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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榆樹村,大家都知道,周恒順和路德甫、江世榮三個人是拜把子兄弟。莊裏不少人說,他們這三兄弟不賴,相互義氣著呢,比親兄弟也不差什麽。可惜三人的命都太苦了,沒一個有好果子吃。有人說,這才叫“難兄難弟”啊。於大牛、於二車兄弟倆對這三個人拜把兄弟十分看不慣,說他們是“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的鱉親家。”於大牛的妻弟孫誌春識文斷字,會甩詞兒,說也們是“臭味相投”,“狼狽為奸”。他們三人對村裏人說什麽也不在乎,不論誇也好,罵也罷,他們把那些話全當耳旁風,該怎麽著還怎麽著。哥仨兒兄弟情誼,一晃快二十年了,想把他們掰開是不可能了。這些年來,他們三家不論哪家有什麽事,兄弟們都要“表示”,他們之間像親戚一樣有來有往,互相“走動”。周恒順在牟屯完小和縣一中上了八年學,奶奶一個人在家,自留地裏的活兒,家裏的活兒,生產隊分口糧,路德甫、江世榮兩人搶著幹,常常是活兒幹完了,連口水也不喝,扭頭就走。周恒順從學校回來,常去他們家給老人請安,問好,親戚家捎來點稀罕食品,從來忘不了給他們兩家的老人送一點讓他們“嚐嚐。”路德甫、江世榮知道周恒順書念得好,雖然沒想過日後周恒順發達了,他們能沾什麽光,但總覺得自己會“光麵”些。但周恒順卻因為政治原因落榜回了家。三兄弟又常在一起了。 路德甫、江世榮因為老的是戴“帽兒”的分子,常替老人出“勞改工”,甚至參加訓話會,有的村裏幹部有影沒影兒地挑他們的毛病,動不動把他們弄到會上批鬥。作為“分子”子弟,他們始終是有些幹部的出氣布袋,因為當幹部就要表現威權,而在村裏表現威權,現成的對象就是四類分子和他們的子弟。吃柿子揀軟的捏,是天下所有人的本性,而榆林村於大牛這幫人更是捏軟柿子的行家。路德甫、江世榮兩人沒多少文化,不明白共產黨的政策,人家怎麽整,怎麽鬥,他們都是“磨道裏的驢—聽喝聲兒”,打碎牙往肚裏吞,從不說半個“不”字。周恒順看他們可憐,說:“村裏這樣搞,不符合政策。”路德甫說:“好兄弟,於大牛、於二車那夥子人,咱還指望他們講政策?刀把子在人家手裏,咱還敢跟人家反強?天底下哪裏有咱講理的地方?”江世榮因為爺爺和父親的事,更是時時事事小心謹慎,他在家裏是當大哥的,不願意因為自己惹事,讓苦命的娘和弟弟妹妹擔驚受怕。他說:“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就數破板凳的,常被人敲打,省得張狂。”周恒順瞧他們那窩囊樣兒,聽他們說這些話,心想兩位仁兄比魯迅先生筆下的閏土還要卑微,馴順。周恒順又想,自己也和他們差不了多少。文化大革命中,他“站錯了隊”,被當成現行反革命,又是關押批鬥,又是進學習班,整了七個多月。兩位仁哥時時為他懸著心,好歹回來了,才鬆了一口氣,但是村裏於家兄弟又落井下石,在“路線教育”中,趁他新婚那一天,揪他上台批鬥。此時的周恒順,對“一打三反”心有餘悸,作為“壞頭頭—實際上他算不上什麽‘頭頭’”,他也沒敢抗爭。到了一九七一年,山東省跟全國一樣,又在全省範圍內挖“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文革初期,周恒順在文革小報上見過“五一六”這個名字,隻知道是北京少數有背景有來頭的中學生搞的一個晝伏夜出,神出鬼沒,有點“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群眾組織,沒聽說他們在山東有什麽活動,現在卻要把山東王效禹支持過的一派的頭頭弄成“五一六”分子。運動緊鑼密鼓地開展起來。周恒順很“幸運”,因為是農村社員,沒被抓被關,而是作為“知情人”,被召去聽批鬥會,再就是沒完沒了地寫揭發和證明材料。大隊革委副主任於二車,革委委員孫誌春在村裏放風兒,說周恒順是“五一六”分子,新任大隊書記於大牛因為是“一把手”,做持重狀,不公開說周恒順是什麽“分子”,但對於二車等人的說法聽之任之,大隊革委主任宋家財提醒他們不要亂講,於二車說:“怎麽了?周恒順就是定不上‘五一六’,起碼也沾邊兒。”路德甫,江世榮聽了村裏的風言風語,嚇得要命,替周恒順捏一把汗,問他:“要緊不要緊?”周恒順說:“你們放心。幹牛屎糊不到身上去,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路德甫說:“那可不一定。不做一點虧心事,鬼也一樣叫門。”周恒順說:“那倒也是,鬼也是吃柿子揀軟的捏。不過,這回挖‘五一六’,我一點兒不擔心,沒事兒。”路德甫問:“這‘五一六’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周恒順說:“我也說不清‘五一六’是什麽玩意兒,但是,我能肯定,不用說我,就是全縣也不會有一個真正的‘五一六’。”兩人納悶地問:“明明沒有,還非得‘挖’,怎麽會這樣?上級領導都是有水平的人,怎麽這樣弄?”周恒順苦笑笑,說:“為什麽會這樣,隻有天知道。”周恒順向縣裏來的負責挖“五一六”的幹部問過這問題,那幹部說:“對這個問題要辯證地看待,要看本質,是不是實際參加‘五一六’組織,那隻是形式,實質是被審查對象的思想和行為。我們知道,全縣甚至全山東省都沒人加入過‘五一六兵團’,但是有人思想和行為跟‘五一六’反革命集團一脈相承,客觀上屬於同一個思想體係,一樣可以定為‘五一六分子’。”這讓周恒順先是驚詫,但很快又覺得“茅塞頓開”,原來一個不知“五一六”為何物的人,一樣可以打成“五一六分子”,隻要當權者要這樣做。縣裏就是這樣搞的。根據上級指示,既要挖“組織”,更要揭“問題”,縣裏幾個群眾組織頭頭,包括從監牢裏放出來不久的唐振鬆等人,又一次給整得灰頭土臉,七竅生煙,不死也脫層皮,小學教師“指揮部”有個頭頭兒,被逼急了,自殺了。據說,山東挖“五一六”,是講“政策”的,有的省份兒,大搞刑訊逼供,先讓某人承認自己是“五一六”,再令其交待是被誰“吸收”的,自己又“發展”了誰,誰,誰,整人者再順藤摸瓜,追查那些被供出的人,如此一個個、一層層往外延伸,擴大,像滾雪球,“五一六”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清查“五一六”的集中營成了人間地獄,挨整的人鬼哭狼嚎,尋死覓活,慘不忍睹。周恒順想,解放後一次次政治運動,雖然足夠慘烈,但總還有點緣由—哪怕是牽強附會的甚至顛倒黑白的緣由,而文革中大運動套著的一個個運動卻幾乎演變成徹頭徹尾的信口雌黃,癡人說夢,當權者居然會針對根本不存在的,子虛烏有的,連影子也找不到的“組織”或“事件”,對“非我族類”者大張撻伐,肆意懲治。比如這個讓人聞之色變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團,偉大領袖毛主席,中央文革的幾位要員都作了指示,讓數以百萬計的人蒙冤,在後人聽來一定是中國版的“天方夜譚”。仔細想來,似乎也沒什麽奇怪,因為在中國政治舞台上,主政者慣會使用“辯證法”這個法寶。辯證法是德國的哲學巨擘的偉大創造,又被馬克思、恩格斯運用到極致的哲學利器,而在這裏,卻成了強詞奪理,撒謊欺騙,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無中生有這一類政治魔術的障眼法兒。在辯證法兒的幌子下,功臣會成為禍首,人禍說成是天災,文革中,明明是工廠停工,學校停課,武鬥頻發,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卻被說成“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來越好”, ……現在的挖“五一六”,各地主事者都知道當地並無“五一六”,卻紛紛聞風而動,雷厲風行,煞有介事,因為他們祭出“辯證法”這法寶,用以“武裝”自己,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當然,所有這些想法兒都隻在周恒順腦子裏,他不會對任何人講,更不會形諸紙筆。作為“另冊”中人,他必須顧及自己政治上的安全。這把兄弟三人中,周恒順對政治上抬不起頭,直不起腰,做不得人有著明確的、清醒的認識,是傷到心底,痛徹骨髓的,而路德甫、江世榮對於政治上的可悲處境已經習以為常,認為是理所當然,命中注定。他們像馴順的牛羊一樣惟命是從,絲毫不像報紙、廣播上天天說的“人還在,心不死”,而是精神麻木,心如死灰。他們對村裏—更別說外邊的—政治方麵的事一點不懂,也不想懂,政治上的高壓像呼吸慣了的空氣,喝習慣了的苦井水,所以也並不感到多麽痛苦,讓他們痛苦的是親人的具體的、實實在在的不幸,比一般社員更甚的生計上的艱難,以及……對異性的渴求……這些年,三兄弟家裏,禍怏連綿不斷。