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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爸爸的問題已經解決,而且很快就官複原職,但他對社會上的“走後門”之風深惡痛絕,堅持讓女兒按正規渠道,通過組織,走正常程序實現返城,所以盡管非常不情願,在參加完媽媽的喪事後,周明明還是回了陝北。剛回去那幾天,明明感覺到村裏不少社員用異樣的目光看她,說不上是可憐還是蔑視,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她問常青,是不是她在樣板戲培訓班期間人工流產的事村裏人知道了,常青說,那絕對不可能。明明說:“我發現有的人看我的眼神跟原先不一樣,怪怪的,不知怎麽回事。”常青說:“農村的老百姓感情比較粗糙,表情比較直露,沒什麽城府,不善於掩飾,他們之所以用異樣的眼光看你,是因為,第一,他們知道支書的兒子二旦喜歡你,你也喜歡他,但是老支書堅決反對,急急忙忙讓二旦的娃娃親婆姨過了門,又急急忙忙讓二旦當了兵,硬把你倆拆散了,大家覺得你被閃得好苦;第二,你媽媽病危,你請假回家,不少人認為周明明感情上受了那麽大挫傷,這次回去,會想辦法兒裝病或找別的理由不回來了,沒想到你又回來了,大家都知道你爸爸是省委的大幹部,你不留在濟南,一定是你爸爸還沒‘解放’,社員們覺得你這娃挺可憐的。他們這些人就是這樣,一方麵,他們對大幹部—大官兒很崇拜,很羨慕,很眼熱,抱仰視的態度,另一方麵,對處境不好的,倒黴的人又挺同情,這裏的老百姓真的挺好,善良。”明明覺得常青說的有道理,但是過了不長時間,明明驚奇地發現,村裏人,特別是幹部們對她的態度突然有了大的變化,對她親切,客氣甚至尊重,讓她覺得不習慣,一時適應不了。連一向見了她裝看不見的老支書刀刻木雕般的皺巴臉也露出笑模樣兒,像一個老者對晚輩那樣和顏悅色,大隊團支部書記找明明,讓她寫一份“入團申請書”,明明說,她來陳家寨後,每年都寫“入團申請書”,今年也早交上去了,是親自交給書記您的。團支部書記難為情地說:“那一份兒找不到了—你也知道咱這辦公條件,比不得你們大城市,你再另寫一份兒吧。” 明明連夜寫了“入團申請書”,第二天一大早就交了上去,當然這一次對爸爸媽媽的描述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交上“申請書”後第三天,團支書就送來了“入團誌願書”空白表,讓她抓緊填寫,周明明夢寐以求的時刻終於來臨了,十幾天以後,她和村裏幾個青年一起在村小學簡陋的教室裏,麵對鮮紅的團旗,莊嚴宣誓,加入了共青團。不久,大學招生,大隊黨支書陳長庚通知她,大隊黨支部根據廣大貧下中農的意見和她的表現,決定向上級推薦她上大學。這讓明明喜出望外。常青說:“你看,你真是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一件件好事排著隊向你湧來,看起來,在中國,當官兒真好。”周明明臉紅了,說:“你不了解我爸爸的處事為人,他是堅決反對‘走後門兒’的。” 常青說:“你不要緊張,我不過是說句玩話兒。畢竟當爸爸的為女兒謀利益也是人之常情。”周明明不作聲了,她也感到莫名其妙,莫非爸爸在她離開濟南後又被娘說得改變了態度,為她的事找人“活動”了?而實際情況是,周橋上班後,他的一個老部下聽說部長唯一的女兒仍在陝北插隊沒回來,問:“怎麽不讓她上大學,離開那裏?”周橋說:“她隻有初中文化程度,上大學哪裏行?再說,上大學,不是由所在大隊的貧下中農和黨組織推薦嗎?”那部下覺得老領導原則性夠強,也夠迂—大學裏召的“工農兵學員”能有個貨真價實的初中程度的就是好的,“推薦”?那還不是說在嘴上,寫在紙上,實際上是領導想讓誰上就讓誰上?就不再跟他說這件事,而是給曾一起開過會的陝西省委宣傳部一位處長打電話說了周明明的情況,請他在“不違背政策,不脫離原則”的前提下給予適當照顧,後來的事就是陝西省委宣傳部給安塞縣委宣傳部打招呼後的結果,而周橋本人倒一直蒙在鼓裏。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領導的事情,領導不方便做的事情,他的善解人意的,體貼入微的,“會來事兒”的部下自會不動聲色地,不顯山不露水地,不留痕跡地,常常是以“公事公辦”的麵目出現,十分輕鬆地辦妥了。當然,那為領導做事情的部下在事情辦成之後自然會十分婉轉地,點到為止地,輕描淡寫地,似乎是不經意地把事情向領導報告。明明到省農學院報到了,那老部下才對周橋說:“陝西省委宣傳部的同誌說,讓明明上了農學院,明明還滿意嗎?”周橋這才恍然大悟。後來周橋給兒子恒剛說起這事,感慨道:“我們中國的官場真是個大染缸,你在這個大染缸裏,想潔身自好都做不到。共產黨鬧革命追求的是社會的公平,正義,人人平等,實際情況卻是比舊社會好不了多少,經過文化大革命,更是幾乎沒點兒真事兒了,真可歎,可悲。”周恒剛說:“麵對這種現實,毛主席也無計可施了,他甚至說,走‘後門兒’進來的大多數是好人,正門進來的也有壞人。你聽聽,老人家都這樣說,走不了‘後門兒’的小老百姓還有什麽指望?”明明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既高興又惶恐不安,甚至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光彩,對不起別的知青,特別是對不起常青—她是高中畢業,而且知識全麵,紮實,但卻與大學無緣。明明暗想,中國的大學招收學生,似乎不是為了培養於社會有用的人材,而首先是甚至主要是一種利益分配。而她周明明是幸運兒。明明想,這是想到哪裏去了?明明開始收拾行裝,常青默默地幫她,明明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曾幾何時,她跟常青,跟其他知青一樣,時時處在焦慮,不安,愁苦鬱悶之中,而現在,她“解脫”了,上岸了,常青和其他夥伴兒們仍待在苦海中,她覺得有愧於他們,內心充滿歉疚,常青說:“你不用有什麽自責的想法兒,換了我們當中任何人,隻要有機會,都搶不迭。”特別讓明明感慨的是,剩下來的這些夥伴兒,有的是家庭出身不好,家長或者親戚有政治曆史問題,而多數倒是好出身,但爸媽是普通工人或市民,不當官兒,沒有可以利用的“關係”,這些人同樣也走不了。明明想,她走了,難道常青—這個一直關心、幫助著她的好姐姐和別的知青夥伴兒們要終老此地?她同情他們但愛莫能助。當革命大潮落去的時候,才顯現出,什麽“紅五類”,什麽“紅色接班人”,什麽“革命”,“共產主義真”,全白搭,統統是光怪陸離的泡沫兒,最終都要破滅,隻有權力是真的,是有用的。回想自己文化大革命中的經曆,她又感慨又悔恨,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她極力表現,不惜跟遭受苦難的姥爺、姥姥,爸爸媽媽“劃清界線”,朝他們受傷的心上捅刀子。她心裏滴著血,臉上帶著笑,去乞求,去像奴才一樣趨奉,去像哈吧狗一樣追隨,到頭來卻沒有半點回饋,得到的隻是漠視,蔑視和歧視,在濟南是這樣,來到革命老區更是如此,這個“革命熔爐”仍然拿她當“渣滓”!在這裏,她失卻了自己,但仍然被拒絕接納,她甚至當一個陝北山區男娃的婆姨都不夠格兒!