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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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三部59

(2015-06-04 09:16:39) 下一個

59

盡管不論何時何地總是謹小慎微,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謙讓三分,盡管無論上班還是下井,總是最先到,最後走,盡管遇到危險總是衝到前頭,而碰到利益總是讓著別人,盡管麵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極度膨脹的無政府主義給礦上帶來的安全隱患總是擔驚受怕,時時惕懼萬分,但臥虎山煤礦的技術科科長方學增仍然感到自己是幸運的,他慶幸自己在受處分後被調離了樺樹溝煤礦,來到新建成的臥虎山煤礦,這不但是因為老是覺得無顏麵對深愛他卻被他欺瞞和傷害的馬雲和她拿他當親兒子待的的父母,還因為文革當中樺樹溝煤礦錯綜複雜的兩派爭鬥,讓他害怕,作為沒有革命資格的旁觀者,他看到,無論樺樹溝,臥虎山,還是礦務局機關,不少一向十分恭順的人,卻在運動中變得個性張揚、狂悖,而兩派你死我活的紛爭與廝殺,更讓人的本來麵目展示得淋漓盡致,兩邊的頭頭兒和“戰鬥員”唱的是一樣的革命高調,打的是一樣崇高的旗號,也許當中有鳳毛麟角的極少數人是出於信仰,懷著“皈依”的狂熱,獻身的赤誠,但大多數人參加哪派都是出於功利的考慮,希望運動中得到某種明確的或朦朧的利益,或者至少是維護既有的利益。仔細分析具體單位每個參加某一派別的人,他們的動機難免私心,個人情感的好惡,和某頭頭某骨幹關係的親疏,甚至是出於隱秘的情欲,說到底不過是假革命之名,謀自己的利益,這本來也無可厚非,問題是每派每個人都披著神聖的革命的外衣,讓人覺得有些像是掛羊頭賣狗肉。樺樹溝榮子忠搶先造反,當然是想借機攫取鑽營有日迄未到手的煤礦大權,說不出來的,靈魂最深處的原因是覬覦離了婚的馬雲未能得逞,因而惱羞成怒,……而馬雲是讓榮子忠逼得沒法兒才奮起應戰,但因沒有後台,遭到慘敗。文化大革命中的是非功過成敗的標準似乎完全背離了通常的價值觀念,讓凡庸草民感到匪夷所思。方學增如果仍在樺樹溝,不但會成為榮子忠一派的活“靶子”,而且還會成為馬雲一派的包袱和辮子,讓馬雲難堪和無奈,而他本人則難逃羞辱和尷尬。臥虎山煤礦是個新單位,受上邊影響,也分成了兩派,方學增對兩派保持等矩離,而他和任何一派及他們的頭頭沒有利害衝突,方的工作又事關礦工的生命安全,非同兒戲,他謹尊煤礦掌權者—不論他是何派誰人—之命忙工作,和兩派的人都友好相處但拒談生產、安全之外的話題,這就讓他遠離了紛爭,而他跟房芳的婚姻,讓方學增泡在苦水裏的心得到了清泉、蜜糖般的澆灌和滋潤。和馬雲在一起,方學增是幸福的,但那是一種有缺憾的幸福,對她和她父母—因欺瞞而生—的愧疚一直噬咬著他的心,恐懼不安時常伴隨著他,特別是社會上階級鬥爭形勢緊張的時候更是如此,而房芳是在他犯了錯誤,受了處分後,仍然癡心地愛她的“學增哥”,他在她麵前,是身心袒露的本真麵目的方學增,他對她,內心有感激,也有愧怍,但沒有負罪感,他以本來麵目和房芳相交,相愛,相處,感到輕鬆,而房芳給予他的心靈的慰籍和肉體的快樂讓他感到絕頂的,完整的,美滿的幸福,……,特別難得的,房芳以她的善良之心,對他不幸的受盡屈辱的母親不但接納包容,而且十分孝順,這更讓方學增感動和感激。母親在房芳老家住下,在經曆了初來乍到一段日子的惶恐之後,在房芳和他的關心和照拂下已經慢慢地適應了這裏的生活,這讓方學增去掉了一個大心事,是他最高興不過的事情。在世俗的人眼裏,母親政治上是地主分子,是“拉共產黨幹部下水”的階級敵人,是不潔的女人,但對方學增、方學慧兄妹來說,母親是不幸的,善良的,是偉大母愛的載體,她不但給了他們生命,還用她的犧牲給了他們僥幸取得,現在也沒完全剝奪掉的生計,全中國絕大多數人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工作,體麵和—已經大大打了折扣的—“尊嚴”。為了讓母親從此能得平安和幸福,讓方學增做什麽都行。現在,靠了房芳的幫助,母親的付出得到了一點報償。但願這種日子能夠延續下去,能夠長此以往,……可是,做得到嗎?方學增心裏一直惴惴不安。母親在房芳老家的房子裏住下之後,平時,他和房芳仍住在礦上宿舍裏,星期六,有時兩人一起回房家屯,有時礦上有事,方學增脫不開身,房芳就一個人回去,礦上的人知道他們是回房芳的老家,而骨幹人物們都忙於“革命”,專注於兩派爭鬥,心無旁騖,沒人問過更沒追究過母親來這裏的事,為了不走露風聲,特別是不讓樺樹溝煤礦榮子忠一夥知道,盡管母親一再提叨,方學增每月都去樺樹溝煤礦看孩子,送撫養費,一直沒露半點口風。母親想孫子孫女,說起來甚至傷心落淚,方學增極力安慰,說時機合適了,一定把方柱、方琴兩個孩子接來。房芳說:“娘,方學增樣樣兒都好,就是太膽小,把孩子接來,讓娘看看,有什麽了不得?娘在這裏,礙著誰了?咱礦上沒人管,榮子忠再沒人心眼兒,他又不是咱礦的人,他能怎麽著?”娘反倒說:“芳,不是增兒膽小,是咱確實擔不的事兒,小心沒有過的。”過完“五一”節,方學增接到妹妹的來信,信上說他們那裏還在搞“反複舊”,表麵聯合起來的兩派戰火複燃,她所在的鹽業站人少勢弱,員工中不少是有這樣那樣問題的人,基本上置身事外,雖然也有所謂“群眾組織”,但仍然是原先一個老站長管事兒。老站長對誰都不冷不熱,對她也不歧視。最近,她向老站長請假,回家看母親。老站長猶豫了一下,隨即說:“不管怎麽說,母親就是母親,回去看看吧。把四月份的賬結起來,報上賬就走—運動初期造反派剝奪了她的保管職務,但時間不長,因為接替的人勝任不了,站上又讓她幹了—快去快回,別耽誤回來五月上旬結賬,社會上再亂騰,咱這裏的工作不能停擺,人不吃鹽不行。”方學增很高興,他很快就能看到時常牽掛的妹妹了,從他們兩人政審作假的事暴露到現在,方學增快三年沒見妹妹了。他和妹妹年紀很小就一起在濟南上學,雖然三姨一家對他兄妹十分關愛,但他們自己,免不了會有寄人籬下之感,特別是父親逃離大陸,家庭遭土改變故之後,他們兩人不知在一起偷偷哭過多少回,作為哥哥,他更加關心、疼愛妹妹了,因為這人世間,除了母親,妹妹是他最親的人了。少年、青年的經曆,讓妹妹的性格變得內向,柔弱,方學增時時為她擔心。政審的事暴露以後,他生怕妹妹闖不過這一關,他甚至異想天開地想,如果能代替,他寧可背更重的,雙倍的處分,隻要人家能放過他的妹妹。但那是不可能的,各人有各人的賬兒,誰也替不了誰。妹妹受了處分,換了工作,被丈夫像扔件舊衣裳一樣拋棄掉,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兩年來,妹妹信上寫的都是工作情況,她的身體情況還有苗苗的趣事,似乎一切都很平靜,正常,方學增知道,事情一定不會那麽簡單,妹妹是怕他擔心,隻報“平安無事”,一個人默默地承受痛苦。他幾次想請假去看妹妹,礦上的新當權者—群眾組織頭頭—擔心他走後出安全事故,不肯批準,他自己也擔心萬一他前腳走了,後邊礦裏出了事故,以他的戴罪之身,豈不是罪上加罪。現在妹妹要來了,這讓他喜出望外。下了班,他拿了妹妹的信給房芳看,房芳高興得像小孩子樣又蹦又跳,說:“太好了,走,咱快回家,快去給娘說,讓娘高興高興。”路上,房芳說:“學慧比我大,我還得叫她‘妹妹’?”方學增說:“那當然,這個不論你們兩人誰年齡大誰年齡小,他叫你‘嫂子’,你自然叫她‘妹妹’。”房芳說:“好,我樂意叫她‘妹妹’,她叫我‘嫂子’,因為我是方學增的媳婦兒,才是她嫂子,她是我的小姑兒呀。”方學增看著房芳那嬌憨可愛的樣子,直想停下車子來親親她,房芳又說:“娘一直讓你帶方柱、方琴來,你不敢,這回學慧來了,你就把兩個孩子帶來,我們上照像館照張‘全家福’。”方學增被房芳歡快、興奮的情緒傳染了,不忍心掃她的興,附和說:“好,去接孩子來,一起去照像。”兩人回到家,把學慧就要來,準備接兩個孩子來的事給娘說了,娘高興得臉上放光,笑得合不上嘴。從那天起,就天天掐著指頭算日子,盼著,等著。學慧和苗苗娘兩個終於來了,先去了煤礦,學慧見到哥哥,撲到哥身上就哭了,苗苗在旁拽著媽媽的衣角兒,見媽媽哭,也跟著哭了,房芳兩眼滿是淚水,急忙蹲下,攬過苗苗,拿手絹兒擦她臉上的淚水,一邊說:“苗苗,好孩子,不哭,快喊‘舅媽’。”苗苗看著房芳,說:“你是阿姨,不是舅媽。方柱、方琴的媽媽才是舅媽。”方學慧聽見苗苗的話忙抬起頭擦擦淚,朝房芳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孩子,她還不認識舅媽,苗苗,這就是舅媽,快叫‘舅媽’。”房芳笑著說:“孩子說實話,她還記得馬雲哩。苗苗兒,記住,我現在就是你的舅媽。”方學慧說:“苗苗快叫‘舅媽’。”苗苗兩隻大眼轉了幾個圈兒,看看房芳,滿臉疑惑怯生生地叫了聲“舅媽”。房芳答應著,親親她的小臉蛋兒,說:“真是好孩子。”苗苗不轉眼珠兒地看著房芳,方學慧說:“苗苗,舅媽好看嗎?”苗苗說:“舅媽好看,舅媽最好看了。”方學慧說:“怎麽還‘最好看’?”苗苗認真地說:“小學的小朋友說我們小陳兒老師最好看,舅媽比小陳兒老師還好看。”房芳臉紅了,說:“好孩子,舅媽讓你說得站不住了。”方學慧握著房芳的手,端詳著房芳,說:“嫂子,不怪孩子誇你,哥寄去的你的照片就特漂亮,你本人比照片還漂亮。不管別的,哥哥找了你,就是他的福。”房芳說:“學慧妹妹,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哥,還有你這麽好的妹妹,更有福。”大人孩子四口兒人兩輛自行車,一起回到房家屯,娘見到學慧和苗苗,淚如泉湧,娘兩個的眼淚暢快地流在一起,房芳說:“娘,妹妹,見了麵,應該高興才是,別這樣。”娘忙擦了眼淚,說:“芳說的對,是該高興。”又忙不迭地攬了苗苗,親了又親。晚上,方學增跟娘說他要和學慧一起去樺樹溝煤礦接兩個孩子,娘高興得了不得,房芳說,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讓馬雲也一塊兒來。方學增說,那樣不好,太招搖了。

