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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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八章

(2024-02-25 22:05:48) 下一個

8

(1)  

張德存還在“關”這邊兒。他像屁股上紮著葛針,坐不住,一會屋裏,一會院兒裏,一圈兒圈兒轉。打馬騾子驚,他聽說,廣坪讓村裏叫了去定餘糧數,老出不來,德成哥家是貧農,都這樣弄,對他這樣的富農,還講客氣?他嚇得要命,身上一陣陣冒冷汗。

靈芝上年春天又添了個閨女。他們結婚後,先後有了一女一男兩個孩子,打那靈芝再沒生養。十幾年過去,孩子都長大了,他們攤上了大難,大閨女被區長逼婚,和未婚夫一起上了吊,兩口子覺得自己就一個兒的命。他們也認了。他們覺得自己頂著個富農帽子,孩子來他們家也跟著吃氣受罪,少就少吧。誰想,靈芝四十的人了,突然“有了”,生了個跟玉兒大臉扒了個小臉的小妮兒,他們覺得這是老天爺可憐他們那麽好個閨女說沒就沒了,又打發玉兒轉世投胎來了,他們高興得要命,給小妮兒起名叫珠兒,大名廣珠。這兩天,孩子不時地,不這不那的就哭。這會兒,又哭了,張德存大聲喊道:“你不好生哄哄她,叫她號號麽?”靈芝知道,他是因為廣坪讓讓村裏弄了去,緊慢的回不來,擔心廣坪挨打,又想自己家餘糧數,不知村裏給定多少,不知怎樣逼把法兒,越想越害怕,自然心焦木亂,連忙陪著笑說:“多大點兒孩子,能不哭兩聲兒?我剛才去喂上豬,她醒了,哭起來了,我迭忙喂她奶,把嘴給堵上。”

廣培星期六家來了。孩子師範畢業,因為功課好,當了中學老師。廣培怕自己教不好,格外用功,過星期天常常不回來。他知道農村正搞統購統銷,不放心,星期六半過晌午就來家了。廣培對他們說,村裏叫賣多少就賣多少,真沒的吃了,還有他。張德成說:“光指望你能行?你吃公家飯的,也得按定量給口糧。”廣培說:“那總比一家人都在村裏的好點吧。”今天他們催他回學校,他不肯走,說,明天一大早走,不耽誤上課。吃了晌午飯,廣培去陳家找淑媛,張德存本想讓他去德成大爺家打聽廣坪的事,怕讓人看見,沒敢讓他去。黑了天,這才叫他去了。

廣培回來了,爹在堂屋門口站著,珠兒不哭了,娘在屋當門,架架著她,教她學走路,廣培說了碰見德成大爺,大爺說的話,張德存聽了,一屁股坐到門檻上,說:“天都到這時候了,四妮兒還沒出來。他那個性子,認死理,不服降,今天得挨苦了。”又說:“你大爺家是貧農,都過不了關,咱這個成份的,那還不得給弄個底兒朝天?”廣培說:“那也不一定,人家會講道理,也得給算帳,還說了,不能餓死人。”

第二天天蒙蒙亮,靈芝做了熗鍋麵條兒,讓廣培吃了,叫他趕快回學校,廣培吃完,又上了娘屋裏,親了親妹妹的小臉兒,出門走了,娘囑咐他路上小心,爹滿腹心事地送他到大門外,廣培說:“爹,想開點兒,土改,把地拿出去十來畝,不也過來了,不就是讓賣餘糧嗎?還按斤給錢,不至於這樣害怕。”張德存說:“你快走你的吧,不用擔心家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走一步說一步,走到哪裏算哪裏吧。你在學校裏可得好好幹,你娘,你妹妹可都指望你哩。”廣培說:“我的事,你不用操心,不會偷懶磨滑。”張德存說:“好,那就快走吧,別耽誤給學生上課。”廣培走了,走出去老遠,他回頭看,晨光裏,爹還在門口站著,原先高高的個子,直直的身板兒,三年過去,不知怎的,變得佝僂了,躬躬著腰,廣培一陣心酸,落下淚來。

