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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玉和北生兩人是在張德成家,吃了李桂芹給做的飯,離開張家,再沒回自己家,跑到林家林裏吊死的,這讓李桂芹格外難受。這兩個孩子,男的是李桂芹的表侄,她舅的孫子,女的是他們張家侄女,都是近人,她不光心疼,還怨恨自己,懊悔當年給他們做媒,做媒也不礙,既已散了,北生來了,就不該讓小苦子去喊廣玉,喊來也行,不該讓他倆一塊走,讓他倆一塊走也行,不該不打發人在後頭跟著他們,可是後悔也晚了,後悔藥不治病,李桂芹也知道難受沒用,可就是轉不過這個彎來,心裏不好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心口疼更厲害了。廣坪夫妻倆和小苦子、小勝子也跟著難過,一邊勸解娘,你做的事都是為他們好,再怎麽說也怨不著你,誰也沒有前後的眼。趕上這樣的年月,碰上姓牛的這樣的壞當官兒的,他們才倒了這樣的黴。廣垣卻是另一個說法兒:“這都是沒味兒的事兒,他倆是願意死,誰也拉不住。多好的事兒呀,真成了,咱這邊兒以後也沾點光,這倒好,弄了這麽一出,閑工夫替他們難受。”廣坪氣得臉通紅,嘴唇直哆嗦,說:“你說的是人話嗎?再胡咧咧,我揍扁你。”廣垣氣哼哼的,一踅拉走了。李桂芹素來是偏向廣垣的,見廣垣走了,就對廣坪說:“四妮兒,五妮兒說話直,心裏有麽兒就朝外捅,你比他大,別跟他一般見識。”廣坪說:“他這是直嗎?是壞!”
李桂芹看一眼四妮兒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沒吱聲。李桂芹沉重地歎口氣,說:“你作棟舅姥爺好好的這麽個孫子,這麽好的孫子媳婦,說沒就沒了,老人家知道了,還不疼死。”
孩子們知道娘又想作棟舅老爺的事了……李桂芹娘家爹讓土匪禍害了,作棟舅沒少幫他們。李桂芹小時候常鬧病,爹娘都說這孩子怕拉巴不活,姥爺、姥娘就把她接了去,不光姥爺、姥娘疼她,作棟舅和妗子也把她當親閨女待承,慢慢地,李桂芹身體好了,出落成漂漂亮亮的大閨女,要嫁人了,作棟妗子說,怎麽不找大戶人家?作棟舅說,李家是寒門小戶,嫁到大家主,人家看不起,會受屈,河灣張家雖不是大戶,但不愁吃穿,兩兄弟忠厚本分,是可托之人,桂芹嫁給張德成,不圖富貴,但可平安過日子。找個大戶,男的再娶個三妻四妾,桂芹受煎熬,反倒不好。作棟舅舅像打發自己閨女一樣陪送她嫁到張家。平常過日子,也時時幫襯。李桂芹對作棟舅舅和妗子的感情像對親爹娘一樣深……這些事,李桂芹不知給孩子們說過多少回。
廣坪說:“俺作棟舅姥爺到底是咋的了?到這沒點兒音信?”李桂芹說:“給北生和玉兒發完喪,我偷偷問你慎之大爺了,一點信兒也沒有。按說,要是八路軍打開濟南,抓起來,政府也該給信兒了。莫不是提前跟著中央軍跑了,或是沒跑了,在哪裏藏著,真叫人掛得慌呀。想起你舅姥爺,我成宿成宿睡不著覺,還一弄就讓惡夢嚇醒了。”