而當爸爸又成為共產黨的“高幹”後,她還是她,卻像天上掉餡餅兒一樣,共青團團證兒,大學錄取通知書紛至遝來的落到頭上,讓她應接不暇。原來如此,這就叫“革命”?明明覺得自己不但心灰了,而且一肚子都是灰!……大隊的毛驢車停在知青點門口,明明要走了,她看著來送她的平時一起幹活兒的男娃、女娃,大叔,大嬸,這些麵色黑黃,破衣爛衫的窮人,苦人,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兒。她和常青相擁而泣,和大嬸兒、姐妹們含淚說“再見”,當真的要離開的時候,她真有些舍不得離開這些人,甚至連心如鐵石的大隊黨支書陳長庚都不那麽可憎了……她坐在毛驢車上,看著這裏的高坡深穀,一草一木,她滴過汗,灑過淚,萌生了又埋葬了她的初戀的土地,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明明是中外曆史上從沒有過的“工農兵大學生”中的一員,任務是“上大學,管大學,用毛澤東思想改造舊大學”。她是初中畢業生,初中的知識也忘得差不多了,但進校後吃驚地發現,她在同學中還是文化基礎比較好的,同學中不少人不認識漢語拚音,不會普通的四則運算,六位以上的數字讀不出。明明覺得學習還不算太吃力,她也盡可能爭取學得好些。明明畢業後,分配到山東省農業廳工作,爸爸,娘,哥嫂都十分高興,但明明仍舊悶悶不樂,盡管沒人對她文革中跟自己親人“劃清界線”那些事有一句埋怨和責怪,但她對自己可笑,荒謬甚至殘忍的行為十分悔恨,而且媽媽不知道她的悔意就含恨去世了,她不能原諒自己。文化大革命中,那麽多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的人,對“劃清界線”,很多人是做做樣子,掩人耳目,擋乎擋乎,而她卻那樣極端,那樣不可理喻,那樣頑冥不化,一條道兒走到黑。悔恨和自責像繩索纏繞著她的心,讓她寢食難安。還有,盡管她已經離開陳家寨三年多了,盡管陳二旦已經娶了婆姨,盡管她清楚今生今世不會再和陳二旦相見,但她仍然忘不掉他,陳二旦是她的初戀,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戀人,幾乎是他沒領證兒的“婆姨”……她覺得在和陳二旦有過那一段兒以後,自己很難再跟別的男人談情說愛……她在陳家寨時,恨不得一步就離開它,一分鍾也不願多待,但現在,她卻常常夢見那裏,夢見常青,夢見老鄉,當然更多的是夢見陳二旦……她常常表現得心事重重,鬱鬱寡歡,曾經開朗的性格變得內向,變得像媽媽那樣多愁善感,隻有和娘在一起時她才會覺得放鬆。娘常跟她說找“對象”的事,還托人給她介紹了好幾個,逼著她去跟人家見麵,明明為了讓娘高興,也去走走過場,應付一下,但是回來總是編一套話,說這人哪裏哪裏跟她不合適。娘倒是不強人所難,急於求成,她說這兩個人的事,是緣份,“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得慢慢等,慢慢碰,巧了,就會碰見合適的。不久還真讓明明碰上了。一九七五年春節過後,明明下了班,騎車路過濟南汽車廠門口,突然聽到有人喊“周明明”,明明在路邊下了車子,見一個穿一身軍裝的高個兒青年正朝她跑來,到了跟前,累得喘不開氣兒,明明一看,是楊正林,初中時比她高兩級的同學,文革前的班長,文革初期“紅衛兵”—後來被說成“保皇派”、“禦林軍”—的頭頭,爸媽都是汽車廠的工人,“保皇”紅衛兵被衝垮以後,不夠當兵的年齡,就投奔他在部隊當團長的叔叔當了兵,很快就入了黨,提了幹,頭年冬天轉業回來進了汽車廠。這楊正林上初中時顯得單瘦,像豆芽子,但幾年不見,變得人高馬大,相貌堂堂,又加一身嶄新的(沒有領章)軍裝,筆直地站在周明明麵前,夕陽下,綻開燦爛的笑容,明明覺得眼前一亮。楊正林氣喘籲籲地說:“看我這幾步兒跑的,總算追上你了。我前幾年從部隊回來探親,每次都打聽你,先是說你去插隊了,後來又說你在陝西上大學了。這次轉業回來,正準備打聽你畢業了設有,沒想到竟碰上了你—你是我轉業回來碰上的第一個同學,真是太好了。怎麽樣?大學畢業,分配工作,當幹部了?在什麽單位?”明明聽他說一直關注著她,心裏感動,微笑道:“上的是農學院,沒什麽真才實學。是冒牌大學生,分到了省農業廳。你呢?”楊正林說:“我在部隊訓練太玩兒命,受過幾次傷,在基層連隊不適應了,就要求轉業回來了,沒什麽關係,分不到好單位,這不分到我爸媽的工廠,當車間黨支部書記。”明明說:“那不是挺好嗎?大小是書記。汽車廠,多少人想進還進不去呢。”楊正林說:“那倒也是。不論怎樣,湊合幹吧。”明明眉毛一揚,笑著說:“‘湊合著幹’?這可不像毛主席的紅衛兵說的話。”楊正林苦笑道:“紅衛兵?那好像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如今,早已不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年紀了。”明明說:“你才多大啊,就‘革命意誌衰退’了?”楊正林說:“你忘了?我比你大三歲哩。年齡不是主要的,主要是這些年在部隊,也參加支左,經曆了不少事,看得多了,明白了社會是怎麽回事兒了,認識到以前自己天真幼稚,理想主義那一套扔掉了,很現實了。”明明說:“現實點好,誰都得識人間煙火。”楊正林看著臉色變暗,眉宇間略現憂鬱的明明,想說什麽話,明明說:“我們改天再談,回家吧,下班回去晚了,我娘會擔心。”楊正林疑惑地問:“你娘?怎麽這樣稱呼?”明明聲音低沉地說:“我媽媽去世了,我爸的前妻來照顧他的生活了。我跟著哥哥叫她娘。”楊正林說:“原來是這樣。陸老師那麽好的人,年紀不算大就去世了,太可惜了。”明明說:“是啊,這些年不應該死而死了的人太多了。”楊正林說:“那你走吧,我回廠去騎自行車。你還住在爸媽家裏,我能去拜訪伯父,伯母嗎?省委宿舍讓老百姓進嗎?”周明明說:“怎麽不讓進?歡迎。”很快,楊正林就來家拜訪了,而且成了周家的常客。他人長得英武,帥氣,性情爽快,又勤力,家裏的力氣活兒幾乎被“他”包了。周橋說:“這個小楊,工人家庭出身,樸實,正派,是個好孩子。”娘對明明說:“明明,我看楊正林相中你了。他跑得那麽勤,是衝你來的。這孩子很不錯,怎麽樣?這回你不能說看不上了吧?”明明紅了臉,支支吾吾,沒說出話來。楊正林向明明表白了幾次,明明都未置可否,楊正林說:“我們上初中時,你還是個小姑娘。我心裏喜歡你,但那時候不敢說。後來我一直想著你。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更加想你。你也沒‘對象’,怎麽就是不肯給我個明確答複?看不上我?嫌我學曆低,配不上你?”明明說:“別胡亂猜。不是那麽回事兒。如果說‘配’,是我配不上你。”楊正林說:“你說的不是真心話。要不就是我們不門當戶對—我爸媽都是工人?”明明笑起來,說:“瞧你說的。工人怎麽不好?‘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人階級還要占領上層建築所有領域哩,你不見現在社會上,流行穿工作服,就像文革初期,大家都喜歡穿軍裝一樣。”楊正林問:“那麽是為什麽?是你已經有意中人了?”明明說:“沒有,真的沒有。如果有,我一開始就給你說了。”楊正林說:“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為什麽?我太納悶了,我們之間的障礙到底在哪裏?”