廣坪在村公所挨了一頓揍,爺兩個爭了半晚上,最後還是應下來賣小兩千斤,才算過了關。第二天,消息傳得全村沒不知道的,張德存也聽說了,更害怕了,可是一連三天過去了,村裏還是沒找他,他在家坐不住,就背了糞筐,出去拾糞。拾糞也拾不到心裏去,轉遊幾圈兒,就家來了。靈芝勸他,說:“別愁了,廣培不說了嗎,有他呢,人家家裏沒有人在公家幹的怎麽著來?”張德存說:“你哪裏知道,他在學校裏也得吃定量,別說掙不了幾個錢,就是有幾塊錢,咱這個成分,也不敢上黑市買糧吃。”靈芝說:“不說誰家沒的吃了,就給購糧本兒嗎?”張德存說:“你想想,到時候,要購糧本兒的,還不都得伸著手,跟麻子葉樣,有貧農,中農,咱還不得使勁朝後挨?非餓幹牙不可。”靈芝說:“甭管什麽成份,都是一張嘴,一個肚子,成份不好的,不吃飯也得餓死。也沒死罪,就是死罪,也沒把人餓死這麽個王法。他反正得大差不離的。別自己嚇唬自己了。”

廣培回學校後第四天晚上,村裏通知,叫張德存上村公所。張德存對靈芝說:“要過堂了。”靈芝說:“過堂也罷,過殿也罷,你得好生跟人家說,咱確實拿不出更多了,一家人沒法兒紥起脖兒來啊。”張德存說:“是這話,咱也沒敢報少了。”

張德存去了,跟廣坪一樣,還是東堂屋,審人的,除了疙瘩子臉隊長不在,還是吳家槐、驢長臉那幾個人。

張德存隨他爹的,自來就小膽兒,舊社會,見了官家的人,那怕是個保長,腿肚子也轉筋。新社會,劃了壞成份,膽兒更小了。張德存進了屋,本想客氣地跟人家打個招呼,可是心裏害怕,嘴不聽使喚,咕嘟著沒說出成句的話來,吳家槐讓他坐下,他的腿有點合撒,說:“不用坐,站著就行。”吳家槐不耐煩地說:“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張德存半個屁股挨在一張杌子上,就算坐了。

吳家槐拿眼瞪著張德存,瞪了一陣,瞪得張德存心裏發毛,把頭耷拉下。吳家槐說:“張德存,你不用弄那個可憐相,跟嚇得了不得的似的,這些人不是狼,吃不了你。告訴你,今天不打你,也不罵你,就是賣糧食這點兒事兒,你老實點兒,有個好態度,多賣,別打馬虎眼,就沒事兒了。”張德存說:“我打心眼兒裏,就不敢跟領導來虛圈套,報的數兒,就是算好了賬,盡可能地多賣,沒留後手兒。”

吳家槐小老鼠眼眯縫著瞅著張德存,說:“不屌準吧。你使了使勁,報了個一千五,你敢說沒留後手兒?聽你這話,就不老實。”張德存說:“真沒留後手兒。家裏一共還有兩千二百斤糧食,三口子人—小閨女雖說小,喂奶的娘們兒飯量大,比我都能吃,從這到吃上新麥子,還有八個月,再加上雞狗鵝鴨,共總才留了七百斤糧食,真是不多。”

吳家槐說:“土改的時候,給你家留了九畝地,老頭子死了,閨女沒了,廣培去吃公家飯了,怎麽家裏才存那麽點兒糧食?”張德存說:“猛一說,家裏九畝地,不算少,可是,地孬,見不了多少糧食,加上給廣玉辦嫁妝—嫁妝也白辦了,賣了一點子,上年家裏的坐月子,來客來人兒,也破費了不少,都是從糧食裏出,真就剩下這麽多。”

吳家槐把眼一瞪,氣哼哼地說:“你是嫌土改給你留的地孬,才不肯多賣餘糧啊?”張德存連忙說:“村長,嚇死我也不敢那樣想,我是說實情。”

