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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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三部61

(2015-06-08 10:54:54) 下一個

61

天已經很熱了。陸國筠做好晚飯,放在鍋上溫著,她走出廚房,拿毛巾擦擦臉上的汗水,站到窗前,焦急地朝外望著,她在等女兒明明回家吃飯。七點多了,學校放學兩個多小時了,明明還不見影兒,看樣子今晚又不回來了。陸國筠沉重地歎了口氣,頹喪地坐到飯桌兒前。最近一段時間,特別是黨的“九大”開過以後,濟南市掀起了新的一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高潮,明明鬧著到革命聖地延安所在的陝北插隊落戶,陸國筠不同意,因為她和周橋結婚後隻生了這麽一個女兒,按政策規定,父母隻一個孩子,可以“留身邊”,不必上上下鄉,再說,明明正上著高中,也不屬於動員上山下鄉的範圍,但明明卻堅持一定要上山下鄉,而且就是現在,為這她跟媽媽鬧得挺凶。她說,剛哥難道不是爸爸的兒子?再說,即使是獨生子女,政策是“可以”留身邊,但黨和政府並不禁止他(她)上山下鄉,關鍵是本人的態度。她還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是當代青年鍛煉成長為革命戰士的必由之路,誰也不能阻擋她走這條道路。她還借毛主席的話說,看一個青年是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就要看他願不願意並且實行跟工人農民結合在一起,而她周明明決不做口頭革命派,最讓人生氣和傷心的是,明明居然說,爸媽特別是媽媽在這件事上的態度表明了他們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沒有真正觸及靈魂,仍在堅持資產階級立場。她甚至說,爸爸的態度,說明他背棄了他當年投奔延安的革命曆史,為了跟爸爸媽媽徹底劃清界線,他們越是反對她到陝北插隊,她越是要去!明明撂下這些話,背上她的書包,“咚咚咚”地出了屋,把房門摔得“哐當”一聲響,她是去她同班兒女生梁海燕家了。梁海燕的爸媽都在省文化廳工作,兩人都是“黑幫”,現在都去了“五七”幹校,梁海燕也是獨子,也是非到陝北插隊不可,兩人“誌同道合”,互相聲援,不惜跟父母決裂,也要達到目的。看來今晚明明又去和梁海燕商量“對策”或“行動計劃”了。陸國筠坐了一陣,弄出飯來,拿起一塊全麥麵粉饅頭,咬了一口,饅頭在嗓子眼兒裏打轉兒,咽不下去,老想幹噦,她咬一口饅頭,喝一口湯,強使自己往下吞咽,好歹吃了半個饅頭,半碗豆芽菜,喝了一大碗湯,她必須挺住,無論如何不能病倒,周橋去年秋天結束了“專案審查”,來家待了兩三天,去了“五七”幹校,隻在春節回來待了一個星期,家裏就她和明明兩個,而明明從一九六六年夏天紅衛兵“破四舊”那時候起,就旗幟鮮明地站在“革命小將”一邊,跟被紅衛兵當“牛鬼蛇神”“橫掃”的姥娘家“劃清界線”,拒絕來往,後來,陸國筠和周橋都被“揪”了出來,周橋還被省委批準公開點名批判,並專案審查,明明在學校裏從風光的“紅五類”一下子變成了倒黴的“黑七類”,被逐出了紅衛兵組織,她決心背叛“反動父母”,死氣白賴地靠攏革命造反組織,“大義滅親”,不但在學校裏和家裏貼爸媽的大字報,還在批鬥大會上揭發批判爸媽,從那到現在,三年過去了,明明居然再沒踏過姥娘家的門兒,雖然不得不回家吃住,但隻是因為學生“造反”,“革命”,並沒人發工資,也不供給食宿,她隻是把爸媽的家當作可以吃飯住宿的旅店而已,慣常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吃完飯,把飯碗一推,就回自己小房間去讀毛主席著作,寫讀書筆記和“鬥私批修”日記,她說得明白,她要親毛主席,共產黨,而再也不會親已成為黑七類的父母,更不用說那些剝削階級家庭的親戚……她隻是還沒有像不少孩子那樣親自動手打罵自己的父母或其他親人,也沒像紅衛兵傳單上說的,著名作家,《青春之歌》的作者楊沫的兒子那樣跟他的“戰友”一起打劫了爸媽然後離家出走,……就這樣,陸國筠和周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天真純潔討人喜歡的女兒,兩人心目中的天使,他們和姥姥姥爺的寶貝疙瘩,成了家庭的反叛者,他們不共戴天的“敵人”,文化大革命以來,爸媽,叔嬸,她和周橋,還有遠在崮山的妹妹,抄家,挨打,遊街,揪鬥,關押,隔離,叔叔喪了命,禍患紛至遝來,讓陸國筠驚恐,痛苦,她都咬著牙承受了,天塌下來砸眾人,複巢之下無完卵,文化大革命就是這樣搞法兒,就像土改鬥地主老財訴苦鬥爭,亂棍砸死,反右派批鬥“鳴放”的狂生,戴帽兒,勞改,勞教,判刑,而到了文化大革命,就輪到了她和周橋還有她幾乎所有親人,大家一起“被觸及靈魂”,她和他的親人們是運動對象呀,她開始不理解,但慢慢就接受了這種現實。但是,她的女兒明明這樣翻臉無情,六親不認,還不是做做樣子,應付外人,而是十分認真,表裏如一,不講情麵,全然是跟他們幾乎所有人“恩斷義絕”的樣子,陸國筠真的難以接受,她不隻是傷心,而是心碎,是心在滴血……她不止一次地想,她可以為她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的,人世間最珍愛的女兒如今變得形同陌路,即使近在咫尺,心靈卻如山海阻隔,人說“女兒是娘的貼身小棉襖”,而現在,他們母女間卻一句真心話都不能說,也不敢說,運動中,批判十七年的教育黑線把學生培養成沒有革命精神屈從於資產階級的“小綿羊”,而運動開始後,不過十幾天,幾十天,這些“小綿羊”卻一下變成了冷血的白眼狼。多虧周橋和前妻的兒子恒剛在濟南,不是親生,勝過親生,給她許多幫助和安慰,陸國筠不敢想像,沒有恒剛的幫助和勸慰,她能不能挺過這惡夢般的幾年。恒剛多次和明明辯論,試圖說服她,勸她不要孩子氣,不要“左派幼稚病”,但明明鐵了心,不為所動,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份,中央指示全國大中小學一律“複課鬧革命”,一九六八年,工宣隊進駐學校,領導“鬥批改”,貫徹中央“六廠二校”經驗,開始落實政策,陸國筠頭上的“叛徒”帽子不翼而飛,沒人再提了,盡管還沒恢複她的黨組織生活,也沒宣布“解放”她,但已經安排她給學生上課了,亮亮那年為姑姑鳴不平,攪了學校的批鬥大會會場,怕紅衛兵報複。周恒剛把他送到陶陽鄉下躲了一段時間,風頭過去了,回了濟南,也沒再來學校。複課了,亮亮壯了壯膽,找工宣隊說了自己的情況,工宣隊讓他寫份檢討,允許他回校上課。亮亮功課好,在家裏也沒忘了學習,上了不到兩年,拿了高中畢業證,回家陪爺爺奶奶去了。亮亮也是獨生子,街道上沒動員他下鄉,亮亮本人大約自問沒有成為“革命派”的資格,從不搭“上山下鄉”這個茬兒,每天不聲不響,除了幫奶奶做家務,還到街道上去要了材料,在家裏糊火柴盒兒,掙點錢補充家用。有閑空兒,就看爺爺那些紅衛兵沒抄走的古書,不明白就找爺爺刨根問底,非弄明白不可。從那以後亮亮似乎有了精神寄托,不像以前那樣愁眉苦臉了。