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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順在濟南參加了三姨爺爺的葬禮回到榆樹村,一路上心情分外沉重,彷佛胸口塞進了一個鉛塊兒。除了一九六一年高考落榜,這八、九年中,盡管磨難不少,但從來沒有感到像現在這樣壓抑,國群表姑及姨爺爺家這場災難,突兀而又荒唐,“專政”居然這樣“深入”,令人發指。跟周恒剛交談中,神差鬼使,他衝口而出,希望周恒剛和牟洪雲建立戀愛關係,但內心又很矛盾。如果周恒剛和牟洪雲相愛,從理智上,他是樂見其成的。周恒剛十分優秀,品性好,牟洪雲能找他,他們非常般配,他很“放心”,如果牟洪雲選擇另外的人,他會有莫名的疑慮和擔心,盡管這和他沒絲毫關係,而她嫁給周恒剛,他心裏會容易接受。但想到自己平生真愛、最愛的人,將為他人妻,他的心還是禁不住酸痛。他對牟洪雲是出於外在的社會的原因“忍痛割愛”,在內心深處,“情絲”並沒真正斬斷。他知道,這感情,會伴他一生。他常常想,他和小杏兒的戀情確定以後,仍對牟洪雲念念不忘,是不應該的,對不住小杏兒。他應該全心全意地,義無返顧地去愛,隻愛小杏兒一個人。誠然,小杏兒比牟洪雲更年輕,甚至還更漂亮,她那小樣兒,像芳草地裏一朵眩目的花,白沙灘上一泓清亮的泉,綠樹枝頭一隻美麗的鳥,杏兒,“幸”也。周恒順知道,能得到杏兒的愛,是他不幸人生中的大幸,但她怎麽也不是牟洪雲。他和牟洪雲從小“青梅竹馬”,小孩兒們在一塊過“家家兒”,牟洪雲就當他的小媳婦兒,從小學到中學,兩人之間那種默契,愛慕,牽掛,那種“靈犀相通”,根深蒂固,刻骨銘心。他們的心早就緊緊地拴在了一起,是周恒順狠心硬生生割開的。幾年過去了,表麵上,他們已經很少甚至不再聯係,但她仍然深藏在他心裏,他知道,牟洪雲更不會把他忘掉,兩人是“一樣相思,兩地情愁”。……但是奶奶有一句常掛在嘴邊的話:“心強強不過命”,是的,是“命”,是現實讓他和牟洪雲必須分開,也隻能分開。他對牟洪雲的那份感情必須舍棄,也隻能舍棄。那一頁掀過去吧,把心全放到小杏兒身上,這麽多年了,小杏兒這個癡情的女孩兒愛他愛得深切,辛苦,他們近在咫尺,卻如隔重山,她就一直在旁邊苦苦地看著,等著,盼著,她不爭不搶,但又不放棄,她頂著外界的壓力,不顧親娘的阻攔,破死破活地追求自己所愛,周恒順知道,按他的“命”,他所麵臨的現實,不用說牟洪雲,就是小杏兒,他也是不配的,小杏兒是在跟“命”抗爭,他必須和她站在一起。……這次在濟南,周恒剛所說山東文革形勢的發展趨勢,讓周恒順憂心忡忡。他在鄉下,在縣城,也已經隱約看出,現在當權的王效禹支持的一派,原先大權在握,劍拔弩張的氣勢不再,惶惶不可終日,“小道消息”滿天飛,山雨欲來風滿樓,又一場足以讓山河變色的大反複即將來臨,以人劃線,一邊倒,一朝天子一朝臣,勝者為王敗者寇,昔日座上賓,今朝階下囚,“功臣”突然變成了禍首,曾幾何時最“革命”的一瞬間成了最“反動”的,非紅即黑,沒有中間色,沒有過渡帶,這就是此時的政治生態。對立雙方喊的是同樣的革命口號,聲稱“誓死捍衛”的是同一個領袖和同一麵旗幟,而一方整另一方卻痛下狠手,毫不容情,不知道那革命口號和革命目標—的確切含義到底是什麽?說的是最革命,最正確,最大公無私的響亮詞句,做的卻是明火執仗的黨同伐異。周恒剛在部隊報社工作,接觸上層和內部消息多,看問題深刻,非一般人所能及,他對形勢的估計大致不會錯,周恒順覺得自己應該設想到最壞的情況。他在縣裏群眾組織脫產鬧“革命”那幾個月,雖然不是負責人,但他的一支筆充當了自己那一派的喉舌,他寫的那些“大塊文章”,文風犀利,派性十足,氣勢咄咄逼人,恨不得一言既出,令敵人訇然倒地。那些文章被印成傳單像雪片一樣四處撒播,上傳到地區機關學校,下發到本縣各個角落,大喇叭從早到晚狂呼亂喊的也是那些東西。周恒順當日寫那些東西時,頭腦發熱,激情澎湃,信心滿滿,時過境遷,他現在回頭看自己的那些“作品”,每一篇都是唯我獨“革”,強詞奪理,“左”得可怕,可笑。那些文章不但得罪了對立麵的群眾組織以及支持他們的領導幹部,而且也把矛頭指向了縣人民武裝部的首長,不點名地指斥他們是“本縣複辟勢力的後台”。……周恒順想,他在 群眾組織裏沒當過重要頭頭,沒搞過“打砸搶”,批判走資派,他主張文鬥,反對武鬥,總是委婉地告誡戰友們要講政策,要顧及後果,要經得起曆史考驗,要留有餘地,不為己甚,切忌“得勢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奴性十足”,但他寫的那些文章,白紙黑字俱在,廣播之聲音猶在耳,是在鼓動本派的士氣,煽風點火,推波助瀾,他手裏沒拿槍,卻是“號手”,當他們這一派接受“審判”的時候,他恐怕也難逃追究,甚至是嚴厲的追究。……周恒順感到恐懼,他不是不敢擔當的人,也不是“能惹不能撐”,他知道,每個人都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還要付出代價。他不怕吃苦頭,倒黴。他擔心奶奶還有小杏兒。真到了那一天,奶奶怎麽辦?老人家歲數大了,還能受得住那種打擊嗎?還有小杏兒,她會因此而蒙受更大的壓力和屈辱,她會多麽痛苦?