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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榆樹村“暗樓”程家家主人程兆運死在勞改隊,過了沒多久,他的兒子程守信出於對人生的絕望,因怪異的“殉情”而投湖自盡,讓程家三個老姐妹從此沒有了“娘家”。現在,“程家二姑娘”程兆蘭二十多歲的孫子石頭兒—因為還沒娶媳婦兒,就好像還沒長大,人們還都不習慣喊他的大名“周恒和”—又淒然而死。多少年了,不幸、禍怏跟程家老姐妹三個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災星總是罩在她們頭上,不肯寬宥。石頭兒死了的消息傳到濟南祥雲裏陸家和本縣方莊方家,讓程兆蘭的兩個妹妹傷殘的心又添上新的傷痕,她們各有自己的悲苦和艱困,自顧不暇,隻能暗暗流淚,唏噓。消息傳到周莊兒,周橋的前妻程守芝—在娘家,是程兆蘭的本家侄女兒,按周家說,是程兆蘭的侄媳婦兒— 和程兆蘭一向感情很深,知道石頭兒死了,十分難過,周恒剛、牟洪雲兩人因為和周恒順感情非比尋常,又知道周恒順很愛他這唯一的弟弟,也特別痛惜,陪母親傷心落淚。夜深了,周恒剛和牟洪雲還在說石頭兒的事,一個人高馬大,活蹦亂跳的小夥子說沒就沒了,讓他們感歎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無常。石頭兒死後,也許是周恒順需要向人傾訴內心的痛苦,給他們來了一封信,信上說,石頭兒從小跟母親去了酸棗嶺,那邊大爺對他視如已出,十分疼愛,家庭成份又好,所處又是有山有水,風景宜人的好環境,養成了他率性、直爽,開朗,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兒。回到榆樹村,環境變了,見奶奶和哥哥在村裏受人歧視,他年少的心靈蒙上了濃重的陰影,又因為對村幹部的作弊行為不管不顧地出頭兒抗爭,遭人暗算,被打傷,按中醫說,損了元氣,他心裏又始終鬱結著一股不平之氣,去年,周恒順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對他更是沉重的打擊,在“戰山河”戰鬥隊,也受了很多窩囊氣,按老中醫說,是怒氣鬱結於內,日久成疾,終致不治。所謂“嶢嶢者易折”,石頭兒直率,剛強,回榆樹村後連受打擊,身體就折磨誇了。石頭兒之死,祖母、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和小杏兒痛失膀臂,其痛何劇?石頭兒的未婚妻痛不欲生,不惜殉情,慘不忍睹。……周恒剛和牟洪雲看了周恒順的信,為之哀歎,但也愛莫能助。過了沒幾天,他們又收到爸爸的來信,說媽媽病情加重,已經確診為胰腺癌,接信後,務必讓母親去濟幫助護理。待學校放了暑假,他們兩人也要一同來家,媽媽十分想念他們。信上還說,恒剛既然定性為“人民內部矛盾”,請假探親應該可以批準。爸爸的信讓周恒剛一家三口坐不住了,恨不得一翅膀飛到濟南去。
在濟南,省委宿舍院兒裏,周橋家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舊社會,千千萬萬個家庭是以財產多少,社會地位高低(即決定社會公共事務 ,解決社會公眾問題,支配社會公共資源的參與程度,影響力和話語權的大小),而形成數不清的等級。所謂“地有千層,人分萬等”,人間事事皆不公,世上的路處處都不平。共產黨領導人民革命,就是要打爛這種等級,追求社會平等。那時候,每個革命者心中都有一個美好的社會公道,人人平等的“烏托邦”,但是革命勝利了,那個“烏托邦”,那個人間天國沒有出現。新社會除了以人們的職業,職務,身份不同而劃分成製度化的等級—如把全社會的居民分成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之外,在政治上,給社會上所有家庭劃階級,定成份,以當權者為核心,把不同的家庭,不同的人區分為“朋友”和“敵人”,確定為依靠(即自己人),團結和打擊對象。依靠對象和打擊對象人數較少,芸芸眾生多數處於被當權者甄選,團結,爭取,湊數兒,驅使的中間地帶,而這中間地帶的人們又因為各自的政治條件不同,社會關係的差別,各人的活動(鑽營?)能力,時運、機會兒的千變萬化而不斷地分化,或者上升成為依靠對象,或者下跌淪為打擊對象。而被稱為“一小撮”實際上為數甚眾的打擊、歧視對象就是通常所謂被打入“另冊”的人們。這些家庭的人身籍另冊,一般很難進入其他層級,他們不隻是被主流社會邊緣化,而且還是一種特殊的“種性製度”下的“賤民”,其他等級的人有不少因為在政治運動中犯了錯誤,或觸犯黨紀國法,也不幸墮入另冊。解放後經過一次次政治運動,社會上的打擊和歧視對象沒有因為對人的“改造”而逐漸減少,而是不斷增加,隊伍不斷“壯大”,“另冊”檔案像大家族的族譜一樣堆積如山。周橋抗日戰爭時期即投奔延安,參加革命,老父親在家鄉被日寇殺害,解放後是執政黨的高級幹部,雖然在幾次運動中岌岌可危,但都幸得脫身,可是到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還是落入網中。不但被省委作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拋”出來批判,立案審查,而且家庭出身、社會關係上的的問題也都被聯係在一起,追查“階級根源”,讓周橋感到匪夷所思,意冷心灰。當年,共產黨處於非法地位,民族處在危亡關頭,他的家庭和社會關係沒有成為他投奔革命的羈絆,而共產黨執政以後,那些“關係”倒會讓他棄明投暗,背叛黨?被人用這種荒唐邏輯革出教門,打入“另冊”,已經五年了,仍然得不到解脫,他常常想,難道自己的“分子”生涯要再來個“八年抗戰”?周橋的妻子陸國筠因為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文革中被關押批判似乎理所當然,因為她不是掌實權的當權派,所以學校裏“複課鬧革命”後,很快就讓她上台講課了,但因為受周橋的影向,沒有人敢替她說話,所以一直沒恢複黨組織生活,更沒恢複領導職務,她的政治問題仍然“掛”在那裏。他們的女兒明明為了追隨革命潮流,聲明跟姥姥家和爸媽劃清界線,去陝北插隊落戶,離家前,還在家裏貼了大字標語,走後就斷絕了和他們的聯係,甚至把爸媽寄去的信、包裹和匯款單原封退回,以此表示她徹底革命,與“反動”爸媽徹底決裂的決心。周橋是經過包括延安整風、“搶救”運動在內的大風大浪的,深知政治鬥爭的嚴酷和無情,尚能咬牙承受,陸國筠怎麽也受不了這種來自女兒的傷害。對女兒明明的出走和與他們“絕交”,時時有椎心之疼。這傷疼遠比她本人在運動中被打成“黑幫”、“走資派”,被誣為“叛徒”還要重。這些年來,父母、叔嬸、兄嫂、妹妹遭逢的苦難、災禍紛至遝來,不絕如縷,讓她看不見一絲光亮,她不知道還能不能重新找回昔日的光明和幸福。在漫長的苦難時日裏,周橋和前妻的兒子恒剛,成了她的安慰和精神支撐,不是親生,勝過親生,誰知這安慰和支撐也被剝奪,恒剛成了不戴“帽子”的準“反革命”,開除軍籍,遣返回了老家。真是雪上加霜。陸國筠脆弱的精神世界崩塌了,身體也垮了,先是體力不支,幾次在講台上暈倒,上不了課了,隻好請病假在家休息。吃不下飯,無名的消瘦,正當盛年,卻毛發幹黃,形容枯槁,前些日子再去醫院檢查,竟確診為胰腺癌。周橋煞費苦心想瞞住她,但大夫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周橋神色慌亂,魂不守舍的樣子,讓陸國筠明白了一切。從醫院回來,陸國筠滿臉黃豆粒兒大的汗珠,氣喘籲籲,周橋扶她躺下,陸國筠看著周橋,沒有了先前的偉岸瀟灑,不但白發漸多,麵容蒼老,身體竟有點佝僂,她禁不住一陣心酸,眼淚奪眶而出,周橋慌了,說:“國筠,怎麽了?人哪有不生病的?毛主席給王觀瀾的信上說‘既來之,則安之’,精神狀態對治好病非常重要,你可不能悲觀。……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陸國筠說:“你就別瞞我了,我以前看過不少醫學書,我趁你不注意,看了病曆,什麽都知道了。”周橋愣了一下,支吾說:“你,你……”陸國筠平靜地說:“你什麽也別說了。我很清楚,胰腺癌比別的癌症更難治,也不能手術。我已經來日無多了。……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也沒辦法兒。……從我是個小姑娘時,就喜歡上了你,沒想到,在分別七、八年後,我們又重逢,而且成了夫妻。到現在,快二十年了。這二十年裏,不管家裏有多少不幸,但僅說愛情和婚姻,我是幸福的,我很知足。我常常暗暗感謝上帝,感謝上帝把你給了我。……我現在最痛苦的是見不到明明。社會上別人家的下鄉知青不少都回來了,有參軍的,招工的,升學的,明明即使不能回城,讓她回來陪陪我也不行嗎?難道臨死也見不上了?”說著又哭了起來。周橋說:“你別太難過,對治病不利。我給恒剛去了信,守芝大姐很快就來照顧你。放了假,恒剛和洪雲也來看你。我再給明明寫信,發電報,她會回來的。”
幾天後,學校放暑假了,周恒剛找大隊革委主任請假,主任當場沒有答應,第二天,主任對他說:“你回來後,勞動表現好,政治上沒有出問題,我們同意你去濟南,但是有兩條兒,你得注意:一是別待太長時間,二是無論在路上還是到了濟南都別亂說話,不能惹事兒,我們擔著責任哩。”主任說完,把已經開好的大隊革委的“介紹信”給了周恒剛,讓他一定要隨身帶著,要是讓公安當“盲流”抓了,麻煩就大了。主任說:“恒剛,別忘了,你跟別人不一樣—不擔事兒啊。”周恒剛一方麵很感激大隊革委主任對他的友善和關照,同時也深切感受到自己身份的特殊和難堪。……周恒剛帶上大隊的介紹信,和牟洪雲一起陪著娘先去縣城,在牟洪雲爸媽家待了一晚,第二天就去了濟南。
陸國筠見到程守芝,像見了久別的親人,緊緊握著程守芝的手,兩眼汩汩落淚,程守芝陪她落一陣淚,把她勸住,就忙著收拾屋子,做飯去了。陸國筠一手拉著周恒剛,一手拉著牟洪雲,說:“恒剛變黑了,也瘦了,不過精神倒還好。”周恒剛說:“媽媽,黑是下坡上山太陽曬的,瘦是體力勞動消耗多,沒事兒。我不但精神好,身體也好—比在報社時強壯多了。我相信拉丁美洲的解放者玻利瓦爾的話,‘受苦是人生最偉大的學校’,我正在這‘學校’裏求學哩。這次苦難是一種特殊經曆,一種人生體驗和經驗積累。”陸國筠說:“好,好,這樣好。”轉臉對牟洪雲說:“雲兒,難為你了……我們周家感謝你。”牟洪雲臉上笑著,眼裏汪著淚,說:“媽媽,別這樣說。咱們都是周家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說著,調皮地朝周恒剛擠擠眼睛,問:“是不是,周恒剛?”周恒剛說:“媽媽,你聽,牟洪雲變著法兒罵我。”陸國筠難得地笑了,說:“雲兒不過是打個比方,不是罵你。”牟洪雲說:“怎麽樣?狀沒告贏吧?”陸國筠又問:“恒剛,幹什麽活兒,累不累?幹活兒別過份賣力,要注意自己身體。……也許是我自己身體不好的緣故,我好擔心你,……我好想你們……”說著又流下淚來,周恒剛熱淚盈眶。牟洪雲語帶哽咽,說:“我們也想你,掛念你,盼望你早一天好起來。”陸國筠歎口氣,說:“媽媽的病是好不了的了……我們在一起待一天就少一天了……”
程守芝和兩個孩子的到來,讓周橋和陸國筠覺得有了依靠,彷佛在海上遇險的人得到了救援,家裏平添了不少活氣,陸國筠的精神也好多了,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說些周橋“案子”的事,親戚家的事,但說得最多的還是明明……