亮亮很懂事,離開學校後,還常常回來看姑姑,幫姑姑買糧買煤,陪姑姑去醫院看病,而且還像原先一樣關心明明,不過兩人在一起從不談文革、政治方麵的話題,盡說些學習和生活之類的事,看得出來,對亮亮說來,明明仍是他一起長大的妹妹,對明明來說,大概是亮亮並不在她劃清界線的人之列吧。爺爺奶奶說,亮亮個子高了,為人處事,性格脾氣,一下成大人了,就跟他爸爸上大學時那樣兒了。陸國筠也為亮亮的成長變化高興而又欣慰,更為明明的表現憂心。工宣隊進校後,根據校革委和紅衛兵造反派的匯報,幾次表揚周明明同學在無產部分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與反動的社會關係徹底決裂,和犯有嚴重錯誤的父母劃清界線,把她樹立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表現好的典型,不但推薦他上了高中,而且還恢複了她紅衛兵組織成員資格。陸國筠和周橋希望隨著運動熱度逐漸降低,明明收起心來好好讀書,並且“恢複”和爸媽以及姥姥姥爺等親人的正常關係,豈料明明卻像俗話說的那樣,“說她胖,她就喘”,在受到工宣隊表揚,重新當上“紅衛兵”以後,公開聲稱“爸媽一天不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她就一天不放棄跟他們的鬥爭”,陸國筠和周橋何嚐不想“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盡管他們對自己什麽時候,什麽原因,怎樣背離了毛主席革命路線,從開始就沒弄清楚,至今仍然糊裏糊塗)”,而“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的標誌是被“解放”,安排“領導崗位”,至少是“恢複黨組織生活”,但問題是組織上,那些決定他們命運的人對已經到手的“獵物”輕易不肯放歸山林,明知不能“處死”,卻老是攥在手裏。在這種情況下,明明仍堅持和爸媽“鬥爭”,倒也符合她從運動開始以來的思想邏輯和行為軌跡,陸國筠和周橋也毫無辦法兒,“鬥爭”就鬥爭吧,鬥爭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沒想到,明明又給他們出了新的難題,正讀的高中不上了,和梁海燕攪在一起,非到陝北插隊不可。明明說:“上什麽高中?高中畢業,也不能考大學,大學招生是從工農兵中推薦,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就行。我絕不再走封資修讀死書的老路。”陸國筠跟她吵了幾次了,恒剛也勸她,她誰的話也不聽,陸國筠給周橋寫信,讓他請假回來,做做明明的工作,但周橋雖然解除了“隔離”,卻還是戴罪之身,不能隨便請假。過幾天學校就放暑假了,陸國筠打算去一趟幹校,跟周橋商量商量。她十分牽掛周橋,也很想去幹校看看他在幹校到底過得怎樣。恒剛從榆樹村回來後,軍工宣隊的工作忙了起來,他負責落實幹部和知識分子政策,經常出差去搞“外調”,運動以來挨整的人被定了不少罪名,很多是撲風捉影的東西,原來的“證明材料”,證明人在高壓下寫了不少誇大不實之詞,有的牛頭不對馬嘴,而事關階級立場,又不能輕易否定,必須重新取證,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陸國筠想,放了假,不管恒剛在不在濟南,她都得去一趟幹校,反正明明也不是小孩子了,不會渴著,餓著。……

放了暑假,陸國筠收拾了給周橋帶的東西,寫了個紙條兒到齊魯大學交給恒剛的戰友,說媽媽去幹校了,讓他回來後照看明明,又去了祥雲裏給爸媽說了明明鬧著下鄉,她去幹校,讓亮亮常到學校那邊跑跑,了解學生下鄉的消息,回到家,明明不在,也沒處兒去找他,隻好給她留了張條子,離開家走了。明明來家,見了條子,冷冷一笑,對一起來的梁海燕說:“我媽去幹校搬兵了,不管她,我們好好準備行裝,給她來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等她從幹校回來,說不定我們已經住在陝北窯洞裏了。”梁海燕說:“我更省事。我跟俺家兩個‘黑幫’招呼也不打,走了算完。”兩個女孩兒為自己的革命精神和大無畏態度很是得意。

幹校建在渤海邊兒一個荒灘上。陸國筠下了汽車,放眼望去,看不見邊兒的鹽堿地上,長著齊人高的野草,同車的幹校學員對她說,剛來的時候,學員們有的住在用木棒和蒿草搭的棚子裏,有的住在附近村裏老鄉家,先脫坯,建窯,就地取材燒磚瓦,自己動手建房子,一部分人開墾荒地,打井,修路挖渠,現在已經小有規模了。有個學員說,幹校那些小當兵兒的“領導”天天教導學員,“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有個學員對陸國筠說:“哼,學員們吃的苦,比起紅軍長征,也差不到那裏去。一般幹部還好,最苦的是那些沒解放的老幹部,活兒再重不敢講價錢,怕說態度不好,同時還要挨整,身體精神雙重壓力。”周恒剛來幹校看過,回去說幹校條件還算可以,周橋信上更是報喜不報憂,看來,他們都在騙她。陸國筠經同車來的學員指路,找到了周橋的住處,原來周橋作為待解放的“黑線人物”,雖然是年紀較大的老幹部,但還沒分到磚瓦房宿舍,仍然住在幹校外邊一個村裏,房東是個“五保戶”。一個孤老婆子住兩間土牆草頂的小趴趴屋兒,周橋住在她的一間小鍋屋兒裏。屋裏的土牆像鍋底一樣黑,在小屋一個角兒上,用木橛子和棍棒秫秸等物紮成一個架子,鋪上蒿草,就是周橋的“臥榻”了。房東老太太仍然要在這屋裏做飯,煙熏火燎。老太太一貧如洗,吃,靠生產隊一點地瓜幹兒,白薯,一點蘿卜疙瘩;用,偶爾向生產隊求告一點錢,拿來買鹽和點燈用的煤油;穿,夏衣僅可蔽體,冬裝勉強避寒。周橋初來時,見了這番光景,想老人這樣也算是“活著”,不禁再一次為中國的老百姓頑強的生命力吃驚。周橋畢竟是革命黨人,不隻是有惜老憐貧的惻隱之心,還視房東老太太為階級親人—他知道不會安排學員在地富反革命家裏居住—而時常周濟幫助。老太太感激不盡,提出讓周橋搬到“大屋”住,她來住小屋,周橋哪肯答應,說:“大娘,你就把我當成一個兒子,哪有兒子住大屋,老的住小屋兒的?”老太太說,她遇到菩薩了。……近一年來,周橋就一直住在這個四麵黑牆的小黑屋兒裏,一張不是床的“床”上,他倒並不以為苦,據他觀察,這個村裏,不少老百姓睡這樣的床,有的人家連個像樣的鍋灶都沒有,就用幾塊石頭架起鐵鍋生火做飯,不少人家,連吃飯的碗都不夠一人一隻,……全國幾億農民窮成這個樣子,卻還養了那麽多人在那裏耍嘴皮子,搖筆杆子,想壞點子,製造亂子,那麽多人不工不農,不商不學,專以整人或挨整為業,真是一種全世界罕有的“奢侈”和浪費!不間斷的革命卻沒能解放生產力,抓革命卻怎麽也促不好生產,這個星球上最紅色,最革命的土地,也最落後,最貧窮。……周橋睡在小黑屋兒裏,柴草堆上,冬夜酷寒,夏天奇熱,又加跳蚤、蚊蟲叮咬,常常深夜難眠,免不了翻來複去想這些事情,他有時覺得,兒子恒剛不時說出的那些離經叛道的話,仔細想來,卻真的有些道理。