……周恒順不敢往下想了……他回到陶陽縣城,到煙酒公司裝上貨,到方莊供銷社卸了貨,來到家時,已經晚上九點多鍾了,快到家門口,他看到,朦朧的月光下,一個苗條、秀氣的身影兒在他家門外,是小杏兒,小杏兒在等他。周恒順心頭一熱,急忙往前走幾步,小杏兒也看到了他,小跑著迎過來,高興地說:“端陽哥,你可回來了,奶奶說,你今天準能回來,我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又怕待功夫大了,俺娘嫌,可把我急死了。”周恒順說:“我在縣城下了車,又去拉上貨,來到方莊卸下,寄放下排車,就往家趕。怕奶奶和你等得著急,一溜兒小跑兒。”一邊說,一邊用手抹掉臉上的汗,小杏兒心疼地說:“看,跑了這一身的汗,累壞了吧?趕緊回家洗洗吃飯吧。”周恒順說:“跑慣了,沒覺得多麽累,我晌午飯吃得晚,也不是很餓。天不早了,你回家吧,省得嬸子著急。走,我先送你回家。”兩人往杏兒家走,走到一個拐彎兒的地方,杏兒站住了,問:“端陽哥,這次去濟南,見到恒剛哥和洪雲姐了嗎?”周恒順心裏笑了,想,這小妮子,還會拐彎抹角,問牟洪雲,還捎帶上周恒剛,他看看杏兒,說:“見到剛哥了,沒見你洪雲姐。聽恒剛哥說,她分到濟南市一個中學裏教書了。”小杏兒說:“怎麽不去看看她?”周恒順說:“杏兒,我早跟你說了,我已經把咱兩人的事給她說了,不可能和她再有多少聯係。往後咱不想這事了。俺倆的事永遠過去了……現在,我心裏隻有你。”小杏兒低聲說:“端陽哥,我不是……我隻是怕你心裏難受。”周恒順說:“我不難受。能跟你好,我高興還高興不迭哩,哪裏會難受?”小杏兒說:“端陽哥,真事兒的?”周恒順說:“那還會有假?我什麽時候騙過你?當哥的騙妹妹?真的,相信我。”小杏兒又說:“端陽哥,俺娘不願意咱倆結親,不是嫌你,她是怕我被人欺負。她就想給我找個靠山。”周恒順說:“你上俺家來,嬸子願意?”小杏兒說:“你救了她,我上你家,她不大攔擋了。可是,咱倆的事,她還是不鬆口兒,還是願意讓我找老家那人。俺娘兩個還擰著勁兒。”小杏兒抬起頭,兩隻杏眼淚汪汪的,說:“俺娘就我自己,她拉扒我不容易。咱這個事兒,慢慢兒來,等俺娘回心轉意,行嗎?”周恒便伸手抹去小杏兒臉上的淚水,說:“咱不說過了嗎?行,怎麽不行?就是要等到嬸子心甘情願地同意才行。強扭的瓜不甜。小杏兒,你放心,我有耐心等,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哪怕十年八年,我都等。”杏兒嗔怪地說:“看你,沒見你這麽心實的。還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還得等一輩子?你想娶個老嫲嫲兒?你能等,我還不能等呢。”周恒順說:“我是說的……決心,態度。當然,能早,更好。”小杏兒癡癡地看著周恒順,像還想說什麽話,周恒順說:“小杏兒,回家吧,別讓嬸子著急。”杏兒說:“人家好幾天沒見你,想跟你在一塊兒多待會兒……真的挺想你的,……你不想我?”周恒順哼哼哧哧地說:“……想,也想……”小杏兒說:“真想,假想?要是真想,抱抱我,……行嗎?”周恒順看著小杏兒,覺得血住臉上湧,伸開手臂,把小杏兒緊緊地抱在懷裏,……周恒順和小杏兒,一個二十六歲的大小夥子,一個二十一的大姑娘,像他們一樣大的男女青年,多數都結婚生子了,兩人多麽渴望啜飲愛的甘露,他們緊緊地擁抱著,這會兒,小杏兒把娘在家等她等得著急全丟腦後了,她希望端陽哥就這樣摟著她,到半夜到天明才好,周恒順也沉浸在甜美的幸福感中,但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被打成壞頭頭,反革命,甚至坐了牢,你周恒順不是害人家小杏兒嗎?她們孤兒寡母,夠不幸的了,你難道還要加害於她們?任由感情發展,一旦把持不住,害了小杏兒,你會終生良心不安。不行,趕快打住,冷下來,……周恒順一下鬆開了胳膊,說:“杏兒,天不早了,你快回家,我也得快回家,奶奶該擔心了。”杏兒點點頭,說:“好,我回家,你也快回家吧。”周恒順說:“你先走吧,我看著你進了大門,再走。”小杏兒不情願地走了,出去幾步,又回頭輕聲說:“端陽哥,走吧。”小杏兒進大門了,關大門了,周恒順往自己家走去。他想好了,在清算王效禹這派的“運動”塵埃落定之前,跟小杏兒保持距離,少接觸,出車時晚點回來,不論心裏多麽想她,也盡量不見她。這會讓小杏兒著急,不高興,掉眼淚,但他必須管住自己,還要硬起心來……他已經耽誤過一個了,不能再耽誤這一個了……周恒順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內心很悲涼,甚至很悲壯,有點像曆史上的仁人誌士準備去迎接即將臨頭的大災大難了。……他旋即覺得自己好可笑,人家是仁人誌士,你是草芥,你連狗屁也不是,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混跡於一幫烏合之眾的跳梁小醜,一個上當受騙,誤入歧途的倒黴鬼,政治運動的犧牲品—炮灰而已。