吳家槐站起來,伸手指著張德存的鼻子,說:“甭管你說的是實情虛情,今天我就告訴你,你想叫村裏同意你報的那個數兒,沒門兒,少到底,你也得賣兩千。你不答應,就甭想從這個門兒出去。”張德存哭咧咧地說:“村長,我沒說半句瞎話,真賣兩千,出了正月,就得斷頓(1)。求你高抬貴手,放俺過去。”

吳家槐說:“村裏把你們幾個孬成份的戶,放到盡後頭,就是因為你們不敢反強。你看著老實,到了事兒上,還真敢耍滑頭。我看你是老實拐鼓(2)。明告訴你,這個手,老爺們兒不能抬。你家非賣兩千不可,你要不同意,就說明你對土改不服氣,我們就給工作隊說,給你把成份改了,叫你升升級,當地主分子。到那時,你還是不能少賣。你看著辦吧。”

張德存癱坐在杌子上,快禿擼(3)下來了。他嚇壞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吳家槐說:“怎麽不說話?想論堆(4)啊?”驢長臉走過去,扳起張德存的腦袋,晃蕩著,說:“你到底是咋著?兩千,幹不幹?”吳家槐說:“鬆開他,叫他自己拿主意,要不就賣兩千,要不就升成份。”

張德存的心撲騰撲騰地跳,渾身冷汗,一下跌坐到屋當門,他囁嚅著說:“別,別……我答應……賣兩千……”吳家槐冷笑道:“真是不挨鞭子不過河,好了,別弄那個慫樣兒了,沒人可憐你,爬起來,來填上這個表兒。”張德存合合撒撒地站起來,走到桌子跟前,吳家槐指著桌子上一張表格,寫了張德存名字的那一行,“原報數一千五百”後麵“確定數”,給他一支鋼筆,說:“在這裏寫上兩千,簽上你的名兒,再按上手印兒。”張德存手哆嗦著,歪歪扭扭地寫上“2000斤  張德存”,又在自己名字上,按了手印。吳家槐把表格收起來,說:“進門就痛快地應下來有多好,非得叫老爺們兒費這些唾沫。快回家吧,做好準備,聽通知,上糧所交糧食。”

張德存頭暈腦脹,跌跌撞撞地走出村公所東堂屋,走出村公所大門,來到街上,天不早了,又冷,莊稼人都趴窩睡覺了,路上沒個人影兒,雞不叫,狗不咬,晴天了,天上月亮錚明,月光下,枝杈幹枯的樹木,路旁的柴禾垛,連泥巴頂的村屋好像都在冷風中發抖,張德存的頭腦一下清醒過來,兩千二,兩千,二百,這幾個數兒老在他頭腦子裏哧溜溜轉,家裏滿打滿算就隻有兩千二百斤糧食,他自報了一千五,他是老實人,他膽小怕事,沒想過也不敢對抗政府,可是人家不信他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了死命令,立逼他賣兩千,就給他留下二百斤,一家三口,八個月,把雞狗鵝鴨都消交了,讓你吃糠咽菜,這二百斤糧食也吃不到明年二月,一個春季,頭麥裏,怎麽辦?要購糧證?他怕村幹部,去找人家,人家不囉囉他,怎麽辦?兩個大人,還有那麽點兒個孩子,不得餓死?他不敢不答應,不答應,人家就給改成份,那不要人命?他嚇壞了,答應了。他後悔了,他本應該像個男人—雖說是富農,可你還是個男人,你有老婆孩子,有理有據的跟吳家槐爭掰,哪怕姓吳的嚇唬人,要給改成份,哪怕要他的命,也不能答應賣兩千,可是他做不到,他一到村幹部跟前就打軟腿了,直不起腰了,憑著嘴說不出話了,人家說麽就是麽了。也難怪,從土改往這,吳家槐身上就像長了瘮人毛,他見了他就害怕,還有那個外村來的驢長臉,跟旁邊那幾個都立立楞楞(5),跟凶神似的 ,嚇人得很,他不是人家的對手,不用過招,他就得敗陣。現在後悔也沒用了。