一九六八年夏天,明明和知青夥伴兒一起,來到陝西省安塞縣—離革命聖地延安隻有幾十公裏—一個叫陳寨的村子裏,那年她才十五歲,從小生活在大城市,出生在幹部家庭,住在機關大院兒裏的小姑娘,像被一陣旋風吹到半空,飄飄搖搖,迷迷糊糊,一下被拋到了這陌生,原始,貧瘠,偏遠的地方,似乎回到了遠古,或者到了另一個星球。大地似被鬼斧神工切割得支離破碎,到處是高坡深穀,大風刮過,黃塵如煙,坡野裏的黃土路像羊腸,像蟒蛇一樣彎曲,盤旋,纏繞在溝溝坎坎之間。坑坑凹凹的坡野裏,偶見一兩棵樹孤零零地矗立在崗上,路旁,枝葉稀疏,歪七扭八,形影相吊。清一色的黃土坡,像病漢裸露著肚皮仰臉朝天。冬天,田野是荒蕪的,死寂的,從春天到秋天,坡裏的莊稼稀稀拉拉,蔫蔫擺擺,有氣無力,半死不活,在陣陣大風中,可憐巴巴,像醉漢一樣前仰後合。放羊的老漢古銅色的臉上皺紋像刀刻木雕的一般,深深的紋路兒像黃土地被犁出的溝溝,不用說冬天,就是夏天也赤膊披著羊皮,有人甚至赤著腳,不時用破喉嚨啞嗓吼出撕心裂肺,含淚帶血,號哭般的“信天遊”,那聲音響徹山野,穿雲破霧……七、八歲,十來歲的放羊娃幹瘦的小臉兒和黃土地一個顏色,跟放羊老漢一樣的裝束,稚嫩的嗓音唱著一樣的歌兒,一樣茫然的,空洞的眼神,放羊老漢的今天就是他們的明天。……瘦骨嶙峋,灰頭土臉的羊群耐心地,堅韌地用嘴啃著,用蹄子刨著枯黃的草葉兒,灰褐色的草根。人們住的是在黃土崖上挖出來的窯洞,窯洞裏熏黑了的牆壁,讓人覺得這裏的人們在這窯洞裏已經住了上千年了。家家窯洞裏,差不多都沒有可稱為財產的東西,明明看了這樣的洞穴人家,才真正懂得了“語文”課上學過的“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一類成語的含義。住在窯洞裏的人們似乎常年不洗臉—更不用說洗澡兒了,大家都是黃土、草根那種顏色,老年人臉上的折皺溝壑縱橫,密密麻麻,慘不忍睹。人們的目光是簡單的,沒有內容的,甚至是呆滯的。明明和她的夥伴兒們出發前,在火車上,長途客車上,在腦海裏編繪的對農村“廣闊天地”,對被詠唱為“向陽花”的貧下中農的五彩幻夢像肥皂泡兒一樣破滅了,沒有影兒了……明明想,這就是出過南泥灣,那如詩如畫的塞北好江南的陝北嗎?這就是詩人賀敬之在《回延安》、《西去列車的窗口》那些熱情洋溢,噲灸人口的詩篇裏謳歌的,讓人魂牽夢縈的“革命聖地”嗎?解放那麽多年了,革命老區的“新天新地新氣象”在哪裏?公社那棵“常青藤”在哪裏?哪裏去尋找“向陽花”的燦爛笑容?明明和她的夥伴兒們看到的是凋殘破敗的鄉村,是赤貧,愚昧,無望的苦人。明明學習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矯正自己的思想,克服自己不健康的情緒,要求自己端正態度,決心紮根農村,不怕艱苦,跟貧下中農一起滾一身黃土,踩一腳牛羊糞,改造自己的思想,鍛煉自己的身體,成為革命老區的新農民。明明來到幾天後,在女知青住的窯洞前洗衣服,不遠處有個小夥子,披著羊皮襖,頭上包一塊灰黃了的“羊肚子”毛巾,傻嗬嗬地,不錯眼珠兒地朝她這裏看,有當地的小孩兒偷偷告訴明明:“那是大隊黨支書陳長庚的兒子陳二旦,看見你們這些外邊來的女學生,挪不動腳了,看傻了。”明明想,這地方好多事都怪怪的,這陳二旦那個樣兒,真像個傻子。晚上,明明睡在窯洞裏的土炕上,睜著眼,看著深不見底的黑暗,聽著老鼠“吱吱”的叫聲和爬上跳下的“撲楞”聲,女知青輕微的喘息聲,她突然感到這裏離濟南是那麽遙遠,簡直遙遠得可怕,覺得自己像是被扔到了沒人煙的荒原上,她感到特別孤單,十分想念爸爸媽媽,她後悔沒有和媽媽一起去幹校看病著的爸爸,臨走,沒見爸媽的麵兒,反倒用大字標語跟他們“辭行”,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深愛她的爸媽,你們可知道,女兒在千裏外的荒蠻之地,貧困之室,多麽孤單,無助,膽怯……她不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上有什麽溝坎兒等著她,更不知道,有沒有出路,出路在哪裏?……她猛地一“激靈”,把思緒拉回到現實中,告訴自己,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把腳跟兒站穩,文化大革命以來,跟反動剝削階級的姥姥家,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爸爸,“黑幫”媽媽劃清界線的態度必須堅持,不能有絲毫的猶豫和動搖,要用自己的行動感動“上帝”—黨組織和貧下中農,取得黨組織的信任,重新被接納進革命隊伍。明明做夢都盼著有那麽一天。為了那一天,她必須根除對自己反動親屬感情上藕斷絲連的眷念,外表上行動上表現出與反動親屬“井水不犯河水”,徹底斷絕關係。如果做不到這一點,自己幾年來的掙紮,努力,會半途而廢,前功盡棄。明明他們來到陝北不久,大隊就按上邊部署開展清理階級隊伍。大隊黨支部要求所有下鄉知青寫清楚本人的政治表現,家庭成員和主要社會關係的政治麵貌,以及本人和他們的關係,對他們的認識和態度。來陳寨大隊的十幾個知青中有五、六個是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的,其中包括她和梁海燕,他們無例外地按要求寫了交待材料,到大隊社員大會上“說清楚”,還要談認識,說態度,對自己有問題的親屬一頓臭罵,以表示自己與他們徹底劃清界線。明明感受到很大壓力,她寫了,也上台子念了,但是檢查了兩次仍然過不了關,有個住在同一個炕上的女知青,她爸爸是曆史反革命被殺頭的,她揭發周明明來到陳寨後,接到家信,看信時哭了,還說她晚上說夢話喊“媽媽”了,事實說明她跟反動親屬感情很深,說“劃清界線”是做樣子給領導和革命群眾看的,是一種欺騙行為。明明發現,越是自己有問題的人,揭發別人越狠,這讓明明十分不理解,人之常情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兔死狐悲,現在卻常常是同類相殘,是為了打擊別人,抬高自己,還是居心陰暗,倒黴大家一起倒黴。……明明萬分惶恐,又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批判自己—小小年紀並不十分明白的—“世界觀”,參加會的貧下中農也許是見她年紀小,十分可憐,紛紛替她說好話,“周明明這女娃,檢討得差不多了,就這樣吧。”大隊支書的兒子陳二旦“哏哏哧哧”地說:“周明明勞動出力得很哩……清隊檢討好得緊哩……不能老揪住不放哩。”一邊說,一邊急得掙紅了臉,惹得社員們覺得新奇,這孩子一向是個悶葫蘆,今天這是怎麽了?大隊支書站起來,喝斥了陳二旦兩句,但也表了態,放明明過了關。“清隊”過去以後,明明把爸媽寄來的信、錢和包裹一律拒收,原封退回,表麵上,和家庭決裂的態度十分堅決,暗地裏,不知哭過多少回。……穀糠沒脫幹淨、沙土沒掏幹淨的小米飯,吃了放屁多的黑豆,齁鹹、總是帶著臭水味兒的鹹菜,粗劣的飯菜難以下咽;窯洞裏永遠除不盡的跳蚤,臭蟲咬得身上小包連著大包,晚上,老鼠甚至在炕上,在女知青們的被子上跳來跳去;村子裏總是彌漫著酸臭的人糞尿、腐臭的牲畜糞尿、腥膻的羊圈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兒;髒汙不堪,沒有踏腳的地方,除了冬季,總是有密密麻麻的蛆在蠕動,讓人作嘔的“茅房”;人們幾乎從來不洗澡,身上有一股難聞的腥臭味,近之難以呼吸;繁重的莊稼活兒,光是翻嶺爬坡就累得腰酸腿疼;惡劣的氣候,幹燥的空氣讓人嘴唇幹裂,鼻孔出血,風沙把姑娘們的臉變成“砂紙”;旱天,大風刮過,黃塵滾滾,下雨天,黃水橫流像憤怒的蛟龍衝撞,咆哮,尖利的“龍爪”把黃土地撕扯得滿身瘡痍,傷痕累累,眼睜睜看著足以聚成汪洋的洪水裹挾著黃土和植被狂奔而去,人們任其肆虐,束手無策;到了旱季,水卻像油一樣稀缺,珍貴;……就在這種環境中,周明明、梁海燕和她們的夥伴兒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天如是,月月如此,熬著日月,明明沒有感受到貧下中農對她們的“再教育”,但她確也從他們身上,最真切地知道了什麽是“勞苦大眾”,她知道了在中國,在革命聖地,在“老區”,生活著千千萬萬的窮人,苦人,窮得食不裹腹,衣難遮體的窮人,苦得麻木,似乎對苦沒有了感覺,因而不以為苦的苦人……生活在這裏的知識青年們天天對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寶像 ,背誦“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看一個青年是革命的,不革命的還是反革命的,就看他是否願意並且實行和人民群眾結合在一起。 ”等“語錄”,嘴上喊著“紮根農村”的口號,寫的是“改造思想,脫胎換骨,永遠和貧下中農生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的思想匯報,心裏想的卻是插個翅膀一下飛走,一步邁出這窮鄉僻壤,永遠不再回來。知青們在山鄉心急火燎,爸媽在城裏寢食不安,千方百計,求親告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一心救自己的孩子於水深火熱之中……有一位不見容於當世的偉大作家曾經感歎:“在我們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權力之花開得何等鮮豔!”當千百萬下鄉知青夢寐以求,爭先恐後地逃離農村的時候,全國上上下下標榜“無限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無限忠於毛澤東思想,無限忠於共產黨”,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鍛煉,考驗,據稱所追求的“除了人民的利益,沒有自己的特殊利益”,甚至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公仆”們,紛紛行動起來,把熟讀、牢記甚至“倒背如流”的毛主席《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中那些“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毫無自私自利之心”一類教導,還有自己入黨時的誓詞,被批鬥時痛哭流涕,痛改前非的表態統統放到腦後,露出了跟芸芸眾生一樣甚至更有過之的凡夫俗子的真麵目,像老母雞庇護自己的小雞崽、像牛馬羊舐犢情深一樣,拚全力保護、“搭救”“解脫”自己有可能下鄉、已經下鄉的孩子。他們有的早早地讓自己的兒女當了兵,從而名正言順,唐而皇之,“光明正大”甚至牛逼轟轟地逃脫上山下鄉,已經上山下鄉的,則設法兒讓他們參軍,招工,升學。一九六九年五月,黨的“九大”開過以後,全國各地落實幹部政策的力度加大,那些有幸爬上岸來的領導幹部,驚魂甫定,立腳未穩,就忙著解決自己下鄉子女的“問題”,和明明一起下鄉的夥伴兒們,隔些日子,就有人像被佛祖作法渡出苦海一般,在夥伴兒們羨慕、嫉妒的眼光中離開陳寨,離開安塞,離開陝北,離開可恨可歎的大西北,有的則像被用看不見的長線提溜著的木偶一樣,無聲無息地,莫名其妙地不見了,甚至連行李也不要了,據說是怕“影響不好”。這也難怪,作為黨的領導幹部,顧全大局,注意影響,從來是,一直是,永遠是他們的黨性,原則性所決定了的,即使在他們費盡心機把自己孩子從農村調走這種事情上,他們也不會忘記這一點的。知青們參軍的參軍,上大學的上大學,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請假的請假,爸媽有權的,有上層、過硬關係的,家裏有錢,又有門路兒送禮的,一個個都走了,撇在知青點上的,或者是“黑七類”的子女,或者是普通人、一般市民的孩子。明明看著知青夥伴兒們紛紛離去,不由得心慌意亂,就像大家一起處在危難之中,別人被搭救了,自己還困在裏邊,每走一個人,明明都忍不住偷偷地哭一場。跟明明一起造反,離家來陝北的梁海燕,爸媽都官複原職了,梁海燕很快就上了大學。這個自己曾經誌同道合的“戰友”,曾幾何時,是何等的“革命”,但機會兒來了,“活動”得比誰都積極,跑得比任何人都快,沒有絲毫留戀;曾和明明那麽“親近”,自己暗中“活動”的情況,卻守口如瓶,一個字兒都沒透過,是何等心機。臨走,隻淡淡地和明明道一下別,就掉頭而去,從此再無聯係,明明覺得心寒,也更慌了,難道真的要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待一輩子,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前途甚至生命,全埋葬在這黃土高原的溝壑之中?她不敢想,不願想,但又不可能不想。住同一個窯洞的一個女知青叫常青,比明明大好幾歲,她爺爺舊社會當過不小的官兒,是曆史反革命,跟明明同病相憐,對明明像個大姐姐,兩人無話不說,成了好朋友。盡管她們做夢都想離開這裏,但表麵上,還要裝得積極向上,義無返顧,要紮根農村,在農村幹一輩子革命……來到陳家寨頭兩年,明明跟哥哥通過幾次信,那是她和家人唯一的聯係。但是後來哥哥也犯了錯誤,被開除軍籍,遣返回老家勞動改造。這事很快被回濟南探親的知青給傳播開來—不少知青對這類事情抱幸災樂禍的態度,因為夥伴兒自身、家庭出問題,或者本來有問題的又冒出了新問題,對當事者是不幸,而對其他人則是“好事”,因為會減少競爭對手—這對明明無異於雪上加霜,她現在又多了一個需要“劃清界線”的人—就是她一向崇拜的哥哥。大隊治保主任為此專門跟她談了話,要求她站穩立場,加強改造,跟墮落成反革命的哥哥劃清界線。“劃清界線”,又是“劃情界線”!明明嘴上連連答應,心裏卻反感到了極點。她來陳家寨的第二天,就遞上了入團申請書,但是卻遲遲批不準。明明想,看來她無論怎樣努力,怎樣跟自己的“反動”親屬劃清界線,即使把心掏出來給“組織”看,她也很難得到寬容,很難—也許永遠—不會成為組織信任的人。明明想,為了獻身“革命”,為了得到革命隊伍的寬容和接納,她跟姥姥、爸媽,現在又加上哥哥決裂,失掉了自己幾乎所有的親人,為此她不知流過多少淚,她的心裏滴著血,她的真誠和傾心皈依沒有換來所期盼的回應,“上帝”對她的行動沒有感動,而是視若無睹,無動於衷,冷如鐵石,沒有誰向她伸出溫暖的手,把她拉入黨的懷抱……明明想像自己像在兩軍陣前,脫離了“反動”的一方,投向另一方,而那一方卻並不歡迎,她成了無所依傍的棄兒。明明心裏很苦,比小時候發高燒喝的湯藥還要苦。隨著歲數一年年變大,見的事情更多,明明漸漸明白了,在我們的社會裏,那些有權決定每個人政治命運,負責對人作“正冊”、“另冊”分類的人,對他們認為應劃入“另冊”的人並沒有悲憫的情懷,當然也不會有惻隱之心,更沒有“解放”他們的義務和意願。什麽“不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雲雲,不過是中看不中吃的畫餅而已。一個人一旦入了“另冊”,想從中掙脫出來,不用說回到革命骨幹隊伍,即使想真正進入一般革命群眾行列,也如登天一樣難。