一九六九年的秋季,冬季,伴隨著一陣陣秋風,一次次寒流,山東全省各地貫徹“五二五通知”,對王效禹及其“追隨者”的批判聲浪越來越高,上綱上線越來越嚇人,省革委及省幾大群眾組織的頭頭骨幹被調到北京參加中央文革主持的大型學習班,揭發和清算王效禹及其追隨者奪權近三年來的錯誤和罪行。學習班結束後,文件立即向全省各地傳達。中央文革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是中央—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化身,中央文革的指示就是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是“金口玉言”,是真理,是終極宣判。中央文革的負責人在學習班上都講了話,他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把他們過去支持的讚揚的事情全盤否定,老謀深算、老奸巨滑的康生陰陽怪氣地說:“在山東有什麽‘二月逆流’,我很糊塗。把解放軍支左犯錯誤說成‘二月逆流’,這本身就是錯誤的。”正是這個康生一九六七年從春到夏,發狂般地鼓噪,在全國掀起反擊“二月逆流”的濁流,他和他的同夥把自己說過的話,一推六二五,高高地站在岸上,甩手不沾泥,把聽命於他們為他們火中取栗的“造反派”推進爛泥塘中,任其下陷,沉溺,滅頂。當年被中央文革和“兩報一刊”吹上天去的山東省的文化大革命,如今變得一無是處,惡貫滿盈。中國人常常感歎:“世事誰料”,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世事就更加難料。中國共產黨在中國這片災難深重,兵連禍結的土地上所進行的革命本已是前無古人,世所罕見的大事變,而在革命成功僅僅十幾年後,人為製造的這場文化大革命,更是異乎尋常,完全出乎和超乎常人的想像,離奇,荒誕,荒謬,任何此類詞語與社會上實際發生的事相比,都會顯得蒼白無力。人不分男女,除了已經“定性”的,“貨真價實”的階級敵人,幾乎所有的人都毫無例外地被卷入,接受“洗禮”,毛主席稱之為“經風雨,見世麵”,林副統帥說是“觸及靈魂”,人們大都或先或後,或輕或重地曆經大悲大喜,從“受壓”到“翻身”,從飛揚到跌落,從天上到地下,從地獄到天堂,或者相反,不停地反反複複,每個人都像是鏊子上的燒餅,不止一次地翻來翻去,烤得灰頭禿臉,少皮無毛。舉國上下,無論是鄧小平那樣的大人物,還是最普通的小百姓,幾乎每個人都要經曆數次反複,看上去,人們都在為某個“目標”衝鋒陷陣,煞有介事,一本正經,雖然強詞奪理,卻也頭頭是道,而過不了多久,又被宣布“錯”了,叫做“跟錯了人”,“站錯了隊”,犯了“方向、路線錯誤”,每個人都要檢討,“殺回馬槍”,向原同夥“反戈一擊”,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請罪”。有人被打成“反革命”,而這“反革命”,說不定有一天又會成為被“迫害”的光榮曆史。而這種“翻身”又往往靠不住,說不定什麽時候又會重新翻個個兒。革命造反派喜歡引用毛主席的一句富含哲理和滄桑感的話:“把被顛倒的曆史重新顛倒過來”,覺得這話又深刻,又解氣,說來有一種蕩氣回腸,酣暢淋漓的快意。而世人即便是老謀深算的人,不但不可能“先知先覺”,連“後知後覺”也做不到。因為所謂“對”、“錯”,全在最上邊幾個人的一句話,而下邊兒隻能急忙“認罪”。所謂“寫不完的檢討,站不完的隊,殺不完的回馬槍,流不完的眼淚,請不完的罪”,是運動中好多人經曆的寫照。很像坐過山車,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上天的“喜”,是短暫的,虛妄的,像肥皂泡兒一樣脆弱的,像南柯一夢靠不住的,而入地的“悲”,則是實實在在的,是長久的,甚至是終生的。……這就難免不讓人們由滿腔熱血變得心灰意懶,從狂熱變為頹唐。……那些日子裏,周恒順依然是兩頭不見日頭,天亮就起身,挑水,掃院落,吃飯,趕路,而回家的時間卻越來越晚。他對奶奶說,最近活兒多,他想抓緊時間多幹些,再說天也漸漸短了,回來的晚些奶奶不必擔心。實際上,他是想盡量少和小杏兒見麵,偶爾見到小杏兒,隻草草安慰幾句。他的心思一直放在“形勢”上,諦聽著社會上的風吹草動,就像大批判文章常引述毛主席的用語“窺測方向”,畢竟擔心自身的安全,是每個人的本能。有時候夜深人靜,周恒順睡不著,一個人站在寒氣侵衣的院子裏,腦子裏翻滾著社會上那些讓人心悸的傳聞,常不由得不寒而栗。他想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來一幕幕以鬧劇形式上演的悲劇,似乎是專為耍弄世人,像耍猴兒一樣,讓人們上竄下跳,讓他們表演,讓他們出醜,讓他們死去活來,讓他們喪魂失魄,讓他們“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似乎專為毀棄人間的美好,良善而代之以醜陋,殘忍。不論你是偉大人物,還是一介草民,誰也免不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曆史。周恒順現在覺得自己像一個洪流邊上的觀潮者,卻不幸卷了進去,他到縣城參加革命造反的那段經曆,已經複水難收,他隻能等著束手就擒了。