周橋想,文革以來對他的批判鬥爭,不但沒有讓他真正認識子須烏有的“錯誤”,反倒讓他對通行的“說法兒”和做法兒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周橋來幹校後,除了參加政治學習,寫“檢查交代”,大部分時間參加勞動,他快五十歲了,身體本不強壯,兩年多的隔離審查,思親念子,精神壓力,沒有戶外活動,陽光都見得很少,把他的身體弄得衰弱不堪,幹校裏諸如脫土坯,倒磚坯,裝窯出窯,開荒種地,修路挖溝都是重體力勞動,他實在吃不消,但又必須咬牙硬撐,幹校各連排的領導骨幹都是部隊上的基層幹部或者班長戰士,共同的特點是沒有文化,不通人情事理,滿口教條兒,“左”得可笑,可憎,勞動中天下大雨,他們要讓學員向《沙家浜》裏的郭建光學習,冒雨“戰鬥”,做“泰山頂上一青鬆”,美其名曰“磨煉革命意誌”,讓暴雨衝刷掉學員身上的“官氣”,“嬌氣”,而大好的晴天卻不出工,在家學習政治,因為政治學習的時間是事先安排的,是固定的,按林副統帥的指示,這是要“雷打不動的”,不能受生產衝擊,而政治則可以衝擊生產,衝擊業務,老百姓編順口溜兒說:幹校是“雨天下坡,晴天趴窩”。前不久,又一次冒雨出工,周橋沒做成“泰山頂上一青鬆”,倒下了,成了病秧子,發高燒,起不來了,他掙紮著去幹校衛生室打針,回到小屋兒裏,昏昏沉沉地躺著,多虧房東大娘過一會兒給弄點水喝。陸國筠來到了,小屋門兒敞著,周橋躺在床上,熏黑了的蚊帳上落滿了蒼蠅,陸國筠對幹校生活條件會很差早有思想準備,但眼前的情景還是讓她十分吃驚。她站在床前,兩手揮動著,蒼蠅受到驚擾,一哄而起,她掀開蚊帳,見躺在床上的周橋頭發蓬亂,胡子拉楂,又黃又瘦,鼻子一酸,淚水在眼裏滾動,顫聲道:“你怎麽了?這是成什麽樣兒了?”周橋笑著說:“哪裏‘怎麽了’?怎麽還‘成什麽什麽樣兒’?沒什麽,就是幹活兒淋了雨,感冒了,已經好多了,別大驚小怪。”陸國筠說:“雨天幹活,你不帶雨具?怎麽會淋出病來?”周橋說:“幹校領導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提倡學習郭建光,講‘人定勝天’,大雨大幹,說是最好的鍛煉。”陸國筠說:“那不是成心折磨人嗎?”周橋說:“你可別亂講話。”陸國筠摸摸周橋的額頭,已經退燒了,倒水讓他喝了,坐到床沿上,用手軀趕著執拗地縈繞在臉前的蒼蠅,問:“你就一直住在這樣的地方?”周橋說:“幹校白手起家,沒地方住,不少人住地窩子,草棚子,我年紀大些,安排到這裏,還是照顧。已經蓋了幾排磚瓦房,領導、骨幹,部分沒大問題的學員住進去了,我還沒攤上,估計再待年把兩年,我也能搬進新房子。”陸國筠說:“‘年把兩年’?你還打算在這裏待幾年?待一輩子?”周橋不發熱了,陸國筠的到來讓他十分高興,人也精神了,眼睛變亮了,笑著說:“還真讓你說對了,開學第一天,幹校領導就讓我們樹立‘長期作戰’,紮根幹校的思想,讓學員鍛煉成‘五七’戰士,一輩子走‘五七’道路。”陸國筠沉重地說:“你在這海灘上當一輩子‘五七’戰士,你女兒也要去陝北插隊落戶,到‘廣闊天地’裏幹一輩子革命。她因為‘表現好’,已經推薦上了高中,她是獨生子女,不屬於上山下鄉動員範圍,而她和梁海燕兩個人抱起膀兒來,自報奮勇,學校,街道,甚至區裏到處跑,申請插隊落戶,讓上邊當‘典型’表揚了,還上了報紙,廣播,兩人越發得意,決心更堅定了,再說,已經這樣兒了,想不去也沒法兒回脖兒了。這個閨女啊,我快讓她愁死了。”周橋說:“按政策,她是可以留身邊的。”陸國筠說:“可是她要‘革命’啊,要用更徹底的革命行動證明自己,要徹底跟我們‘決裂’呀。我這次來,就是跟你說說,看看有什麽辦法兒,能把她攔住不,我聽說,莊重同誌解放了,進了省革委班子,讓他幫幫忙說句話行不行?”周橋沉吟道:“莊重同誌這幾年挨批,‘包庇’我是他的一大‘罪狀’,現在剛出來,難免束手束腳,再說知青上山下鄉事關政治路線大是大非,因為這種事找他,顯然太為難他了,再說,即使莊重說了話,明明一意孤行,跺跺腳走了,誰也沒辦法兒。報上不是登了那種‘典型’,為了走上山下鄉道路,不惜跟家裏鬧翻‘決裂’的嗎?明明執意要去,我們就別攔她了—攔也攔不住,隨她去吧。她這個年齡,正處在青春叛逆期,你越不讓她幹的事,她越要幹,何況我們還是‘黑線’人物,跟我們作對還是‘政治正確’。將來有一天,她嚐到苦頭兒,自己碰了壁,自己再回頭吧。”陸國筠說:“到那時候兒再回頭,就晚了,她的前途也耽誤了。”周橋說:“看,難怪明明批判你,‘前途’,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又出來了。別管她了,讓她走吧。”陸國筠說:“哼,什麽‘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我聽恒剛說,現在很多當權者—首先是部隊的幹部紛紛走‘後門兒’,讓自己孩子當兵,曲線逃避上山下鄉,而且還要挑好兵種,我看現在唱革命高調最響的人,是謀取私利最凶的人,就逮著我們這樣兒的還有小老百姓倒黴。”周橋搖搖頭,說:“沒有辦法兒,我們隻能是望之興歎,無可奈何。革命,真難呀。”陸國筠看一眼憂思滿臉的周橋,心想,她的話又勾起了他腦子裏對理想和現實的衝突的思慮,不忍再煩他,轉而說:“這孩子從小沒吃過苦,除了跟我們回老家,農村是個什麽樣兒,她也不清楚,上陝北那種地方去,我真不放心。再說,她走了,你還在幹校,我一個人在家,也太難受了。”周橋說:“那你得自己勸自己啊。你看,現在城市裏的家庭,那個不是一家人分得天南海北?也不是咱們一家。再說,不是還有恒剛嗎?你沒事兒常跑跑祥雲裏看看老人。……”陸國筠站起來,從院子裏舀點水,找了抹布沾濕了,擦屋裏的小桌兒小凳兒和灶台,又弄水灑了地,把地掃幹淨,房東老太太看見了,說:“噢,這是周同誌的媳婦兒吧?哎喲,怎麽這麽俊,這麽年輕,跟大姑娘似的?她姐,周同誌可真是好人啊,……來到俺這個窮地方,吃苦受罪呀。”陸國筠說:“大娘,他在你家住,給你老添麻煩了。”老太太說:“哪裏的話,這種貴人,我請還沒處兒請去哩。”陸國筠忙從包兒裏拿出一包點心給老太太,老太太假意推辭一下,兩隻手哆哆嗦嗦地接了,得了寶貝似的,說:“俺的娘,十幾年沒見過點心了。”趕緊回自己屋了。陸國筠說:“這地方老百姓太窮了,老太太太可憐了。”周橋說:“走遍全中國,除了個別的靠吃小灶兒扶植的假典型以外,哪裏的老百姓也好不到哪裏去。”陸國筠問:“飯怎麽吃?”周橋說:“幹校有食堂,這兩天我生病,本連的小青年來給我送飯,我也吃不下,吃不了的,我都給了老太太了。”陸國筠問:“家屬來了怎麽吃飯?”周橋說:“我這裏有飯菜票兒,麻煩小青年讓他們再送點兒來就行了。”陸國筠說:“不用那樣,快到了點,我打聽著路兒,上幹校食堂去買飯吧。我也想看看幹校是個什麽樣兒。”兩人正說著話,一個年輕軍官,短軲轆個兒,赤紅臉,長了不少粉刺疙瘩,嘴唇很厚,像腫著似的,一步邁了進來,周橋忙欠起身,說:“連長來了,快坐下。”又對陸國筠說:“這是我們連的朱連長,是我們的領導兼老師。”又麵向朱連長,說:“這是我愛人陸國筠,學校放假了,來看我了。”陸國筠忙說:“朱連長,你好。”一麵忙拿小板凳兒請他坐,朱連長也不客氣,大模大樣地坐了,學著部隊大首長說話的樣子,大聲大氣地說:“那好啊,歡迎,這也是對我們‘五七’戰士的支持嘛,好。”一麵又說:“你怎麽樣?身體好些了嗎?你們這些人啊,長期做官當老爺,養尊處優,慣壞了,確實需要進一步鍛煉,改造。一次冒雨戰鬥,不過兩、三個小時,病倒了七、八個。太嬌氣了。這要放到戰爭年代,行軍打仗怎麽能行?”周橋說:“朱連長說得對。是要加強鍛煉。”朱連長又對陸國筠說:“周橋來幹校以後,表現不錯。對錯誤有認識,勞動態度也好。不過,他是被公開點名批判的舊省委宣教係統的走資派,修正主義的東西不少,中毒深,還需要長時間改造。你來看他,我們歡迎。