第二天,方學增和方學慧帶了禮品一起去樺樹溝煤礦。爬上了一個慢坡兒,兄妹倆都累得氣喘籲籲,坡頂上路邊有棵大樹,亭亭如蓋,方學慧說:“天還早,咱在這裏歇歇。”兩人停了自行車,在樹旁坐下。方學增說:“學慧,當著娘和房芳的麵,我不想問你,這兩年多你的情況到底怎樣?我看你這麽年輕,但很顯老了,是不是受了很大難為?”方學慧被哥哥一問,滿腹的冤屈像洪水衝開堤壩一樣噴湧出來,像小孩子一樣張開嘴巴哭了,抽泣著說:“哥,差一點兒,我就見不著你和娘了。”方平增掏出手絹給學慧擦淚,說:“學慧,我知道,你當著娘不願說。這會兒隻有咱倆,你想哭就哭,有什麽話給哥說說,倒倒苦水,會好受些。”方學慧抽抽搭搭哭了一陣,說:“坦白了政審作假的事,離婚,處分,調動工作,我都認了,好像人麻木了一樣,我都覺不著痛苦了。鹽業站是個無足輕重的單位,像個垃圾桶,有問題的,不受重用的幹部就往那裏扔,我去了當個保管員,和別人沒有任何利害衝突,沒人搭理,也沒人欺負,我想,就在這種沒人注意的角落裏隱姓埋名地過吧。沒想到六六年年底到六七年年初,地直機關文化大革命搞起來,我那個商校女同學,地區商業局的同事華貞春當了地直財貿係統和商業係統的造反派頭頭,成了不得了的人物,她原先就對我嫉妒得要死,我出了事,她高興極了,但還是不解氣,又在批鬥杜誌剛、高局長這些人的大會上,批他們包庇我這個‘階級異己分子’,把我揪上台陪鬥,還在發言中,用不堪入耳的壞話敗壞咱娘,他們還重新給我下了處分決定,開除了我的黨籍,行政上開除留用……”方學慧邊說邊流淚,方學增似乎看到在人山人海的批鬥會上,孤苦柔弱的妹妹被凶神惡煞的造反派揪到萬人矚目的高台上,聽那些胡說八道,汙言穢語,……他的心一陣陣抽緊,像傷口撒了鹽一樣漬漬辣辣地疼。方學增知道,他和妹妹這樣的人對任何淩辱,都隻能逆來順受,天下之大,他們沒有地方可以申辯,沒有任何人會聽他們訴說冤屈,也不會有哪個當權者會為他們開脫,他們自己也不敢生報複之心,他們沒有恨的權利。方學增站起來,他難過得搓手,跺腳,甚至想朝樹上碰頭,但旋即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問:“後來呢?”方學慧擦擦淚,說:“開完了那個會,我整個人崩潰了,覺得確實沒辦法兒活下去了,什麽也不想了,一門心思想死了算了,還自己勸自己,娘在哥那裏,不用掛著了,把苗苗交給她爺爺奶奶,大點兒了去找她爸爸上學,沒她媽了,也不影響她的前途了。想來想去,不再忍辱含垢,苟且偷生了,一死了之吧。我把苗苗送到她奶奶家,想在回城的路上跳水庫,有撈魚的,沒跳成,回到宿舍,晚上上了吊,……”方學慧又抽泣起來,說不下去了,方學增蹲下給她擦淚,說:“怎麽了,有人發現救了你?”方學慧抬起頭,說:“是俺站裏一個大學生,是個右派,叫雷鳴,他平時對我和苗苗就挺關心,開過那天的會,他擔心我想不開,黑白地關注著我,我讓傳達室代發的信,他給截了下來,我往鄉下送孩子,他遠遠地在後邊跟著,那晚上,我剛把脖子伸進繩套兒,剛踢倒腳底下的杌子,他就把我抱了下來,……”方學增說:“學慧,你太胡鬧了,要不是這個雷鳴,不就完了嗎?”方學慧說:“是,我確實是太糊塗了,太胡鬧了。我把頭伸進繩套兒那一刹那,眼前彷佛看見娘和你哭著看著我,我後悔了,心裏甭提有多難受了。……”方學慧擦擦眼淚,甩甩頭發,像是要把痛苦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甩脫似的,長出了一口氣,說:“好了,都過去了,哥,放心吧,以後不論會遇到什麽事,我都不會做這種傻事了,除非人家把我治死,自己決不治死自己。”方學增說:“對,這就對了。”又說:“真虧了人家這個雷鳴,以後我有機會見了他,一定好好謝謝他。學慧,一輩子都不能忘了人家的大恩大德。”方學慧紅著臉說:“是不能忘,想忘也忘不成了。”方學增問:“怎麽了?”方學慧說:“俺兩人戀愛了,過一段時間就去登記。”方學增問:“你們倆能行嗎?領導上能同意嗎?怎麽,他是右派,還沒摘帽嗎? ”方學慧說了雷鳴為什麽事被打成右派和一直沒摘“帽兒”的原故,方學增說:“他這個情況……”方學慧說:“哥,雷鳴這個人—你以後見了就會知道—太好了,俺兩人黑對黑,同病相憐,誰也不嫌誰,苗苗大了,反正要去找她爸爸,雷鳴也影響不著她,俺兩人商量好了,黨不變政策,就不要孩子,兩個人生活,互相照顧,人怎麽不是一輩子。”方學增說:“學慧,你也不小了,經受了那麽多困苦,也成熟多了,你和雷鳴的事,乍一聽,按世俗的標準,看似不妥,覺得難以接受。但是,我剛才想過了,對這事兒,我支持,既然已經定了,就得有思想準備,同甘共苦,有勇氣麵對任何磨難。”方學慧說:“哥,你放心,死都死過了,什麽樣的磨難我都受得了,俺倆結了婚,我們一起來看咱娘。”方學增說:“這回不給娘說這事?”方學慧說:“說,不過不說雷鳴犯過錯誤的事,更不說剛才咱們說的那些事。”

學增學慧兄妹到了樺樹溝煤礦,去馬家看望兩位老人。方學增每月來一次,每次都給前嶽父母帶點餅幹、罐頭一類食品,馬全禮兩口子本來就不讚成女兒和方學增離婚,現在,方學增對他們仍以“爸媽”事之,讓他們又感動又不安。方學增說:“爸媽,我和馬雲夫妻一場,你二老就是我的爸媽。俺倆分開,錯在我,不怪馬雲。”他們說:“孩子,你越說,我們心裏越難受。”方學增說:“那好,我們以後不說這事。”這會兒,老兩口見方學增的妹妹跟著她哥一起來看他們,更加感動。說:“學慧,小雲和學增都這樣兒了,你還來看我們,真讓我們不知說什麽好。”學慧說:“他們離婚,也是出於無奈—大爺大娘也許聽說了,我也離了。咱不說這個。咱們還是親戚。”中午了,馬全禮說:“小雲又結婚了,搬到他愛人宿舍去住了,我去叫她,也去把孩子接回來。”方學增說:“爸,請陳大哥一起來吃飯吧。”馬全禮說:“他沒在家,上礦務局辦事去了。”又對方學慧說:“小雲這個對象叫陳洪傑,是個部隊轉業幹部,也在這礦上上班。人不孬,也疼孩子。跟你哥見過麵,還一起吃過飯。”馬全禮出去一會兒,和馬雲、兩個孩子一起回來了。馬雲和方學慧見了麵,兩人都很激動,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馬雲說:“學慧,我對不起你哥。”方學慧說:“嫂子,別這樣說,……咱個人心裏的苦自己知道,互相也知道。咱什麽也不說。這是命。”兩個孩子聽說要跟爸爸姑姑去臥虎山煤礦,高興極了,嚷著讓姥姥去學校給請假,吃過中午飯,學增、學慧帶了兩個孩子往外走,馬雲送他們,方學增想著房芳說的事,試量著想說,但自己又遲疑了,他還是擔心惹出事來,同時也怕馬雲去臥虎山煤礦,陳洪傑有“想法”,影響他們夫妻間關係。馬雲送他們來到煤礦外邊大路上,學增兄妹讓她站住,馬雲說:“學慧,你多保重,帶好苗苗,別忘了我。”方學慧眼裏滿含熱淚,說:“嫂子,馬雲姐,你也保重,問陳大哥好。”方學增鼻子發酸,說:“好了,就這樣吧,馬雲,你回去吧,我們走了。”馬雲回去了,學增、學慧騎上車上了路,坐在方學慧車子上的方琴說:“姑,俺媽哭了。”……五月天,遼西山區春光爛漫,路旁,嶺崗上,叫不出名的山花兒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點點盛開,在陽光下綻現著燦爛的笑容,路旁的野草泛出了新綠,樹木泛青了,烏鴉、喜鵲沉穩地飛過,麻雀兒在追逐,嬉鬧,他們來到上午兄妹倆歇息說話的大樹旁,下了自行車,學慧領著兩個孩子跑著去采野花,不時響起歡快的笑聲,方學增老遠看著他們,這是兩年多來他們少有的歡愉時刻,藍天下,春天的大地是這般靜謐,世間萬物如此美好,他恍然如在“世外桃園”一般,這一刻,方學增甚至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甚至是幸福的人,一種“物我兩忘”的奇異感覺攫住了他,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那個紛亂的,喧囂的,爭鬥、廝殺著的,凶險的,恐怖的人世。……太陽落山了,學增、學慧帶著兩個孩子回到了房家屯,離家老遠,就看見蒼茫暮色中,娘領著苗苗站在院子裏木頭子堆跟前等著哩。來到家,兩個孩子跳下自行車,一溜小跑到了奶奶跟前,奶奶的臉和兩張小臉兒緊緊地貼在了一起。進了屋,奶奶說:“快讓奶奶看看,俺孩子長什麽樣兒了,多高了。”看一陣,又抱一陣,說:“快把奶奶想死了。”過一會兒,奶奶問:“你姥娘、姥爺都好嗎?你媽怎麽沒一塊兒來?”方柱說:“俺姥娘姥爺都好。媽媽沒來,她不知道奶奶來了,爸爸沒說。”方琴說:“下回我喊媽媽來。”房芳問方學增:“你沒給馬雲說?”方學增說:“我猶豫了好一陣,還是覺得別把動靜兒弄大了,這樣穩妥些。”房芳說:“你真白搭。你看不出來?娘也想馬雲,讓她來一趟,天能塌下來?哪天我去叫她。”方學增說:“你也別莽撞,等學慧走了,慢慢再說。”第二天,方學增到礦上請了假,一家人坐了屯裏的大車到附近公社駐地的一個照像館照了“全家福”,老太太坐在中間,學慧、房芳坐在娘的兩側,方學增站在娘後邊,方柱、方琴、苗苗三個孩子站在大人前邊,老少七口兒衣裳光鮮,笑逐顏開,照像師傅—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半老頭兒—說:“好,這張‘全家福’照得好。一看老太太麵相,就是有福的。”程兆萍說:“謝謝師傅,師傅過誇了。”心裏又想,光看這一霎兒,像是“有福的”,豈不知她是天下最苦的人。回到家,程兆萍看著屋裏屋外歡跳的三個孩子,對兒子、女兒說:“娘今天算是心滿意足了,能熬到今天,受再多苦,也值了。”方學增、房芳回礦上班兒了,方學慧領著三個孩子屋裏、院兒裏嘻笑,玩耍。方學慧暗想,這裏畢竟是“關外”,天高皇帝遠,娘在這裏應該不會有什麽事兒,這就放心了。幸虧娘沒上齊州,娘如果在齊州,華貞春那幫人非要了俺娘們兒的命不可。……方學慧在哥哥家待了四天,帶著苗苗回了齊州。她們走出火車站,頭一眼就看見雷鳴穿著白襯衣,籃布褲,幹淨利落地站在出站口外邊,苗苗高喊著“雷叔叔”,朝他跑去,雷鳴快步過來,先接過方學慧身上的包兒背到肩上,又蹲在地上,背上苗苗,說:“好了,我們走吧。”方學慧說:“苗苗,下來自己走。”苗苗說:“不嘛,我讓叔叔背。”方學慧說:“雷鳴,看你把苗苗慣得沒個孩兒樣兒。”雷鳴說:“這樣才是孩兒樣兒啊,是吧,苗苗?”苗苗說:“是。”方學慧指著雷鳴說:“你這人啊,沒想到會這麽慣孩子。”雷鳴說:“我這樣做是按毛主席的教導,‘矯枉過正’,人家越歧視咱們的孩子,咱們越嬌她,疼她,讓她知道,我們有多麽愛她,她像人家的孩子一樣幸福。”方學慧說:“你總有自己的道理。”雷鳴問:“怎麽樣,伯母,哥,嫂子,孩子都好吧?這回高興吧?”方學慧說:“好,都好。我去這一趟,特別高興。”雷鳴說:“我老遠看見你,就知道情況不錯。我就說嘛,打起精神,別天天愁眉苦臉的,人生總不至於全是苦難。”

