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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夏天,崮山縣縣直機關最不幸的女人陸國群遭到了她平生最大的不幸,讓她在苦難的深淵中沉陷到穀底。出事以後,她一直精神恍惚,很多天,她沒法兒接受二強溺水而死這事實,常幻想那不過是個惡夢,一個不知什麽人給她開的惡毒的玩笑。但這不是惡夢,也不是惡毒的玩笑,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二強死後,她沒把他埋到縣直機關公共墓地,而是征得縣城一個村的幹部同意,把他埋在縣城東南一個小樹林裏,陸國群原先常常領著二強在那個小樹林裏挖野菜,采蘑菇,陸國群覺得二強太小了,在公共墓地裏,他也許會感到壓抑,會害怕,怕被人欺負,還不如讓他跟楊樹,青草,野花,蘑菇,小鳥兒,還有小樹林裏的清風,樹頂上空的藍天白雲為伴,永遠是個孩子……因為二強猝然慘死的強烈刺激,衰朽殘年的老父親犯了心髒病,一命嗚呼,陸國群覺得是她害了孩子,又害了老爸,百死莫贖……陸國群去濟南給老父親送葬回來,小屋裏沒有了二強,空曠得讓人顫栗,晚上,她覺得自己的影子在牆上晃動,黑乎乎的,像是魔影,自己走動,倒水,把茶杯放到桌上,全都有或重濁或尖利的聲音,十分刺耳。打擊確實太沉重了,比一支利箭穿過胸膛,一顆子彈射中頭顱還要可怕,它讓陸國群陷入一種想死難活著更難的境地,無法兒掙脫。陸國群二十多歲打成右派,離婚後前夫帶走了大兒子大壯,她一直和小兒子二強一起生活,二強跟著她,奶水和著淚水,淚水攙著苦水,從繈褓到長成半大小夥子,孩子是她的心靈寄托,精神支柱,不論勞作多麽繁重,身體多麽疲憊,精神上壓力多大,內心怎樣痛苦,隻要見到孩子,她馬上就像鍾表上了發條,振作起來,精神起來,雖然收入微薄—打成右派後每月發十八元生活費,三年後恢複了工資,但降了級,生計十分艱難,但她變著法兒盡可能給他做可口點的飯菜,讓他穿幹淨、舒服、合體的衣服,不厭其煩地給他輔導功課,講故事給他聽,娘兩個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對二強的關心,照拂、牽掛占據著她的心,在屈辱的,灰暗的日子裏,二強是她的光明和希望,是支撐她活下去的精神源泉和不竭的動力,突然間,支柱倒地了,寄托粉碎了,源泉幹涸了,動力消失了,光明殞滅了,希望落空了……“悲痛”,“哀傷”這些詞語用以描述陸國群的心情都顯得過於蒼白,無力。但是,陸國群是被大災大難淬練過的人,她外表柔弱,內心卻柔軟而堅韌。從濟南回來的當天傍晚,她一個人踩著夕陽的餘暉,來到城南小樹林二強墳前。墳頭上印著斑駁的日影,在陸國群眼前,幻化出二強和小朋友們一起玩耍,抹得滿臉泥、水的“三花臉兒”,一會兒又變成他在學校裏挨了打,沒擦淨淚痕,但強裝出的笑臉……陸國群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在墳附近折了兩、三株野花,放在墳前,對著墳頭,說道:“二強,媽媽剛從濟南回來,你被大水奪去了生命,你姥爺聽說後受不了,犯了心髒病,死了。你去找姥爺吧,好好陪他。……二強,媽媽真想跟你和姥爺一起去了,可是不行,媽媽還不能去。媽媽要是去了,你大壯哥哥就沒有親媽了,他脾氣很倔,很愣,媽媽得看著他;媽媽要是去了,你姥姥、大舅、舅媽、你大姨,還有亮亮都會特別心疼。日子再艱難,心裏再痛苦,媽媽也還得活著……二強,都怪媽媽犯錯誤,怪媽媽惹事兒,讓你早早地離開了人世……二強是媽的好孩子,不怨恨媽媽,是嗎?孩子,那邊兒跟人間不一樣了,不會有人欺負你了,你在那邊兒好好地陪姥爺吧,媽媽明天就上班,上了班就可能下鄉,媽媽從鄉下回來,就再來看你,跟你說話……”天色越來越暗了,陸國群擦擦臉上的淚水,擤擤鼻涕,站起來想回去,突然,聽見身後壓抑不住的抽泣聲,她回轉身,見竟是季龍翔站在跟前,驚問:“怎麽是你?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季龍翔擤了擤鼻涕,說:“老爺子去世我知道了。借故來崮山出差,到公司去找你, 任小真說,你一定是上二強墳地了,我就找過來了。國群,已經這樣了,你老陷在悲傷中不能自拔,會把身體弄垮。別這樣了,你剛才不是給二強說了嗎?我們還有大壯,還有那麽多親人—也包括我—關心你,掛念你……”暮色中,陸同群看著季龍翔凝重、痛苦的麵容,眼裏又湧出淚來,咽聲說:“謝謝你……你放心,我會走出來的。我的苦役是無期的,還遠遠沒到頭兒,我還得繼續朝前走。我今天是來給二強打招呼的。我明天上了班就下鄉,去長嶺安撫大壯,他姥爺死,我本來是要帶他一起去濟南的,可是他被大隊派到膠東去學果樹技術,沒在知青點上,現在該回來了。”季龍翔說:“那好,明天咱一起去長嶺吧。”陸國群說:“龍翔,你往我這裏來,田華又得跟你打架,對你政治上也沒有好處。以後我們還是少見麵的好。你別讓痛苦搞昏了頭,忘了我是不可接觸的人,還是田華想像中的‘情敵’。我們還是不要徒然地給自己惹麻煩,增加煩惱。”季龍翔看看陸國群,皺皺眉頭,下意識地咬咬牙,像是被針刺著了似的,避開陸國群的話茬兒,說:“天就要黑了,咱往回走吧。”回頭對著墳頭說:“二強,爸爸也來看你了。媽媽剛才說怪她,媽媽說得不對,不怪媽媽。要怪就怪爸爸。爸媽回去了,爸爸有機會兒就來看你。”兩人從小樹林裏往外走,天要黑了,小樹林裏暗下來,地不平,季龍翔不由自主地想拉陸國群的手,陸國群躲開了,跟在季龍翔身後,走出小樹林,兩人來到城邊一個生產隊打穀場,季龍翔說:“這裏離果品公司不遠了,咱在這裏坐一會兒吧。”兩人各自坐到兩隻碌碡上,陸國群說:“我剛才說不讓你往我這裏來,省得田華和你嘔氣,你沒接茬兒。怎麽著,現在還鬧嗎?”季龍翔說:“鬧?她還敢鬧嗎?不鬧我還想收拾她哩。”陸國群苦笑著說:“噢?怎麽,季站長膽子變大了?”季龍翔說:“說實在話,知道了是她告的狀,我恨不得活剝了她,可是,出於方方麵麵的考慮,‘小不忍則亂大謀’,我還是委曲求全,沒有招惹她,讓她找她爸,她爸給做工作,化解對我的不利影響,也間接地,婉轉地給崮山這邊打了招呼,對你適可而止。她爸是通情達理的人,也是很周到、很圓滑的人,一向主張做事‘不為己甚’。可是,你被關了,二強死了,我怎麽也控製不住自己了。一想就來氣,我已經很多天不搭理她了。”陸國群說:“這樣也不好,你們兩人搞‘冷戰’,小敏在中間會很難受,還是跟她和好算了。”季龍翔說:“和好?那很難了。