楊正林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障礙在周明明心裏,但不能說。從第一次見到楊正林,她就知道自己會麵對這個難題。不論從哪方麵說,楊正林都是理想的愛人,換了別的女孩子都會抓住了就不再放手,明明跟他重逢,看到他第一眼,就有點動心了。如果他們兩人戀愛結婚,人們會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後來接觸多了,明明對他的感情深了,幾天不見他,就悵然若失,就有些想念他,希望看見他。聽他說話,看著他幹活兒,都讓她心裏愉悅。跟他在一起,她覺得放鬆,安全,他會是擋風的牆,避雨的樹……可是,她心裏仍然沒忘下陳二旦,忘不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她覺得在她跟陳二旦有過那些事情之後,再和另外一個男子重複那樣的故事,是可鄙的,甚至是醜陋的,而且她已經不是完整的,圓滿的,美好的女兒身了,她覺得如此這般的她沒法兒麵對那個高大,英武而又純正、樸實的大“男孩兒”,她會不會玷汙了他?她這種情形,跟他結合,對得起他嗎?一旦被他察覺,他會怎樣想,何態度?她還有顏麵嗎?……可是,畢竟明明正值青春年齡,需要異性的愛,像需要進食一樣,當楊正林這樣理想的男子向她示愛並且不停地發起攻勢的時候,她無法抗拒他的吸引,陳二旦已經棄你而去,他已經有了“娃娃親”的婆姨,今生今世,兩人不可能重新聚首了,難道還要因為他而犧牲掉自己的一生,忍看觸手可及的幸福從眼前滑過?不能,那樣太虧待自己了,對楊正林也說不過去……終於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明明送楊正林走出省委宿舍大院兒,天有點冷,明明隻穿了件薄毛衫兒,打了個冷戰,楊正林把自己的上衣給她披上,明明不由得往他身邊靠了靠,楊正林看了看她,月光下,脫了外衣隻穿件毛衣的楊正林是那樣英俊,讓人迷醉,楊正林看出明明著他的眼神一往情深,想一向她對他的拒絕也許不過是女孩子的矜持,故意作態,或者是一種伎倆,是對他的“考驗”? 多少年的想念,多少個夜晚的相思,多少天的等待,多少個分分秒秒的渴望,讓楊正林終於按捺不住了,不知從何而來的膽子,他一下把明明攬到懷裏,明明沒有抗拒,楊正林似乎得到了某種暗示,又輕輕親了她一口,明明沒有著惱,楊正林自以為受到了鼓勵,抱著她的腦袋,開始親吻,明明推開他,嗔他道:“楊正林,這是在大街上,你不怕有巡查的抓你的流氓?”楊正林忙鬆開她,兩人來到一個小巷僻靜處,楊正林先是緊緊地摟抱她,明明喘息著說:“你太有勁兒了,摟得我喘不成氣兒了……”楊正林鬆開她,兩手抱著她的腦袋,兩人臉對臉,嘴對嘴,狂熱地親吻起來。明明沒有掙紮,沒有抗拒,任由他盡情地,姿意地,像粘上了一樣地觸碰,吸吮,吞咽,而且似乎饑渴太甚,無論怎樣都沒法兒盡興和滿足,不肯停歇,明明也不製止他,不讓他停下來,甚至希望就一直這樣下去才好。她想,他愛我,而且想了多少年了,現在他終於開始如願了,好了,就是他了。這輩子就屬於這個男人了。……兩人的關係產生了“質的飛躍”,按小說家的說法兒,“雙雙墮入了愛河”。楊正林對周明明的愛是火熱的,全力以赴的,但明明卻依然時冷時熱,常無來由地出現反複,楊正林要求快結婚,一天都不願等了,說她老這樣陰晴不定,冷熱無常,他受不了了,不能這樣下去了,結了婚,天天在一起,有他關心她,疼她,她情緒就穩定了,不那麽多愁善感了,就算她不高興,他也會哄好她。周橋和程守芝也勸明明快點結婚,說,小楊家房子窄,他在汽車廠還沒分到房子,這邊房子寬綽,你們可以住在這邊,明明說:“那他可不幹,他這人自尊心特別強—越是社會地位低的家庭的孩子自尊心越強,住到咱家,那不成了倒插門兒女婿了?他不會同意的。結婚,讓他在廠裏要房子。他是轉業幹部,廠裏會安排的。問題是我現在不想結婚,還想再自由兩年。”爸爸不作聲了,娘說:“你這個妮子啊,別強了,別再難為那個小楊兒了,什麽‘自由’?結了婚就不自由了?那小楊兒還不管什麽事依著你,你不一樣‘自由’?”清明節,周恒剛和牟洪雲提前回周莊給爺爺奶奶上了墳,又利用星期六星期天來濟南給媽媽掃墓,掃墓回來,吃過晚飯,牟洪雲和明明到院兒裏散步,牟洪雲說:“明明,楊正林挺優秀的,你們又是初中同學,互相了解,你們已經確立關係了,他要求結婚,就結唄。你們結了婚,爸爸和娘就沒心事了。”明明說:“你拽我出來散步,是替娘當說客的。”牟洪雲笑道:“小妮子,什麽‘說客’?娘不是說服不了你嗎?”明明看一眼嫂子,低下了頭,她和哥哥感情很深,哥哥找了牟洪雲,她就跟牟洪雲特別親,她覺得似乎牟洪雲生成就該是她們家的人,是她最信賴,可以無話不說的人。牟洪雲問:“明明,你拖著不想結婚,莫非心裏還有什麽事糾結著,有什麽隱情?”明明不抬頭,也不出聲,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哭了,牟洪雲慌了,說:“怎麽了,不結就不結唄,值當哭嗎?到底怎麽回事?”明明哏哧一會兒,才說:“我也想結婚,可是我害怕結婚,我沒法兒結婚……”牟洪雲說:“你把我說糊塗了。結婚有什麽好害怕的,我不也一樣是個女學生,嫁了你哥,這不好好兒的?你哥當了‘反革命’,我都沒後悔過。”明明說:“你是你,你當然可以,可是我……不行……”牟洪雲說:“不是有什麽病吧?”明明說:“不是,但是比有病還可怕。” 牟洪雲說:“到底怎麽了?你說出來—如果你願意說,我幫你拿主意。”明明說:“我給你說,你可得替我保密,誰也不能說—包括俺哥。”牟洪雲說:“有那麽嚴重?好,我答應你。這是咱兩人的秘密。”明明就把她在陳家寨跟陳二旦之間的事前前後後都說了,臨了說:“洪雲姐,我這輩子完了。你說,我都這樣了,怎麽跟楊正林結婚?”牟洪雲說:“這肯定是個問題。你有顧慮,可以理解。我說點看法兒,你聽聽。第一,你在極度孤獨,苦悶,近乎絕望的處境下,陳二旦那麽真誠地喜歡你,幫助你,他又是個不錯的青年,換了誰—包括我—都很難拒絕他的愛。一對男女青年之間有了感情,失去控製,過了‘線’,也不是什麽罪惡,因為那是愛情,不應該受譴責。愛情沒有結果,怪不得陳二旦,更怪不得你,這是個悲劇,是我們社會司空見慣的,每天都在發生的悲劇。政治原因不知讓多少有情人勞燕分飛,你可能知道,我也是受害者—如果不是政治方麵的原因,我也成不了你的嫂子。這些悲劇有不少比梁山伯、祝英台還要慘,你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你不必為這事懊悔,負疚,自責。應該受責備的是世態,世俗,是扼殺人性的偏見。一定把負疚和自責全丟掉。至於和楊正林這事,是得認真地思量一番。看起來,他真的非常愛你,肯定不願失掉你。那麽,就可以設想,對你這段不幸的經曆,他應該接受,應該寬容,不計較—盡管對於一個未婚男人來說,很難做到。我建議你,找個適當時機,把事情全告訴他,看他什麽態度,如果他知道了這事,仍堅持和你結婚,那你們就抓緊結婚;如果他接受不了,要分手,就隻好讓他走掉。即使那樣,天也不會塌下來,你就耐心等待,等待那個你愛他,他也願意接受你這個人—包括你的過去,你的全部—的人……明明,你那麽優秀,我們一定能等得到這樣的人。”明明想了想,說:“對,你說得對,不瞞他,事先跟他說。”周恒剛和牟洪雲回陶陽了,楊正林天天纏著明明。