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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順在“一打三反”運動中被當成“現行反革命”弄到縣裏去,周家像塌了天,老太太程兆蘭一下給砸趴下,起不來了。老太太七十多歲了,經曆過多少的七災八難,她都挺了過來,這回的打擊格外沉重,她覺得自己難闖過這一關了。有不少天,她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起不了床,周恒順走後半個來月的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聽兩個小學生從屋後頭路過,邊走邊說:“這就是周恒順的家,今天孫誌春老師在學校裏開會講的,周恒順是‘現行反革命’。”另一個孩子說:“孫誌春老師還說,周恒順用筆殺人,我就是不明白,筆怎麽還能殺人呢?”倆孩子說著話走遠了,再說什麽就聽不清了,但是剛才的話卻真真地灌進程兆蘭的耳朵裏,“反革命”,“用筆殺人”兩句話,像兩把刀子紮到她心上,她想,石頭兒和小杏兒兩個人去縣城看端陽回來,說“哥沒什麽大事,風頭兒過去,就回來了。”是寬她的心,哄她的,完了,她的寶貝孫子端陽完了,老太太越想越害怕,心“嘭嘭”跳,不大會兒就昏過去了。苦妮兒做中了飯,進屋喊“娘”,老太太沒應聲,苦妮兒嚇壞了,跑進裏間屋,手哆嗦著點亮燈,見娘發昏了,趴在娘身邊哭著喊“娘,娘,……你快回來,……”正在這時候兒,石頭兒到家了,也蹲在床前,緊緊攥著奶奶隻剩了一層老皮的冰涼的手,哭著喊“奶奶,奶奶,你快回來,你可不能舍下俺兄弟倆啊……”小杏兒從坡裏幹活兒回來,聽見周家的哭喊聲,家也沒回,扛著鋤頭跑過來,把鋤頭一扔,進屋來,也跟著喊:“奶奶,你別走,你不能讓俺端陽哥回來找不著奶奶啊……”那時候,程兆蘭覺得自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看見端陽他爺爺他大大爺兩個人一前一各地來到她跟前,愣著,也不說話,打著手勢,讓她跟著他們走,她不知怎麽的,身上也不難受了,爬起來,就跟著他們走,路上黑古隆冬的,就是能看見他們爺倆兒,程兆蘭想,這爺倆兒是帶養我上哪去呢?我跟他們走了,石頭兒和他娘不就找不著我了嗎?端陽回來找奶奶也沒處兒找了,不能糊裏糊塗地跟他們走,心裏雖這祥想,可兩隻平日裏行動並不連當的小腳兒卻像中了魔法兒似的,一溜小跑兒地跟著他爺兩個走,眼看越走越遠,卻聽見苦妮兒和石頭兒從後頭追來了,一邊哭著叫她,後來小杏兒也攆來了,還念叨她“端陽哥”,程兆蘭朝端陽他爺爺、他大大兩人喊道:“你爺倆兒領著我上哪去?苦妮兒和孩子喊我哩,他們急死了,哭得不是人腔兒,我不去了,你們該上哪上哪吧。”聽了程兆蘭的話,那爺倆兒刹那間不見了,沒影兒了,……苦妮兒,石頭兒,小杏兒三人又哭又喊,喉嚨都啞了,突然,奶奶動了一下,石頭兒和小杏兒齊聲喊道:“奶奶醒過來了。”苦妮兒哭著說:“俺的娘,你可把俺嚇死了。”程兆蘭深深地喘了幾口氣,過了老大會兒,才說:“孩子,我快到鬼門關了……端陽他爺爺、他大大來叫我哩,您這些人又把我喊回來了……哎喲,你們不知道,我跟著他爺倆兒好一陣跑啊,快累死我了……你們又叫回我來做什麽哎?”程兆蘭說著,眼淚出來了。苦妮兒說:“娘,你可不能舍下俺走了,你就算忍心舍了我,你舍得下你兩個孫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從這往後,你老人家打起精神,好生活,你得看著孫子娶了媳婦兒,抱上重孫子,四世同堂哩。你看看,小杏兒姑娘聽見咱家有哭聲,放了工沒回家,就來了,見你剛才那樣,孩子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奶奶看到,小杏兒正兩眼含淚看著她,嘟念著:“小杏兒,我苦命的孩子……”也許是孩子們的哭叫、呼喊把老太太正在遠去的魂兒叫了回來,當天晚上,老太太就喝了幾口米糊糊,從第二天開始,慢慢地能吃點東西了,一天天好了起來,七、八天後,坐起來了,又過了幾天,下床了,半個多月以後,能屋裏屋外地走動了。程兆蘭說:“我見好了,石頭兒他娘,你回酸棗嶺吧,老舍著那邊不是事兒。”苦妮兒說:“娘,你別操那些心了。端陽一天不回來,我就在這裏陪著你。”苦妮兒一直在榆樹林陪老太太。過個半月二十天,石頭兒就和小杏兒一起去縣城看哥哥,回來給奶奶和娘說哥哥的情況,石頭兒說,他聽人說,現在這樣搞,還是搞“派性”,不用說俺哥沒什麽真正的毛病,就是有點兒毛病,轉一百圈兒,也定不成“反革命”,還有人說,要不是咱家政治上有問題,俺哥在縣上待那幾個月,也挨不了這個“難看”。人家說了,瞎鼓搗一陣,末末了,也沒什麽事兒。奶奶和娘心裏總算有點兒空兒了。端陽的事,沒什麽凶險了,娘兩個在一起,就時常念叨端陽、石頭兒兄弟倆定親娶媳婦兒的事了。這是老太太和苦妮兒的一塊心病,就是端陽不出現在這個事,她們也一直為他的親事犯著愁。端陽剛下學那幾年,她們知道,他嘴裏說跟牟洪雲“散了”,但心裏放不下她,他說不尋思牟洪雲,是嘴硬。奶奶托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一個也看不上。老大的親事沒著落,老二的親事就耽擱著。石頭兒在酸棗嶺長大,他跟那邊兒的換子姑娘很投緣,兩邊大人也都願意。石頭兒認祖歸宗,回了榆樹村,換子的心一直跟著他,聽說石頭兒上了方莊公社“戰山河”戰鬥隊,她也讓她有江叔找了大隊,她也去了“戰山河”,兩人又常常見麵了。頭年冬天,換子她大大胃不好,沒辦法兒,換子隻好離開“戰山河”回了本村,臨走,對石頭兒說:“石頭哥,你得常去酸棗嶺,別仨倆月地不去一趟。你就算不想俺,總得想俺嬸子和兩個妹妹吧?”說著還擦眼抹淚兒的,石頭兒鼻子發酸,說:“好好兒的,這是幹什麽?我保證常去酸棗嶺,不說別的,大爺身體不好,我也得常去看他。”……石頭兒和換子都長成大人了,農村人結婚早,定婚更早。換子家催著兩邊“換柬”定親,石頭兒說什麽也不願意,他怕自己在哥哥前頭定了婚,在莊裏傳揚開來,哥哥的麵子不好看,找對象就更難了。換子和她大大倒是能體諒。換子她大大說:“石頭兒說得在理,這孩子心眼兒好,仁義。”因為周恒順的親事沒有著落,石頭兒和換子的事也在那裏平擱著。後來,端陽和小杏兒兩個人私下定了“終身”,奶奶和娘高興得了不得,但是小杏兒她娘卻橫攔豎擋地不願意。端陽又讓縣裏當“反革命”弄去整治,小杏兒娘自然更不肯鬆口了。小杏兒這個對象要是“黃”了,端陽再另找,還不知猴年馬月哩,難道就讓石頭兒和換子一直等著?頭年冬天,端陽挨整的事兒過去了,又拉起了排車,他和小杏兒兩人還是很親近,看樣子,不管小杏兒她娘怎樣反對,想把她閨女和端陽拆散—按小杏兒的說法兒—除非太陽從西邊兒出來。小杏兒和端陽鐵了心地“好”,小杏兒她娘死活不同意,到幾時出個結果兒呢。……就在周恒順和小杏兒兩人去周莊兒那天,傍黑兒的時候,本村在“戰山河”幹活兒的一個小青年兒來跟程兆蘭說,酸棗嶺的換子把石頭兒喊去了,換子她大大病得不輕。程兆蘭想,看來是換子她大大快不行了,把石頭兒喊了去安排倆孩子的親事,……換子姑娘也是苦命的,早早地沒了娘,跟著大大長大,還沒嫁人,大大又這樣……
石頭兒正在離方莊兒不遠的馬家圩子幹活兒,突然看見換子來了,跑得滿臉是汗,頭發讓風吹得披散到額頭上,石頭兒心裏一驚,說:“換子,你怎麽來了?怎麽找到這裏來了?”換子眼圈兒發紅,氣鼓鼓地說:“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麽來了’,找你唄!我怎麽找到這裏來的,鼻子下頭有張嘴,打聽唄。沒把我急死。”石頭說:“怎麽,找我有急事?大爺好些了吧?”換子說:“沒急事巴巴地轉著圈兒來找你?‘大爺’要是‘好些’又好了。別周到了。快去請假,跟我上酸棗嶺。有話路上再說。”石頭忙去找隊長請了假,跟著換子一溜小跑兒離開了馬家圩子,直奔酸棗嶺。路上,換子說:“俺大大先前胃不好,先生給看,說是胃炎,後來又說是什麽‘癢(潰瘍)’,也吃點兒藥,不光不見好,還一天兒不如一天兒。昨天,俺有江叔立逼著,用小推車推著他上了縣醫院,一查,了不得了,說是胃裏長瘤子了,都長了不小了,開刀也來不及了……”換子說著,停住不走了,眼淚汪汪地看著石頭兒,說:“石頭兒哥,俺大大要是沒了,我可怎麽辦呀?”石頭兒也慌了,說:“換子,別亂說。哪能說沒就沒呢,別害怕,不還有有江叔,有你嬸兒,不是有我嗎?”兩個人回到酸棗嶺,直奔換子家。天黑了,已經是掌燈時分。石頭和換子進了門,換子大大半躺在床上,倚著牆坐著,娘和有江大爺連兩個妹妹小珍、小玉都在。有江大爺說:“這倆孩子,你們跑得不慢。剛才還在這裏念叨你們哩。”石頭兒快步走到床前,說:“大爺,我不到一個月沒來—俺哥攤了事兒,我不敢缺一些勤—你怎麽病得這麽厲害了?”說著,就抽抽搭搭地哭。換子大大說:“石頭兒,別哭。人家大夫說了,這個病,到這時候發展可快,孩子,大爺沒幾天蹬歪頭了。”石頭兒哭著說:“大爺,你別這樣說,我今晚上就回榆樹村,讓俺哥操兌些錢,我帶你上濟南—俺在那裏有親戚—大醫院看去。”換子大大說:“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兒孝心。咱不花那冤枉錢了。人家大夫說了,大人物兒頭子得了這種病,也沒辦法兒,別說咱一個老百姓了。”有江大爺說:“我早就說弄他上縣醫院去查查,他怕花錢,不肯去,這不,查出來,晚了。確實也不光咱,都這樣兒。縣醫院的大夫說,咱中國的農村人長了病,差不多都是硬扛著,耽誤死的。”換子大大說:“這沒法兒,誰讓咱是個窮社員呢。”又對苦妮兒說:“她嬸子,這不是石頭兒來了,你忙活了一過午了,快點拾掇上來,咱吃飯,把倆孩子的事兒辦了。我也起來。”說著就掙紮著起來,讓石頭兒扶著下了床,來外間屋飯桌跟前坐下。苦妮兒和換子端來了六盤菜,還擺上了酒壺,酒盅,換子大大,有江大爺在飯桌北麵坐了,苦妮兒坐在桌子東邊,讓石頭兒和換子在桌子西邊並排坐下,小珍、小玉打橫坐了。有江大爺說:“石頭兒,今天這事,是這邊兒你大爺跟你娘和我商量了,也沒給換子說,讓她把你叫了來,咱在這邊家裏給你和換子把親事定了。”石頭兒和換子相互看了看,換子大大說:“孩子,按說定親得在男方那邊,可是那邊你哥還沒定親,石頭兒不願意定到他哥哥前頭,石頭兒心性好,我讚成。可是,你大爺我沒幾天活頭了。我原本是想看著你倆結了婚,抱上外甥,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現在看來,我等不著那一天了。別管怎麽著,有你娘,你有江大爺在,咱今天就把你倆的親事定了,我就是死也合上眼了。”換子哭著喊:“大大,你……”石頭兒也流著淚叫“大爺”,有江大爺說:“你們兩個人,咱今天辦的是喜事,誰也不許哭,都把眼淚擦幹淨了。”石頭兒和換子忙擦了眼淚,換子給大大、叔、嬸兒和石頭兒都倒上酒,苦妮兒說:“換子,今天是你和石頭兒的喜日子,你也倒上點酒。”換子就往自己酒盅裏倒一絲絲酒。一桌人就讓酒,喝酒,換子大大很高興的樣子,喝了一小盅酒,吃了幾口豆腐,說:“石頭兒,換子,經了今天這個場兒,你們雖然沒上公家領‘證兒’,可是按咱鄉裏的習俗,你們倆就定了婚了。這也不是兩邊老的包辦的,是你們兩人相中了的。