周恒順家,解放不久,娘被迫帶著小兒子改嫁,家裏隻撇下奶奶和他,石頭兒長大了,回了村,被打成重傷,周恒順被打“反革命”那一年,石頭兒得了血液病,第二年不治死去,讓周恒順痛徹心肺;三年災荒中,路德甫的父母前後不到三個月,撇下路德甫、路德水兩個光棍漢兒子,相繼含恨而去,石頭兒去世後不久,和他同在“戰山河”戰鬥隊幹活兒的路德水排啞炮被炸得血肉橫飛,事後隻給了一百元錢的喪葬費,像死了一條狗;江世榮家,三年災荒最後一年,他那個土改時嚇傻了的瘸子叔到底沒撐下來,病弱不堪的母親也許是舍不得自己的兒女,好歹活了下來,一年倒有七、八個月躺在床上。更讓這三兄弟犯愁的事是找對象,娶媳婦兒。他們都老大不小了,周恒順比兩個仁哥小四、五歲,又有學問,知道全中國、全世界的事,有心胸,有主意,對找對象,不顯得十分著急,村上張半仙算著他有“桃花運”,不愁找不著媳婦兒。不信不行,還真讓張半仙算準了。他上中學時,又是親戚又是同學的牟洪雲和他感情很好,周恒順考學落榜回了村,下狠心跟牟洪雲斷開了,鄰居家姑娘小杏兒美麗、善良、癡情,有嘴有心,非周恒順不嫁,就在周恒順人生處在最低穀的一九七零年冬天和周恒順結了婚,第二年秋天,生了個胖小子,取名小寶兒,路德甫、江世榮為周恒順高興,可他們自己的事兒越來越沒指望。轉眼間,兩、三年又過去了,周恒順的兒子小寶兒滿院子跑了,會“咿呀”地說話了,他們兩人的對象還連個影兒也沒有,路德甫的弟弟德水在工地上炸死了,路德甫疼得差一點瘋了,可是私下裏也想,他兄弟們將來要像村裏那些光棍老頭子一樣孤苦地過一輩子,出一輩子牛馬力,到老了,孤苦伶仃,病了,連個人倒碗水喝都沒有,死了,爛在屋裏都沒人知道,……這樣活不活的又有什麽意思?路德甫、江世榮和他兩個弟弟,都是要個頭兒有個頭兒,要長相有長相,幹活兒是好把式,不低不壞,沒孬毛病,不抽煙,不喝酒,連撲克牌也不打,這樣的青年,要是成份好,不早找上媳婦兒,有孩子了?可他們出身不好,江家又是那種“情況”,即便有閨女看上了他們這個“人兒”,家裏的老的,甚至大隊幹部都會擋著。他們想找個媳婦兒,像上天摘顆星星一樣難。他們對找對象的事,晝思夜想,吃飯飯不香,睡覺覺不甜。年紀越大,越灰心失望,越提不起精神,每天硬撐著,牛馬一樣出力,機器一般幹活兒,熬著沒有一絲奔頭,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的日子,周恒順和奶奶沒少替他們操心這事,但是沒有一點兒結果。這也是周恒順的一樁心事。奶奶對周恒順說:“你兩個仁哥的婚事也急不得,急也沒用,誰跟誰做夫妻,是已就的,是上輩子修的,人常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俗話說,‘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像你和小雲,從小就投緣兒,到了還得各找各的,這還是緣份不夠。像小杏兒,當年她大大、她娘帶她來咱村,正好跟咱是鄰居,這不就是給你送媳婦兒的嗎?這些事都有月下老人管著哩。無福之人跑斷腸,有福之人不用忙,你這兩個仁哥,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碰上了。”周恒順把奶奶的話說給兩個仁哥聽,江世榮說:“有福之人不用忙,可惜咱不是有福的人。有福就不托生在這種家庭裏了。”路德甫說:“瞎貓能碰上死老鼠,咱這輩子是碰不上個媳婦兒了,我是死了心了。”
路德甫自己也想不到,他這話說了不久,說自己死了心的他,還真就“碰”上了。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下頭場雪那晚上,路德甫喝了兩碗瓜幹薯葉粥,吃了一個煎餅,看看屋外正撕棉扯絮般下著的大雪,心想,不能出去串門兒了。天冷,他把鍋碗刷了,又到院子裏轉轉,看看有沒有怕淋的東西,關好雞窩兒門,把幾塊地瓜把兒,半盆泔水,放到狗窩兒跟前,他家的黑狗—就叫“大黑”—從不嫌飯食不好,急急忙忙,三口兩口吞下地瓜,又一陣喝光了泔水,把狗食盆舔得幹幹淨淨,抬起頭,借著雪光看看主人,像在說:“行了,又湊乎著吃了一頓,沒關係,餓不死就行。主人,天冷,你回屋吧,看咱這個窮家,有大黑呢。”他們家原來養了條看家護院的大黃狗,土改那年,路德甫的父親怕村上的貧雇農嫌那狗欺負窮人,主動找貧農團的幹大牛,讓他們把大黃狗逮了去宰了讓貧農團的人吃了狗肉,路德甫和路德水心疼得要命,偷著掉眼淚,這事為父親掙了個“好態度”,運動中開鬥爭會、訴苦會,路德甫的父親幾乎沒怎麽挨打。一九五八年,社員被調著到處參加“大兵團”作戰,不少人家關門閉戶,莊裏,路上有不少沒主兒的狗。有一天傍晚,路德甫從工地回家,一隻小黑狗竟一路跟著他來了他家,路德甫他娘給了它一點剩飯吃了,那小狗不肯走了,就留在了路家,一年年長大了。三年災荒時期,路德甫的父母都餓死了,那狗每天不過喝點兒刷鍋水,跑到坡裏啃點爛東西,卻活了下來。有道是“家貧出孝子”,在路德甫看來,家貧還出義犬,大黑對主人的忠誠是無與倫比的,天天守在家裏,恪盡職守,也許是看出家主人在村裏的弱勢處境,不願給主人惹事,添亂,對“入侵者”,襲擾者如要飯的,並不特別凶惡,隻是站在原地“汪汪”叫著表示警告,不像有的狗那樣“狗仗人勢”,往人身上撲,甚至張開醜陋的大嘴,呲著可怖的大牙下口咬,嚇得人麵如土色,落荒而逃。大黑從不這樣,它把守門戶,對疑似“來犯者”隻是加以警告,同時向主人報警而已。路德甫的鄰居戲言:“狗隨家主兒,大黑隨路德甫,好脾氣。”大黑似乎知道主人生計的艱難,在吃食上,從來都是給就吃,不給就算了,從不到廚房和住屋裏亂拱亂翻,廚房裏,住屋裏,飯桌上,無論放著什麽吃食,大黑餓得再厲害,主人不給它,它從來不會去動,最多是看看那吃食,馬上就神色慌亂地低下頭,乖乖地離開。三年困難時期,大黑餓急了就到野地裏一陣亂拱,找點爛地瓜、爛地瓜秧兒,甚至是爛草填自己肚子,回家來,還像小孩子做錯事似的,跑到堂屋門口,搖著尾巴“喂喂”幾聲,好像在說,對不起,我出去找了點兒東西吃。頭些年,兩個老主人先後去世,大黑發出嗚咽般的叫聲,兩、三天不肯吃食兒,隻喝幾口水。路德水死了那一陣,每到傍黑,它就蹲在大門外待到很晚,才失望地回來,又跑到路德水住的屋門口張望,看不到人,隻好神情抑鬱地到自己窩兒裏趴下。路德水死了以後,家裏出出進進就路德甫一個人了,它對路德甫更依戀了,路德甫幹活兒回來,總是在他身邊轉遊,到了晚上,不像原先那樣,沒事兒總是趴在大門裏頭自己那棍棒和破油布搭的狗窩兒裏,見主人關了大門,常常會不聲不響地,慢騰騰地走進堂屋,在門裏邊趴下,臉朝著主人,看著他,不動聲色地陪著他,一待就是老大會子,像在對主人說:“家裏就撇下咱倆了,你還得一樣過,我陪你。”路德甫看著它,心想,大黑通人性,它怕我孤單,來陪我哩。這樣想著,有時竟會流出幾滴淚來。天晚了,路德甫要睡覺了,就對它說:“大黑,好了,我該睡覺了,你回自己窩兒吧。安安穩穩趴著,別亂叫喚。咱家裏也沒的偷。”大黑好像聽懂了主人的話,站起來,看主人幾眼,甩拉幾下尾巴,默不作聲地回自己窩兒。一晚上,它真的不像別人家的狗那樣有事沒事兒地起哄亂叫一氣,隻是在近處真有響動時,才會例常地“汪汪”幾聲,並盡職地出窩兒來,在院子裏警惕地四處看一陣。……路德甫喂完狗,踩著院兒裏的雪回堂屋,不由自主地看看德水活著時住的小屋兒,想象著德水活著時,煤油燈映照著他的身影兒在窗紙上晃動的樣子……現在,他走了,小屋兒空了,白天,有時路德甫開開小屋兒的門,站在門口兒看看,大黑也懂事地站在他身後。路德甫有時想,周恒順的弟弟石頭兒生治不好的病死了,他自己的弟弟讓啞炮給炸死了,連個囫圇屍首都沒落下,他到開山工地的時候,隻看見了兄弟的半塊腦殼兒,一丁點兒帶血的臉皮……隻要想起來,路德甫的心就“格支格支”地疼。娘活著的時候吃齋、偷偷念佛、拜觀音,常說“善惡有報”一類的話,大大和娘一輩子連個螞蟻也不肯踩死,沒作過什麽惡事,為什麽家裏卻災禍不斷?難道真是上輩子作的惡,要這輩子還嗎?路德甫怎麽也想不通……路德甫回到堂屋,拿塊破毛巾抽抽一身的雪,但抽不掉心裏的鬱悶和煩惱。他插上門,上床睡了,把小煤油燈吹滅,心想,睡吧,明早晨早起來掃雪。大大在世的時候,他家門外邊這條路,歸他掃,那是他作為受管製的“富農分子”勞動改造的“任務”,路德甫,路德水兩兄弟常幫他掃。後來,大大“走”了,路德甫仍然堅持掃這條路,下了雪,就掃雪。下了雨,就借著那濕乎勁兒,拿了鐵鍁,鏟高填窪,把路整平,有人說:“路德甫,你又不戴‘帽子’,不受管製,弄這些事兒幹嘛?”路德甫說:“我跟著俺大大掃這條街習慣了,髒而八幾的,看著不順眼。掃掃,拾掇拾掇,莊鄉走著舒坦。也累不著我。”有人說這人是“愣巴”。……路德甫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他被敲大門的聲音驚醒了,大黑也“汪汪”地叫起來,路德甫急忙摸到火柴,點亮了小煤油燈,匆匆穿衣服,起了床,心想這麽晚了,誰來敲門,莫非周恒順家有什麽事,他拿了手電筒,開開堂屋門,見雪仍在烏烏呀呀地下得正歡,像一群醉漢在半空中亮開架子伸拳捋胳膊地打著醉拳,攬鬧得周天混沌一片。路德甫聽見一個婦女在大門外哭咧咧地說:“大爺,大娘,行行好,開開門,救救俺娘倆兒……”路德甫一聽,是過路的要飯的,這大雪天,可了不得,可不能讓她們在自家大門口凍死,他忙跑到大門跟前,喝斥了大黑兩聲,大黑不“汪汪”了,他開開大門,拿手電筒一照,見一個婦女抱著個五、六歲的孩子,渾身是雪,像大雪天小孩兒堆的雪人一樣,路德甫說:“你這大嫂怎麽回事?天這麽晚了,還下著大雪,這是幹什麽?”