李桂芹 的這個舅早年在濟南上學,從學校出來就在濟南混事,還在哪個縣裏當過縣長,抗日時期去了重慶,鬼子投降後又回了濟南,當什麽局的局長。十八歲娶妻周氏,周氏一直在家侍奉父母。沒幾年,父母先後過世,林家裏裏外外全由周氏操持。夫妻倆隻有一個兒子,名慎之,慎之長大後,周氏體弱多病,家事大多交給他掌管了。 慎之下邊兩個兒子,長子祥生,已娶妻(名金萍)生子,二的叫北生,長得四大麵方,林作棟和周氏疼愛有加,對沒過門的孫媳廣玉也甚是喜愛。民國三十七年春天,周氏得急緊病去世,林作棟來家發喪,老淚縱橫,人也顯得老了許多。發完喪,臨走的頭天晚上,林作棟對自家孩子說:“慎之你倆,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邊,這個家全有你娘支撐,家事繁重,把你娘累垮了,不然也不至於剛過六十就去世。你娘是林家的功臣。你娘走了,這個年月,走了也好,從此再不用為我擔心了,我也不再掛著她了。現在,黨國形勢危殆,眼看大廈將傾,共軍很快就要攻打濟南了,我這次回去,生死難料。你們和祥生,北生弟兄在家要好自為之,北生不小了,過一兩年,桂芹操心,慎之你們操持著給他把喜事辦了,我就沒掛心事了。咱這裏,以後肯定要實行土改,你們要服服貼貼,千萬不可抗拒,家財散盡不足惜,隻要人能保全就好。我在外邊,你們不必懸念,懸念也無用,徒生煩惱。我倘能活下來,就回來看你們。上天垂憐,我們父子祖孫也許還有再見麵的機會。”一番話把孩子們說得痛哭流涕。
林作棟又轉臉對李桂芹說:“桂芹,你父親去世後,家境艱難,我幫助不多,一直心裏不安。你婆家寒素些,現在看來倒是好事了。以後社會安定下來,應會過上好日子。婆家,娘家都厚道良善,應有後福。告訴德成和長儉,連兩家的孩子,不論世道怎樣變化,都不能行惡事,不要丟了本性。這邊以後會有不少磨難,你和德成要多看顧。舅和你過世的舅母感激你們。”桂芹哭著說:“舅,你老人家對俺娘,對俺的恩情,俺到多咱也忘不了,舅,你放心,俺一準幫著把北生的親事辦好了。這邊也不是為富不仁的人家,就算八路打過來,也不能把人都給怎麽著了,俺能幫上的事,一準上心幫。”第二天一大早,林作棟就回了濟南,從那就再沒音信,李桂芹的心成天價懸著。
秋去冬來,轉眼到了臘月,這天,天陰得多厚,風絲兒沒有,不知不覺下起雪來,先還稀稀拉拉,雪花兒像米糠,像鹽粒兒,有氣無力,不慌不忙地飄灑著,慢慢地,雪花越來越大,越下越緊,不多大會兒,雪花像楊花,像柳絨,像撕扯開的棉絮,密密麻麻,漫天飛舞,天地間成了一片烏泱泱,白茫茫的世界。天寒地凍,張德成家劉如蘭給爺爺屋裏熰上火盆,讓奶奶和小孩們在熱炕上暖和,她和娘坐在炕沿上做軍鞋,解放後,政府實行擁軍優屬,莊戶人要代耕,就是給軍烈屬幹農活,把他們的莊稼從種到收,全管起來,白幹,不給工錢;婦女要給部隊做軍鞋,如今,中國又在朝鮮跟美國打起來了,說是“抗美援朝”,做軍鞋的任務更重了,娘兩個黑白地做,有時候還不能按期交上。廣坪在鍋門臉前頭紥笤帚,爹在旁邊給兒子捋去了粒兒的高粱苗子。
張德成一邊手裏忙活著,一邊說:“這個小五妮兒,下著大雪,還耽誤不了他朝外跑,也不知天天竄竄什麽。”廣坪說:“他可了不得,是村裏的積極分子。”劉如蘭說:“廣垣也沒白積極,這不在上團了,成團員了,那還不得更積極?”張德成說:“那個團,在不在的精鬆(1)一包棗,當吃還是當喝?”苦子說:“爹,你說這個不對,新中國,年輕人都得要求進步,不能落後。”張德成說:“你小妮子家,知道啥?”苦子說:“怎麽不知道?俺老師天天講。”劉如蘭說:“苦子說得不錯,學沒白上。”張德成說:“苦子、勝子當學生,是不能落後,學好了,是國家的人才,你不進步,上級不喜。當老百姓,種自己的地,隻要完上公糧,啥事兒沒有,積極不積極的,用處不大。”劉如蘭說:“爹,話可不能這麽說,五妮兒兄弟這在了團,以後再在了黨,就能當上村幹部了,咱家不就出了當官兒的了?”廣坪哼了一聲,說:“那可了不得了,咱張家祖墳上就冒青煙兒了。”張德成說:“哼,我看小五妮兒不是那塊料,咱不指望那個。”