她像原先那樣在我跟前弄嬌媚樣兒,我就感到發嘔,因為我立即想到我的兒子死在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手裏,……你想想還能和好嗎?除非她有什麽法術能讓二強再活了。”陸國群說:“你這種想法兒,也太過份了。她隻是出於女人常有的劣根性,怕你到崮山來和我—我現在又是單身—見麵,怕咱兩人有什麽‘事兒’,爐火中燒,忘乎所以,想狠狠整我一下,我就沒心思跟你敘舊情了,你也不敢跟我接觸了,才來了這麽一手,她想得很簡單,目標隻對著我,沒想到會牽連到你,更想不到會傷及無辜,二強出這樣的事。所以說二強出事,是她告狀引起,但肯定不是她能想到的。所以,還是按事情的本來麵目—一個看上去很自負,實際上很自卑,沒點自信,生性好妒,頭腦簡單的女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庭和丈夫,做了一件害了人也害了自己的蠢事。你作為她的丈夫,看在你們十幾年的夫妻和孩子的份兒上,原諒她,放她過去算了。”季龍翔說:“放她過去?哼,就算我放她過去,大壯也不會饒她。”陸國群說:“這次上濟南,大壯沒去,我已經安排好了,田華告狀這件事,要一直瞞著他。”季龍翔說:“你倒考慮得周全。”兩人沉默了十幾分鍾,季龍翔突然說:“國群,二強的死,對我打擊太大了,我的精神堡壘塌掉了。我現在特別恨自己,後悔五七年忙不迭地跟你離了婚,把你扔在火坑裏,跟二強一起掙紮,自己去追求什麽‘政治前途’。就說這次吧,二強出事兒頭天過午,孩子哭得那麽可憐,任小真讓我住下陪他一晚,可是地革委排了我防汛值班,我怕耽誤了,領導怪罪,硬是走了,結果第二天,二強就出了事…全怪我,我看重自己的政治前途,上天的懲罰卻落在了我的孩子身上。二強出事後,我對什麽‘前途’,‘進步’,都沒了心勁,對那些事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了……我跟田華這個淺薄、無知、虛榮、繡花枕頭型的女人也淘夠了,真想跺跺腳離開她算了。”陸國群說:“季龍翔,你就不要把二強出事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了,白讓自己痛苦。…不論多麽痛苦,你可不敢胡來,咱倆離了婚,一個完整的家庭破碎了,還鬧出了這種悲劇,你還想再讓另一個家庭也毀了,讓季敏跟大壯、二強一樣失掉爸爸或媽媽?這種事連想都不要想。我可不想看到你們那邊再來個骨肉分離。”季龍翔說:“陸國群,半輩子了,你總是這樣,凡事替別人想—哪怕那人是害你的,你怎麽就不為自己想想?世上人誰又替你想過?”陸國群說:“龍翔,話不能這麽說。這些年我的經曆,社會上的人,單位的同事怎麽對待我,你也不了解,實際上,這些年,我在哪裏總有好心人幫我,我早就下了決心,不論自己多麽不幸,與人為善的人生態度和價值追求決不動搖。”
陸國群很快就上班了。郭股長和股裏其他人見她麵色臘黃,身體虛弱,讓她在股裏接電話,但她硬撐著堅持跟同誌們一起下鄉收購,主要是去長嶺采購站。陸國群願意去長嶺,一是可以見到大壯,再就是采購站具體的、瑣碎的、不容許出差錯的收購業務,能讓她忘掉痛苦。下班後,和大家一起吃飯,熱鬧,晚上和采購站的女工一塊兒住在大通鋪上,姑娘們的嘻鬧和歡聲笑語讓她感到青春的美麗、人生的美好—盡管那些並不屬於自己,這種時候,她會難得地露出笑臉,一直盤踞在腦海裏的二強的影子似乎退到了腦後。她被隔離審查的事,後來就沒了下文,既沒有人給她通知審查結論,也沒有人向她宣布“解脫”,看來是又一次不了了之。似乎她被關一陣子,讓二強丟了命,這事兒就“ 一張紙掀過去了。”也難怪,對於那些人來說,整人是他們的日常工作,草菅人命是整人者的工作內容,他們那裏會考慮挨整者的感受?他們會一如既往,踐踏著挨整者匍匐的身軀往前行進,去尋找新的目標。陸國群清楚地知道,她這種“另冊”人物是沒有理可講的,整你自有整你的理由,甚至平白無故也可以整你,你不能問“為什麽”,也不能去找領導討要“說法兒”或“結論”,不再找她的麻煩,她就應該謝天謝地。而且她所處的小環境,小氣候很快有了大的改善,一九七零年,果品公司又一次改朝換代,風光一時的小鮑主任成了跟王效禹的“壞頭頭”,被當成“現行反革命、”“五一六分子”(?)一次次遭到審查,有人說是縣裏陏書記因為他整倒辛懷禮而懷恨在心,借別的問題故意整他。小鮑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灰頭土臉,少皮無毛,最後被調到縣供銷社辦的食品加工廠去當工人了。公司業務股郭股長當了支書兼經理,作為黨的基層組織的領導,郭必須和黨組織保持一致,對陸國群這樣犯過錯誤的人,表麵上也注意保持距離,政治上不予“重用”,但是,不會沒事找事,借故整人。頭頂上沒有了辛懷禮和小鮑主任那種無形的壓力,陸國群重又找回了在縣食品公司跟同誌們一起幹活兒,一塊啦呱兒,互助友愛那種感覺,這讓陸國群的苦境有了改善,陸國群隱然成了王效禹一派垮台的“受益者”了,這讓她深感意外。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林彪一家出逃後,上層搞“批林整風”,清查林彪死黨和親信,社會上對這位麵目陰冷,文革中張牙舞爪,直言“政權就是鎮壓之權”的林副統帥一下子又成了“右得不能再右了”的複辟倒退的代表人物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也都人雲亦雲,跟著瞎批一氣。陸國群一類人雖然理論上據說是劉少奇、林彪之流複辟資本主義的階級基礎,但實際上,倒是沒人問他們的事兒了。陸國群跟同事們一樣吃飯,上班,開會,學習,心想,就這樣“活著”吧。但是,一九七二年春節前後,季龍翔給她出了道難題,讓她一時處在嚴重的焦灼之中。一九七一年冬天,季龍翔來崮山,對陸國群說,他和田華在一起,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要馬上和她離婚,並且說,跟田華離了婚,他就要求調回崮山來,跟陸國群複婚,最好是帶著女兒一起來,到那時,他們倆,大壯,季敏兩個孩子,一家四口生活,永不分開。他還說,經過這些年,特別是經過文化大革命,他徹底看透了,想通了,不再以政治前途為念,隻希望家庭生活美滿和心靈安寧。還說,如果田華要留下季敏,他就每月給撫養費。……季龍翔說得頭頭是道,滿以為陸國群會喜出望外,沒想到陸國群卻冷冷地說:“你說完了嗎?你問我的態度,一句話:此路不通。”陸國群勸他放棄這種荒唐的想法兒,和田華重歸於好,好好過日子。