不用說今兒個在座的俺三個,榆樹村那邊大娘和端陽,也都見過換子,也滿意。”換子大大喘幾口氣,又說:“有江兄弟,弟妹,你們兩個,一手托兩家,按這邊說,我走了,換子就是你們的閨女,你們替我打發她出嫁,按榆樹村那邊兒說,換子就是你們的兒媳婦了。我走了,也不掛著她了。”苦妮兒眼裏含著淚,說:“哥,今天是喜日子,你別淨說點子不好聽的話。”換子大大說:“弟妹,哥的病在身上長著,人沒有說死的,都是病死的。”又對石頭兒說:“石頭兒,大爺把換子托付給你了,她從小沒娘,自己嬌自己,脾氣強,你得多擔待些,石頭兒,好孩子,換子找了你,我放心。”換子已經哭得泣不成聲,站起來,用襖袖子捂著嘴,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就回屋來,眼睛紅紅的,見石頭兒傻了一樣地坐著,說不出話,換子捏捏他的手,石頭兒領會了換子的意思,站了起來,走到桌子跟前,“撲通”跪在地上,坐在飯桌橫頭兒的小珍、小玉忙起來,躲到娘身後,石頭兒挺直了身子,看著換子大大,說:“大爺,我從小就把換子當成自己的妹妹,你們不嫌我石頭兒是個窮小子,成全我和換子,你老的大恩大德,我這輩子報不完,下輩子接著報答。你老人家放心,我一輩子都對換子好,不讓任何人欺負她。”換子也過來,挨著石頭兒跪下,石頭兒說:“大大,我和換子給你磕頭了。”兩人給老爺子磕了三個頭,又轉身給有江大爺和娘也磕了頭。苦妮兒忙拽起換子,把換子攬到跟前,說:“我的好孩子……”當晚,石頭兒住在娘那邊兒,問娘:“定親的事,回去怎麽跟俺奶奶和俺哥哥說?”娘說:“就實打實地說唄,你奶奶和你哥都得很高興。隻是別往外說就是了。”第二天一大早,娘給石頭兒做飯吃了,石頭兒又去了換子家,問候了“大大”,匆匆返回“戰山河”戰鬥隊。換子送他到莊外邊兒,說:“看你,瘦得這樣,黃膠臘氣的,也不上醫院找先生看看。不知道人家掛著你。”石頭兒說:“好好兒的,掛什麽。不用掛。年輕輕兒的,能有什麽病?就是在‘戰山河’幹活兒累,又吃不好,還得往家跑,還能胖了?你別尋思我,好好伺候大大,別惹他生氣。”換子說:“原先是他疼我,我照著他撒嬌兒,他都病成這樣兒了,還能再惹他生氣?”這天晚上,石頭兒從“戰山河”工地回到家裏,把他怎樣去酸棗嶺,換子大大如何病重,如何為他和換子定親,說給奶奶聽了。臨了說:“這事兒是辦了讓換子和大大安心,放心的,咱在這邊兒不朝外說,省得對俺哥有影響。”奶奶說:“小兒,奶奶知道。現在,換子大大病重,你哥也來家了,你抽空兒多去幾趟酸棗嶺,幫換子伺候伺候她大大,也盡盡你的孝心。換子她爺們兒也夠苦命的。”周恒順拉車回來,聽說了這些事,說石頭兒得拿點錢買些東西去看換子她大大,還說他也得去看望一次。晚飯後,石頭兒說有點兒累,早早地睡了。過了不大會兒,小杏兒來了,奶奶忙拿熟花生讓她吃。周恒順說:“奶奶,你睡覺吧。我和小杏兒到外邊說說話。”周恒順和小杏兒來到院子外邊,月黑頭加陰天,四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周恒順問:“小杏兒,你冷不?”小杏兒說:“我穿著厚棉襖,一點兒也不冷。端陽哥,你想跟我說什麽?”周恒順把石頭兒和換子的事說了,臨了說:“石頭兒和換子兩人定親的事,讓我這個當哥的一直耽誤著,不然兩人得結了婚了。害得換子她大大不得稱心如意,我覺得很對不住這位老人家,也對不起石頭兒特別是換子。”小杏兒說:“端陽哥,不怨你,都怨我老是跟俺娘說不通。”周恒順說:“也怨不著你。說來說去,還是怪我。要不是俺家這種情況,劉嬸兒也不會反對咱倆的事。” 小杏兒說:“咱兩人別爭這個了,咱抓緊商量商量咱們的事怎麽辦吧,我聽於二車給俺娘說話的意思,是想讓俺娘同意了,不管我願不願意,他們找人把證兒領了,到時候兒我就沒辦法兒了,咱不能就這樣幹看著,他們真把證兒領回來,就麻煩了。端陽哥,你得想想辦法兒呀。”周恒順說:“我比你還著急呢,但是,怎麽辦?我上你家去拽你,劉嬸兒還不得拿棍子把我打出來?”小杏兒說:“那倒不會,再說,你也辦不上來呀。”突然,小杏兒說:“我有個辦法兒。”周恒順說:“什麽辦法兒?”小杏兒低聲說:“我把咱兩人偷偷‘好’了的事給俺娘說,她生氣也罷,哪怕打我一頓也行,我就給她說反正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找第二個男人了,俺娘也就沒辦法兒了。”周恒順想了想,說:“這也是沒辦法兒的辦法兒。也隻好這樣了。”第二天上午,小杏兒到莊裏找人剪鞋樣兒,半道遇上了孫誌春,孫誌春嘻皮笑臉地截住她,說:“杏兒,咱倆的事兒你考慮得怎樣了?”杏兒氣得兩隻杏眼瞪圓了,說:“咱倆有什麽事兒?什麽事兒也沒有。我沒什麽可考慮的。”孫誌春說:“怎麽沒事兒?你娘都答應了,你還強個什麽味兒?”小杏兒說:“現在是新社會,婚姻自主,我看不上你,誰答應也沒用。”孫誌春說:“杏兒,別這樣說。你不知道,我有多麽喜歡你。我不像周恒順,他是考不上大學,當農民了,沒辦法兒找女學生了,才回頭勾引你,我是從見了你就喜歡上了。”一邊說一邊就偎到小杏兒跟前,還伸出手抓抓撓撓,小杏兒說:“你哪怕還沒下生就喜歡我,那也是白喜歡。周恒順是好人孬人,我心裏明鏡兒似的。你快讓開,放我走,不然我喊人了。”孫誌春這才灰溜溜地走了。小杏兒讓孫誌春這樣一鬧騰,也沒心去剪鞋樣兒了,扭頭往回走,急如星火地回到家,進門兒就哭了,娘說:“走時好好兒的,怎麽哭著回來的?誰欺負你了?”小杏兒說:“還有誰?闔莊兒裏也沒人欺負我,就是孫誌春那個小流氓兒,不見便罷,見了就狗貓子哆嗦的,動手動爪兒的,氣死人了,惡心死人了。娘,我再給你說一遍,你答應於禿子那些人,讓我跟孫誌春那小流氓兒,除非太陽從西邊兒出了。娘,事到如今,我不瞞你了,我恐怕有一天擰不過村裏這幫子有權有勢的壞蛋,豁出來了,……我跟你明說了吧,我已經跟端陽哥‘好’了,成了他的人了,我反正這輩子決不嫁第二個男人了,你看著辦吧,你說我還能跟孫誌春不?”小杏兒娘氣得臉變了色,嘴唇哆嗦著,說:“好個小端陽,平日裏那個文明樣兒,怎麽幹出這等下三爛事來,可氣死我了,我非得找這個小王八羔子算賬不可。”小杏兒說:“娘,你要是不念人家這些年對咱一家人的好兒,找端陽哥鬧轟,那還要良心嗎?你也別找他算賬,先找你自己的閨女算完了,再找人家也不晚。這事兒是我上趕著他,賴不著他。你不怕難看,鬧就是。我反正豁上了。”小杏兒娘說:“哎喲,天爺爺,地奶奶,我怎麽養了這麽個沒臉沒皮,不知害臊的閨女哎。”小杏兒說:“娘,你看過《紅娘》那出戲吧?崔鶯鶯倒是相府千金小姐,不是和那個過路的書生張君瑞‘好’了,她那是讓她娘逼的,我這也是讓你逼的,我反正這輩子跟定了周恒順了,跟他‘好’,也沒什麽‘不要臉’。”小杏兒娘說:“鬧了半天,還都成了我的‘不是’了?那我就不管了,火坑是你自己願意跳的,以後遭罪是你自找的,我不管了。”小杏兒說:“娘,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早就應該這樣。”小杏兒娘說:“黑天,端陽回來,你去喊了他來,看我怎麽收拾他。”當晚,周恒順剛回到村口兒,小杏兒就迎了上去,說:“端陽哥,快跟我上俺家。”周恒順說:“怎麽,嬸子有幹不了的活兒?”小杏兒說:“哪有什麽活兒,我把咱倆的事兒給俺娘說了,她氣壞了,要找你算賬。不過,她嘴上說得厲害,實際上不會怎麽樣,你不用害怕。對咱倆的事兒,她鬆口兒了。”小杏兒拉著周恒順的手一溜小跑兒來到自己家,周恒順進大門先問候“劉嬸兒”,劉嬸兒說:“端陽,從咱娘們兒認識,也不是三年五年了,我從來都說你是老實孩子,我不願意讓小杏兒跟你,也不是嫌你怎麽著,是你們家這些‘事兒’,我從心裏害怕,現今的社會,誰願意自己閨女進個成份不好,有政治問題的人家的門兒呢,……你們倆既然到了這步田地了,小杏兒這孩子明認是火坑她也要跳,我就不攔著她,隨她了。沒辦法兒,誰讓我拉扒這麽個冤孽呢。”小杏兒說:“娘,你說什麽呢,你往後別說‘火坑’‘水坑’的,我找端陽哥,是進了福囤了。我可不是你的冤孽,我是你的寶貝閨女,你這不眼前又多出個兒子來,俺兩人保證不讓你受罪,讓你比別人家當娘的過得好。”周恒順“撲通”跪到小杏兒娘跟前,說:“嬸子,謝謝你老人家不嫌棄我。我和杏兒真心相愛,我保證讓她過上比村裏人好的日子,讓你晚年幸福,讓俺劉叔在天之靈也感到欣慰。”劉嬸兒哽咽著說:“孩子,你劉叔活著時就喜歡你。你和小杏兒成了,也遂了他心願了。孩子,你快起來,天不早了,家走吧,明天還得早起拉活兒,年頭到年尾兒,出多大力,受多大罪哎。想想心裏就疼得慌。”周恒順說:“嬸子,年輕輕兒的,這不算什麽。人生來就是出力的。你老不用掛我。”劉嬸兒說:“自己的孩子,哪能不心疼?好了,不說這了。你回去給你奶奶說,咱兩家結親,得找個人當媒人,讓你奶奶拿主意,該怎麽辦怎麽辦吧。孩子,你快起來。”周恒順朝劉嬸兒磕個頭,站起來往外走,小杏兒跟在後頭,剛走出自家大門,一下撲到周恒順身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周恒順說:“杏兒,別哭了,你怎麽了?”小杏兒說:“端陽哥,咱兩人總算盼到了今天……剛才你在俺娘跟前跪著,我就老想哭……我高興……”周恒順知道他和小杏兒的事,劉嬸這一關是最難過的,現在,這一關過了,但是於家兄弟和孫誌表不會認輸,他們一定會變著法子使絆子,設擋頭兒,但他見小杏兒那麽高興,不忍掃她的興,就說:“小杏兒,你回去吧,再好好安慰安慰劉嬸兒,對她說,端陽哥特別感謝她老人家。我也趕緊回家告訴奶奶,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
第二天,於二車和婦聯主任又來了,小杏兒她娘對他們說:“你們兩位費心給俺杏兒保媒,我從心裏感謝。可是兒大不由娘,你們反正也得聽說過,小杏兒相不中孫誌春,我跟她好的賴的說的話有多少抬筐,嘴都磨明了,她咬口兒不應,她和俺鄰家這個端陽打小兒在一堆兒時間多,心裏隻有他。現在是新社會,講婚姻自主,我就這麽一個閨女,沒她大大了,我不能逼死她。沒辦法兒,隻好依著她了。對不住你們了。”
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大多數莊戶人本來就看不慣孫誌春那“流丘”、“燒包”樣兒 ,覺得小杏兒這麽好的姑娘要是跟了孫誌春,那是鮮花插到牛糞上了。他們對於家兄弟仗著權勢跑到劉家明為說媒實為逼婚,十分反感,如今出來這麽個結果,大家心裏暗暗高興,私下裏稱讚小杏兒姑娘有骨氣,不貪戀於家兄弟和孫誌春那點子權勢和地位,好眼力,相中了周恒順。但於家兄弟氣得火冒三丈。於大牛的老婆說:“老二吹的那個大氣兒,雷閃火閃的,說誌春這個媳婦兒把裏攥了,十拿九穩了。末了弄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狗咬尿脬幹咽沫兒。落地的鳳凰不如雞,你要還在位兒上,我看她娘們兒敢?”於大牛知道老婆子是糟塌他,氣他,搓他的火,他咬著牙,說:“你也不用說這些話搓我的火,我還就不信了,你等著看,這個小混賬妮子,憑著好貧下中農、革命造反派不跟,非得跟個反革命羔子、跟王效禹跑的壞頭頭兒,我讓她跟不成。”於大牛老婆說:“你跟老二真不虧是一個模子裏刻的,都是牛逼簍子,你就吹吧,小心別吹掉了底兒。二旺(孫誌春)這個沒出息的,就非得找小杏兒那個小私孩子妮子,天下的大閨女都死絕了?”於大牛使出了絕法子,他讓於二車給陳會計下死命令,周恒順和劉小杏兒上大隊來開介紹信去領結婚證,不給開。於二車說:“薑還是老的辣。我淨顧了生氣了,怎麽就沒想起這一招兒?”於大牛說:“要不掌權幹什麽?你忘了人家說的,‘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於二車給陳會計下了命令,陳會計囁嚅道:“那……合適嗎?”於二車兩枚大板牙呲呲著,頭上豁豁差差的“洋頭”奓轟著,說:“叫你不給開,你不給開就是了。哪那麽多廢話?有什麽不合適?就是不能讓貧下中農的閨女跟一個反革命子弟、壞頭頭兒,這叫階級鬥爭,明白了嗎?”陳會計點點頭,“噢,噢”地答應下來。