廣坪說:“小五妮兒跟吳家槐偎乎得挺緊,弄不出好弄來。”張德成說:“那個吳家槐,我看見就夠了。”李桂芹說:“村幹部,不還有梁仲山,你長英姨嗎?以後交代小五妮兒,有事依靠梁仲山和你長英姨,跟那個吳家槐離得遠著點兒。”廣坪說:“他可得聽哎。這麽說讓他別跟那個能能胡俚戲(2),他聽你的?我聽說,能能也入團了,兩人算是膘上膀兒,分不開了。那個能能一邊跟五妮兒粘粘糊糊,還跟姓吳的酸瓜裂茄(3)的,什麽樣子!”劉如蘭說:“你年紀不大,思想老落後,都得跟你似的,老八板?我看能能沒大毛病,新社會,男女平等,婦女也參加活動,對人活潑點兒,有啥?”廣坪說:“你倒開通。我反正看不中。”劉如蘭說:“你看不中,是瞎白,我覺得沒什麽不好,我還想跟能能當妯娌哩。娘,你說呢?”李桂芹笑了,說:“我也拿不定主意。按說,能能也算行,滿能配小五妮兒,可是,兩個人都瘋瘋張張的,日子怎麽過?”張德成說:“興許上級管他吃喝哩。”廣坪“哼”一聲,說:“哼,管他吃喝?吃屎也趕不上熱的。箢子沒係兒,襻(盼)著吧。”奶奶說:“這個四妮兒,說的什麽話?”劉如蘭說:“你也真是的,像個當哥的嗎?”廣坪說:“一提這些事兒,我就氣得慌,還有好話?”
“山東人邪,說王八來鱉”,一家人正說著“五妮兒”,五妮兒回來了,一把把門推開,進屋來,給屋裏帶進一股涼氣,一頭一身的雪,像個白毛猴子,奶奶說:“我的孩子,你看這身雪,不凍得慌呀?”劉如蘭忙放下手裏的鞋底,拿把掃鋪的笤帚幫五妮兒掃身上的雪,五妮兒說:“全家就俺嫂子不煩我。”廣坪說:“都煩你,那也是你為的。”劉如蘭又倒了熱水給五妮兒喝。張德成說:“大下著雪,開的什麽會?”五妮兒喝口水,很神氣地說:“可是要緊的會,要鎮壓反革命了。”廣坪說:“鎮壓反革命?怎麽個‘鎮壓’法兒?”廣垣更神氣了:“怎麽鎮壓法兒?就是解放前跟著國民黨幹事的人,甭管是當兵的,還是當差的,有紗帽翅兒的,沒紗帽翅兒的,都得登記審查,該逮的逮,該判的判,該殺的殺。這回動靜子不瓤去土改。”張德成說:“土改是弄有麽兒的,這回是拿過去的對手開刀,要算舊賬了。一步一步的,毛主席武藝子就是厲害。”廣坪說:“鎮壓反革命, 就鎮壓唄,有部隊,有公安,法院,想逮誰就逮誰,想咋判就咋判,開你這些人的會有屁用?”廣垣說:“你不懂,現在幹什麽工作都要發動群眾,要全黨全民動員,老百姓也得參加。”廣坪說:“老百姓參加,不過就是跟著轟轟,點兒乎(4)不管。”張德成說:“那個年月,跟著國民黨幹,也是混飯吃,各為其主的事兒,都莊裏莊鄉的,小五妮兒,你就是去轟轟,也別充能的,得罪人。”李桂芹說:“小五妮兒,你爹說的,你可不能當耳旁風,咱就跟躂著,不許作踐人,不許戳人家一指頭,不敢替人家說好話,也不能給人家安贓,記住了嗎?”奶奶說:“五妮兒,你爹娘說的,強一(5)記住,咱張家祖輩裏良善,可不能無事地禍害人。” 廣垣把頭一捕楞,說:“您這些人說的這一套忒不跟形勢了,我都懶得跟你們說,我反正是,黨組織,團組織怎麽號召怎麽幹,您管誰說也不行。”張德成說:“你聽聽,脹飽得不行了,人家號召你就幹,老的的話你就不聽?那你還回這個家吃飯幹什麽?我跟你說,你要是在外頭欺負人,喪良心,我把你的腿砸斷,叫你往外跑不成!”李桂芹說:“你看他爹,這不都是啦閑呱的事兒,動啥氣?小五妮兒不也沒幹啥不在行(6)的事嗎?”張德成說:“就你護著他。”奶奶說:“德成就是脾氣大,妮兒她娘說得不錯。再說了,天底下那又當娘的不護著自己兒子的?”張德成說:“哼,護著就是,多咱護出事兒來就不護了。”