學慧走了,下一個星期六,方學增把方柱、方琴送回了樺樹溝。學慧、苗苗、方柱、方琴來過之後,娘特別高興,說:“娘這回沒心事了,你們兩人在礦上好生工作,不用掛著我。礦上事多,星期六不回來也沒關係,公家的事要緊。房芳別一個人往家跑。”在礦上宿舍裏,方學增對躺在在身邊的房芳說:“多虧你,讓娘進了安樂窩,我感謝你一輩子。”房芳說:“‘一輩子’?你這一輩子,讓馬雲占去了好幾年,…你得對我好,給我補上。”方學增親吻她,說:“好,補上,全補上。”房芳說:“補上也不行,下輩子我也不放你。到下輩子,我上來先把你搶著了。”方學增說:“好,我記著,下輩子誰也不找,就等著你搶。”房芳說:“咱們要是有個小孩兒,娘就更高興了。”方學增說:“咱不是商量過,等等再要嗎?”房芳說:“是啊,我這麽年輕,不慌著要孩子。”方學增說:“我主要是怕孩子受我的影響,被歧視。”房芳說:“那咱就等著,天再連陰,也會出太陽,形勢不能老是這樣。”

盡管那以後,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從城市蔓延到農村,盡管到處紅旗招展,戰歌震天,發了瘋的“造反派”集會,串連,批鬥,奪權,兩派武鬥,打“內戰”,有點兒像“春秋”、“戰國”,攪活了個天翻地複,但是方學增的母親程兆萍避居在房芳的老家房家屯兒,卻像躲進了無風無雨的港灣,安然無恙。時光荏苒,冬去春來,程兆萍從顛沛流離,驚恐不安中掙脫出來,得到了安適和寧靜,身體變好了,人長胖了,憔悴的麵容變得舒展,愁苦似乎漸漸離她遠去。……方學增希望母親就在這裏,就這樣過下去,日後房芳生了孩子,娘給看著,一家人有老有小,平平安安,不招誰惹誰,房芳家幾間老屋,就是他們一家的樂園。那天房芳說的盼望形勢變化的話,讓方學增想了很多。房芳沒念過多少書,對社會上的事往往憑直覺去感受和考慮。她精神世界的核心就是對方學增的愛,一門心思盼著“形勢”會出現轉機,減輕方學增背負的壓力,方學增高興,她就快樂,方學增鬱悶,她就難過。她說,天再連陰,總會出太陽。但那是一種天真的期盼,一種幻想。方學增對“形勢”的看法兒,要清醒、現實得多。他知道,既然是“運動”,總有一天會過去,但現在還遠未看到運動收尾的任何跡象。而且,即使運動結束了,階級鬥爭也不會結束,按毛主席的指示,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娘是戴“帽子”的地主分子,無論按政策,還是按法律,都是當今社會中的“階級敵人”,隻能老老實實地在原籍接受管製和勞動改造。可是,娘在老家不隻是被訓話和強製勞動,還要遭受淩辱和欺壓,活不下去。沒有辦法兒,才跑了出來,去了濟南三姨家。紅衛兵運動鬧起來,三姨家也不能呆了,方學增才把娘接到這裏來。但躲在這裏,亦非長久之計,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出事兒。果然,學慧走了不久,中央“六廠二校”的經驗就傳達下來,要在一般群眾中清理壞人,八月中旬,毛主席最新指示下達,把“清理階級隊伍”列為工廠“鬥、批、改”的一個工作階段的內容,聽說,九月份,礦上“清隊”工作就要開始了,方學增變得惶恐不安。礦上學習了中央和省革委關於“清隊”的文件,方學增主動寫好了個人家庭和社會關係問題及政審作弊的交待檢查材料,交給礦革委會領導,還借開會學習的機會,在發言中把自己“擺進去”,對自己的錯誤作了深刻檢查和分析,批判,稱自己是應該接受工人階級、革命群眾監督改造的對象,表示一定要加強改造,脫胎換骨,用工作和勞動的汗水衝洗自己醜惡的靈魂,讓群眾鬥爭的烈焰焚燒掉自己世界觀中反動剝削階級的烙印。礦革委主任—一位從外地煤礦調來的老幹部—在大會上表揚了他,說他態度端正,認識深刻,立場轉變得好,希望他放下包袱,輕裝前進,努力工作,繼續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方學增聽著主任的表揚,簡直坐不住,心裏七上八下,他知道自己正在重複過去的錯誤,像當年政審作假一樣,他又在欺騙組織,欺騙革命群眾。他當著大家的麵,說的是一套,而背著大家做的是另外一套。他把從老家逃亡出來的“地主分子”母親千裏遙遠地接來,藏在鄉下,百般侍奉。而做這些事,他都背著礦上原先的和現在的領導,瞞著群眾,甚至還為領導上沒發覺沒過問而沾沾自喜。“清隊”工作開始了,他一方麵對自己明擺著的,盡人皆知的問題裝模作樣地檢查,而對自己真正的“現行”問題,正在犯著的錯誤仍然刻意隱瞞。他內心鬥爭十分激烈。他知道,從感情上和道德上,他也許沒有錯,他做的事可以理解,可以原諒,但是在政治上,他顯然又錯了,而且錯得像政審作弊一樣甚至更嚴重。在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他窩藏逃亡出來的階級敵人,這是“頂風而上”,是和無產階級專政相對抗。方學增越想越害怕,他拿不定主意,他不能向礦革委坦白,他知道一旦坦白了,礦上一定會把他母親遣送回老家,那是把母親往火坑裏送。但凡能活得下去,母親也不會冒著危險往外跑,怎麽辦?他一籌莫展,沒一點辦法兒。他坐立不安,輾轉反側,房芳知道他的心事,勸他:“你不就是擔心娘的事嗎?娘投奔兒子天經地義,已經待了一、兩年了,不什麽事也沒出嗎?礦上找這麽個小腳老嫲嫲的事有什麽意思?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每次,總是在房芳的勸慰,愛撫中,方學增才能放鬆一下神經,在房芳的懷抱裏睡去,但又常被惡夢驚醒。就這樣,礦上的“清隊”搞了幾個月,方學增也被煎熬了幾個月,卻什麽事也沒發生,但是,頭上始終懸著達摩斯克利劍,方學增的心一直在半空中吊著。