明明他們剛來陳寨的時候,知青的隊伍是齊整的,大家和社員一起勞動,一起開會搞“革命大批判”,雖然艱苦,但知青點上人多,熱鬧,日子一天天過著,還不是特別難受,一年年過去了,明明這樣的小知青長大了,爸媽有權的,有關係的.一個個遠走高飛了,知青宿舍裏人少了,冷清了,下工回來冷鍋涼灶,幹什麽都打不起精神。明明覺得日子越來越難熬了。睡著了還好,隻要睜開眼,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就像高坡上的風刮過一樣,向她襲來,揮之不去,怎麽辦?跟爸媽斷了聯係,就是不斷聯係,他們自己自顧不暇,又有什麽辦法兒解決她的問題?明明隻能在陳家寨坐困愁城。孤寂的,沒有任何精神生活的日子裏,有不少知青談起了戀愛,有的是男女知青談,也有的靠鴻雁傳書,和天各一方的戀人筆談,有男知青跟當地的女娃談,也有女知青戀上了村裏的男娃。明明初來陳家寨,年紀隻有十五歲,但個子已經不矮,模樣兒也讓人喜歡,但她給自己築起了牢牢的防護牆,以“小孩兒”自居,掛出了“免戰牌”。也許男生都知道她爸爸是原省委點名的“黑幫”,“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媽媽是“走資派”,“叛徒(嫌疑)”,沒人對她有親近的表示,這讓明明心裏暗暗有那麽一點兒失落,但倒也樂得清靜,她清楚地知道,所謂“天下未定,何以家為”,她周明明遠不到談戀愛的時候,但在村裏男孩兒眼裏這些大城市來的女知青不啻是仙女落到凡塵,她們的容貌,衣著,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她們走路的樣子,都讓他們看不夠,她們說話的聲音,在他們聽來,比唱歌兒還好聽。在女知青們中,明明更因為年紀小,長得俊,特別讓人待見,跟社員們在一起,不論是幹著活兒,還是中間休息,村裏男娃們的眼光就像手電筒的光束一樣,在女知青們身上掃過,停留,有的幹脆就直勾勾地,傻了一樣地看個沒夠。明明常常被他們看得身上發毛,不得不把頭低下,有的婆姨開玩笑道:“明明,你模樣兒長得俊,男娃願意看你,讓他們看唄,又看不了一塊肉去。”明明被說得臉通紅,更不敢抬頭了。從一開始,大隊支書陳長庚的兒子陳二旦,有事沒事兒往女知青宿舍湊乎,有話沒話兒跟女知青搭訕,女知青們有幹不動的活兒,他趕上了,或者被女知青喊了來,他不惜力氣,手到擒來,“三下五除二”,幹得幹淨利索,好像給女知青們幹活兒不但不費力,倒是一種享受。女知青們有活兒找他來幹,他竟是受寵若驚的樣子,似乎幫她們幹了活兒,倒還感謝她們看得起他。女知青們漸漸發現,陳二旦到女知青點來,是衝著周明明來的,他對明明格外關心,甚至是疼愛,明明一年年長大了,她也發現,陳二旦長著一副傻樣兒,實際上心裏有本“小九九”,他來知青點獻殷勤,心裏是有目標兒的,他就像一個獵手,是瞄準了獵物下套兒,那獵物兒就是明明。明明看不慣他那殷勤樣兒,覺得好沒意思,覺得他對她那點兒心思著實可笑,怎麽,難道你爹當大隊黨支書,就了不起了?你就是支書公子,女娃們就高看你?哼,才不呢。明明總是不給他好臉色,也不給他口好氣兒,對他呲呲嗒嗒,但不論你怎樣對他,陳二旦隻是傻傻地笑笑,也不生氣,過後該怎麽著還怎麽著,有時明明凶他幾句,他紅紅臉,也不著惱,過後像沒事兒人一樣,照樣常來常往。日子多了,明明發現這陳二旦還真有股子韌勁兒 ,長年累月如一日,癡心不改。不知是出於真的關心還是故意討好,明明生活中、勞動中遇到難處,他幾乎總是不失時機地出現在她跟前,為她排憂解難。有一次生產隊挖排水溝,明明力氣小,別人分的一段兒都快完成了,她那一段兒才挖了不到一半兒,明明急壞了,拚全力猛幹,手掌磨出了幾個血泡,鑽心的疼,越幹不快了,用勁刨土,钁頭差點兒把腳刨著,明明急哭了,一邊哭一邊幹,這時,陳二旦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一下跳進溝裏,讓明明躲開,他把小汗衫兒脫下來往溝崖上一扔,光著脊梁,甩開膀子,放下鐵鍁拿起钁頭,不大會兒功夫把明明那一段兒全挖完了,還用鐵鍁把溝崖拍得光滑如鏡麵,……明明看著他幹活的樣子,她發現,陳二旦身上肌肉挺發達,像她看過的外國油畫上那些美男子,而且身材長得很勻稱,幹起活兒來,動作十分協調,一點兒不顯得吃力,倒像是做體操或者跳舞,他汗流浹背,不顯得齷齪,倒是讓汗水把他頭上、身上衝洗幹淨了,他幹活兒的時候,臉上的汗珠兒晶瑩閃亮,那雙單眼皮兒的大眼睛也變得更有精神,分外明亮,明明看出來他幹活兒,特別是在她麵前,為她幹活兒的時候,勞動是一種需求,一種願望的滿足……陳二旦拍完了最後一下,鹿一般輕捷地跳上溝崖,像打了勝仗的戰士,容光煥發,慣常地,傻嗬嗬地朝明明笑笑,說:“你交差行了,沒啥了。”那一刻,明明覺得他有點兒像自己的哥哥,心裏感動,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掏了手絹兒,遞給他,讓他擦擦汗,他愣了一下,又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接過手絹兒,看了看,又看一下自己身上的汗水,分明是怕把明明的手絹兒弄髒了,難為情地笑笑,把手絹兒還給明明,拿起自己的汗衫兒,擦了擦頭上身上的汗,竟又把濕漉漉的汗衫兒穿到身上,明明知道,他在她跟前,不好意思一直光著脊梁。……明明眼睛濕潤了。……兩人一起回村,陳二旦一直不說話,但明明看出來,他十分高興而且興奮。……又有一次,是冬季裏的一天,明明聽說哥哥犯了錯誤,但不知道他受了什麽處分,二十多天沒收到哥哥的信,她請假去公社郵電局,想打長途電話給軍區報社,問問哥哥的事。她不懂得,長途電話本來就很難打通,而她要軍區報社的電話還要地方線再轉軍線,想打通幾乎是不可能的。她登上記,坐在郵電局營業室裏苦苦地等,心想跑那麽遠的路來一次,無論如何也得打通。她一遍遍地催問,營業員都被問煩了,她還是不死心,郵電局要關門了,她才失望地出來,朝西望去,太陽快落山了,她慌了,急忙往回走。高原上的道路彎兒多,上上下下,左右盤旋,百轉千回地轉圈兒,還有那麽多岔道兒,路又高凹不平,明明深一腳淺一腳地急步走著,遇見岔道兒,有的還要搜尋記憶費力地辨認哪一股兒道兒是通向陳家寨的,天快黑了,她心裏害怕,身上發毛,出了冷汗……她又來到一個岔路口處,天黑了,她拿不定主意,不知朝哪條路兒走是對的,急得哭了起來,突然,有人在對麵坡上用手電筒照了過來,還在喊:“明明,是你嗎?你來到這裏了?”是陳二旦的聲音!明明像遇難的人見了救星,高興極了,急忙高聲答應:“二旦哥,是我。”聲音都變腔兒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衝口而出喊了聲“二旦哥”,這是過去以來沒有過的。陳二旦照著手燈快步朝明明走過來,明明十分激動,差點兒一下子撲到陳二旦身上,但她想起了自己定的律條,決不能對村裏的的任何男孩兒—當然包括陳二旦—有任何親近的表示,免得讓對方產生幻想,自己又不打算跟人談戀愛,更不想在這裏嫁人,何必耍弄人家,白耽誤人家?她忍住了,但還是很感激地說:“二旦,你可救了我了。你怎麽來了?”她沒再喊他“二旦哥”,因為這裏男女情人之間以“哥哥”“妹妹”相稱。陳二旦有點兒興奮,說:“我從坡裏回來,路過你們住的窯洞,見你不在,就問了一句,她們說你上公社郵電所了,應該快回來了。我想,天晚了,你要是迷了路,就糟了,趕緊回家拿了手電筒,來接你……”明明眼睛濕潤了,說不出話,緊跟著陳二旦往陳家寨走。路難走的地方,陳二旦很自然地抓住明明的手,領著她走過,明明的手感覺出陳二旦的手上全是硬繭,粗糙,紮人,但是寬大,溫暖。明明的手生平第一次被爸爸、哥哥以外的男人的手抓著,身上有一種未曾體驗過的,說不出的,奇怪的,癢癢的感覺,她的心“嘭嘭”跳,想從陳二旦手裏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她知道,這樣讓陳二旦牽著手,安全,省勁,還走得快,就不再掙脫,任由陳二旦拉著自己的手,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快步走著,走了半個來小時,到陳家寨了,到女知青點兒了,明明才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陳二旦在窯洞門口,看著明明進了屋,才轉身離去,有個女知青站到窯洞門口,對著陳二旦的背影兒喊道:“陳二旦,你真是學雷鋒,做好事,助人為樂呀。”陳二旦不回頭,更不答話,徑自走了。常青說:“周明明行啊,有大隊書記的少爺給保鏢護駕了……”明明的臉被冷風吹得滾熱,咕噥道:“說什麽呢?”陳二旦來女知青點越來越勤,而且笨拙地關心、討好明明的樣子越來越露骨,明明自然感謝陳二旦的關心和幫助,他爹又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兼大隊革委會主任,是決定駐本大隊的知青命運的關鍵人物,她不能得罪,但她,告誡自己,頭腦要清醒,對陳二旦不能有任何回應,要不冷不熱,不給他任何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兒……但是陳二旦卻像喝了“符兒”一樣,迷了心竅,執著而執拗,除了隔三插五地往女知青點跑之外,笨嘴拙舌,不善言辭的他卻擅長大聲吼叫“信天遊”,常不常的,明明和女知青們正在宿舍裏做飯,吃飯,或者各人幹各人的事,突然,一嗓子尖翹、淒厲、撕錦裂帛一般、震得人耳門子發顫、恨不得把天給唱下來的歌聲傳來,那是陳二旦正伸長了脖子,扯直了嗓子嘶吼、喊叫:“想親親想得我睡不穩,想親親想得我沒了魂兒,不見妹子愁煞個人……”,“蘭格格棉襖花圍脖,想妹子想得挪不動窩兒,睡裏夢裏想妹子,天明想到日頭落……”每當陳二旦這樣唱著從女知青宿舍對麵土坡上走過,女知青窯洞裏鴉雀無聲,最喜歡說話的女孩兒也不出聲,支起耳朵聽著,不願意漏掉一個字,一個調兒,一點音兒……這歌聲確實動人心魄,讓人想哭,想叫,有幾次,明明聽著,聽著,心頭發熱,眼裏湧出淚水,這個陳二旦是用他的心在唱啊,他是鐵了心了,明明被他認準了,纏上了,……怎麽辦呢?慢慢地,不知不覺間,明明發現,如果陳二旦被生產隊派出去推煤,運化肥,幾天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信天遊”,她會覺得生活中少了什麽,坐立不安……明明害怕了,這是怎麽了?難道被陳二旦的癡心打動了,對他有感情了?明明警告自己,不行,絕對不行,如果掌握不住自己,會毀掉自己的一生……明明告訴自己,這不是女孩子對男孩子那種被稱為“愛”的感情,隻是自己在艱難、孤寂的境況下,對一個好心的大哥哥的感激和依賴,要約束自己的感情,不能讓它主宰了自己。明明還不知道,感情,男女之間相互愛悅的感情的力量有多麽大,多麽難以控製,它會滋生,醞釀,發酵,膨脹,強化,進而發展成欲望,而欲望是不顧一切的。這就是為什麽從古至今男子會“英雄難過美人關”,“衝冠一怒為紅顏”,甚至“不愛江山愛美人”,女人也會不管不顧,舍生忘死,不惜以生命殉自己的愛情,更何況明明情竇初開,涉世未深,處境艱困,孤苦無助,迫切需要感情上的慰籍和滋潤?終於有一天,感情衝開了脆弱的閘門兒,傾瀉而出,一發而不可收,被淹沒於其中了。……一九七一年夏季的一天下午,男女知青和社員們一起,在坡裏排澇,突然,天又下起了大雨,活兒沒法幹了,隊長下令收工回村。走著走著,明明腳上的塑料涼鞋陷在路上的爛泥裏,腳拔不出來,鞋被爛泥粘住了,明明兩隻手又挖又拽,總算把鞋拽了出來,但鞋襻兒已經斷了,不能穿了,知青和社員們已經走遠,明明一個人被落在了坡裏,雨越下越大,明明手裏提著塑料涼鞋,光著腳,艱難地行走在爛泥路上,路滑,上坡兒爬不上去,下坡兒又泚溜往下滑,走了沒多少路,明明滑倒了好幾次,不隻成了落湯雞,簡直是個泥猴兒了。明明哭了,淚水和雨水在臉上流在一起……突然,又像原先那樣,陳二旦戴著大草帽兒,披著一塊已經變黑的黃油布,光著兩隻大腳丫子,“噗哧噗哧”地踩著泥,來到了明明跟前,立即解下身上的雨布,給明明披上,拉起明明的手,半背半拽地住回走,兩人走到半路上,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潑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雨水灌進鼻孔兒裏,讓人喘不過氣兒來,而且,不時有陰森可怖的紫色閃電在他們眼前劃過,接著就是爆破般的焦雷在頭頂上炸響,明明記得上初中時學過的雷電的危險,害怕極了,說:“二旦哥—她又叫‘二旦哥’了—雷電太危險了,不遠處不有個看坡的破窯洞嗎?