張德存像醉漢一樣,歪歪杠杠地走著,兩條腿酥酥的,沒一絲勁兒,來到村小學前頭大汪跟前,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了,他不想回家,到家怎麽給靈芝說?靈芝囑咐他的話,白囑咐了,他自己說的話,是狗放屁了,靈芝知道了這個結果,不得急死?一家人咋活?靈芝是守常大娘娘家村裏的人,是大娘給他找來的媳婦,娘家是好成份,跟了他,倒大黴了,這幾年跟著他吃氣受罪,沒埋怨過他一句,閨女出了那樣的事,沒疼死,好歹闖過來了,四十的人,又添個孩子,忒難為她了,再來這麽一家夥,還不要了人命?張德存,你忒無能了,按村裏人的說法,忒屌麽不是了,活著沒點兒用,不能給老婆孩子遮風擋雨,還給家裏惹事兒,成了家裏的禍根,活著也沒多少用處了,人家想怎麽欺負,就怎麽欺負,欺負得再厲害,自己一句反強的話也不敢說,這樣活著有啥意思?活得沒臉了。真是活夠了,不如死了算了,他死了,撇下個寡婦娘們兒,帶著丁點兒個孩子,村裏就不好再難為她了,廣培也不會不管他娘和妹妹……

張德存越想越覺得“死”是個“好”辦法兒。他看著眼前的大汪,天還沒特別冷,汪裏的水沒上凍,沒有風,月光下,水麵像鏡子一樣平,時不時的,泛起一溜溜兒波紋,是汪裏的小魚兒在遊動 。河灣村就這麽一個汪,全村人都離不開這個汪,除了上大凍的兩三個月,它常年是村裏閨女媳婦的洗衣池,一塊塊捶衣石,被捶得光滑兒的,汪邊兒上常響著“砰砰”的捶衣聲,姑娘媳婦的說笑聲,捶衣石上,自然也落過數不清的苦女子的辛酸淚。它還是村裏人的公共“澡堂子”,小小子們不用說,一年有幾個月泡在汪裏戲水,打“砰砰”(6),就是大人,熱天也趁夜色在汪裏洗澡,不知誰,也不知從啥時起立下了規矩,男的在汪東頭,女的在汪西頭兒,洗澡的時候,男人們咋咋呼呼,胡打嬉鬧,女人們嘁嘁喳喳,就是鬧玩兒,也細聲細氣兒。張德存因為娘死得早,爹稀罕他,不讓他靠近汪邊兒,更不許他下汪洗澡。有一回,他被苦瓜哥硬拉著下了汪,他不會水,差點兒淹死,從那,他再也沒敢招過這汪裏的水。張德存覺得自己真是沒用,活得窩囊,一輩子窩囊,土改以後就得加個“更”字了。張德存看著大汪,流出了眼淚,心裏想,一輩子不敢下這個汪,今天豁上了,就朝這個汪裏跳,把命交給它吧。他站起來,麵朝著自己家的方向,悶念道:“靈芝,廣培,對不住了,我走了,你們忘了我,個人好好過吧。”說完,抖抖勁,一頭栽進眼前大汪裏。

事有湊巧,張德存朝汪裏跳的那一刻,劉洪林正從學校大門出來,他看見,月光下,一個高個子男爺們兒跳汪了。劉洪林愛看閑書、唱本兒,冬天夜長,他跑學校來找老師啦呱兒,借書看。劉洪林眼見有人跳汪,心想,這是誰,什麽了不得的事兒,這麽想不開,急忙轉身“咚咚”跑回學校,喊了兩個老師,三個人不顧天冷,脫了衣裳,下到汪裏,費個好勁,把跳汪的人撈了上來。但見這人滿頭黒泥,看不清臉麵,劉洪林摸摸他的身子,還沒斷涼兒,可是把手放到鼻孔上試試,已經沒氣兒了。一個有些年紀的老師說,這人要是直著身子跳下去,這一霎兒死不了,他是頭朝下栽到汪裏的,頭插進汪泥裏,一下就沒氣兒了,看來是真不想活了。一個年輕老師回學校拿來電棒子照著,劉洪林用樹葉子擦去死者臉上的的泥巴,一看,驚了個倒坐子,我的娘,這不是叔伯親家張德存嗎?這是咋著啦,土改那樣的大風浪都過去了,現在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怎麽走了這一步?