一九七零年春節剛過,周恒順和他昔日的“戰友”們噩運臨頭的日子終於來了。一月三十一日中共中央下達了“關於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通知”,二月五日,又下達了“關於反對貪汙盜竊,投機倒把的通知”和“關於反對鋪張浪費的通知”,一場名為“一打三反”的運動,在全國各地轟轟烈烈,大張旗鼓地展開了。這場運動對山東新的主政者是及時雨,全省城鄉,凡是運動中和王效禹同一個觀點的,不論是群眾組織的頭頭和骨幹,還是領導幹部,幾乎全都成了“現行反革命”。運動開始,周恒順他們還書生氣十足地認為,糾正王效禹的錯誤和打擊現行反革命風馬牛不相及,因為隻有犯罪主體“以反革命為目的”,且有具體反革命行為,才能定為“反革命分子”,而文化大革命中的群眾組織即使錯誤再嚴重,但他們絕無“反革命”的主觀意願。他們的問題不應該放在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運動中解決。但是,他們想錯了。當政者恰恰就是要利用這場運動來打垮他們這些人。正月初八,周恒順過了年頭一回出車,到了縣城,見大街上貼滿了“一打三反”的大字標語,點名揭批唐振鬆、一中那個女學生李靜,還有張峰,傅大愣等人,他們這些人的頭銜全是“現行反革命”,而大字報上所羅列的他們的“罪行”就是文化大革命中群眾組織兩派鬥爭的那些活動。周恒順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十分震驚。他慌忙去卸貨,裝貨,又往回趕。剛進村就聽人說,公社召開“一打三反”骨幹會,於二車和孫誌春去參加的,回村後立即把鍾向東揪了出來,扣的帽子也是“現行反革命”,周恒順強顏為歡地吃過晚飯,把弟弟石頭兒喊到一邊,偷偷說:“石頭兒,看來我六七年在縣城待那八九個月,闖下大禍了。這回要當現行反革命了,你得有個思想準備,我讓人家揪走後,你要照顧好奶奶。”石頭兒把眼一瞪,說:“他們憑什麽這樣幹?怎麽好好兒的就成‘現行反革命’了?這是什麽扒灰頭理?”周恒順說:“石頭兒,別喊呼,別說這種話,沒點兒用。沒人給我們講這個理,你心裏有數兒就行了。”
從正月初八去縣城拉貨回來,周恒順就像心裏揣著一窩小老鼠,老是疙疙瘩瘩,睡了覺常被惡夢嚇醒。幾天過去了,沒有什麽動靜兒,他仍然天天出去拉貨,還在縣土產公司包了個活兒,收拾三間倉庫,人家說好幹完給二十塊錢,他幹脆住在倉庫裏,黑白地幹,三天就幹完了。他怕萬一被縣上帶走了,就沒法兒掙錢了。原先存的一點錢,過年花了不少,現在家裏沒有多少錢了。他得抓緊,多掙個二十、三十的,給奶奶留下。正月十四這天,他從縣土產公社領了錢,又裝了貨,送到方莊供銷社,回到家時,天黑了一大會子了。石頭兒早回來了,正在院子裏收拾著什麽,奶奶說:“小杏兒剛讓你劉嬸兒叫走了,她好像有什麽話要跟你說。要不你吃完飯去找找她。”周恒順說:“這麽晚了,去找她不大好。也沒什麽大事兒。明天是十五,公家單位的人也忙著過節,我不出車了。杏兒也許還過來。”石頭兒說:“剛過完年,‘戰山河’活兒不緊,我也請假了,咱往生產隊裏交糞吧。”奶奶說:“過節就過節唄,還交什麽糞,兄弟倆真能過份好日子。”周恒順說:“奶奶,交糞耽誤不了過節。”
正月十五這天,周恒順兄弟倆早早地吃了飯,石頭兒喊來了生產隊的保管員,兄弟倆把自家外邊曬場裏曬好的糞肥堆成規矩的饅頭形兒,讓保管員量了尺寸,算了方量,又劃了等級。兄弟倆就裝車往生產隊指定的春地裏送。這就叫“交糞”。石頭跟哥哥搶著駕車,讓哥哥拉套子,周恒順說什麽也不讓,說:“石頭兒,別忘了那年你受過傷,這事不能逞強。在外頭幹活兒也要注意,幹不了的不能硬幹,寧肯少掙點工分兒。你和哥不一樣。比起我在外頭拉煤,拉這些累不著我。”石頭說:“累不著你?累不輕你。”兄弟兩人裝好車,哥哥駕轅,弟弟拉車,往地裏送。剛運走一趟回來,正裝第二車,見從北邊來了一輛公安上那種三輪摩托,橫衝直撞地朝他們家這裏駛來,車後邊揚起滾滾黃塵。周恒順心裏一愣,對石頭兒說:“石頭兒,先放下,這車別裝了。看樣子這些人是來找我的,聽聽他們怎麽說。”周恒順話音剛落,公安摩托“嘎吱”一聲停在了他們麵前,從車上下來四個人:兩個警察,於二車,還有一個人穿卡其布中山服,挺有幹部派頭兒,周恒順覺得這人麵熟,想起來是縣委機關的一個秘書。他在縣上見過這人,但沒說過話。於二車虎起臉來,呲著大板牙,甩腔作調兒地說:“周恒順,縣‘一打三反辦公室’和方莊公社革委讓你去縣裏接受審查,方莊派出所的同誌負責護送你去縣裏報到。”周恒順冷冷一笑,說:“‘護送’不敢當,說‘押送’比較恰當。”那幹部聲音低沉但很嚴肅地說:“周恒順,你願意那樣理解也未嚐不可,少廢話,你回家拿點日常用的東西,咱抓緊走。”石頭急得臉紅脖子粗,說:“走?你們憑什麽帶俺哥走?他犯什麽法了?哥,咱不去。看他能把一個拉地排車的社員怎麽樣。”於二車說:“小石頭兒,你少沒輕沒重重地胡說。守著上級領導,你撂什麽半調子腔?”派出所一個滿臉絡腮胡的警察說:“你敢妨礙我們執行公務,就連你帶上一塊走。到了那裏,就知道我們‘憑什麽’了。”周恒順連忙喝斥石頭兒:“石頭兒,你胡亂說什麽?”又轉臉對外邊來的幾個人說:“他年輕,不懂事,別跟他一般見識。你們在外邊等等,我回家拿點東西,就出來跟你們走。”那幹部說:“於主任,你和一個警察同誌跟他進去。”