奶奶聽端陽說小杏兒她娘同意他和小杏兒的親事了,高興壞了,說:“小兒,你劉嬸兒既然答應了,咱就抓緊辦喜事,先把杏兒娶進門,緊接著就給石頭兒抬親,說不定換子她大大趕上閨女出嫁,衝衝喜,多活個三年五載的哩。反正咱有你三姨爺爺給的那五百塊錢,我一分也沒動,夠你弟兄倆娶媳婦兒的。事不宜遲,明天你和小杏兒就上大隊開介紹信,上公社領結婚證。把證兒領了,就壓著窮心不跳了,免得夜長夢多。”周恒順說:“好,就按奶奶說的辦。”第二天,周恒順和小杏兒去大隊找陳會計開介紹信,陳會計低聲說:“你這倆孩子,我知道了你們的事,從心裏替你們高興。叔巴不得快給你們開信,快去領了證兒回來,就素淨了。可是叔沒辦法兒,叔當不了家兒,開不了這介紹信。”小杏兒急得掉了眼淚,說:“叔,憑什麽不給開?這不是欺負人嗎?”周恒順臉色變黃了,但強忍著,告誡自己沉住氣,不著急,更不能發火,像曆來當橫逆臨頭時那樣,習慣性地讓自己冷靜下來,苦笑著,說:“陳叔,我明白,你放心,我和小杏兒都不怪你。”轉臉對小杏兒說:“杏兒,咱不難為陳叔,咱走。”周恒順拽著小杏兒離開了大隊部,杏兒一邊緊緊跟著,一邊哭咧咧地說:“端陽哥,怎麽辦呀?”周恒順說:“別慌,想想辦法兒再說。”他想起今天早晨剛起床,拴柱爺爺拉著棍子來了,對奶奶說:“二姐,我聽說了端陽跟小杏兒的事,比我自己的孫子成親還高興。端陽,別看你爺爺老了,到時候兒,我就來幫忙,你給爺爺備好喜酒,我喝它三大碗。”現在,顧青山也出來了,雖然當副主任,可是陳會計會聽他的,於三套還當著革委委員,這事就求拴柱爺爺幫忙。周恒順讓小杏兒自己回家,隻對劉嬸兒說沒找著大隊會計,別說沒開出信來,省得她著急,他去找拴柱爺爺。
於栓柱聽周恒順說了陳會計不給開介紹信的情況,氣得胡子都撅了起來,罵道:“這準是俺家那吃人糧食不拉人屎的壞王八羔子的事兒。端陽你別著急,我去找顧青山,讓他和陳會計啞不嘰地把信開出來,你和杏兒啞不嘰地上公社把證兒領回來,到時候兒小杏兒坐到咱坑頭上了,讓那點子壞黃子幹瞪眼。”於栓柱說完,讓周恒順先回家等著,他躬著腰,頭發煞白的腦袋往前伸伸著,急趕急地去了大隊部,正巧,公社最近要來“路線教育”工作隊,於二車帶著人去號房子了,隻有顧青山和陳會計在大隊部,顧青山說:“老哥,看你,鍋鍋著腰,不在家裏蹲著,瞎跑什麽?”於栓柱說:“我願意跑?要不是我看著端陽和小杏兒倆孩子可憐,你們大隊部發請帖請我,我也不來。都是俺那屙血的混賬兒使的壞。我是想讓他們少喪點兒良心。”顧青山對陳會計說:“老頭子一進門兒,我就知道他是為什麽來的。”回頭對於栓柱說:“老哥哥,你別一天到晚罵罵咧咧,二車也是咱大隊的主要負責人—鍾向東靠邊兒站了,現在二車主持工作。”於栓柱說:“狗屁!他‘主持’工作?那滿能主持好了。哼,共產黨不認好人。”顧青山說:“老哥,這話是你說的,要是換了別人說,那就是大毛病。咱不說這個了。剛才你沒來,我正和老陳啦給端陽、小杏兒兩個孩子開信的事。二車這事辦得太不地道。這個弄法兒,太胡鬧了。大隊革委也沒開會商量過。周恒順不是什麽‘分子’,不是‘反革命’,下了學,什麽苦都吃遍了,拉地排車,拿自己當驢使,掙的運費大部分交生產隊,他們那個隊花錢全靠他。人家孩子老實巴幾,多話兒不說,見了誰都禮貌周全的,人家招誰惹誰了?咱大隊欺負人家做什麽?擀出蛋來好吃?逼死他?不是個辦法兒。咱莊戶人講究,挑‘紅媒’是有罪的,喪良心。老陳,栓柱哥來了,你給開信,讓老哥給捎過去。兩邊兒的老的少的還不跟在鏊子上似的?”陳會計說:“那……於主任他們不依怎麽辦?” 顧青山說:“你別擔心,我就說是我要了公章硬開的,他們下那種命令,不也沒跟我商量?也興我不跟他們商量。你盡管開就是,有事兒算我的。我豁上不當這點兒官兒了,也成全這倆沒爹的孩子。”於拴柱說:“你們不如幹脆都推到我身上,就說我逼你們開的信,不給開信,就拿斧子劈辦公桌兒,你倆沒辦法兒了,才給開了信。我看我那混賬兒能把他老爹怎麽著了。”陳會計看看眼前兩位老哥,眼圈兒紅了,忙眨眨眼,說:“好,這信我開了。最大不就是不讓幹了嗎?”說著,開好介紹信,拉開抽屜拿了大隊革委會的公章蓋上,疊好了,遞給於栓柱,於栓柱接過信,塞到大棉襖裏頭—怕被人搶走似的,說:“青山兄弟,陳會計,老哥謝你倆了。到那兩個孩子成親那天,咱一起喝他們的喜酒。我走了。”顧青山說:“好了,老哥快走你的吧,給端陽說,別耽誤,今下午就去方莊公社登記。”於老漢懷裏揣著介紹信,來到周家,把介紹信給了周恒順,對他們說:“你倆快吃點麽兒,立馬上公社。別一起走,小杏兒先走,過一會兒,端陽再去攆小杏兒。今下午就把證兒領回來。”兩個孩子想說感謝他的話,他不讓他們張嘴,說:“咱爺們兒用不著說那些話。到時候讓我喝上喜酒就行了。你們快走。”劉小杏兒和周恒順一先一後出大門兒走了,奶奶留於栓柱吃飯,老頭子不肯,說:“今天這個時候兒不行,別讓幾個壞東西看出咱的道道兒。”說完,躬著身子,白頭往前伸伸著走了。周恒順和小杏兒到了方莊公社,民政助理員是個新來的小半乎老頭兒,接了介紹信,看看兩個男女青年,自語道:“周恒順,這名字有點熟,什麽時候聽說過。”小半乎老頭兒公事公辦地問他們幾句話,沒用了五分鍾,就把印著偉大領袖毛主席寶像和語錄的結婚證兒填寫好了,遞到他們手裏。周恒順說聲“謝謝”,拉了小杏兒急忙離開了公社。兩人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像是怕走慢了,公社會派人來追上他們把結婚證收回去似的。出來方莊兒老遠了,來到一個樹林子跟前,小杏兒氣喘籲籲地說:“端陽哥,咱歇歇吧。我快累死了。”兩人找了塊石頭坐下,小杏兒說:“端陽哥,你看咱倆,跟電影上搞地下工作的似的。”周恒順說:“都是我,連累你和我一起受委屈。”小杏兒說:“端陽哥,以後別說這種話。咱兩人還分你我?受委屈也不要緊,隻要是和你在一起,受委屈也認了。苦也是甜的。”周恒順說:“我估摸著,他們還是不會死心,還要生壞點子,再搗鬼。”小杏兒說:“反正咱們領證兒了,是合法夫妻了。他們能把證兒收回去?你把證兒給我,我擱起來,誰來要我的證兒,我跟他拚命。”周恒順把兩張結婚證兒遞給小杏兒,小杏兒愛不釋手地捧著看了又看,過了一會兒,臉紅紅的,說:“端陽哥,我聽人家說,兩個人隻要領了證兒,就算不正式拜堂,過門兒,但也是兩口子了,是這樣嗎?”周恒順說:“對,按法律說,隻要兩人登記領證兒了,就是合法夫妻了。”小杏兒一下撲到周恒順懷裏,說:“端陽哥,咱兩人登了記,有了證兒了,咱兩人是合法夫妻,是正而八經的兩口子了,想想心裏熱古都的,太高興了。哥,快親親你媳婦兒。”周恒順看著臉紅撲撲的小杏兒,心裏一陣躁動,抱著她的腦袋,忘情地親吻起來。親了一陣,小杏兒低聲說:“實際上,在我心裏,我早就是你的媳婦兒了。……”
周恒順和劉小杏兒到方莊公社登記,領了結婚證兒了。他們也沒對外人說。可是,牆打百板沒有不透風的,於家兄弟和孫誌春沒過多少天就知道了。於二車氣急敗壞,訓斥陳會計。顧青山說:“你別找老陳的事兒。這事是我辦的。你有意見,衝我來。”於二車氣得跳圈兒,說:“顧青山,每當關鍵時刻,關鍵問題上,你總是會跳出來,露出你的真麵目。”顧青山冷冷一笑,說:“於二車,你這一套全是造反派的語言。我告訴你,我從來就是這麽個麵目,不如你漂亮。這事兒我就辦了,我做的事,我負責。”於二車說:“你負責?老頭子,就怕你負不起來。你反正也知道,很快‘路線教育’工作隊就進村,他們就是來解決階級立場、路線是非問題的,你辦的這事,就是立場問題,是路線問題。”顧青山說:“你別拿‘大媽媽(乳房)’嚇唬小膽兒的,我不二乎這一套,我聽候你們處理。”
周恒順和小杏兒領了證兒回來,第二天,周恒順就又出去拉車了,他說這幾天活兒多,他要盡量多掙幾塊錢,辦喜事花項多。石頭兒感冒了,請假在家。奶奶讓石頭兒去請來於栓柱,讓他和她一起去劉家。老頭子躬著腰,老嫲嫲顛著小腳兒,兩人到了劉家,老嫲嫲對杏兒她娘說:“她劉嬸兒,俺這老兄弟當兩個孩子的媒人,咱三人商量商量孩子的婚事。”三人合計了一大會子,定下來就在臘月裏結婚,讓拴柱大哥,提前找張半仙給看個好日子,過晌午,於栓柱就捎了信兒來,說日子看好了,臘月十八。……說話間已經進了臘月,到正日子還有半個月,雖然是貧寒人家,多少也得有點兒置辦、準備,程兆蘭捎信兒把苦妮兒喊來。老太太把濟南親戚家給的錢拿出來,讓周恒順和小杏兒兩人去了一趟縣城,采買了一點東西回來,苦妮兒和劉嬸兒就忙著做被褥,縫新衣,男家女家離得近,苦妮兒和劉嬸兒,端陽和小杏兒,加上石頭兒這邊兒那邊兒跑著,兩邊兒家裏都喜氣洋洋。周恒順把和小杏兒結婚看成自己人生的一個新的起點,他要讓奶奶娘和劉嬸兒,讓小杏兒還有未來的孩子平安、幸福,他知道這很艱難,但他不怕艱難,他要拚上全力。小杏兒覺得總算如願以償了,高興得嘴裏總在哼哼“社員都是向陽花”,“北京的金山上”那些歌兒,每天掐著指頭數日子,盼著好日子那一天早來到。
有人歡喜有人惱。這邊兒周恒順和小杏兒歡天喜地,那邊孫誌春喪魂失魄,於大牛、於二車兄弟覺得他們在村裏掌著大權,以孫誌春那麽好的政治條件,居然沒爭過周恒順這個反革命子弟,在村人麵前很沒麵子。於大牛形式上不在大隊領導班子,心中有氣,一個勁兒埋怨於二車“無能”,“熊包”,於二車氣急敗壞,對顧青山和陳會計恨得咬牙切齒,氣鼓鼓地跑到公社找到半乎子老頭兒民政助理員,說周恒順是反革命子弟,剛從縣裏放回來的壞頭頭兒,勾引貧下中農的女兒,影響很壞,他通過私人關係,走“後門兒”從大隊開出了介紹信,來領了結婚證,他們大隊要求公社收回周恒順的結婚證,半乎子老頭兒幹民政工作多年沒經曆過這種事,覺得這個頭上長著禿斑,呲著大板牙的農村幹部“二”得厲害,他的要求十分荒唐,但於二車軟纏硬磨,民政助理員沒有辦法兒,隻好打電話請示縣民政局,縣民政局局長覺得事情關係到前些日子在縣裏接受審查的周恒順,怕犯“路線”錯誤,就請示分管民政工作的縣革委副主任牟永平,牟永平說:“周恒順文革中站錯了隊,犯了錯誤,已經審查結束,沒定罪,也沒給處分,已經不成其為問題,他父親是國民黨兵,沒定過曆史反革命,即使是曆史反革命,法律也沒規定反革命的兒子不能找媳婦兒結婚,隻要男女雙方自願,大隊沒理由不給開介紹信。有人開了介紹信,不能算是‘騙取’,已經發證兒了,怎麽能收回來?這樣的問題不需要請示。”民政局長回複說,經研究並請示縣領導,周恒順和劉小杏兒的結婚證合法有效,不能收回。於二車聽了民政局領導的答複,氣得像燒炸了的螃蟹,一個勁跳,恨恨地說:“毛主席說文化大革命要經常搞,七、八年後再來一次,下次再搞,一定把你們這些家夥拉下馬!”民政助理員冷笑道:“我幹了大半輩子了,還是個大頭兵,本來就步攆兒著,不怕你拉下馬。有本事你上縣裏拉那大官兒去。”於家兄弟和孫誌春商量了個主意,把周恒順戀愛結婚這件事作為本大隊階級鬥爭的一個例證,放到即將開始的路線教育中開展批判,讓周恒順的“婚”結不痛快,說不定劉家娘兩個孤兒寡母的,見了這陣勢,被嚇壞了,知難而退了。臘月初七,公社革委石副主任—文革前的公社黨委書記—帶領的“路線教育”工作隊進駐榆樹村,這位石書記一向認為於家兄弟根正苗紅,階級鬥爭覺悟高,對顧青山的“右傾”則看法兒不好,工作隊進村後,於二車和孫誌春跟得很緊,在排查本大隊階級鬥爭、路線鬥爭表現時,於二車和孫誌春匯報了周恒順用小恩小惠誘惑貧下中農的女兒劉小杏兒,大隊正積極做劉小杏兒的工作,希望她能認清敵我,和周恒順劃清界線,卻不料大隊竟有人給他們開了介紹信,兩人到公社登了記,馬上就要結婚了。石書記聽了這事,覺得於二車他們階級鬥爭這根弦繃得緊,看問題看得到實質,而顧青山則還是老毛病,是糊塗人。在石書記看來,地富反革命的子弟找不上老婆才好,讓反動階級斷子絕孫。他們如果找了對象,而那對象又是貧下中農的女兒,更兼那貧下中農的女兒又俊俏可人,石書記心裏就格外惱怒,像自己籃子裏的菜被壞人竊取了似的。他引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鬥爭的繼續,是共產黨和國民黨長期鬥爭的繼續。這個周恒順的父親是國民黨兵,他本人又是跟王效禹反黨亂軍的壞頭頭兒,這種人應該被搞得很臭,抬不起頭,但在你們大隊,在大隊革委個別領導人的同情和縱容下,不但不臭,還很香,還春風得意,還要和貧下中農的女兒喜結良緣,這不是階級鬥爭表現嗎?對周恒順這種人一定要批,要肅清流毒。於二車一夥兒人心裏暗自得意,周恒順,到時候兒有你好看。