但注意不要幫倒忙兒,扯後腿,要促進,不能促退,如果因為家屬來探親引起學員思想回潮波動,我們是會向所在單位革委、工宣隊反映的。”陸國筠臉憋得通紅,頭上冒出汗來,心裏十分不快:這個大兵即使對外單位的人也一點兒不留情麵,但還是忙說:“請朱連長放心,我不會扯他後腿,他是抗戰時期的老革命了,黨性強著呢,不會因為我偶爾來一趟,思想有什麽波動,他還會會兒教育我哩。”朱連長聽陸國筠說周橋是抗戰時期的老革命,有些尷尬,說:“那就好。我是提個醒兒。毛主席不是說來嗎?對大是大非問題要立場堅定,旗幟鮮明。”朱連長說完揚長而去了,陸國筠說:“這位朱連長夠厲害的,像《沙家浜》裏胡傳魁說的刁德一‘一點麵子也不講’,讓人下不來台。你們這些學員攤上這樣的教條兒領導,四六不通的,難有好果子吃。”周橋說:“其實這人在部隊裏是提拔不久的小排長兒,喊他‘朱連長’是因為他擔任幹校我們這個連的連長,這幫小當兵兒的一個個都是這副德性,這種嘴臉,說話都差不多腔調兒,翻來調去就是那幾段毛主席語錄,幾句唬人的大話,都是一個師傅的徒弟,不過這些人也就是幹喲呼,起個工頭兒的作用,真正決定我們命運的還是原單位黨組織。”陸國筠收拾好了小屋兒,又把院子打掃了,快到了開飯時間,就去幹校食堂,買了點飯菜,又買了麵粉,一點油鹽和青菜,幾隻雞蛋,回來找老太太借了麵板兒和擀麵杖,擀了點麵條兒,做了讓周橋吃了,還給老太太盛了一碗。晚上,兩人睡在周橋這張棍棒床上,陸國筠偎依在周橋身上,給周橋說爸媽,亮亮,嬸子,還有姥娘家兆運舅舅死在勞改隊,恒剛去參加喪事的情況,說著,說著,不由得長籲短歎,周橋說:“別這樣,老是唉聲歎氣的。文化大革命幾年了,見的這類事情夠多了,承受能力還沒提高?不是早就說過嗎?任何災難總有結束的那一刻,我們現在不就快看到曙光了嗎?”陸國筠說:“還‘曙光’哩,痛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哩。”周橋驚問:“怎麽了?”陸國筠說:“明明去了陝北,還不等於把我的心摘走了?這可倒好,你大學沒畢業,就偷偷去了延安,明明剛進高中沒幾天,不上了,去陝北落戶當農民,你那時是去抗日,她這是為啥呀?”周橋說:“怎麽還為啥?不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嗎?明明算是重走老一輩的革命路吧。”陸國筠說:“看美得你。明明不嚷著跟咱‘決裂’嗎?我不明白,這個妮子怎麽就那麽狠心?我一想這事就傷心死了。”周橋說:“別那麽傷心了,共產黨講的是‘黨性’,‘階級性’,而不是通常說的‘人性’,為了階級利益,不惜六親不認,提倡‘大義滅親’,叫做‘親不親,階級分’,當年在延安參加整風,有領導引用蘇聯捷爾任斯基的名言‘忠誠的極致是無情’,明明從小受的就是這種教育,我們也是教育她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忠於毛主席,忠於黨,要永遠熱愛毛主席,毛主席比爸媽比任何人都更親,更重要,她那麽小,隻能跟著潮流走,害怕被革命隊伍拋棄,認真想想,在運動中狂熱追隨的青少年們有的是出於忠誠,也有的是出於恐懼,畢竟在我們的社會裏,如果進了有問題的人的行列,是太不堪設想了。再說,明明現在這個態度既是時代特色,也是我們教育的結果,苦酒是我們自己釀的—我們也隻能這樣做,沒有別的選擇—我們隻能自己吞下去。”陸國筠說:“我也看著她可憐。我知道,她是拚著命跟有問題的親人,犯了錯誤的爸媽掙脫開,掙脫就掙脫吧,可問題是,能掙脫得了嗎?人家能真正接納她嗎?這邊背棄了,那邊還是不真正接納,這才是最可悲的。我更是為她的前途犯愁。沒想到,在新中國,我們的孩子會陷入這種苦境。”周橋說:“沒那麽可怕。別愁,我的問題解決了,你本來就沒什麽問題,明明自然就沒什麽事兒了,仍然是咱的好孩子,也不會沒前途。”陸國筠說:“但願如此吧,……我這次在你這裏待幾天,給你拆拆洗洗,伺候你的病徹底好了,抓緊回去,她如果非去陝北不可,得回去幫她備行裝,送她走啊。”

兩人睡了。後半夜,陸國筠讓周橋的身子給燙醒了,藥勁兒下去,周橋又發高燒了,看樣子在三十九度以上,燒得說胡話,嘴裏不住地叫“明明,明明”,陸國筠起來弄濕毛巾為她做冷敷,看著他痛苦萬狀的樣子,聽著他喃喃地喊女兒的名字,陸國筠心想,他和她一樣牽掛著女兒,為她憂心,隻是把感情壓抑著不外露就是了。過一會兒,周橋醒了,陸國筠倒水讓他喝了,說要去找大夫,周橋說:“半黑拉夜的,你一個人出去怎麽行?你知道上哪去找?也太麻煩人家了。稍安勿燥,天亮了再說。”第二天一大早,陸國筠跑到幹校衛生室,讓值班的給找來了大夫,周橋發燒到了四十度,喉嚨疼得厲害,扁桃體發炎,已經化膿了,大夫說,要注射青黴素,連續打針一個星期,否則極易得風濕熱,甚至會引起風濕性心髒病,可是小鍋屋兒太狹小,太不衛生,沒法兒打吊針,周橋隻好掙紮著起來,陸國筠扶著他去衛生室,打了兩天針,周橋高燒減退,但仍在三十八度左右,周橋催陸國筠回去,陸國筠放不下心,又待了三天,還掛著明明,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周橋打完針,回到小屋兒。陸國筠急得難受,一個人去幹校轉轉看看。幹校正門一麵迎門牆上是偉大領袖毛主席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穿著草綠色軍裝戴著紅衛兵袖章接見紅衛兵時的巨幅畫像,院裏到處是鮮紅的“毛主席語錄”牌,全是“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一類語錄和詩詞名句。一個個大批判專欄裏,批判文章琳琅滿目,有的還配有漫畫,可稱圖文並茂,內容火藥味兒甚濃,一副劍拔弩張之勢,讓人心悸,什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固到底,死路一條”,“問題不在大小,關鍵在於態度”,“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一類標語貼滿牆,足以讓有“問題”的人不寒而栗,心驚膽戰。看起來,這裏不像傳道授業教化育人的幹部學校,倒很像是勞改營或勞教所,不同的是這裏沒有荷槍實彈的警察看守,而是由穿軍裝但不帶武器的軍人管教,當然更沒有高牆電網。學員們住的地窩子,草棚子和幾排新房門外,晾曬著床單,被褥。因為下雨天,總是外邊大下,屋裏小下,外邊不下了,屋裏還在滴滴答答,新房子牆壁未幹,就住了進去,多雨又兼靠著海邊,屋裏地麵水拉拉的,牆上滿是水珠兒。她聽說,學員們抱怨在裏邊住得渾身酸痛,衛生室的人說,這樣下去,人人都會得關節炎,類風濕。夥食很差,學員們每天從事重體力勞動,嚴重營養不良,身體透支,病號很多,衛生室的人忙得不可開交,幹校領導還指責衛生室是有問題人的避難所,警告這些人不要“小病大養,無病呻吟”,對“鬥批改”,“鬥私批修”消極對抗,甚至還形象地說:“處方箋和病假單上有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弄得大夫和衛生員左右為難……陸國筠偷偷對周橋說:“這裏哪像個幹校?就這樣的地方能培養出‘共產主義新人’?這種搞法兒,不是要人命?”周橋說:“學校的指導思想就是對學員實施改造,特別是有這樣那樣‘問題’的人,在這裏,跟農村的四類分子差不多,年紀大的,身體有病的,時間長了,確實夠嗆,死不了也得扒層皮。”又壓低聲音說:“已經有人不堪虐待,自殺了 ,是個老幹部,說他是假黨員—原先的入黨介紹人不肯給證明了,老查不清,身體又不好,看來是絕望了,跑出去找棵樹吊死了,真慘。”陸國筠看著因為病得厲害變得更瘦,眼睛顯得特別大的丈夫,說:“你和恒剛都說幹校情況還可以,你們騙我。實際情況原來是這樣,你可得當心啊。”周橋說:“你不用擔心我。我什麽事沒經曆過?我是久經沙場的,這點困苦,弄不垮我。你別管我了,趕緊回去看明明吧。”陸國筠眼裏含著淚,說:“你燒還沒退,我能舍下你就走?”周橋忙說:“你看你,小孩子似的,動不動就流淚。我抓緊讓燒退了,你就走。”