周恒順和石頭兒在前邊,於二車和絡腮胡民警跟著,進了家,老太太見兄弟倆後邊跟著這兩個人,臉色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周恒順忙說:“奶奶,你不用害怕。縣裏搞運動,讓我去問些事,說清楚了就回來。”於二車裝腔作勢地說:“周恒順在縣裏是幾大造反派組織的一支筆,黑秀才,是王二麻子的幹將。沒有他,黑蓋子揭不開。周恒順也算咱村裏出的個人物兒哩。”石頭兒說:“於主任,你該說什麽說什麽,別西北風刮蒺藜—連風(諷)帶刺的。”於二車說:“你這孩子,我說的不對嗎?”奶奶忙說:“石頭,你給我閉嘴。你二車叔是村領導,你別沒大沒小,調嘴調舌的。”又問那民警:“這位領導,俺孫子去了,得多咱回來?”民警說:“那可說不準。仨月倆月是它,十個月,八個月也是它,問題大,態度不好,沒準兒還回不來了哩。”老太太急哧白咧地說:“同誌,俺孩子老實巴交的,能有什麽事?你們是不是弄錯了?可別冤枉了俺孩子啊。”民警冷冷地說:“有什麽事,你孫子心裏清楚。他自己的事,自己知道。黨組織不會冤枉他。”周恒順拿了點零用東西,找了幾件衣裳,幾本書,包一個大包袱裏,背在身上,眼裏含著淚,說:“奶奶,孫子不孝,讓你擔驚受怕。你放心,我沒幹犯法的事,甭管待多少日子才回來,沒什麽事。”奶奶說:“小兒,到了那裏,老老實實的,有麽兒說麽兒,別跟領導上強。”周恒順說:“奶奶,我一定注意,你放心吧。”又回頭對石頭說:“石頭兒,記著每晚上回來,照顧好奶奶,在外頭幹活兒,來回路上都注意安全。”石頭流著淚說:“哥,你放心去吧,家裏的事,就交給我了。”周恒順正要走,奶奶說:“小兒,先別走。”說著,從裏間屋鋪底下拿出一小疊錢,遞給周恒順,說:“小兒,拿著這些錢,買點吃的,保住身子骨兒。”絡腮胡民警說:“不用買吃的,吃現成的。”周恒順說:“奶奶,我用不著錢,也沒處去花,就剩那麽點錢了,留著家裏用。”奶奶不由分說,硬把錢塞到周恒順手裏,說:“端陽,聽話。奶奶讓你帶著你就帶著。你記住,再大的事,也不能想不開,再難再苦,也得保住自己身子骨兒。沒過不去的火焰山。你也不用掛著奶奶,奶奶命硬,沒事兒,奶奶盼著你早回來娶媳婦兒抱孫子哩。”於二車不耐煩地說:“好了,別盡著豫磨了。白耽誤領導的時間,快走吧。”周恒順說:“奶奶,石頭兒,我走了。”說完,背上包袱往外走。這會兒,大門外摩托車跟前已經站了十幾個社員,大家認出是縣公安局的車,有的說:“周恒順在外邊犯事兒了。”有的說:“他知書明理,又不是沒文化的二紅磚,愣種,能犯計麽事?咱莊的小青年兒都犯了事,也輪不到他犯事兒。”有明白人說:“你們沒聽見喇叭頭子裏天天說王效禹犯錯誤了,跟他跑的人都得倒黴,咱莊的鍾向東那麽好的人,都貼大字報揪出來了。周恒順上縣裏忽隆那幾個月,沒打著狐狸惹一身臊,就這事兒。”大家正嘰咕著,於拴柱老頭子躬著腰,一溜歪斜地小碎步跑到摩托車跟前,見他家二車跟民警,和端陽一起從周家出來,仰起臉,白胡子挓挲著,氣哼哼地喊道:“二車,你個王八羔子,我剛才聽三套說,要把端陽帶走,你給我說說,端陽犯的什麽法,你們把他弄走,不要了他奶奶的命了?小二,你說說,是你兄弟倆使的壞嗎?”於二車氣得跺腳,說:“怎麽什麽事都用著你了?你瞎攪活什麽?”縣裏來的幹部眉頭皺著,質問道:“於二車,這老頭子是什麽人?怎麽這個說話法兒?”於二車臉上沁出汗來,說:“是俺大大,一個瘋老頭子。不懂不解的,亂說一氣。”於拴柱說:“別放你娘的狗臭屁了,我瘋?我心裏明鏡兒似的,我看是有人瘋了,不是我。”那幹部聽於二車說老頭子是他父親,轉臉對於拴柱說:“大爺,周恒順在縣上參加運動,犯了嚴重錯誤,縣裏讓他去接受審查。你老不了解情況,別亂說話,影響不好。”於拴柱腦袋哆嗦著,說:“端陽這孩子,打小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再明理沒有,再老實沒有。高中畢業,那麽好的學問,一點也不張狂,不讓幹點好活兒,一聲不吭。下地幹活兒是好把式,拉地排車當驢馬使,掙下運費交生產隊,自己混兩毛茶水線,攢著孝順他奶奶。你們看看”,老頭子手指著跟前糞堆和地排車,說:“過個十五,兄弟倆忙著給生產隊交糞,天下有這樣的反革命嗎?他上縣裏去,那也是上邊有人叫的他,兩三年前的事兒,怎麽這會子又找後賬兒?”那幹部對於二車說:“你父親這老人,得好好做他的工作,怎麽這麽大膽,什麽活都敢說。這不是倚老賣老嗎?”於二車憋得臉通紅,抓耳撓腮,呲著板牙,說不出話。一個高個兒社員說:“這老頭子舊社會是程家的長工,看林的,他黃土埋半截子了,怕什麽?共產黨還打他反革命?”那幹部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厲聲說:“周恒順,快上車!”又對兩個民警說:“我們開車快走。”周恒順忙在摩托車後車廂坐下,縣裏幹部和於二車坐在周恒順兩邊,兩個民警在駕駛員座位和前排座位坐好,開車的警察把摩托車發動起來,看熱鬧的人慌忙閃開,於拴柱氣得在一旁跺腳,嘴裏嘟嘟囔囔,罵罵咧咧,摩托車“轟隆”一聲,箭一樣飛跑了。杏兒吃過早飯,端了滿滿一簸箕地瓜幹兒去軋,習慣地朝周家門口望去,見門外停了一輛公安局專用的三輪摩托,旁邊站了一些人,又看見周恒順和於二車還有警察、幹部一起上了摩托車,這是幹什麽去,上哪去,出什麽事兒了?