那女人說:“大哥,俺是黃河北過來的要飯的,下了大雪,走迷糊路了,回不了俺住的地方兒了,俺閨女病了,身上燒得和火炭子似的,你讓俺進去,給俺閨女點兒水喝。”路德甫說:“那……好,你家來吧。”那婦女抬腳住院裏來,門台階上雪厚,打滑兒,路德甫伸手扶她一下,拽著她襖袖子,領她進院來,大黑以為是客人來了,前邊跑著帶路,把那女人領進了堂屋,路德甫關好大門,回屋來,忙從裏間屋端出煤油燈,讓那女人把孩子放到椅子上,拿塊毛巾遞給那女人,讓她抽了她和孩子身上的雪,可憐那孩子小腦袋耷拉著,坐也坐不住,想往下“出溜”,路德甫跑去扶住那孩子,用手摸摸她的額頭,熱得燙手,路德甫說:“這小妮兒燒得厲害,我有從大隊衛生室拿的沒吃了的藥—是退燒的—給她吃了,讓她多喝點開水,快睡覺。”路德甫找出藥來,和那女人一起讓女孩兒吃了藥片兒,又喝了一大碗水,路德甫問孩子餓不餓,吃點麽兒不,孩子說,想吐,不吃麽兒。路德甫抱了孩子,把孩子放到自己還熱乎的被窩兒裏,讓孩子睡了,這才回頭跟那女人說話。燈光裏,他看到這女子約摸三十來歲年紀,雖然頭發蓬亂,穿著補釘摞補釘的舊棉衣,人肌黃麵瘦,但也眉清目秀,平頭正臉兒的,看長相是良善人。路德甫忙到飯屋熱了瓜幹粥,拿了煎餅和疙瘩鹹菜,讓那女人吃飯,那女人很難為情的樣子,但肚子餓得厲害,就什麽也顧不上了,大口小逮地吃起來。女人吃完了飯,臉色露出點紅暈,不好意思地朝路德甫苦笑笑,說:“大哥,你救了俺娘倆兒的命了。”路德甫拘拘束束地說:“我橫豎不能眼看著讓你們在俺大門外頭凍死哎。”稍停,路德甫說:“這位大姐,我跟你說,我成份不好,家裏就我個人,三十多歲了,也沒家口—成份不好,沒人跟,你一個婦道人家,住在我這裏不合適。這樣,你把孩子放在這裏,我替你看著,半夜以後,還得再給她吃回藥,你得另找個人家兒,去求人家給敞開門兒,讓你住一宿。”那婦女哭了,說:“大哥,我抱著孩子敲了不少門兒了,人家都睡覺了,沒人給開大門,有一兩個開了大門,一看是要飯的,也不讓進家門。這會兒天更晚了,我上哪找地方住去?大哥,殺人殺死,救人救活,就讓我將就著住一晚吧。”路德甫老實巴交地問:“大姐,你住在我家裏,不害怕?”那女人說:“大哥,一看你就是好人。有那心眼兒不好的男人,遇上這種事兒巴不得留下人家哩。你看你,往外攆。我不害怕。”路德甫看看這女人愁得了不得的樣子,心想,今晚上惹的這個麻煩可不小。這麽晚了,天又下著大雪,她也確實難找地方住了,就讓她們住這一晚上吧。他對這女人說:“你這大姐確實遇到難處了,我就不往外攆你了。這樣吧,我把藥給你找好,過半夜你再給孩子吃一次。你娘倆兒住在這屋裏,我上小屋兒去睡,我走了,你把門插上。”
路德甫去小屋,在弟弟的鋪上睡了。小屋特別冷,他怕被子涼,也擔心晚上那小孩兒病情加重,沒脫衣服,蓋上被子就躺下了。睡在弟弟的鋪上,他心裏老不是滋味兒,又老想著堂屋裏睡著的像天上掉下來的母女倆,那女人的模樣兒老在他麵前晃蕩。這是路德甫頭一回一個人和一個年輕女子住在一個家裏,雖然分別睡在不同的屋裏,但他還是因為今晚異樣的狀況感到一種莫名的激動、興奮和不安。剛才路德甫看了那女人幾眼,長相不賴,要是有條件洗臉梳頭打扮,會更俊,長得挺好看的年輕女人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真夠可憐的。明天得好好問問她。剛才她突然出現,路德甫緊張不安,連她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兒都沒問,路德甫覺得自己真夠昏的,明天得好好問清楚。路德甫突然想起周家奶奶說的話“有緣千裏來相會”,莫非跟這個女人有緣?要真是那樣,一定是死去的大大和娘求了老天爺,老天爺發善心,對路德甫施恩了。路德甫胡亂想像著跟這女人“好”了,她成了自己的媳婦兒,光屁股睡在一個被窩兒裏……路德甫激動得心跳起來,他一個大男人,快四十歲了,心裏想得最多的就是女人,就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一起辦的那點“事兒”。但路德甫隨即又想,你這可真是大睜著眼做白日夢,而且還是做夢娶媳婦兒—想好事兒,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爆仗開花—響(想)得美。人家這女子不過是家鄉遭災出來要飯,碰巧兒要到你門上罷了,是一時遇到了難處,也許人家家裏有丈夫呢,你想趁人家落難了,有求於你了,想人家的好“事兒”,這還是人嗎?你可不敢胡來,你想丟大人,想去吃“現成的”?就算人家沒有丈夫了,想找“主兒”,也不會找你這樣兒的,人家為什麽麽要跟一個富農的兒子?門兒都沒有。……明天問清楚了,她小孩不發燒了,就打發她娘倆兒快走,別在這裏惹是非,讓於家兄弟那幫人抓著毛病治一下子,招著就比害眼厲害。他們這些人巴不得四類分子和“分子”子弟這樣的人出毛病才好哩,好證明“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他們嚇唬人,整人顯得正確,正當,理直氣壯,還顯得他們整的不是好玩意兒,他們整這種人不但符合毛主席指示的“大方向”,甚至是“替天行道”哩……可他還是忍不住又翻過來想,要是她並沒有丈夫,她也相中他了,兩人真的有緣份呢,你不問青紅皂白把她趕走了,那可真是賤命鬼,擔不得好事了,這可是一輩子也碰不到的好機會兒啊。路德甫決定問清楚了再說。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路德甫還矇矇矓矓地睡著—他昨晚上沒睡好—聽見院子裏有“歘拉、欻拉”掃雪的聲音,慌忙翻身起來,開了屋門,見雪停了,天晴了,天上還有蹦蹦星星的幾顆星在眨著眼睛,那女人正彎腰拿大掃帚掃雪,院兒裏的雪就要掃完了,掃起來的雪都堆到院子裏幾棵樹跟前了。那女人聽見東屋門響,抬起頭,說:“大哥,你起來了?我把你亂醒了。”路德甫看看那婦女,見她頭發梳過了,臉也洗了,團團臉兒被冷風吹著,加上掃雪累的,臉色變紅潤了,兩隻眼晴不算大,可是眼光溫潤,被她看著,讓人心裏舒服。路德甫說:“你怎麽起那麽早,把院子裏的雪都掃完了?有累了。孩子怎麽樣了?”那婦女一邊把最後的一坨雪擁到樹根前,一邊高興地說:“孩子頭半夜燒得說胡話,吃了第二次藥,消停了,燒也退了,還睡著呢。真是多虧了大哥了,不光讓俺吃住,還給孩子治好了病。……真不知道怎樣謝你。”路德甫說:“謝什麽?這不就是巧兒了嗎?遇著人有難,還能狠著心不幫幫?”兩人正說著話,大黑從狗窩兒裏,跑過來,先看看路德甫,再抬頭看那女人,還“人站”起來,往她身上撲,那女人嚇得臉都變色了,忙往後撤身子,一邊下意識地拿手捂上臉,路德甫忙伸了胳膊擋著她,護著她,他的手無意中碰著了她的手,覺得身上有種怪怪的,挺舒坦的感覺,對她說:“不用害怕,它這是跟人親哩,它已經喜歡你了,這狗通人性,主人喜歡誰,它就喜歡誰。”那女人把捂著臉的兩隻手放了下來,臉更紅了,說:“剛才嚇壞我了,原來是這樣……”路德甫喝斥大黑道:“好了,別人來瘋,見誰都上頭撲臉的了,回你的窩兒吧。”大黑聽了,把前腿放下來,搖搖尾巴,乖乖地回了狗窩兒。路德甫說:“天還早,你回屋歇歇,我出去掃掃大門外頭路上的雪,回來再做飯咱吃。”那婦女說:“大哥,你給我說說東西在哪放著,飯怎麽做,我做吧。”路德甫看看她,真的領她到西堂屋跟她說了地瓜幹兒、糊塗麵兒,幹菜葉兒在哪放著,又給她說了做什麽飯,怎麽做,說:“那就不客氣,讓你受累了。”說完,扛了掃帚、鐵鍁,出大門去掃雪了。路德甫在門外大路上和幾個巷口兒小路上掃雪,幹了一個多小時,掃完了, 回家來,那婦女已經把飯做好在後鍋裏熱著哩,見路德甫回來忙往臉盆裏舀了熱水,讓他洗臉,一邊說:“我在後鍋裏溫了一鍋水,有熱水用了。”路德甫見北屋門裏頭,大盆裏泡了滿滿一盆衣服,路德甫說:“讓你洗衣服—髒而八機的,可不行,先放那裏,泡泡我自己洗。”那女人說:“大哥見外了,這幾件衣裳,有什麽洗頭?不就幾盆水的事,還累著我了?”路德甫到裏間屋看那女孩兒,女孩兒還甜甜地睡著,臉色蒼白,但長的挺俊巴。這個家裏多少年沒有孩子,路德甫看著一個孩子睡在自家屋裏,自已床上,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的感覺。回到外間屋,見小桌兒上飯已擺好,碗口上冒著熱汽,路德甫坐下,讓那婦女也坐下,還沒端碗,路德甫說:“咱兩人先吃了,那屋裏有準備過年的白麵,吃完飯,你擀點麵條兒,給孩子做點兒熗鍋麵條兒,磕上個雞蛋,孩子發燒,沒胃口,怕是喉嚨也疼,讓她吃點兒軟的,有點營養,病好得快。”那婦女說:“不用那樣,讓她喝口瓜幹兒粥就行,沒那麽嬌貴,家家戶戶白麵稀罕,留著過年吧,讓她吃,糟塌了。”路德甫說:“別這樣說,孩子吃了,不是糟塌。你在我家裏,就聽我的”。 那婦女眼圈兒紅了,鼻子有點發酸,忙低了頭喝粥。路德甫端起碗吃飯,還是那些東西,還是那種飯食,可經她的手做出來,就比原先他自己做的好吃,鹹菜切成細絲兒,倒了丁點醋,滋味兒特別好,那女人也不像昨晚餓急了的樣子,慢慢地,不聲不響地吃著飯,兩人吃完了,婦女忙著收拾碗筷,路德甫說:“大姐,先放一放,待會兒再收拾,咱啦啦呱兒。還沒迭的問你,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字,家裏還有什麽人,怎麽會讓你娘倆兒出來受這罪?”