天熱了,兩人每晚在一起,在公園裏,在僻徑裏,擁抱,肌膚相親,但楊正林一直守著那個底線,一次也沒表示出想“那樣兒”的意思,盡管他很想,大概是怕惹惱了明明,也許是珍重兩人的感情,一定要把兩人的“第一次”留到那個美好的第一晚。兩人每次見麵前,明明都下決心向楊正林說出實情,但兩人隻要到了一起,明明又不忍心掃他的興了。所以不知多少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正像她當初被陳二旦真誠的愛打動了一樣,這一次,她同樣做了楊正林的俘虜。被這樣一個男子這樣瘋狂地愛著,她覺得太幸福了。每當她在他的愛撫中沉醉的時候,常常恨不得就在這一刻把自己給他,她暗想,如果兩人這樣發生了“關係”,慌忙中,他應該發現不了問題,事情就掩蓋過去了。但是有幾次他都差點兒要“那樣兒”了,但又都忍住了。明明又不好意思上趕著他,盡管她也渴望著那一刻了。這樣掙紮過幾次之後,明明想,答應他,跟他結婚吧。即使和他有過那麽一次,也不枉兩人愛過一場。男人往往是粗心的,也許他隻顧快樂,看不出什麽,即使看出來,也隨他去了。如果他能諒解,當然求之不得,即使他不諒解,兩人離了婚,也不後悔。離婚就離婚吧,在世人眼裏,一個離婚的女人也比未婚失貞的姑娘體麵些……正如楊正林說,他一天也不願等了,周明明同樣也一天不想等了,兩人商量,定在“五一”節結婚。汽車廠給了楊正林房子。轉眼間,“五一”節來臨了,兩人結婚了。周恒剛和牟洪雲趕來參加婚禮。婚禮開始前,牟洪雲趁跟前沒別人,悄悄問明明:“那事兒給他說了嗎?”明明臉紅了,低聲說:“一直沒勇氣說—怕失掉他,聽天由命吧。”牟洪雲笑了笑,說:“沒說就沒說吧,應該沒問題。”心想,明明是要賭一把了,但願輸不了。
“革命化”的、十分簡樸的婚禮結束了,親友們俱已散去。小小新房裏隻剩下揚正林和周明明一對新婚夫妻。天黑下來了,他們關上房門,明亮的電燈下,床後牆上和玻璃窗上的大紅“雙喜”字把明明的臉映得格外漂亮。楊正林把明明拉進懷裏,說:“今晚上,你太美了。我簡直跟做夢一樣。我們終於在一起了。太好了。”明明仰臉看著他,等待著他暴風雨般的親吻,他低下頭,嘴唇貼緊了她的嘴唇,明明張開嘴唇接受他的親吻,伸了舌頭給他,楊正林把她的舌頭含在嘴裏,用力地吸吮著,好一陣,楊正林鬆開明明,讓她坐好,伸手幫她解上衣扣子,明明臉紅了,也幫他解扣子,又幫他解腰帶,褪下褲子,兩人都脫成了光身子,明明忙拿毛巾被捂住自己,楊正林一下拽開了明明裹著的毛巾被,兩人赤條條地緊緊地相擁著滾在了一起。楊正林一邊親吻明明,一邊說:“這些天來,特別是剛過去的四月裏,咱兩人在一起,有好幾次我都想跟你‘那樣兒’ ,可是我都強忍住了,一是怕你惱,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咱們的第一次的 那一刻是神聖的,是一生中最珍貴的,不能那麽草率,一定要把那美妙的時刻放在這個美好的夜晚,我戰勝了自己。今晚上這個美妙的時刻就要到了。……給我吧……行嗎?”明明說:“給你,就給。”楊正林又問:“那時候我想‘那樣兒’,你沒感覺出來嗎?”明明說:“怎麽感覺不出來,好幾次,著你那親不夠的樣子,手放在我下頭不肯抽出來,我都覺得要出事兒了,可是你都控製住了,不簡單。”兩人說了一陣話,楊正林坐起來,伏在明明光身子旁邊,從頭到腳,像蓋印章似的,挨挨排排親吻一遍,然後又回頭去親吻、吸吮乳房,親吻明明下頭那裏,明明拽他,說:“別,別,那裏髒……”楊正林說:“你身上哪裏都好,不髒……”明明讓他親得出奇的舒服,就隨便他。明明被他惹弄得不能自持了,伸手拽他,讓他快點躺好,又摟抱他,楊正林趴到了明明身上,開始摸索,挺進了……很快在明明身上撒起歡兒來,說:“哎呀,太美妙了。”而周明明卻在那一瞬間想起了她和陳二旦的第一次,這次自然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疼痛,也沒有那種石破天驚般的震顫和天旋地轉一樣的眩暈,瞬間的分神,明明覺得自己可憎,可卑,這是什麽時候,在幹什麽?你想的什麽事?趕忙回過神兒來,故作激動地,作戲般地樓抱楊正林,抓他,配合他的動作,楊正林也越發來勁了,很快明明就感受到了那種欲醉欲仙的絕頂的快樂,達到了那種“高潮”。楊正林一邊在明明身上翻騰著,快樂著,心裏卻閃過一絲疑惑,在部隊上聽那些結了婚的戰友說,頭一回辦那事兒,媳婦兒會喊疼,有的甚至疼哭了,跟丈夫惱了,怎麽明明沒有喊疼?轉念又想,人和人哪能都一樣,也許她疼了,忍著沒哼喲。楊正林在明明身上瘋夠了,下來躺在明明身旁,明明趕緊扯了單被蓋在他身上,她心裏慶幸,楊正林沒感覺出什麽—本來也感覺不出什麽,突然,楊正林折起身子,說:“我在部隊裏聽那些結了婚的戰友說,頭一次女的會很疼,有的會喊叫,甚至疼得哭。剛才我把你弄疼了吧?” 明明一愣,忙說:“有點疼……不要緊。”楊正林說:“那幫小子說得太玄乎了,也許是女的太嬌氣了。”說完又偎在周明明身邊躺下來。明明心裏打起鼓來,他什麽都明白,會不會覺察到什麽了?一會兒,楊正林又坐起來,說:“身子底下粘乎乎的,把單子抽了吧?”明明拽他躺下,說:“沒關係,你戰友沒給你說,女人下邊會淌出‘水’來,男人往女人那裏射很多,也會帶出不少,能不粘乎?已經髒了,髒就髒吧,明天再說。”說完,緊緊地摟住他,楊正林說:“對,沒關係,反正一會兒還得再來……”明明說:“怎麽,還得再來,沒夠了?”楊正林說:“是沒夠。不行,這一說,我又想了……”說著又上了明明身上去,明明心想,看他這樣,沒看出什麽破綻,來吧,幾回都行……明明覺得也許這事算是過去了,他不會覺察什麽了,這樣想著,心裏高興,比頭一回情緒更飽滿,更有激情……兩人在愛欲的波濤裏載沉載浮,時間已是次日淩晨,明明把楊正林拽下來,讓他躺好,不到兩分鍾,楊正林就酣然入睡了。明明伸手把燈拉滅,推推揚正林,輕輕把單子抽出來,團成一團,扔到床下,心想明早趕緊洗了,免得他再看血跡,單子洗了,他就看不出問題了,就算蒙混過去了。沒事兒了,不擔心了,睡吧,太累了……明明正睡得香甜,楊正林起來小便,怕把明明弄醒,沒開燈,摸索著穿衣裳下了床,在床前,踩著了明明扔在地上的床單,他突然想起,有戰友說過頭一次辦“那事兒”女的那地方會出血,他想拿床單到廁所裏看看明明弄上的血跡,就拿了床單兒去了樓道頭上的公廁,小便完了,在燈光下展開床單,上邊有汙痕,但沒有半點兒血跡,他腦袋“嗡”地一下,心提起了半截兒,今晚兩人第一回辦這事兒,她沒喊“疼”,也沒流血,怎麽會這樣?難道她和他不是第一次?……難怪她嘔著不肯結婚,原來是心虛,怕露出自己的老底兒……楊正林不敢往下想了。不行,得問她是怎麽回事,是不是有事瞞著他,楊正林氣咻咻地回到房間,拉開電燈,用手推明明,說:“醒醒,問你個事兒。”明明迷迷糊糊地說:“什麽事兒啊,天亮了再問不行嗎?困死了。”楊正林說:“不行,必須現在就問。問不清楚,我會憋死。”明明一下驚醒了,心想,壞事了,他看出問題了,趕緊坐起來,找上衣穿上,拉單被蓋上下身,楊正林一下拽走單被—明明的下身光光的晾著他也不管—在燈下展開來仔細地看了,把單被扔給明明,氣哼哼地說:“明明,對不起,請原諒我的粗暴。我確實忍不住。你聽我說。我當兵時,班裏農村來的戰士,有的二十來歲已經結婚,沒事兒喜歡胡侃六啦,特別願意啦媳婦兒,他們說,兩人頭一回辦那事兒,女的會疼得了不得,還會出血,要是不喊疼,也不出血,那就說明女的不是頭一回,原先讓別人‘弄’了。今晚上咱兩人親熱,我沒看出你疼,心裏就覺得有點兒奇怪,可又想,也許人和人不一樣,有的女孩兒嬌氣,而有的比較能忍。