小杏兒慌了神,把手裏的簸箕往路邊兒一放,撒腿就往周家這邊跑,摩托車鳴著喇叭在前邊飛馳,小杏兒在後邊緊跑著追趕,一邊哭喊:“端陽哥,端陽哥”,周恒順聽見小杏兒的哭喊聲,忙回頭喊道:“小杏兒,別攆了,回去吧。”小杏兒仍在滾滾黃塵中拚命追趕,突然,正跑著跑著像穀秸個子一樣倒在了路上,周恒順對開車的民警說:“同誌,請你停一下車,我回去看看她摔得重不重。”警察回頭看一眼那幹部,幹部不耐煩地說:“走你的,說得輕巧,回去看看。有什麽好看的?周恒順,你以為你是什麽人?是我們請的貴賓?”周恒順不溫不火地說:“我是什麽人?我覺得我的問題還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我關心一個摔倒的貧下中農—而且是個女孩子,也不算大毛病。”那幹部很生氣,臉憋得變了色,說:“周恒順,你是人民內部矛盾還是敵我矛盾,不是你說了算的。不用你嘴硬,有你的好果子吃。”周恒順還想爭辯,但想了想,忍住了,不再吭聲。小杏兒在摩托車後邊追趕,摔倒的樣子不斷在眼前閃現,他的心抽緊了,兩眼湧出淚來。
摩托車跑沒影兒了。路上的黃塵隨風飄散了,杏兒兩手撐著地想爬起來,右腳鑽心般地疼,她想,看來是崴了腳脖子了,她咬著牙掙紮著爬起來,又咬著牙一步步往周家走。到了周家,聽見於栓柱老頭兒正在跟奶奶說話,她在院兒裏就帶著哭腔喊聲“奶奶”,石頭兒忙出屋,見杏兒一瘸一拐,趕緊扶著她進屋來,小杏兒偎到奶奶跟前,哭著說:“我看見摩托車就往這跑,攆那車,沒追上。俺端陽哥這是?”奶奶說:“小杏兒,不礙事。奶奶知道你端陽哥的心性,他幹不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來。不會有什麽大事兒。”於拴柱也說:“就是這話,一點兒也不假,幹牛屎糊不到身上,我就不信端陽能成了反革命。還能沒天理了?”
周恒順被帶走的當天下午,公社派出所來人,由大隊革委委員孫誌春陪著來周恒順家,抄走了一大堆東西:文革以來周恒順收集和保存的五花八門五顏六色的傳單,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小報,周恒順在縣裏造反時寫的文稿和印成的傳單,他用過的幾個筆記本,還有周恒剛和牟洪雲寄給他的十幾封信。見抄家的人不管不顧,到處亂翻,石頭兒氣得咬牙切齒,伸拳擼胳膊地想跟也們幹,程兆蘭嚇得麵如土色,說:“小祖宗,你可別再惹事了。你想給你哥加罪過?抄就抄吧,咱又沒什麽金銀財寶,更沒犯私的物件兒,你哥哥的那些報紙本子還有他同學的信還能有反革命的東西?”抄家的人抱著抄出來的那些東西,揚長而去。整個家被他們翻拾了個底兒朝天,亂七八糟,一片狼籍,石頭兒一邊收拾,一邊說:“這幾個人真不是東西,特別是那孫誌春旯旯旨旮兒地哪裏都翻拾,恨不得連當門都拿钁頭刨開。抄就抄唄,還亂扔東西,就跟電影裏演的土匪進村,鬼子掃蕩差不多。”奶奶說:“比土匪和鬼子還強不少。”石頭兒說:“我看也好不到哪裏去。”過一會兒,石頭兒又說:“奶奶你說,恒剛哥和洪雲姐給俺哥的信,也讓他們抄走了,我不讓他們拿,他們硬拿走了。會不會給他們惹麻煩?”奶奶說:“你恒剛哥是解放軍,洪雲姐是大學畢業生,現在當老師了,他們什麽不懂得?信裏還能寫不在行的話?不會有事兒。”石頭兒說:“俺哥和洪雲姐從小到大那麽要好兒,留著那些信是個紀念。抄走了,俺哥回來準得難受。”奶奶說:“那也沒辦法呀,天下沒有給咱爭理的地方。你哥的命太苦了。不光你哥,還耽誤了你洪雲姐,這麽大的姑娘了,到這還沒個對象。”
牟洪雲是夠苦的。她一九六一年參加高考,考上了齊魯大學,因為騎自行車摔倒,骨折了沒上成,拖到下一年重新參加高考,才又去了齊魯大學 。在校期間,因為是文科學生,而毛主席指示文科學生的主課應該是階級鬥爭,所以參加了一年的“四清”運動,四年大學隻上了三年,一九六六年畢業,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推遲離校,參加運動,成了“保皇派”,鬧騰了兩年,離校了,又被分配到農場勞動鍛煉。鍛煉結束,學的不是師範,卻被分配到育新中學教課。一向誌存高遠,決心有所建樹的她不得不服從分配當了一名中學教師。雖然複課了,但“革命”還在繼續,而且語文和政治課本幾乎全是毛主席著作,曆史課上隻講農民起義,物理課隻講三機(柴油機,電動機,拖拉機)一泵(水泵),化學課講化肥、農藥,數學課本上多是些地主資本家剝削工人農民的例題,牟洪雲看了這些課本暗暗搖頭歎氣。學校的主要工作是在以“大老粗”為榮的工人宣傳隊領導下搞大家人雲亦雲又都莫名其妙的“鬥批改”,所以,也沒辦法兒真正好好地教什麽書。文革中,她由狂熱到頹唐,因為當了“保皇派”,一直受到打壓,她從一向順風順水,總是處在中心,當幹部“領跑”的位置,突然被甩到邊緣,變得可有可無,無足輕重,難免感到失落,但又樂得逍遙。她參加批鬥會,常不期然地想到自己的父親也正在被批鬥,心裏未免戚然,自然沒了投身革命的“激情”。她暗想,在這場運動中,不當骨幹是一種幸運,可以免於作惡人,行惡事,否則會終生良心不安。在地處渤海灘的農場一年多,牟洪雲的身體經受了前所未有的磨煉,心靈也受到浴火重生的洗禮。在那裏和全社會一樣的無窮無盡的政治口號成了沉重的,艱難的日常生活的點綴。