咱在那裏避避雨,雨小點了,再走吧。”二旦看看臉色蒼白,嘴唇黢青,牙齒打戰的明明,遲疑了一下,嘴裏咕噥說:“明明,……就咱兩個……好嗎?”明明見他一副老實樣子,心裏感動,說:“沒什麽不好,你……還會欺負我?”陳二旦忙說:“不,不會,……咱就去避避雨吧。裏頭有看坡的弄的柴禾,還有火鐮,咱還能點上火烤烤衣裳。”說完,拉著明明的手,緊走幾十步,到了窯洞門口,推開兩扇黑乎乎的,破破爛爛的房門,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窯洞裏一股濃重的黴味兒嗆人鼻子,明明累壞了,顧不得這些,急忙一瘸一拐地走到靠牆的土炕坐下,身上單薄的衣褲還在往下滴答水,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凍得要命,上下牙不住磕碰著“打架”,身子在哆嗦。陳二旦說:“明明,你堅持一會兒,屋角裏有柴禾,我找火鐮和火石,點著火,烤烤就好了。”屋裏很暗,陳二旦各處摸索,不大會兒就在一個窗台上找到了火鐮、火石和引火紙,又把柴禾抱到炕跟前,一陣忙活,真的點起一堆火來,陳二旦讓明明坐在炕沿上烤火,他自己忙著擺弄火,添柴,火著旺了,明明黢黑的短頭發濕漉漉的,亂蓬蓬的披散著,淋得煞白的臉被烤得紅撲撲的,在火光映照下越發好看,濕衣裳緊貼在身上,顯現出肢體誘人的線條兒,陳二旦裝作不經意地抬頭看一眼明明,隨即低下頭弄火添柴,他又找來兩三根棍子,在火旁搭了個支架兒,又脫下上衣,搭到支架兒上,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衣裳讓雨水洗幹淨了,一會兒就烤幹了。”明明看一眼他肌肉豐滿的上身,又趕忙低下頭。不大會兒,二旦的上衣烤幹了,他拿下來,兩手扯扯平,急急忙忙穿上,高興地說:“這下衣裳又幹淨又幹鬆了,穿著舒服。”陳二旦看看仍然裹在明明身上的濕衣裳,說:“守著這麽好的火,你沒法兒烤衣裳。”想了想,又說:“要不這樣,我上窯洞門口那裏去,把門帶過去,你自己烤烤衣裳。”明明說:“外邊雨還在下,你會被淋濕。”陳二旦說:“我站在門口,緊貼門站著,不要緊,就這麽辦。”說完,又往火上加點柴,就走出去窯洞門,回頭把兩扇破門帶上,又喊道:“明明,我在門外了,你快烤衣裳吧。”明明被濕衣服粘乎得身上難受,又覺得不能辜負陳二旦的好意,看了看關著的窯洞門,急忙把濕漉漉的上衣,長褲脫了下來,放在架子上烤,想了想,又索性把水拉拉的背心和乳罩脫下來,兩手撐著在火旁烘烤。過了半個來小時,明明把烤幹了的乳罩戴上,背心穿上,又到架子跟前翻弄烤得差不多幹了的上衣和長褲,她要抓緊穿好衣服,好把二旦喊進洞來,這會子,他該凍壞了。明明剛拿下衣服,突然,一陣大風把虛掩著的房門刮開了,陳二旦也身不由己地被刮進屋來,站在洞口癡癡地看著隻穿了背心和小褲衩兒的明明,剛才,明明在屋裏脫光了身子,在火堆旁烤衣服,陳二旦先是麵朝外,但過了一會兒,忍不住,轉過身,臉貼著房門,眼睛透過門縫兒朝裏看去,火光照著明明赤裸的上身和隻穿個小褲衩兒的兩腿,陳二旦不錯眼珠兒地貪饞地看啊看,他傻了,暈了,醉了,……就在這時,大風把房門刮開了,他也被刮進房來,在門口愣了片刻,見明明手裏拿著衣裳,有點慌張,本能地拿衣裳遮擋自己的身子,卻沒有叫嚷,陳二旦覺得似有神使鬼差,轉身關上房門,還上了門閂,他覺得自己臉紅耳熱,心“嘭嘭”跳,渾身酥麻木亂,像一個醉漢,搖搖晃晃朝明明走過去,明明也像呆了一樣,看著他,心裏有點害怕,慌慌忙忙想蹬上長褲,突然,一道閃電從窗外劃過,一聲震雷在窯洞頂上爆炸開來,明明嚇壞了,不由得撲到了二旦身上,長褲掉到了地上,明明咕噥著:“二旦哥,嚇死我了。”話沒說完,又是一個比剛才那個還響,像要把黃土高坡劈開的驚雷“嘎啦”一聲炸響,明明在陳二旦敞著衣襟的胸膛上貼得更緊了,陳二旦緊緊抱住她,說:“明明,別害怕,有哥在。”她覺得,此刻,靠著這人,這胸膛,溫暖而又安全,就一直這樣靠著,靠一輩子也行。陳二旦早就撐不住勁了,伸開雙臂,抱起明明,明明心裏想掙脫,但身子卻不聽使喚,兩隻胳膊還摟著他的脖子,像是怕摔著似的,陳二旦兩步走到炕前,把明明放到炕上,趴在她身旁,說:“妹子,親妹子,心肝妹子,想死哥哥了……咱倆‘好’了吧……”明明看著陳二旦被火光映得紅彤彤的臉,像電燈泡兒一樣亮的眼晴,心裏有點兒怕他,但又覺得原來他是這樣英俊,簡直是迷人,她忘了反抗,隻癡癡地看著他,心裏想聽他再說些“想”她這一類的話,陳二旦挨著明明躺下了,兩隻胳膊緊緊地摟著明明,明明沒有抗拒,也不想抗拒,此刻,窯洞外大雨傾盆,電閃雷鳴,似乎天地間隻有他們兩人,明明被扔到這裏來,隻有身邊這個人,這個青年像大哥哥一樣真心疼地,關愛她,她在他懷抱裏,覺得溫暖,安全,幸福。溫暖、安全、幸福離開她多少年了,現在,她又感受到了。陳二旦摟抱,親吻明明,明明任由他,接受著,也享受著一個真正愛自己的男子的愛撫和親吻,她在他狂熱的愛撫和熱吻中沉醉了…… 明明的順從鼓勵了陳二旦,樓抱、親吻了一陣,他一隻手抱著她,另一隻手伸進明明的背心裏邊去了,明明感到他粗糙的大手先在自己的肩上,背上摸挲,又摸前胸,還得寸進尺,掀掉乳罩,貪饞地摸挲她的乳房,明明不知道怎麽好了,被他摸挲得身上麻酥酥的,很好受,她想拽出他的手來,但自己的手卻不忍去拽他……他越發大膽了,竟把手伸進了她的小褲衩兒裏,摸挲她的肚皮,屁股,明明被他摸得渾身酥麻,動不了了,她慌了,她猛然想到,陳二旦想了她幾年,今天終於撈著了,他瘋了,他控製不住自己了,他真的瘋了,他想把她全“要”了……明明嚇得要命,拚命往外拽他的手,哪裏拽得出來?明明想,他想我想瘋了,現在這種時候,兩人都到這樣兒了,他能放手?不用說陳二旦,就是明明自己也覺得心裏火燒火燎,渾身酥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好想貼緊他的身體,他的胸,他的背,他粗壯的兩腿,她還覺得被他摸得好舒服,好享受,她不管他了,任由他吧,她甚至暗想,他會不會把手伸向她下邊“那裏”,不一會兒,他的手伸向“那裏”去了,明明快暈過去了,兩隻手緊緊地摟抱著他,像是怕他突然驚懼,罷手似的,這樣過了一會兒,陳二旦突然像瘋了一樣,先扒掉明明的背心和乳罩,又往下扯她的小褲衩兒,明明嚇壞了,說:“二旦哥,好哥哥,親哥哥,不要……咱別‘那樣兒’……別‘那樣兒’……”二旦哪裏肯聽?不管不顧地褪下了她的小褲衩兒,一邊說:“好妹妹,,我想你好幾年了……今天咱兩人總算好了,我忍不住了,你依了我吧……”,一邊說,一邊脫了自己的短褲,扔到炕上,一下趴到了明明身上,明明喘息著,說:“二旦哥,求你了,咱今天不‘那樣兒’……我害怕……”陳二旦兩隻眼睛通紅,好嚇人,喘著粗氣,說:“好妹子,你城裏娃不知道,這裏男娃女娃‘好’了,就得這樣兒,不這樣兒,不算‘好’上了,咱倆都這麽好了,就‘那樣兒’了吧,我實在忍不住了……好妹子,隨了我吧,你隨了我,你叫我上山我不下河,叫幹啥都依你,以後你當我的婆姨,我一輩子疼你……”明明心裏想,可不能讓他辦成“那事兒”,真辦了“那事兒”,就沒法兒回頭了……難道真要當一個農村男娃的婆姨嗎?心裏雖然這樣想,但身子卻不聽使喚,渾身酥軟,光身子躺著,被他壓得緊緊的,沒力氣反抗,她突然覺得自己並不想真的反抗,看著陳二旦如饑似渴,急瘋了的樣子,她好心疼他,她不忍心把他推開,讓他失望,看著他英氣、健美、散射著青春活力的光身子,多麽迷人,她看不夠,想親他,咬他,她親不夠他……陳二旦從明明的眼神裏看出了她的心思,他低下頭,嘴對著明明的耳朵,悄悄說:“好妹妹,我……忍不住了……我要‘那樣兒’了……”明明覺得自己臉滾燙,一定紅得厲害,心跳得特別快,血液在奔湧,呼吸急促起來,她害怕,但又暗暗盼著那一刻到來,陳二旦那美男子的光身子一下壓到明明赤裸的身子上,明明不由得緊緊地摟住了他的後腰,陳二旦像牛犢到了一片鮮嫩的草地一般,急切地,笨拙地,莽撞地,野性十足足地“那樣兒”了……窯洞外,雨還在下,但勢頭兒小了,狂風暴雨變成了和風細雨,窯洞裏,一對愛得瘋狂的男娃女娃糾結、纏繞在一起,像在滔滔的激流中衝浪,從浪底扶搖上浪尖,旋即從波峰落到穀底……此刻,周明明的身子就像一片美妙的草原,陳二旦像一匹駿馬在草原上盡情奔馳,陳二旦一邊盡情地,姿意地享受著明明身上醉人的、美好的一切,一邊對著明明的耳朵低聲說:“明明,好妹子,好親親,我做夢夢見你多少回了,快想死我了……今天可算撈著你了……”明明說:“你……小流氓兒……不要臉的,壞死了……”又說:“二旦哥哥,你對我好,我知道……”明明的話還沒話完,陳二旦又一陣狂轟猛炸,明明喃喃說:“哎喲,好哥哥,我幸福死了……”雨住了,天晴了……雨後的太陽光從窯洞門縫兒照了進來,陳二旦和明明兩人瘋夠了,累了,兩人緊挨著,赤裸著身子躺在炕上,陳二旦的手不住輕輕撫弄著明明的身子,說道:“跟做夢似的,是真的嗎,妹妹?”明明哭了,說:“陳二旦,你都把我這樣兒了,還問‘是真的嗎’?還能是假的?我讓你毀了,我這輩子完了……”陳二旦折起身子,親她,哄她,說:“好妹子,怎麽就毀了?你嫌我是農村娃?你心裏看不起農村娃?農村娃就下賤嗎?山村裏多少漂亮女娃跟了城市男娃,憑什麽農村男娃就不能找城市女娃?你們不是天天說要跟貧下中農結合嗎?咱這不就‘結合’了嗎?……妹子,你不喜歡我?我知道,你心裏是喜歡我的,……你想想,咱倆剛才那樣兒有多好?……好妹子,我要讓你當我的婆姨,給我生娃,我一輩子疼你……”明明說:“你關心我,幫我,都是有目的的,你裝作老實,心裏鬼精。我當你俘虜了。”過了一會兒,出口長氣,又說:“俘虜就俘虜吧,我是願打願挨的。我還沒愛過男娃,你是我的初戀。不論怎麽說,咱們是真心相愛。我得到了愛情。我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你的愛……豁出來,就當你的婆姨。……人怎麽不是一輩子?”陳二旦激動極了,抱著明明,親了又親,不住地說:“明明,我的親親……我的好妹子……我的婆姨……”
就這樣,在黃土高原上一個偏遠鄉村一間破窯洞裏,大雨和雷電為媒,大城市生,大城市長,老革命、高級幹部的女兒明明跟農村娃陳二旦“好”上了。兩人的情愛,像荒原上的一朵野花頂著風雨,熱烈地,無所顧忌地盛開了。陳二旦對明明的愛是狂熱的,野性的,明明像饑渴的人啜飲瓊漿一樣,承接著陳二旦的愛,她把自己的一切全給了他,這是明明在極度的孤獨,苦悶中對關愛、溫暖、情感的追求,就像高原上的岌岌草渴求雨露……明明強使自己掙脫開陳二旦的摟抱,起來穿上衣服,又趴到陳二旦的胸膛上親親他,說:“好了,起來吧,小壞蛋兒,天要黑了,起來回家吧。”陳二旦不情願地,懶懶地起來穿好衣服,又抱著明明親吻一陣,明明說:“好了,別沒夠了,快走吧。”兩人出了窯洞,明明穿著烤幹了的衣服,光著腳丫兒,一隻手提著斷了帶兒的塑料涼鞋,另一隻手緊緊拽著陳二旦粗壯有力的胳膊,走在濕滑的泥路上。天晴了,深藍的天空有幾片絲棉般的白雲飄過,太陽落山了,西邊天幕上燦爛的火燒雲映紅了大半個天空,東北角兒天上斜掛著一道七彩的長虹,黃土地裏,經雨水衝洗的樹葉兒,莊稼不再灰頭土臉,變得潔淨,碧綠,鮮亮,空氣從沒這樣清新,莊稼棵兒、樹葉兒、青草散發出的帶苦味兒的清香沁人心脾,明明的心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舒暢過,依偎著陳二旦,路難走,她也不多難受了,倒覺得腳底下的泥漿涼絲絲的,滑溜溜的,挺好玩兒的……此刻,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愛的幸福感充塞著她每個細胞兒,這個下午,是奇妙的,陳二旦對她的愛,似乎成了她人生的全部,啊,原來人生不全是那樣灰暗,苦辛,也會有這般光明,這等幸福。但是,她進了村,被雨水衝得滿地都是的豬、牛、狗糞,棗核兒大的羊屎蛋兒,讓明明躲閃不迭,窯洞裏傳出來婆姨們的叫聲、罵聲,明明一下回到現實中來。陳二旦回家了,明明回到冷冷清清的知青宿舍,常青冷冷地說:“噢,跟陳二旦一起避雨,避那麽長時間才回來?今天可是陳二旦的天賜良機,怎麽樣,陣地失守了嗎?”明明被問得麵紅耳赤,辯白道:“什麽‘良機’?什麽‘失守’?你別瞎想,別胡說。”常青把明明喊出去,正色說:“我警告你,周明明,你可別犯糊塗,別鬼迷心竅,這裏不是你的歸宿,一失足成千古恨。”常青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到周明明熱昏的腦袋上,又像一記重拳打在她心口窩兒上,她說不出話來,覺得心裏發慌,頭上冒出汗來,想自己應該是餓了,趕緊回屋隨便吃了幾口飯,弄水洗了,就上了床,鑽進蚊帳睡覺,但是天熱,窯洞裏悶,跳蚤咬人,睡不著。室友的蚊帳裏傳出鼾聲了,明明還是睡不著。