那婦女抬頭看一眼路德甫,眼圈兒紅紅的,說:“大哥,俺是黃河北河濱縣人,我叫黃巧蓮,數牛的,今年三十六了,俺男人叫洪誌勤,結婚十幾年,拉扒了幾個孩子,都沒立著,就撇了這麽個閨女,叫小鳳,才五歲。我命苦,孩子立不住,孩子他爹也不長命,小鳳兩歲那年,孩子他爹跟村裏造反派到縣裏開大會—他人老實,不願去,可是造反派非讓去不可,說不去就扣工分兒,還罰款,隻好去了,回來的路上,天下大雨,他在黃河崖上滑下去,讓黃河水衝走了,連個屍首也沒見。活支拉的個人去的,連個影兒也沒回來。我去找造反派頭頭兒要人,造反派頭頭兒還惡得像還鄉團似的。俺那裏靠海近,入了社,社員不拿社裏的事當日子過,地裏沒糞肥,往上泛堿,到處白花花的,莊稼棵兒長得跟香似的,口糧一年比一年少,一年倒有六、七個月缺糧斷頓,社員都出去要飯,地種得更不行了。俺大隊革委主任—就是逼小鳳兒她爹去開會的那個造反派頭頭兒—是村裏一霸,自己有個挺好的老婆,還喜歡沾花惹草,他對我不安好心,不住地偎乎,我就不理他,可是天天提心吊膽,我狠狠心,跺跺腳,拽著小鳳兒跑出來要飯了。”路德甫問:“你出來,婆家、娘家知道不?他們不找你?”巧蓮說:“要不說我命苦呢。俺娘家、婆家兩邊兒的老的都沒了—都是餓死的,男人也死了,還有人背地後裏說,是我命硬,老的,男人都叫我‘克’死了。……要不是舍不得小鳳兒,我早就一頭張到黃河裏找洪誌勤去了。”黃巧蓮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路德甫慌忙說:“大姐,別哭,天無絕人之路……”他本來還想說“慢慢會好起來”,可是沒說出口,他知道那是空話,會“慢慢好起來嗎”?怎麽會“好起來”?路德甫說:“那你娘們兒怎麽過的?”巧蓮說:“農忙季裏,俺到莊裏,偎上去給人家幹活兒,看見有紅白喜事,俺也給人家幫忙,我幹活兒麻利,人家願意讓我幹,混著俺娘倆兒有口飯吃,給找個地方孬好住住,冬天就住到個破廟裏。要飯跑路,天冷天熱都不怕,狼也不怕,鬼也不怕,就怕人,怕遇見沒人心眼兒的男人,說出來不怕大哥笑話,我出門兒要飯,不梳頭,不洗臉,還特為往臉上抹點兒灰。”路德甫說:“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巧蓮說:“我也正作難呢。今年冬天特別冷,我怕小鳳兒凍壞了,把命搭上了……大哥,我尋思著,你要是能讓俺娘倆兒住個頭年兒,給俺口飯吃,俺一輩子感你的恩德,我也不白吃飯,你出去幹活兒,我在家裏除了做飯,把該拆做的、縫補的全都給你做好了,把屋裏屋外都打掃得幹幹淨淨,你以後成個‘人兒’,人家來相看,也像個樣兒。”路德甫說:“倒不用費那個勁,弄得再像樣兒,也沒人來相看。我不跟你說了嗎,俺家是孬成份,沒人兒願意跟俺這樣兒的。除了俺兩個把兄弟還有幾個出了門子的姐,也沒人擦我的門檻兒。”巧蓮說:“那反正幹幹淨淨的比埋埋汰汰的好,利利索索的比拉拉撒撒的好。”路德甫說:“那自然是。不過,大姐,我不擔事兒。”巧蓮說:“你是行好,救人命,咱又不做反對社會的事,也沒啥不好,人家要問,你就說我是多年前下黃河北的一個表姐,遭了水災,投奔你的。”路德甫說:“倒也是個辦法兒……我也不忍心攆你娘倆兒走,要是你們從我這裏走了,大人孩子倘或有個不好兒,那是我喪良心了。我口糧也有,俺兄弟在公社農場幹了幾年活兒—他今年讓開山炮炸死了—那邊管吃,家裏的糧就省下了。不過,你得容我找一個仁弟商量商量,我沒文化,不敢拿主意。我仁弟有學問,什麽都明白。你就先住著吧。”路德甫心裏已經既不忍心也不舍得讓巧連娘倆兒走了。這天晚上,路德甫和巧蓮娘倆兒一起吃了飯,去了周恒順家,把這事說了,奶奶說:“德甫,這個巧蓮,說不準就是老天爺給你送上門兒的媳婦兒,不過可得看準了,可別讓人家坑了。這兩年荒亂,黃河北的過來不少要飯的娘們兒,跟這邊兒的男人‘過’了,有的是真心過,有的是過些日子,混個肚兒圓,趁這邊兒人不防備,把家裏兩個錢兒和值錢的物兒卷著跑了。男人回來幹瞪眼,找也沒處兒找去,她說的家是那裏,叫什麽名兒,家裏有什麽人那些全是假的,就是知道她家在哪,也沒辦法兒,不是明媒正娶,也沒登記。”周恒順問:“這巧蓮是不是流露出想落腳到這個家裏的意思了?”路德甫說:“那倒沒有。不過看樣子,她有意。”周恒順說:“要是她是本份人,又有這種意思,倒是真不錯。這樣吧,你讓她多待兩天,明天晚上我和杏兒過去,幫你看看。”第二天晚飯後,奶奶哄著小寶兒,周恒順和小杏兒去了路德甫家。到那一看,院裏屋裏都變了樣兒,幹淨、齊整多了,連煤油燈都顯得亮了些,小杏兒笑著說:“德甫哥,家裏大變樣兒了,有人收拾跟沒人收拾就是不一樣,這位大姐真是能幹。”巧蓮紅了臉,忙搬椅子請他們坐,一邊對路德甫說:“我也不知道怎麽稱呼。”路德甫說:“這是我仁弟和他家裏的,你叫他們兄弟妹妹就行。”巧蓮忙稱呼了,問了好,倒了白開水放到他們麵前。小鳳兒怕生人,躲到娘身後,小杏兒把她拽到跟前,問她叫什麽,幾歲了,從口袋裏掏出一小把水果糖,放到她手裏,又扒一塊送她嘴裏,說:“這小閨女俊巴。”又對巧蓮說:“隨你的。”大黑跑進屋,一個勁兒地圍著巧蓮轉,小杏兒說:“德甫哥,你看大黑多知道近遠,她把大姐當自家人,親得了不得,不理俺了。”路德甫傻嗬嗬地笑笑,巧蓮聽出小杏兒話裏有話,臉又紅了。周恒順、小杏兒兩人接夥著跟巧蓮說話,問她家鄉那邊生產隊裏和家裏的情況,巧蓮幾次落了淚,小鳳兒跑過去伸小手兒給娘擦淚,惹得小杏兒陪著掉淚。周恒順和小杏兒待了一會兒,說家裏有小孩兒,站起來要走,巧蓮手牽著小鳳兒送“叔”和“嬸子”到大門外,路德甫照著手電送他們出去一大截路,周恒順說:“這巧蓮是本份人,不像坑人的,要是她有意,就行。”小杏兒說:“說好了,頭年兒就辦喜事吧。”路德甫說:“得看她什麽想法兒,咱不能強求,就是她滿心裏願意,有她那邊大隊革委主任擋著,開不了信來,也沒法兒登記。”周恒順說:“那倒是個事兒。不過,也別著急。不行就按她說的,對外說是表姐,就一起過日子,到哪說哪唄。”路德甫說:“我害怕出事兒。”小杏兒說:“出不了事兒,咱莊兒裏外莊兒裏,兩人不登記住一起的,有不少呢。”周恒順說:“不登記當然是不合適,不過也犯不了大法,大小隊幹部也有人同情你,他們多數也會睜隻眼閉隻眼。”路德甫說:“我……就是心裏懸乎……怕惹出事兒來。”周恒順站住了,對路德甫說:“俺哥,還能出什麽事兒?不會因為這把人‘法辦’了。要是為這挨了鬥,挨就挨。能娶上媳婦兒,挨鬥也值。也不是沒挨過鬥。女方同意,你就順水推舟,別二思,記住,這可是一輩子的事,過這個村沒這個店兒了。……世榮哥那邊,娘幾個正為換親的事作難哩。”路德甫點點頭,回去了。小杏兒說:“俺哥,管什麽事,你都小心謹慎的,怎麽對德甫哥這事,變態度了?不管怎麽都想讓他們成了?”周恒順沉重地歎口氣,說:“我何嚐不希望他光明正大、風風光光、手續齊全地娶媳婦兒?可是辦得到嗎?看著路作榮四大爺兩個兒,一對光棍兒,德水炸死了,德甫要再找不上個媳婦兒,他們這家子就絕後了。我替他著急。他人老實,看著他這苦樣子,我心裏難受啊。”小杏兒握了周恒順的手,說:“但願德甫哥這事能成了。”
送走了周恒順夫婦,路德甫回到家裏,巧蓮已經讓小鳳兒睡了。巧蓮問:“大哥,怎麽樣,你仁弟讚成你收留俺娘倆兒嗎?”路德甫支支吾吾地說:“他們覺得你人不錯……你先住個頭年兒再說吧。”巧蓮說:“那我謝謝大哥的大恩大德了。”路德甫說:“大姐,別這麽說。”第二天,小鳳起來,見了路德甫,喊聲“爸爸”。路德甫愣了,對巧蓮說:“小鳳兒怎麽這樣喊?別這樣喊。”巧蓮說:“大哥你不知道,俺那裏興俗另樣兒,喊自己父親‘爹’,喊爹的兄弟們‘爸爸’,小鳳兒不習慣喊‘大爺’。”路德甫說:“是這麽回事。那就想怎麽喊就怎麽喊吧。”路德甫心裏想,要是真成小鳳兒的爸爸就好了。巧蓮和小鳳兒母女就在路德甫家住下來了。還像剛來那晚上一樣,巧蓮母女住堂屋,路德甫住小東屋兒。巧蓮幾次要換過來,路德甫都沒同意,說,小東屋兒太冷,把小鳳兒凍病了就“不上算”了。巧蓮心裏熱乎燎辣的。每晚臨睡前,路德甫總忘不了囑咐一句:“記著插上屋門,省得害怕。”巧連心想,這人真夠老實的。一個快四十歲的光棍兒男人,白守著一個年輕的寡婦娘們兒,難道就一點兒都不動心?是眼眶子高,看不上結過婚的女人,還是怕讓她給“克”了?巧蓮和路德甫住在一個院兒裏,各人躺在各人床上,想心事,翻打滾,巧蓮想的是,這個男人心眼兒真好,要不是那晚上他收留了俺娘倆兒,小鳳兒小命兒說不定就沒了,無親無故的,又答應讓住下來。這都住了好幾天了,總是規規矩矩的,一點兒也不變樣兒,這種男人上哪找去?人家對咱這麽好,咱拿什麽報答人家?看他一個人過日子,孤孤單單,怪可憐的,要是能跟了他,就好了,就在這跟他過家子人家。什麽成份好成份孬的,村裏那個革委主任倒是好成份,人心眼兒沒有,人事兒不幹。成份不好又怎麽樣?不一樣幹活兒掙工分分口糧吃飯?也不能把人怎麽樣了。就是他不想要她,也得讓他“那樣兒”,那也是他應得的,是好心眼兒賺的,一個窮得連飯也沒的吃的女人,別有什麽辦法兒?……可是,一個女人家,還能上趕著男的?……路德甫睡在小東屋兒,被窩兒裏鐵片子一樣涼,裹好這邊顧不了那邊,翻來調去的,心裏老在想堂屋裏睡在自己床上的巧蓮,在這家裏住了這些天,她變得越來越好看了,她的模樣兒,她走路時扭動的腰肢,她偶爾露出來的煞白的胳膊,讓他心裏“呼嗒呼嗒”地胡思亂想,這巧蓮什麽意思?是找了個不花錢的旅店,臨時住些日子,還是把這當成自己家了?路德甫想起看《水滸》,上邊寫的西門慶和潘金蓮那些事兒,想像著自己和巧蓮“親熱”了,會多麽甜蜜,多麽自快。有時甚至想,換了人家膽子大的男人,頭天晚上,就不能“剩下”她,可自己不是那種人,他想,要是她有心當他的媳婦兒,那就沒的說了,如果不願意,路德甫絕不做那瞎包事兒,那是耍流氓,是照人家喪良心。路德甫寧肯“靠”死,也不幹那種事。還是得轉彎抹角兒地問問她有沒有那意思。早晨起來,路德甫見到巧蓮,覺得她越發好看了,路德甫不敢看她,一看她臉就發熱,心就亂跳,想鼓起勇氣,說頭天晚上想的那事兒,可就是張不開口,怕巧蓮認為他收留她們,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要是巧蓮兒惱了,生了氣,抱起孩子走了,想見也見不著了。……還是先這樣吧……慢慢地,等等再說。路德甫覺得巧蓮來了以後,家有個家樣兒了,他已經舍不得讓她娘兩個走了。