和嚴酷的大自然,惡劣的生存環境抗爭,是農場生活的主要內容。為搶天時,挑燈夜戰,開荒翻地,烈日下,忍著蚊蟲叮咬,在大田裏灑汗,大雨天,在茫茫海灘上挖溝排澇,個個像落湯雞,像泥猴兒。名為國營農場,但全場幾乎沒有什麽農業機械,全靠钁刨鍁剜,人拉肩扛,耕地、播種,人跟牛一樣拉犁,拉耬,牟洪雲在那裏真正體會到了“胼手胝足”,“篳路籃縷”這類詞語的真切含義。農場裏的工人們卻並不認為苦,他們都很知足。因為他們幹的是農村社員的活兒,但比社員們要“幸福”得多,他們不但能吃飽肚子,每月還領十來塊、二十來塊工資,這是農村的社員們連想都不敢想的。牟洪雲天天和這些黑不溜丘,相貌粗陋,行為粗野,滿嘴粗話的農工們一起勞動。她常想,正是千百萬人的勞作,支撐著這個國家的人們半饑半飽地活著,讓那些和平年代的“職業革命者”在那裏高談闊論,舞文弄墨,爭權奪利。……分配到育新中學當了老師,跟周恒剛的繼母成了同事。這個書卷氣很重,單純、善良,多愁善感的中年女人跟她成了忘年交,在孤寂的時日他們互相安慰。這些年來,牟洪雲內心有一塊隱秘的,隻屬於自己的感情領地,那裏深藏著她對周恒順難以割舍的愛戀。周恒順高考落了榜,他鐵了心中斷他們兩人的關係。理智上,牟洪雲承認他說的有道理,但是兩人十幾年的感情是那麽容易斷開的嗎?周恒順是她的初戀,也是長這麽大唯一讓她動心的男子,他們之間雖然情意綿長,但兩人之間的“戀愛”,卻沒有多少情節和過程,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加在一起,統共也沒有幾十個小時,相互之間的感情卻比六月天的黃河水還要深,早已刻骨銘心,她甚至無法想像,她這一輩子還會跟周恒順之外的另一個男子去談情說愛。但是周恒順橫下一條心,一定要分道揚鑣,爸、媽,同學朋友也都勸她,讓她當舍則舍,該放下時必須放下。她自忖無力回天,但內心的痛苦隻有自己知道。她一直不死心,一直不能真正“放下”。一九六七年,周恒順被幾個中學同學拽著到縣裏去鬧“革命”,她幻想著,也許周恒順的命運由此出現轉機,他們兩人的事就會有希望,但不久周恒順又遭到排斥,被迫回鄉村。希望又一次落了空。她分配工作後,和周恒剛見過幾次麵。陸國筠對她說,她和恒剛是中學同學,兩人都老大不小了,看上去也談得來,算是互有好感,兩人有沒有可能走到一起?牟洪雲猝不及防,麵紅耳赤,立即說:“沒往這方麵考慮過。”陸國筠從此沒再提過這事。牟洪雲有時暗想,這是陸國筠自己的想法兒,還是周恒剛的意思?可是,不管是誰的想法兒,她一時都沒法兒接受。因為她心裏一直隻裝著周恒順。讓她去跟周恒剛談戀愛,她覺得有點荒唐,可笑。而且,在陶陽一中讀書時,全校都知道“兩周一牟”,如果她找了周恒剛,周恒順的影子會時時閃現,還不如找個陌生人。但是,那個“陌生人”又在哪裏?這次寒假回家,爸爸前不久終於“解放”了,當了縣革委副主任,中共縣革委核心組(相當於原縣委常委)成員,雖然廖書記是常務副主任、核心組副組長,掌管縣裏的實權,而她爸爸隻是分管—他並不熟悉的—生產,但表麵上也算是官複原職了。爸爸對權力看得淡,不管意識形態了,轉而管生產,做點實際事,更省心,也更安全。牟洪雲和媽媽都為爸爸高興。但從頭年夏天開始,山東省政治形勢急轉直下,掌權的一派已經日暮途窮。牟洪雲從開始就不欣賞王效禹,覺得這人有點兒來路不正,怪怪的,中央現在又要打倒他,肯定有理由。但她又一直為這種形勢變化擔憂。老家一中幾個同學特別是周恒順都是王效禹一派的,她擔心他們會挨整。過了年,爸爸初三就上了班,回家來總是悶悶不樂,但什麽話也不說。牟洪雲問他縣上搞“一打三反”的事,他說:你早就不是陶陽縣的人了,問這個幹什麽。正月初七、八開始,街上貼大標語,點了唐振鬆等人的名,牟洪雲問爸爸:“這個‘一打三反’,就是整王效禹一派的群眾組織頭頭和支持他們的幹部?難道中央搞‘一打三反’,在山東就是一派整一派?我是反王效禹的,但是我覺得這樣搞不對頭。”牟永平說:“閨女,你問我,我問誰去?我不知道。從文革第一天到現在,沒有任何事情是我能理解的,更不用說解釋了。”牟洪雲問:“周恒順會不會有事兒?”牟永平沉吟一下,說:“他不是主要頭頭,應該沒太大問題。假使運動向縱深發展,打擊麵再擴大,就不好說了。不過他沒什麽惡跡,即使受些牽連,也不至於被嚴懲。” 牟洪雲說:“還沒‘太大問題’,應該是什麽問題也沒有。還不至於被‘嚴懲’,什麽懲罰都不應該有。爸爸,你們想想看,要是周恒順這樣的都成了‘反革命’,那山東省更不用說全國得有多少反革命。”牟永平看看女兒,隻輕輕搖搖頭,對她的話不置可否,他不能不瞞哄女兒。第一,多少年修煉成的“黨性”使然,他從不會向親屬或任何人透露黨委會議的內容,第二,他怕女兒知道了真相,會不管不顧去找周恒順。正月十五上午,牟洪雲見縣委大院新貼出一批大字標語,又揪出了一批“現行反革命分子”,周恒順的名字也赫然在內,而且跟其他幾個人的名字一樣,也打著紅叉,安的頭銜是“壞頭頭”,“現行反革命分子”,“用筆殺人的凶手”,牟洪雲氣呼呼地去了爸爸的辦公室,爸爸不在,中午爸爸下班回來,牟洪雲怒氣衝衝,滿眼淚水,質問道:“周恒順上了你們的黑名單,你明明知道,而且你肯定是參加研究的,你為什麽騙我?你和媽媽還哄著我快回濟南,爸爸,你太不應該了。”媽媽說:“小雲,怎麽跟爸爸說話?”牟洪雲說:“我心裏有氣,還有好話?”