廣坪問他互助組的事,廣培說,農村成立互助組,農戶互相幫助,幫助也不是白幫助,工換工,人力換畜力,這得說是好事,當然有社會主義因素。廣坪說:“按你這說法兒,這事能做?”廣培說:“能做,也應該做,你不做,也擋不住,早晚都得做。早做,還主動。”廣坪說:“爹,你就操持吧。先把俺嬸子家算上,沒俺叔了,廣培不在家,入了組,種地就不用找人了。”廣培說:“大爺,你可別把俺家弄上,弄也弄不成,有政策規定,互助組和以後的合作社,都不讓地主富農加入。”張德成說:“村裏也是這麽說的。”廣坪說:“不要就不要吧,不加入也好。合夥的買賣不好幹,這互助組,弄不鮮亮。我還怪眼熱地主富農不參加互助組哩。”張德成對廣培說:“你廣坪哥不信互助組能辦好,可是,咱也擋不了啊。”

互助組成立了,張德成是組長,全組二十幾戶,都是近處的,廣垣兩口子住在孫寡婦家,按理應該加入吳家槐組,可是吳家槐說,本組有的戶嫌廣垣懶,能能不省事,不願意要他們,沒辦法,張德成隻好讓他們來這邊兒入了自己的組。

還真叫廣坪說著了,這二十來戶人家的互助組還真不易辦。 人心不齊,誰都想沾光,怕吃虧,誰都覺得自己吃虧,別人沾了自己光,誰真的吃了虧,就跳腳,如果沾了光,就偷著樂。多數人私下裏嘀咕,幹活磨洋工,不省事兒的就鬧起來。廣垣懶,能能是又懶,又賤嘴,互助組成立沒兩個月,能能跟人家打了好幾架。能能是兒媳婦,張德成得嚇(讀hei)唬,又不能使勁嚇唬,人家就說張德成偏心眼兒,拉偏架。張德成家有牛,有耕地耙地的全套犁耙,他們給組員家耕地,組員給他家出工幹活,有的戶很感謝,再也不用為耕地求爺爺告奶奶了,可有的戶,給他們家耕地喜笑顏開,給張德成家幹活就低頭耷拉角,一百個不情願,不正經幹,張德成麵不觸人,廣坪氣得哼哼的,想發作,又怕爹嫌,回到家嘟囔:“這個互助組,不如幹脆散夥算了。”張德成說:“村裏好幾個互助組,都還幹著,沒一個散的,咱可不能帶這個頭兒。”

張德成自從當了互助組組長,天天累得要命,難為得要命,愁得要命,心裏煩得要命,沒承想,又出了更讓他心煩的事。

(4)

村裏人議論,張德成兩個兒子買地、賣地的事上報紙了,村民聽吳家槐說,廣坪和廣垣弟兄倆成了什麽“農村兩極分化”的典型了。村民喳咕好幾天了,張德成爺們兒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天晚上,劉洪林來了,說,這些日子他上外莊給人家去幹活了,回到家就聽說了這事兒,不放心,過來問問到底咋著了。張德成爺們兒被他說愣了,說他們啥也不知道,村幹部也沒給說過。正說著,廣培來了,張德成問:“不是星期六,怎麽回來了?”廣培說,學校裏同事跟他說,河灣村一家姓張的弟兄倆的事登報了,我找報紙看了,不知家裏出啥事兒,挺擔心,就來家了。廣坪說,你看那報紙了嗎,到底說的什麽?

廣培從兜兒裏掏出一張報紙, 念那上麵的文章給他們聽。那些話不少他們聽不懂,隻能聽個大概,說的意思,他們倒是聽明白了。文章說,河灣村有一戶人家,人稱“大車門張家”,兄弟倆,一家過得好,土改劃了富農,另一家是貧農,還分了地,這是舊社會的貧富分化,現在是新社會了,土改後,農村又出現了兩極分化,貧農張德成兩個兒子分家沒幾年,弟弟張廣垣小兩口都是團員,在黨的各項政治運動中表現積極,常常顧不上幹自己家農活,日子過得不好,賣了房子,賣了地,被迫搬到嶽母家住,吃飯都有困難,哥哥張廣坪思想落後,統購統銷當擋頭,各種運動不傍邊兒,一門心思過自己家日子,幾年的時間,肥得流油,不但吃喝不愁,家裏豬牛成群,雞鴨滿院,還趁本村孤苦老人去世之機,買了五畝好地,在互助組裏,因為他們家有牛,農具齊全,窮組員幾乎成了張廣坪父子的長工。這樣下去,不出幾年,哥哥就會變成財主,弟弟會成為窮光蛋。舊社會的兩極分化在一個家庭裏又一次重演。文章最後說,農村不進行社會主義改造,不走合作化道路,新社會就會變成舊社會,貧雇農就會受二茬罪。

廣培念完了,張德成坐不住了,蹲到地上,說不出話,吧嗒吧嗒地抽旱煙,廣坪跳了起來,臉通紅,像大紅布,說:“這不他娘的放狗屁嗎?”廣培問:“上邊兒有人來咱家調查過嗎?”張德成說:“沒有啊,咱蒙在鼓裏,全村都嚷嚷,咱也不知道啊。這不是敗壞人嗎?”劉洪林說:“你看這事弄的,這也忒欺負人了。怎麽上級這個弄法兒?”廣培說:“現在不管搞什麽運動,都講究宣傳,抓典型,教育群眾。現在要全國推行農業合作化,黨中央認為,不走合作化道路,農村就會兩極分化,所以就進行這方麵的宣傳。這回的事,咱是被當了典型了。”廣坪說:“他不管弄什麽‘點’,什麽‘星’,做啥‘點心’,也不能有影沒影的胡攢作(11)哎。”