李桂芹躺到鋪上,翻來調去睡不著,張德成說:“怎麽了?又想作棟舅的事?”李桂芹說:“可不咋的,本來就天天放不下,小五妮兒這一說,把我弄毛翻(7)了。你說老人家到底在哪裏呢?六十多歲的人了,遭多大的罪啊,啥時候是個頭兒哎。”張德成壓低了聲音說:“他多半是在哪裏藏著,不敢露頭。”李桂芹說:“能藏到哪裏?能藏多少時候?你聽小五妮兒這個說法兒,藏到哪裏也跑不了。要是叫人家逮著,不就沒命了?這幾天,我的右眼皮老是跳,人家說,‘右眼跳災’,眼皮跳得心裏木木亂亂,老不朝好處尋思。”李桂芹說著就哭了,張德成說:“現如今得說是改朝換代了,作棟舅是前朝的人,倒黴是已就的,這是個人的命,咱就得想開。再說了,作棟舅是文人,也沒幹啥傷天害理的事,更沒人命,就算逮著,也沒死罪,不用忒擔心。”李桂芹說:“我也知道是這麽個理兒,可是不由人,這些日子,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安。”張德成說:“你不能老這樣,你肚子裏還懷著一個,這咋行?”李桂芹說:“誰不說呢,這個小九兒來得真不是時候。”
張德成夫妻倆正說著話,突然聽著屋後頭有動靜,兩人不說話了,仔細聽聽,有人在窗戶外頭壓低了聲音叫“表姑”,李桂芹悄悄對張德成說:“快點兒去開大門,祥生來了。”李桂芹摸索著點亮豆油燈,張德成迭忙穿上衣裳,去開了大門,祥生已經在大門外等著了,急急忙忙閃身進來,張德成也不跟祥生說話,兩人進屋來,李桂芹低聲說:“祥生,大下著雪,天這麽晚了,你跑了來,是你爺爺有信兒了?”祥生說:“不光有信了,他回來了,就在家裏,天不明就再走,他說,想見見你,怕以後就見不著了,讓我來叫你過去一趟。”李桂芹的眼淚滾出來了,心裏害怕,說話聲音哆嗦了:“風聲這個緊法兒的,怎麽敢回來,讓人家看見不接著就給逮起來?”祥生說:“不要緊,他裝成要飯的,上咱家門口來要飯,偷偷進的家,下著雪,沒碰見人。我怕這邊兒有人聽出來,不敢喊大門,先在屋後頭叫的你。表姑,這就走吧。”張德成說:“走吧,光俺倆去,別叫小孩們了。”李桂芹說:“你也別去,人越少越好。你在家裏,就說柿子峪有人捎信兒來,小孩兒她姥娘長病,我上柿子峪了。”祥生說:“表姑父,表姑想得周到,就按表姑說的辦吧。”張德成說:“那就這麽著,你娘倆快走吧。路上小心。這麽不巧,還下著雪。”祥生說:“下雪好,走過去,腳印接著就讓雪蓋上了。”張德成說:“祥生,你表姑有身子,你可留意,別叫她滑倒了。”祥生說:“姑父放心,我一準加小心。”
李桂芹急忙披上蓑衣,又穿上油靴(8),跟著祥生走了,他們躡手躡腳,不敢弄出一點動靜,張德成等他們走遠了,才輕輕關上大門,回屋躺下,心還在撲騰。他擔心李桂芹一雙小腳會滑倒摔著,更擔心她舅會不會被抓,老頭子在外邊躲著就躲著唄,不該回來這一趟。回來就回來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看老頭子的造化了。張德成又想,大下著雪,莊戶人老早就趴窩了,老頭子偷偷來,再偷偷走,自家人走漏不了風聲,神不知鬼不覺,不會出啥事。老天爺保佑,可 別出事。林家剛剛毀了一個好小夥子,一個好媳婦,可別再讓這個好老頭兒毀了啊。