學校放了暑假,媽媽去了幹校,家裏就剩下明明自己,哥哥一直在外邊搞“外調”。明明從梁海燕家回來,覺得很孤單。以前這種情況她早就跑到姥姥家去了,但是她早已和姥姥家“劃清界線”,祥雲裏陸家那個大門她不會踏進半步了。媽媽不在家,她從食堂買飯吃,早晨起晚了,就會餓肚子,還是媽媽在家好。媽媽雖然是“走資派”,“黑錢人物”,但媽媽畢竟還是媽媽,盡管文革以來,明明為了跟媽媽“劃清界線”,不止一次地傷害她,但是媽媽卻依舊像人們常說的,“那輩子該她的,這輩子還她的”,不管她怎樣讓媽媽傷心,媽媽的心卻怎麽也傷不透,照樣關心她,疼她,像明明在農村見過的大綿羊對自己下的小羊羔兒,疼她愛她是出於天性甚至是本能,……有時明明暗暗覺得特別對不起媽媽,也對不起爸爸,她知道媽媽和爸爸按通常標準都是特別好的人,他們善良,平和,樸實,撇開文革中批判他們的政治上那些事之外,僅僅就做人而論,明明覺得爸媽是無可挑剔的,幾乎沒有缺點的人,而明明卻把他們當作“敵人”對待,有時明明會突然恨自己趨炎附勢,在媽媽和爸爸一生中最痛苦最艱難的時候,不但不幫他們,反倒跟著別人來打擊和傷害他們,這很像《聖經》中說的當羅馬人把耶蘇綁在十字架上,受恩惠於耶蘇的人卻用石塊兒砸他一樣。明明有時候想,不再管什麽“劃清界線”那一套,不論別人怎麽看她,怎麽說她,怎麽對待她,幹脆重新回到爸媽身邊,做他們的乖女兒,可是,明明沒有勇氣沒有膽量抗拒學校和社會上浩浩蕩蕩的、洶湧澎湃的革命潮流,她隻能隨波逐流,否則,她不止會被無情地衝擊,還會被拋到幹涸的,黑暗的荒灘野坡,像孤魂野鬼,一輩子沒有立腳點,沒有歸宿。那太可怕了。是對革命隊伍的向往和怕被拋棄的恐懼讓明明下了決心先跟姥姥家後又跟爸媽“劃清界線”的,她能堅持下來,經曆了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和幾乎讓人崩潰瘋癲的掙紮,很不容易,就像上了一個山坡,她隻能挺住,不能再退下來,否則會前功盡棄。明明猶豫過,彷徨過,動搖過,但是每一次明明都戰勝了自己的搖擺,堅持下來了,明明也是迫不得已。當明明作為紅小兵跟著高年級的紅衛兵上街“破四舊”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打爛舊世界,創立新世界的豪情和跟毛主席幹革命的狂熱,她姥爺被抄家,她不能去看望,安慰,她怕被同學們看見,被說成是“兩麵派”,後來爸媽都被“打倒”了,她從革命幹部子弟一下子成了“黑七類”子弟,像從天堂墮下,不是墮入人世,而是跌進了地獄,明明才十四歲,她一下被打懵了,她惶恐萬狀,她喪魂失魄,她甚至想到過死,但她還那麽小,她不甘心就此沉溺,就此倒下,她不甘心被時代大潮拋棄,被新世界放逐,被黨和革命隊伍排斥,無論如何她還是要去追隨,明明隻有這一條路兒可走,她原先賴以存活的根基一下坍塌了,她不能隨同沉陷,她拚死命也要從那根基上掙脫出來,明明沒有別的辦法兒,和爸媽、和姥姥家那些反動親屬決裂是她唯一能采取的,用以彰顯自己對毛主席和共產黨的忠心的“革命行動”,如果需要在毛主席、共產黨和自己親人之間做出選擇,明明不管心裏多麽矛盾,怎樣糾結,在行動上,她隻能選擇毛主席和共產黨,明明雖然很小,但卻懂得古人所謂“忠孝不能兩全”,是說,在封建社會,當“忠”、“孝”二者不能兼顧時,要堅持忠於皇帝,而舍棄對父母的“孝”,這是當時最高的道德準則,現在,在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裏,對偉大領袖的“忠”更是至高無上的,正像革命歌曲裏唱的“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人家那還是說的沒有問題的爹娘哩,這是通行於中國這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上的最高倫理。在中國,每個人都有兩種生命,一種是肉體的生命,來自於父母,要吃要喝,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有的,還有一種就是政治生命,人們把受到共產黨信任,能被接納入團、入黨,允許參軍,提拔當幹部,從事機密工作等等看成是“政治生命”,而一個人如果隻有肉體生命,而被剝奪了政治生命,那他在社會上的地位、境遇和擁有政治生命者相比,則如同天淵之別,就成了“行屍走肉”,隻是由於動物的求生厭死的本能而勉強活著,因為那樣活法兒,遠不如死。明明生在條件優越,政治、文化氛圍濃重的家庭,聽的多,讀的各種書籍多,對人生的理解,對個人前途的關心程度自然比一般家庭的孩子更深,更強烈,年紀雖小,但看到周圍不同家庭出身,不同政治條件的孩子不同的前途和命運的例子太多了,讓她觸目驚心,她為自己的好出身,優越的成長環境而慶幸,她覺得對於她來說,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陽光燦爛的,每一朵鮮花都在為她開放,向她展開笑顏,每棵樹上的小鳥兒全都在為她歌唱。她不能想像,如果自己換個孬出身,成為那種家庭的孩子,她會怎樣,明明沒想到,那樣的命運真的落到了自己頭上,明明還那麽小,她如花的季節剛剛開始,不能就這樣被暴風雨摧毀,湮滅,她不甘心做已經淪為階級敵人的父母和反動親屬的犧牲品,為了自己的前途,明明隻能有一種選擇,就是跟姥姥家跟爸媽劃清界線,這有點兒像遇見了滔滔洪水,明明沒辦法兒去顧及落水的親人,她隻能先顧自己逃生,明明這樣做,看上去十分決絕,一副義無返顧的樣子,但是她內心深處的痛苦,衝突和掙紮,隻有自己知道,多少次她夢見姥姥,姥爺,爸爸媽媽,醒來後,自己捂著被子哭泣,淚水把枕頭都打濕了,……明明咬著牙,硬著心,她挺了過來,堅持下來了,明明的做法兒沒有錯。明明的表現感動了“上帝”,軍工宣隊進校後,她幾次受到表揚,還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這是文革期間共產黨為了體現政策,對家庭及社會關係有問題的青少年表示寬大、懷柔而專門規定的,而且得到偉大領袖毛主席首肯的“叫法兒”—表現好的例證被寫入了上報材料,明明被推薦上了高中,並重新加入了紅衛兵組織,讓同為“黑七類”子女,但沒此幸運的同學豔羨不已,明明知道,革命群眾組織是自發成立的,不成係統的,非正式的,臨時的,離開所在單位就會自動作廢,遠不是共青團—共產黨的“後備軍”—那類組織,以她現在的政治條件,今後想入團,更不用說入黨,真正受到黨組織信任和重用,會非常之難,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明明隻能朝前走,她要用更加突顯自己忠誠的行動向黨證明自己,她要像毛主席號召的那樣“繼續革命”,“不斷革命”,毛主席號召青少年上山下鄉,她雖然正上高中,但她和梁海燕一起,偏要特立獨行,放棄學業,到農村去,到革命老區去,和貧下中農相結合,滾一身泥巴,獻一腔熱血,煉一顆紅心,她幻想自己成為中國革命曆史上彭湃那樣的背叛剝削階級家庭的革命先鋒,成為邢燕子、候雋那樣的知青典型,爸爸犯了路線錯誤,走向了反麵,他年輕時投奔延安,那是光榮的革命行動,現在,明明決心走爸爸當年走過的路,但是媽媽不同意,媽媽還說,爸爸也不支持,這讓明明特別反感,他們被批鬥兩、三年了,檢討寫了有兩籮筐了,但遇到具體問題,涉及到個人利益,資產階級立場又暴露出來了。