兩個老師喊了劉洪林回學校擦幹身上泥水,穿好衣服,劉洪林跑著上張德成家給送信兒,年輕老師到村公所報告。

張德成家一家人都睡了。大門外突然響起“砰砰”的敲門聲和急咧咧的“德成哥,德成哥”的叫喊聲,張德成嘴裏嘟嚕著:“這是誰呀,什麽急事?”急忙起來去開大門,如蘭把已經睡著了的廣坪蹬醒,說:“快起,我聽著是西頭咱爹喊門,出什麽事了?”兩口子迭忙起來。張德成敞開大門,劉洪林張嘴氣喘地說:“德成哥,了不得,出大事了,德存兄弟跳了汪,人完了。”張德成的頭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差點暈倒,急問:“什麽時候的事,你怎麽知道的?”劉洪林說:“我晚上沒事上學校找老師玩兒,出學校門,老遠看見有人跳汪了,我不會鳧水,趕緊回學校叫人,把跳汪的救上來,可是人已經沒氣兒了—他是頭朝下往汪裏栽的。我迭忙來送信兒,知道德存兄弟家,就靈芝和一個小丁點孩子,怕猛一說,受不了,就先上這裏來了。”

張德成說:“兄弟,虧了你看見,接著就把人撈上來了,他那個死法兒,是真不想活了,沒辦法兒,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天這麽晚了,不讓你家來了,你快回家,暖和暖和,我得趕緊去辦他的後事了。唉,俺叔家的災就是完不了了。”劉洪林說:“那我走了,你勸著大爺大娘點,別太難過了。”

劉洪林走了,張德成先囑咐廣坪夫妻倆,先別讓爺爺奶奶知道,明兒吃了早晨飯再告訴他們,接著說,我趕緊叫起你娘,咱一起上你嬸子家,你娘看著小珠兒,如蘭跟著你嬸子,看好她,讓廣坪快上苗莊學校叫廣培。

廣坪回屋穿上襖,疾奔苗莊去了。張德成轉身回屋,卻看見李桂芹正扶著老嫲嫲站在堂屋門台子上,張德成驚厥厥地說:“娘,黑更半夜的,你怎麽起來了?”老嫲嫲顫聲說:“德成,別瞞我了,我不聾,都聽見了,你德存兄弟沒了。我跟你們一塊兒去看靈芝,這兩口子是什麽命哎。”

張德成夫妻正勸老嫲嫲在家聽著孩子點,明兒再去看靈芝,如蘭聽見爺爺屋裏動靜不對,疾步跑進去,一邊點著油燈,一邊喊“爺爺”,隻見爺爺想伸手指什麽,但動了幾動,手沒抬起來,耷拉到鋪沿上,頭也歪到了一邊,如蘭哭喊起來,說:“奶奶,娘,俺爺爺不好了。”老嫲嫲和張德成夫妻急忙進來,一連聲喊“爹”,老頭子好像稍稍動了動,就一動不動了,如蘭朝屋外奔,說:“我去請先生。”說著就急匆匆走了。老嫲嫲眼裏含著淚說:“別叫了,你爹回不來了,他剛才聽見咱說話了,知道德存的事了,叫他侄兒給疼死了。先生來也沒用了。你倆就別在這裏守著了,快上靈芝那裏去吧。”