程兆萍來房家屯後,兒子怕她一個人在家寂寞,買了個小收音機,讓娘沒事聽聽樣板戲,程兆萍除了聽戲,也聽新聞。她是一個戴著“帽子”,潛逃在外的人,自然也關心共產黨的政策和正在進行著的運動,這隱隱約約地關乎她的安全。女兒和苗苗來這裏,方柱和方琴也見到了,程兆萍高興了好一陣子。可是,從九月份往後,她從廣播裏聽到全中國,她所在的遼寧省還有老家山東省都在搞“清理階級隊伍”,說哪裏哪裏清查出了暗藏的階級敵人,逃亡在外的階級敵人,聽得她汗毛都豎了起來。她看出來,兒子心事很重,表麵上跟原先沒什麽兩樣,但像是裝樣兒給娘看的,他一個人在旁邊兒時就變得滿麵愁容,還不由自主地歎氣,問他“怎麽了?”他一愣,立即換成笑臉,說:“沒怎麽,什麽事兒也沒有。”程兆萍問:“那你歎什麽氣?”方學增說:“我是想起這個月礦上產量太低了,心煩。”房芳說:“娘,你別管他,他這個人就這樣,有丁點兒事就放在心上。”程兆萍知道他們兩人怕她害怕,不跟她說實話。實際上,兒子正在為她的事擔驚受怕犯愁哩。兒子和媳婦兩人正在犯難為哩。程兆萍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土改以後,在本村,在公社參加訓話會,批鬥會,領導說的明白,他們這種人隻能在本村(大隊)接受管製和勞動改造,外出即使是到近處走親戚也要向治保主任請假,他們“隻能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而她,在共產黨搞的“四清”運動查出了她的問題之後,竟私自逃了出來,先是藏在濟南,到了文化大革命,一下子竄到了關外,她一個小腳婦女,身個不大,膽子倒不小。她是在本大隊,本公社甚至縣裏在了“冊子”的地主分子,跑出來快四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可不是個小罪過兒。她知道生產大隊裏缺錢,她在村裏也幹不了多少活兒,人跑了,還省下一個人的口糧,因為這沒興心抓她,要是想抓他,那還不容易,她不過就是在親戚家落腳兒或者投奔兒女,想找她還用費多大事?人家共產黨講的是“調查”,什麽事調查不出來?她程兆萍上不了天入不了地,也不能插翅兒飛了,就算老家不來人抓她,這礦上的領導或者房家屯的幹部有一天也會“清理”到她頭上。一個大活人在這裏,不是藏著,掖著,瞞哄著的事兒。兒子身上擔著天大的罪過。不出事兒是運氣,出事兒就是大的,兒子會背更厲害的處分,說不定幹脆連他一塊兒開除了,你不是孝順你老娘嗎?回老家當社員陪著她去吧。她這不是坑自己的孩子嗎?不光是兒子,還有這麽好個兒媳婦兒,頭個兒媳婦兒已經讓他們方家人騙了,害了,讓人家逼得離婚了,兒子好歹緩過勁兒來,找了現在這一個,小兩口兒和和美美地過日子,要是這回倒了黴,兒子飯碗給砸了,開除回家,兒媳婦怎麽辦?那不是要了那孩子的命嗎?讓人家媳婦兒跟著受罪,不全怨她這個坑人的“地主婆”?程兆萍就像得了“魔”症,沒事兒就想聽新聞,而新聞裏回頂回少不了“清隊”這些事,她越聽越胡尋思,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活兒也做不下去,也不敢上鄰居家去串門兒打牌了,一個人在家裏,聽見房前屋後有動靜兒,就尋思是有人來抓她了,睡了覺,也常被惡夢嚇醒。她琢磨來琢磨去,越琢磨越覺得自己得走,哪裏也不去,就回老家方莊,她開始想自己那個結婚,生子,過了三十年的家了,還有那些熟稔的姊妹們娘們兒,一直向著她,幫她的鄰居菊花和她的孩子……她甚至也想再見見李存鎖,他怎麽樣了?人家還整治他嗎?他們兩個人作的孽,他送她一個人跑了,撇下他自己受罪,人家還不得找他的麻煩?黑皮翠還不沒好地治作他?好可憐。好好的個人兒,周武鄭王的方莊書記,落到這麽個地步,都是她程兆萍害的。你程兆萍一翅子飛了,跑沒影兒了,讓人家擔凶險,受氣,吃苦,……回去吧,她一沒偷,二沒搶,也沒像戲裏演的那些地主反革命往井裏投毒,往生產隊牛槽裏扔玻璃渣子,趁人看不見貼反動標語,她不就是讓黑皮翠和酸石榴兩個混賬娘們兒欺負得沒法兒過了,才跑到親戚家去了嗎?回去,一準回去,大不了就是讓人家弄到台子上鬥,指著頭皮數量,吹胡子瞪眼地熊巴,反正不至於抓起來去罰勞改。就是蹲監牢,罰勞改也回去。……可是,想到黑皮翠、酸石榴那兩個潑婦娘們兒,還有李存倉那個老色鬼,程兆萍又從心裏打怵,不由得渾身合撒,回去,他們能讓你過嗎?但是她心一橫,不讓過也得回去,那兩個潑貨,反正不能吃飽了飯天天來鬧,三年過去了,氣兒還那麽大?她們還能再鬧?就算鬧,她們反正不敢打死人,打死人她們自己也犯法。酸石榴再鬧,李存倉再來發壞,他們的兒子不是在大隊當大官兒了嗎?就找他告狀,他兒能由著他們胡來?他不怕丟麵子?想開了,也就不怕了。實在不行,鬧個魚死網破,最大是個死。走投無路了,死就死。這回在這裏,兒子、媳婦兒、女兒、孫子孫女、外甥女兒都見了,還照了“全家福”,閨女也找了對象了,聽說是個南方人,還是個大學生,現在死了,也沒掛心事了。……回家吧,老在外頭藏著,躲著,跟見不得陽光的鬼似的,多咱是個頭兒?到哪裏是一站?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賣棗的遇見賣碗的,棗棗(早早)碗碗(晚晚)的事,……絕不能再連累兒子和媳婦兒了。等有一天真出事兒了,那時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那就不是個好“走”,就晚了,後悔也來不及了。趁著還沒出事兒,趕緊走。程兆萍拿定了主意。星期六晚上,吃完飯,程兆萍和兒子坐在炕上,房芳在收拾碗筷兒,屋裏暖烘烘的,外邊北風有時像老牛“哞哞”叫一樣陣陣吼著,有時刮來一股旋風,吹起地上的枝條,樹葉,沙石,像過隊伍似的,關外的冬天來得早,說不定哪天就要下雪了。程兆萍用很平常的口氣,說:“增兒,你這兩天,往火車站跑一趟,給我買張火車票,我得回去。”方學增一愣怔,驚問:“娘,你說什麽?‘回去’?回哪裏去?”程兆萍說:“還能回哪裏去,回咱老家。”方學增說:“住得好好的,回什麽老家?兒子媳婦兒在哪裏,哪裏就是娘的家。回老家幹什麽去,有什麽想頭?回去幹嘛?找氣受,找苦吃去?你老人家怎麽想一出是一出的?”程兆萍說:“兒子,你不知道,上年紀的人,都戀家,再孬,再苦,再不濟,家也還是家。兩、三年了,也不知院子、房子的什麽樣兒了,這些天,我老做夢,夢見你爺爺奶奶,好幾年沒給他們上墳了,過年也沒請他們來家,他們八成是沒錢花了。我也不知怎麽了,一門心思地想回去。”方學增說:“娘,怎麽出來的,你忘了?既然出來了,咱就不回去了。那個老家,不要也罷了。你怕俺爺爺奶奶沒錢花,那好辦,到了年節,咱到坡裏,朝著老家的方向,禱告,磕頭,燒香燒紙—這裏的山東老鄉一些這樣辦的。娘,你不想想,你回去了,大隊的人能輕饒了你?不得沒好地批鬥?就算豁上盡著人家批鬥,那些欺負人的人還不要人的命?說什麽也不能走。”房芳也走到炕前,說:“娘,你哪裏也不能去,就在這住著,我不讓你走。”又對方學增說:“我可跟你說,無論如何,不能讓娘走了。”程兆萍見說服不了兒子和媳婦兒,心想,看來隻能瞞著他們,偷偷走了。兒子和媳婦兒去上班了,程兆萍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好在三屜桌裏有兒子放的錢,她數了數,有六十來塊,她拿上三十塊,學慧來,給了她二十塊,有這些錢,買票,回家後生活,就夠了。轉眼又快到星期六了,大風停了,這天天氣不孬,無風無火的,程兆萍早早地起來,弄點兒飯吃了,頭天她已經把屋裏收拾利索了,她背上包袱,到大路上搭一輛去煤礦的馬車,到了煤礦煤場外頭攔了一輛拉煤的大卡車,掏出兩元錢,請人家把她捎到火車站,那年輕司機好脾氣,說什麽也不肯要她的錢,伸手把程兆萍拽上駕駛室,開起車就走了。程兆萍到了火車站,打問著買了火車票,到候車室等著檢票上車,心想,走了,走了,一走了之。難得人家不找兒子的事,他兩人能啥事兒沒有的過去這一關,她回老家遭再大罪,也值得。這比什麽都要緊。……頭天晚上,方學增一會兒考慮礦上“清隊”要向縱深發展,不知怎麽弄,一會兒想娘突然要回山東—原先說到回老家,娘是“談虎色變”的—是怎麽回事,她一定是從廣播裏聽到“清隊”的事,怕連累他,才興心要走的。他何嚐不知道娘在這裏的風險,可他又怎能忍心眼睜睜地讓自己的娘往火坑裏跳?怎麽辦?他想不出辦法兒來。事實上,讓娘回方莊去受苦,受欺,是最“保險”的辦法兒,但這又是他難以做到的,剩下來的,就隻有貪圖僥幸,聽天由命,求老天爺垂憐這一條路兒了。方學增想得頭腦子快裂開了,第二天上了班,心神恍惚,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在辦公室裏安排了一點事兒,又向二號井井口走去,路上,銷售科一位老同誌,山東老鄉,對他說:“方科長,剛才我上煤場看裝貨情況,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大娘攔車去火車站,聽她說話和你一個口音,我心想可能是方科長親戚。”方學增聽了,頭腦子“嗡”地一聲響,但故作冷靜狀,問:“那人什麽樣兒?”那老鄉說:“長得白白淨淨,瓜子臉兒,板板正正,利利索索,挺好個人兒,小腳兒。”那人說完就走了,方學增慌了神,壞事了,娘自己偷偷走了。他趕緊回辦公室,騎了自行車趕往煤場,哪裏還有娘的蹤影?方學增急急忙忙把自行車放到煤場裏,坐上一輛過完磅要走的車,他心急如焚,請司機快開,他要去火車站接位老人。到了火車站,方學增慌忙走進候車室,見往濟南方向的車次正在排隊檢票,他瘋了一樣,撥開人群,往前邊擠,總算在人流中看見了娘背著包袱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到了檢票口,檢了票,進站去了。方學增在外邊喊:“娘,我是學增,你怎麽走了?快回來,咱不走了。”程兆萍聽見了兒子的喊聲,退回來,走到檢票口跟前,方學增好歹擠到檢票口,對檢票員說:“同誌,家裏有緊急情況,俺母親不能走了,求你放我進去,接她回去。”檢票員見這青年急得瘋了一般,放他進了站,說:“那你們跟出站的乘客一起出站吧。”方學增幾步跑到娘跟前,急咧咧地說:“娘,你怎麽這樣?不給俺說一聲兒就一個人走了?你這樣走了,我和房芳心裏有多難受?”說著就像孩子一樣哭了,程兆萍也哭了,說:“小兒,娘何嚐願意走?別說回去日子不好過,就算好過,娘也不願意離開你們。可是,娘不走不行,真出了事,連累你,還有房芳,怎麽辦?我說什麽也得走。孩子,娘想好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也不能把娘治死。我不論受多大難為,隻要你和小芳還有你妹妹在外邊好好兒的,娘心裏就高興。再說,娘的火車票都檢了,也不能退了,不走了,錢不白花了?小兒,你讓娘走吧。”方學增說:“娘,廣播上說,很快就有寒流,自西向東降溫,有雨雪,說不定你到家,咱那邊正變天下雪哩,你一個人回家怎麽辦?不把我和小芳掛死?我想來,俺礦上‘清隊’這麽些天了,沒人說你的事,八成不要緊,你就安心往下,已經快到臘月了,很快就過年了,真要走,過了年,開春兒再走。再說,我今天要是放你走了,房芳非埋怨我不可。走,咱回去。”程兆萍手裏拿著那張火車票,說:“這車票白瞎了,疼死人了。你看這事兒鬧的。全怪娘。”程兆萍隻好跟著兒子離開火車站,重又回到房家屯。房芳說:“娘,你一個小腳老太太,大冷天,一個人走了,俺兩人心裏什麽味兒?不知道的還尋思讓兒媳婦兒逼走的哩,往後別再做這種糊塗事了,你安心待著,把心放寬了,沒事兒。”