她用手撫摸自己的身體,明明是十八、九歲的大閨女了,她知道自己雖然沒有舊書上寫的“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但至少是好看的,討人喜歡的,她想起前不久有一個女知青說的,女孩子的價值就在於對自己身體的堅守,要自持,要珍惜自己的價值,叫做“奇貨可居”,而她周明明就在剛剛過去的這個下午,把這“奇貨”—自己應該堅守的最珍貴的東西—拱手予人了,周明明周身冒出了虛汗。不用說下午在窯洞裏,就在回村的路上,明明還充溢著幸福感,現在,這種幸福感一下消失了,變成了滿腹的窩囊和悔恨,周明明啊周明明,你好不自重,多麽不值麽兒,十八歲的黃花大閨女,連戀愛也沒開始談,頭一次跟一個男孩兒近距離接觸,就赤條條的,把自己送了出去……你太不值錢了,太自輕自賤了。“這裏不是你的歸宿”,“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擲地有聲的話,像鋼針刺著明明的耳鼓,刺著她的心……現在完了,什麽都沒了,一切都完了,那個美麗,聰明,處處討人喜歡,自視甚高,不肯屈居人後,對前途充滿渴望的周明明沒了,不存在了,再也找不回來了,她已然成了一個跟村裏那些因為“懷春”,甚至“生理需要”輕易地,草率地在莊稼地裏,柴禾堆旁,幹河溝裏跟“壞小子”“那樣兒”的傻妮子,“浪”妮子一樣的人,……這樣隨隨便便跟陳二旦“那樣兒”了,算怎麽一回事?難道真像下午兩人一起瘋癲時說的瘋話那樣,當陳二旦的“婆姨”,一輩子待在這鬼地方?燒鍋倒灶,當牛作馬,讓男人打過來罵過去,不用說洗澡兒,連臉都不常洗,一年下一個“娃”,生下男娃去放羊,生下女娃嫁放羊娃,結婚三年變就成潑婦,十年就成了老太婆?明明想著,禁不住渾身打冷戰,她恨死自己了,為什麽那麽不自重?那麽不要臉?明明越想越懊悔,她決定了,懸崖勒馬,立即跟陳二旦一刀兩斷。明天就跟他說。說過之後,避免跟他接觸,即使見了麵,無論他怎樣糾纏,絕不再和他親熱,更不用說“那樣兒”了……盡量躲得他遠遠的……第二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明明從小特別喜歡月亮,月亮下邊,世間萬物浸潤在朦朧月色裏,美麗的,顯得更美麗,醜陋的也像戴上了麵紗,掩蓋了真相,不再醜陋,甚至也變得美麗起來。黃土高原上,沒有高樓的遮擋,又大又圓的月亮升起來,天地間就是一個浩浩月光的海洋,而生活似乎由殘酷的醜陋變成了淒清的美麗,這種時候,明明的心境會變得沉靜,沉靜中有一點淡淡的哀傷,而這種時候青年男女會不期然地向往愛情……明明突然想起了在中學裏跟人學會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首動聽,纏綿的歌兒—當然現在不能公開唱它,因為這是一首蘇聯歌曲,而蘇聯早已從“老大哥”變成了和“美帝”一樣壞甚至更壞的“蘇修”,隻能在心裏哼哼—她突然感到,這種時候和陳二旦一起在月光下的原野上,隻有他們兩個人,該多麽美好……明明正在窯洞外頭望著月亮發呆,陳二旦拿著自己家院子裏產的杏子來找她了,明明見了他,眼睛變亮了,心也跳得快了,陳二旦向她使了個眼色,明明就乖乖地跟他走了,陳二旦在前,明明在後,兩人走出村子,來到原野裏,黃土高坡上沒一個人,隻有天上的月亮在陪伴他們,月光裏,明明發現二旦理發了,他方方正正的臉,單眼皮兒大眼睛,端正的鼻子,厚實的嘴唇,還有他勻稱的身材,越看越像西方油畫上的美男子!所有愧怍,悔恨全都煙消雲散了,更不用說發恨要跟他說“分開”那些話了,此刻,明明心裏激蕩著對眼前這個“情哥哥”無限的愛戀……管它呢,跟他都那麽好了,怎麽分得開?就跟他好,跟他死都行……陳二旦沒等明明欣賞他一小霎兒,一下把明明緊緊地摟在懷裏,發瘋般親吻起來,明明發現,自己不但沒有抗拒,反而盼著,渴望著他的摟抱和親吻,她這才感到,不隻是陳二旦剛才說的,一天沒見,想死她了,她雖然昨晚打算跟他“一刀兩斷”,但實際上,她心裏也特別想他,想見他,她甚至不時想起頭天下午兩人親熱時那種美妙的感覺,盼著再重現那種感覺……兩人相互摟抱、親吻一陣,陳二旦拽起她,飛快地去了那個窯洞,黢黑的窯洞,黢黑的炕上,陳二旦手忙腳亂地,急不可待地摸索著脫明明的衣服,明明開始還用手推他,但並不是真心拒絕,明明自己心裏清楚那不過是小姑娘“拿勁”,“裝樣兒”而已,心裏已經盼著昨天下午那種美妙時刻了……兩人,又發瘋般親熱起來,而且,這一次沒有了第一次那種笨拙,試量和奇異的疼痛,更像人說的“開懷暢飲”,陳二旦越瘋明明越感到出奇的快樂……明明心裏想,為了這一刻,受苦怕什麽?死也值!陳二旦嚐到了甜頭兒,一發不可收,居然像幹活兒似的,一次完了,休息一會兒,又來一次,半個晚上,他們居然親熱了三次,直到兩人都爛泥般癱倒在炕上,瘋夠了,明明趴在二旦懷裏哭了,說:“你光圖自在,我懷上小孩兒怎麽辦?我跟你說,要是懷了孕,我就不活了。”陳二旦慌了,忙用粗糙的大手撫摸明明的臉蛋兒,說:“真‘有’了,也不怕,才好呢,我就是要你給我生娃。你生的娃準俊。我跟俺爹說,把你娶進家,不就行了?”明明說:“這事兒你跟你爹說倒行,但有一條兒,咱不能這麽年輕就結婚,我年齡太小,不能老早就成老太婆……”陳二旦說:“那怎麽辦?不結婚,這樣兒怕有娃,不這樣,還不急死人?我問你,你不想?不這樣兒,不難受?”明明說:“俺不像你,這麽沒狗出息。不這樣兒也不難受。隻要見到你,最多親親就行了。”陳二旦說:“我想起來了,咱兩人該怎著好就怎著好,不過得想辦法兒,不讓你懷上。那不就沒事兒了?”明明說:“你不苯啊,還知道想辦法兒……”那天晚上,明明很晚才回到女知青宿舍。從此明明就陷進了一個奇怪的、自相矛盾的圈圈兒裏,左衝右突,怎麽也轉不出來了。幾天後,陳二旦居然從縣城買回來一大包“套套兒”,當天晚飯後,就來拽了明明去“試”用那“套套兒”,明明哭笑不得,說:“這就是你想的‘辦法兒’?你可真上心。瞧你那點兒兒出息,你那腦子裏就沒別的事兒了。”陳二旦認真地說:“這個辦法兒好,是上級提倡的。我當然得上心。你說對了,我現在腦子裏隻有你—以後也隻有你。”有了這個辦法兒,陳二旦自然要盡興,這一晚就用了三個“套套兒”。從此,陳二旦跟明明親熱更加肆無忌憚,幾乎天天晚上廝纏著她,每次明明跟他“親熱”完,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地回來,心裏就感到窩囊,懊悔,恨自己,二十多天後,明明來了“月經”,她暗自感到慶幸,並且不了決心,借口來了月經,晚上不跟他出去,想冷他幾天,慢慢跟他斷開。但陳二旦哪肯放手?到第四天晚上,明明月經還沒完全幹淨,壞小子就在窯洞對麵一個斜坡上嘶喊“信天遊”,明明不搭理他,關上窯洞門兒,陳二旦跑來,“梆梆”地敲門,明明怕室友生氣隻好去開了門,陳二旦像老鷹抓小雞兒一樣,拽了明明就走,到了村外路上,兩人就緊緊地摟在了一起。明明發現,自己的每次懊悔,暗暗下的跟他“斷”了的決心,都沒有用,她忘不了他,丟不下他,正像他想她一樣,她也想他,眼前老是他那青春健美的模樣兒,聽見他在黃土坡上扯開喉嚨唱“信天遊”,想像著他忘情的樣子,她心疼他……她慢慢懂得了,男女之間相愛,不但感情上互相依戀,肉體上也會互相渴求。不管陳二旦是什麽人,就像她說的,他是她的“初戀”,而且已經從感情到肉體徹底地“結合”,她是他的事實上的、沒公開的“婆姨”,他是她的男人,而且應該是,最好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明明糾結、掙紮了幾個月,想了幾個月,她想通了,就這樣了,這也許是她的命。跟了他,興許他爸能想法兒讓她招工,在當地找個工作,就好了。找不到工作,就當一輩子社員算了……可是,明明究竟還隻是個孩子,她和陳二旦的相愛,首先是出於孤寂和苦悶中對感情和關愛的要求,一旦和陳二旦有了親密接觸,青年男女之間那種被激活的生理欲求主宰了她,讓她難以自拔,戀愛中的人是愚蠢的,而戀愛著的人如果已經發展到了肉體上的“結合”,那就不是一般的愚蠢,而且是愚不可及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話,人人都知道,看別人也都“旁觀者清”,但臨到自己頭上,就“當事者迷”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故事,照樣有人串演,而且還會永遠演下去,“成千古恨”者,會前仆後繼,不絕如縷,周明明不過是萬萬千千中的一個罷了。可憐明明小小年紀被命運拋到這偏遠的,物質和精神雙重的荒漠之地,棄絕了父母和親朋的關愛,像飛蛾撲火一樣,不管不顧地,幾乎是舍生忘死地跟一個農村青年相戀,他們之間的愛也許是粗鄙的,但卻是真摯的,陳二旦不是要占女娃便宜的小流氓,作為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兒子,人又長得不賴,他有條件勾引女娃,但他從來沒對別的女娃動過心思,他隻愛明明一個。明明先是被他感動,繼而被他吸引,愛上了他,如果不是中國社會固有的社會地位、階層之間的懸殊,她對陳二旦的愛,也無可厚非。可悲的隻是明明太天真了,她以為她和陳二旦“好”了以後,她一個城市來的女學生肯嫁給窮山溝的,隻念過小學的愣小子,陳二旦的父母會喜出望外,會把她當成從天上下來的仙女,陳二旦固然拿她當寶貝,他父母也會拿她當星星,她想錯了。這裏固然貧窮落後到幾如原始社會,生產力水平約略相當於“鐵器時代”的初期;偏僻、渺小到地圖上找不到,但它同樣是在中國土地上,這裏主事的人同樣講政治,同樣“革命”,而且因為地處“老區”而更“革命”,他們對“非我族類”者,更加排斥,明明作為“黑七類”子女,在這裏,同樣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這聽上去是表示寬容、接納的詞語,實際上是“另冊”符號,恥辱的印記—下車伊始,就在“清隊”中寫“交待”,“說清楚”問題,在大隊黨支部和革委會的“官方”立場上,她是不可信任、重用的人,特別不幸的是,她所愛的陳二旦是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兒子,這就注定了她的傾情付出得到的隻能是拒斥,拋棄和羞辱。大隊老支書陳長庚快六十歲了,在當地是出了名的老革命,出身好,戰爭年代是支前模範,解放後曆次運動都打頭陣,當大隊支書幾十年了,文化大革命中,村裏的小青年也見樣兒學樣兒鬧“造反”,他吼了幾嗓子那幫小子就不敢動彈了,文革中他帶著全大隊貧下中農出去開會遊行,“革”上至劉少奇下至公社書記的“命”,他本人的權位依舊堅如磐石,隻不過他的官銜也跟著社會潮流變遷,先後變成“文化革命委員會主任”,“革命委員會主任”,黨組織恢複活動後,他依舊是支部書記。黨的“九大”開過以後,省黨報報道了他的事跡,稱以他為首的陳家寨大隊黨支部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堅強堡壘,老頭子雖然年近花甲,但“烈士暮年,鬥心未已”,仍然幹勁十足,他不貪不圖,不搞女人,確實無可指摘,他血管裏流的血似乎也格外紅,比誰都“革命”,眼裏容不得沙子,對凡是共產黨所排斥、打擊或者要保持距離的人,他都很敏感,毫不含糊,對村裏的“分子”們,從不跟他們客氣,不像別的大隊幹部會上批鬥四類分子,會下跟四類分子一樣“大叔”、“二爺”地啦呱兒。他從不那樣,敵人就是敵人,不能二馬一虎,村裏的四類分子全都怕他,躲著他走,他講政策,見了四類分子的子弟,知青當中的“可教子女”,他會跟他們說話,教育甚至鼓勵幾句,但他絕不會重用他們,現成有貧下中農、革命家庭出身的孩子,怎麽能用他們?“親不親,階級分”,這是他掛在嘴邊的話,他是被黨和毛主席的階級路線、階級鬥爭意識薰透了骨頭的人,他甚至想,如果天下共產黨的幹部都像他,那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成績肯定要大得多,上級下給他們大隊的下鄉知青招工、參軍、上學指標,他會比較他們的出身,社會關係的優劣和他們本人的表現,誰好就讓誰走,他並不偏心眼兒。陳二旦在兄弟姐妹中是最小的,二旦的兩個姐姐都出嫁了,唯一的哥哥是個傻子,二旦是他爹寄予厚望的兒子,上完小學就跟當地多數孩子一樣,下學放羊了,二旦受老支書的教育,並不因為在家裏稀罕又是大隊書記的兒子而“燒包”,他人老實,對村裏人也不“拿大”。二旦很小的時候,老支書跟鄰村的一個支部書記關係很好,兩家定了“娃娃親”,女娃的爹三年自然災害時病死了,老支書拿女娃當自己家閨女待,但是二旦不喜歡那個比他大五、六歲,長的也不好看的女娃,她來他家,他也不理她,他嫌她臉黑,還張一張“地包天”—下嘴唇比上嘴唇突出在外—的嘴。女知青來陳家寨第一天,二旦看見明明頭一眼,就從心裏喜歡上她了,他心裏想,要是這輩子找這女娃做婆姨,該有多好,就不白活了。能讓他找這麽個婆姨,要他的命,他都願意。他覺得自己真心對明明,關心她,疼愛她,人心都是肉長的,總有一天,明明就會跟他好。她們不是要“紮根農村”嗎?他要讓明明把根紮到他家裏,紮到他炕頭上,她們不是說要和貧下中農相結合嗎?他要讓明明跟他陳二旦“結合”成兩口子。