過了七、八天,路德甫到方莊趕集,買了點肉,還用地瓜幹兒換了二斤白酒。路德甫讓巧蓮做了兩個菜,一個豬肉燉白菜,一個粉皮豆腐。吃飯了,路德甫拿出兩個酒盅,倒上酒,說:“大姐,你來了十多天了,把個家給我拾掇得像模像樣兒。從打俺娘病得下不來床往這,家裏頭一回這麽齊整幹淨。你和孩子連口好飯好菜也沒吃上。今晚上,咱好好吃頓飯,我謝謝大姐了,來,大姐,把那盅酒喝了。”巧蓮說:“大哥,我不會喝酒。可是,難得大哥高興,我不能打興頭子,也喝一點兒。”說著,端起酒盅,抿了丁點兒。不大會兒,巧蓮兒的臉就紅了,兩隻眼水汪汪的,更好看了,路德甫忍不住老想看她,但不好意思,就低下頭給小鳳兒夾菜,巧蓮也覺得心裏發慌,覺得今晚上要出什麽“事兒”。小鳳兒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大口小逮地吃,不一會兒就吃飽了,巧蓮兒哄她去睡了。飯桌上就隻路德甫和巧蓮兩個人了,路德甫端起盅子,一仰脖子,把一盅酒灌了下去,巧蓮忙又給他倒上酒,他又端起來喝了,巧蓮說:“大哥,你酒量行嗎?也不是陪客人,慢慢喝吧。”路德甫說:“今晚上高興,沒事兒。”巧蓮又給他倒上酒,說:“大哥,從我來了,我喊你‘大哥’,你喊我‘大姐’,咱還沒論論到底誰大呢。”路德甫說:“不用論,我屬虎的,比你小兩歲,就該叫你姐。”巧蓮說:“那好,我從現在改口喊你兄弟—我這輩子要是有你這麽個兄弟,就不受人欺負了。”路德甫幾盅酒下肚,兩眼紅紅的,不再羞慚,直直地看著巧蓮,說:“姐,隻可惜你這個兄弟連自己都保護不了。”說著,竟裂開大嘴哭了。巧蓮慌了,忙拿毛巾來,像對小弟弟一樣,彎下腰,為他擦眼淚,說:“兄弟,我惹你難受了。你心裏有委屈,就說給姐姐聽,有苦水,就往外倒,想哭,你就哭出來,憋在心裏難受。”說著,自己也哭了。路德甫止住哭泣,說:“姐,你別尋思我喝醉了,我醉人不醉心,你聽我說,俺家這富農,那叫一個‘冤’。俺爺爺奶奶,俺大大俺娘都是出力受苦的人,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穿的衣裳都是自己織的本機布的,沒買過洋布穿,更別說綾羅綢緞了,就因為家裏多幾畝地,土改頭兩年,俺爺爺奶奶先後下世,幾個姐姐嫁了人,家裏人少地多,農忙時雇些短工幹活兒,土改就劃成了富農,俺大大定成了‘富農分子’,一直到死,大氣兒也不敢喘一口,三年饑荒,成份不好,不敢偷摸,硬撐著,俺大大俺娘怕俺兄弟倆餓壞了,自己舍不得吃,省著讓俺倆吃,兩個人都活活餓死了。我憑著七尺高的漢子,站起來比別人高,躺下比人家長,可是,別說大小隊幹部支使著幹那些不記工分白出力的活兒,來了運動安個罪名就當活靶子上台批鬥,村裏四指高的小孩兒也敢罵你‘富農羔子’,咱也不敢還口。……兩個老的死了,我和俺兄弟一起過,他在公社‘戰山河’戰鬥隊幹,苦活,累活,危險活兒,別人不願幹的活兒都是他的。排啞炮炸死了,我去找公社領導,公社石書記說,怎麽著,你還想賴著共產黨?開山放炮,誰也不敢說不出一點兒事。毛主席不是說了嗎,‘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毛主席還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哩,要是不死人,還用提‘不怕死’?你路德甫想借機鬧事嗎?公社給了一百塊錢,一條人命就打發了。……俺姐,我心裏苦啊,可是,我哭也找不著個人聽,我也不敢哭。今天,跟你倒倒一肚子苦水,一是拿你當親人了,二是也向你說說實情,你就知道我為什麽怕這怕那不敢留你了—我不擔事兒啊。”巧蓮聽得滿臉淚水,哽咽著說:“兄弟,怨我惹得你傷心了。姐姐在你家住了十幾天了,覺得你一個人實在太苦了,你要是不嫌棄我是個死了男人的女人,姐就留下來陪著你,跟你做伴兒。你在外邊受了人家欺負,回家來,有人陪你說說話,有口熱湯熱水喝。”路德甫說:“姐,你在這裏,可是得跟著我受罪,吃氣,挨欺負。”巧蓮說:“我生就的挨欺負的命,人家不欺負我,我也跑不這裏來。陪著你挨欺負,我也認了。共產黨是講理的,反正也不能無故地把人欺負死。再說,走遍天下,無論哪裏,還是好人多。”路德甫說:“姐,你不怕受連累?”巧蓮說:“我一個窮要飯的,人家說我是‘掃帚星’,‘克’老的和丈夫的女人,你不嫌我,我怕什麽連累?”路德甫看著巧蓮,巧蓮眼裏淚光閃閃,正深情地看他,路德甫激動得厲害,伸手握住巧蓮的手,說:“好姐姐,我可有了親人了……”巧蓮說:“兄弟,從今天開始,咱兩人的命就是一個人的命,咱也不說誰連累誰,有苦同當,有福同享。”說完,從路德甫手裏抽出自己的手來,說:“菜涼了,你喝了酒,再吃些涼菜,胃受不了。我去熱熱,你吃點飯。”巧蓮去熱了菜端回來,讓路德甫吃著,又去熱了湯,回來給路德甫盛上熱氣騰騰的菜湯,路德甫覺得巧蓮這女人真會疼人,覺得家有女人這個滋味兒真好 。吃完飯,路德甫說:“今天天不早了,飯屋裏冷,別刷鍋洗碗了。先放那裏吧。姐,我問你個事兒,咱倆這事兒,你能從老家開出介紹信來嗎?”巧蓮的臉立時拉長了,說:“有俺那個壞主任擋著,一時難開出介紹信來。兄弟,別為這事煩愁。不開就不開,不領證兒就不領證兒。那個證兒不就是一張花花紙嗎?咱先這樣過著,敞開大門,咱是親戚,關上大門,咱是夫妻。瞅機會兒想法兒開信回來咱再去登記。俺村那個主任沒好地作作,混不了多長時間。”巧蓮不願意讓用過的鍋碗幹巴著,就出去刷鍋了。路德甫坐在椅子上,心裏倒海翻江一般,心想,今晚就要有媳婦兒了?可是,他又覺得兩人就這樣在一起睡了覺,怪對不住巧蓮的,總得給買點穿的,用的,是那麽個意思。巧蓮回堂屋來了,路德甫“吭吭哧哧”地說:“姐,今天天晚了,你也累了,拾掇拾掇歇著吧,我上小東屋兒了。”巧蓮一下站到路德甫跟前,兩隻眼火辣辣地看著他,說:“兄弟,怎麽忘了囑咐我‘插好門兒’?好兄弟,咱倆說了這麽多了,你怎麽還上小東屋兒挨凍去?,你就是塊冰,也該化成水,冒熱氣了。你就是根木頭,也該發芽了吧?兄弟,姐就那麽不讓人喜歡,你就一點兒也不想姐?”路德甫撓撓頭皮,說:“我……尋思著……也沒給你買件子新衣裳,連一塊香胰子,一瓶雪花膏都沒給你買,就……太對不住你了……”巧蓮說:“好兄弟,俺娘倆兒的命都是你救的,姐還求什麽?姐還在乎那個?往後什麽不能買?就怕咱沒錢。好兄弟,你是個男人,還非得讓我上趕著你呀。”巧蓮站在路德甫跟前,路德甫聞得著身上那種氣味兒,他的心在猛跳,血往臉上湧,他想,路德甫,你還像個男人嗎?……自卑、膽怯的圍欄倒了,深藏在心底的愛的潮水奔騰了,欲望的火燃起來了,路德甫一下把巧蓮攬在懷裏,緊緊地摟抱著,又抱著她的腦袋,像啃地瓜一樣又親又“咬”,巧蓮盡著他,迎合著他,享受著他莽撞的,粗野的“親熱”……過了好一會兒,巧蓮抬起頭,說:“好兄弟,時候兒不早了,咱睡覺吧,你上小東屋兒抱過被子來吧。”路德甫忙去小東屋抱來被子,巧蓮接過去,到裏間屋把小鳳兒往床裏沿挪挪,出好了被筒兒,路德甫站在旁邊,早已按捺不住,他覺得自己雲裏霧裏的,頭暈乎乎的,腳底下不大實在,這是真的嗎?他真的能和眼前這個年輕、好看的女人在一張床上,一個被窩兒裏睡覺?這回不是像原先那樣做夢娶媳婦兒?他看著巧蓮收拾被窩兒,覺得自己的臉臉像火炭子似的在發燒,心像馬蹄子在蹬打著似的,他似乎愣了,不知道緊接著該怎麽著了,巧蓮轉身用迷迷瞪瞪的,有點朦朦朧朧的眼光看著他,路德有被她看得渾身從頭頂一下酥麻到腳後跟,巧蓮說:“怎麽了?還愣著幹什麽呀?快上床脫衣裳吧。你先脫,進去暖暖被窩兒。”路德甫選忙上了床,巧蓮伸手幫他解扣子,解腰帶,路德甫攥著她的手,不鬆開,說:“好姐姐,我守著你脫光腚,你不生氣?”巧蓮抽出自己的手,一下把路德甫的棉褲褪下來,說:“你是俺男人了,還嫌你的光腚?生什麽氣?你看你,裏邊連條線褲也不套,不冷嗎?”路德甫腿伸進被筒兒,又急忙脫了上衣,赤條條地躺進被窩兒裏,巧蓮趴到他跟前,用手摸著他的腦袋,問:“被窩兒裏可涼了,是不是?”路德甫兩眼直直地看著巧蓮,說:“心裏熱,不覺得多麽涼……你等一會兒再進被窩兒,就不涼了。”巧蓮真地坐在床頭上,待了一小霎兒,巧蓮說:“俺頭一回在你跟前脫衣裳,怪臊的,你轉臉朝裏,合上眼,別看俺。”