但是,沒過幾天,“事兒”就來了。方學增沒有想到,那天他和娘在火車站說話,被樺樹溝煤礦一個采購員看見了,那人因為采購的設備部件質量不合格,被方學增批評過,一直對他不滿,文革中,是榮子忠那一派的骨幹,他回到礦上,立即把這事當成一個重要“發現”報告了榮子忠,榮子忠認為跟方學增在一起的小腳婦女肯定是他母親,而他母親是戴著“帽子”的地主分子,是不能隨便外出的,估計是逃出來的,方學增是在窩藏潛逃的地主分子母親,錯誤性質十分嚴重。榮子忠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決定借這事大做文章,要達到一石三鳥的效果。一是其時遼寧省革委主要負責人毛遠新—毛主席的侄兒,江青的紅人,關外社會暗稱“東北王”—正大力提倡革命造反派提高路線覺悟,反對複舊,複辟,他榮子忠此舉正可彰顯革命警覺性和路線覺悟,為自己鞏固既有地位和今後升遷積累政治資本;二是向礦務局、樺樹溝、臥虎山兩個煤礦的走資派重重一擊,讓他們看看,他們包庇,寬縱的階級異己分子方學增在幹什麽;再就是間接打擊方學增的前妻,榮子忠求而未得,如今是對立麵的馬雲。榮子忠立即派人到臥虎山煤礦,房芳的老家房家屯摸清了情況,經過幾天暗中準備,突然間,三路出擊,同時在本礦、臥虎山煤礦、礦務局貼出了大字報,題目十分具有震撼力—“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階級異己分子方學增窩藏地主分子母親意欲何為?”,“戰鬥正未有窮期—向階級異己分子方學增和包庇、縱容他的黨內走資派開火!”大字報指責礦務局及礦務局係統有關煤礦的走資派長期以來,對階級異己分子方學增包庇重用,問題暴露後對其寬大無邊 ,百般縱容,而方學增表麵上偽裝“認識錯誤”,暗中卻私自窩藏潛逃出來的地主分子老娘,礦務局和臥虎山煤礦的走資派對此裝聾作啞,不聞不問,樺樹溝煤礦的有關人員知情不報,這是礦務局係統活生生的階級鬥爭,向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和廣大革命職工敲響了警鍾。榮子忠這轟然一炮把礦務局和臥虎山煤礦兩級革命委員會打了個仰巴叉,事發當天,礦務局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賈日升向主任發難,主任當即召開緊急會議,決定采取果斷措施,立即派工作組進駐臥虎山煤礦,就地調查處理,對方學增進行批判鬥爭。賈日升提議,在臥虎山煤礦批鬥方學增的地主分子母親,同時與房家屯所在大隊革委聯係,在房家屯召開批鬥大會,以挽回影響,肅清流毒。礦務局革委會有委員提出異議,說方母不是煤礦的人,把一個小腳老太太弄到礦上批判,似不符合政策,在職工中恐怕會有不好的影響,但賈日升以革命造反派代表自居,氣勢咄咄逼人,老幹部怕被重新打倒,都怯他三分,他的提議算是勉強通過了,與會人員一致同意,開完批鬥會,臥虎山煤礦立即派人將方母遣送原籍。礦務局政工部門立即將此事通知了臥虎山煤礦。礦革委主任接通知後大驚,把方學增喊來,這位礦工出身的中年漢子站起來,伸出長臂,手哆嗦著,指著方學增的鼻子,說:“方學增,你辦的好事!‘清隊’中我還表揚了你,你卻背著我,幹的這個。完了,這回你這個禍闖大了。”方學增的臉頓時變成像打字臘紙那種青灰色,嘴巴咕嘟著,說不出話來—這種事情,是非黑白分明,有什麽好說的呢?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呆瓜一般,身子微微發抖,腦子裏頓時一片空白,上邊隻有“完了,全完了”幾個字頻頻閃現,稍頃,主任喝了口水,平息一下怒氣,對方學增吼道:“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走?”方學增傻乎乎地問:“走?上哪?”主任說:“你傻了?還不快回房家屯,給你娘說這事,要不,礦務局來了人,不讓你離窩兒,突然派人抓她來鬥,不把人嚇死?”方學增嚇得說話不成綹兒:“怎麽,礦上……還……揪鬥俺娘?我叫她快走……不就行了嗎?”主任說:“你娘是地主分子,哪裏不能鬥?你讓她快走?早怎麽不讓她走?這會兒晚了。得通過批鬥挽回影響,肅清流毒。快去吧,記著和房芳一塊兒回去,讓房芳在家看著點兒,別出了不好的事兒,就更麻煩了。”方學增走出主任辦公室,他頭暈目眩,他好像已經失卻了正常的清醒的意識,也沒顧得上去喊房芳,一個人機械地回到宿舍,機械地騎上自行車,機械地蹬著自行車,不知道怎樣回到家,見母親正在給房芳縫補工作服,旁邊兒小收音機裏正播送新聞。娘見兒子不晌不晚突然來家—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臉色難看得嚇人,忙拿了茶杯給兒子倒水,一邊問:“增兒,你怎麽半晌不下地回來了,出什麽事兒了?”方學增看著娘,說:“娘,我說了,你可得撐住了,出大事兒了。你在這裏的事兒,讓人家告了,礦上要開你的批判會,讓我先回來給你說一聲。”程兆萍聽了兒子這話,手裏的茶杯掉到了地上,“啪嚓”一聲響,杯子碎片兒,熱水灑了滿地,娘身子搖晃著,眼看要摔倒,方學增慌忙扶她坐到炕沿上,過一會兒,娘緩過神兒來,說:“怕出事兒,還真就出事兒了。人家礦上鬥我,娘能硬撐住,娘挨鬥也不是頭一回了。可是,娘在你礦上挨了鬥,你和房芳的臉往哪擱啊?”方學增說:“娘,現在顧不了那麽多了。讓娘受這個罪,比拿刀子殺了我還難受,都怪我,那天非得把娘從車站追回來。我覺得是樺樹溝煤礦的人在火車站看見咱,告發了,出了這事。”程兆萍的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地往下流,說:“俺兒哎,你孝順,怕娘回老家吃苦,哪能怪你?是咱娘們兒命裏有這些劫數兒,想脫也脫不了,想躲也躲不過去。小兒,娘給你做點兒飯你吃了,回礦吧,人家來抓我,我就去。”方學增說:“娘,你可不能有別的事兒。我回去讓房芳來家陪你。”程兆萍說:“小兒,你放心,娘不是糊塗人。娘就是死,也不死在這裏。那不更連累你?你放心,娘不光不死,還吃好喝好,吃飽了喝足了,好去上台子挨鬥。你也別讓小芳來家,不用跑那個冤枉腿。”

下午,礦務局工作組來到了。在工作組和礦革委聯席會議上,經過礦革委主任力爭,決定,首先召開礦行政、後勤人員會議,對方學增開展批評鬥爭,方學增在會上做深刻檢查;考慮到方學增的工作關係到生產特別是安全,為減少負麵影響,方母的批鬥會,在房家屯,由大隊和煤礦聯合召開,礦上派職工代表參加;批判會後,煤礦派人將方母押送回原籍。當天下午就召開了後勤人員會議,工作組組長,礦革委主任,幾個職工代表發言,對方的嚴重錯誤進行分析,批判,方學增作了檢查。會上,主任宣布,今晚,礦革委派人赴房家屯所在大隊聯係,研究聯合召開批鬥方母的具體事項,如無特殊情況,原則上定在明天上午開會,煤礦派代表乘車前往,責令方學增下班回家通知其母。

方學增和房芳騎車回到家,娘已經做好飯等著他們。娘說:“孩子,啥話不說,吃飯,吃完飯睡覺。明天娘上台挨鬥。”方學增和房芳交換了一下眼神,沒說什麽,娘兒三個默默地吃了飯。房芳收拾完了,弄熱水讓娘洗腳,說:“娘,你一定得想開。這事兒怪我,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娘說:“已經這樣了,咱任誰不怪,也不後悔—後悔藥治不了病。孩子,別擔心娘。娘要是想死,你們有仨娘,也死沒了。娘本來就是戴‘帽子’的人,就該在本村勞改,挨鬥,跑出來,就犯了王法了。娘活一天,這一天從睜開眼那一霎兒就得準備挨難看,那也得活。要是因為挨鬥,挨訓,挨打挨罵,就不活了,那天下的四類分子還不早死光了?大多數兒都死皮賴臉地活著,娘不死,娘舍不得你們。娘在這裏挨這個難看,就是覺得對不起小芳,讓你受刮連,跟著丟這個人。”房芳說:“娘,我是方學增的媳婦兒,也是你的孩子,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孩子也不能因為父母犯事就不認他了。娘,你和學增受苦,我就理當陪著。你別當事兒。”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在房家屯小學一個教室裏,召開外逃地主分子程兆萍的批鬥會。礦務局工作組成員,臥虎山煤礦革委會代表,職工代表乘坐煤礦的大卡車趕來參加。房家屯所在大隊幾個自然村都派了社員來。社員們都覺得這事新鮮,也奇怪。房家屯的人聽說在房芳家住了兩年多的婆婆是從山東老家逃出來的四類分子,不少人覺得這個小腳兒女人長得那麽麵善,挺好個人兒,和電影裏的壞人太不一樣,現在要批鬥她,挺讓人可憐的,但誰也不敢說話。平時和程兆萍走得近乎的替她捏一把汗。當然也有對她吃穿比屯裏社員好眼紅嫉妒的,暗自感到解氣。還有人覺得批鬥這個長得白白淨淨,穿戴齊齊整整的小腳女人很新鮮,很刺激,比平常開會來的人多,不但屋裏擠得滿滿當當,連院子裏都是人,孩子們到處亂擠亂竄。要開會了,方學增和房芳陪著程兆萍擠進會場,會議主持人,煤礦革委會政工組組長宣布批鬥會開始,命令程兆萍在講台上站好,會場上響起一陣“地主分子程兆萍畏罪潛逃罪該萬死”,“把地主分子程兆萍批倒鬥臭”等口號聲,礦上來的職工代表和貧下中農代表先後上台發言,發言的人批判的內容大同小異,說程兆萍舊社會是吸血鬼,是逃亡台灣的反革命分子的臭老婆,解放後,無恥地以色相拉攏腐蝕共產黨的幹部,為其子女提供虛假政審證明,使其子女得以混入命隊伍,混入共產黨內,她是工人階級貧下中農革命群眾的凶惡敵人,是化裝成柔弱女子的毒蛇,文化大革命中,為逃避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外逃至此地潛藏,這表明她立場反動,不思悔改。我們遼西天是紅彤彤的天,地是紅彤彤的地,我們遼西的貧下中農、工人階級是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人民,我們決不能讓臥虎山煤礦和房家屯成為外逃階級敵人的避風港,我們要把她批倒批臭,趕回老家去。發言當中,領喊口號的人不時插進來帶領大家喊一陣口號,站在會場前排的方學增也和人們一樣舉起右臂,跟著喊口號,緊挨著他的房芳隻象征性地抬抬手,並不真喊口號—她喊不出來。會場裏人挨著人,吸旱煙吸紙煙的人噴雲吐霧,全屋裏煙霧騰騰,煙味兒,男人女人身上的髒臭味兒,孬油味兒,吃大蔥、大蒜、水蘿卜的口臭味兒,人們放屁的氨味兒混合起來,在滿屋裏遊蕩,開會的人咳嗽聲、噴嚏聲此伏彼起,一個個像被辣椒粉嗆著了似的,程兆萍又羞又怕,戰戰兢兢,渾身發抖,冷汗浸濕了內衣,冰一般涼,方學增和房芳緊張地盯著台上的母親,方學增低著頭,兩隻眼睛不錯眼珠地看著娘,他青灰色的臉在繚繞盤旋的煙氣中看不出是哀傷還是憂憤,這是怎樣的一幕,是何種場景?可憐的娘在離家幾千裏的關外被素不相識的人批鬥,方學增無論怎樣拚命工作都不能換取當權者的寬恕,他們母子在任何地方也不會受到憐憫,……房芳緊鎖著眉頭,緊閉著嘴,像是怕張開嘴就會衝口而出罵人的話似的,兩隻大眼眼圈兒紅紅的,緊張不安地看著台子上的婆婆,似乎在替她使勁,恨不得上講台去替她。第四個發言的人正講著,又一陣口號聲響起:“打倒地主婆程兆萍!打倒反革命臭老婆程兆萍!”程兆萍站了快兩個小時了,她突然覺得心慌,腿軟,渾身出冷汗,“撲通”一聲,摔倒了,腦袋在講桌腿兒上碰了一下,“出溜”栽倒在講台上,方學增和房芳慌忙邁上講台,方學增蹲下,抱起母親,房芳低聲喊:“娘,娘,……”發言停止了,領喊口號的人領著喊:“堅決把地主分子程兆萍批倒批臭!”“敵人不投降,就叫她滅亡!”開會的人都伸長了脖子朝台上看,沒幾個人顧得上喊口號了,幾個管事的嘰咕了一陣,主持會議的煤礦革委政工組組長宣布:“今天的批鬥會開得很好,開得很成功,揭露了地主分子程兆萍的反動嘴臉,挽回了她長時間藏匿此地的惡劣影響,肅清了流毒,提高了貧下中農和工人階級的階級鬥爭、路線鬥爭覺悟,振奮了無產階級革命派的革命精神。會就開到這裏,現在宣布散會。讓我們全體人員齊聲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於是,喊口號的起頭兒,指揮大家齊唱全國最流行的僅次於《東方紅》的紅歌《大海航行靠舵手》。方學增和房芳不由自主地放下母親,站起來跟著一起唱歌。唱完了歌,政工組組長對方學增喊道:“方學增,抓緊讓你母親回家,做好準備,礦裏派人押送她回原籍!”說完,就吆喝從煤礦來的人坐車返回。幾個工人來到講台前,對方學增和房芳說:“我們幫忙把人抬回家吧。”有人問:“要不要上醫院?”方學增抬起頭,感激地說:“謝謝了,你們抓緊回礦吧,都還有事。稍待一會兒,找輛排車,我和房芳把俺母親拉回家就行了。……不用上醫院,應該沒什麽事兒。”外邊,汽車喇叭急咧咧地嘶鳴,在催這幾個人,他們難為情地看看方學增和房芳,出了教室。稍頃,外邊一陣大呼小叫,汽車轟轟隆隆地發動,開起來,回煤礦了。教室裏隻撇下方學增和房芳守著倒臥在講台上的母親,房芳罵道:“哼,咱礦上有的人連人味兒都沒有,不是東西。末了走的這幾個人還算那麽回事兒。”方學增說:“房芳,別亂說。大家都不孬。人家是對的,錯在咱自己。”房芳說:“你怕他們,我不怕,他們能吃了我?哼,多大的錯?我不明白,也想不通。”半躺在方學增身上的程兆萍睜開了眼睛,房芳說:“娘,你醒了?你剛才把俺嚇得不輕。”程兆萍有氣無力地說:“我有這麽個毛病,一會兒就沒事了。……不知道的還尋思是裝的哩。”房芳說:“他們愛怎麽尋思就怎麽尋思,閑功夫管那個。”程兆萍又說:“知道有這麽一天,當初我就該聽濟南紅衛兵的,回家算完,這算什麽,丟人丟到關外了。”方學增說:“娘,咱不說這個了。”房芳說:“娘,仔細想想,咱也沒什麽丟人的。天底下四類分子多哩。哪個當娘的也巴著她孩子好,是有點人味兒的就不能不要四類分子爹娘。去他的。我去找輛地排車,拉娘回家。”