咱兩人完了那事兒,我想抽出床單兒,你不讓抽,我睡了,你又抽出了床單,我醒了,發現床單在地上扔著,心裏就更懷疑了,拿了床單上廁所看,剛才我又看了被子,沒一點兒血跡。說實話,我是真懷疑了。我有想法兒,不說出來,會難受死,憋死。你給我解釋一下,行嗎?”明明想,怕出事,還是出事了,怪自己粗心大意。現在再編瞎話肯定是不行了。明明有點後悔沒聽牟洪雲的話,抱僥幸心理,鑄成大錯。但又想,錯就錯了吧,如果早對他說了,也許連婚也結不成了。不論怎樣,兩人總是結婚了,兩個相愛的人一起經曆了那麽快樂的時刻,這就值了。現在給他說出實情,他諒解,最好不過,不諒解,離婚就離婚。明明想好了,就平靜地給他說了和陳二旦之間發生的事,包括流產,什麽也不瞞他了,不然以後被他知道了,還是欺騙。周明明還沒說完,強作鎮定的楊正林就坐不住了,“呼”地站起來,像小屋兒裏豎起一座塔,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啪”地一聲響,桌上的茶壺、茶杯被震得蹦了起來,明明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構正林怒目圓睜,站在床前,厲言厲色地說:“周明明,你太讓我失望了!我被你騙得好苦。我問你,你為什麽瞞著我?你的純潔和忠誠哪裏去了?”周明明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輕聲說:“楊正林,你坐下,聽我向你交待。交待完了,任你發落。咱兩人重逢後,你就盯上我了。兩人處了一陣,你就鬧著結婚。我心裏有事兒,不同意,就是覺得自己這個情況不配你了,怕對不住你。可是我已經愛上你了,又舍不得分手。結婚前一個月,我幾次下決心給你說那些事,可是隻要兩人到一起,你就不停地抱呀,親呀,我也就激動了,兩人難解難分,那一刻,覺得離了對方就不能活,特別怕失掉你,也就說不出口了。說實話,咱兩個相處到後來,兩人肌膚相親以後,我離不開你了,心裏害怕給你說了,兩人散了……就想等結了婚,你不一定看出來,兩人就過下去了。抱著僥幸心理,就同意結婚了。沒想到……正林,我知道,以我這個狀況,不配做你的妻子,可是,陰差陽錯,咱們已經結婚了。你如果能諒解我的過去,我一定做個好妻子。你要是覺得窩囊,憋扭,不肯原諒,明天我就從這裏搬出去,咱們立即去辦離婚手續,各走各的,我不會賴著你。”……從和周明明相逢,相戀到婚前,幾個月了,楊正林日思夜想,想過無數次的“初夜”居然鬧成了這樣!他坐在椅子上,腦袋耷拉到膝蓋兒,懊悔自己的選擇?恨周明明欺騙自己?怨自己倒八輩子黴?什麽都不是,又似乎什麽都是。怎麽辦?周明明是他初中時就開始的暗戀對象,娶她為妻是他一輩子最重要的人生目標。 現在如願以償了,卻又發現今之周明明已非昔之周明明。楊正林覺得太窩囊了,太難受了,情況來得太突然了,他被打懵了,他痛心疾首,他表現得氣急敗壞。他確實難以接受。怎麽辦?難道因為她那段經曆就拋棄她?他舍不得她。聽她說那些傷心事,看著她苦哀哀的樣子,想到她在陝北那種地方,一個柔弱的城市女孩兒,淪落到那種地步,有那種遭遇,多麽悲慘,他心裏“忽打忽打”地打顫,作疼。難道還再往她傷口上撒鹽?他對她無論如何沒有這份兒狠心,他甚至擔心,如果他跟她離了婚,她受不了這又一次挫折,一時想不開,再有個三長兩短,他會疼死,後悔死。還有,他和她都丟不起這份兒人。記不清是在什麽書上看過還是聽人說過,愛一個人,就要愛他(她)的全部,包括他(她)的曆史,他(她)的缺陷。他現在隻能這樣做了。他站起來,走到床邊,對明明說:“天快明了,有點冷了,別光坐著了。”周明明說:“你還沒給我答複呢。你如果說離婚,我就連坐也不坐了,該下床了,收拾東西,天明就搬走了。”楊正林一下把周明明按進被筒兒,自己也脫了衣裳躺下,摟抱她,親吻她一陣,說:“這就是我的答複。換了別的人,我肯定不原諒,但是對你我能原諒。陝北那小子喜歡你,也不是從我這裏搶的,他也沒罪。你在那種處境下,有那些事,可以理解。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必須忘了陝北那小子。”周明明說:“你是我的丈夫了,我一輩子是你的女人。隻要你不提他,我不會想起他。”楊正林說:“沒事兒我提他幹什麽?好,這事過去了,咱睡覺。反正不上班,多睡一會兒。”周明明害怕的結果沒有出現,沒想到楊正林竟這樣大度,她太感激了,覺得楊正林真是大好人,忍不住摟著他親吻,一邊說:“楊正林,你真好,對我太好了。”楊正林讓她親吻得心裏癢癢,說:“明明,我又想了……”周明明心想,他還想“那樣兒”,說明他不嫌她,但又裝作嗔他:“剛睡就兩回兒了,怎麽這又想了,你不累?”楊正林說:“一挨著你,就想了,一想,就一點兒也不覺累了。”周明明摟緊他的腰,他趁勢上去,又開始了。周明明沒了心事,更放鬆,更投入了,一邊任楊正林在自己身上翻雲倒雨,一邊想,享受他吧,謝天謝地,有驚無險,我的男人跑不了了。明明以為事情過去了,楊正林也希望過去。在外人看來,他們是理想的一對,令人羨慕的一對兒。但是,一塊白布上的汙跡也許能洗淨,一個人感情上發生過的事卻像疤痕,像烙印永遠難以消除。中國男子千百年來對女性的貞操的看重,男性對女性的獨占意識,極端自我,絕對排他的觀念根深蒂固,滲透到每個人特別是男人的靈魂中,甚至血液裏,楊正林是紅衛兵頭頭,共產黨員,轉業軍官,但他首先是個中國男人,他同樣不能免俗。主觀上,他憐惜,疼愛周明明,理智上,決心原諒她,善待她,但在感情上,在內心深處,仍覺得窩囊,別扭,常常想,他想了,盼了多少年,最終得到的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原始的,完美無暇的周明明,而是被玷汙(?)過的,缺損的,不是原樣兒的另一個周明明,想到睡在自己懷抱中的媳婦兒,是被陝北的窯洞裏一個渾身泥土,腳上沾著著羊屎的渾小子睡過,還懷了孕,被婦產科大夫擺弄,做過人工流產的,不由得心裏就一陣麻亂,刺痛,就像麵前的一盤菜,是被蒼蠅享用過的一樣。他知道,陝北那小子(陳二旦,聽聽是什麽狗屁名字)並沒什麽罪過,愛是每個人都有的權利,但是有時候他還是很恨他,如果不是他,明明不還是原來的明明?平時,有人結婚,說到“洞房”,“初夜”,或者說某某女人是“破鞋”,他就會聯想到自己,對這些詞語有了過敏症,隻要聽見,身上就刺刺撓撓。和明明在一起,仍然覺得她好得不得了,晚上睡在一起,一接觸到她,仍然忍不住,迫不及待地享受她美妙的肉體,但有時正在興頭兒上,突然想起,她那裏邊是那個男人先進去過的,她的身體的每個地方,那個男人都接觸過,親吻過,馬上就會興致全無,周明明問他怎麽了,他隻說突然覺得有點不好受,然後就蒙頭大睡。他們婚後一個月,廠裏一對青年結婚,他去喝喜酒,這對青年郎才女貌,人人稱讚,楊正林十分羨慕這位新郎,他會有一個美妙的“初夜”,他楊正林這一生卻享受不到了,他心裏懊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被車間裏的小青年架著送回家,明明嚇壞了,趕緊扶他上床,喂他茶水,他竟哭訴道:“今天那個新郎有福,今晚上是他的‘初夜’。你知道‘初夜’對一個男人多重要嗎?古人說,人生三大樂事,‘洞房花燭夜,金榜提名時,他鄉遇故知’。我的洞房花燭夜是苦澀的,我沒上過大學,也沒有‘金榜提名時’。這一輩子真苦啊,苦死了。”明明乞求他:“正林,你不要大聲嚷,這牆隔音不好,讓鄰居聽見,不好。”楊正林說:“丟人?我不怕丟人。我的媳婦兒不是黃花閨女,那才丟人哩。”說著就昏睡了過去。……楊正林一直處在矛盾糾結中。他不忍心也舍不得扔掉周明明這個媳婦兒,半天不見就想她,但對於她和陳二旦的事,又耿耿於懷,念念不忘,時常為這苦悶難遣。行伍出身,讓他學會了飲酒,結婚以後,有機會兒就想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哭鬧一場,哭鬧的主題永遠是對沒有完美的“初夜”的怨懟和懊喪,有時甚至動手打周明明,過後又後悔自責,向周明明倒歉,求她原諒,發誓一定改正,但下次依然如故,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醉酒的頻次越來越密,醉酒後哭鬧的“力度”越來越大,呈螺旋式上升之勢。明明幾次提出離婚,楊正林死活不答應,兩人就生活在這種悲慘、可怕的輪回之中,不能自拔。娘看出明明常常愁眉不展的,問她怎麽了,她說“沒什麽事兒”。