就算誰也不考慮,隻考慮季敏,也得這樣做。我們當年離婚,把一個好端端的家拆散了,傷害了大人,更傷害了孩子,二強連命都沒了。可不能再拆散一次家庭,讓季敏再受傷害了。陸國群說:“因為田華做了那件事,你不肯原諒她,才鬧成這樣的。你們之間不是感情問題,為什麽非分開不可?”季龍翔說:“你難道不明白,她做了那件事,造成了那麽嚴重的惡果,我怎麽還能麻木不仁地跟她睡在一張床上?我現在想通了,我和她之間,根本不是愛情,隻是情欲,她對我的感情是一種‘占有’和‘役使’。” 陸國群說:“虧你說得出口。男女之間思想、觀念、誌趣、情感的契合跟相互愛悅、吸引,對對方肉體的欲求能分得開嗎?田華對你的‘占有’、‘役使’,也是愛的表現,她怎麽沒去‘占有’,‘役使’別的男人?再說,現在根本就不是談論‘愛情’的年代,我們當年自認為擁有真正的愛情,但是,那個‘愛情’靠得住嗎?不是像玻璃瓶子一樣,一碰就碎了嗎?你如果很看重愛情,能聽任你最愛的人帶著一個幼兒忍受痛苦嗎?我不是譴責你,隻是就事論事,說明我對‘愛情’的看法兒。我跟你說,第一,我反對你離婚,因為田華很愛你,現在是你不肯原諒她,寬恕她,第二,即使你真的離了婚,我也不會同意你回崮山,和我複婚。好馬不吃回頭草,你不想想,我們是在什麽情況下離的婚,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又都有過新的婚姻,怎麽好再湊到一起?湊到一起,不別扭嗎?鏡子已經破了,再重圓是不可能的了。”季龍翔說:“怎麽,難道你就那麽恨我,對我沒一點兒感情了?”陸國群說:“季龍翔,我對你的感情,你最清楚。但是,社會環境沒有我們感情存在的空間,我寫給你一封訴說感情的信還遭致又一場災難。算了吧,我們緣份已盡,時過境遷,現在咱兩人再談什麽感情,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更重要的是,田華做那件事,在我們的社會裏,政治上是‘正確’的,如果你因此和她離了婚,轉而和我複婚,你考慮過後果嗎?你忘了我們身處什麽政治環境了嗎?” 季龍翔不聽陸國群的勸阻,把他的打算和媽媽的態度給大壯說了,讓大壯動員媽媽,大壯找到媽媽,急咧咧地說:“媽媽,爸爸要和田華媽媽離婚,和你複婚,這不太好了嗎?你為什麽不同意?你是嫌自己不夠苦,還是怎麽的?”陸國群說:“大壯,你爸爸和田華媽媽結婚的時候,你才五、六歲,是她把你拉扯大的。你功課沒學好,是文革期間耽誤的,不怨她。現在,你忍心讓你爸爸像當年離開媽媽和弟弟那樣,離開田華媽媽和妹妹?我問你,你心疼妹妹嗎?”大壯說:“怎麽不心疼?我可疼她了。”陸國群說:“就是啊,當年你爸跟媽媽離了婚,你離開了媽媽,二強離開了爸爸,弄得一家人骨肉分離,現在,難道非得讓季敏失去爸爸?大壯,你別攪和大人的事,你應該和季敏一起勸說爸爸,讓他和田華媽媽和好。”大壯流著淚說:“媽媽,你太善良了……你一個人太苦了……”陸國群說:“孩子,媽媽苦慣了,苦就苦吧,媽媽挺得住。媽媽不還有你嗎?……如果媽媽同意了你爸爸的想法兒,和爸爸複了婚,把自己的所謂‘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媽媽也會寢食難安,一輩子受良心譴責。媽媽絕不會同意的。”……那以後,大壯和季敏兩個孩子的哀求終於把季龍翔說動了,不再提離婚的事。季敏跟著大壯來到崮山,見到陸國群,撲到她身上,哭著喊“媽媽”,說她聽哥哥說了,是國群媽媽救了她媽媽,救了他們一家,以後國群媽媽就是她的媽媽。……陸國群說:“好孩子,事情過去了,咱不去說它了。好,以後我也有女兒了。”一九七二年陰曆正月初二,季龍翔和田華帶著大壯和季敏,一起來祥雲裏拜年。程兆菊見到田華,心想,這可真是稀客,忙讓亮亮倒茶,亮亮倒上茶,兩眼恨恨地看著田華,氣哼哼地把茶杯往田華跟前一頓,甩甩袖子走了。屋裏的人麵麵相覷,空氣像凝結了一樣。突然,田華朝著程兆菊和陸國群跪下,說:“大娘,我出於嫉妒心,告國群姐姐的狀,讓國群姐姐遭了難,讓二強那麽好的孩子丟了性命,我做的不是人事兒。國群姐姐反倒勸季龍翔跟我和好,我一輩子忘不了國群姐姐的恩情。大娘,我以後也要孝順你,要和國群姐姐做好姐妹。以後有人欺負國群姐,我就跟他拚命。”程兆菊一輩子是軟心腸的人,見不得有人乞哀告憐,忙說:“孩子,別這樣,使不得,使不得。快起來。”陸國群忙把田華拽起來,讓她挨著老太太坐下,自己也坐到她的旁邊。季龍翔一直在旁邊尷尷尬尬地站著。陸國群對田華說:“算了,過去的事,不提了。如果知道二強會出事,你也不會那樣做。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別難為季龍翔,你放心,我不會把他從你身邊奪走。你有兒有女,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就是。”田華說:“國群姐,以前是我太小心眼兒了。”陸國群說:“咱不說那些事了。你剛才說,以後有人欺負我,你就跟他拚命。我跟你說,這個命你可不能拚。我是上了‘另冊’的,組織上出麵整我,誰也不能阻攔。我自己釀的苦酒,隻能自己獨自往下吞。”田華兩隻好看的大眼睛直直地看著身邊這個文弱的,細聲細氣兒的,歲月和苦難的磨飾難掩她的美麗的女人,這個十幾年中隻知其名,未見其人的“假想敵”,眼淚汪汪地連連點頭兒。
陸國群在濟南過完春節,回到崮山。田華到祥雲裏拜年並且向老人和陸國群道歉,讓陸國群十分感慨。她記不清在什麽書上看到過,說世人的靈魂中都有天使和魔鬼兩麵兒,人在社會上以天使或魔鬼的麵目出現,端賴他的主觀願望和所處的環境,行事的條件。當今社會,把階級鬥爭—自然是人和人之間的鬥爭—推到極致,它關乎到每個人政治的,名譽的,經濟的,心理的利害,勢必會鼓勵一些人,出於迷信和盲從以及趨利避害的本能,或為了達到自認為正義的,崇高的,更多的是卑劣的,不足為外人道的邪惡目的,向公認的或自己心目中的階級敵人施以攻擊。就像適宜的環境和土壤生長出有毒的罌粟花,如今的社會環境讓不少人靈魂中潛藏的野獸和魔鬼的心性惡性發作,田華小肚雞腸,喜歡猜疑和嫉妒,幹了蠢事。二強的死把她靈魂中的人性驚醒了,季龍翔的不依不饒讓她恐慌,她現在的態度表明了她人性未泯,母親和陸國群,全家人對她隻能表示諒解和寬恕。季龍翔和田華和好了,他們的家庭保住了。陸國群心情十分矛盾,既為他們高興,也感到失落,作為受害者,她隻能以對人的寬容得到精神上的安慰和滿足,而她的家庭早就失去了,孩子也沒了,她現在唯一擁有的就是名義上還不歸自己的一個兒子了……但是,多少年來,哪一個加害者,從來也沒想到過對她有絲毫的寬容!