明明知道媽媽是心疼她,怕她受苦,可是媽媽想過沒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關係到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大局,她怎麽就不怕青年變修,江山變色呢?她和爸爸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熱愛毛主席的,那他們在這件事情上,對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又是什麽態度呢?……明明要同他們作鬥爭,他們越反對,她越要去。明明決心下定了,八頭牛來拉,明明也不回頭。明明的革命行動得到工宣隊的大力支持,還受到了表揚,市裏的“簡報”還有報紙、廣播都報道了她的事跡,明明的決心更堅定了。這是她即將揭開的革命人生新的一頁,一個閃亮的開頭兒,這對她來說,很關鍵,很重要。媽媽去幹校看爸爸,讓明明一起去,明明沒答應,她必須堅持和爸媽劃清界線的立場,不能動搖,而且她還暗自希望,媽媽不在家的這段兒日子裏,她就奔赴陝北,她倒不怕媽媽阻攔,她是不願看到媽媽哭哭啼啼的樣子。工宣隊的人為了突出明明這個典型,希望她臨走前給爸媽貼大字報,表示與他們決裂的嚴正立場,明明有點不情願,他們畢竟是她的媽媽、爸爸,而且他們還不一定是敵我矛盾,何必臨走再傷他們的心?但是,明明是工宣隊樹的典型,她不能不聽他們的,她現在是騎在虎背上了,隻能按工宣隊指的路往前走。這兩天,明明聽說這批下鄉知青有兩個去向,一個是去生產建設兵團,一個是去插隊落戶,前天名單公布了,去生產建設兵團的全是根正苗紅的“紅五類”子女,而家庭出身不好,父母有問題的,全都去插隊,即使明明做了典型,去兵團還是不夠格兒。據說兵團靠近外蒙,而外蒙跟蘇修是一夥兒的,所以去兵團的都要進行“政審”,政治條件不好的,兵團不接收。而下鄉知青們誰都希望去兵團,因為兵團類似於解放軍,兵團戰士有點像國營農場的工人,發工資,條件比到農村插隊好得多。原來如此。明明不免感到失落。無論怎麽努力還是不行。明明願意去陝北,讓明明難過的是自己仍然受歧視,仍然在人們常說的“另冊”上。她覺得自己的心又受了傷。但是明明馬上告誡自己,不能患得患失,政治條件不好的人,是要長期接受黨組織的考驗,這次分配就是一個考驗。明明必須經受得住,經得起考驗。明明趁媽媽不在家,和梁海燕互相幫著,整理行裝。媽媽雖然不讚成明明下鄉,可是心裏知道攔不住她,已經暗暗地把明明應該帶的東西收拾出來,放到一邊兒了,他們隻需要打包兒就行了。除了打包兒,明明和梁海燕兩人還按工宣隊的要求,給自己爸媽寫了大字標語,上邊寫著:“轉變立場,洗心革麵,向黨和人民低頭認罪!”明明在家裏,把大標語掛上又取下來,取下來又掛上,在即將離開家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做法兒是不是太過份了,臨走,還要往爸媽心上捅一刀,但明明沒有辦法兒 ……她得和黨組織站在一起,而工宣隊就是代表黨的,她必須照工宣隊的安排去做。媽媽走後的第五天,明明接到了出發的通知,去陝北的知青第二天就啟程,明明和梁海燕興奮地相擁在一起。可是,到了晚上,家裏就隻有明明一個人了,明明看到牆上她考上初中時爸媽和她三口人的合影,她落淚了。她好想走前見到媽媽和爸爸,但是不可能了。媽媽去幹校幾天了還不回來,是爸爸在幹校的情況不好,還是他們中哪一個病了?明明突然覺得十分想念爸爸,掛念媽媽,……她往齊魯大學打電話找哥哥,接電話的人說哥哥去雲南了,要十幾天以後才能回來。連哥哥也不在家,周明明,這次沒有阻擋你的了,你一個人利索了吧?她隻能一個人上路了,連一個給她送行的人都沒有。明明覺得自己好慘,好苦,好悲傷……睡下以後,蚊帳裏有幾個蚊子,輪番向明明發起攻擊,咬得明明睡不著,明明想,如果媽媽在家,明明的蚊帳裏就不會有蚊子,媽媽會提前把蚊帳裏的蚊子全趕跑,臨睡前,甚至夜裏,媽媽還會拿著手燈來檢查明明蚊帳裏有沒有蚊子……媽媽的愛是無所不在的,無微不至的,明明突然感到好想媽媽,也想爸爸,媽媽去幹校,讓明明一起去看爸爸,明明沒敢去,她怕給校革委、工宣隊不好的印象,她不能前功盡棄,可是,不論明明多麽盡心盡力地“表現”,去兵團,仍然不夠格兒。而即使和媽媽一起去了幹校,也不會取消她到陝北插隊的資格。動員知青上山下鄉是任務,多多益善,不講什麽政治條件,即使你父母、親屬一大堆“烏龜王八蛋”,也沒什麽關係,犯錯誤的人不也常常弄到鄉下去勞動改造嗎?農村是個大熔爐,可以把隨便什麽破銅爛鐵往那裏扔,農村又好像是個大垃圾場,城裏有問題的人,可有可無的人,沒多大用處的人,礙事礙眼的人,都可以往農村趕,中國的農村大得很,它的容量是—就像數學上一個概念—無窮大的。……明明自己也不知道,這會兒自己怎麽會產生這樣一大堆想法兒,她現在很懊悔,但是已經晚了。媽媽今天還沒回來,她知道明明最近去陝北,在幹校怎麽會待得住?莫非爸爸病了,還是媽媽自己病了?爸爸結束了專案隔離,回家來,人老了好多;媽媽身體也一直不好。明天,明天就要離開多泉多樹多花的濟南,去往—聽爸爸說—多黃土,多大風,多溝壑的陝北了,走前見不到媽媽,見不到爸爸,更見不到姥姥姥爺(他們這幾年受了那麽多苦,不知老成什麽樣兒了?),現在一走,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在更深人靜的夜裏,明明覺得自己孤單,軟弱,無助,傷感,痛苦極了,她哭了,她躺在床上,任由淚水盡情地流淌,……哭吧,哭吧,明天晚上就不能在家裏哭了,在火車上,當著同學的麵,她還得裝作堅強。……

這幾天,祥雲裏陸家老爺子,老太太一直處在難耐的煎熬之中。兩個人吃不下,睡不安,天明到天黑,十遍,百遍地念叨明明下鄉的事,國筠去幹校前來這邊,說明明不聽勸阻,報名去陝北插隊落戶,已經定下來,隻好由她去了。她去幹校,三、兩天就回來,好回來送明明。可是國筠去幹校已經七天了,還沒回來。兩位老人像在針氈上一樣,坐立不安。從一九六六年當伏天,紅衛兵來抄家,老爺子被打傷,過了沒多久,在大學教書的弟弟自殺,他們的寶貝外孫女明明就沒踏過他們家的門檻兒。明明出生後,總有一半兒的時間在這邊兒,上學了,每個星期天都過來。明明是他們看著,疼著長大的,是他們的心頭肉,突然,見不到明明了,他們像丟了魂兒一樣難過。但是沒有辦法兒。明明不來,他們也不能去。他們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已經連累女兒和女婿了,也會連累到外孫女兒,不能再給他們添麻煩,加罪過了。可是,明明竟然真的就不認姥姥姥爺了,這讓他們寒心,鬧心,痛心,傷心。……程兆菊常為這事哭天抹淚兒。陸伯言勸她:“別難過了。明明肯定受到很大的壓力,她也是沒辦法兒。社會上也不是一個孩子這樣做。為了證明自己‘劃清界線’,打娘罵老的多得很。