……他沒想到,那天下大雨,老天爺讓他倆碰在了一起,明明真的跟他“好”了,從那以後,二旦天天就跟駕雲一樣,幹什麽都更有勁兒了,唱“信天遊”更勤了,也更好聽了,因為他知道有個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在那裏聽他唱呢。從那以後,陳二旦除了睡著了,他心裏想的,嘴上念的全都是周明明,晚上他和明明“親熱”了,第二天他就想著兩人在一起時明明那“疼死個人”的小樣兒,回味著和明明親熱時的感覺,心裏盤算著,再去找明明,怎樣和她“親熱”,兩人怎樣更快樂,特別是怎樣讓明明快樂。陳二旦不是壞孩子,他從不對女娃動手動腳,有的女娃招他,他還嫌煩,甩手走開,他對那個娃娃親的未來“婆姨”,從沒承認過,他第一次見她,就不喜歡她,讓她日後當他的婆姨,他覺得可笑。他早跟爹娘說了,他一定要跟她“散”。當見了明明以後,就鐵了心要跟明明好,就更要和那娃娃親散了。還就真讓他和明明“好”上了,二旦太高興了。在他和明明偷偷“好”了以後,村裏人都知道了,沒人敢跟老支書說。二旦娘聽見了風言風語,給二旦爹說了,老支書一聽就火了,罵二旦,甚至揍他,晚上不讓他出大門,但是二旦娘經不住兒子哭著哀求,心軟了,跟兒子成了一“黨”,等老頭子出去開會了,就放二旦出去,二旦娘覺得明明那娃很不孬,聽說還是大幹部的閨女,兒子不要那個娃娃親,找明明才好哩。可是家裏的事老頭子說一不二,二旦娘隻能是暗中幫二旦,但要定親事,她娘兩個誰說了也不算。二旦跟明明偷偷好了幾個月,兩人已經分不開了。不但明明受夠了,二旦也煩了這種偷偷摸摸的“好”了,而且,天冷了以後,兩人忍不住在破窯洞裏親熱了一回,明明凍病了,發高燒,半黑拉夜的,二旦送明明上了醫院,看著明明生病,二旦心疼得厲害,他恨自己沒出息,非得和明明那樣兒……他心裏暗想,你陳二旦要是再不管明明死活,非和她“那樣兒”,就自己去死了吧。明明病好了,二旦想明明想得再厲害,想那個“事兒”想得再難受,他都強忍著。人家明明千裏遙遠來這裏,身邊沒一個親人,她跟你好成這樣兒了,你陳二旦是她世上最親的人,你不心疼她讓誰心疼她?你光圖自己自快,還算人嗎?二旦再難受,也忍著。天冷,兩人到一起的時候少了,如果這天暖和點,沒有大風,兩人就到一起近乎近乎,摟呀,親呀,但是不“那樣兒”,明明看他那親不夠的可憐樣兒,心疼他,知道他非出了現種粘乎東西,才會好受,就把她的小手兒伸到他褲襠裏,抓著他的“那個”,又是攥,又是捋,二旦擎著讓她擺弄,甭提那個好受了,不一會兒,就想排那種粘乎“東西”了,二旦硬撐著不排,他讓她多擺弄一會兒,自己多享受一會兒。他知道,明明擺弄他的“那個”,她一定也好受。過一會兒,他排那些“東西”了,都排到明明手裏了,明明還不鬆手,也不嫌他髒……完了事兒,明明摟著二旦,說:“好哥哥,你這麽心疼我,我更愛你了,好旦旦,我快愛死你了,恨不得現在就讓你‘那樣兒’。”但是,就是明明想“那樣兒”,二旦也不肯,他心疼明明。他下決心了,他不能再讓明明這樣受難為了,他要跟爹娘說,把明明娶進家,他要天天和明明睡在一個被窩兒裏,想親熱就痛痛快快地親熱。第二天晚上,陳二旦見老爹常繃著的臉開褶了,就鼓起勇氣,對爹、娘說:“爹、娘,明明是個好女娃,我跟她‘好’了,分不開了,我要和那個‘娃娃親’斷了,把明明娶進家。求爹娘……”老爹不等二旦把話說完,一下就蹦了,火冒得三尺高,瞪著眼說:“二旦,我讓你跟周明明斷了,你不但不聽,還跐著鼻子上臉。你要把定了多少年的親斷了,娶那個周明明,虧你說得出口!你怎麽想來?我是陳家寨多少年的共產黨書記,把貧下中農的女娃一腳踢開,女知青裏好成份的也不找,專門找個家庭、社會關係有問題的給兒子做婆姨,我的立場站哪去了?我怎麽貫徹的階級路線?”二旦說:“明明的爸爸是抗日戰爭時來延安的老革命,文革中打倒了,可是一定會站出來。”老爹說:“明明她爸是省委定的黑幫,到現在還沒解放,不一定怎麽樣,就算他解放了,她姥姥家是資本家,她舅是曆史反革命,極右派,現在還罰著勞改,她姨是右派,她二姥爺是右派,文革中自殺了。周明明這個情況,屬於直係親屬中有被殺、被管、被關的,是一輩子都脫不了幹係的,你不看,別的知青,有參軍的,招工的,升學的,什麽好事兒也輪不上她?你要是娶了她,咱這老革命家庭就抹上了黑,像一匹白布弄上了爛泥,一鍋好湯掉進了老鼠屎。你小子娶這麽個婆姨,再想入黨,參軍,當幹部,什麽都不行了,以後生個娃,也得受連累。你那腦袋瓜讓驢踢暈了?”陳二旦氣鼓鼓地說:“我不入黨,不參軍,也不當幹部,還不行嗎?我就要明明,除了明明,別的什麽都不要。”老支書氣得打哆嗦,說:“你小子想造反嗎?告訴你,沒門兒。在咱家裏,也是無產階級專政,資產階級思想翻不了天,你什麽都‘不要’,我還得要哩。你隻要周明明,我讓你要不成。你趁早死了這份兒心,周明明決不能進陳家大門,除非你老爹死了。”陳二旦支吾說:“我跟周明明睡覺了,不娶她,她一輩子就毀了,我不是害人嗎?”老頭子驚得“啊”了一聲,彎腰脫下一隻鞋,舉起鞋,要揍二旦,被二旦娘死死地攔住,老頭子氣咻咻地說:“好你個壞小子,你想生米做成熟飯,逼老爹認了,不行,你做的飯再爛再熟,我也不認。害了周明明?你強迫她了嗎?強迫了,讓公安局來抓你,沒強迫,那她自作自受!我不整她道德敗壞就算便宜她了。”二旦娘試量著說:“我看明明那個娃,不賴,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這麽好的娃,咱孩子跟她好了,就成全他們吧。咱一個莊戶人,管那些入黨、提幹的事兒幹什麽?那些事兒頂渴頂餓?”老支書指著二旦娘的鼻子,說:“你真是頭發長,見識短,入黨、提幹的事兒都不管,那還管什麽?我把話撂這裏,從這往後,別再給我說周明明的事,說我也不聽。陳二旦,我告訴你,你要是再去找周明明,我讓民兵逮你們。”陳二旦急了,說:“我也把話撂到這裏,你定的娃娃親,我一輩子都不會要,你逼我去登記,我就跟公社的人說,是你這個共產黨的書記搞的封建包辦,我也不按那個手印兒。讓我和周明明散了,辦不到,除非弄死我。”說完,站起來跑了。老頭子氣得跺腳,罵老伴兒:“看,這就是你養的好兒子,準又是去找那個小妖精了。我去追回他來。”,二旦娘慌忙拽住他,說:“人家那女娃好得很,見人不笑不說話,一笑露出滿嘴煞白的小牙兒,愛死個人,不怨咱兒子喜她。不是你兒子天天往那跑,人家娃也不會上趕他。不願意就不願意,別胡唚人家娃。”老頭子氣哼哼地說:“哼,母狗不調腚,牙狗瞎哄哄,一個巴掌拍不響,也少不了她的責任。”二旦娘說:“你別說這混賬話,喪良心。要不是鬧文化革命,你拿帖子請,人家娃也不會來咱這裏。人家娃讓你兒子哄轉轉了,上他勾兒了,末了還成不了,好可憐……”老頭子看看老伴兒,說:“那倒也是。不過這倆孩子的事非給他們弄黃不行,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公社通知讓兩個女知青上縣裏學京劇樣板戲,我就讓周明明和常青去。明天上午就讓她們走。”二旦娘說:“讓他們分分也好。好可憐的娃。”
二旦氣乎乎地跑到女知青宿舍外邊,輕輕哼了幾聲“信天遊”,周明明正焦急地等待著,聽見了,急忙往外走,常青在後邊追了一句:“快點,跑慢了,攆不上了。”二旦低著頭往村外走,明明在後頭跟著,兩人不知不覺去了那窯洞,明明見陳二旦不高興,知道他肯定在他爹那裏碰壁了,問:“怎麽了?碰壁了?”二旦說了他和爹的交鋒情況,跺著腳說:“怎麽辦啊?”又說:“明明,我不想活了。”說著,趴到明明懷裏,像小孩子似地嗚嗚地哭了。明明心裏像被刀尖兒犁刺著一樣難受,兩人抱頭哭了一陣。明明說:“看來,因為我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你爹是不會接受我的。我做不成你的婆姨了。”二旦擦擦眼淚,痛苦萬狀地捶打自己,說:“我該死,我混蛋,咱們成不了,我又把你作踐了,我是什麽人?我對不起你……”明明說:“二旦,你說什麽話?從我來了陳寨,你就關心我,疼愛我,咱兩人好,就算‘那樣兒’了,也不是你強迫的,是我自願的,是你應得的,不是你作踐我。要那樣說,我也‘作踐’你了,來回一般遠。別難受了,你再努力爭取,真不行,你也別胡思亂想,你爹就你一個成用的兒子。”二旦說:“我是說急話的,不會真的去死。明明,咱兩人跑了吧?”明明說:“別說傻話了,往哪裏跑?跑不多遠,就給抓回來了。再說,出去了,一沒錢,二沒糧票兒,吃什麽?晚上住哪裏?好了,別想那麽多了,以後興許你爹關起你來,咱見麵都難了。今晚上,我讓你親夠……”陳二旦擁抱著明明,哭著說:“好妹子,我對不住你,你讓我心疼死了……”兩人摟抱,像羊啃草一樣,相互親吻,吸吮,二旦的手伸到明明衣服裏頭,摸挲她的上身,下身,明明知道他想“那樣兒”想得厲害,但是硬撐著,天太冷,他怕把她“忽閃”病了,明明心疼他,自己也被他摸挲得心癢意迷,心想,這也許是兩人最後一次在一起親熱了,豁上了,再給他一回吧。就低聲說:“旦旦,拿出手來吧,你這樣,到天明也親不夠,咱……那樣兒吧……”二旦的手舍不得往外拿,說:“我倒想……可是不行,凍病了你,怎麽好?”明明說:“今晚上不很冷。來吧,咱兩人真心相愛一場,以後不知還能到一起不,最後留個念想,病了也值。”二旦說:“我身上沒帶‘套套兒’……”明明說:“那就不用那個,你注意別排到裏頭……小心點兒……”二旦抽出手來,說:“明明,親妹子,你太疼我了……”二旦忙起來,脫了自己的衣服,明明說:“你慌什麽?咱一起脫。”二旦把自己的棉衣鋪到炕上,又幫明明脫了衣服,讓明明躺在自己棉衣上,一下壓到明明光身子上,說:“我蓋著你,摟緊你,你就不太冷……”明明伸手把自己的棉大衣蓋到二旦身上,一對青年男女像“撈本兒”,又像“孤注一擲”似的,發瘋般地吞食著對方,也讓對方吞食自己,瘋了一陣,二旦下來,歇歇兒,忙把棉大衣給明明蓋上,明明讓他也蓋上,他說:“我沒事兒,身上還冒汗哩。”過了片到,二旦又爬了上去……頭一次,二旦很注意,但二旦忍不住,來第二次的時候,明明覺出來“出問題了”……明明此時不知道怎麽疼這男娃好了,不舍得埋怨他,心想,隨它去吧……
第二天上午,大隊通知明明和常青參加縣革委辦的革命樣板戲培訓班,兩人打好行李包像當兵的一樣背在背上,去公社報到。明明一直走在常青後頭,不時回頭張望,常青說:“好了,陳二旦沒來送你,快點兒走吧……真不知道你迷了什麽竅兒了。”明明一步一回頭地朝後看,不見陳二旦的蹤影,心裏空落落的,脊背上的行李像磨盤,壓得很難受,腳上的棉鞋像狗熊蹄子十分沉重,腿上像灌了鉛,走每一步都很吃力,頭天晚上,明明沒休息好,渾身像散了架,身體很累,但更累的是心,因為舍不得陳二旦,她真的不願離開陳家寨,而且一下子要離開兩個月……
縣革委宣傳組主持舉辦的革命樣板戲培訓班設在文革中停辦的縣師範學校。學習時間兩個月,學員差不多都是全縣各大隊外地或本地的男女知青。中央下文要在全國普及毛主席的夫人、文化革命旗手江青同誌經過與修正主義分子和走資派艱苦卓絕的鬥爭,嘔心瀝血,精心培植的“革命樣板戲”,但是,在陝北這種地方,貧窮落後,文化基礎極低,方言口音又重,讓群眾學唱京劇幾如學外國話,而樣板戲又是至高無上的經典,甚至是神聖的,不能視若等閑,隨意對待,更不能玩忽、歪曲,上邊已經通報了因“歪曲”樣板戲而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案例,為貫徹中央要求,萬無一失,縣革委決定先培訓骨幹,骨幹學會了,再去教老百姓。明明上學時就喜歡音樂,後來又跟哥哥學過拉二胡,文化大革命這幾年,全國就隻看幾部樣板戲和《地雷戰》、《地道戰》、《青鬆嶺》等幾部電影,看的聽的遍數多了,幾個京劇樣板戲的幾乎所有的唱段,明明都會唱,所以學起來十分輕鬆,因為是政治任務,事關“無產階級在文化領域裏的專政”,縣革委非常重視,培訓班夥食不錯,盡管學員們特別是當地的學員一口陝北方言,學習京腔京韻,難乎其難。但學員們個個樂此不疲,自得其樂,巴不得學它個一年半載才好。明明卻怎麽也安不下心。比知青點好幾倍的飯菜,吃起來也味同嚼臘,下了課,總是愁眉不展的。一是思念陳二旦,老在想二旦一定是被他老爹關起來了,不然不會不來送她,培訓班開學多少天了,不會不來看她,看來,兩人真的要分開了。更為嚴重的是,培訓班開學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常青偷偷問她:“周明明,咱來這裏一個多月了,我怎麽沒見你來‘例假(月經)’?你上次來‘例假’是哪天?”周明明一愣,想了想,說:“是十一月三號,怎麽了?”常青說:“還‘怎麽了’,麻煩大了。今天都十二月十七了,你還不來,正常嗎?你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明明低聲說:“沒有過。”常青說:“那這次是怎麽了?別是跟陳二旦‘好’出事兒來了吧,這事嚴重了。”明明也正為這事發愁,吃不下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心裏老在想,原先那麽多次都沒出問題,這次就末了一回,漏裏邊那末一丁點兒,竟有事兒了?有那麽巧?但嘴上卻說:“別胡說,我跟他不過是談戀愛,又沒那種‘事兒’,怎麽會……也許是乍換了環境,拖後幾天吧?”