臘月十八這天是周恒順和小杏兒大喜的日子,兩邊院兒裏裏裏外外貼滿了紅雙喜字,周家大門貼上了嶄新的紅對聯兒,大門口掛了紅燈籠,係上了紅綢子,院子裏擺滿了從莊裏各家借來的桌椅板凳,支起了高灶鍋,莊裏的廚子忙得不可開交,準備招待莊鄉賓客。酸棗嶺那邊全家人連換子都來了。周恒順的姑母周繼香“清隊”中回了老家牟屯兒,前些日子又回了濟南,接到喜訊帶著兒子、媳婦兒趕了來。周恒順特意讓人給周恒剛和牟洪雲送去了喜帖,周恒剛和牟洪雲高興壞了,周恒剛去找大隊請假,大隊革委主任說:“恒剛,你是因為和周恒順通信犯的錯誤,你們私下見見麵,咱大隊睜一眼閉一眼,裝看不見,可是他結婚,你去了—榆樹村有很多人認識你—很紮眼,那村裏正住著‘路線教育工作隊’,你這一去,是拿南瓜頭往擦床子上碰,對你不好。還是不去的好。最好牟洪雲也不去。”周恒剛和牟洪雲覺得大隊革委主任說得在理,隻好不去了。兩人隻好給周恒順和小杏兒寫了封祝賀的信,裝了二十元錢的賀禮,讓人捎了來。栓柱爺爺,三套叔,周恒順的仁兄弟路德甫,江世榮,莊裏男男女女,周家院子裏到處是人。周恒順穿著嶄新的藍製服,戴著藍呢子帽,騎著紮了紅綢子的自行車到劉家,去接劉小杏兒,小杏兒頭上戴著鮮豔的絹花,臉上撲了粉,點了胭脂,身上穿了大紅花棉襖,綠綢子棉褲,見周恒順來接,抱著娘哭泣不止,娘說:“好孩子,不哭了,你自己相中的女婿,跟了去吧。娘不還在你跟前,不就這門兒到那那門兒嗎?”小杏兒坐上了自行車,周恒順推著,一大幫姑娘小子簇擁著,出村在大路上轉了老遠才回到自己家,大門口鞭炮“劈裏啪啦”響了好一陣,新媳婦兒進門了。奶奶、娘,姑,莊裏的七姑八姨都迎上去,就在院子裏按文革中的新風俗—先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永遠健康,然後向毛主席鞠躬(相當於傳統的“一拜天地”),再向奶奶和娘鞠躬(即“二拜高堂”),最後一對新人相向鞠躬(就是 “夫妻對拜”)—“拜”了“堂”,小杏兒被送進了新房。周恒順和石頭兒兩兄弟跑進跑出地招呼客人。於栓柱躬著腰,仰著臉,院裏院外地指料,於三套是大總管,程兆蘭說:“三套,別讓你大大緊忙活,讓他屋裏歇歇。”於三套說:“二姑,你別管他。端陽娶媳婦兒,他高興,願意忙活就忙活吧。”程兆蘭心裏高興,豁上花錢,莊鄉來了都招待。流水席,這撥兒人吃了,下撥兒吃。一直到了傍晚,還有人在喝喜酒。 娘和姑、換子陪小杏兒吃了飯。周恒順正在院子裏招應客人,突然,幾個青壯年從大門外闖進來,見到周恒順,說:“周恒順,跟我們走,路線教育工作隊石書記找你有事。”周恒順一愣,心裏充溢了錯愕和氣惱,但強忍著,低聲說:“我今天辦喜事,還有不少客人沒走,明天去行嗎?”來人說:“我們知道你辦喜事。怎麽,你辦喜事比公社領導找你談話還重要嗎?你太不自量力了吧?少廢話,快走。”周恒順還想爭辯,來的幾個人不由分說,連拉加扯,弄得周恒順腳不沾地,跟他們走了。人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新郎已經被生生地帶走了。奶奶,娘、姑,親友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怪事嚇死了,氣壞了,於拴柱氣得打哆嗦,躬著腰往外走,一不小心摔倒了,急切間爬不起來,於三套趕緊過去扶起他,把他架到屋裏,讓他坐下,老頭子氣得大口喘粗氣。有江大爺說:“榆樹村怎麽這樣搞?太不像話了,我也去看看。”石頭兒小瘦臉兒氣得發黃,咬著牙說:“這簡直是不讓人活呀。”奶奶說:“石頭兒,別咋唬,讓你嫂子聽見了難受。”大爺讓石頭兒領著去了大隊部。新房裏,小杏兒聽著外邊的動靜不對勁兒,不顧小珍、小玉和換子的阻攔, 衝出新房,跑到堂屋,問:“奶奶,怎麽了?端陽哥呢?”奶奶說:“杏兒,快回新房,沒事兒。”小杏兒說:“奶奶,怎麽‘沒事兒’?我怎麽沒見端陽哥?我坐不住呀。”奶奶說:“杏兒,給你說了,你別難受,大喜的日子咱不興哭的。是大隊裏來人把端陽喊走了,說公社工作隊的人找他談話。”杏兒聽了,血往腦門兒上湧,杏眼圓睜,說:“奶奶,你還說‘沒事兒’?這些壞家夥,明知道俺今天結婚,他們來喊端陽哥,這是有意欺負人呀。不行,我上大隊找他們說理去,不能讓他們按著端陽哥—他現今是我的男人了—一個人治作。”奶奶,娘,姑,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勸她,“杏兒,今天你剛過門兒,不能出這個大門兒,按老鄉俗,出大門兒不吉利。咱在家等著就是了。”小杏兒說:“我和端陽哥拜了堂,就是周恒順的媳婦兒了,男人受人欺負,媳婦兒能在一邊看著嗎?你們別攔我,我非去不可。”說完,扭頭就往外走,換子、小珍、小玉三個閨女急忙跟了她去。奶奶和娘見小杏兒她們一溜煙出了院子,到那裏還不知鬧成什麽樣,苦妮兒忍不住哭了起來,奶奶流著淚,哀歎說:“老天爺,俺孩子這是辦的什麽喜事兒哎。”
石頭兒領著大爺到大隊部的時候,大隊部外邊場子裏,“路線鬥爭”批判會已經開始,石頭兒看到,哥哥、鍾向東和村裏的四類分子在台上站著,接受批判。石頭兒說:“他們憑什麽鬥俺哥哥?我去找他們。”大爺拉住了石頭兒,說:“石頭兒,別盲幹。不說方莊公社石書記在這裏嗎?我去找他。”大爺和石頭兒走到台子跟前,石書記正在台子後邊坐著聽會,大爺走到石書記跟前,低聲說:“石書記,我是咱公社酸棗嶺大隊的複員軍人,共產黨員,三等甲級殘廢。”石書記看看郭有江,說:“我知道你,有功之臣。”郭有江不易覺察地冷笑笑,說:“什麽‘有功之臣’?不過少受點兒氣就是了。……我從部隊回來,快四十了,還是光棍,周恒順的娘在村裏被本村個別壞幹部欺淩,被迫改嫁,找了我。周恒順他娘讓我來問問,她孩子犯了什麽罪,大隊趁他新婚大喜的日子把他抓來批鬥?石書記在這裏駐點,周家人如果出了什麽不好的事,對我們黨,對公社,對石書記本人,都不好吧?”石書記說:“今天的會是搞路線教育,重點批判王效禹,周恒順和鍾向東兩人是跟王效禹犯了錯誤的,聯係實際批判他們,對他們是個教育。怎麽,你剛才說,周恒順今天結婚?這事我不知道啊,你看這事兒弄的。……”郭有江說:“你不知道,大隊幹部知道啊,這不是有意欺負人嗎?”石書記皺著眉頭考慮這事怎麽辦,給這位殘廢軍人怎麽說,突然,會場亂了,人們轉頭看去,見一個頭戴絹花,紅襖綠褲的新娘子進了會場,穿過人群,“咚咚咚”跑到台上,正批判發言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看她,小杏兒站到周恒順跟前,對著台下的社員,大聲喊道:“老少爺們兒,嬸子大娘,姊妹們娘們兒,莊裏人都認識我,叫小杏,是逃荒要飯來榆樹村的,幾輩子的貧農,從我記事兒,周恒順就幫助俺家,關心我,他是俺家的恩人,俺兩人戀愛了,登記了,周恒順他大大被抓壯丁當了國民黨兵,這個罪過兒該放到周恒順身上嗎?他考大學,因為有人害他,落了榜,他現在就是個社員,拉排車,出牛馬力的,下苦力的,今天俺兩人結婚,全村男女老少都知道,大隊裏趁這一天抓他來鬥,不就是因為有人對我逼婚不成,報複俺嗎?天天說‘階級鬥爭’,咱都拍拍胸口窩兒想想,大家看看周恒順這個老實樣子,他招過誰惹過誰?周恒順和劉小杏兒今天挨的這個欺負,是什麽樣的‘階級鬥爭’?咱大隊有的人不比江保長還厲害嗎?人都看過《白毛女》,那裏頭的黃世仁、穆仁智,是編戲文的人編的,難道有人想學他們,逼俺當喜兒不成?我今天把話撂到這裏,從今天開始,我成周家的媳婦兒了,俺一家人,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幹,誰要是無事生非地欺負俺,俺就跟他拚命!”說完,拽了周恒順就往台下走,開會的人紛紛站了起來,紛紛議論:“確實是太欺負人了。”“多大的罪過?還讓人活不?”“這是他娘的弄的什麽事兒?”“什麽‘路線鬥爭’?狗屁!”“哼,掛羊頭賣狗肉,毛主席他老人家叫這些人弄這種鳥事兒來?”“這是開的什麽混賬會?走!”“要不是怕扣工分,誰來開這種會?”“劉小杏兒這妮子,平素裏安穩本份,見了人不笑不說話,知禮道法的,到了時候,還真厲害,往後有人欺負周家,那得好好酌量酌量。”“哼,原是把人欺負得太過厲害,逼得啞吧說話。免子讓人逮急了,還呲牙咬人哩。”“鬼怕惡人,咱莊兒有些壞黃子,就得這麽弄他們。”台子下的人見有人走,三三兩兩走了一大半兒,就剩下禿子兄弟的幾個親信,他們的親戚堅持不走,還有成份不好的,家裏有人是“分子”的,不敢走,低著頭,蜷縮在會場裏。
小杏兒拽著周恒順軲輪八跌地離開了會場,停住腳,借著月光,看看周恒順,又拽拽他的衣襟,周恒順說:“小杏兒,你……”小杏兒拽了他,說:“啥話不說,快走,奶奶和娘在家不知多擔心哩。”周恒順跟了小杏兒急步往回走,大爺,石頭兒,換子,小珍,小玉幾個人在後頭緊跟著,剛進大門,小杏兒娘迎了上來,小杏兒說:“娘,你不在咱家,怎麽過來了?”娘說:“我在家裏,眼皮一個勁兒跳,老胡尋思,出大門兒看看,聽人老遠說‘新郎官兒讓大隊來人帶走了’,我就過來了,正想上會場哩。”小杏兒說:“不用去了,我鬧了會場,把端陽哥拽回來了。”小杏兒娘說:“我也是去叫端陽的。以後,誰欺負俺女婿,我死也不幹!”又拉著端陽的手問:“端陽,他們打你了嗎?”周恒順說:“娘,讓你擔心了,對不起。他們沒打人。”杏兒娘說:“孩子,別跟娘說‘對不起’,娘知道你沒做下什麽壞事。往後,你親娘不在跟前,有我哩。你是我的女婿,我的孩子,我就是護小雞兒的老母雞!你和小杏兒不用怕他們,他們再欺負人,我去跟他們拚命。”小杏兒撲到娘身上,喊聲“娘”,哭了起來。大爺對像是被打愣了的雞一樣的周恒順說:“恒順,別往心裏去,他們這樣搞,不代表共產黨。”周恒順點點頭,但心裏暗想,真正的共產黨怎麽那麽稀見啊?是啊,周恒順從小到現在,所接觸過的於家兄弟,一中的盧正人,縣上的廖書記,公社的石書記,不都是共產黨嗎?