陸國群從濟南回來第二天,鄭士茂來給她拜年。這些年來,這個隻在一起生活了不到兩年的前夫,這位好心的老大哥,一直關心著她,陸國群對他非常感激,但苦於無以回報,而鄭士茂想要的,她又確實給不了。鄭士茂問候了陸國群家老人,陸國群問運河怎麽樣了,鄭士茂說,縣裏幾次把他揪回來批鬥,“一打三反”、“清查‘五一六’”都沒少找他的事。他一年年大了,知道關心我這個爸爸了,他還是希望你再回去,二強沒了,你一個人太苦了。陸國群眼圈兒紅了,說不出話。鄭士茂以為陸國群被說動心了,趕緊說:“國群妹妹,別強了,咱複婚吧,我和運河希望你回來,你也別一個人苦熬了。國群,你今天得有個態度。”陸國群想了想,說:“大哥,你對我好,對我和孩子的關愛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可是夫妻關係必須以夫妻生活作基礎才能成立,不然就做不成夫妻。咱不能忘了是怎麽分開的,我現在想起咱分開前兩人之間那種尷尬、難堪還感到身上發毛。這也許是一種潔癖,已經形成心理障礙了。大哥,求你了,咱以後再不說這事了。”鄭士茂臉耷拉下來,說:“好妹子,你怎麽就那麽強呢?……好,算了,我鄭士茂就這個命,不強求了。強扭的瓜不甜。”……幾天以後,運河又來了,這位當年叱吒風雲的革命小將,經過兩年多的打擊摧損,意氣全無,一副低首下心的樣子,走路低著頭,目光閃閃灼灼,看樣子已經心灰意懶。陸國群鼓勵他,好好溫習功課,爭取得到機會—被推薦—參加高考。運河說:“我是跟王效禹的‘壞頭頭’,不會被推薦的,現在推薦的,全是掌權者的子弟或者和他們有關係的。一九六六年學生造高考製度的反,高考取消了,反出來這麽個‘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辦法兒,害苦了寒窗苦讀的學生自己,這是典型的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陸國群說:“報上可是說這個辦法兒好得很,是無產階級在教育領域裏實行專政的好形式。”運河說:“看報紙,聽廣播,中國現在搞的任何辦法兒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實際上呢?人人都看得很清楚。現在這個推薦上大學的辦法兒,連封建社會的科舉製度也不如,一直這樣下去,中華民族就毀了。”陸國群看一眼運河,這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因為激憤,突然脹紅了臉,陸國群心想,這已經不是那個偷偷寫告狀信“揭發”她的“反動言論”的運河了,更不是崮山縣紅衛兵造反派“領袖”的運河了,這孩子從天上回到地上了。陸國群對運河議論、“詆毀”現行升學製度的話不回應,隻淡淡地說:“國家的事,咱們管不了。不論怎樣,你是個青年,還是不要灰心,不要放棄學習。學點知識說不定哪一天就有用處。機會屬於有準備的人。”運河似乎被陸國群的話打動了,眼睛亮了一下,但也許意識到身上的壓力過大,想振作也難,眼光隨即暗淡下來。過了一會兒,運河又說起請“國群媽媽”回去的事,話剛開頭兒,就被陸國群擋回去了,運河很無奈,隻好離開了。……年前季龍翔心血來潮,要和她“破鏡重圓”,年後,鄭士茂父子一先一後來請她“回去”,都不能讓陸國群的生活改觀,隻能平添感傷,好像貌似平複的傷口又撕開了一樣。……跟季龍翔風光無限的戀愛、婚姻,宛如壯美的戲劇,到頭來卻在悲情的,撕心裂肺的離散,各自奔逃中落幕;苦難中跟鄭士茂相遇,陸國群像落水的人急於爬上岸來似的,和鄭士茂蒼促結合,又那樣窩囊地分開。時過境遷,季龍翔和鄭士茂竟不約而同地要求和她“複婚”,她都拒絕了。……算了吧,幸福,包括婚姻的幸福再不屬於她,偶然得到,也隻是曇花一現,經不起風雨,猝然凋謝了。她已經被兩次婚變嚇怕了,不願再回到那“圍城”中去了,就一個人咀嚼著痛苦,到哪算哪吧。……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想起了時雲山,在打成右派後,在婚姻方麵,不但遭受著痛苦,還蒙受著羞辱,比她還要慘。白潔在世時,他們早已是名義夫妻,白潔自殺身死後,他一直在孤苦中踽踽獨行。他女兒時芸初中畢業後,一直在水庫當臨時工,他向組織要求,水庫是農業單位,女兒在水庫勞動,就視同下鄉對待,但未被批準,他又要求讓女兒在長嶺大隊插隊,縣知青辦也沒同意,因為它是地直機關的知青點,不安置本縣知青。他們把時芸安排到一個叫鳳凰坡的山村插隊,離長嶺三十多裏遠,全是山路,不少路段,不能騎自行車。時芸來水庫看爸爸要步行幾個小時。白潔死後,時玉山把她後來生的那個小男孩兒接到水庫來撫養,該上學了,如果在水庫附近大隊上學,每天要走很遠的路,到處是水,很危險,時玉山怕孩子出事兒對不起白潔,就把孩子送到青島,讓他跟著白潔的父母去上學了。現在,時玉山孑然一身,日夜和煙波浩淼的大水庫為伴,冬天聽風吼,夏天聽蛙鳴,內心孤苦,身上還肩負著全縣最大水度安危的重任。有一次時玉山對她說:“苦難是沉重的,但苦難讓人雙腳牢牢地踏在地上,真切地感受人生的況味,我們的確是不幸的,但是,當那麽多人受難的時候,我們和他們站在一起,沒有混跡於施虐者之中,或者充當幫凶,免於去做那些荒唐的事,不義的事,殘忍的事,這未必不是另一種幸運。”他還鄭重地聲明:“國群,我說這種話,可不是精神勝利法兒。想想看,從反右派往這,我們國家幹的這些事,不都是在瞎折騰?大躍進弄出了那樣嚴重的惡果,文化大革命搞到副統帥叛國出逃,都算到了極點。我們被逐出幹部隊伍,沒去幹那些事兒,就是沒對我們的人民犯罪,所以我現在不但不遺憾,反而感到慶幸。”陸國群被時玉山的話震住了,甚至嚇壞了,她仔細想想,他的話確有道理,聽上去很可怕,但很實際,是實話,是能在心裏想,而不能對人設的實話。