明明並沒那樣做。她這麽小,一輩子才剛剛開始,咱也不希望她受咱連累,影響前途。”程兆菊說:“這個理兒我懂。可是我就是想不通,她個小孩子,人家也沒人跟著她,看著她,明著不敢來,黑了天,偷偷地來看看姥姥也不行?”亮亮在一旁聽了,說:“奶奶,明明是要和你們劃清界線,偷著來也不行。”程兆菊說:“怎麽偷著來還不行?”亮亮說:“她明麵上信誓丹丹地說要站穩立場,和你們劃清界線,暗地裏再偷著來看你們,如果被人知道了,人家會說她是‘假革命’,‘兩麵派’,按人家的說法兒,兩麵派比反革命還可恨,還可怕。就是不被發覺,她也不能來,因為那樣做了,就是對毛主席不忠,現在提倡‘鬥私批修’,‘狠鬥私字一閃念’,每個人都要深挖自己靈魂深處的最隱秘的問題,要亮‘醜’,就像你們信教,在上帝麵前懺悔似的,你想想,有私字一閃念都不行,更何況是具體的,實際的錯誤行為呢?”奶奶說:“原來還有這麽多道道兒。亮亮,明明說什麽也得跟俺劃清界線,你怎麽不管不顧,一個勁地偎乎著爺爺奶奶,還在大會場上替你姑說話?”亮亮說:“明明是革命幹部子女,姑父和姑姑犯了錯誤,以後還會落實政策,明明好好表現,還有希望,我跟明明不一樣,姥爺一家去了台灣,爸爸又這樣了,我就像一塊布掉到了染缸裏,怎麽著也白不了了,我再努力,人家也不會信任我。我就是想為共產黨去拋頭顱,灑熱血,人家也不會稀罕,不會給我機會兒。我早想好了,我也不反對共產黨,不反對國家,不幹犯法的事,人家讓我幹點什麽就好好幹,也不指望出人頭地,做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幹點平平凡凡的尋常事,好好孝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享福受罪就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在一起,……奶奶,我要是也學人家的樣兒,跟你們劃清界線,你們可怎麽辦呀?”亮亮的話把奶奶說掉了淚,不過也讓她和老爺子明白了這裏邊的道理,對明明的事也就想通了。運動初期,老爺子在省文史館參加學習,一九六六年夏季紅衛兵來抄了家,從那以後,造反派也好,革委會也罷,沒人再來找他們的事兒,大女兒和女婿看來也沒有大問題,聽說“九大”以後,就要落實幹部政策,他們當會有出頭之日。二女兒國群運動初期受了番折磨,後來就沒什麽事了。四妹兆萍從東北給攆回了老家,娘家弟弟兆運死在了勞改隊裏,一個娘家侄子也自殺了,程兆菊也顧不上他們了。他們兩個人一個最大的心事就是盼國棟早一天回來。……最近,他們剛知道明明要下去插隊,而且還是去陝北,聽人說,那地方兒比山東農村還要苦得多,他們又著急,又心疼,但是,他們連明明的麵兒都見不上,著急是幹著急,心疼也白心疼,可他們就是不放心。幸虧亮亮在家裏,常常去打聽明明下鄉的事。前兩天,亮亮去了學校,回來對他們說,他在學校見明明了,明明說,她馬上就去陝北插隊了,行李準備好了,很快就走了。亮亮問她,大姑沒回來,你就走?明明說,不回來也好,省得她橫欄豎擋,這事兒那事兒的。老爺子和老太太聽了亮亮的話,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臉寒寒的,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奶奶說:“明明這一走,還不知哪年回來,這輩子不知還能再見麵不?”亮亮說:“明明是去插隊,她會回來探家,怎麽就見不上了?”奶奶說:“她不是跟俺劃清界線嗎?”亮亮說:“運動過去了,恢複正常了。她成了陝北的社員了,就沒那麽多講究了。”爺爺說:“亮亮說得是這麽回事。”隔了一天,亮亮又打聽到,去陝北插隊的知青,後天下午 五點的火車出發。亮亮急忙回家說了。奶奶說:“亮亮,你姑不在家,明明走,沒個人兒送她,怪難受的,我也想見見她,後天,你領著爺爺奶奶上火車站去送她,行不?”爺爺沉吟道:“咱們上火車站送她,這個辦法兒好。就怕明明不願意見咱,別再給她惹麻煩。”亮亮想了想,說:“咱們這樣辦:後天咱們提前買月台票,上站裏在一邊兒等著,我去喊明明,她要來,就好了,她不肯來,就沒辦法兒了。”奶奶臉色很難看,愣了片刻,說:“那咱也得去。就算她不來見俺,你上車廂門口兒去送送她,幫她往火車上遞遞行李。俺就躲到個什麽東西後頭,老遠裏,偷偷看看她,哪怕看一眼也好。”說著,老太太又落了淚。陸伯言看一眼老妻,歎了口氣,說:“亮亮,就按奶奶說的辦吧。”祖孫們定好了這事兒,老太太就急急忙忙備辦穿的、用的還有吃的一大堆東西,準備拿了上火車站,讓明明帶上。

第三天下午,三點多鍾,祥雲裏陸家祖孫們就拿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大包兒,坐了兩輛三輪車去了火車站,他們在站前廣場下了三輪車,廣場上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下鄉知青正在廣場裏整隊集合,不時響起知青們整齊,有力,亢奮的口號:“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為人民服務”。他們擠在廣場邊兒上知青家屬人群當中,過了好大會兒,才在知青隊伍裏看見了明明,兩位老人不錯眼珠兒地看著自己的外孫女兒,三年沒見,已經長成大姑娘了,頭上梳著又粗又黑的“刷子”兒,白裏透紅的臉龐掛著汗珠兒,穿一身幹淨、合體的舊軍裝,胳膊上戴著“紅衛兵”袖章,亮亮說:“姑爸和姑姑被揪出來,人家紅衛兵組織把明明開除了,工宣隊進校後,因為她表現好,又讓她加入了紅衛兵。”程兆菊說:“那忒好了。要不別的孩子胳膊上都戴著袖章,就明明不戴,她得多難受。”站了一會兒,程兆菊說:“咱光這樣,撈不著跟明明說話呀。”亮亮說:“在廣場裏,明明不一定方便見咱。我們還是按昨天說的,拿站台票進站,上站台上去見她。”亮亮拿著站台票,給檢票員說了好話,祖孫三人被允許提前進了站,亮亮讓爺爺奶奶站在一個貨亭旁邊等著,過了片刻,男女知青和送行的家屬從進站口像衝開堤壩的洪水一般呼嘯著奔騰而來,刹那間,長長的站台變得人山人海,人聲鼎沸,有的家長在對孩子叮嚀囑咐,孩子像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有的大人和孩子一邊說話一邊哭泣;也有孩子故作陽剛堅強狀,有點造作地哈哈大笑,因為知青們差不多都穿著黃軍裝,看上去很像在送別出征的戰士,氣氛顯得淒慘而又悲壯。祖孫三人急切中看不見明明的蹤影,亮亮像掐頭螞蚱一樣在人群中奔逐,尋覓,突然,亮亮看見在快到末尾的一個車廂那裏,明明一個人孤零零地,落落寡合地在一根燈柱兒側邊站著,亮亮跑回來,指著明明讓爺爺奶奶看,兩個老人見明明隻一個人,奶奶說:“亮亮,還真沒一個人送明明,恒剛也沒來呀。”亮亮說:“聽說恒剛哥很忙,可能出差了。”奶奶說:“可憐的孩子,別的孩子都有人送,她沒一個人送,心裏多難受。”爺爺說:“亮亮,還有十幾分鍾就開車了,咱去找明明吧。”亮亮說:“你們不要過去,我去喊她,免得對她影響不好。”亮亮小跑兒般走到明明跟前,明明見亮亮像從天上掉下來似地出現在麵前,兩隻眼睛瞪大了,閃閃發亮,旋即湧出了淚珠兒,說:“亮亮哥哥,你怎麽知道我今天走?你怎麽來了?”亮亮說:“我怎麽知道你今天走?偵察的呀。我怎麽來了?那還用問,來送你呀。不但我,爺爺奶奶也來了,快跟我走,他們在那邊兒等著你哩。”