周恒順陪著小杏兒娘和大爺、石頭兒進了堂屋,換子、小珍、小玉送小杏兒回了新房。大爺說了去會場這些事,周恒順說讓奶奶和兩位娘還有姑掛心了。奶奶說:“他們這是狗急跳牆,他們瞎白使壞,咱兩個孩子稱心如意了。也讓莊裏人看看,他們到底是什麽人。”小杏兒娘說:“他們這樣喪良心,不得好死。”大爺說:“小杏兒姑娘真是好樣兒的,說得句句在理,剛剛硬氣,打這往後,他們再無事地欺負人,得預先好好尋思尋思。”奶奶說:“小兒,別陪俺了,快回自己屋,去看看杏兒吧。”周恒順回到新房,換子和小珍、小玉轉個眼花兒走了,周恒順關上屋門,小杏兒趴到周恒順身上,嚶嚶地哭了,說:“端陽哥,你吃苦了。”周恒順說:“我沒事兒。是你跟著我受氣受屈了。”小杏兒說:“端陽哥,你別難過。吃氣受屈我都不怕。要是我向他們屈服了,嫁了那個孫誌春,還不如死了呢。咱情投意合,光明正大,就是受他們欺負,也不丟人。你不看今天會場上,我說那陣話的時候,社員都支繃著耳朵聽,連個咳嗽的都沒有,主持會的人都傻了,盡著我‘放毒’,明擺著,社員一多半兒同情咱。於家兄弟那夥幹瞪眼。咱往後越打起精神好好過,氣死他們。”周恒順把小杏兒攬到懷裏,輕輕撫摸她的肩膀,脊背,頭臉,像是在撫平她心裏的傷痛。小杏兒說:“端陽哥,你看看俺娘—是咱娘了—也上了勁了,她看清於家那夥兒是什麽人,也豁上了,往後,有咱娘和我俺娘倆兒撐乎著,他們誰也不敢擅一擅二地欺負你。”周恒順說:“我也盡可能地不惹他們。他們這次是出口氣。咱的方針還是息事寧人,不給娘惹事,讓奶奶和娘過安穩日子。”小杏兒說:“我到了會場,看台子上的人,沒見顧青山爺爺和陳叔,他們也許因為偷著給咱開介紹信挨難看了?”周恒順說:“這兩個人為人厚道,石書記不喜他們,不過他們是老幹家兒了,顧爺爺還是建國前的黨員,也不會因為一封介紹信怎麽著他們。我估計是他們兩人不讚成今晚這個搞法兒,借故兒不參加。”……天晚了,客人們陸續走了,堂屋裏沒動靜兒了。小杏兒說:“端陽哥,你跑了一天,又被他們折騰,累了,咱睡覺吧,我覺得冷,進被窩兒吧,你暖和暖和我。”周恒順心情慢慢平緩些了,小杏兒幫他解扣子,解腰帶,讓他先上床,暖被窩兒,周恒順脫光衣服鑽進被窩兒,小杏兒在他旁邊坐一會兒,說:“哥,你回臉兒朝裏,我脫衣裳。”周恒順知道小杏兒是害臊,忙轉臉朝著牆,不看她,小杏兒脫光了衣裳,周恒順忙掀開被窩兒,讓她進來,立刻伸胳膊摟住她纖細、溜滑,但是冰涼的光身子,小杏兒緊往他身上貼,說:“快給我暖和暖和。”周恒順一邊讓她冰涼的腿蜷在自己身上,一邊忍不住親吻她,不一會兒,小杏兒臉發燙了,身上變熱乎兒了,兩人摟抱,親吻著,小杏兒喘息著問:“哥,咱兩人八月十五晚上‘那樣兒’了,以後在一起,你怎麽再不說那樣兒,不想我?”周恒順說:“那晚上我見你真心誠意要跟我‘好’,我那麽長時間不見你,沒控製住,以後覺得不結婚就‘那樣兒’,不好。也怕萬一不小心懷了孕,就麻煩了。所以一直忍著。” 小杏兒問:“不想我?”周恒順說:“怎麽不想?想得厲害,做過不少回夢。”小杏兒問:“做什麽夢,夢裏怎麽著了?”周恒順說:“還能做什麽?老是夢見和你在一起,躲著人,有時追你,有時兩人一塊兒說話兒,親你,想‘那樣兒’,有幾回都‘跑馬兒’—男人出那種東西叫‘跑馬兒’—了……”小杏兒揚起臉,問:“那你從學習班兒回來,怎麽不找我辦‘那事兒’?”周恒順說:“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強忍著。”小杏兒用兩隻小手兒撫摸著周恒順的光身子,說:“俺哥好可憐。好了,從現在起,再不用忍了。妹妹是你小鍋兒裏的豆腐—現吃現盛了。”周恒順見小杏兒笑嘻嘻的,笑容是那樣甜美姣好,忍不住用勁親親她,說:“俺妹妹還會說‘砍子(歇後語)’哩。”小杏兒調皮地說:“怎麽,說得不對嗎?俺就是願意當你的豆腐,盡你吃,盡你嚼。”周恒順張開嘴朝她的嘴唇,麵頰用力親吻,還裝作用牙咬她的臉蛋兒,說:“我可真吃,真嚼了。”小杏兒說:“盡著你了,管飽你。”周恒順說:“臨睡覺我還尋思,今晚上讓這幫壞蛋一攬,你沒那心思了呢。”小杏兒說:“怎麽沒那心思?聽兔子叫就不種豆子了?隻要咱倆能在一起,多咱都有那心思。”周恒順見小杏兒的臉像舊小說兒上寫的粉麵桃腮,一雙杏眼兒含情脈脈,熱辣辣的撩人,她身上也熱起來,自己也覺得渾身燥熱木亂,周恒順緊緊地樓抱小杏兒,兩人的腿糾結在一起,周恒順大腳板兒尋找著撫弄著小杏兒的小腳丫兒,過了一會兒,周恒順說:“妹妹,咱開始第一回兒吧?”小杏兒呼吸急促起來,喃喃說:“怎麽還是‘第一回兒’?八月十五那晚上才是第一回兒呢。”周恒順說:“那是咱兩人相愛後第一回,今晚上是結婚後第一回。……以後,我每次都當成第一回。”小杏兒喘息著說:“哥,你說得我太激動了。好,第一回就第一回吧……”
周恒順和小杏兒相愛,中間多少苦恨!就在成婚的大喜之日,居然又受此欺淩。但是,無論如何,兩人終究在一起了。兩人“第一回”完了事,小杏兒幸福地,滿足地躺在周恒順身邊,說:“他們再厲害,劉小杏兒反正是周恒順的老婆了,他們反正也搶不走我了。”這一對男女青年,像上邊枝攀枝,下邊根連根的兩棵樹,膀靠膀,肩並肩,一起去迎接風雨了。周恒順娶媳婦兒了,周家多少年的夢想成真了,奶奶,娘,姑都鬆了口氣。第二天,大爺和小珍、小玉先回了酸棗嶺。奶奶對石頭兒和換子說:“你哥娶媳婦兒了,該商量辦你倆的事兒了。”娘說:“石頭兒,我跟你奶奶商量著,換子她大大就她一個閨女,他那麽喜歡你,他家那麽大一個院子,現成的房子,你大爺和我隻有你兩個妹妹,想讓你回酸棗嶺成親。把戶口也遷過去。”奶奶說:“石頭兒,說起來,奶奶有三個伍個孫子,走哪個我也舍不得。可是,奶奶不能光顧自己。小兒,你去吧。咱這邊兒有你嫂子在家了,你不用掛著奶奶了。”石頭兒大眼,闊鼻的“國”字臉一向是黑紅色,這時卻發黃發暗,像上了一層鏽,緊鎖著眉頭,氣鼓鼓的樣子,昨晚上的事發生以後,他覺得心裏噎了一個疙瘩,他這口氣在心裏憋著,昨天一夜沒睡好,今天早晨也沒吃什麽飯,他說:“奶奶,這邊我舍不得你,那邊我也想顧俺娘和兩個大爺,可是,我一個人沒法掰兩下裏,我作難。我聽你們的,咬咬牙,回酸棗嶺,行。可是,我怕我走了,人家欺負俺哥和俺嫂子。”石頭兒說著,哽咽了,奶奶也流淚了,說:“小兒,奶奶知道你的心。繼香,你不知道石頭兒有多孝順,這幾年在‘戰山河’戰鬥隊,人家改善生活,發個白麵饃饃,大包子,甭管天熱天冷,俺石頭兒跑一、二十裏路拿家來讓我吃,他自己吃地瓜幹兒。”換子在一旁聽著,兩眼噙滿了淚水。奶奶又說:“小兒,你回了酸棗嶺,也不是千裏遙遠,說回來就回來,不一樣孝順奶奶,再說了,你娘是我的兒媳婦兒,也是我的閨女,你回去讓你娘和你大爺還有換子她大大如意,我從心裏高興,就什麽都有了。往後,有人真欺負你哥,你嫂子能讓?再說,咱安分守己,不指望跟人家打架過日子。村裏還有公道幹部,於家兩兄弟手大捂不過天來,別擔心,去吧。”石頭兒轉臉看換子,換子正眼巴巴地盯著他著,石頭兒唔噥著說:“好吧,我聽奶奶的,回酸棗嶺成親。”
石頭兒和換子的婚事定好了。換子心滿意足地和嬸子一起回酸棗嶺。路上,苦妮兒說:“換子,這回好了,石頭兒回酸棗嶺,你倆結了婚,你就又是我的閨女,又是我的媳婦兒。我都不知道該怎麽疼你好了。”換子說:“我可有福了。嬸子,要不我改口喊你‘娘’吧。”苦妮兒說:“不用慌,多咱你倆結了婚,再改也不晚。改早了人家笑話你,說你想婆家想迷了。”換子說:“人家愛說麽說麽,我不怕。我現在就開始喊你‘娘’。”說著就甜甜地喊“娘”,苦妮兒脆生生地應著“哎”,娘兩個說著笑著,二十裏路沒覺著似的就到了。苦妮兒說:“換子,家走快跟你大大說說石頭兒回來成親的事,讓你大大高興高興。明天我讓你叔上你家看看房子,找人拾掇拾掇,刷把刷把,準備辦喜事啊。”
榆樹村這邊,那晚上的批鬥會半途而廢沒開好,第二天,石書記去縣裏參加了路線教育工作會,會上傳達了上級精神,強調路線教育不放鬆,但也要執行政策,要安定團結。開會回來,石書記對於二車、孫誌春等幹部和工作隊員說:“周恒順和 劉小杏兒已經登記結婚,是合法夫妻了,木已成舟。從現在起,誰也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於二車和孫誌春雖然不服氣,不死心,但也沒咒兒念了。從那以後,工作隊和大隊暫時沒再找周恒順的麻煩。周恒順仍然拉他的地排車,而且幹得更帶勁了,他想把石頭兒和換子的婚事辦得風光些,漂亮些。石頭回榆樹村後陪他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大的難為,身體被打傷,在“戰山河”戰鬥隊幹活兒受人歧視,體質變得很差,半年多來老覺得身上沒勁兒,還常常淌鼻血,但他還是堅持去“戰山河”出工,周恒順結婚那天,大隊拉他去批鬥,石頭兒肚子裏憋了一口氣,第二天早晨沒吃點兒東西,還硬撐著去了工地。他說:“結了婚,我就成酸棗嶺的社員了,趁著還沒走,多給家裏掙點工分兒。”石頭的話讓周恒順鼻子酸酸的,周恒順覺得自己對不起石頭兒。石頭兒從酸棗嶺回到榆樹村,周恒順這個當哥的,沒保護好他,沒讓他過上好日子。周恒順要下大力氣幫石頭兒辦好他的終身大事,為他盡一份兒心。還有劉家那邊兒,結婚後,小杏兒到生產隊於活兒,周恒順交待,工分仍然記在劉嬸兒兒戶下,好分口糧,花錢包在他周恒順身上,劉嬸兒現在心滿意足,覺得還是小杏兒主意正,周恒順這個女婿找對了。……總之,周恒順兩個肩膀上拉著的車套子重千斤,他像有活道的毛驢,不用揚鞭自奮蹄,可勁地跑啊……
“路線教育”工作隊在村裏待了兩、三個月,社員們嘴上不說,心裏煩惡。這些人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吃人飯不幹人活兒,淨弄些沒味兒的事兒。他們召開批鬥大會,批鬥跟王效禹的壞頭頭兒(凡是王效禹一派從上到下群眾組織的負責人一律是“壞頭頭”)和四類分子,組織一幫兒上過幾年學的男女青年由孫誌春帶著寫大字報,大標語,搞宣傳欄,白糟塌錢,那夥人還記最高的工分兒,社員們心疼得很,氣得要命。這還不算,他們還對大隊領導班子進行什麽“路線教育”,開展所謂“鬥私批修”,“批評和自我批評”,批評的主要對象是剛剛“解放”的老支書顧青山,說他還是老毛病,“右傾”,階級立場模糊,“老好人”,路線覺悟低,顧青山很不服氣,覺得自己建國前秘密參加共產黨,是奔一個公道、平等、讓人舒心的社會,沒想到解放後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來會這樣搞,他沒什麽文化,理解不了上邊的理論和路線,就是覺得上級不認好人,自己年紀也大了,越幹越沒意思了,難得上級不說他是“走資派”了,黨組織把他的黨組織生活兒恢複了,還承認他是個共產黨員,就行了,他不想和於家兄弟(現在表麵兒上是於二車在大隊上出頭兒,背後還是於大牛)“嘎氣”了,就找石書記,以年紀大為由,退出了大隊革委會,回生產隊當清“社員”了。更讓社員們奇怪、驚訝的是,不知道石書記和上頭兒怎麽鼓搗的,居然通過榆樹村“路線鬥爭史(?)”回顧,把於大牛重新抬了出來,說他根子正,立場穩,對敵鬥爭堅決,是劉少奇錯誤路線,王光美“桃園經驗”的受害者,文化大革命中又站對了隊,是反對王效禹的,所以,就把於大牛補“選”進大隊革委會,還讓他當了大隊革委黨的核心組組長,相當於原先的大隊黨支部書記。社員們偷偷議論:“好,真是‘河東轉河西’,於大牛又出山掌大權了,比‘四清’以前官兒更大了,成了一把手兒了,榆樹村全成了於家兩兄弟的天下了,榆樹村的天陰合了。”周恒順和石頭兒對本大隊的前景和自己家未來的日子更覺灰心了。