時玉山本能地感到陸國群是可以信賴的人,不會告密,才忍不住對她直抒胸臆,說了出來,在他算是“一吐為快”,陸國群聽來,發聾振聵,有撥雲見日的感覺,時玉山算是把她當作“知己”了,陸國群有一種莫名的感動。……這年深秋,黃梨采購告一段落,陸國群從采購站回到縣公司,十幾天後一個晚上,她正在宿舍裏收拾東西,任小真來了,神色沉重,說:“陸姐,我聽說了一個特別不幸的消息,時玉山遭大難了。”陸國群臉變了色,把手裏的東西一撂,驚問:“出什麽事了?你快說。”任小真說:“他閨女時芸不是在鳳凰坡插隊嗎?他們大隊民兵連長是個流氓貨,見時芸長得高挑,俊俏,又覺得她爸爸是右派,欺負她,她也不敢怎麽著,常調戲她,時芸不理他,還正言厲色地斥責他,可是他不死心,這是死乞白賴地糾纏時芸,上個月二十二傍黑天,時芸到公社供銷社買東西回來的路上,那個壞小子在路上截住她,把她強奸了,時芸覺得沒臉見人,當天晚上,喝農藥死了。那個壞東西已經逮撲了,可是時芸那麽好個姑娘,白白地讓他害死了。時玉山聽說後,當時就昏了過去,水庫的職工把他送到縣醫院,現在還在院裏住著哩。”陸國群一下跌坐在跟前一張椅子上,人像呆了一樣,這難道是真的?怎麽會出這樣的事?陸國群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任小真一臉沉痛地站在她跟前,眼裏含著淚,動情地訴說著,不會有假。這對陸國群來說,直如晴天霹靂,覺得這像二強溺水而死一樣可怕,甚至更可怕,同樣是死於非命,二強是死於人力抗拒不了的洪水,小芸卻是被披著人皮的兩腳動物虐殺。想那時玉山三十幾歲被打成右派,愛人遭淩辱蒙羞含恨而死,唯一的女兒又這樣悲慘地棄他而去。皎皎者易汙,嶢嶢者易折,時芸受爸爸影響,理想主義情結太重,對女性的貞潔看得過重,絲毫不容玷汙,她母親受辱後,她是那樣深惡痛絕,陸國群就感到這女孩兒對這類事情太過決絕,現在輪到她頭上,哪能受得了?……時雲山怎能受到了這樣沉重的打擊?他還能撐得住嗎?他會不會……陸國群不敢往下想了,她鎮定一下,擦擦臉上的淚水,說:“小真,我得上醫院去看時玉山。”小真說:“你自己能行嗎?我陪你去吧。”陸國群說:“沒事兒,天不太晚,路上來往的人還不少,我自己去就行。”
陸國群匆匆走到縣醫院,時玉山還在重症病房,沒脫離危險期。內科王大夫和時玉山是青島老鄉,也是時玉山的朋友,和陸國群也熟,他告訴陸國群,時玉山是聽到女兒慘死的噩耗受到強烈刺激,突發心肌梗塞的,梗塞部位不是最致命的,但也很危險,搶救的效果還不錯。王大夫還說,時玉山打右派勞改時得過肝炎,加上長期抑鬱,身體底子差,所以這次出院後要格外注意,否則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如果比較注意,說不定還能撐不少年。王大夫感歎說:“我這個老鄉,人好,命不好,忒多災多難了。”陸國群說:“老時住院,一個親人也沒有了,真苦啊。”王大夫說:“還不錯,水利局汪局長是老時的老戰友,對他很關心,他親自來安排住的院,讓水庫員工陪護,他也常過來看。”陸國群說:“老時是我的老領導,最近我在公司裏沒什麽事,也抽時間來照顧他。”果品公司離縣醫院不遠,白天下了班,吃過晚飯,陸國群常來醫院。住院後第五天,時玉山才醒過來,陸國群高興得眼淚都出來了,說:“老時,你總算醒了。”時玉山看到陸國群,很激動,裂裂嘴,想笑笑的樣子,囁嚅說:“國群……你在這裏。”水庫管理所的女工說:“陸姐這幾天,天天在這裏照顧你。”時玉山眼睛裏含著淚,說:“國群,謝謝你。” 陸國群說:“不用謝。醫生交待,你醒了之後,不能激動,少說話。”時玉山低聲說:“沒事兒,我能挺過來。”時玉山在院裏又住了二十多天,在這二十多天裏,陸國群天天做可口的飯菜,熬了湯,送到他床前。水庫的女工說:“時所長,你的病好得快,陸姐有一多半兒的功勞。”時玉山說:“國群,你這樣幫助我,我都不知道怎樣感謝你了。”陸國群說:“別說見外的話了。你永遠是這樣—隻許自己對別人好,見不得別人對你幫助一點。”時玉山出院後,水利局汪局長在局機關宿舍安排了一間房讓他休息一段時間再說。時玉山說水庫大壩正在搞護坡加固,他不放心,與其在外邊著急不如到現場看著,對身體還好些。時玉山也不願一個人蹲在小屋裏,沒事兒老想慘死的女兒,工作起來,時光會好熬些。局長拗不過他,隻好找車把他送回水庫管理所。局裏的大卡車到水庫管理所大門時,所裏的工人和附近村裏不少社員站在大門外迎接他,時玉山看見大家十分激動,眼含熱淚,從車上下來,跟人們握手,有的女孩兒泣不成聲,時玉山對大家說:“事情過去了,我也活過來了,還是跟大家一起看好全縣人民的活命水庫,大家別再難過了,打起精神來,好好工作。”幾個女孩兒說:“所長,時芸走了,我們都是你的女兒。”時玉山激動得嘴唇哆嗦著,連聲說:“謝謝,謝謝。”時玉山回到水庫,每天靠在工地上,吃不好,休息不好,晚上常失眠。陸國群在長嶺采購站,得空兒就去看他,見他人更瘦了,發現他不但飲食安排不好,連藥也常忘了吃,急得要命,說:“老時,你這是幹什麽?不要命了?”時玉山說:“國群,放心,我會注意的,從參加革命那時候起,我就樹立了一個信念,我的生命不僅僅屬於我自己。我是日寇入侵,民族危亡關頭投身革命的,我愛我們的國家,愛腳下浸透了血淚的土地,愛苦難深重的百姓,盡管反右派後,革命隊伍開除了我,但我自己沒開除自己,我自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比那些開除我的人更符合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實質,……雖然就個人來說,我幾乎沒有了再苟活於人世的理由,但我還沒有活夠,我放不下這裏的一山一水,放不下這些善良勤勞但永遠在受苦的人,我還得好好活,努力活,要不然也太對不起你對我的關心了。”