第二天,方學增早早起來,趕回煤礦上班,房芳讓他替她請假,在家陪母親。工作組組長和礦革委主任跟方學增談了話。他們除了指出他這次所犯錯誤的嚴重性之外,還要求他正確對待,不得用消極怠工來對抗組織。方學增誠惶誠恐,一迭連聲說“不能,不能,”“不會,不會”,“不敢,不敢”。臨了,工作組組長問:“這件事,不隻牽扯到你一個人,還把局、礦兩級革委領導搞得很被動,有人已經把事情捅到省革委了,據說省革委主要負責人做了批示,指出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你母親身體怎麽樣了?為了盡快消除惡劣影響,要抓緊遣送。”方學增脊梁上出虛汗,忙說:“身體沒有大問題。”礦革委主任說:“如果身體允許,再過兩天,就送走。她走了,這事就算告一段落。”工作組組長不悅地說:“這話不對。把人送走了,這事隻是做了一半兒。對方學增的錯誤還要繼續批,方學增本人還要再加深認識,在工作中加強改造,然後視態度和表現進行處理。”……晚上,方學增回到家,對母親說,過兩天,礦上派人送她回家。這兩天,房芳一直在家陪著婆婆。要走的頭天晚上,房芳端了洗腳水,說:“娘,來,我幫你洗洗腳,睡個好覺,明天好坐車。”程兆萍說:“芳,娘不是七老八十,我自己洗就行。娘那小腳兒,難看,嚇人,你們年輕的看了挺惡心的,娘可不讓你洗。”房芳說:“娘,你來了二、三年了,我沒給你洗過腳,你明天就走了,不知什麽時候再來,你就讓我給你洗洗吧。”說著,就蹲在地上,幫婆婆脫了鞋襪,伸手替婆婆洗起腳來。過一會兒,水不很熱了,又加了熱水,說,多泡一會兒,能睡得好。房芳低著頭,兩隻手在熱水盆兒裏,仔仔細細地洗婆婆那兩隻被裹成辣椒狀的小腳兒,程兆萍忍不住流下淚來。水不熱了,房芳拿擦腳布幫婆婆擦幹了,說:“好了,娘,你上炕吧。”房芳倒了洗腳水,回到炕上,挨著婆婆坐下,程兆萍捋著房芳又黑又濃的頭發,說:“我在這裏一待兩年多,芳待我像對親娘一樣好,我知足了。別看我臨了挨了鬥,讓人家攆走,就是死都值了。”房芳說:“娘,明天就上路了,別說這種話。你一個人回老家,天又冷,出來進去一個人,舉目無親,可怎麽過呀。我一想,就鑽心木亂,甭提多難受了。”程兆萍說:“芳,別擔心。沒出來以前,多少年娘都是這麽過來的。我回去打起精神,咬著牙好好活,還盼著有一天替俺芳看胖小子哩。”方學增說:“娘,我本應該送你回家。可是,我怕我走了,在這種節骨眼兒上,礦上出點兒事故,那又是我的責任,就沒敢請假。”房芳說:“你可不能走,出了事了不得。你替我請假,我去送娘。我一個小破工人兒,識不了幾個字,也不怕人家說我覺悟低,不跟娘‘劃清界線’。我回家看了,也好放心。”程兆萍說:“你們誰也不用送我。礦上派人押送,我就跟他們走。你們陪不陪我,我都一樣走,白讓人家說你們態度不好。咱不幹那傻事。說準了,娘自己跟著‘解差的’走。”方學增和房芳聽娘說得在理,盡管於心不忍,也隻好同意俺娘說的辦。

這天後半夜,天下雪了。這是遼西今年冬天頭一場雪。天明了,方學增開門一看,說:“下雪了,真不巧。”心想怎麽倒黴的事都讓他們家攤上。房芳說:“下雪才好呢,路不通,火車停運,才好哩,咱就不走了。人不留人天留人。”程兆萍急忙起來,看著外邊,院裏,路上,屋頂,木子垛,全都是白花花的雪,說:“雪不大,不礙事,能走。”娘兒三個剛吃完飯,礦上的車就來到了。礦政工組組長和礦上派的兩個“解差”,都戴著皮帽子,穿著軍大衣,下了車,方學增慌忙請他們屋裏坐。組長說:“沒時間坐了。抓緊把你娘的行李裝到車上,抓緊走,別耽誤了十一點的火車。”方學增難過地看看娘,娘說:“學增,咱們快點,別讓領導著急。”方學增忙把娘的行李,他們給娘帶上的東西裝到車上,房芳扶著娘往外走,到了車跟前,房芳淚流滿麵,說:“娘,你這一走,咱娘們兒什麽時候再見麵?”程兆萍說:“娘是不能再來了,這已經給這裏領導添麻煩了。也連累了你們。以後要是運動不緊了,在領導那裏能告下假來,你們回山東老家,咱不就見麵了?”政工組長說:“房芳,好了,別迂磨了。怎麽那麽動感情?”房芳說:“政治歸政治,感情歸感情。無論怎麽說,方學增都是他娘的兒子。咱們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我也不會說話。組長,你這當領導的,還有兩位送俺娘的哥哥,俺娘是個小腳婦女,五十多歲了,那麽一把把人,麻煩你們給好好照顧吧。方學增和我不忘你們的恩德。”房芳說著抽泣起來,政工組長見狀,沒有著急,低聲說:“房芳,還有方學增,咱主任交待了,我負責送他們到車站,上去火車。這兩個青年的任務是把人送到,交給大隊。她政治上是階級敵人,可是在路上該照顧還得照顧。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你們大可放心。”兩個青年看著眼裏含淚的方學增,說:“方科長,咱領導說的很明白了,你和小房兒(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放心了,錯不了事兒。”兩人說完,翻身爬上貨車車廂,說:“你們快扶老人上駕駛室。”方學增說:“天這麽冷,讓你們在上邊挨凍。太不是那麽回事兒了。”兩個青年說:“不說客氣話了,快上車吧。”方學增和房芳架著,推著 ,娘艱難地坐進了駕駛室。兩人站在駕駛室跟前,囑娘“路上小心,保重身體”,程兆萍說:“你們放心,娘沒事兒。學增好好向領導檢討。”一邊說,一邊流淚。政工組組長厲聲說:“好了,不要這樣了。哭哭啼啼,讓人看見像什麽樣子?不像話。你們兩人快讓開,我上車,走了。”方學增和房芳急忙讓開,程兆萍迭忙往裏坐了。政工組長裹一下軍大衣,像收攏一麵旗幟,狀極瀟灑,動作幹練地坐進駕駛室,命令司機開車,汽車早已發動,“哞”地一聲開起來疾馳而去,衝激起來的冷風和雪粒打在方學增和房芳臉上,一陣刺疼,汽車在門前雪地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轍溝,像軋在他們心上。兩人呆呆地站著,眼睜睜地看著大卡車飛一樣遠去,消失了,雪花,更大、更密的雪花紛紛飄落,落到他們身上,也刺在他們心上,母親是在冰天雪地的日子裏被押解離開的啊。房芳看著方學增,見他喪魂失魂的樣子,像變了一個人,低聲說:“哥,咱不在外頭傻站著了,抓緊回屋收拾收拾,回礦上班。雪下大了,堵在家裏,麻煩就大了。”方學增像突然被驚醒,看一眼房芳,苦笑笑,說:“好,回屋。”兩人回到屋裏,娘走了,屋裏變得出奇的冷,牆上掛著娘給他們釘的蓋墊,板子上碼放著娘給他倆做的單鞋、棉鞋,炕上的針線笸籮裏,還有納了半截兒的鞋底。……房芳一邊收拾娘留下的東西,一邊默默地流淚,方學增在收拾自行車,悶不作聲。這幾天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嚴酷,他完全懵了。像一場惡夢,比惡夢還可怕。大字報,工作組,談話,批鬥會,娘休克在會場上,然後,一個弱不禁風的小腳老太太被陌生的穿軍大衣的“差人”在大雪天裏押送出境……這幾天,他沒有為母親說一句求情的話,他不敢,他知道說也沒用,沒有任何人會對他們母子表示憐憫,發點慈悲,更不會對老太太網開一麵。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無可逃遁。這是古今中外人類曆史上難以比擬的,最具創造性,最有效力的人身管治製度,如果德國那兩位大胡子的共產主義學說創始人地下有知,對他們學說的信徒這種統治方式,不知是讚許還是譴責?方學增對自己剛才的想法兒感到驚恐,忙用手捋捋頭發,搖搖頭,讓自己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娘回老家,無異於重新掉進了火坑,他得抓緊給二姨家去封信,讓表侄恒順常去方莊看看,提供些幫助,並來信說說情況。而他本人在礦上的日子會更加難過,不但這件事不算完,日常工作也會變得像踩鋼絲一樣凶險,出現問題,他就會被說成是“階級報複”,此後,他會時時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他待不住了,說:“房芳,走吧,咱抓緊回礦。”第二天,礦革委主任又找方學增談了話,讓他進一步認識錯誤,記取教訓,不要對組織上和革命群眾有抵觸情緒,更不能影響工作,相反,要把工作做得更好,將功補過,爭取寬大處理。方學增因政審作弊,受到“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因文革運動驟起,雖兩年期限早過了,黨組織活動中斷,他的處分並沒撤銷,這次是在“察看”期間,又犯了新的也許是更嚴重的錯誤,他頭上戴了雙重的緊箍咒。幾天後,礦上派的兩個“差人”回來了。他們先找領導報告了“任務”完成的情況,接著去了技術科,說:“方科長,路上,我們對嬸子照顧得很好,嬸子沒受什麽難為,平安到家,你放心吧。”方學增連聲說“謝謝”。他心裏明白,不在礦上開批鬥會,派兩個特別老實的青年負責“遣送”,都是主任暗中照顧。今後,他必須更加努力地工作,報答主任的一番苦心。這會兒,方學增的心情稍稍平複,他給妹妹寫了信,告訴她,遼寧省清查從關內跑來的無戶口人員,母親被“禮送”回了老家,讓她不必擔心,得便時可回家探望母親。同一天,他還給二姨家寫了信。