又是一年過去了, 新的一年來到了。社員們每到過年,總是對來年充滿期待,希望在新的一年中,莊稼有好收成,大家多分點口糧,大人孩子少挨點餓,老人生了病,能有點兒白麵吃,全家人的日子過得好些,但是,這種願望幾乎年年落空,盤算不從盤算上來,他們總也逃脫不了希望—失望—又希望—又失望的輪回。一九七一年的春節到了,周恒順頭年臘月裏娶了親,家裏也定好了,出了正月,石頭兒就和換子結婚。年初二,大爺和娘,小珍、小玉來給奶奶拜年,大爺說,已經給石頭兒辦好了“準遷證”,過了正月十五,石頭兒就回酸棗嶺,那邊兒房子也收拾停當了,出了正月,就給石頭兒和換子辦喜事。誰想就在這節骨眼兒上,石頭的身體卻出了大麻煩。正月十四晚上,周恒順拉著空排車回到家,問奶奶:“明天過十五了,石頭兒還沒到家?”奶奶說:“石頭兒覺得快走了,多幹一點兒是一點兒的,一天工也不願意落。”小杏兒說:“石頭兒現在挺瓤拉的,他今天得拿回行李來—明天就不再去了,你上莊頭兒迎迎他吧。”周恒順到了莊東邊兒,朝石頭兒回來的路兒走出去好遠,才看見石頭手裏拿著棉帽子,棉襖扣子全解開,衣襟敞開著,脊梁上背著行李卷兒,一溜歪斜地走過來,周恒順緊跑幾步迎上去,急忙從石頭身上接過行李卷兒自己背上,石頭兒問:“哥,你今天回來得早?怎麽還來迎我?”周恒順說:“有個飯店讓我明天給送煤,我特意早回來的。你嫂子說你今天得帶回行李來,讓我來迎你。你怎麽了?怎麽熱成這樣兒?”石頭兒說:“沒怎麽,就是覺得累,身上沒勁兒,心裏想快走,可是腿發軟,走不動,就出了一身的汗。” 周恒順說:“你就是幹完活再往家跑,太累了。另外,我覺得你最近身體不大行,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石頭兒說:“就從年前你結婚那天出那件事,從那就覺得胸口難受,吃飯少,就更沒勁兒了,沒關係,慢慢會好的。”兄弟兩個說著話回到家,小杏兒迎到門口兒,說:“石頭兒,你可回來了,奶奶念叨你好幾遍了。”石頭兒說:“嫂子,哥背的行李卷兒上掛個小布包兒,裏頭有四個大包子,你拿出來,給奶奶留兩個,另外兩個給嬸子送過去。”小杏兒說:“一共四個包子,石頭兒身體不壯實,吃一個吧,不住那邊兒送了。” 石頭兒說:“嫂子,送去吧,往後我離開‘戰山河’了,想拿吃頭兒孝順劉嬸兒也辦不到了,這是最後一回了。送去吧。”小杏兒聽石頭兒說這話,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點酸,眼裏閃著淚花兒,但還在猶豫,奶奶說:“小杏兒,別二思了,石頭兒有這份兒心意,你就送去吧。”小杏兒隻好先給奶奶餾上一個包子,放起一個來,把另外兩個給她娘送去。這天晚飯,石頭兒沒吃幾口東西就去睡了。過半夜,周恒順聽見院子裏有人撩拉水的聲音,心頭一驚:石頭兒又破鼻子(流鼻血)了。離天亮還早,小杏兒正睡得香,周恒順一個人悄悄地起來,開門兒到了院子裏,見石頭兒蹲在水缸旁邊,用冷水洗鼻子,周恒順低聲問:“石頭兒,又破鼻子了?”石頭一邊用手捧了水衝自己鼻子,一邊嗚嗚嚕嚕地說:“是,今晚上淌血淌得格外厲害,堵上了,還是淌。在農場裏有人跟我說用冷水‘激激’,就能止住血,我試了,就是不行。”小杏兒也起來了,拿著手電筒走到他兄弟兩人跟前,石頭兒抬起頭,不好意思地說:“嫂子,把你也驚動了。天怪冷的,你還起來了。”小杏兒嗔他道:“別那麽周到了。”邊說邊用手燈照臉盆裏的水,竟像血一樣紅,石頭鼻孔上的血仍在不住地淌,周恒順和小杏兒嚇壞了,周恒順說:“石頭兒,這樣不行。咱得上醫院。”石頭兒仍在徒勞地用手捧了冷水洗自己鼻子,抬抬頭,說:“半黑拉夜的,上什麽醫院?誰不破鼻子?又不是頭一回了。”周恒順說:“石頭兒,別強了,絕不行,咱立馬就走—虧得我因為明天送煤把排車拉回來了。”周恒順讓小杏兒拿席子、被褥鋪好排車,扶石頭兒在車上坐好,小杏兒又拿一遝子草紙讓石路上擦鼻血,周恒順讓小杏兒在家照顧奶奶,小杏兒說:“你一個人怎麽行?我讓娘過來陪奶奶,我和你一塊兒上醫院。”周恒順說:“黑更半夜的,別去喊娘了,我從莊兒裏走,喊上江世榮做伴兒,直奔煤礦醫院。”……他們到了煤礦醫院,掛了急診,值班大夫問了病人發病的情況,檢查以後,做了緊急處置,打了針,鼻血止住了,石頭兒的臉像黃表紙一樣黃,疲憊不堪,渾身像軟麵條兒,不大會兒就沉沉睡著了。周恒順焦灼萬分,問大夫他弟弟是什麽病?大夫想了想,說,根據你們說的情況和現在的症狀,初步判斷是血液病變,當然要通過檢查化驗來最後確診。現在已經止住血了,你們不要耽擱,明天就去省城大醫院複診。周恒順聽了大夫的話,臉色變得煞白,交待世榮,一定不要給石頭兒說。第二天,三人在醫院吃了早飯,石頭兒精神比昨晚上好多了,說鼻子已經不出血了,沒事兒了,咱回家吧。周恒順說:“石頭兒,大夫說鼻子流血經常犯,對身體很不好,還說德惠醫院有個大夫治這個病很有辦法兒,建議咱去德惠醫院看看。咱不回家了,從這裏就上濟南。”周恒順用排車拉著石頭兒去了煤礦,找了一輛往濟南送煤的汽車,送一合兒香煙給司機,司機同意他們搭他的車,周恒順又去煤場找冉大哥,讓他替他往哪個飯店送一車煤。回頭讓江世榮拉著空排車回村,告訴奶奶和小杏兒,石頭兒的病沒什麽要緊,這邊大夫說濟南大醫院有大夫治這種病很成功,周恒順帶石頭兒去看看,很快就回來。周恒順和石頭兒到了省城,為了搶時間,沒去親戚家,直奔德惠醫院,但是掛號處不給掛號。周恒順問“為什麽?”掛號員—一個長得十分水靈,但脾氣很大的姑娘說話很熗,像吃了槍藥:“為什麽?牆上不掛著‘規定’嗎?看不見?長著眼睛幹什麽的?”周恒順抬頭看牆上的“規定”,省內各地區的轉診者必須按省衛生廳劃定的區域分工,經所在縣、地區人民醫院逐級上轉,持地區級醫院轉診介紹信方能掛號看病。周恒順苦苦哀求,說了很多好話,那姑娘很不耐煩:“你說再多話,說得多麽可憐,沒點兒用。到這裏來的沒有不可憐的。我們隻認得‘規定’。鄉下人不懂不解,就是羅嗦,說不清。快讓開,讓人家後邊的人掛號。”周恒順見門診樓門廳裏有好幾堆鄉下人,有個頭上的白發隻剩下沒幾根,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就躺在水泥地上,身上蓋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子,奄奄一息;還有個小女孩兒皮包骨頭,細長的脖頸撐不起大腦袋,兩隻眼大大的,像驚恐的小貓兒;還有個中年男子佝僂著身子,不住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倒出來似的,每個病人眼前都站著幾個衣衫襤褸的“社員”,一個個都是一臉的茫然,焦急,看樣子都是和他們一樣,或者不符合分區域轉診的規定,或者沒有下邊醫院的轉診介紹信,掛不上號,但又不死心,還在這裏嘔著。周恒順心想,醫院居然會對找上門兒來的病人這種態度,這在全世界恐怕都沒有重樣兒的。這就是“為人民服務”。周恒順知道,哀求這個小掛號員是不會有結果的,隻好扶著石頭去祥雲裏,找三姨奶奶想辦法兒。三姨奶奶說:“你表叔表嬸兒都不在德惠醫院上班了,隻好拿著亮亮的‘衛生戶口’,頂他的名兒去掛號吧。”等到第二天,周恒順拿著陸良的“衛生戶口”,去德惠醫院掛了號,排了很長時間的隊,總算看上了病。化驗,檢查完了之後,老大夫看看石頭兒,對周恒順說:“你們先回去,還有一個指標沒出來,下午你過來拿結果,病人就不用來了。”過午,周恒順去了醫院,老大夫說:“病人很年輕,當他麵說實際病情,打擊太大,所以讓你來單獨跟你說說。”周恒順驚問:“我兄弟是什麽病?”老大夫說:“他得的是再生障礙性貧血,就是說,他的造血功能出現了障礙。”周恒順問:“這病好治嗎?怎麽治?”大夫說:“沒什麽好辦法兒治。隻能控製出血—但隨著病情加重,越來越難控製—和補充血液,除此之外,沒什麽別的辦法兒。再說,治血液病,要花很多錢,享受公費醫療的人可以多維持一段時間,你們是農村社員,沒這個條件。”周恒順快哭了,說:“大夫,求求你,想想辦法兒,俺兄弟那麽年輕,正準備結婚。”老大夫說:“你這青年,看樣子是讀過書的,應該能聽明白我的話了,得這個病的,多半是青少年,這是不治之症,誰也無能為力。剛才我說了,如果經濟條件好,不怕花錢,能多維持些時日,如果沒有這個條件,就給他買點好東西吃,多活一天算一天吧。”周恒順問:“大夫,什麽原因會得這種病?”老大夫說:“病因不明。有一種說法是長期服用某種藥物,有可能導致這種疾病,精神鬱悶,也可能成為這種病的誘因。”周恒順問:“我弟弟被人打傷過,脾髒切除了,跟這個病是不是有關係?”老大夫吃驚地問:“有這事?什麽時候的事?”周恒順說:“八、九年了。”老大夫麵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說:“沒有檢驗依據—事實上也沒辦法做這種檢驗,因為這種病的機理十分複雜,不好求證—不能肯定這兩者之間一定有關係,但是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周恒順腳步沉重地走出了老大夫的診室,走出德惠醫院,石頭兒得這病,對他來說,猶如五雷轟頂,他走在馬路上,覺得天地都變得昏暗起來,慘,石頭兒的命運太慘,殘酷,上天對石頭兒,對他們一家的打擊委實太殘酷。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周恒順想著在一點點口糧關乎一家人生死的年月兒裏,石頭兒因為對於家一夥兒分糧作弊挑戰而被毒打,摘除了脾髒,影響他的抗病能力、他的體質,去年,當他被縣裏弄去關押批鬥時,石頭兒在“戰山河”也受人欺負,給生產隊打井,專門讓他下井,被冷水激得常感冒,農場衛生員每次都給四環素和安乃近,有時候他難受得厲害,一下吃好幾片兒。頭年臘月周恒順結婚那天,大隊拉他去批鬥,事後,石頭兒老說胸口裏憋了一口氣,從那一直吃不下飯,還堅持去工地幹活。前前後後出這些事,石頭兒一直想不開,憋得慌。周恒順覺得是自己把石頭兒害了。他恨自己一九六七年春天,鬼迷心竅,到縣城幹那幾個月“革命”,在他自己,是一生的汙點,在中國最黑暗的年代,他也曾混跡其中,助紂為虐。而石頭兒,因此而身體被摧殘,精神受痛苦,到現在還不算完。如果沒這些事兒,石頭兒也許不會得這個病。現在,一切都完了,後悔也晚了。……怎麽辦呢?老天爺,你為什麽要懲罰無辜的石頭兒?這太不公道了啊。
吃過晚飯, 三姨奶奶和周恒順安排石頭兒在小門房兒裏睡了。姨奶奶的侄女陸星兒—是市立醫院的醫生—來看姨奶奶了,周恒順回姨奶奶屋,想仔細問問石頭兒病的事。陸星兒聽周恒順說石頭兒得了再生障礙性貧血,一臉吃驚,不由地說:“我的媽呀,怎麽得這種病?”對這個病的病理,治療,成因,陸星兒說的跟德惠醫院那老大夫說的意思一模一樣,隻是更詳細。姨奶奶說:“小小的人兒,怎麽得上這麽個病?這不活活疼死人嗎?這不要了你奶奶和你娘的命?”周恒順送走了陸星兒,回小門房兒睡覺。拉開燈,見石頭兒沒睡著,正麵朝著牆,悄悄流淚,枕頭都濕了一片。周恒順說:“石頭兒,你這是幹什麽?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大夫說了,你這病沒什麽要緊,咱回去好好治。”石頭兒轉過臉來,用手背抹去淚水,說:“哥,你別瞞我了。上午我看老大夫的表情,他讓你下午單獨回去,我心裏就明白了,知道我得的不是好病。你回來不照實說,我怕惹你難受,才裝不懂,剛才,我出去上廁所,陸星兒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這一夜,兄弟倆說一陣,哭一陣,幾乎沒怎麽睡覺。