張德成說:“買那五畝地,是鮑三兒他大爺死了,急等著賣了地好發喪,鮑三兒聽說咱賣了豬秧子,手裏有倆錢,跑到咱門上來趕著,咱怕犯政策,去問了梁仲山,才買的,這成毛病了?”廣培問:“互助組裏是啥事?”張德成說:“那更是胡說八道。在一個組裏,咱出牛、出犁出耙,廣坪扶犁,累個臭死,給沒牛的戶耕地,工換工,人力換畜力,這都是上級說的,咱吃了虧,倒成罪了?”廣坪說:“不能白吃這窩囊氣,得找村裏,村裏不問,就朝上找。”廣培說:“找找問問,也不能說不行,不過依我看,找也沒用,能怎麽著?他再給咱登報,說那文章寫錯了?不可能。土改、鎮反,被冤枉的人,也沒一個糾正的,咱這還算個事兒啊。”劉洪林說:“廣培說的是這麽個理,找是五八,不找是四十,找也是白找。”廣坪說:“白找也得找,不能吃這啞巴虧。”

第二天,張德成和廣坪還有組員們一起在坡裏耪地,梁仲山從地頭經過,老遠就喊他爺倆兒過去,三人蹲在一棵大槐樹底下,梁仲山把自己煙盒包遞給張德成,叫他嚐嚐他自己種的煙,張德成和梁仲山兩人噓噓哈哈地抽一陣旱煙,廣坪在一旁急得要命,也不好張嘴,梁仲山咳嗽兩聲,說:“這幾天,我想上你們家說說登報紙那事,又怕讓老嫲嫲難受,正猶豫著,碰見你爺倆了,咱啦啦。”張德成說:“報上登這個,咱村裏知道不?”梁仲山說:“村裏事先不知道。”廣坪說:“報上登咱村裏的事,不上村裏來調查了解,隻聽什麽龜孫玩意兒胡說八道,就寫成文章登出去?共產黨興胡來嗎?”梁仲山說:“廣坪,以後管什麽事,有啥意見,有啥說啥,別扯囉共產黨,共產黨永遠是偉大、光榮、正確的,年輕的亂說話,犯錯誤了不得。”廣坪不服氣地“哼”一聲,張德成問:“咱村裏不知道,那上級的秀才怎麽知道俺家的事?”梁仲山說:“這事兒肯定是咱村的人說的。”廣坪說:“那就是吳家槐的事兒了。”梁仲山說:“倒不能說一定是他的事兒,他兄弟家才不是脫產了嗎?那孩子挺能鑽擠,時間不長就上四區當了宣傳委員,宣傳委員就幹這個。反正是他給人家說咱村你弟兄倆的事,人家覺得親弟兄,一個買地,一個賣地,是個新奇事兒,現在上級正需要這樣的例子。”張德成說:“吳家弟兄忒毒了。”梁仲山說:“也難怪,那吳家才幹的就是這差事兒。”廣坪說:“他幹這差事,他吳家弟兄坑人,把五妮兒稀好的個小院兒訛了去,怎麽不寫寫?”張德成說:“他光說買地賣地就罷了,怎麽還胡說一些別的?”廣坪說:“這事不能就這樣算完,得好生跟他們理整理整。”梁仲山說:“大侄子,這事兒理整不得。文章是登在黨報上,咱跟他鬧,就等於跟共產黨鬧,不行啊。咱買地,在互助組裏,工換工,畜力換人工,都是莊稼人眼熱的事,不丟人。這口氣,咱就伸伸脖子咽了算了。吃虧人常在。”廣坪張張嘴還要爭掰,張德成按按他的肩膀,說:“老話說,民不跟官鬥,鬥不起,也鬥不贏,認倒黴算了。”

這晚上,廣坪喝了幾口湯,就睡了,夜深了,還睡不著,如蘭勸他“想開”,他哭得嗚嗚的,說:“人家拿屎盆子扣到頭上,還臭遍四裏八鄉,我一個大男人,不敢找人家說個‘不’字,白讓人家糟蹋,真活得沒臉啊。”如蘭說:“廣坪,你別這樣,老的聽見,心裏不是味兒。”

廣坪的話,奶奶,爹、娘都聽得真真的,奶奶和娘疼得掉淚,爹坐起來,抽了多半宿煙。

1.靜般靜般,平靜一下。2.緊著,一直……;抓緊;還有本來就怎樣,又……3.顧摟,顧惜,顧念,考慮。4.料,喂牲口用的飼料糧。5.淘換,即尋找。6.成算,即心裏有打算。7.急眼,著急,失控了。8.杠勁,拱火,鼓勁。9.翻點兒,“點兒”是骰子(色子)上的點兒,翻點兒,就是變得幸運,翻身了。10.遭癟子,被憋屈,遭遇困境。11.攢作,沒根據地編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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