這年初冬的一天晚飯後,陸國群去水庫管理所看時玉山。那時水庫護坡工程早已完工。前些日子,縣委、縣革委、縣水利局領導陪同省和地區水利部門領導來水庫視察,領導們對水庫大壩及泄洪設施的養護,水庫管理,水產養殖,特別是水庫安全十分滿意,說,他們看了全省多處大中型水庫,這裏的管理是最出色的。上邊領導對縣領導說:“時玉山同誌是老同誌了,默默無聞地為黨工作,我們要嘉獎他,你們也要表揚,對他的身體要關心,工作要支持。”縣領導因為本縣水庫受到上級領導表揚感到臉上有光,忙唯唯稱“是”,說:“我們一定對時玉山同誌表揚,獎勵。”時玉山說:“我做的就是這份兒工作,幹好是份內事,勿需表揚。要獎勵就獎勵所裏的工人吧。”……現在,冬天到了,水庫上沒多少事可做了,時玉山身上的壓力不大了,該好好調劑生活,好好休息了。陸國群走進他房間,卻見他正對著女兒的照片無聲飲泣,一邊還說:“小芸,是爸爸害了你……”陸國群愣住了,時玉山淚眼迷離地轉向陸國群,像見了親人似的,抓住她的手,哭訴道:“國群,我心裏難受……我的好女兒……我心裏疼啊……”陸國群被他痛苦失態的樣子驚呆了,眼裏忍不住流下淚來,說:“老時,大家都知道你心裏苦,看得出來,你一直用拚命工作來壓抑和排遣內心的痛苦,你太難為自己了,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好過些。”時玉山站起來拿毛巾擦了眼,讓陸國群坐下,難為情地說:“剛才哭了一陣,現在沒事了。”陸國群知道,時玉山又把痛苦擠壓到內心深處去了。這天晚上,陸國群回到采購站女職工集體宿舍,女工們早都睡了,陸國群悄悄躺下,怎麽也睡不著,時玉山對著女兒照片哭泣的樣子老在她眼前浮現,她想起了二強,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她和時玉山一起蒙難,現在居然又一先一後遭受失子之痛……她還有大壯,而時雲山名義上有個姓他的姓的兒子,卻是那種情況,時玉山是太苦了,太不幸了,生活沒人料理,吃飯瞎湊付,常年開水泡煎餅,就疙瘩鹹菜,好好的白麵隻會做疙瘩湯,連疙瘩湯也做不好,一盆糊塗,一盆糨子,……下了班,一個人在那間小屋兒裏,心裏再苦,也沒法兒跟人傾訴。所裏的工人同情他,女工們想幫他做飯、洗衣,他都不讓人家幹,他心裏的話也沒法兒跟所裏的工人說,因為名義上他是領導,他還要顧及“影響”。長此以往,什麽人憋屈不毀,他那樣的身體怎麽受得了?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垮下去嗎?秋天,時玉山病倒在縣醫院搶救那幾天,陸國群暗想,要是他一病不起,他養病,他的生活,她來照顧。現在,陸國群的想法兒清晰,明朗起來,她要跟他生活在一起,日日夜夜照顧他,兩人相濡以沫,互相撫慰,和他共度餘年,讓他從此不再孤單,不再孤苦地獨自對著女兒的照片哭泣,讓他每頓飯吃得舒服,每晚睡得安適,讓他穿幹淨、合體、熨貼的衣裳,她要和他攜手走完還剩下的路……她轉念又想,自己這樣做,“合適”嗎?政治上可行嗎?社會上的人會怎麽議論?領導上會怎麽看?還是要慎重考慮,三思而後行。陸國群轉而又責備自己,怎麽又猶豫了?想退縮?當年,時玉山不顧自己的政治前途、政治生命,挺身而出,為你陸國群鳴冤叫屈,結果被打成右派,一個如日中天,前途無量的青年領導幹部像玉山傾倒,一落千丈,跌進了苦難的深淵,如今,他處在最痛苦,最無助的狀態下,你陸國群為什麽就不能,不敢站出來去陪他?陸國群不猶豫了,明天就去找他說,除非他因為她結過兩次婚而嫌惡她,她就一定要這樣做……第二天晚飯後,陸國群又早早地去了,時玉山正在吃晚飯,喝麵疙瘩湯,吃瓜幹兒煎餅。陸國群說:“你天天就是這老一套,吃不俗啊?”時玉山說:“這老一套挺好,省事兒,吃不俗,老百姓連這種飯也吃不上啊。”陸國群說:“你雖然降了兩級工資,但吃飯總不至於有問題,為什麽不把生活弄得好一點?”時玉山說:“我現在每月還拿七十多塊錢,工資不算低,可是,我用錢的地方也多,我父母戰爭年代因為掛念我,擔驚受怕,影響了健康,沒等到解放就都去世了,我兩個姐姐孩子多,生活困難,我得接濟她們,白潔的父母沒有工作,靠白潔姐妹幾個供養,白潔不在了,我仍照常每月給寄錢,現在那個男孩子去跟他們上學了,每次還要多寄點。當然,即使這樣,我的錢還夠花,比大多數同誌好多了。我隻是不願在吃飯上費一些時間,再說,我也不大會弄。”陸國群說:“我聽人說了,水庫上的員工,誰有困難,你都幫,甚至附近村裏的社員,你也幫。”時玉山說:“有這種事,多數情況下,是借錢給他們,不論怎樣,還不至於影響我自己的生活。我在房前屋後種青菜,不用買菜吃,水庫賣魚的時候,我就買兩條,生活不孬。”陸國群說:“老時,你跟原先不一樣了,一是年紀一年年大了,又遭受這麽多不幸,身體摧殘得厲害,二是你得過心肌梗塞了,王大夫說你一定要特別當心,你可不能再老是苦著自己顧別人了。……老時,我跟你說,我看你這個狀況,挺替你擔心的。”說著,就掉下淚來。時玉山說:“國群,別這樣,不要太為我擔心。”陸國群說:“讓我不為你擔心,我做不到,……我還要一直關心你……而且我還想不是一般地關心你,還要進一步……”陸國群說著,覺得自己臉紅耳熱,說不下去了,時玉山說:“怎麽還要‘進一步’,我不明白。”陸國群鼓起勇氣,說:“我說的‘進一步’,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照顧你的生活起居。”時玉山說:“國群,別說笑話了,我們又不是同一個單位,你有自己的單位,自己的工作,怎麽能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辦不到的。”陸國群說:“怎麽‘辦不到’?我也不是來當你的保姆。我們不是一個單位,但如果我們成了一家人,我不就可以天天照顧你了嗎?”