周恒順和石頭兒從濟南回來了,又一場災難落到榆樹村周姓人家。這個災大大了,周恒順覺得自己平生遭遇的所有不幸,跟兄弟石頭兒的病相比,都顯得無足輕重了。隻要能讓石頭兒沒事兒了,他寧肯自己承受更多的苦難,但這隻是妄想,人世間有各種各樣的交易和替換,唯獨沒有這一種。兄弟倆在路上商量好,對奶奶說石頭兒的病在血液上,需要在家裏休息,養一段時間就能好。第二天一大早,周恒順騎自行車去了酸棗嶺,聽周恒順說了石頭兒病的事,大爺難受得不住拿拳頭捶自己的胸膛,跺腳跺得地“嘭嘭”響,娘像瘋了一樣,抓著周恒順的胳膊,哭著說:“端陽,端陽,你兄弟不會得這種孬病,是大夫弄錯了,你快帶他再上濟南,另找個醫院給他看,快去吧,小兒……”周恒順見娘頭發散亂,痛哭流涕的樣子,心如刀割,說不出話,兩個妹妹嚶嚶哭著,好歹把娘勸住,扶她到床上躺下……過晌午,娘起來了,對郭有江說:“他大大,這事咱得跟換子說開,那孩子還一心盼著最近辦喜事哩,可算把這個閨女坑苦了。”郭有江說:“給她說,那不要了她的命?”苦妮兒說:“原先說的過了年,石頭兒就回來,出了正月,找人看好日子,他們就結婚。石頭病成這樣,這個婚還能結?咱瞞著換子,怎麽說,能瞞幾時?長疼不如短疼,說開了,她難受一陣。石頭好了,兩人結婚,石頭兒真好不了,咱也不能耽誤人家孩子。”正說著,聽見換子在院兒裏說:“喲,這不是端陽哥的自行車嗎?端陽哥來了?小珍也不去叫我一聲兒。”換子進屋來,說:“端陽哥,你自己來的?過十五好幾天了,怎麽石頭兒哥還不來?”周恒順支支吾吾地說:“石頭兒還得再過些日子才能來,他不去‘戰山河’了,生產隊得找人去替他,人還沒找好。……反正也快了。”過了片刻,換子見周恒順和以前不一樣,說話吞吞吐吐,臉色很難看,叔和嬸子愁眉苦臉的,小珍、小玉像是哭過,著急地問:“嬸子,怎麽了?石頭兒變卦了?他不肯回酸棗嶺了?”嬸子狠狠心,咬咬牙,說:“換子,我給你實說了,你可得撐住勁,別太難過。你石頭兒哥他一時半時回不來了,不是他變了卦,是他病了,得把病治得差不多了,再回這裏。”換子急了,問:“端陽哥,俺石頭兒哥得的是什麽病?厲害嗎?”周恒順說:“他得的是血液的病,不輕,治起來也比較麻煩。”換子說:“我聽人家說,血液的病,得輸血,就是把別人的血抽出來打到病人身上,慢慢把病人的血換成好的,走,咱快去,我把我的血抽給他。”周恒順說:“有時候是需要輸血,可是光靠輸血治不好他的病,輸血也不是隨便誰的血都行,得對上血型。”換子點點頭,很快又問:“嬸子,那俺兩人的婚事怎麽辦?什麽時候辦?”嬸子說:“換子,石頭兒得了病,你倆結婚的事就得往後放放了。”換子說:“嬸子,那可不行。石頭兒病了,俺倆的事兒也不能往後放。人家戲上演的,‘衝喜’還能治好病理。說不定俺結了婚,他還好了呢。再說,結了婚,我照顧他也方便。”嬸子說:“換子,好孩子,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叔叔嬸子可不能拿著你這麽不值麽兒,不能喪良心。”換子急了,眼淚像一下開了泉,哭著說:“嬸子,你怎麽說這個?怎麽是‘喪良心’?莫非石頭兒哥的病沒治了?不行,端陽哥,咱快點走,我上榆樹村去看石頭兒哥到底怎麽樣了。”
周恒順用自行車推著娘,換子在一旁跟著,三個人一起回榆樹村。到家時,天快黑了。石頭兒吃了藥,歇過來了,像沒事兒人似的,正拿掃帚掃院子,見了娘,眼圈兒發紅,但忍著,說:“娘,你怎麽來了?”又對換子說:“換子,你也來了。”娘說:“我的兒,你有病,娘不來,能放心嗎?”換子挨近了石頭兒,拉住他的手,眼裏含著淚,說:“石頭兒哥,你怎麽了?”石頭兒強裝出笑容,說:“我……沒什麽大事兒,你看,這不好好兒的嗎?”換子說:“你糊弄人。”晚飯後,換子喊了石頭兒去了端陽哥和小杏兒的屋,把門關上,兩人坐在床沿上,換子說:“石頭兒哥,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得的是什麽病?好治不好治?”石頭兒說:“我已經想好了,不打算瞞你。我得的病名兒挺蹊蹺,叫什麽‘再生障礙性貧血’,就是裏邊不能造血了,……這病隻能靠輸血維持,再就是好好養著。”換子說:“那你回酸棗嶺,還有咱結婚的事,你什麽打算?”石頭兒說:“換子,我得了不好的病,不知道還活個五、七六個月的,就不能回酸棗嶺了,結婚的事更談不到了。”換子哭了,說:“石頭兒哥,咱倆可是在俺大大和你娘跟前磕了頭,定了親的,按咱農村的興俗,定了婚,我就是姓周的媳婦兒了。不能你說不行就不行了。我一會兒上那屋跟奶奶和嬸子還有端陽哥說,咱原先怎麽說的,還怎麽辦,結了婚,我好照顧你。我這麽誠心,就不信老天爺有這麽狠心,非拆散咱們。我也不信治不好你的病!”石頭兒說:“換子,這事可不能由著自己性子來,你說的這個辦法兒,肯定不行。”換子說:“石頭兒哥,隻要你願意,我這個法兒,它就行。你說不行也不行。”石頭兒說:“可是,換子,我第一個就不願意。就是兩邊老的連哥和嫂子誰都願意,我也不願意。”換子哽咽著說:“你為什麽那麽絕情?你就那麽不願意跟我在一起?石頭兒哥,求你了,答應我,我們在一起,哪怕一年半載,幾個月,也心甘情願。”石頭兒說:“換子,別說糊塗話了。我願意和你在一起,得是一輩子,不能是一年半載。我現在這個情況,是真的不行了。我不能隻顧自己,耽誤你一輩子。”換子說:“什麽‘耽誤我一輩子’?我這一輩子就隻跟你。”說著,趴到石頭兒身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石頭兒用手輕輕撫弄著換子又黑又濃的頭發,說:“換子,好妹妹,我知道你對我好。有你這些話,就夠了。咱兩人這輩子是不行了,等下輩子吧。”換子哭得更厲害了。……石頭兒和換子兩人要好不少年了,但是兩人一直像兄妹一樣,而從沒像戀人那樣“親熱”過。一起上學,一起下坡,來回的路上,遇到難走的地方,石頭兒拉著她的手,拽著她走,夏天,石頭兒背她過河,除了這些,兩人沒有過更親密的接觸。定親前,石頭兒一直把換子當成自己的妹妹,兩人定了親,石頭兒知道換子今輩子要當他的媳婦兒了,他不止一次地暗暗想換子……換子那像酸棗嶺後坡山泉一樣清亮的眼睛,不住地在他眼前忽閃,她那微黑的圓乎臉兒,稍微有點兒厚,紅紅的,有時因為缺水有點兒幹巴的嘴唇,還有一口白得耀眼的小牙,換子哪裏哪裏都讓他喜歡,他常常想像著,兩人給了婚,像電影上那樣:兩個人手牽手,互相摟抱,甚至親嘴……兩個人在一張床上,一個被窩兒裏睡覺……換子會害臊,臉紅,不敢抬頭,但肯定會往他懷裏鑽……但是,這一切都辦不到了。現在,換子緊靠在他身上,他很想不顧一切地摟緊她,親她,甚至……他知道換子和他的感情有多深,他怎麽著,她都不會拒絕……剛才換子鬧著兩人快點兒結婚,石頭兒的心確實暗暗動了一下,他何嚐不盼著結婚,盼了不少時候了,做夢都想!如果真的跟換子結了婚,該有多好,……他是個農村青年,二十五歲了,他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娶上稱心的老婆,那是他渴望的,夢寐以求的,一輩子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和快樂……他和村裏的夥伴兒們,逢到有人結婚,總會去湊熱鬧,起哄,他們一個個都很眼熱,好羨慕那當上新郎的小夥兒。他們都盼望著,什麽時候這種好事輪到自己……可是,他現在不行了,一切都完了,什麽都晚了,瞎白長了二十五、六歲,女人是什麽味兒沒撈著嚐嚐,甚至連姑娘的身子都沒碰過一下,就完蛋去球的了。苦啊,冤啊,可憐啊……現在石頭兒懷裏是他心愛的姑娘,是他差一點兒就成婚的媳婦兒,他多麽想摟她,親她,摸摸她身上什麽樣兒,甚至和她真“好”一回……但是,不行,絕不行,一百個不行,一萬個不行,在過去多少年裏,換子在他心裏,先是妹妹,長大以後,又是戀人,又是妹妹,現在,她又變得隻是妹妹了。他太疼她了,小時候,誰要是欺負她,讓人家惹哭了,他肯定會替她“報仇”,兩人一起上山割草,她不小心割破了手,他會毫不猶豫地從自己褂子上扯下一條兒布給她包上,紮緊,夏天,河裏發水,換子想自己淌水過河,可是石頭兒知道河底上淨是大砂粒子,有角兒有棱兒的石頭塊子,甚至還有碗碴子,玻璃碴子,石頭兒想到換子的小腳丫兒會被那些東西硌疼了,甚至紮破了,心裏就疼極了,不由分說,命令換子趴到他脊梁上,背她過河。一天來回四趟,他趟趟背她。他從心裏疼她。他不止一次地想過,等兩人結了婚,他不但不會像村裏不少男人那樣,不高興了,“窮急了”,朝老婆撒惡氣,抓過來就拳打腳踢。他會一輩子把她當小妹妹疼愛,日子過得好也罷,歹也罷,窮也罷,富也罷,苦的,累的,難的,都是他的,不能讓她受屈。查出病來這兩天,他曾經想,如果不是哥哥老不結婚耽誤著,說不定他和換子早結婚了,那該有多麽幸福呀。可是他馬上轉念想,虧得沒早結婚,如果結了婚,他得了這病,那不把換子害了?奶奶和娘都是寡婦,多麽苦啊,石頭兒可不想讓換子再做奶奶和娘那樣的苦人。現在,他為自己死了以後換子會多麽難受而心疼,……現在,他得了治不好的病,沒大活頭了,不用說跟她辦那種“事兒”,就是摸摸她,親親她,都是作踐她。她會像一件新衣服,被人穿過了,弄髒了,她會在她未來的男人麵前抬不起頭,會被歧視,會受氣受欺,他絕不能讓換子落到那種地步,石頭啊,換子是你的妹妹,你再想她,再舍不得她,都不能招她,碰她,不能作踐她。石頭兒輕輕地把換子推開,說:“換子,聽哥哥的話,別任性,我答應你,好好治病。把病治好了,咱就結婚,人家大夫說了,得了這種病,不能結婚,結了婚,病會加重。”換子問:“你不是騙我?”石頭兒說:“我什麽時候騙過你?真的,不騙你。”換子說:“結了婚,咱隻一塊兒生活,不辦那種‘事’,就沒事兒。”石頭兒說:“換子,別說傻話了。兩人感情那麽深,真結了婚,就不是那回事了。我可不想害你,也害自己。”換子想了想,說:“那好吧,你好好養病,我常來看你。”娘和換子在榆樹村待了兩天,奶奶催他們回去,換子執意要留下來伺候石頭兒,奶奶說:“你石頭兒哥不犯病的時候就跟好人兒一樣,不用人伺候,你在這裏,他更難受。換子聽話,回去吧。得空兒來看看就行。”娘和換子走了,石頭兒把她們送出去好遠,站在路上,看著她們走遠了,看不見了,才往回走。石頭兒哭了,快進家門兒,他怕奶奶看出他哭過,把眼淚擦幹才進家。娘和換子走了以後,有好幾天,石頭兒像丟了魂兒似的,常常一個人愣神兒,奶奶在一旁看著,偷偷掉淚。