路德甫真的轉身朝裏,合上眼,巧蓮上床來了,路德稍稍轉一下頭,微眯著眼偷偷看,巧蓮先脫了下身,露出了直立立的,煞白的,好看得了不得的長腿,她又脫上身,肩膀,胳膊,脊背,前胸,肚子,哪裏都煞白,兩個奶子鼓鼓溜溜的,哆哆嗦嗦的,路德甫這輩子頭一回看見年輕女人的光身子,哎呀,老天爺,太好看了,太饞人了,……路德甫覺得自己給震住了,身上的血都不流動了……巧蓮進被窩兒來了,路德甫像大黑看見吃食一樣,迫不及待地兩隻胳膊把巧蓮的光身子摟得緊緊的,兩條腿緊緊地夾著巧蓮的腿,一陣下急雨般地親吻,又下去親吻胸部,乳房,過一會兒,又用粗糙的大手摸挲巧蓮的後背,前胸,奶子,又往下邊摸挲,……巧蓮讓他又親又摸,弄得難以自持,說:“好兄弟,你三十大幾的男人,跟女人睡覺是頭一回吧?熬靠壞了,姐姐今晚管飽你。”說著,不由得伸了手去摸他那裏,低聲對他說:“兄弟,你那個好大好硬,好嚇人……”路德甫被她摸得心癢難忍,喘息著說:“我聽人家說,女的願意男的那個大,姐,別害怕,我輕著點,慢著點,少使勁。”巧蓮說:“好兄弟,傻不傻?誰讓你輕著點,慢著點,少使勁來?可別,你有多大勁使多大勁,才好呢。”這兩個人,一個身強力壯,憋壞了,急壞了的男人,一個結過婚,丈夫死了幾年的女人,兩人如此摯烈地愛著對方,赤條條地糾纏在一起,如幹柴遇著烈火,火勢會多凶猛,又如陽電觸上陰電,那放電多猛烈,兩人都恨不得把對方吃到嘴裏,嚼碎了咽下去才好,路德甫想媳婦兒想了多少年了,好歹撈著了,像餓壞的人撲到美食堆上,狂吞猛咽,巧蓮覺得自己遇到這麽個好男人,想他想了多少個晚上了,恨不得讓他把自己揉搓碎了才舒坦,兩人折騰了不知多長時間,巧蓮說:“兄弟,你還說慢著點兒,看你這樣兒,像殼郎豬進了菜地似的,忙三火四這一陣拱,你還說少使勁兒,沒把我捅打零散了…怎麽樣,過癮了吧?累得不輕了,快下來歇歇吧。”路德甫從巧蓮身上下來,趴到她臉上,說:“一招著你,就不是我,就憋不住了,就留不住勁了。好姐姐,沒把我自快死。行了,有這一回,不白活了,死都值了。”巧蓮說:“好好兒的,說什麽話?這一回?這是頭一回兒,往後不知多少百回,千回哩。”路德甫被她說得又激動起來,摟緊她,巧蓮說:“兄弟,你真厲害,往那裏頭排那個排了幾回,每回都一大些,真好,下上種兒了,我給你生個大胖小子……”路德甫說:“那太好了,我還有俺過世的爺爺奶奶,大大,娘都感謝你。我給老天爺磕頭!”路德甫又縮下身子,鑽到巧蓮懷裏,捧了巧蓮的奶子挨個親吻,吸吮奶頭兒,巧蓮用手撫摸著他的腦袋,說:“好兄弟,使勁裹,對,……哎呀,太舒服了……”過了一會兒,巧蓮說:“好了,別沒夠了,跟小豬兒似的拱起來沒完,上來吧,咱說說話。”路德甫身子挪上來,兩人臉對著臉,巧蓮說:“兄弟,真有你的,天天晚上囑咐我睡覺插好屋門,院兒裏就咱兩個大人,我插上門,防著你啊?”路德甫說:“我是怕你害怕。”巧蓮說:“要是換了壞心眼兒的男人,早就胡尋思了,你倒好,交待我插上門。放在嘴邊兒上的食兒不下口,俺真不知道你怎麽忍來?……剛來那些晚上,我天天晚上插了門再睡,後來,就掩上門,不插了……心裏想,興許你鼓不住勁,晚上來找我,給你留著門兒吧,可是,你就是不來……我是真服了你了。兄弟,你越這樣,我越覺得你是好人,越想你了。”路德甫說:“不問清楚了,說好了,兩人要成兩口子了,我哪能幹那事兒?”巧蓮說:“就是當不成兩口子,你對俺娘倆兒那麽大的恩情,想辦那事兒,我也沒處躲,也沒法兒拒你啊……”路德甫說:“不過讓人家避避風雪,喝兩碗瓜幹子粥,就欺負人家,逼人家辦那事兒,那還是人嗎?可不行。”巧蓮說:“天底下你這樣老實的人,真少見。”說著,親路德甫一口,路德甫說:“老實人,老實人,老實人有什麽好?受人欺負。”巧蓮說:“兄弟,今晚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別說不高興的事。”說著,又湊過嘴去讓路德甫親她,路德甫抱著巧蓮瘋了似的親起來,巧蓮覺出他下邊那裏又直挺挺地頂她了,路德甫說:“姐,我又想……行嗎?別累著你了……”巧蓮說:“累也不怕,再累也願意……不是說了嗎?今晚上管飽你……”兩人又是一陣暴風雨般的癲狂……兩人都累了,路德甫蜷在巧蓮兒懷裏,說:“好姐姐,世上有這麽幸福的事兒,今晚上我是享受到了……不枉來世上走這一遭了……”巧蓮說:“剛才不說了嗎?別說不好聽的話。……咱往後好好兒地活……打這往後,我天天讓你這樣幸福,一輩子讓你長在花盆兒裏……”路德甫說:“好姐姐,親姐姐,好媳婦兒,你真好……”巧蓮說:“到過年,把咱倆的事給老天爺、灶王爺、咱過世的老的說說,讓他們都保佑咱,好好過一輩子。”路德甫用手撫摸巧蓮的光身子,慢慢地,手不動了,沉沉地睡著了,巧蓮看看他,吹滅燈,往路德甫身上靠靠,心想,不管今後日子多麽難,多麽不容易,就橫下心,跟定這個男人了。
就這樣,三十大幾的路德甫跟逃荒來的女人巧蓮一起“過”了,像做夢一樣,大風雪給他送來那麽好個媳婦兒,還帶來個俊巴,伶俐的小閨女,路德甫走著,站著,幹著活兒,常常自己偷著樂,他高興得都不知道怎麽好了。因為沒有登記領證兒,所以對外人,給大隊裏都說是姥娘門上一個叔伯姨家的表姐,在黃河北,遭了水災,投奔來的。就周恒順和江世榮他們知道內情。周恒順十分高興,說:“好,真是太好了,這叫好心好報。”小杏兒笑他:“看把你高興的,比自己娶媳婦兒還高興。”周恒順用手指頭點點杏兒的臉蛋兒,說:“小妮子,調皮。”小杏兒撒嬌地喊:“奶奶,你看你孫子,說我是‘小妮子’。”奶奶說:“看我不打端陽這個王八羔子。”……江世榮一邊為路德甫高興,一邊心裏想,俺兄弟們萬也攤不上這樣的好事兒。那以後不幾天,江世榮來周家串門兒,對奶奶和周恒順說:“天冷了以後,俺娘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老說自己撐不過這個年去了,昨天,沒守著他兄妹三個,對我說,想答應柳林段家換親的事,要真那樣辦了,就把世桂害苦了,我愁壞了。奶奶,恒順,您幫我拿拿主意。怎麽辦呢?”奶奶說:“世榮,哪個當娘的不疼自己的閨女—別說你娘就世桂這麽一個閨女,還是最小的,老生嬌呢,可是你娘實在沒法兒了。這是沒辦法兒的辦法兒。隻好答應,世桂委屈就委屈點吧。段家那男孩兒也不是瞎眼瘸腿,不就是心眼兒不夠使的嗎?將就著唄。”周恒順說:“春天提這個事兒,世桂不是死活不同意嗎?怎麽,現在同意了?”江世榮說:“世桂見俺娘病成這樣了,娘多次求她,她可憐俺娘,就勉強點頭兒了。”周恒順說:“那就太難為世桂了。那也得好生勸勸她,可不能再出別的什麽事兒。”江世榮說:“她隻要答應了,就是想通了,應該不會出什麽事兒。”周恒順說:“就算‘換’了段家閨女來,你弟兄三個都老大不小了,這個媳婦兒誰來娶,定下來了嗎?”杏兒忍不住插言道:“那還用問,先得盡著大的,世榮哥娶段家閨女唄。”江世榮臉紅了,說:“我比段家閨女大十五、六歲,不合適。老二隻比老三大兩歲,他倆誰都行。要是他兩人爭,就抓鬮兒。……恒順,俺娘說的,明天晚上讓你跟杏兒一塊兒上俺家吃頓飯,一塊兒合計合計這個事兒。”周恒順說:“吃飯就免了。我出車回來,吃完飯,就和小杏兒過去。”江世榮走後,周恒順說:“從春天就說換親這事兒,我覺得忒荒唐。最後還得這樣辦。真苦啊。”
多少年了,江世榮的母親柳秀英一直病病懨懨,好好歹歹,人說“歪歪樹經倒”,有不少回,發昏,倒氣兒,眼看就不行了,可是,又緩過來了。柳秀英說:“四個孩子,三個兒,大的三十好幾,小的也二十大多,閨女也二十多了,兒子沒一個找上媳婦兒,閨女也沒說上婆家,就這樣子,閻王爺也不忍心讓我去啊。”柳秀英天天為孩子的親事犯愁,親戚都托遍了,人家都答應著,但誰都沒回音。春天,柳氏娘家哥哥來,說當莊兒西頭兒段家想跟這邊“換親”,我和你嫂子覺得不是個事兒,沒應承,可是段家一次次來說,我來聽聽妹妹和孩子們什麽想法兒,回去給人家回話。這段家是好成份,一個兒子叫段大勇,三十多了,小時候發高燒燒壞了腦子,有點呆頭呆腦,缺心眼兒,不大識數兒—隻識十個以內的數,過年包了餃子,讓他數,他數一對,一對,又一對,一五,一十,反來倒去地數,十個以外的就數不清了,也能幹些粗拉活兒,細活兒學不會,媳婦兒迷,看見個大閨女、小媳婦,特別是穿得花哨的,就追著人家看,有時候在村裏追好幾條街,在地裏追出去裏把路,嚇得人家趕緊跑了,有一年,他在方莊看了一場豫劇,演女主角兒的是縣豫劇團的主演,名角兒,看完戲,他逢人就說,那女演員在台上看他了,對他“有意”,他回家後,竟偷偷背了煎餅,去劇團找那女演員,人家劇團不讓他進門,他說是那女演員讓他來的,人家問他女演員怎麽說的,他說他們沒說過話,是女演員在台上演出時一個勁兒看他,用眼色告訴他的,弄得劇團的人,特別是那女演員哭笑不得,讓公社派出所來人好歹把他弄走。據明白人說,好的演員演出時,眼睛顧盼有神,目光流轉,每個觀眾都能感到那演員在看自己,這正是好演員的過人之處,功力所在,誰知竟讓段大勇生了這種誤會。這事在全縣傳為笑談,段大勇也因而小有“名氣“了。這段大勇待人不孬,不打人,不罵人,大高個兒,黑臉,也沒什麽缺陷。他妹妹叫小芳,不到二十歲,是個不錯的姑娘,還念過高小。段家為了給兒子找個媳婦兒,想出了換親這樣的點子,小芳也被迫同意了。找了幾家,不是這不合適,就是那不合適,又想到榆樹村江家,江家兄弟三個來柳林走姥姥家,小芳見過,表示同意。段小芳她娘說:“柳秀英那人沒再好的,江家三個兒子從小長在咱莊裏,四大麵方,平頭正臉,真不孬,隻是成份不好。”段小芳說:“你們弄什麽‘換親’,又想人家人好,又想人家成份好,哪那麽合適?成份不好就不好唄,天底下那麽些成份不好的,也不能都掐死他……”段家人聽出女兒小芳的意思,忙到柳家來說。柳秀英聽哥哥說了段小芳的態度,心裏很感動,可是又很為難,一是讓世桂嫁一個傻子,柳秀英實在不忍心,再就是三個兒子都這麽大了,一個媳婦兒給誰呢?