一九七五年,各行各業經過整頓稍見穩定。從秋天開始,一場反擊右傾翻案運動隨著陣陣西風席卷了中國大地,兩、三年前重新出山,位高權重的鄧小平從被老人家譽為“棉裏藏針”,“人才難得”,一下子變成了“還是白貓黑貓”、“翻案不得人心”的“正在走的走資派”,全國上下大張旗鼓地批判,到處人心惶惶。冬季裏,一個陰雲滿天,寒風凜冽的日子,快下班了,明明在辦公室,突然接到門衛的電話,說有一位陝西口音的解放軍同誌找她,請她到門口接一下。周明明聽了大吃一驚,是陳二旦?他怎麽會找到這裏來?她的心“撲騰撲騰”跳起來,回答門衛說:“好,我馬上過來。”然後向處長請假說門口有朋友找,早走一會兒。周明明還沒到大門口,遠遠看到一位挺拔魁武的青年軍官筆杆般立在門口,望著院裏,在翹首等待。周明明走過去,陳二旦十分激動,上前一步,緊緊地握住了周明明的手,周明明渾身像通電一樣,酥麻一陣,但很快抽出手來,說:“咱們走吧。”兩人來到一個小飯館兒,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兒坐下,周明明問:“你怎麽來濟南了,怎麽找到我的?”陳二旦說:“我參軍以後,給你寫過信,都被我爹截住了,沒給你—我後來聽說的。再後來,我聽說你離開陳寨去上大學了。後來我又聽說你畢業分配回山東了。我上哪裏去找你?這次部隊讓我參加接新兵,我要求來濟南,來到後我想省教育廳應該知道你分配到什麽單位去了,一問,還真問著了,就來找你了。”周明明說:“我看你幹得不錯,當幹部了。”陳二旦說:“還算可以。我那部隊是工程兵,說是當兵,從不摸槍,就是挖山洞。毛主席不是說‘深挖洞’嗎?我們就是在大山裏挖洞。你是知道的,我能幹,也不怕吃苦。當兵不長時間就入了黨,一年當了班長,三年當了排長,現在是副連長了。說是幹部,就是帶著當兵的幹活兒—比當社員還累,當然比在老家好,能吃上飽飯。現在部隊在湖北省一個山套裏。說說你吧,過得還好吧?”明明說:“我爸爸‘解放’了以後,你們那邊的人對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讓我入了團,又推薦我上了大學。畢了業,回到濟南,分配到山東省農業廳工作。不久和一個初中同學—他也是當兵轉業的—結了婚,就這樣。”陳二旦“啊”了一聲,說:“怎麽,你結婚了?”明明說:“對。你呢,你婆姨好嗎?孩子多大了吧?”陳二旦神色黯然,說:“家裏逼我結了婚,我理也沒理她,就上了部隊。服役期滿才回去探親,她懷孕了。鄉下人什麽也不懂,也不去醫院檢查。今年八月,她難產,送到醫院就晚了,死了。”明明說:“你婆姨我見過,人挺好的,怎麽就死了?太疼人了。”陳二旦說:“她人是挺老實的,心眼兒也好。可是我不喜歡她,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統共也沒幾天,她這樣死了,我覺得挺對不起她的。”周明明不作聲了。陳二旦又突然說:“明明,我雖然結了婚,可這些年我一直想著你……說實話,我這次來找你,就是想……可是已經晚了。……我陳二旦是沒這個命。”周明明不知怎麽就哭了,說:“二旦,你什麽也別說了。到了現在了,說這個,還有用嗎?”陳二旦說:“明明,我看出來了,你生活得並不幸福。”周明明強裝出笑容,說:“瞎說。你怎麽看得出來?”陳二旦說:“剛才我看見你第一眼,就看出來了。你還像在陳寨時那樣,皺著眉頭,眼神那樣兒—我說不出來,你高興的時候不那樣兒……告訴我,怎麽回事?要不我會老掛著你。”明明說:“操心你自己的事吧,掛我幹什麽?我沒事兒。”陳二旦執拗地說:“告訴我,到底為什麽不高興?你不喜歡他?他找了你,不會不喜歡你。天下的男人誰找了你都不會不高興的。”明明說:“那可不一定。”陳二旦說:“那人不喜歡你?為什麽?你快說,我急壞了。”明明哭了,說:“他喜歡我,可是咱倆有過那種事,他看出來了。”陳二曰緊張得站了起來,問:“怎麽,他嫌你了?他打你了嗎?”周明明哭著說:“好二旦,你別問了。”陳二旦說:“好,我不問了。你別難受了。……幹脆跟他離婚,咱們從頭兒來。”周明明意識到自己的話出格兒了,她違背了對楊正林的承諾—忘掉陳二旦,她看看陳二旦,斷然說:“那是不可能的了。我們現在關係很好,他諒解我了。我已經懷孕了。好了,飯吃完了,我們走吧。”陳二旦匆匆寫了張字條兒給他,說:“上邊是我的地址和電話,遇著困難,給我寫信,打電話。”周明明像在做犯罪的事,急於逃離,陳二旦意猶未盡,不忍離去,兩人又都依依難舍,陳二旦想再跟明明握手,明明裝作沒看見,她不敢再向他伸出手去,她怕剛才兩人握手時那種感覺會讓她投入他的懷抱,她咬著嘴唇,忍著眼淚,快步走出了飯店。陳二旦隻好跟著她從飯店裏出來,兩人各自走了。周明明回到家裏,見楊正林一個人喝得大醉,趴在桌子上,手裏正拿著酒瓶,哆哆嗦嗦地往杯子裏倒酒,酒撒出來,流在桌子上,又從桌子上落到地上,見周明明回來,搖搖擺擺地站起來,但站不穩,舌頭已變得僵直,打不了彎兒,口齒不清,結結巴巴地說:“周明明,你……坦白……你幹……什……什麽去了?是……是會你的老情人……那……那個什麽‘蛋’去了吧?”原來,楊正林下了班,等了一大會子,不見周明明回來,就去省農業廳找她,門衛說她沒到下班時間就和一個陝北口音的部隊幹部—應該是她下鄉插隊時的熟人—一起走了,楊正林聽了後惱羞成怒,回到家裏就喝起酒來。這天晚上,又是一場惡夢般的大鬧,楊正林與瘋子無異,他居然要扒掉周明明的褲子,查驗她跟陳二旦“睡了”沒有,兩人拉扯中,周明明跌倒了,疼得尖叫一聲,楊正林嚇壞了,酒也醒了,急忙向廠車隊要車,送明明去了醫院,她流產了。明明從醫院回來,又一次提出離婚,楊正林仍然不同意,照常賭咒發誓,說他這次犯了大錯誤,把自己的孩子都禍害了,以後永不再犯。但時間不長,又故伎重演。兩人就一直過著這樣時陰時睛,風雨不斷的日月,楊正林正常時是好人,鬧起來,就變成了魔鬼,而周明明覺得自己生活在幢幢鬼影之中。即使楊正林正常,兩人過的也是白開水般淡而無味兒的日子,言不由衷,同床異夢。周明明覺得就連這種生活也是不真實的,不可靠的,脆而不堅的,像玻璃杯一樣易碎的,她好像一直踩在有裂紋的冰麵上,或者快要斷掉的危橋上,隨時麵臨著傾複,崩塌,沉溺的危險。明明想,既然楊正林死活不肯離開她,甚至說,他們兩人分手,他會活不下去,那她就隻好這樣委曲求全。因為楊正林今天的痛苦是她造成的,是她抱著僥幸心理,想賭一把冒險闖關所導致的,是她對不起他。