常青說:“別‘啄木鳥掉到井裏,光剩下嘴硬了’,過午請假,我陪你上醫院,早發現早解決,免得丟大人。沒事兒更好。”明明心裏有鬼,正愁得沒法兒,就順水推舟跟著常青去了縣醫院。到婦產科一查,化驗結果出來了,妊娠反應陽性—懷孕了。明明看了化驗單,臉色刷地變了,想哭又不敢哭出來,常青陪她走到醫院院子裏僻靜處,兩人站在寒風中,常青說:“我剛才問過了,今天太晚了,人家快下班了,明天上了班,我再陪你來。打掉他。”明明說:“好常青姐,你讓我考慮考慮再說。”常青說:“沒什麽好考慮的。”這天晚上,明明到天亮也沒睡著,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裏邊有她和陳二旦兩人愛的結晶,孩子在孕育,生長,已經快兩個月大了,想到她和二旦兩人那樣真摯、熱烈的愛,想到自己和二旦有一個娃,如果是男娃,像他,是女娃,像她,或者像人家誇她的那樣,“綜合了爸媽兩人的優點”,又像他又像她,該有多好啊,明明這樣想著,心裏不時湧動一股股熱流。她想請假回一趟陳家寨,把懷孕的事告訴陳二旦,讓他找他爹娘,他爹娘知道她懷了他們陳家的孩子,也許就同意他們的事了,那就趕快結婚。那就太好了。明明開始憧憬他們結婚後的生活情景。雖然貧窮,但是隻要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窮,苦,她都認了。現在,明明甚至為那晚上自己主動和他“那樣兒”並且懷上孕慶幸起來,也許肚子裏的小寶貝能挽救爸媽的婚姻哩。明明甚至高興起來了。早飯後,明明跟常青說了自己的想法兒,常青說:“別做夢了。我說你太幼稚,非讓人家騙了不可,你不信,到現在還抱幻想。”明明說:“你這樣說就冤枉他了。他絕對不是要騙我,他是真心喜歡我。”常青說:“他真心喜歡你,我也信。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有娃娃親的未婚妻?不知道他爹多革命?他既知道,還死命糾纏你,還跟你辦那種‘事兒’,臨了,不論是他拋棄你,還是他家不接受你,結果兒是一樣的:始亂終棄。你會被人像一塊舊抹布一樣扔掉,陳二旦賺了大便宜了。”周明明說:“兩人兩廂情願,誰也不算占誰的便宜。”常青冷笑道:“好一個‘兩廂情願’!你還真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哩。你傻不傻?你不知道在中國,男孩子結婚前有過這種事無所謂,女孩子有了這種事是失了貞操—不是黃花閨女了,就成了被采過的殘花了?”明明被她說得掉起淚來,常青好像覺得她的話還不夠有力,不夠致命,又揀最厲害的槍彈向她噴射:“你還想因為懷了孩子,陳長庚就會接受你,沒門兒。他娃要了你,他那娃娃親兒媳婦兒怎麽辦?一個蘿卜一個坑兒,總不能他家一個坑兒倆蘿卜吧?你想靠肚子裏陳二旦的種當籌碼,死皮賴臉地去他家當陳二旦的婆姨,不可能!陳長庚是共產黨的書記,對他來說,政治是第一位的,為了他兒子還有他家一代又一代的政治前途和在村裏的權位,他不會憐惜你肚子裏那點小芽芽!他兒子的‘種’還不是取之不盡的?他把哪個女娃娶到炕上,不出幾年,都能生出一堆攬羊娃來。你難道看不透?舊社會兒女結親,講‘門當戶對’,但如果達官貴人肯把女兒嫁給寒門子弟,或者紆尊降貴,娶了窮人家女孩兒,會被認為是好的德行,傳為美談,現在,政治上優越的家庭對有問題的人家的孩子避之唯恐不及,誰家結了這種親,那是立場問題,會連累好幾代。陳長庚會為了你破這個本兒嗎?除了這,他還會顧及自己的名聲,他那個娃娃親兒媳婦的爹活著時也是大隊書記,那個書記死了,陳長庚不要這個兒媳婦兒了,那各大隊的書記,全公社的幹部不都罵他?他敢那樣做嗎?……別傻了,別自取其辱,自找難看了,你說你回去找了陳家,陳家還是不同意,可是你懷孕的事也傳開了,鬧得滿城風雨,你還能在陳家寨待嗎?聽我的,趁天數少,把孩子打掉,我給你保密,就當做了個惡夢,過去算完。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得找機會兒離開,你難道還真想永遠待在這個鬼地方,老死在這裏?”明明驚呆了,常青的話很難聽,甚至很可怕,但是很現實,很真實,很實在。明明咬咬牙,跟常青一起去了縣醫院,到了婦產科,常青給報了個假名字,假住址,申請做人工流產,一個四十多歲黃病臉子的女大夫壞笑著問:“孩子他爸怎麽不來呀?”明明的臉像染紅了的布,忙低下頭,恨不得地上有個縫兒自己鑽進去,常青趕緊說:“大夫,孩子他爸出門兒了,我是她同學,陪她來的。”女大夫說:“‘孩子他爸出門兒了’?騙鬼去吧。看不出來?她自己還沒長大呢,恐怕是沒結婚吧?怎麽,你們這些女知青,一個個的這麽沒臉沒皮呀?……真像人家說的,農村沒電燈,晚上沒事兒幹,就光弄那個了。……不要鼻子,哼,來流產的不是三個、五個了。還‘接受再教育’,‘當革命接班人’,狗屁!傷風敗俗,我信。我明情:有的女知青為了回城,跟當官兒的睡覺,保不住這個也是那樣兒的!”明明的腦子像被無數支鋼針刺著一樣,想暈倒,常青說:“大夫,說到這裏吧,麻煩你安排手術吧。”手術的時候,明明不由自主地“哼哼”了幾聲,大夫說:“哼哼什麽?當自己是什麽嬌小姐?煩死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會兒是不如那一霎兒舒坦!……嫌疼?疼點兒好,長長記性!”守在一旁的常青幾次想跟這女人理論,但咬牙忍住了。……常青扶著明明走出婦產科,讓明明坐在走廊裏排椅上休息一會兒,常青拿了茶缸子去夥房打來開水,讓明明喝口水等著她。常青跑到街上副食品商店,說家裏有生小孩兒的,買點紅糖,營業員冷笑道:“還生小孩兒的,流產的吧?你有糖票兒嗎?沒票兒買什麽糖?”常青心想無論是縣醫院那大夫還是這個營業員,對女孩兒做人工流產都嗤之以鼻甚至深惡痛絕,彷佛她們犯了什麽彌天大罪,男女私情本來完全是自己的事,但全社會都要關注你,管你,著實太可怕了。她又覺得自己可笑,竟忘了買糖是要憑票兒的,隻好買了一塊錢的水果糖塊兒,回到醫院,把幾顆糖塊兒遞給明明,讓她放到熱水裏,喝點糖水。明明接過糖塊兒,眼淚一下流了出來,常青說:“不要流淚,聽人說,流產等於坐半個月子。這時候淌眼淚,眼睛會落下毛病。”兩人晚飯前回到培訓班,常青從夥房打了兩個人的飯,挑好吃的讓明明吃了,看著她睡了。怕別人看出問題,明明第二天就去上課了。明明的“半個月子”就這樣“坐”完了。身體疼痛,精神因冤屈和羞辱受傷,明明覺得自己是到地獄裏去了一遭。肉體的痛幾天就過去了,心頭的傷卻永遠刻下了,一輩子也好不了了。明明知道,如果和陳二旦成了夫妻,兩人戀愛中的故事會成為甜蜜的回憶,日子苦,兩人在一起,也是甜的,可是兩人沒成夫妻,半年多來的這些事,就是胡鬧,是下賤,是“道德敗壞”,是一生的恥辱,是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創傷和恥辱會跟她一輩子,就像頭上戴了荊棘編成的帽子,永遠也摘不下來了。
明明和常青培訓班結業了,回村了。第二天,天下雪了。大隊組織青年社員集合在學校裏,常青和明明教大家學唱樣板戲。明明發現,在婦女堆兒裏,有個陌生麵孔,穿著花襖,像個新娶的媳婦兒。學唱了一上午,社員們散了,那個新媳婦兒模樣的人卻沒有走,湊乎到明明跟前,說:“你是周明明吧,我找你有點事兒。”常青說:“明明,我先回宿舍了,你們說吧。”明明看那新媳婦兒,團臉,色黑,“地包天”的嘴唇,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我原先沒見過你,你找我有事嗎?”明明還認為這新媳婦兒找她問學唱樣板戲的事哩。新媳婦兒沒說話,臉先紅了,說:“我是陳二旦剛娶的婆姨—我們是娃娃親,定了多少年了,才結婚一個多月。他給你寫了一封信—我不識字,不知道他寫的啥,他讓我交給你。”說著從花棉襖口袋裏掏出信來抖抖嗦嗦地遞給了明明。明明聽她剛才自我介紹—想起陳二旦說過他那“娃娃親”是“地包天”—一下懵了,像打愣的雞,傻傻地看著新媳婦兒,心想,她在培訓班,還天天盼著陳二旦去看她呢,真是可笑,可憐,人家陳二旦連婆姨都娶了,現在還在享受新婚的甜蜜哩,明明接過信,忙拆開看,信寫在一頁小孩子的作業本子紙上,上邊隻有歪歪扭扭兩行字:“明明 你走了 我結婚了 我沒辦法 我當兵去了 對不住你 陳二旦”。明明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層霧,信上的字看不清了,轉瞬間,那信紙和信紙上兩行字晃動起來,明明忙抬起頭,教室裏的桌、凳,牆壁、門窗都在抖動,天旋地轉,兩隻腳像在往下陷,明明趕緊扶著跟前一張課桌,對新媳婦兒說:“謝謝你給我送信。”新媳婦兒說:“你倆的事,他給我說了。他是真心喜歡你。他爹關起他來,他出不了屋,他要不活了,往牆上碰頭,把頭碰破了,淌了不少血。送到公社醫院,縫了十幾針。他爹讓他驗兵,驗上了,臨走,他爹逼著他娶了我。領結婚證是別人頂替他去的,一些人把他架進新房,他爹在外邊把門反鎖了。他把他跟你好的事給我說了,他心裏想著你,睡著了,說夢話也叫你的名兒,今天我見你了,明白了,你比我好得沒法兒說。……我要是男人也願意找你。……他到走,一指頭也沒碰我……”明明頭暈得輕些了,看看眼前這個女子,除了嘴唇有點兒“地包天”,長得也不多難看,說話也清楚,明明心裏同情她了,說:“對不起……”新媳婦兒說:“是我對不起你,他該娶你,讓我頂了。”明明說:“這不怪你。”新媳婦兒想了想,又說:“他當兵走了,給你來過信,俺老公公把信截住,拆開看了,給他寫信說你招了工,離開陳家寨了。……他不會再給你來信了。俺老公公厲害,他有嘴有心,敢支敢下,他想幹的事沒有幹不成的。……可是他管不了陳二旦,管了他人,管不了他心。”新媳婦兒說著,眼淚汪汪的,想哭,趕緊說:“我走了。我給你說,我不恨你……”明明眼裏滿是淚水,想說:“我也不恨你。”但話還沒說出口,新媳婦兒已經低著頭一溜煙走了,明明走出學校,見花棉襖跳躍著遠去了,漸漸變成了一個花點兒,花點兒又消失了,明明才懨懨地回知青宿舍。
又一個春節到了。這是明明下鄉後第三個春節,像前兩個春節一樣,她沒有請假回家。大家都走了,女知青宿舍裏隻剩下她一個人。跟以前不同,她不是為表示自己與家庭劃清界線和紮根農村,跟貧下中農一起革命一輩子的決心而留在知青點過革命化的春節,因為她已經知道了,無論她如何“劃清界線”,怎樣在勞動中不怕苦,不怕累,多麽樣的“積極”,“努力”,全都沒有用。所有煞費心力的“表現”都像拿小石片兒投在水麵上打“水漂兒”一樣,當時在水麵上濺出一點兒漣漪,過後,一切照舊,了無痕跡。沒有哪個領導或貧下中農因此而被打動,沒有人把她當迷途的羔羊領回“隊伍”,給以歡迎,關懷和溫暖。她仍然是“異類”,領導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你,不用說把你視為“革命的下一代”受到信任,連和一個認不了幾個字的農村小夥兒結婚,她都不夠格兒。她上趕著,男娃以死相拚,最後還是棒打鴛鴦兩分開。明明年紀小,她太天真,太拿文件和報紙上的話當真,她還不明白,在中國,無論是萬惡的舊社會,還是美好的新社會,官話都不能當真。明明和二旦兩人懵懵懂懂、破死破活的愛情像兩個野鬼在暗夜中的掙紮,沒有見到陽光,永遠湮沒到黑暗中了。明明很“慶幸”,培訓班期間,經常青的力勸,忍痛打掉了肚裏的孩子。如果她留下那個孩子,人們的唾沫就能把她淹沒,鄙夷的目光會把她燒焦,她都不一定能活下去。因為女人行為不檢點,未婚而有性事,而生養“私孩子”,是莫大的恥辱,人人得而輕賤之,羞辱之,並從中獲得一種道德上的優越感,更何況她是從城市來的女學生,年紀那麽小,又身在“另冊”,這事會成為她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的證據。明明想到這些,禁不住驚恐戰栗。陳二旦抗爭了,失敗了,走了,周明明想像著他頭上的傷口和鮮血,心裏一陣陣抽緊,她感激他,可憐他。周明明見過陳二旦的婆姨後,回到女知青宿舍,自己偷偷哭了很長時間,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快流幹了。政治上,她從文革開始到現在苦苦追求,背叛了所有親人,得到的是和她願望相反的結果。幻想破滅了,孤獨和苦悶,讓她陷進了一場沒有結果的戀愛,她和一個農村男娃終生廝守的夢想落了空。和陳二旦在一起肌膚相親的“快樂”先是變為苦澀的記憶,慢慢地隻剩下醜陋、肮髒,自己也覺得惡心。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一場惡夢。這是她的初戀,但是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歡聲笑語,沒有藍天麗日下芳草地上的追逐嬉鬧,沒有些許的浪漫色彩,兩人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就因為特殊的環境,特殊的情景而一下子把相互愛悅升級到互相擁有,從此一發不可收。時至今日,明明也後悔自己過於輕率,但處在當時的情景中,她也確乎不能自已。