明明略一遲疑,亮亮拽著明明的手,明明不由分說地跟著亮亮朝貨亭兒這邊走來,明明看見了姥姥,姥爺,三年沒見,他們已然不是記憶中的,也不是夢裏依稀看見的原來模樣兒,老了許多,原先花白的頭發已經像雪霜一樣全白了,那一刻,明明被壓抑著的,埋在心底的對姥姥、姥爺的愛和想念像沸騰的水一樣從胸間湧上腦際,什麽“階級”,“界線”那些羈絆、鎖練頃刻間“喀吧喀吧”地斷裂開來,明明哽咽著喊了聲“姥姥,姥爺”,一頭撲到姥姥身上,長高了的明明覺得姥姥是這樣瘦小,孱弱,身邊的姥爺也那樣單薄,衰朽,弱不禁風,明明頭腦裏閃過一個念頭兒,“這麽善良,可憐,慈愛的老人,是惡人、牛鬼蛇神嗎?”姥姥用幹瘦的小手撫摸著明明,明明哭得說不出話來,站在一旁的姥爺在默默垂淚,亮亮熱淚盈眶,不聲不響。過了片刻,姥爺說:“明明,別哭了,說說話吧。”明明抬起頭,像小時候那樣,用手抹去姥姥臉上的淚水,自己也擦擦眼淚,說:“姥爺,你和姥姥都老多了,有什麽病嗎?”姥爺說:“我和姥姥年紀大了,你長成大人了,我們能不老?”姥姥說:“俺都沒什麽大病,孩子你不用掛我們。”亮亮說:“明明,我跟你說,想你,掛念你,是爺爺奶奶最大的心病,現在好了,見到你了,沒事了。”明明難為情地說:“姥姥,姥爺,我對不起起你們。”姥姥說:“別說這話。姥姥、姥爺知道你的難處,沒人怨你。”姥爺說:“明明,姥姥,姥爺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土埋半截兒了,無所謂了,可是,孩子,你心裏要有數,爸爸媽媽可都是好人,不是反革命。”明明臉通紅,說:“姥爺,我知道。……我是沒辦法兒。”姥姥嗔怪地瞪姥爺一眼,說:“還用你說,俺孩子什麽都明白。明明,你這就出遠門兒了,咱不說那些事了。你一個人到了那邊兒,處處要小心,晚上出門兒要跟人搭伴兒,不論多麽渴,都別喝生水。生東西要洗幹淨了吃,免得肚子裏長蟲子。”明明點頭兒應著。姥姥問:“你媽媽不在家,你自己收拾的東西?帶齊了嗎?”明明說:“媽媽雖然不讚成我下鄉,但知道強不過我,她去幹校前,就把我應該帶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姥姥指指身旁兩個包兒,說:“這個大點的包兒是我給你帶上的衣服,毛衣,毛褲,毛襪,棉鞋,還有零用的西,夏天用的清涼油兒,風油精,冬天用的擦臉油兒。聽說那邊冬天可冷了,還好刮大風,別忘了擦油兒。這個小點的包裏是吃頭兒,餅幹兒,點心,果脯,花生,瓜籽兒,夠你吃一陣子的。”亮亮說:“這兩天,奶奶把家裏的布票兒,毛線票兒,食品票兒,工業券兒都用上,還又找鄰居借了不少,才買齊了這些東西。”明明眼裏滿是淚水,說:“姥姥,謝謝。”程兆菊不由得又落下淚來,從小到大,明明對姥姥也沒說過一個“謝”字,她一定認為姥姥的愛是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的,是勿需言“謝”的,而今日,明明卻說“謝謝”了,是明明長大了,懂事了,知道說“謝謝”了,還是和姥姥生分了,見外了?……站台上,有人拿喊話筒喊:“知青同學們,馬上開車了,抓緊上車!請送知青的家屬抓緊讓開。”姥爺說:“明明,人家喊了,走吧,去上車吧。讓亮亮送過你去。”姥姥說:“明明,千萬當心,記著來信。”明明說:“姥姥,姥爺,你們多保重。”亮亮拿起行李包,說:“明明,咱們走。”明明又擁抱姥姥一下,說:“姥姥,姥爺,我走了。”淚水兒不住地流下來,回頭跟著亮亮朝列車尾部走去。

汽笛響起,火車開動了,亮亮回到爺爺奶奶身邊,祖孫三人站在站台上,急切地,專注地望著緩緩行駛的火車,一個個開著的車窗上擠滿了掙紅了臉的,淚流滿麵的,大聲喊叫的青年學子,但是,他們沒看見明明,……火車的速度瞬間變快了,開出去老遠了,看不見了,他們還呆呆地在站台上站著,老太太搖搖晃晃,快站不住了,亮亮說:“爺爺奶奶,咱們出站吧。”亮免攙著奶奶,爺爺跟在後麵,三人慢慢地走出出站口,來到車站廣場上,亮亮說去找三輪車,奶奶說:“亮亮,咱現在不慌了,也沒行李了,咱不坐三輪兒了,坐公交車吧。能省一點是一點。”亮亮說:“公交車上能擠死人,我還是找輛三輪兒,讓他把你和爺爺送回家,我自己去坐公交車。”亮亮正說著,突然用手指著遠處,說:“俺大姑。”陸伯言和程兆菊也看見了陸國筠,亮亮撒開腿跑著去,迎上正往車站跑的陸國筠,拽著她來到爺爺奶奶跟前,陸國筠身上背個包兒,頭上臉上都是塵土,汗水把髒兮兮的臉衝出一條條汗道子,氣喘籲籲地說:“爸媽,你們怎麽來了,來送明明?”程兆菊說:“國筠,你還問,你這是怎麽了,才回來?明明走了。”陸國筠說:“啊?明明走了?太糟糕了,太不巧兒了。我上幹校,本想待兩三天就回來—我怕明明走了,沒想到,我去的時候,正趕上她爸病著,發高燒,我舍不得扔下他回來呀。他燒還沒完全退,他也老攆我,我掛著明明,就趕緊回來了。我尋思明明還得過幾天才走,沒想到,客車還沒到車站,就看見歡送知青去陝北插隊落戶的標語了,我求司機停下車,我慌著下了車,路邊一個老先生告訴我知青坐下午五點的車走,我急忙找了輛三輪兒往這裏趕,還是沒趕上。也不知道我給她收拾出來的東西,她都帶上了沒有。”程兆菊說:“剛才問她,她說把你收拾的東西都帶上了。我又給她帶了不少東西,穿的,用的,吃的都有。”陸國筠這才鬆了一口氣。程兆菊說:“你那麽累,別一個人回家了,心裏也難受,跟俺一塊兒走 吧。”陸國筠說:“不行,我得回家,看看她都帶了什麽東西,我不放心。也把家裏收拾收拾。明後天我再過去吧。”……

陸國筠一個人回到家,首先進入眼簾的是掛在牆上的大標語。看看屋裏,一片狼籍。陸國筠覺得自己渾身冰冷,心髒在悸動,好,這就是去往千裏之外的女兒行前給爸爸媽媽留下的告別辭。陸國筠覺得頭暈得厲害,腳下的地板似乎在搖晃,她怕跌倒,趕緊把還沒放下的包兒扔到地上,扶著牆,喘息片刻,覺得胸口像塞了一團爛草,想吐又吐不出來,她咬著牙,掙紮著,挪動著軟麵條兒一般不聽指揮的兩條腿,走過去,三把兩把將大標語扯下來,三下兩下撕個粉碎,也許是用力太猛了,也許是暗自覺得撕毀大字報—哪怕是在自己家—是“反革命”行為,有點害怕,她本能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樓道裏沒有人,她覺得自己渾身冒出了冷汗,心“嘭嘭”亂跳,一步步艱難地走進睡房,一頭栽到床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祥雲裏那邊,陸伯言和程兆菊老兩口子總算見到並親自送走了寶貝外甥女兒,了卻了一件心事。心裏雖然難免酸楚,但卻覺得滿足。亮亮幫奶奶做好飯,端上來,爺爺奶奶比平時多吃了不少。吃完飯,亮亮收拾完了,又陪爺爺奶奶說一陣話,還是沒離開明明的事。快九點了,亮亮伺候爺爺奶奶睡了,才回自己小屋兒,奶奶說:“亮亮,今天上火車站,累了,早點睡覺吧。”亮亮說:“我把剩下的一點兒火柴盒兒糊完它—明天得交貨,再看一會兒書就睡。”

老爺子老太太躺在床上,一半時睡不著。老太太說:“明明走了,不知什麽時候能回來。今天這事兒虧了亮亮,亮亮真是長大了,咱就指望他了。”老爺子說:“是啊,上帝佑我陸家呀。”老太太又說:“國群一大功夫沒來信了,不知道大壯下沒下鄉,國群和二強娘兩兒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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