她又回想這些年自己做過去的事,跟自己的親人“劃清界線”,明麵兒上是“忠於黨”,“忠於毛主席”,追隨革命,骨子裏也是一種自私自利的賭徒心理,也是罔顧道德倫理,她對不起自己的親人,現在又對不起楊正林,這些想法鬱積在心裏,壓得她喘不開氣兒。有時她又憤憤不平地想,天哪,我怎麽誰也對不起,我為什麽成了這樣的人?誰能告訴我,誰對不起我呢?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在中國人心目中最有人情味兒,威信最高,把對革命信念的執著和對人民的關愛真誠結合的周恩來總理逝世了。在苦難中掙紮的中國老百姓感到從此沒了依傍。這年公曆三月下旬到四月初,清明節前夕,全國不少城市,有不少人不顧恐怖高壓,往紀念地擺放花圈,張貼詩文,悼念總理。其時,周恒剛正在陶陽縣落實幹部政策辦公室工作。四月初,他搞“政審”外調去北京,到了天安門廣場,隻見廣場上人山人海,以人民英雄紀念碑為中心,花圈,花籃,挽帳,挽聯,悼念的詩文,擺得裏三層,外三層,滿滿蕩蕩,偌大廣場成了波濤滾滾的白花和黑紗的海洋,悼念詩文的海洋,淚水的海洋。地下火衝破嚴酷、冷峻的岩層爆發了,鬱積了多少年的怨和憤像洪水一樣噴湧了,這是民氣空前的張揚,民聲的公然喧泄。周恒剛萬分激動,擠在人流中,看呀,抄呀,隨身帶的筆記本抄滿了,又拿出稿紙繼續抄,鋼筆沒水兒了,圓珠筆換了兩、三支,手脖子酸了,手指頭不聽使喚了,仍不停地抄。抄著抄著,淚水模糊了雙眼,用手背抹去淚水,再往下抄。在天安門廣場,他看到了渴望民主,自由,公平,正義的高壓下不甘屈服的中國人,看到了一個真實的,剝去了偽裝的中國。在廣場上,他遇見了上軍校時的一個同學,現在北京一個工廠裏當工人,是天安門廣場悼念活動的活躍分子,兩人擠在小旅舍小房間裏徹夜長談,周恒剛聽他說了不少高層鬥爭的“內幕”消息,臨走,又從他那裏拿了不少天安門詩文。在回山東的火車上,周恒剛仍處在亢奮狀態中,逢人便講,宣傳了一路。來到濟南,在爸爸家,給爸爸,明明,楊正林說北京見聞,讓他們看那些詩文。讓周恒剛感到意外的是,爸爸沒有像往常那樣,對他批評,警告,提醒,反倒像他一樣激動,不住地說:“民氣可嘉,民意可貴,民心可用。” 周恒剛回到陶陽,在自己家裏,和牟洪雲一起看那些詩文,一夜沒有合眼。晨光初現,他們拉開窗簾,天空現了曙色,他們覺得中國有希望了。誰料、四月五日晚,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了中央的決定,天安門廣場的悼念活動定性為“反革命事件”,鄧小平是天安門事件的後台,“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以觀後效。”很快,自上而下,全國範圍的大清查開始了,四月十日晚上,已經擔任陶陽縣委副書記的牟永平告訴牟洪雲,上級通報,周恒剛被列為清查對象,讓他趕快出去躲一躲。牟洪雲說:“他跑了,人家會懷疑你。”牟永平說:“這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兒應對。”牟洪雲回家給周恒剛說了,周恒剛想起來,他在從北京回來的火車上,給別人談論天安門詩文時,有個人給他套近乎,問過他的名字和工作單位,過了沒多大會兒,那人就不見了,現在看來,那人是個“便衣”。已經解放近三十年了,我們居然會生活在特務監控中,真是匪夷所思。周恒剛連夜去了濟南。怕爸爸和娘擔心,直接去了明明家。明明給了他陳二旦的地址和電話。周恒剛當天坐上火車,兩天後到了陳二旦所在部隊鄂西大山深處的一個工地,那裏有民工和軍人一起幹活兒,陳二旦找了領導,安排周恒剛做了民工,周恒剛就在那裏住了下來。
周恒剛出逃後,陶陽縣開始了對“天安門四五反革命事件”的清查運動。牟洪雲在周恒剛離家後已經把他帶回的天安門悼念詩文交給周恒順,由他全部轉移,沒留任何痕跡。但作為周恒剛的妻子,她還是受到了清查,被關押在縣招待所一個僻靜的房間裏隔離審查。一歲的小女兒妮妮兒在姥姥家,一天天哭著找媽媽。牟洪雲被審問的內容有兩條,一是周恒剛從北京帶回並擴散天安門詩文的情況;二是周恒剛的去向。牟洪雲說從沒見過或聽他說過什麽天安門詩文,更談不到向其他人擴散,至於周恒剛外出,他是背著家裏人走的,為什麽走,到哪裏去了,她一概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她畢竟是牟副書記的女兒,“清查辦”的工作人員對她並未動粗。周恒順在縣上聽說了牟洪雲被隔離審查的消息,從家裏帶了點自留地裏產的花生、小米去了牟永平家,對協助牟洪雲轉移材料隻字未提,隻問牟洪雲被審查的情況。牟永平滿臉憂色,說:“恒剛原先的問題才解決了兩年多,這次又卷了進去,還不知怎樣了結。”牟洪雲媽媽說:“恒剛跑了,小雲關了,這可怎麽好啊。”周恒順蹲在地上哄了一陣妮妮兒,站起來說:“叔嬸兒不用太擔心。恒剛也沒在廣場上呼喊反革命口號,更沒打砸搶,即便抄點詩文,他們找不到證據,最終也成不了‘反革命’,洪雲更沒事兒。”牟永平對洪雲媽媽說:“聽見了吧,恒順說得有道理。”周恒順說:“洪雲在哪裏關著?我能去看看她嗎?”牟永平說:“為避嫌疑,還是不去看的好。不必擔心她。你知道的,她是有頭腦的。” 周恒順離開縣委宿舍去裝貨的路上,看著滿街“批鄧”,“打倒中國的納吉”,“徹底清查”一類大標語,街上目光茫然,麵色灰暗的行人,心裏實然想起“神州陸沉”四個字,自歎道:這個國家什麽時候鬧騰完呢。
一九七六年的中國多災多難。一月八日,周總理逝世。四月五日,天安門事件。七月六日,開國元勳朱德元帥駕鶴西去。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震情嚴格保密,也不接受外國援助,老百姓從小道消息知道死了多少萬人,傷者不計其數,全國防震,從城市到農村,到處搭建著被破爛爛,亂七八糟的防震棚,像戰亂地區的難民營,不堪入目。更為可怕的是,九月九日,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了。對於喊了幾十年“毛主席萬歲”,又喊了十年“毛主席萬壽無疆”的中國老百姓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在很多人心目中,毛主席即使不會“萬壽無疆”,至少也得長命百歲。中國的新聞總是說毛主席身體如何鍵康,怎樣“紅光滿麵”,“神采奕奕”,現在突然聞此噩耗,自然猝不及防。新中國成立近三十年來,毛主席不僅是領袖,而且是救星,是天才,是神靈,人們對他的敬仰,崇拜,早已達到頂峰,無以複加。人們幾乎沒有想到,他也會變老,也會生病,也會撒手人寰,所以,消息傳來,人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無法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因而驚愕,惶恐,茫然。他去世後,全中國會有少數人心裏暗暗高興,覺得鬆了一口氣。但大多數人認為是中國失去了偉大的導師和指路人,不少人感到似乎一下子成了孤兒,成了沒有指路燈的夜行人。就連很多被他發動的運動整肅過的人也為他的逝世悲痛,因為人們會覺得如果自己被整錯,是下邊兒幹部的事,而不怪毛主席。大家不懷疑他是真理的化身,誰都會錯,唯獨他不會,即使他真的有錯,他的動機總是好的,是為人民,為了革命,為了這個國家。