時玉山愣住了,稍停,回過神來,板起麵孔,嚴肅地說:“國群,這話可不能亂說。這絕對不行,絕對不行。”陸國群說:“為什麽‘不行’?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我們生活在一起,互相安慰,互相照顧,有什麽不好?”時玉山說:“國群,你比我年輕,要找真正適合你的,組織一個家庭,我不能耽誤你。”陸國群說:“現在,在我心裏,那個‘真正適合我的’人就是你。”時玉山說:“那可使不得,確實使不得。要是那樣做了,就是我的罪孽了。”時玉山頓了頓,兩眼直視著陸國群,說:“陸國群,你想啊,因為我犯錯誤,白潔受到淩辱,最後把命都搭上了。她曾經是多麽純潔的一個人,卻落得那種下場。小芸如果不是右派的女兒,她會有完全不同的命運,就不會遇見那個流氓,即使會到那裏插隊,那個壞蛋也不敢欺負她,小芸也是因我而死的。我是她們母女罹難的禍根。白潔死後,我就拿定了主意,今生今世不再坑害第二個女人了。小芸沒了,我更覺罪孽深重,怎麽還會有心思考慮愛情婚姻這些事?對於我來說,那是太格格不入了,我會良心不安的。我覺得,痛苦,隻有痛苦是我配‘享受’的。”陸國群說:“老時,你這叫自虐心理。白潔和小芸在天有靈,她們也不會讚成你這樣苛刻地對待自己。”時玉山激動地站起來,說:“國群,我們都是過來人,很清楚愛情需要感情,溫情,熱情和激情。”他指著自己的胸膛,說:“我這裏邊是涼的,甚至是融不開的冰,早就沒了溫情和熱情,是板結的,也不會再有激情。我活一天,工作一天,那是出於責任,對男女之間感情方麵,我的心已經死了,不會枯木發新芽了。國群,別心血來潮,異想天開了,我知道,你是可憐我,心疼我,我感謝你對我的這片心,我心領了,但是對你這份心意,我不能、不敢也沒法兒接受。有合適的你再找一個,互幫互愛,但那個人絕不會是我。”陸國群說:“我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過的,我也不是‘異想天開’,而是胸有成竹。我說到做到,你什麽也別說了,我決心已定,我已經看到了我後半生的使命和歸宿,除了你,我不會再找任何人了。”時玉山說:“國群,我確實承受不起。”陸國群說:“你是不是因為我結過兩次婚,嫌棄我?要是那樣,我就不強求。”時玉山說:“國群,你別這樣說,你說這話,就把我逼到牆角兒裏了,我絕沒有那種意思。在我心目中,你始終是純潔、美好的,是我不配你,覺得我不能辱沒你。”陸國群說:“你既然不嫌棄我,我們就抓緊辦手續。”時玉山說:“國群,你千萬不要莽撞,我們因為見了幾次麵,上邊都要當成問題審查,咱們兩人要結婚,那不是‘右派翻天’?這事即使我同意,也辦不到的。”陸國群說:“現在,因為你在這裏幹得好,上頭兒對你很滿意,他們肯定希望你健健康康的,多幹幾年,全縣最大的水庫是安全的,到了汛期,他們才能睡安穩覺。所以,他們可能不反對這件事。再說,按公開講的政策,我們早已摘了‘帽子’,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兩人申請結婚,不違法,他們沒理由不給登記。我明天去找你們汪局長,請他幫忙。”時玉山還想阻攔,說:“國群,你……你再考慮考慮……你不能慌著去……”陸國群打斷他的話,說:“你什麽話也別說了,你什麽也不用管,擎( 白字)著,我明天就去。”……陸國群回到縣城,找到汪局長,說:“汪局長,時玉山的身體狀況很不樂觀。主要是心情不好,生活也不行。身邊沒個人照顧。”汪局長說:“他人也不算老,我一直想給他物色個合適的‘人兒’,他死活不要,愁人。這人太強,沒辦法兒。”陸國群沒說話,先紅了臉,說:“汪局長,要是由我來長期照顧他,你覺得合適嗎?”汪局長一愣,仔細看看陸國群,似乎不相信她的話,說:“國群,你不是開玩笑吧?”陸國群說:“哪有拿這種事開玩笑的?”汪局長問:“你是認真的?”陸國群鄭重地點點頭。汪局長高興地說:“國群,你有這個想法兒,我真替時玉山高興。你可要考慮好了,老時年紀比你大,身體又不好,大難為你了。”陸國群說:“汪局長,我什麽都考慮過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就說不上受難為。”汪局長說:“太好了,我替我的老戰友謝謝你。”陸國群說:“時玉山不同意,說他年齡大,不合適,另外還擔心組織上說是‘右派翻天’。” 汪局長說:“時玉山的脾氣我知道,他是個隻顧惜別人不顧惜自己的‘傻子’,他不同意我說服他。至於組織上,有的領導會有負麵看法兒,不過,你們這種情況,也沒有規定說不能生活在一起,也不違背‘婚姻法’。再說,因為長嶺水庫管得好,省、地兩級水利部門通報表揚,縣裏領導也臉上有光,到上邊要水利資金也比原先好辦,估計這事就沒人站出來反對了。”汪局長估計得很對,他找縣裏幾個領導請示這事,隻有陏書記冷笑著說了句:“他們兩人觀點上一直臭味相投,現在,幹脆搞到一起去了,真是棒打不散啊。”別的領導都未持異議,分管農業的縣革委副主任還說:“老時的工作很重要,他的身體確實需要人照顧。這是個好事。我給人事局講一下,把陸國群從果品司調到你水利局,你老汪把她分到水庫管理所,就更方便了。讓陸國群把水庫的檔案資料管起來就行了。”請示好了縣領導,汪局長跑到長嶺水庫找時玉山。時玉山說:“老汪,陸國群這個想法兒不可行,你又在裏邊攪和什麽?別胡鬧了。”汪局長說:“你反對這事才是胡鬧。怎麽著,你還不到五十歲,單身過了這麽幾年了,身體不好,不應該找個伴兒?有一九五七年那個事兒,就該死了?”時玉山說:“我實在不願意帶累別人了,特別是陸國群,她比我年輕。”汪局長說:“我看你又犯傻病了。陸國群這樣的女人找上門兒,你往外推?咱不說政治,隻說人,她的心是金子做的。我要是你,搶還搶不迭裏。你這叫兩眼不識金鑲玉,拿著元寶用腳踢,不知好歹。”時玉山說:“我對陸國群比你了解。