張德成和李桂芹隻好去了,他們剛走一會兒,如蘭領著村裏的邱老先生來了。老先生進屋,坐到老爺子床前,拿了他的手腕把脈,又翻翻他的眼皮看了看,說:“老哥從土改受了驚嚇,得這怪病,躺了幾年了,心脈都很弱了,不擔事兒了,這回是急火攻心,引起中風不語,告別人世了,得這種病,不用說咱莊稼人,就是城裏的大幹部,也難扒出命來。老太太節哀順變,孩子們辦理後事吧。可是剛才沒問,怎麽德成和桂芹不在?”如蘭說:“俺爹和俺娘上俺叔家去了。俺叔他……”邱先生說:“德存的事,我聽說了,可惜了。德存不該這樣。”如蘭說:“但凡逼得人輕,誰會走這條路。這一下子,俺叔沒了,連俺爺爺的命也要了。這是什麽弄法兒?”邱老先生說:“不說這個。平民百姓評說不了國家大事。我走了。”

 

張德存的屍首已經拉回家來,停在堂屋門裏一張床上,如蘭來的時候,靈芝已經哭不出聲兒來,嘴裏埋怨張德存“真不愧是你爹的兒,孬泥,人家叫多賣糧食,你就死啊?他把糧食都給拉走,咱就要飯去,你也不能死哎,你死了,素淨了,撇下你老婆,你歲把的孩子,怎麽活?你還不知道,你這一死,把咱大爺疼死了,你多大的罪過啊。”李桂芹偎在靈芝跟前勸她:“ 他叔一輩子就不是有轉環心眼兒的人,不到急處,他也走不了這一步,咱不埋怨他了。他也不願意撇下你娘們,更想不到把他大爺帶了去。你也想開吧,他一蹬腿走了,咱還得朝前過,有廣培撐著,咱還得拉巴珠兒,叫她長大成人。”如蘭趴到嬸子肩上,哭了一陣,抬起頭,說:“俺珠妹妹呢?”李桂芹說:“珠兒忒小,怕她害怕,讓你苦瓜嬸子抱去了。”

廣坪陪著廣培來到了,兄弟兩個趴到靈前,嚎啕大哭,廣培頭磕得地“砰砰”響,說:“爹,你好糊塗啊,除死無大難,你這是怎麽了呀。”兄弟倆哭一陣,張德成跟他倆說:“你倆別哭了,聽我說,廣培,你家來了,別光哭,得拿主意發喪。那邊你爺爺也過去了,我跟你大娘、廣坪、如蘭得快回去。”廣坪和廣培同聲驚叫:“爹(大爺),你說啥?俺爺爺死了?怎麽回事?”張德成說:“咱在外頭說你叔的事,他聽見了,疼壞了,急火攻心,一句話沒說就斷氣兒了。”兩個孩子聽了,疼得碰頭,廣培說:“大爺,你們快走吧。這邊有我,大爺放心,我一定好好發送俺俺爹。”

張德存跳汪自盡,驚動了全村人,也驚動了工作隊和村幹部,連夜開會,商議對策。會上,疙瘩子臉隊長和吳家槐主張,張德存用死對抗統購統銷,不能被他嚇倒,讓張家明天就把死人埋了,馬上開村民大會,消除惡劣影響。梁仲山說,這一次,張德存他大爺也死了,張家在河灣村是大戶族,弄得忒過分,脫離群眾,張家發喪,還是按老興俗辦,咱別幹涉。兩種意見爭執不下,最後決定請示區裏,第二天,隊長和梁仲山一起去了縣城,劉青田區長答複,工作隊長的意見體現了原則性,革命精神是好的,但梁仲山的意見比較切合實際,也不違背原則,為了團結大多數,就按梁的意見辦吧。

出事後第七天,河灣村老張家,一天發了兩場喪,張家老林添了兩個新墳。辦完喪事,廣培第二天要回學校了,吃過午飯,他給娘說,心裏悶,坡裏轉轉,出村去了老林。他想起上回來家,他星期天沒回去,星期一一大早,他走,爹送他的情景,爹可憐可哀的樣子,誰料想那竟是跟爹的訣別,他當時並沒想到會有什麽大不幸將臨,隻是覺得爹活得艱難,哪知幾天以後,爹就決絕地把自己四十幾歲的生命打發了。廣培十分懊悔,他過分的相信那些“文件”,以為不過是動員賣糧食而已,工作隊會執行政策,廣坪挨難看,是他脾氣強,爹哪敢跟人家強,不會有事的。他本應把事情往壞處想,給學校請個假,在家陪著爹,爹上村公所,他在外頭等他,爹心裏有解不開的疙瘩,他給排解,過去那個時間點,爹就不至於走上絕路了。爹出殯,他不隻是嚎哭,他還捶自己的胸膛,打自己的腦袋……