石頭兒的病,要經常輸血,隔半月十天,去醫院檢查,輸血,拿藥,花錢像淌水一樣,姨爺爺給奶奶的,周恒順結婚花掉了接近一半兒,剩下的不到三百元錢,很快就都給了醫院。濟南姨奶奶家也很艱難,姑自己不掙錢,但他們還是都郵了錢來,但錢還是遠遠不夠用。周恒順除了多拉快跑,還在人家單位裏攬活兒幹,常常晚上加班兒幹雜活兒,給食品公司押運活豬,後來,又從縣土產公司攬來了草編活兒,小杏兒心靈手巧,很快就學會了,為了多掙點錢,天天晚上幹到深夜。天明起來,照常上生產隊幹活兒。生產隊長是於家兩兄弟的親信,變著法兒掐虧給杏兒吃,一樣耪地,割麥子,隊長派活兒,挑最難的分給小杏兒,往地裏送糞,別的婦女幹兩天,換換別的活兒,歇歇肩膀,可就是不安排人替小杏兒,小杏兒的肩膀壓得腫老高,有一天太累了,挑著糞挑子跌倒了,滾到路邊水溝裏了,弄得一身泥,一身水,杏兒是哭著從地裏回來的。再苦,再委屈,小杏兒不朝親娘訴苦,她怕娘難受,也怕娘埋怨。石頭兒見哥特別是嫂子為給他治病出這麽大力,受那麽多苦,還受氣,受屈,心裏又難過又氣憤,可是他既沒力氣替嫂子幹活兒,更沒有可能去跟人家辯理,隻能幹生氣。他的病越犯越勤,一次比一次嚴重,周恒順和小杏兒下苦力掙的錢不夠用,就找自己的“腳友”借,腳友們知道周恒順“仁義”,有錢也肯借給他。可是,石頭兒越來越為哥哥和嫂子擔心,借那麽多的錢,哥哥和嫂子拿什麽還?為了還這些債,哥哥和嫂子還不得累趴下?哥哥幹的又是有危險的活兒,出點兒什麽事,一家人不就完了?過麥後的一天,石頭兒又犯病了,周恒順和小杏兒伺候他上排車,要拉他上醫院。石頭兒掙歪著,說什麽也不上排車,他說:“哥,嫂子,咱不去了,去多少趟也是白花冤枉錢,反正治不好,多撐乎十天半月少撐乎十天半月有什麽兩樣?咱農村當社員的,誰得了病不是硬扛著?真是難治的病,不都是在家裏擎(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 )著,死了拉倒兒?誰家像咱這樣,動不動就上醫院檢查,輸血,拿藥,花了多少錢了?咱榆樹村—全方莊公社—沒有重樣兒的。哥,你不是機關幹部,大軍官,你就是個拉排車的,你上哪弄錢去?為了給我治病,你倆快累死了。哥,你看俺嫂子,結婚前是什麽樣兒,現在什麽樣兒?都是為了掙錢給我治病,把人家累的。隊裏婦女往坡裏挑糞,我在遠處看著,人家都換下來幹別的去了,唯獨俺嫂子從頭兒挑到把糞送完,嫂子怕奶奶難受,回來一聲不吭,咬著牙堅持。我心裏難受得像針錐子紮,恨得牙根兒疼,可是沒辦法兒。嫂子白天在隊裏出大力,受人欺,晚上還得推磨軋碾,弄給咱一家人吃,完了再編那些麥秸家什兒,一幹幹到二半夜,什麽人能受得了?劉嬸兒怕嫂子嫁給你,是跳火坑,真讓她說著了。”小杏兒在一旁說:“石頭兒,你說的什麽?你劉嬸兒不是那個意思,多幹點兒活兒就是跳火坑?別胡念八說了,你快上車,讓你哥拉你快走。”石頭兒哪裏肯聽?強勁十足,接著說:“嫂子,你別打岔兒,聽我把話說完。我也知道劉嬸兒不是那個意思。她是說你會跟著俺哥受人欺負。可是現在,不光受人欺負,還得替我掙命。再說哥,你就是鐵打的,就現在這個幹法兒,也得累垮了。要連你也累壞了,咱奶奶,咱娘,還有劉嬸兒,俺嫂子指望誰?哥,你說你借了多少錢了?你光知道借,就憑拉排車掙二毛茶水錢,得拉多少天還上人家?你該人家一點子錢,我死了也不安心。還有,你光給我輸血輸多少回了?你把自己抽幹了,怎麽有力氣掙錢養家?哥,嫂子,行了,夠意思了,你兩人給我治病,治到這個地步兒,差不多了,咱不再往前折騰了。我今天跟你倆說,從現在起,我再也不上醫院了,上醫院也隻拿點兒藥,不再輸血了。不就是破鼻子嗎?破就讓它破,淌血就讓它淌,淌沒了就不淌了。哥,你快去幹你活兒,回來捎點兒止血藥,你們說下天來,醫院我是不去了,除非你們像捆豬一樣捆到我車上。”石頭兒說完這一大通話,蹲下喘粗氣,不肯上排車,周恒順急壞了,“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小杏兒見了,也挨著周恒順,朝石頭兒跪下了,周恒順說:“石頭兒,好兄弟,沒咱大大了,咱娘不在這邊,我是你哥,杏兒是你嫂子,我跟你說,你有一口氣兒喘著,我們就還有兄弟,當哥和當嫂子的,就不能不給你治病。你就別讓哥和嫂子難受了,行不?”小杏兒說:“石頭兒,好兄弟,聽你哥的話,給嫂子個麵子,你快上車,咱上醫院。”奶奶在屋裏坐不住了,站到堂屋門口,說:“石頭兒,你就忍心讓你哥和嫂子難為成這樣兒?快,聽話兒,上醫院。”石頭兒哭得滿臉是淚,淚水和從塞著棉球兒的鼻孔裏滲出的血混在一起,抹成了鬼花臉,小杏兒拿濕毛巾給他擦了,石頭兒籲籲氣喘,自己爬上了排車……
再說酸棗嶺那邊,石頭兒病了以後,因為換子大大有病,剛開始,沒給他說。後來,婚事老拖著不辦,他一再追問,實在瞞不住了,隻好跟他說了。換子大大聽郭有江說完,長歎一口氣,說::“完了,石頭兒也指望不上了,靠山山倒,靠河河幹。全是命啊。”從那以後,他的身體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到了陰曆四月裏,就不行了。臨死,攥著換子的手,眼裏含著淚,嘴裏像在嗚嚕著叫“石頭兒”。……換子大大死了,怕石頭兒受了刺激,病情加重,家裏人拽著他,沒讓他去酸棗嶺送葬。石頭兒傷心欲絕,蒙著被子哭喊“大爺”,“換子”,那以後,病情更加重了。又是三個多月過去了,已經是當伏天了。石頭兒的病到了最危急關頭,幾乎天天流鼻血,又發展到牙花子滲血,鼻子和嘴兩下裏出血,嚇死人了。周恒順不由分說,拉他去煤礦醫院住了院。娘和換子來了,說什麽也不肯走,一直在院裏守著石頭兒,淌的淚水能用鬥量。住了三、四天,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夫對周恒順說:“你兄弟這個病,你也盡心了,你這個當哥的做到仁至義盡了。別再在這裏花冤枉錢了。醫院床位緊,別白耽誤旁的病人入院治病了。我看他也就是這三兩天的事了,我給他打上止血針,拉他回家吧。”周恒順隻好拉石頭兒回了家。石頭兒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很像一個出過了力,累得太厲害的人睡下了很難醒來的樣子。第二天過響午,石頭兒醒了,換子高興地說:“奶奶,娘,俺石頭兒哥醒了。”石頭兒病危, 周恒順沒有出車,小杏兒也沒下坡,兩人在院子裏棗樹下做草編活兒。聽見換子的喊聲,奶奶和娘忙過去看石頭兒,周恒順和小杏兒正要進屋,小杏兒娘來了,對他們說:“石頭兒眼瞅著不行了,你倆還淨顧了編這個,怎麽還不趕快給石頭兒準備棺材?”周恒順說:“娘,我已經想到這個事了,弄好了一塊木頭,怕俺奶奶難受,還沒找木匠來解板子。真不好了,說做也快。”誰知那石頭兒身體不中用了,但耳朵還特別靈,他竟聽見了哥哥的話,他讓換子把哥和嫂子喊屋裏來,站到他床前,周恒順說:“石頭兒,醒了?你覺得怎樣?”石頭兒有氣無力地說:“沒覺得怎麽樣,就是身上沒點兒勁兒了,好像整個變成了一張紙,死趴趴地貼在床上。”石頭兒喘幾口氣,又說:“哥,你聽我說。我這樣死了,是‘少亡’。有老的,不能發什麽喪。我是來坑人的,讓白發老人送我。不發喪,也就不用什麽棺材,別花那冤錢—已經花得夠多了,你就用我鋪的席卷上我,去火化了,把那骨灰,用兩個盒子盛了,一個埋到咱大大墳前,另一個埋到酸棗嶺換子家大爺墳前。我到那邊兩頭兒跑著伺候他們。哥,你答應我,一定按我說的辦。”周恒順眼裏噙滿淚水,說:“好兄弟,哥就照你說的辦。”石頭兒歇了歇,又對換子說:“換子,石頭兒哥對不住你,咱下輩子再見吧。你要聽哥的話,快忘了我,該怎麽著就怎麽著。有難處找咱大爺和娘,還有這邊兒咱哥。換子,你好好兒的,別讓我在那邊兒掛著你。”又對娘說:“娘,你可要照看好換子呀。”娘哭著說:“小兒來,娘知道。換子就是娘的閨女了。你放心吧。”換子泣不成聲地說:“石頭兒哥,求求你別說了。別拿刀子紮我心了。”……石頭兒兩隻眼睛閃著嚇人的光亮,挨個看著奶奶,娘,劉嬸兒,說:“奶奶,娘,還有俺大爺,石頭兒不孝順,您都白疼我了,下輩子還當你們的孩子,到那時再孝順您吧。”奶奶,娘和劉嬸兒都哭得說不出話,過一會兒,石頭兒又說:“哥,嫂子,石頭兒當不成你們的膀子了,奶奶,娘,劉嬸兒,大爺,換子和小珍、小玉都指望你們了。”奶奶說:“石頭兒,行了,這是說了多少話了,歇歇吧。”石頭兒流著淚點點頭,識:“好,我不說,歇歇兒。奶奶,您都別挪窩兒,別離開我。”奶奶和娘都說:“是,俺都在這裏守著你。”石頭兒合上眼,片刻,又睜開眼,說:“娘,讓俺大爺和倆妹妹來吧,我想他們。”娘說:“一大早就捎信兒去了,快來到了,你先睡吧,他們來了就喊你。”
話說完了,石頭兒枯黃的,變小了些的臉上滲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兒,細得像高粱稈似的脖頸往下縮了縮,頭歪到了一邊,輕輕地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他累了,睡了。……娘讓奶奶去歇一會兒,她和換子在一旁守著石頭兒。劉嬸兒回了自己家,周恒順回院子幹活兒,小杏兒去做飯。不大會兒,大爺和小珍、小玉來到了,去屋裏看石頭兒,大爺唉聲歎氣,小珍和小玉兩人默默地落淚。
這天後半夜,奶奶和娘,大爺都還沒睡,在外間屋苦苦地待著。突然,從石頭兒床前傳過來換子尖細、瘮人的哭喊聲,奶奶娘和大爺都跑過去,周恒順和小杏兒也急忙過來,換子剛才打了個盹,猛地看見石頭兒往外走,還對她說:“換子,你歇著吧,我走了。”換子醒了,知道自己剛才做夢了,忙站起來看石頭兒哥,聽不見他的呼吸聲,把手伸到他鼻孔兒試試,沒氣兒了,就哭叫起來。石頭兒咽氣了,燈光下,臉色沒那麽黃了,卸去了人生苦難的重負,顯得平靜,安詳,放鬆。換子發瘋般地哭喊,捶打石頭兒的胸膛和兩腿,小杏兒費了好大勁才把她拽到自己房裏,守著她,勸她。……天明了,栓柱爺爺,江世榮,路德甫,於三套,宋家財,鄉親們,來了好多人,給這個直性子,認死理,好心眼兒的大小夥子送行。村裏不少老嫲嫲兒,婦女來陪著周家老嫲嫲和石頭兒她娘,都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周老嫲嫲說:“俺這個孫子,腹裏無爺,沒見過他大大,不大兒就跟他娘上了酸棗嶺,長大了,回來,沒過一天好日子,受的那個氣,那點子委屈,沒法兒說,臨了又得了這種病。俺孩子來人間走這一遭,是找罪受的。疼不死人嗎?”換子和小珍小玉三個閨女哭成一團。周恒順跟幾個老人商量了,就按石頭兒說的辦他的後事。娘給石頭兒洗了臉,穿戴整齊了,周恒順和江世榮把他抬到排車上,換子說什麽也坐上排車,周恒順拉起車,大爺,江世榮,路德甫,小杏兒和小珍、小玉都跟著,去了縣火化場。火化回來,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墳地,把石頭兒的一半骨灰埋到了周恒順他大大隻放著幾件舊衣服的墳前。一行人用排車拉著哭得嗓子嘶啞的換子趕到酸棗嶺,把石頭兒的另一半骨灰埋到了換子大大墳前。換子在大大墳前碰頭打滾地好一陣號哭,往回走的路上,小杏和兩個妹妹陪著換子走在最後,正走著,突然,換子像掙脫束縛的小動物兒一樣衝向路邊一塊巨石,照直撞了上去,頭被撞出一個大傷口,血流不止,換子昏倒在巨石前,小杏兒她們瘋了般喊人回來,周恒順把自己的布衫脫下來,“呲啦”撕下一塊包上換子的傷口,把她抬上排車,周恒順拉起排車,幾個人在旁邊推,奔跑著,到了方莊醫院,大夫三下兩下把換子傷口周邊的頭發剪了去,清洗傷口,消毒,縫合,折騰了個把小時,辦了住院手續,到病房掛上了吊針。換子醒來,握著小杏兒的手,哭道:“嫂子,你們不該救我。我一心跟了石頭兒去,有多好。”小杏兒說:“妹妹,你好糊塗。你忘了石頭兒囑咐你的話了?”
苦妮兒趕到方莊醫院,對換子說:“我的孩子,你怎麽了?你哥走了,他是有病,你再走了這一步,還不把娘疼死?從這娘天天守著你,你要死,娘也陪著你……”換子叫聲“娘”,趴到娘身上抽泣起來。
換子臨出院,妹妹到街上找來個剃頭匠,把她治傷前被剪得豁豁牙牙的頭發全推光了,成了光頭。酸棗嶺出了個光頭的假小子,人們常在遠處指指點點。多少年以後,村裏人還在講石頭兒和換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