人們看到,中國很多事情辦不好,究其原因,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毛主席的經是好的,讓下邊的歪嘴和尚念瞎了。”似乎沒有人想,如果幾乎所有的事都辦不好,昨天的事辦不好,今天的事仍然辦不好,那個“經”還鐵定是好的嗎?老人家就有這樣超凡的魅力甚至是神奇的魔力。九月十八日,天安門廣場舉行追悼大會,全國城市和鄉村,所有大大小小單位,處處都布置靈堂,人們整隊集合,在靈堂前肅立,收聽中央台廣播,同時同步舉行追悼。神州大地,山河嗚咽,淚雨滂沱。古往今來,沒有哪位偉人的葬禮,會讓那麽多人拋灑了也許有多少噸的淚水。此時的周恒剛仍在逃亡中,他不知道老人家的去世對他的命運會不會有影響,會有什麽影響。他在部隊工地跟當兵的和民工工友們一起參加追悼大會。作為革命家庭的子弟,共產黨員,國家幹部 ,他和大家一樣悲痛萬分。……周恒順在本村大隊部門外場子裏,和小杏兒一起站在會場裏,這種時候,他和好貧下中農成了平等的人。從天安門廣場上的追悼大會開始,這裏就下起了大雨,成串的雨滴無情地落在人們身上,不一會兒,全身都濕透了,會場裏的人們,黑色的頭發,白色的頭發,雜色的頭發,都在水中打了綹,閃著亮,濕衣服緊貼在身上,有的人凍得渾身打戰,但沒有人動一動,淚水和著雨水順著臉往下流。追悼會結束了,人們悄悄散去,突然,有兩個小腳老太太被雨水淋得像掉到河溝子裏的小癩雞,伸開腿坐在靈堂前的泥水地上,像哭喪一樣拍著大腿哭喊:“毛主席啊,你老人家兩手一撒,上天堂了,把俺老百姓撇得好苦啊,俺這苦日子什麽時候到頭兒啊……往後俺可怎麽過啊?往後俺指望誰啊?”沒走的人站在旁邊無奈地看著,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見老人這樣,又陪著掉了不少眼淚。老太太家的人把她們拽了起來,她們身上全是泥,像在豬圈裏打了一個滾兒。她們的孩子攙扶著她們回家,一路猶在哭叫。……毛主席逝世,他老人家指定的接班人,英明領袖華主席成了全國人民新的領袖,誓言領導中國人民進行“新的長征”,口號是“抓綱治國”、“堅持批鄧”,但是世人看出來,這“批鄧”的喧嚷已是強弩之末。老人家逝世不到一個月,十月六日,老人家在十年文革中親自提拔,倚為重臣,炙手可熱,不可一世的他的夫人江青以及來自上海的三個“左派”領導人,被合稱為“四人幫”,逮撲和關押起來了。真是“石破天驚”,翻天複地的劇變。不知道是自發還是自上而下的發動,全國城鄉大遊行,萬人空巷,歡呼慶祝,大文豪,一向稱頌毛主席也肉麻地吹捧江青的郭老揮毫填詞,歡呼“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皇後,鐵帚掃而光。”正如當年老百姓對身為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和共產黨總書記 鄧小平,聽毛主席一聲號令,就揮拳相向,齊聲“打倒”,現在,對十年文革中“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主要成員,顯赫萬分的中央首長,甚至老人家的夫人,人們立即轉變了立場,群起而攻之。彷佛大家早就看出他們是一小撮壞蛋。中國人的立場就能轉變得這樣快,全不像外國人支持本黨本派那樣頑固而偏執,幾乎不可理喻。報紙、廣播都在宣傳“中國人民得到了第二次解放”,共產黨中央裏有四個惡人,他們曾經遮擋住了陽光,中國重又回到了舊社會那種黑暗天地,所以才需要“第二次解放”。周恒順感到匪夷所思,文化大革命十年,不是老人家親自領導的嗎,怎麽會弄成這樣?中國的老百姓永遠在被“發動”,被“動員”,被“運動”,像億萬支風向標一樣隨風轉,總是全無條件地接受人家向你宣布的政治判詞和結論,大家慣於人雲亦雲,鸚鵡學舌,上邊兒怎麽說,下邊就都學著說,並常常順勢添油加醋,額外加碼兒,把事情弄得更加極端,而不會有人對著幹,就連老人家提倡的“反潮流”,實際上也是執行他的號令,奉命“造反”。中國人沒有信仰,沒有宗教狂熱,沒有黨派之爭的偏見,沒有獨立的思考,自由的意誌,隻有做牆頭草,扛順風旗,順竿子爬,隨波逐流,瞎起哄。……遠在湖北大山深處的周恒剛敏銳地意識到“四人幫”的倒台意味著中國政治形勢將出現乾坤倒轉的大反複,“四五”天安門事件將不是問題,甚至是“革命行動”,他的出頭之日來到了。他要走出大山,回去了。走之前,去向陳二旦道別。他在這裏待了多半年,陳二旦對他十分關心和照顧,周恒剛對他表示感謝。陳二旦說:“你妹妹是我的朋友,我理當照顧好她的哥哥。更何況你不但不是反革命,還是反‘四人幫’的英雄哩。”陳二旦讓周恒剛代他給明明問好。周恒剛回到濟南,見到爸爸、娘,明明和楊正林,說:“陳二旦這個陝北娃真不錯,別看沒什麽文化,但是能幹,質樸,在戰士中威信挺高。對我很是關心和照顧。我挺感激他的,要不這六、七個月還不知道怎麽熬過來呢。”明明隻略略點頭,楊正林臉有慍色,周恒剛暗想,這楊正林人高馬大的,倒這樣小肚雞腸。周恒剛第二天就回到了陶陽,聽說牟洪雲也被隔離審查了三、四個月,周恒剛說:“陶陽縣這幫王八蛋!”牟永平說:“別罵他們,大家都是奉命行事,也沒十分難為小雲。”回到自己小家兒,周恒剛擁抱著牟洪雲,說:“這半年多,可把我想死了。你受苦了。”牟洪雲說:“嫁你這樣一個不安份的人,命定是要受苦的。老頭子才苦哩。他透信兒讓你走,冒很大風險,清查中壓力很大,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
周恒剛回來後,周明明神差鬼使地給陳二旦寫了一封信,感謝他對哥哥的照顧。十幾天後,陳二旦回了信,裏邊有“在濟南見到你,發現你心情不好,很掛念”等話,信被楊正林見到了,大怒,喝醉了,大鬧,把明明推倒,明明又流產了。當時情況十分危險,出了很多血,差點丟了命。醫生告訴她,今後不能再生育了。明明在病床上流淚不止,說想哥和嫂子。娘打了電話,周恒剛和牟洪雲匆匆趕來,兩人知道了楊正林幹的這些事,又氣憤又心疼。周恒剛說:“別再將就了,離婚,堅決離婚!”明明說:“我也鬧夠了,鬧怕了,離就離吧,我不能生孩子了,估計他能同意了。”明明出院不久就和楊正林離了婚,從汽車廠搬回了省委宿舍爸爸家。陰曆十月一,周恒剛和牟洪雲來濟南,跟明明一起去給媽媽上墳。到了墓地,明明在媽媽墳前哭了很大會子,她心裏太苦了。回城的路上,周恒剛說:“明明,陳二旦這人真的不錯,他對你是一往情深。”明明說:“陳二旦再好我也不會考慮的。他們那裏對婆姨生娃看得特別重,我不能生育了,肯定不能找他。我不能連累他,讓他當不孝的兒子。我想好了,這輩子不找了,就一個人過吧。”周恒剛說:“我給陳二旦寫信,把你現在的情況告訴他,看看他什麽想法兒—也許他不在乎。”牟洪雲說:“對,就這樣辦,說不定他接著信就迭忙的來找你了。”明明掙紅了臉,說:“哥,嫂子,你們千萬別……他不在乎我在乎……他來找我,我也不會同意的。”周恒剛看一眼牟洪雲,兩人都不作聲了……回陶陽的路上,周恒剛和牟洪雲兩個人還在說明明的事,替她犯愁。牟洪雲說:“明明太慘了。”周恒剛說:“她是夠慘的,但還不是最慘的。你煞住眼看看周圍的人,有多少命運多舛,處境悲慘的人,這樣的人有千千萬萬。你隨便在大街上拉過一個人,他都可能告訴你他心靈甚至肉體蒙受的傷害。……這些年來,五花八門的運動,作踐的人太多了,不堪回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