廣培在爹墳前站了大會子,又來到大爺爺墳前,土改,爺爺嚇死在會場上,大爺爺從那得了怪病,再不出門,不見人,把自己關在屋裏,臉捂得紙一樣,白得嚇人,花白的頭發,胡子老長,像鬼一樣,村裏人說,大爺爺是因為親兄弟死,疼得害了“失心瘋”,他問過西醫,大夫說,他得的是憂鬱症。這一次,大爺爺聽說了爹的事,硬硬地疼死了……

廣培抬頭看看天,太陽還有一杆子高,起風了,林裏的柏樹枝搖動起來,天更冷了,他該回家了,娘得掛著他了。廣培正要走,卻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他心一動,一驚,一熱,是陳淑媛來了,她不是在學校沒回來嗎?什麽時候來家的?這大冷的天,怎麽還跑這裏來了?廣培迎了上去,一眨眼,淑媛肩上背個手縫的藍布書包來到他跟前。廣培眼圈紅了,說:“淑媛,你?”淑媛淚眼婆娑,咽聲說:“叔的事,你為麽不給我捎個信兒?和尚上學校給我送幹糧,給我說了,我回來的。”廣培說:“我不能給你捎信兒。這不是什麽好事,對你不好。”淑媛說:“有什麽不好?我不在乎。叔這樣了,我怎麽也得回來哭他一場,再就是不放心你。”廣培的眼淚往下淌,低聲說:“淑媛,我不要緊,你不用擔心。”淑媛兩眼定定地看著廣培,點點頭。一邊敞開書包,拿出冥紙,火柴,在墳前點了,撲通跪下,說:“德存叔,淑媛來送你了。你活得苦,到那邊歇息去吧。你放心,廣培會照顧好嬸子和妹妹,我也會幫他。”說著,嗚嗚哭起來,哭一陣,趴下磕了頭,廣培拉起她來,說:“天挺冷,咱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淑媛問:“不就是賣糧食嗎?怎麽會這樣?”廣培說:“ 一是給定的餘糧數忒多,剩的很少,沒法過了,還聽人說,人家嚇唬他,說態度不好就給改成地主成份,他心眼兒窄,覺得走投無路了,就……”淑媛說:“你們家土改以後攤的事太多了,太苦了,廣培哥,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廣培說:“淑媛,你別擔心,我撐得住。”淑媛說:“我相信你,你記住,不論多難多苦,都有一個叫陳淑媛的女生支持你。”廣培說:“淑媛,謝謝你。”

(2)

 

統購統銷動員階段過去了,村裏就像過年一樣,一下熱鬧起來,各家各戶跟村裏定下了賣糧數兒,回頭逮著自己家的豬狗鵝鴨撒惡氣了,有的趕著豬上集賣,可是賣的多,買的少,沒辦法兒,隻好爛賤的賣了,有的自己把豬殺了,挑著豬肉串鄉趕集,更多人家殺雞宰鴨,一邊還自己咋呼:“不過了,吃了喝了是賺了。”墜爺念咣(7),這還像個過日子的樣兒嗎?