有道是“牆打百板沒有不透風的”,事情還就壞在自家人身上。祥生來的時候,躺在西屋炕上的廣垣還沒睡著,他正回想白天在村裏開會時,他和能能兩人在會場上如何你看我,我看你,眉來眼去,散了會,他說下雪路滑,送她回家,一路上兩人手拉著手,甭提那味兒多麽好受了。廣垣眼前老是能能的小臉兒,他甚至在想,今天攥了她的手,慢慢地,就上上乎乎地抱她,親她,看樣子她也不會拒他,再往後就跟老的說,把她娶了,隻要能和能能在一個被窩裏睡覺,她身上哪裏哪裏都是他的了,想親她,摟她,怎麽她都行,五妮兒就上了天了,給個神仙當也不換。廣垣越想越有精神,一點兒也不覺困。突然,他聽見爹敞開東堂屋門,又去開大門,他想,黑燈瞎火的,還下著雪,誰來呢,他披上棉襖,站在門裏頭,聽動靜兒,天冷,從被窩裏出來,凍得合合撒撒,爹娘屋裏,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他耳朵尖,聽出來是二紅廟林祥生的聲音,半黑拉夜的,他來幹什麽?廣垣猛地想起白天開的會,看樣子,祥生來,一準是他家老頭子的事,不就是有了音信了,不就是偷偷跑回來了,不論是什麽情況,按會上布置的精神,他都應該給組織上報告,他報告了,對自己的進步有大大的好處,跟能能的事,就更有希望了。不大會兒,爹娘屋的門又開了,他從門縫裏朝外看,雪光裏,爹娘和祥生一起朝大門走,娘披著蓑衣,一霎兒,大門“吱悠”關了,爹一個人回了屋,娘跟著祥生走了。準了,是老頭子回來了,不然,祥生不會連夜來,娘更不會半黑拉夜的頂著雪去二紅廟。這事錯不了了。
廣垣很興奮,覺得立功的機會來了,得快去跟村裏報告。可是真的要去幹這事兒,他又猶豫了,他想起娘的這個舅可不是一般的親戚,不光是娘的親人,還是他們一家的恩人,他不光對娘跟自己的孩子一樣疼,對他們這家人也是一百成兒,東西是東西,錢是錢,土改前,他們家雖然地畝不多,可是過的比一般戶兒滑泛不少,多虧這個舅老爺幫襯。有一年他病了,眼看性命不保,娘去找慎之表大爺,表大爺立馬套了大車,跟娘一起來家,拉了他就上了濟南,到了那裏,舅老爺火速帶著去了齊魯醫院,住了七天院,把病治好了,又在濟南玩了幾天,才回來的。奶奶和爹娘都說,到啥時候都不能忘了你舅老爺的恩情。他五妮兒要是這回去告了密,還有良心渣兒嗎?他還是個人嗎?再說,舅老爺是文人,沒當過兵,也沒當過警察,憲兵,還鄉團,沒害過什麽人,更不會有人命,那麽個好脾氣的老頭兒,你怎麽忍心去告他?不行,這事不能辦。可是,這事兒,按公家那邊兒說,去告,也對,甚至更對。舅老爺是他們家的親戚,是恩人,可他是國民黨的大官兒,是人民的敵人,他廣垣是團員,得聽黨的話,黨要求黨員,團員站穩立場,關鍵時刻要大義滅親,他如果知情不報,就是站到敵人一邊去了。如果這回報告了,上級一準對他有好印象,好看法兒,自己會有好前途,他跟能能的事兒就更是把兒裏攥(9)了。這對他忒重要了,這個機會必須抓住,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再說,這鎮反是全國的事,等於布下了天羅地網,老頭子能躲到哪裏去,早晚得給抓起來,既然是這樣,晚抓不如早抓。就是抓起來,老頭子又沒人命,也不至於掉了腦袋,不過就是罰幾年勞改,回來就沒事了。這樣跑來跑去,東躲西藏,什麽時候是個頭兒?他廣垣就算告發這事,也不算喪多大良心,甚至是幫他哩。不用忒拿著當個事兒 。唱戲的常說,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男子漢幹事兒,不能前怕狼後怕虎,跟個娘們兒似的。廣垣又想,娘對舅老爺感情最深,娘又偏疼他,他幹了這事兒,娘得傷心死了,太對不起娘了,四妮兒哥平日裏就煩他,有了這事兒,更得拿他不當人了,全家人都得惡心他。不過不要緊,開會講的,上級保護運動的積極分子,對檢舉揭發的人要給保密。如果把事辦了,家裏人,外邊兒的人還不知道,不就太好了?不二思了,就這樣辦。