我是不想讓她受到傷害。”汪局長說:“時玉山,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了,你不知道陸國群對你多麽關心。給我說到你,她多麽帶感情,那真叫‘一往情深’,她心裏認準你了,你硬推開她?你真的拒絕了她,那才是真正傷害她呢。”時玉山沉默了,稍停,說:“這種事,縣裏能同意?”汪局長說:“本來你倆結婚,你們分別從水利局、果品公司開介紹信到民政局登記就行了,但是,為了防止有人節外生枝,挑毛病,‘禮多人不怪’,我找了幾個縣領導,一路綠燈,縣裏還安排把陸國群調到咱局裏,我把她安排到水庫管理所管檔案,你倆領結婚證,陸國群調動的手續我都給辦好,你就等著接新娘吧。”汪局長做通了時玉山的工作,去登記之前,陸國群先跟大壯說了,大壯說:“媽媽,你一個人太苦了,時伯伯是好人,我同意。”大壯還跑到水庫管裏所,見了時玉山,躹了個躬,說:“時伯伯,我早就知道,你是因為替我媽媽說話打的右派,我敬佩你。你們走到一起,我很高興。有你照顧我媽媽,我放心。以後,咱就是一家人了,芸姐走了,我就是你的兒子。”不出一個月,陸國群和時玉山在民政局登記領了“結婚證”,陸國群的調動手續也辦妥了,兩人商量,都這麽大年齡了,不舉行什麽結婚儀式,陸國群搬家來水庫管理所,就算結婚了。
這一天,果品公司老郭、任小真、業務股的同事一起陪陸國群來水庫管理所。老郭說:“國群,咱們在一起沒待夠。不過現在這樣很好,我替你高興。”任小真哭哭啼啼,陸國群讓她引得也哭了。……就在這個月朗風冷的晚上,兩個一九五七年同時打成右派,各自經曆了家被人亡之痛的難兄難妹到了一起。“新房”裏,時玉山和陸國群兩人麵對麵坐著,時玉山伸手替陸國群拿開落在臉上的頭發,說:“國群,多少年了,我都不敢也不願看你滿是愁苦的麵容。你不知道,想到你這樣一個真誠、熱情的女青年受那種磨難,我的心多麽疼。……現在,讓我好好看看你。”陸國群兩隻清靈秀氣的大眼睛閃著淚光,說:“看吧,從現在起,我天天在你跟前,讓你看夠……不過,沒什麽好看的了,不是團縣委時候的陸國群了,成老太婆了。”時玉山說:“不,你隻是不一樣了,是另一種風韻了。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美麗的,美好的,美妙的。”陸國群撲到時玉山懷裏,仰臉看著他,撅著嘴,說:“那你還推三阻四的,要不是汪局長連勸加逼,你還推不迭呢。”時玉山說:“正因為覺得你好,覺得自己是個老頭子,不配你,怕作踐了你。”陸國群說:“你因為我的事犯了錯誤,我在焦廠煤場看見你受苦,心裏像刀紮著一樣難受,心裏老在想,今生沒法兒償還欠你的債了,甚至還有過這種念頭,如果有來生,做你的老婆。沒想到,我的願望今生就實現了。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麽高興。”睡下後,兩個“相交恨晚”的人互相摟抱著,恨不得讓對方溶進自己的身體,陸國群拿著時玉山的手,讓他摸自己肚皮上的妊娠紋,低聲說:“老時,我結過兩次婚,生過兩個孩子,……你真的不嫌我?時玉山親吻她一陣,說:“不是說了嗎?你在我心裏,永遠是純潔無暇的,因為你的心靈是最美好的。”時玉山的手不停地撫摸著陸國群的身子,感歎說:“國群,我勞改沒結束,就聽說了白潔那事,從那再沒碰過她。十五年我沒親近過女人了。我自己覺得心裏結冰了,沒想到……”陸國群低聲說:“那還不快點兒?還磨蹭什麽?”時玉山說:“不是磨蹭。我確實太幸福了,不知道怎樣愛撫你才好。”說著,折起身子,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包包兒,說:“我準備好這個了。”陸國群說:“你想得真周到。怎麽,不想讓我給你生個孩子?”時玉山說:“我想過了,咱倆這個情況,還是不要孩子為好。有大壯和白潔那個孩子就行了。”陸國群說:“好,我聽你的。”時玉山說:“我有了你,就有了一切了。”時玉山摟抱著陸國群,又是一陣狂吻,終於按捺不住了,慌忙戴好“套兒”,猛撲到陸國群身上,兩人企盼著的“結合”那一刻開始了,陸國群恨不得自己變成羹湯,任他啜飲,時玉山恨不得自己變成脂膏,溶化在她身上……時玉山一陣陣攻勢像夏天水庫裏的波浪,陸國群身子扭動著,像暴風雨中的小船兒……不知過了多大會兒,兩人都汗流浹背,像水洗過一樣,陸國群撫摸著時玉山,說:“好了,我累壞了,你不累?快下來歇歇吧。”時玉山下來,說:“跟你親熱,我覺得自己變年輕了,還真沒覺著累。國群,我都幸福得不知怎麽好了。”陸國群說:“我更是。剛才,想到是和你在親熱,就激動得要死。”時玉山俯在陸國群胸前,陸國群用手撫摸著他的腦袋,拂弄他花白的頭發,說:“玉山,不論我經曆了多少苦難,現在,我和你在一起,成了你的人,我覺得幸福。我就像是個棄兒,你就是我的家園。在這以前,我有強烈的被遺棄感,現在有你在,我的肉體和心靈都找到了歸宿。我要用我給你的愛撫平你心上的傷痕,用我的溫暖,化開你胸膛裏的冰團。…… ”時玉山說:“國群,你說得太好了。我原以為我的心早涼了,比冰還涼,現在,我覺得開始變暖了。往後,為了你,我也要好好活著。”陸國群說:“對,咱們手牽著手,互相攙扶著,一起過好後半輩子。”
陸國群和時玉山結婚十多天後,突然接到了從大西北發來的電報,哥哥提前釋放了,近日和嫂子一起回濟南探親。陸國群萬分高興,對時玉山說:“原來我打算咱到過春節一起回濟南,讓你這個半老頭兒女婿去見丈母娘。現在俺哥回來了,咱就提前回家吧。我這個苦命的哥哥連勞教加勞改一共十幾年了,總算放出來了,我太想他了,恨不得一翅子飛到濟南去看他。”時玉山說:“好,我把水庫的事情安排一下,咱抓緊去。我也想早點去看望媽媽,見見你們家別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