半個月以後,上級規定賣糧的日子到了,河灣村各家各戶,男男女女,大車小輛,驢馱擔擔,在村後官道上,擺開了長龍,一齊去縣城糧管所交糧。大冷的天,一個個淤沫汗流,賣糧的人多,在糧管所要排很長的隊,交糧的時候,糧所要驗質,定等,有人還凶聲惡氣,莊稼人怕惹著人家掐虧給吃,隻得忍氣吞聲,廣坪本來就一肚子氣,賣糧這天,見糧所的人那副嘴臉,嘟囔道:“憑著自己的糧食,爛賤不賒的賣給他們,這還好像求著這些黃子似的,這是他娘的什麽事兒哎。”

河灣村統購統銷運動結束了,就像吳家槐說的,老百姓是屬牲口的,不挨鞭子不過河,一上來,不少人強著不肯多賣,挨了關,挨了訓,有的還挨了揍,一個個就成了軟蛋,哪怕賣多了,一家人會斷頓,會挨餓,也都顧不得了,就像挨打的牲靈,急著脫逃,鑽頭不顧腚一樣。全村隻有幾家認死不服降,不肯多賣,工作隊和村裏的民兵上門兒“翻”,弄得毛天燈(8)似的,硬硌硬地把糧食給拉走,老婆哭孩子叫,鬧騰一陣,也沒法兒了。多數戶強捏著鼻子,乖乖地按村公所和工作隊安排的數兒,倉裏囤裏,缸裏甕裏,湊齊糧食上公家送,自己心想,到哪說哪,哪裏斷綆,那裏卸牛吧。莊稼人甚至不怨恨上級,上級自有上級的道理,不是老百姓能明白的,讓他們憤憤不平的是管事兒的辦事不公平,軍烈屬有照顧,誰也不敢攀,可是差不多的人家,村公所兩樣對待,一樣的戶,報一樣的數,有的一遭就過了關,有的就過不去,弄到村公所,整得少皮無毛,最後交糧,自然是有的交的多,有的交的少,有的提名道姓地咬證(9),傳到人耳朵眼兒裏,為這兩家打血架,從此結了仇,多少年解不開,多數人心裏有氣,不敢明說,甘心吃啞巴虧,還自己勸自己,到什麽時候,也是有光棍,有眼子(10),誰叫咱又沒本事,又沒親戚朋友撐勁呢,自認倒黴吧。河灣村最“倒黴”的,還是張家,一場統購統銷,死了兩口人,張德存人死了,糧食還不能少賣,梁仲山和杜長英覺得孤兒寡母的怪可憐,想讓他家少賣二百斤,工作隊長和吳家槐堅決不同意,說,那就說明張德存受冤屈了,我們錯了,不行,萬萬不行,一兩不能少賣。張德存家就真賣了兩千斤。他家沒有男勞力,是村公所組織人來他家代糧所收購的。糧食運走了,靈芝抱著不到兩歲的小閨女,看看幾個缸底那丁點糧食,哭了一大場。廣培星期六來家,聽娘說了村裏上門收糧食的情形,心想,真是趕盡殺絕啊。

從土改往這,河灣村大車門張家總是禍事不斷。土改,實行新婚姻法,統購統銷,他們家都攤了事兒,還不是輕來輕去的事,是家破人亡的事。讓張家人憋屈的是,出這點子事,沒有一件是因為他們招誰惹誰,都是硬生生加到身上的,是飛來的禍,是祖輩兒沒遇見,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你受了屈,遭了難,還活該倒黴,挨了扁擔,還不能說扁擔有檡子(11)。那些事都過去了,張家老弟兄倆都沒了,下邊叔兄弟倆死一個了,張德成還撐乎著,掙掙歪歪地朝前過。

1.斷頓,吃飯論“頓”,斷頓就是斷炊。2.老實拐鼓,表麵兒上老實,實際上狡猾怪異。3.禿擼,下垂,垂落,耷拉。4.論堆,意思是,我就這一堆了,隨你們怎麽整治,即豁上耍賴。5.立楞,橫橫量量,極不服氣的樣子,有時是晃腦袋,以示不滿,不服。6.打“砰砰”,民間所說的“狗爬”式遊泳。7.念咣,念叨,自言自語。8.毛天燈 ,形容亂了套。9.咬證,攀扯,揭發,攻擊(別人)。 10.“光棍”,“眼子”,是相對應的,光棍是欺負人,賺便宜的,眼子是受欺負的,倒黴的。11.檡子,扁擔上硌人的疤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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