廣垣拿定主意了,可是還不能慌了,爹剛把娘和祥生送走,不會馬上就睡著,得等過半夜再悄悄地起來,去找吳家槐,吳家槐年輕,辦事幹脆,就是好吹大氣兒,得讓他給保好密,傳出去,他廣垣就沒命了,不是有人會殺他,是自己沒臉活了,那吳家槐 知道這不是小小不然(10)的事,就不敢尖嘴毛兒長了。
李桂琴跟著祥生去二紅廟,祥生一路架著她,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杠杠,摔倒了好幾回,總算到了家。見到作棟舅,李桂芹就哭了,說:“舅,你怎麽老成這樣了?你老人家受罪了。”舅舅說:“妮兒,別哭。國破家敗人亡,你舅還能有好樣兒?”李桂芹又說:“舅,北生和玉兒的事,怨我了,我對不起舅和俺妗子。”舅說:“我在外頭就聽說了北生和玉兒的事—這事傳得很廣,真是傷心欲絕,他們這個狗官是衣冠禽獸。可是,國民黨這樣不爭氣,敗得這樣慘,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北生和兒玉也算替黨國做犧牲了。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還得打起精神朝前過。桂芹,這事無論怎麽說,也不怪你,你做的沒一點錯,不要無端地自責了。”
祥生媳婦金玲端了餃子來,讓爺爺和表姑吃,林作棟說:“桂芹,天這麽晚了,你蹅著雪來,得餓了,孩子做了,吃點吧。”李桂芹吃了半碗餃子,林作棟吃了幾個,金玲又端了茶水來。慎之兩口子,祥生夫妻圍坐在老人身旁,祥生的兒子小虎子三歲了,不肯睡覺,偎在老爺爺跟前。林作棟說:“虎子這孩子麵相好,你們要好生培養。”還抱了虎子親了又親,幾個大人都暗自落淚。李桂芹說:“舅,這二年你都在哪裏?怎麽過的?”林作棟說:“共軍快打開濟南以前,部隊的一個朋友就幫助我離開了濟南,很快濟南就失守了,我就一直在青島一個教書的朋友家住著,他說,時局穩定了,幫我找個教書的差事,後來他真的給我找了個中學當教員。鎮反開始後,我就想走,他說沒事,你也不是軍警憲特,即使審查也不可怕,可是運動越搞越凶,沾邊兒的就搞,而且越搞越沒有界限,明明證據不足,也亂判濫殺,我怕連累朋友,就不辭而別了。這些人建政以來的所作所為,土改和鎮反中亂鬥濫殺,加上北生和廣玉慘死,讓我確信自己的人生選擇並無大錯,也不甘心束手就擒。這些日子就一直東躲西藏,現在看來,很難躲得過去了,就橫下心回家一趟,看看你們再走,即使不幸被抓,也死而無憾了。”李桂芹說:“舅打算往後怎麽辦呢?”林作棟說:“我有一個朋友叫畢汝成,家是寧波,這人年輕,我給過他一些幫助,俺兩人是忘年交,他說有辦法兒去香港,讓我一起去,我離家後就去投奔他,看是否能有條生路,不過,不敢抱多大希望。我已過了花甲之年,死也不足惜,就冒險一試吧。”
聽老人家說這些話,幾個晚輩都哭了,林作棟說:“事已至此,你們也不要太難過,比起那些死在戰場上的,死在刑場上的,我幸運多了,民國三十七年共軍打開濟南,現在已經是民國四十年了,我還活著,還能再見到你們,更是大幸了。我這次回來,沒在路上被人抓著,今天晚上我化妝來家,一個人沒碰上,可見上天護佑。如果真的能順利地和畢先生會合,再一起出逃去香港,躲過這一劫,一家人就有重見的希望。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別那麽淒淒慘慘的。”幾個晚輩都點頭,忙擦去眼淚,強打起精神,聽老人說話。