論年紀般配,跟老三最合適,可是把老大、老二閃到一邊兒,這輩子就別想再找了。柳秀英把這事給四個孩子說了,不但世桂不同意,說讓她去跟那個背了煎餅找女演員的“愣巴”,還不如讓她死了的好,就是她三個哥哥,也異口同聲地反對,說寧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讓妹妹受這個害。柳秀英的哥哥見孩子們這態度,妹妹作難,也覺得這事兒不能辦,就回去回絕了段家。這事兒就算撂下來了。可是,從打進了這個冬天,柳秀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她覺得自己撐不過這個年去,看著眼前晃來晃去的幾個孩子,又想起了換親的事兒,她看透了,憑著自家這種成份,江家上兩代那種惡名聲,想讓三個兒子都找上媳婦兒,是萬難辦得到的,要是三個兒子全打了光棍,江家就真的斷了香火了,倒不如答應了段家,弟兄三個有一個娶了小芳,總比兄弟三個都打光棍強。正好哥哥來看柳秀英,說段家那邊還不算完,讓柳秀英想想怎麽辦。哥哥走了那晚上,柳秀英對世桂說:“桂,你舅今天又說段家的事兒了。”世桂說:“說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說,我反正不願意,除非綁了我去,可是共產黨不讓逼婚,我不去領結婚證,也弄不成。”柳秀英說:“妮兒,娘覺著沒幾天活頭了,咱家就現在這個樣兒,娘兩腿一伸,兩眼一合,撇下你兄妹四個,娘到了陰間也安不下心。小桂,你三個哥哥,都這麽疼你,換親,讓你找那個段大勇,他仨也不同意,可是,你想想,日後你找個主兒走了,家裏就剩下三個光棍子,你心裏好受?再說,咱這種家庭,你也難找著好的,要是找不好,過了門兒也沒好日子過。段家兩個老的人很良善,老實忠厚,大勇他娘脾性綿軟,你上了段家,準不會讓你受氣。再說大勇那孩子個頭兒高,模樣兒也不醜,他也不是生成的毛病,是小時候發燒燒壞腦子了,進了他家,一家人都得疼你,日後還不是你說麽兒是麽兒,難得小芳說要換親,就是跟江家換,別人家,她就不去。……真把小芳娶過來,就有人給你三個哥哥做飯吃了,以後有了小孩兒,一輩輩下去,你就還有個娘家,你的孩子也能走個舅家……孩子,你姥爺姥娘一時錯了主意,娘一腳邁進了江家大門,沒享幾天福,倒苦了一輩子,你就可憐可憐你哥哥,看在娘快死的人了,應了這事,行嗎?娘求你了。妮兒,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娘不心疼你?娘不願意你找個好人家兒,嫁個好樣兒的男人?娘這不是萬般無奈,實在沒辦法兒嗎?”柳秀英一邊喘息,一邊說,說著說著,就哭了,世桂也陪著娘掉淚,忙勸娘別哭了,說:“既然那邊段小芳不嫌咱家成份不好,不嫌俺爺爺,俺大大那些事,同意嫁到咱家,我也就不嫌段大勇楞巴了,換親的事,我應下了。為了娘,為了俺哥哥,是火坑,我也跳了。娘,從這往後,你可得打起精神,好生活著,打發我出嫁,看著俺哥娶媳婦兒,給你生孫子,行嗎?”柳氏抽咽著說:“妮兒,你真是娘的好孩子。你給你哥幫了大忙了,娘一準打起精神,好好活著……”過了一會兒,世桂想說話,臉先熱了,低聲說:“段大勇那個傻樣兒,還不知道知道不知道跟媳婦兒‘好’哩……”柳秀英說:“你這妮子說的,那大勇怎麽會傻成那樣兒?管怎麽說,他是個好好兒的個大男人。你沒聽說,他是個媳婦兒迷,既是媳婦兒迷,真娶了媳婦兒,還不沒好地疼媳婦兒?沒事兒。”
第二天晚飯後,周恒順和小杏兒去了江世榮家。江世榮的舅舅也來了。柳秀英說:“恒順拉一天車怪累的,杏兒還舍著孩子,黑更半夜的,讓你們跑了來。這都是你們兄弟的情份。他舅,跟段家換親這事兒,咱家的人都說說什麽想法兒,讓恒順和杏兒聽聽,幫咱核計核計。”江世榮他舅把段家那邊特別是大勇和小芳的情況說了,世桂急忙說:“舅,我聽你和俺娘的話,人家段小芳不嫌咱家,我也不嫌段大勇是個愣巴。我願意讓段小芳做我的嫂子,我自己也願意上段家當她的嫂子。”江世榮他們兄弟三個讓世桂的話驚住了,世榮說:“世桂,你讓娘說轉轉了?”世華說:“小桂,你糊塗了吧?”世富說:“妹妹,你傻了?”世桂說:“哥,咱娘太不容易了,我是聽了她的話,我不怨咱娘,這是咱姊妹們的命,誰讓我托生到江家呢。我沒糊塗,也不傻,為了咱娘,為了苦命的哥哥,為了咱江家,我豁上了,你們也別說別的了。”杏兒挨著世桂坐著,聽了世桂的話,想落淚,但忍著,隻緊緊地攥著世桂一隻手。周恒順說:“我剛聽說換親這事,也不讚成,覺得世桂妹妹犧牲太大。現在世桂這個態度,我很意外,也很感動。反正地想這事,咱這種家庭狀況,世桂不去段家,也很難找到家庭好,公婆、男人都好的對象,過了門,吃氣,受歧視,也是苦。真的嫁到段家,看情況不會受氣,他家成份好,在村裏也不會抬不起頭,段大勇肯定是本份人,他也不會欺負媳婦兒。這樣辦也行。也是沒辦法兒的事。”世桂說:“恒順哥說的這些,跟娘說的是一個意思。我信這些話。三個哥哥,別擋這事了。”舅舅看看柳秀英,柳秀英給他使個眼色,舅舅咳嗽兩聲,說:“世桂已經同意了,你兄弟三個就別使絆子了。這事說起來不好聽,可是,這辦法兒好用。兩家各有各的難處。雙方一湊合,兩邊的困難都解決了。得說是巧事兒—段家相中咱世桂了,段家閨女不煩惡咱這邊你兄弟們,也是好事兒—段家的事圓滿了,咱這邊你兄弟三個的事總算邁出頭一步了。就是世桂受些屈,她都同意了,咱就這麽辦吧。現在,別的話都不說了,就說段家閨女來給三兄弟哪一個當媳婦兒吧?”周恒順問:“那段小芳說沒說,她願意跟誰?”舅舅說:“他們三兄弟,小芳都見過不少回,小芳說了,論年齡跟老三般配些,可是,她知道咱這邊的難處,這邊定誰算誰,她都願意。”周恒順說:“就是說,難得她大勇哥能娶成世桂,她怎麽犧牲都可以,真少見。”江世榮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像心肝在被蟲蛇噬咬,痛苦萬狀,他說:“妹妹願意為了哥哥犧牲自己,三個哥哥都感激不盡,咱家這種情況,咱娘身體又這樣,我就不攔擋這事了,難得人家段小芳這樣明事理,這樣顧惜人,咱不能對不起人家,我年齡比她大得太多,不能讓人家受委屈太厲害,我看老二老三兩人盡小芳挑,她挑誰算誰。”舅舅說:“咱不讓小芳挑了,咱定誰是誰。”世富說:“大哥,你的話我不讚成,娶媳婦兒當然是大哥先娶。”世華也說:“對,讓大哥娶小芳。”江世榮說:“我說什麽也不同意。”江世富說:“大哥實在不同意,那就是二哥了。”世華說:“難得段小芳那麽好心眼兒,她既然有那句年紀般配的話,咱就打發她滿意,大哥不娶我也不娶,老三你就娶小芳,別推了。”舅舅說:“這樣也好,段家更沒的說了。”娘說:“世榮世華,那就按你舅說的,讓世富娶小芳,日後有合適的,再給你倆找。”世富“騰”地站起來,哭咧咧地說:“娘,舅,你們說的這辦法兒,能行嗎?我不幹!你們把世桂嫁給個傻子,把俺兩個三十多歲的哥哥撂到一邊兒,就給我娶媳婦兒,我能心安嗎?這事我不同意!”江世榮說:“老三,別‘癔怔’,別哭咧咧的,讓咱娘和咱舅作難。這樣做,是按這個事兒說,盡量往好處辦,讓小芳舒心。這也不是你爭的。我和你二哥都不怨你。別強了,咱舅這麽大年紀了,給咱操這個心,咱娘病得這麽厲害,咱就聽他們的吧。”柳秀英說:“小三兒,娘和你兩個哥,你妹妹都知道你的心,也就隻能這樣了。你就別爭講了。說準了,你舅回去給段家回話去。”世富低下頭不作聲了。舅舅對周恒順說:“恒順,我原先很擔心,覺得這事難辦。一是世桂能願意嗎?沒想到,世桂為了她娘和哥哥,答應了。再就是,他兄弟仨,就一個媳婦兒,讓誰娶?兄弟仨爭起來,誰也娶不成。沒想到,他們仨互相推讓,天底下有這樣的事嗎?這樣好的孩子,讓他們受這般難為,老天爺真是不睜眼啊。”周恒順說:“人說‘家貧出孝子’,世榮哥兄弟妹妹幾個,大娘教育的好。”不知是哥哥、妹妹的態度讓他感動,也許是即將到來的幸福讓他激動,江世富突然站起來,眼淚汪汪,“撲通”跪到地上,說:“舅,娘,還有兩個哥哥,妹妹,我給你們磕頭了。我成了家,不但更孝順娘,還要把兩個哥哥當老的一樣看待,咱一起好好過日子,想辦法兒再給兩個哥哥娶親。”世榮、世華兄弟倆慌忙把世富拽起來。舅舅看看屋裏,對柳秀英說:“妹妹,世富娶媳婦兒,可不能娶到咱這點小窩窩兒裏啊,讓世榮找大隊要宅基地,弟兄三個拚命幹活兒掙點錢,柳林那邊幫點,再借點,得蓋上三間新屋,做新房啊。”柳秀英說:“原先俺娘幾個就這樣盤算過,世榮,想著快找大隊去要求,還不知道咱這樣的人家,大隊給劃不給劃。”周恒順說:“劃宅基地,上級有文件規定,世榮兄弟三個擠在這麽點地方,他們沒理由不給劃。”江世榮說:“破棉褲先伸腿,我明天就找大隊。”舅舅回柳林村後,兩、三天就給了回話,段家對江家這邊確定讓老三迎娶小芳很滿意,小芳個人也很高興。段家說,兩邊都不富裕,不要采禮,抓緊定時間,四個孩子一起到公社去登記領證兒,段家希望春節前就把世桂娶過去,江家這邊抓緊蓋屋,屋蓋好了,就讓小芳過門。第二天,江世榮就向大隊交了要求劃宅基地的申請,柳秀英說:“聽人家說,讓大隊給劃宅基地,得給於大牛、於二車送禮。咱更得送。”世華說:“憑什麽?不弄那些事兒。”世富說:“不送也罷,別再讓他們倒打一耙,說咱腐蝕他們。”江世榮:“陳叔說咱家符合劃宅基地的條件,應該劃給,咱就別多此一舉了。”柳秀英見孩子眾口一詞不願送禮,就沒再說什麽,娘幾個就等著大隊的答複了。