程兆萍被遣送回來一事,給方莊大隊鬥爭激烈的兩派增加了一個相互攻訐的“題材”,李存倉的兒子李傳福“四清”運動中是揭發走資派的積極分子,文化大革命中,又扯旗造反,當上了大隊革委會主任。程兆萍回來,他立即向公社革委會匯報,謊稱他們緊抓階級鬥爭這個“綱”,和程兆萍的兒子所在單位取得聯係,把逃亡多年的地主分子程兆萍追了回來,受到公社革委會的表揚。方莊大隊革委安排在大隊院子裏召開批鬥程兆萍的大會,“四不清”下台幹部,走資派,壞分子李存鎖同時上台陪鬥。程兆萍作為地主分子,上台批鬥是常有的事,即使李存鎖掌權時,也難以避免(當然那時作樣子給上級和世人看的成份多些),讓她難堪的是和李存鎖站在一起被批鬥。開會了,會議主持人一聲斷喝,程兆萍哆哆嗦嗦,一溜歪斜地走上臨時搭起的台子,她忍不住偷眼看已經在台上站著的李存鎖,而李存鎖也正癡癡地看她,兩人四目相對,眼睛裏充滿狐疑,焦慮和苦怨。兩人在那個冰天雪地的淩晨分別,四年過去了,現在,又一度雪天,他們在批鬥會的台子上重見了。程兆萍比原先“發福”了,隻是最近這些日子裏驚恐,困頓,麵容有些憔悴;而李存鎖臉變窄了,變長了,皺紋多了,蒼老,幹瘦,頭發花白,佝僂著上身,頭上一頂破棉帽,身上破舊的棉襖棉褲,像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看不出是什麽顏色,這還是那個一表人材,幹練,瀟灑的李存鎖嗎?他幾乎變了一個人,程兆萍剛回來那天晚上,鄰居菊花對她說,李存鎖病了,病得不輕。看樣子,他是真的有病了,什麽病?好治嗎?……程兆萍差點忘了自己是參加被押送回來後頭一場批鬥會,心裏一直在想著李存鎖的事。開會了,兩個挨鬥的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站著,兩人都有點搖搖晃晃,程兆萍搖晃,因為她兩隻小腳,站不穩,李存鎖搖晃,因為他重病在身,體力不支。對這兩個人的批鬥,是對著“死老虎”喊“打”,瞎耍威風,大隊幹部借以表現自己“革命”和“政治正確”,無關乎大隊的“革命”和生產,而對於被批鬥者,並非真的要揭發批判他們的錯和罪,不過是一次新的羞辱而已。一個是方莊方姓地主家劫後餘生的地主婆,一個是和她勾搭成奸的原大隊黨支書,如今的壞分子,兩個人在方莊的社會政治圖畫中,不過是兩縣徒具人形的僵屍,人們躲著走的垃圾,但是這天的批鬥會參加者卻特別多,一是大隊有規定,參加批鬥會和出勤幹活兒一樣點名記工分,再就是批鬥這兩個人,顯然比批什麽“劉鄧”或“大把抓”的一般四類分子更“刺激”,有某種“娛樂性”。這讓除了偶爾看“地道戰”、“地雷戰” 、“英雄兒女”那幾個熟套子電影以外,沒有任何娛樂,生活單調、枯燥的人們平添一點兒熱鬧,增加一點兒談資。會上有不少人抖起了精神,對台上一對“奸夫”、“淫婦”表現出很大興味兒,程兆萍雖然五十歲了,頭發雖略有幾根白的,但看上去還是烏黑鋥亮,紋絲不亂,白白生生的麵皮兒還顯得豐腴,水靈,像洗幹淨的白蘿卜,比莊裏不少苦於貧窮和勞頓的三、四十歲的女人還顯年輕,這讓她們好不嫉妒,也讓不少老爺們兒胡思亂想,有的看著佝僂著身子,萎瑣不堪的李存鎖,心想這個方莊的破落戶兒小子,方莊最好看的娘們兒,讓他摟了這麽多年,倒黴也值了,換到誰身上誰都幹。參加會的人對這兩個人是不是互相“眉來眼去”,特別感興趣,不時指點和嘰咕。對批判發言倒是不多麽認真聽,無非還是“四清”中和文革以來說過一百遍的他們兩人之間那些事。發言的人特別說到,李存鎖在“四清”中被查處後堅持反動立場,幫助程兆萍逃跑,經過批判鬥爭,承認為程兆萍提供了大隊的介紹信,但拒不交待程兆萍的去向,大隊黨支部據此上報材料,經上級批準,給李存鎖戴上了“壞分子”帽子,站在台上的程兆萍聽了這些話,十分震驚,她隻顧自己逃之夭夭,李存鎖在家遭了那麽大罪,黑皮翠還不煩死他,也得恨死她了。程兆萍覺得太對不起李存鎖了,想到黑皮翠,又嚇得要死。兩個人批判發言,幾番稀稀落落,尖腔怪調的口號聲,會開了個把小時就散了。散了會,大隊革委主任李傳福又訓斥兩個批鬥對象幾句,特別強調程兆萍按大、小隊要求勞動改造,外出向大隊治保主任請假。程兆萍像做了錯事的小學生麵對嚴厲的老師一樣—盡管按輩份兒,李傳福是她的表侄—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裏,腿在發抖,她心裏撲騰著,強作笑臉,聲音發抖地問:“我想請兩天假,去榆樹村給俺爹娘上上墳,看看俺二姐—她七十來歲了,行不?”李傳福身子朝後仰著,揚著頭,像是怕受到地主婆的晦氣,邪氣汙染似的,聽了程兆萍的話,眉頭一皺,眼睛一立楞,閃出嚇人的光亮,鼻子一強,輕輕“哼”一聲,嘲笑道:“跑出去好幾年,怎麽不想著給你爹娘上墳?突然想起那邊兒沒錢花了?你娘家也是財主,下葬的時候,還少帶了金銀財寶?不愁沒錢用。別那麽周到了。你再跑了怎麽辦?不行,以後再說吧。”程兆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該:“不會再跑了。”李傳福轉臉了李存鎖一眼,說:“還不趕快回家?站在這裏幹什麽?還陪著程兆萍?”李存鎖情不自禁地看了程兆萍一眼,彎著腰走了。程兆萍小心地說:“主任沒事兒了吧?俺也走了。”第二天,程兆萍不顧渾身骨頭節兒酸痛,硬撐著起來,去找生產隊長要求派“活兒”,生產隊長是個老實莊稼漢,說:“全是些沒味兒的事兒。你一個小腳女人,在你孩子那邊兒算了,回來還不是白吃飯?十冬臘月,天寒地凍,哪有你幹的活兒?沒的白糟塌工分。在家歇著吧。你報了到,就沒毛病了。別忘了掃大街,下了雪掃雪就行。回家烤火吧。”程兆萍說:“烤火也沒的烤,隊裏能給我點兒柴禾不?我用錢買。”隊長說:“都是多出來的麻煩事兒,過午,你找排車上場裏去拉點吧,我讓保管去過稱。”程兆萍離開隊長家,快到自己家門口,見門口停了輛地排車,娘家侄兒守信和二姐家表侄孫端陽站在排車旁邊,手裏提著掛麵,雞蛋和點心,程兆萍瓦涼的身上頓時有一絲暖意:親人們還想著我。她緊走幾步,兩個孩子跑過來,握住她的手,程兆萍眼裏閃著淚花,顫聲說:“你兩人怎麽這麽早就來了?”守信說:“昨天聽莊裏來趕集的人說的,二姑就打發俺早來的。”程兆萍開開大門,把兩人讓進家,問:“守信,你大大怎樣了?來信了嗎?”程守信說:“剛過秋的時候,來過封信,說是還行,從那到這沒來信,去了信也沒回,挺急人的。”程兆萍轉身問:“端陽,你奶奶身體好嗎?”周恒順說:“俺奶奶身體還可以,沒什麽大毛病,也不如文化大革命以前了。常掛著你們這些人,睡不好覺。多少天了,就老念叨,不知道你四姨奶奶怎樣,昨天聽說你來家了,立馬給守信叔捎了信兒,讓俺兩人快來看你。說讓我把你接過去待幾天。”程兆萍說:“我也想你奶奶,昨天給革委主任請假,人家不批,不讓我出莊兒。”周恒順說:“你不能去,我就把俺奶奶送來。”程守信低聲問:“小姑,你回來,大隊治把人來嗎?”程兆萍說:“還能不治把?到家第二天就開大會鬥了。治把吧,咱娘們兒就這命。”程守信又問學增、學慧兩人情況,姑為什麽回來,程兆萍一一說了,兩人聽著,不由得麵色戚戚,心裏哀歎。過一會兒,周恒順起身要走,去供銷社拉貨,說得空兒送奶奶過來,程兆萍說天冷了,別讓你奶奶來了,過幾天,我再找大隊治保主任請假,好好哀告,興許讓去。……程守信和端陽來過兩、三天後,天就下雪了。程兆萍趕緊拿了掃帚,鐵鍁,筐子出去掃雪。雪落到路上,被人踩實了,掃不動了,就完不成任務了。她挪動著小腳兒,一下又一下,艱難地,一小片一小片地往前掃,把堆起來的雪,裝進筐裏,背到不遠處一個小樹林裏。不一會兒,汗水就浸濕了內衣,她停停,喘幾口氣,再接著掃。一邊掃,一邊想,老天爺,行行好,別再下了。她抬頭看看鉛灰色的天,雪花稀稀拉拉,有一搭無一搭地,慢絲調理地,無聲地飄落著,不大會兒,就停了。她心裏暗想,老天爺可憐她了,又低下頭掃起來。猛地聽見“拉、拉”的掃雪聲,抬頭望去,見一個戴破棉帽,穿破棉襖的人正在路的另一頭兒往她這裏掃過來。程兆萍著出來,是李存鎖,程兆萍瞅瞅四周,雪天裏沒個人影兒,路上就她和李存鎖兩個人。程兆萍低聲說:“表弟,你這是幹什麽?你快停住,別往這掃了,讓大隊幹部看見,又說咱不老實了。”李存鎖幾下掃了過來,站到程兆萍跟前,說:“我已經戴上‘壞分子’帽子了,壞就壞吧,不就是批鬥嗎?還能怎麽樣?再說,我還不知道活個仨倆月的,什麽也不怕了。”程兆萍說:“兄弟,你受苦了,都是我害的你。”李存 鎖說:“表嫂,你別說這個,我一點兒都不怨你。”程兆萍見李存鎖幹瘦的 菜色的臉像塗了一層鏽,嘴唇黢紫,聽他說話,聲音發顫,打牙巴骨,程兆萍問:“兄弟,你凍得慌?怎麽不多穿點衣裳?”李存鎖說:“棉褲裏子開了縫兒了,俺家那個熊娘們兒煩我,說了多少回了,也沒給縫,到早晨就穿上了。”,程兆萍說:“兄弟,這會兒也沒人,要不你上俺家,我給你縫上,怕不怕?”李存鎖說:“怕什麽?走,上你家。”兩人一前一後相跟著一起回了程兆萍家。程兆萍忙弄柴禾在火盆裏點著火,讓李存鎖烤火,又倒熱水讓他喝了,問道:“你家那口子還恨我嗎?還會來找我鬧嗎?”李存鎖說:“她鬧什麽?她現在是四類分子家屬了,老實了,不敢鬧了。”程兆萍說:“在家裏跟你鬧?”李存鎖說:“原先鬧得厲害,從我查出病來,不大鬧了。”程兆萍說:“你瘦得厲害,是什麽病?要緊嗎?”李存鎖說:“是不好的病,肝上長瘤子了。沒多少日子活頭了。從查出病來,我就尋思,臨死前見不著你了。沒想到,你又回來了。”程兆萍終於控製不住自己,趴到李存鎖身上哭了起來,說:“我早就想回來,不知怎麽的,老想見見你,原來是你病了。”李存鎖用幹枯的,髒兮兮的手摸挲著程兆萍的臉,說:“好,咱們又見麵了,我死也合上眼了。”說著,渾濁的淚水從縮巴了的,露著眼眵的,布滿血絲的眼裏流了出來,程兆萍哭著說:“表弟,別說喪氣話,我不讓你死,你得好好活著。”李存鎖說:“不指望了,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稍頃,又說:“咱淨顧說話了,忘了正事了,縫棉褲吧。”程兆萍急忙找出丈夫早年的舊棉褲讓李存鎖先換上,李存鎖脫了棉褲,露出了光光的瘦削的屁股和麻杆兒樣的長腿,程兆萍看見,不覺臉紅心跳,禁不住偷眼看他下邊黑乎乎的東西,已不是原先那樣直挺,鮮活,而是像死家雀似的了,程兆萍說:“怎麽裏頭沒套個線褲,空筒子,不冷啊?連小褲頭兒也不穿。”李存鎖忙穿上程兆萍給他的棉褲,說:“莊稼人有幾個穿小褲頭兒,套線褲的?又沒有,又成壞分子了,沒那些講究了。將就是個人罷了。一年那點布票兒,得先紮裹孩子。俺家老大傳傑二十大多了,說成的親又散了,到這找不上,天天急得頭撞牆,得先讓他穿得周正些。”程兆萍想,這傳傑找不上媳婦兒也是受李存鎖的事拐帶的,她的孩子得濟,李存鎖的孩子遭怏,都是她作的孽,程兆萍趕緊把李存鎖的棉褲翻過來,這棉褲不知幾年沒拆洗過,一股臭、髒、騷的氣味兒薰得她喘不過氣兒來,程兆萍忍住幹噦,拿了棉褲到院子裏砸打一陣,見棉褲裏不少地方開了縫兒,露出了一綹綹、一團團又黑又硬的髒棉絮套子,程兆萍忙找了一包棉絮,往裏續上一些,把開了的縫兒挨著縫合好,又去找了一條線褲讓李存鎖穿,李存鎖說:“你快給我棉褲我換上,這線褲我不能穿,讓俺家那貨發現了,是大麻煩。加小心為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確實對不住她和傳傑他們,不惹她了。”程兆萍不知說什麽好,李存鎖想了想,又說:“你也別害怕李存倉和酸石榴欺負你了,村裏和李傳福對立的那一派經常攻擊他大大是大流氓,勞改釋放犯,弄得他很急,李存倉和他老婆不敢惹事兒。不過就是訓話,批鬥,咬牙熬吧。”程兆萍點點頭,感激地看著李存鎖,李存鎖稍稍二思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兆萍,我覺得沒大活頭了,咱那個男孩兒是咱倆的一塊心病,我想法兒打聽,可是從打跌了腳,共總撈不著出遠門兒,一直沒打聽著。這事兒怨我了。”程兆萍流著淚,連連搖頭,說:“兄弟,不怨你,咱倆的事,都怨我。”李存鎖說:“俺親姐,你可別說這話,我遭多大罪,都不怨你。要怨,隻能怨我自己沒狗出息。……姐,你不知道,我為了跟你好,昧著良心幹了缺德的事兒,……我得把這事兒也給你說說,不說出來,能憋死我。我也沒多少日子了,今天幹脆給你說了吧。”程兆萍說:“兄弟,你今天怎麽啦?什麽事,那麽邪乎,嚇人‘吱拉’的?”李存鎖說:“土改時,是我非得把你家老太太弄到台上鬥,還私下安排李存倉帶人到會上嚇唬她,打她,我當時想你想瘋了,覺得老嫲嫲子早一天沒了,我找你,就沒人礙事了。……現在想來,我幹了這種事,老天爺不容我,不光讓我垮了台,還讓我長了這種沒治的病,我晚上做夢,都夢見你家老太太指手剜眼地說恨我的話。……這是我應得的報應。”程兆萍聽他說了這話,心裏一驚,不由打了個“激愣”,說:“俺老婆婆死,是她想兒想的得了病,病了多時了,也不是那天挨鬥鬥死的,怨不得你。你別論天價胡尋思,有影兒沒影兒的往自己身上胡斂夥,俺方家不怪你,你給方家孩子幫了大忙,孩子他奶奶還感謝你哩。快別胡尋思了。”李存鎖眼裏湧出了淚水,說:“有你這話,我心裏多少敞亮點兒了。”說完抖抖嗦嗦地站起來,說:“待的時候兒不小了,我得走了,我出來掃雪,老不回去,我怕她出來找,她要是知道我上你這裏來,再上了瘋病,就麻煩了。我趕緊走。”程兆萍見他著急,忙去開了大門,到門外瞅瞅沒人,讓李存鎖毛毛兒地走了。