林作棟喝幾口茶,又說:“中國整個國家除了外蒙非法獨立,蔣公還固守台灣,大陸已經江山易主,改朝換代了,按過去的說法兒,咱們是前朝的遺民,上回我來家就交待過,你們要真心歸順,要當順民,不論人家怎樣行事,你們不可有任何不滿或抗拒的表現。土改已經過去了,人都平安,北生和玉兒的事,是意外之災。這次鎮反,我若落網,咱家的災難也就到了頂點;如能逃脫,就是不幸中之大幸。無論是哪種結局,總之是塵埃落定了。鎮反結束,當政者就該從事經濟建設了,你們要多話不說,閑事不管,歪事不做,記住,一定不要惹一點事,有人欺負,咬咬牙撐過去,不和人爭高低論短長,自己永遠是低的,是短的。這樣做,保住一家平安,我無論在哪裏也就放心了。慎之,你們記住了嗎?”慎之忙說:“記住了。”
林作棟轉臉對李桂芹說:“你們張家,德存劃了富農,你們家是貧農,全家也沒人從過政,當過兵,普通百姓,應該能過上安穩日子。我上回說了,交代孩子們無論社會怎樣變遷,要做好人,不行惡事。”李桂芹忙說:“我那回家去就跟德成和孩子們說了,土改咱家的人沒一個人動人家一指頭。四妮兒老實,五妮兒眼皮子活點兒,村裏開青年會,隨大流跟著轟轟,我和德成天天指著鼻子合撒牙地囑咐,不許胡來,不做喪良心的事。”林作棟說:“那就好。”
天很晚了,林作棟說:“就說這些話吧,天不早了,我上東堂屋歇著,你們也都睡覺吧。”
林家一家人和李桂芹都睡了,各屋都滅了燈,隻有東堂屋的燈亮著。後半夜,雪停了,天上有月亮照著,林作棟悄悄地把慎之夫妻倆叫醒,一起上了東堂屋,林作棟說:“剛才,我聽見牆外有人咳嗽,還有腳步聲,看來院子已經被包圍了,他們應該是怕晚上抓撲,人跑了,要等天亮再行動,這樣也好,有結果了,比躲藏逃亡好。本想見你們一麵,再去奔條生路,結果卻是自投羅網,這是命中注定,我不後悔。 我多年服務於舊政權,但沒做過警憲之類差事,從沒害過什麽人,更不欠血債,也許不會被殺頭。判幾年刑回來,一家人就團聚了。”林慎之哭腔說:“爹,怎麽會這樣?”林作棟說:“一定是有人看見我,報告了。”慎之家裏的抽泣著說:“誰這麽喪良心。”林作棟說:“可不敢這樣說,人家這是進步,革命。”林慎之渾身發抖,說:“爹,咋辦啊,?著讓他們抓嗎?”林作棟說:“不能?著被抓,要主動請人家抓。我已經把行李卷兒捆好了,慎之,你快找半截麻繩,把我捆起來,捆好了,去開大門,就說我向政府投案自首。”林慎之猶豫著不肯動彈,林作棟說:“慎之,不能豫磨了,趕快。慎之家裏的,快去找麻繩。”林慎之家裏的拿來了麻繩,林慎之哭哭啼啼地用麻繩把爹的兩隻手捆上。李桂芹直到後半夜才眯眯糊糊的睡著,影影綽綽地聽見有說話聲,知道壞事了,急忙起來上了東堂屋,見表哥把舅綁了,哭了,說:“舅,這是怎麽了?”祥生、金玲聽見動靜也起來了,偎在爺爺跟前,祥生流著淚,咽聲叫“爺爺”,金玲用袖筒捂著嘴哭,林作棟說:“你們都別太難過,是禍躲不過,這是我的劫數。我讓慎之捆了我,咱投案自首,放心,我沒幹過抓人殺人的差事,又自己投案,也許死不了。”又對林慎之說:“事不宜遲,快去開大門。”
林慎之兩手哆哆嗦嗦地開了大門,大門外不少人,有的蹲著,有的站著,不少人背著槍,有的槍上還上著刺刀,刺刀在月色下閃著亮光,大門忽地開了,外頭的人吃了一驚,領頭的是村長,也姓林,林慎之喊他二哥。村長厲聲說:“林慎之,你幹什麽?”林慎之說:“昨天黑了天一大會子,俺爹回來了,說回家看看就向政府投案,天忒晚了,就沒去麻煩你們。這不,俺爹叫我把他綁了,你們帶他走吧。”村長似乎覺得有點失望,說:“嗷,你爺們兒還演這麽一出?嗨,這還拿龍捉虎的集合點子人,挨了半晚上凍。”