陰曆臘月初,段家那邊由柳秀英娘家一個侄媳婦陪著段大勇和段小芳,江家這邊由劉小杏兒陪著世富和世桂兄妹倆,到方莊公社大門外聚齊了,一起到公社去登記。江世富去柳林走姥娘家,跟段小芳打過幾次照麵兒,沒說過話,現在見了,自是別一種心情,偷眼看小芳,穿一件新做的紫紅燈芯絨上衣,映得白淨臉紅紅的,比原先更好看了,世富十分高興,心裏滿是對未來幸福—雖然是伴著歉疚、負擔的,帶苦味兒的幸福,但終究也是幸福—的憧憬,但當著世桂和小杏兒的麵,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欣喜,隻趁人不注意時偷偷看小芳幾眼,見小芳也在帶著羞色,但又滿含情意地看他,兩人的目光相交了,匯融了,世富對小芳笑笑,小芳也會意地朝他一笑,臉倏地紅到耳根,旋即低下頭,世富頓時覺得胸間湧起一股股熱流。世桂看那段大勇,倒也平頭正臉,人高馬大的,穿一身嶄新的灰色斜紋布的“國防服”,猛看上去還真挺“出眼”,就是一個勁兒地傻笑,像一個人走路踢出了元寶似的,見了世桂,徑直朝她走過來,抓著她的手,歪著頭,笑嘻嘻地看著她,一邊說:“江世桂,你真俊……”世桂讓他弄得心裏發毛,心口窩兒像有小兔子在跳,臉紅得像大紅布,但又不好惱他,隻好由他牽著手,柳家表嫂和杏兒忍不住暗笑。公社幹部上了班,段大勇和世桂,江世富和段小芳先後登了記,領到了花花綠綠的“結婚證”,段大勇手裏合撒著那花紙,像小孩子得了獎狀一樣眉飛色舞,攥著世桂的手往外走,一邊對世桂說:“我知道,有了這張花紙,你就是俺的媳婦兒了。”世富和小芳手裏拿了“結婚證”,兩人不約而同,深情地看對方一眼,離開了公社辦公室。一行人來到方莊街上,段家做東,在供銷社飯店一起吃了飯,就分別回自己村了。路上,世桂悶悶不樂,杏兒悄悄對地說:“世桂,我看段大勇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兒,你看他見了你高興的那樣兒,他是真喜歡你,結了婚準疼你。”世桂出一口長氣,說:“嫂子,你不用安慰我,我心裏有數兒。有什麽辦法兒,俺江家人就是這個命。他就算是個傻子,瘋子,這輩子也是他的人了,妹妹認了……”
四個孩子在公社登記不到一個月,段家就急忙火速讓世桂過了“門兒”。世桂臨走那天,眼睛哭腫了,喉嚨哭啞了,還扳著門框,說什麽也不鬆開,一大幫人拽著,架著,才算硬生生地把她拖走,摁到小推車上,世榮和世華一邊陪著她哭,一邊和眾人一起勸她,拉她上小車,世富蹲在一旁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難過得撕扯自己的頭發。看熱鬧的人覺得這哪像辦喜事,倒像送閨女去罰徒刑,有老太太看得落淚歎息,有的心裏暗想,喜事辦成這樣,這江家忒胡鬧了,不是好兆頭兒。柳秀英看著拚死掙紮的女兒被人像逮犯人一樣架走,知道女兒是心裏實在委屈,不是像不少姑娘出嫁時哭鬧是做樣子給人看的,柳秀英的腸子疼斷了,心疼碎了。她覺得自己弄這事是在作孽,心裏在乞求老天爺,要罰就罰她柳秀英,可得保佑孩子平安無事。那一天,她粒米未進,躺在床上,渾身哆嗦,她擔心女兒到了段家,會出什麽事,越想越害怕,外麵有一點響動,她的心就狂跳不止,生怕是段家來報什麽凶信,直到第二天下午,孩子舅舅又來了,說喜事辦得很熱鬧,段大勇很乖,一直裂著嘴笑,沒出洋相,段家一家人高興得了不得,世桂長得俊,把柳林村的人震住了……柳秀英聽哥哥這樣說了,才不再害怕了,多少吃了點東西。過門三天,新姑爺段大勇和世桂來“回門”,段大勇打扮得“周武鄭王”的,紅光滿麵,裂著大嘴,滿臉堆笑,世桂讓他說什麽,他就說什麽,像小孩兒似的,和世桂寸步不離。柳秀英和世榮他們,看出來世桂對大勇挺上心,眉宇間帶著掩飾不住的喜色。柳秀英讓世榮領大勇到村裏轉轉,趁跟前沒人,悄悄問世桂這兩天過得可舒心如意,世桂說:“他一家人對我都挺好,看樣子是真心歡迎我,他一個心眼兒地疼我,就是黑白地膩歪得煩人……娘,這兩天感覺最好的,是他們家庭成份好,村上幹部,莊鄉都高看一眼,家裏雖然不富俗,可總是歡歡樂樂的,笑聲不斷,不像咱家這樣,大氣兒都不敢喘,說話都不敢大聲,天天憋得難受。”柳秀英說:“妮兒,你能這樣,娘就放心了。你是從孬成份人家嫁到貧農家,那個小芳可是要從好成份人家上咱這種人家來,她願意來嗎?”世桂說:“她也是沒辦法兒,心疼爹娘,心疼她哥,換親,是她情願的。她願意來,俺三個哥哥她都見過,覺得他們長得體麵,她跟我說,她說過,俺三個哥哥,讓她跟誰,她都接受,聽說是跟俺三哥,她忒高興了,說咱這邊他弟兄三個仁義。”柳秀英問:“她不怕過來受人欺負?”世桂說:“她說,咱家的人怕事兒,她是貧農家的閨女,她誰也不怕,誰要是故意掐虧給吃,她就跟誰拚命,死給他們看,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柳秀英說:“我的老天爺,真那樣,不就壞事了?”世桂說:“娘,你看你,聽不得風就是雨,她不過就是這麽一說,咱別先自己嚇自己。俺哥那麽老實,本本份份地過日子,不招誰惹誰,能出什麽事兒?小芳來了,敢說兩句話,也是個好事,省得俺三個哥哥讓人家踩在腳底下,欺負得跟襪子似的。”當天過午,世桂就跟著大勇,高高興興地回婆家了,跟出嫁那天就像換了一個人。柳秀英和她的三個兒子懸著的心才像一塊石頭實實在在地落到了地上。世榮說:“娘,世桂過了門兒,看來還真不錯,你可以放心了。世富也就不用老覺著對不起世桂了。從這往後,娘要打起精神,好好吃飯,好好活,等著娶兒媳婦兒,抱孫子吧。”柳秀英直了直身子,說:“老大說得很是,娘是得好好地活,娘也舍不得扔下您兄弟仨走了啊。”這天晚上,娘幾個啦孤兒啦到很晚才睡。後半夜,世榮懵裏懵撞地聽見娘的“哼哼”聲,但仔細聽聽,又沒動靜兒了。天蒙蒙亮,世榮起來,到娘床前,喊了幾聲,娘沒答應,摸摸娘的額頭,冰涼,把手指伸到娘的鼻孔處試,沒氣兒了,世榮慌忙喊起世華和世富,兄弟三個號啕大哭。世榮想起村裏衛生室的先生說過,你娘的心髒病很嚴重,生氣,驚嚇,興奮,甚至外邊一個大響聲,睡覺做個惡夢,都可能要了命。一定是昨天世桂跟娘說小芳說的那些話,讓娘做惡夢了,晚上聽見娘“哼哼”的時候,娘就是發病了。……剛看著閨女嫁了一個半傻的男人,還沒等到換來的兒媳婦過門兒,柳氏死了。發喪的時候,世桂的丈夫、傻乎乎的段大勇大概是見自己的媳婦兒太傷心了,還真像那麽回事,不但磕頭跪拜認認真真,還哭得涕淚交流,沒過門兒的世富媳婦兒段小芳也來了,和世掛一樣披麻戴孝,哭著說:“娘,你怎麽不等著我過了門兒孝順你幾年?”村裏人都說,江世富好命,能娶這麽好個媳婦兒。……周恒順和路德甫作為江世榮的仁兄弟,也戴了孝帽,穿了孝衣,拄著哀杖,跟江家三兄弟一起守靈,送葬。
柳秀英去世幾天後,大隊革委副主任於二車和陳會計把江世榮喊到村西頭一個偏斜崖頭跟前,於二車說:“江世榮,你們家不是申請宅基地嗎?大隊革委商量了,劃給你們崖頭這一片當宅基地,把崖頭的土轉走—送到生產隊飼養院兒墊欄用—以後,整平了,就能用了。你要是同意,就讓陳會計給你們劃出邊線來。”江世榮看看那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大崖頭,急得臉變了色,老天爺,把這個崖頭劈了,把土運到各生產隊飼養院,那得有多大的土方量?這不是存心整人嗎?江世榮強裝笑臉,說:“於主任,搬走這崖頭土方量太大了,能不能給換個地方?”於二車兩眼一立楞,大板牙呲呲著,氣乎乎地說:“怎麽?脾氣見長啊,還挑肥揀瘦?要,就是這裏,不要,連這塊也沒有,那就算了。”說完,一甩袖子,揚長而去,江世榮被撂到崖頭前,像被打愣的一隻雞。過了一會兒,江世榮見陳會計還在不遠處站著,忙走過去,氣哀告憐地說:“陳叔,你看這事怎麽辦?這也太難為人了。”陳會計說:“大侄子,將就著要了吧。你們兄弟三個,大男勞力,多出點力氣,整平它,還不一樣蓋屋?大侄子,我跟你說—這是走不了的話了,就這,於大牛、於二車也不同意,說留著這崖頭讓生產隊取土墊欄,是宋主任堅持,才定下來的。”江世榮想,當時沒聽娘的話,沒去給於家兄弟送禮,弄出了這麽個結果,這下麻煩大了。沒有辦法兒,隻好硬著頭皮接受下來。第二天,世榮弟兄三個,約上路德甫、周恒順一起去看,按陳會計劃定的邊線,幾個人拿尺子丈量一番,周恒順計算出,要搬運的土方量是三百立方,要推兩千四百小車,他們五個人每人每晚運十車,要五十天幹完,然後再整平,夯實。路德甫低聲說:“世榮,不是我說你,咱是什麽人家,敢跟於家兄弟拉硬弓?人家好樣兒的貧下中農有事求他們,也得送禮啊。”周恒順說:“算了,不說那個了。現在送,也來不及了,世榮哥兄弟仨,加上咱倆—我出去拉活兒盡量早回來,讓小杏兒也來拉套子,一定能把它弄好了。咱就算按毛主席說的,來它個‘愚公移山’唄。”路德甫說:“世富兄弟娶媳婦兒,是大喜事,咱都得搭把手。不用愁,別的本事咱沒有,推小車兒沒的說。”江世榮說:“世華,世富,兩個兄弟都來幫咱,咱就別想三想四了,也別生氣了。冬天夜長,咱抓緊開始幹吧。”世華說:“好,聽三個哥的,幹。”世富說:“恒順、德甫兩個哥哥來幫忙,說感謝話是虛圈套,到時候請兩位哥哥多喝兩杯喜酒吧。”周恒順說:“沒問題,世富兄弟的喜酒一定要喝。說幹就幹,明晚就開始吧。沒什麽了不得,不就幾百方土嗎?比人家‘愚公移山’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