李存鎖不顧重病在身,打起精神,幫剛剛遣送回來的程兆萍掃雪,還去了程兆萍家,跟程兆萍互訴“衷情”,是他生命曆程中最後時刻來臨前的“回光返照”,那天回到家裏,當晚就病倒了,發高燒,黑皮翠把家裏能蓋的東西都壓他身上,他還凍得哆嗦,莊裏先生給吃了退燒藥,燒退了,但人起不來了,肝區疼痛一天天加重,大把大把吃止疼片兒也不頂用 ,農村的老百姓凡得了大病,因為沒錢治,幾乎全都是在家裏等死,沒有上醫院去治的,更別說李存鎖這樣的落魄之人,還戴著“壞分子”帽子。李存鎖一天不如一天,疼得在床上翻打滾,像有惡鬼在對他施以酷刑,他的呻喚號叫聲淒慘而又尖利,聽著人,在靜夜裏能傳半個村子,恐怖而又陰森,李存鎖的大兒子李傳傑久已為有這樣一個父親—他為這個家帶來的風光和利益早已蕩然無存,留下的隻有無盡的恥辱和苦難—而感覺懊喪和羞愧,現在他得的這種不祥的惡疾和臨終前的慘狀讓李傳傑煩惱和厭惡,他們這個家,李傳傑個人的前途和幸福全讓他給毀了,李傳傑恨他,恨不能一鐵鍁把他鏟走扔掉,心裏暗暗盼他早死,早死早利索。李存鎖的老婆黑皮翠和兩個沒出嫁的閨女都嚇壞了,也心疼死了。閨女們見父親病成這樣,常常暗自抹眼淚,黑皮翠對李存鎖又是恨又離不了他,畢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鼻子臭不能割了去,看著曾經那樣儀表堂堂,風光無比的丈夫,如今蜷屈在床上那副可憐相,黑皮翠恨他的心早就沒了,她天天偷著求神拜佛,還假說回娘家,偷偷上了一次泰山,求泰山老奶奶保佑李存鎖的病情好轉,這會兒,她一直在想,隻要他活著,她再也不跟他鬧了。……但是,無論是玉皇大帝,西天佛祖,泰山老奶奶的神力,還是黑皮翠和她女兒們的眼淚,都沒留住李存鎖的性命。他沒有撐過這個年頭兒,臘月二十八晚上,帶著滿心的不甘和不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西鄰居菊花隔著牆對程兆萍說:“李存鎖昨天晚上死了。按老風俗,死人不能在家過年,今天就發喪。”程兆萍頭腦子像挨了一棍,心跳得像敲鼓,胸口悶得喘不過氣兒來,兩條腿發軟,“撲通”一下坐到了地上,冷風吹著她的臉,青磚地冰著她的屁股,她沒有了知覺,一動不動地坐著,低聲飲泣。她好想大放悲聲地號哭,哭喊她的存鎖表弟,那個來到人世間為她活,又為她搭上性命的男人。程兆萍這一輩子,明麵兒上是方家的媳婦兒,方子敬的妻子,實際上,她更是李存鎖的女人,她想,李存鎖前些日子來她家,是跟她告別的,他們是上輩子結下的冤家,這輩子來償債的。程兆萍這時更覺得是她害了他,即使李存鎖那天跟她說了土改時他存心暗害方家老太太的事,她還是這樣想,她不恨他。……程兆萍不知自己在院子裏坐了多大會子,她突然想,得趕緊起來,回屋,吃過飯,有點力氣,上李家吊喪,豁上讓人家揪鬥,豁上讓村裏人指脊梁骨,罵“不要臉”,豁上讓黑皮翠和她兒子李傳傑給打出來,說什麽也要去,無論如何得去哭他一場,得讓李存鎖知道,他心愛的女人來給他送行了。程兆萍咬著牙,兩隻手撐著地,艱難地站起來,瘸瘸巴巴地回到屋裏,找了點兒剩飯,用開水泡了,忍著幹噦,三下兩下扒到嘴裏,急忙去東屋找出原先存著的冥紙,拿到北屋,又找出一枚“袁大頭”洋錢,把洋錢放到冥紙上,拿小錘兒挨排著敲了一遍—這叫“打紙”,程兆萍一邊認真地,精心地為李存鎖“趕製”冥幣,一邊悲傷落淚,淚水把黃紙都打濕了。她心裏說,存鎖,好表弟,這是姐姐給你的錢,你到那邊兒用。……程兆萍把紙“打”完,用塊白布包了。程兆萍帶了五元錢,帶了白布包兒,匆匆出門去了李存鎖家。李家堂屋正中擺著難看的,紫不紫,紅不紅的薄棺材,李存鎖的大兒子李傳傑和幾個叔兄弟,李存鎖的老婆和幾個閨女分別在棺材兩側守靈,程兆萍到賬桌前交了禮錢,又來到堂屋門口香案前點了香,跪伏在地上,燃了冥紙,趴到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管事的“指客”高喊:“方家大表嫂吊祭禮成,孝子孝眷謝客。”跪伏在棺材兩旁的李家人跪行過來,朝程兆萍叩頭,一邊哀哭不止,李傳傑手裏拄著糊了白紙的柳木哀杖,叩完頭,抬頭看了程兆萍兩眼,眼光有些怪異,程兆萍心裏驚懼,不由得暗自打個冷顫。程兆萍不忍離去,跪伏著號哭道:“兄弟啊,你怎麽早早地急著走了啊?……”黑皮翠過來,攙扶起程兆萍,說:“嫂子,別哭了。你表弟這個沒良心的舍下咱走了。”兩個不一般的老表親,死對頭娘們兒相擁在一起,哭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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