林作棟背著行李卷兒來到了大門口,村長竟有點不好意思,囁嚅說:“大叔,你回來了?回來好,回來好,老在外頭不是個辦法兒。”林作棟說:“很是。”
村長和民兵們帶著林作棟走了。林作棟被送到縣城,關到監獄裏。第二天,林慎之、李桂芹和祥生帶了被窩和吃食去縣監獄,要求探監。監獄大門外站崗的冷笑著說:“反革命的家屬還要探監,燒得不輕。快滾得遠遠的,再囉嗦連你們也弄進去關起來。”他們隻好垂頭喪氣地回了二紅廟,廣坪來接娘了,林慎之說:“表姐,回去吧,省得那邊兒大娘和妹夫掛著。事兒已經這樣了,一點兒辦法兒也沒有,等信兒吧。”
回家的路上,廣坪說:“半黑拉夜的,舅老爺偷偷回來,怎麽會走漏了風聲呢?忒倒黴了。”李桂芹說:“你舅姥爺是裝成要飯的,很晚進的莊,說一路沒見一個人,可還是沒脫了叫人家知道了,興許是有人在暗處看著他,報告了。這是什麽人呢?無仇無恨,害這麽個好老頭,圖什麽呢?”廣坪說:“圖什麽?圖買上級的好唄。”李桂芹說:“哼,這樣的人,也到不了好處。”廣坪說:“這個年頭兒,人家到好處到孬處,難說。”李桂芹不吱聲了。過一會兒,問:“小五妮兒呢?舅老爺的事,他一點兒也不上心?自己的娘上哪去了,他也不問?”廣坪說:“也不能說不上心,也問你來。他也不會十分關心,他是團員,是人家跟兒裏的人,跟咱不一樣。他也忙,老開會。”
林慎之一家連李桂芹心焦難忍地等著“結果”,一天天覺得難挨難過。他們並沒有等多少日子,“結果”就來了。上級搞鎮反運動講的是“大張旗鼓”,“雷厲風行”,林老頭子被抓走半個月後,縣裏召開大會,村裏通知林家人去開會,廣垣回家說了開大會的事,李桂芹猜想作棟舅得有結果了,就讓廣坪用小車推著她,和張德成一起去了縣城大會場。廣垣也早早地去了,是和村裏的幹部、積極分子一起去的。
鎮反大會開始了,李桂芹嚇的心撲騰得像敲鼓點,又像被牲口蹄子踩著一樣難受,渾身哆嗦。一大幫反革命分子一個個押到會台上來了,李桂芹使勁朝台上看,這些人都低著頭,她看了好一陣,才看出來,末了押上來的站在西頭的五個裏頭,從西數第三個是作棟舅,她看見這五個人跟別的十來個不一樣,他們脖子後頭都插著窄窄的高高的,頂上一個尖兒的牌子,上頭寫著字,還打著血紅的紅叉,李桂芹看大戲,被砍頭的就插著這個,她知道,那叫“亡命牌子”,李桂芹低聲對張德成說:“完了,作棟舅的命保不住了。”話沒說完,李桂芹就搐堵到地上,暈了過去……
林作棟、林家人和李桂芹都想錯了,林作棟並沒有因為“沒人命”,還是自己“投案”的就保住自己的性命。聽人說他正趕上鎮反政策比一開始厲害了,他當過國民黨的大官兒,不是蝦兵蟹將,是“大個兒”的反革命,就給歸到槍斃的一類裏了。
林作棟被槍斃的第三天(村裏不準許停靈七天),林家給老爺子發了喪。村裏人在旁邊看著,暗暗喳咕,這林家,大家主兒,稀好的家子人家,熱季裏,二小子北生和他沒過門的媳婦兒雙雙上了吊,發了喪,冬季裏,禍事更大了,老爺子槍斃了,又發一回喪。不出半年,一家人死了三口,還都不是好死的,想林家,放到三年前,老爺子在濟南府混事當官兒,家裏寬宅大院,良田成片,誰不眼熱?如今一落千丈了。這人啊,真是誰也說不準會怎麽著啊。
1.精鬆,稀鬆,平常,不重要。2.俚戲,沒正經,瞎開玩笑。3.酸瓜裂茄,女子在男人跟前發嗲,賣弄風情的醜態。4.點兒乎,一點兒事兒,一點用…… 5.強一,一定。6.不在行,不合規矩,不對頭。7.毛翻,驚慌,慌亂。8.油靴,舊時一種塗了桐油防雨雪的靴子。9.把兒裏攥,就是有把握。10.小小不然,即一般的,不重要的,不當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