因為陳二旦的抗爭,明明對和他的這段愛情無怨無悔。她知道,陳二旦接受他現在的婆姨隻是時間問題,他老爹的威權,社會習俗的重壓足以讓他就範,他的婆姨也不會嫌惡他的過去,他們終會成為社會上千千萬萬對夫妻當中的一對,而不一定需要什麽“愛情”,他們會生兒育女,一起過一生,而她知道自己一生都毀了,她年紀輕輕,已經不再是中國人所說的“大閨女”了,她已經不是“原生態”了,有了缺損,不完整,不純潔了。她已經不是離開濟南時那個純情可愛的少女,而是從肉體到心靈已被“玷汙”,麵目全非的“殘花敗柳”了。她注定找不到如意“郎君”,要麽終生不嫁,自甘孤苦,要麽降格以求,逢場作戲,但無論未來的丈夫是何許人,她都免不了要被輕視,甚至被羞辱,因為像她這種女孩子,在中國人眼裏,甚至還不如一個寡婦,因為寡婦再醮是昭然於世,表裏如一的“舊物”新用,是知根知底,兩廂情願,而婚前失身的女子卻是徒有其表,以假亂真,以次充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會被世人指為“破貨”。中國人的語言表現力,好生了得,何其傳神,一個“破”字,道盡了世人對此類女人的鄙夷、輕賤和羞辱。……現在,當明明痛不欲生的時候,又逢過年,明明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想爸媽,想姥姥,想姥爺—她還不知道姥爺已經死了(為了表示自己和家人劃清界限,這幾年,她不但退回了家裏的信件和包裹,連家裏來的電報也拒收),想小姨,想哥哥,想亮亮,想他們所有的人,但是想到自己曾經那樣對待他們,她覺得當時自己確實沒了人性,什麽“大義滅親”?是喪失人性。那不是大公無私,公而忘私,而是極端自私,自私至極,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不擇手段,泯滅良心。她沒有勇氣轉這個彎子,過去她走得太遠了,回頭路太難走了,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的經曆,更讓她無顏麵對爸媽,姥姥,姥爺,她已經不是原先那個明明了,她身上每個細胞都出自於他們。從小到大,她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他們對她的愛像浴缸裏的泡沫一樣包圍著她,浸潤著她,讓她幾乎不知道人世間有“痛苦”二字。她長大了,她對他們沒有反哺,她反噬了,她拂袖而去了。她沒有珍惜他們的賜予,她把他們的“心肝寶貝”揮霍了,作踐了,糟塌了……她對不起他們……春節快到了,知青們紛紛請假回家的時候,明明的心也動了,但她思前想後,終於沒有鼓起勇氣去請假,而且,這幾年她拒收家裏寄來的信件、郵包和錢款,她身上的錢也不夠買火車票了,最後還是留了下來。農曆除夕晚上,明明自己,在女知青宿舍裏,連飯也沒吃,聽著村裏各家各戶此伏彼起的鞭炮聲,哭了一夜。春節過後,村裏農活兒忙起來了,明明白天和社員一起勞動,晚上教青年學唱革命樣板戲。村裏,地裏,一草一木,處處讓她想起陳二旦,而坡裏路邊那個破窯洞更是她的傷心地。每一次從那窯洞門口經過,她的心都會顫抖。對陳二旦難以割舍的思念,對自己的譴責,懊惱和悔恨,對親人的歉疚,總是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心像被又酸又澀的苦水泡著,灼燒般疼……她瘦了,臉上像掛了一層霜,有一天,早起梳頭,她吃驚地發現,居然有白頭發了,她讓常青給一根根薅了去,但不久又冒了出來……這一年,明明像是一下老了十歲……整天價昏昏沉沉,暈頭轉向,不知道一天天是怎麽過來的。到了 陰曆八月的一天,她收到一封電報,電文是:“母病危速歸”,明明接到電報,急忙寫了請假條,找所在生產隊隊長簽了字,按照規定,下鄉知青請假離開駐地,必須經大隊領導批準。明明硬著頭皮去找大隊書記陳長庚,陳長庚用奇怪的眼光看明明一眼,卻不說話,二旦娘使眼色,把他叫了出去,不知跟他說了什麽,陳長庚回屋來,臉色變和藹了,關心地說:“周明明,你從來到咱大隊,還沒回過家,回一次家不容易,這次回去可以多待些日子。”明明想,這是二旦娘替她說了好話,等陳長庚在假條兒上歪歪扭扭地寫了自己名字,周明明急忙拿了假條兒離開了陳家,回女知青宿舍,找常青借了路費,急忙離開陳家寨,踏上了回家的路。
濟南那邊,電報發出後,大家都在焦急地等著明明。陸國筠的病情一天天惡化,由於身上劇痛,加大劑量注射止疼針、杜冷丁,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但醒來後,睜開眼睛就轉著眼珠兒滿屋看,她是在找明明。看不到明明,失望地鎖緊了眉頭,裂嘴想哭的樣子,低聲自語:“怕是到死也見不著……明明了。”眼淚從眼角兒汩汩地滾出來,周橋和周恒剛安慰她,說:“明明很快就到家了,你要堅強地等著她。”陸國筠裂開嘴,費勁地像哭一樣地苦笑笑,又昏睡過去。發出電報的第三天下午, 明明總算來到了,等明明從家裏跑到醫院,媽媽已經在彌留之中,明明急忙跑進病房,見爸爸,娘,哥哥、嫂子都在媽媽病床前站著,姥姥坐在一旁,明明顧不得跟人說話,撲到媽媽床前哭腔高聲喊:“媽媽,我是明明,你不孝的女兒明明……你睜開眼看看我啊……”陸國筠竟真地睜開了眼睛,似乎認出了明明,嘴唇動了動,但沒說出話來,就閉了眼,頭歪向了一邊。明明瘋了一般地哭喊“媽媽”,但是媽媽再也聽不見她的哭聲了。
第二天,在火化場跟陸國筠遺體告別。除了姥姥讓繼香表姨陪著在家,家人和在濟南的親戚,早已趕來的陸國群和她兒子大壯,都來到火化場靈堂。育新中學的老師和學生來了很多,不少陸國筠早先教過的學生聽到消息也趕了來,靈堂裏的人黑鴉鴉一片。花圈擺了長長的兩排。沒有追悼會,沒有人致悼詞稱道她的生平事跡,低回的哀樂如泣如訴,似在講一個悲傷的故事。哀樂聲中,陸國筠的麵容變得安詳平靜,她已然從這個讓她愁苦、感傷的世界中解脫了,臉上顯現出擺脫痛苦後的放鬆。讓她安息吧,這個真誠,善良,平和,膽小,懦弱,與世無爭,臉上總是帶著微笑的女教師,這個多愁善感的永遠的女學生。明明一直在默默垂淚,牟洪雲緊握著她的手。母校的老師和學生在議論:“周明明運動中跟爸媽劃清界線最堅決……”,“她從去了陝北一直都沒回來。”“你們看,才幾年,周明明像變了個人,那麽瘦,不到二十歲,先有白頭發了。這孩子夠慘的。”“那幾根白頭發是表麵現象,她在陝北肯定很不順,精神創傷不輕。”向遺體告別正在進行中,突然有幾個著裝整齊的幹部抬了花圈來到靈堂,有人認出,為首的是省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他神色凝重地走到周橋麵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對不起,我們來晚了。”遺體告別結束了,副部長對周橋說:“周橋同誌,你的結論昨天下來了,審查的所有問題全都不存在,省委決定立即恢複你的組織生活,近期安排工作。”周橋平靜地說:“感謝黨組織。”送走了省委組織部的同誌,他回頭看著靈堂裏陸國筠的遺像,眼淚滾滾而出,直到她失去意識之前,最掛心的就是兩件事,一個是明明,另一個就是周橋的“問題”。她是為他擔著心離開人世的,她前腳走了,他的“解放”決定就來了,天人永絕,她永遠也無法知道了。周橋心裏刀攪般的難受,恨不得去把陸國筠喚醒,告訴她,他“沒事了”。在作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走資派關押、審查,批鬥了五年之後,突然告訴你,所有問題都不存在,一風吹了。他的問題久拖不決,極大地損傷了國筠的健康,如果沒有這些事,她當不會英年而逝。他想起恒剛說的“草菅人命”的話,覺得確實有道理。作為一個老“布爾什維克”,他的生命和共產黨血肉相連,但是黨為什麽要不斷地搞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運動,他越來越感到困惑。他和家人把陸國筠的遺體送去火化,又去墓地安葬。在陸國筠的墳前,周橋大聲說:“國筠,省委決定‘解放’我了,就要安排工作了。明明你也見到了。你放心走吧。你太累了,歇歇吧。”明明哭得傷心欲絕,恒剛,牟洪雲架著明明,泣不成聲。陸國筠的墓離陸伯言、陸伯川的墳不遠,送葬的人又一起去那裏祭拜。到了陸伯言墳前,亮亮跪下,說:“爺爺,俺大姑去找你了。明明從陝北回來看你了。”明明“撲通”一下撲到姥爺墳上,說:“姥爺,我對不起你,你白疼我了。”嗚嗚地哭起來,牟洪雲和亮亮好歹才把她拽起來。大家又一起去陸伯川墳前磕頭祭拜,明明和陳姝、陸星兒娘倆兒一起失聲痛哭。離開墓地,大家一起去了祥雲裏,程兆菊剛從醫院打吊針回來,在床上躺著。明明進屋來,跑到姥姥床前,撲到姥姥身上,泣不成聲,這些年的冤屈,苦痛,悔恨一下子湧上心頭,憋得她胸口脹疼。她說:“姥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姥爺,對不起小姥爺……”程兆菊滿臉淚水,枯瘦的手撫摸著明明的頭,說:“好孩子,姥姥不怪你,姥爺不怪你,姥爺到死掛著你,……俺孩子是沒辦法兒。俺孩子受了天大的苦,地大的屈了。”牟洪雲、陸星兒都來勸明明,明明直起身來,見哥哥恒剛正站在跟前含淚看著她,明明撲到哥哥身上,又一陣哭泣。恒剛流著淚,說:“明明,不哭了……抬起頭來,向前看,你還這麽年輕,人生的路還長著哩,我們不能總是哭泣著麵對人生。”明明哭得更厲害了,哥哥你不知道,妹妹的一生幾乎都葬送了……
陸國筠“走”了,周橋雖然“解放”了,但是幾年的關押批鬥,陸國筠的病和死,已經把他弄垮了。他佝僂著吃力地爬樓梯,在家裏常一個人枯坐,大半天不說話,三個孩子很為他擔心,牟洪雲說:“爸爸今後生活起居,跟前沒人兒不行。”明明說:“我跟爸爸說,不回陝北了,留下來照顧他,他不同意,讓我抓緊回去,聽候組織安排。”周恒剛說:“爸爸不論怎麽挨整,講究原則是變不了的。明明是得回去。可是爸爸的事怎麽辦呢。”明明說:“我早就想好了,不論我回不回陝北,都不讓娘走了。”周恒剛看看牟洪雲,牟洪雲點點頭,恒剛說:“爸爸和娘原先那情況,他們能同意嗎?”明明說:“那我們先問問爸爸的意見。”周橋聽孩子們說了這事,歎了口氣,說:“你們這些孩子,不動腦子。你們不要看,有你媽在,你娘來幫忙。現在你媽媽不在了,她肯定不同意留下。她是重臉麵,有誌氣的人。我對不住她,也不能到老了再讓她伺候我。這事不能考慮。”明明說:“爸爸,你別想那麽多了,隻要你不反對,我求娘。”三個孩子趁爸爸去了省委,對娘說了,娘說:“有你媽媽,我來幫忙,是應該的。你媽媽沒了,我還在這裏,你們說,算什麽?那可不行,我跟小鋼和雲兒回老家。”明明說:“娘,你就光知道顧哥哥和嫂子,就不心疼我?你忍心扔下爸爸,他自己怎麽生活?”明明說著就哭了,娘也落了淚,說:“孩子,不是娘狠心舍下你爸爸不管,我也掛他,也心疼明明,可是,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咱家們事,我能留下嗎?”周恒剛說:“娘,你和爸爸年紀都大了,別生他氣了。留下吧。”娘說:“過去這麽些年了,生他氣有什麽用?你三個這樣勸我,隻要你爸不攆我走,我就留下照顧他。”明明說:“那我就跟爸爸說,抓緊辦手續。”娘說:“辦什麽手續?我就是給你爸當保姆罷了。別說你媽剛走,就是再下去多少年,也不弄那些事。我和你爸緣份盡了,孩子們,別難為娘了。”就這樣,程守芝留下來伺候周橋了。……周恒剛和牟洪雲又在濟南待了幾天,就回周莊了。路上,牟洪雲說:“爸爸的問題解決了,明明也該想法兒返城了。我發現明明不但瘦了,老相了,還好像有什麽心事。”周恒剛說:“我也看出來了。她長成大人了,這幾年在那邊吃了不少的苦。她也許有什麽事瞞著我們。以後得多關心她,讓她重新振作起來。”
回到陶陽後,周恒剛驚奇地發現,報紙、廣播上很多天沒有林副主席和他那幾員大將的消息,國慶節,十分罕見地沒有在天安門廣場舉行慶祝活動,而且“人民日報”、“解放軍報”頭版也沒登載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周恒剛對牟洪雲說:“中央出大事了,林彪一夥兒倒了。”國慶節後,他們收到爸爸的來信,信上說林彪反黨反毛主席圖謀政變未遂後出逃,摔死在外蒙了。信上還說恒剛的主要錯誤是對林彪搞的那一套不滿,下一步有望糾正。當然要稍安勿踩,沉住氣耐心等。接到信那天,周恒剛和牟洪雲高興得一夜沒睡覺,周恒剛說:“林彪事件標誌著文化大革命的破產,中國這條大船該調頭了。”牟洪雲說:“周恒剛,還是不接受教訓。我跟你說,我不能讓你的腦子停止思考,但是,你必須管住自己的嘴。可別讓人家抓著你的毛病,罪上加罪。”周恒剛說:“我得給周恒順寫封信說說這事,讓他高興高興。”牟洪雲說:“還寫信,忘了怎麽出問題的了?等見了麵,再說也不晚。林彪垮了台,毛主席還是毛主席,共產黨還是共產黨,路線變不了,周恒順的處境不會有什麽好轉,對他來說,人生的荊棘路是漫長的,說不定要走一輩子了。”周恒剛沉默了,他知道,牟洪雲又在為周恒順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