牟永平苦笑著說:“ 你說爸爸怎麽辦?黨委不是群眾組織,研究決定的事情特別是對敵鬥爭的內容,在未正式公開前,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再說,即使我告訴了你,有什麽用?你能救得了周恒順?”牟洪雲說:“爸,你不是不知道,周恒順跟別人不一樣,他太苦了,太冤了。我怕他受不了這個打擊,出什麽別的事。我去看看他,安慰安慰,開導開導,會好一些。這不應該嗎?”牟永平說:“應該。……但是,爸爸做事有爸爸的原則。不泄露組織機密,包括會議內容,是對一個領導幹部起碼的要求。這既是紀律,也是道德。我知道現在不少人出於不同的動機私自外傳這類事情,但是我不會那樣做。因為我既然對黨組織做了保密的承諾卻做不到,那是對黨組織的不忠,也是對班子裏其他同誌的不義,是一種叛賣。雲兒,你願意爸爸做那種人嗎?”牟洪雲說:“爸爸,我,……對不起。我太為周恒順著急了。”牟永平說:“孩子,對周恒順這孩子,我也很同情。他在縣上造反那幾個月,我雖然上台挨鬥,下台勞改,但對周恒順參與那些活動並不反感,反倒覺得他不會做出格的事,見他寫了那麽多文章,寫得那麽好,有的頗有駱賓王討武曌檄的氣勢和文采,心想這孩子也算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了。當時想也許他的處境會借此得以改善。誰想他又因政審問題回了村。現在又趕上了這個反複。在會上,我也說了對他的一些看法兒,他是個社員,不是什麽頭頭,更沒有打砸搶行為,建議隻對他批評教育。但是有人說他寫的那些東西是另一種形式的打砸搶,起的作用更壞,有人甚至說他是‘用筆殺人’”牟洪雲說:“毛主席批判民主人士梁漱溟‘用筆殺人’,居然會有人把這話用到周恒順身上,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牟永平歎息一聲,說“這也不過是扣大帽子,泄憤而已。比較麻煩的是他寫的文章裏有反軍內容。”牟洪雲說:“‘反軍’?反什麽軍?”牟永平說:“一九六七年反逆流,一九六八年反複舊,王效禹這一派普遍指責軍隊特別是軍分區和縣人武部支持保守勢力,打擊造反派,周恒順寫的文章裏也有這種內容。”牟洪雲說:“不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嗎?軍隊既然介入了,它做的事情就同樣有對有錯,怎麽就不能批評?青海的趙永夫,武漢的陳再道,不都是大軍區省軍區司令嗎?不都是中央處理的嗎?部隊幹的壞事還少嗎?武鬥嚴重,動槍動炮的省區,沒有部隊的暗中支持,能打那麽厲害?”牟永平說:“聽聽,這又是一大篇反軍言論。問題是在中國,是和非,正確和錯誤,是隨時在變的,不是下邊的人可以辯駁的。……總之,對周恒順的問題,爭論了一陣,我的意見沒被采納。”牟洪雲說:“爸爸,可不能真把周恒順打成反革命啊。”牟永平說:“我也知道,周恒順是個很不錯的孩子。他父親的問題,社會關係不大好,最多是個需要長時間考驗或不太重用的問題,不應該打擊,排斥,高考政審,本來結論就不算好,戶正人又給做了手腳,把這孩子一生都毀了。他來縣上幹那一段,也沒做什麽壞事,不過按他們一派的觀點寫了些文章,算不得什麽大事,這回搞這些人,有人還是抓周恒順的家庭和社會關係問題,說他犯錯誤有階級根源。我和其他持不同意見的同誌在運動風頭兒上也不好硬頂。”牟洪雲說:“那就是說,周恒順是有‘原罪’的。這算什麽邏輯?”牟永平說:“你是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你說是什麽邏輯吧。在中國特別是文革中發生的事情都是符合什麽邏輯,能分析嗎?……至於周恒順,我對他也有感情。我上牟屯挨鬥,他還和你大娘一起去看我,給我送水餃。……對周恒順的事,我現在是愛莫能助,沒辦法兒。隻能以後看形勢發展。我們國家搞運動,隻要開了頭,就像開了閘門—而且是全部打開,不留餘量,必然是洪流滔天,泥沙俱下,有時幹脆就是大水漫堤,誰也沒法兒控製。總是寧‘左’勿右。整得人越多,越狠越好,越革命。何況這次明明是以組織的麵目搞派性,更會擴大化了。誰也阻擋不住,當然有的人是不想擋,看熱鬧兒的不嫌‘局’大。小雲,別急了,這確實不是你能問得了的事,爸爸也無能為力。”牟洪雲說:“你豈止是無能為力,你也是幫凶。”媽媽說:“小雲,怎麽說你爸爸?你越說越不像話了,想招打?別鬧了,你爸爸剛解放出來工作沒多少天,你想把他難為死?快拾掇飯,過個十五,你快坐車回濟南。”牟洪雲悶著頭吃了十幾個水餃,就放下了碗筷,不吃了。媽媽說:“小雲怎麽吃那麽少?多吃點兒,一會兒還得坐車上濟南,晚飯還不知怎麽吃。”牟洪雲說:“心裏不好受,吃不下了。我上午在街上見了周恒順的大標語,就給學校打電話請假了。我下午不回濟南。”牟永平說:“小雲,你大學畢業,當老師了,怎麽像小孩兒似的,那麽感情用事?你不去濟南,蹲在家裏,能替周恒順使上勁,幫上忙嗎?”牟洪雲說:“我知道使不上勁,幫不上忙,但是在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候,我必須見他一麵,給他說幾句話。”牟永平說:“但問題是,你見不上他。他被隔離起來,有人看著。規定是隻允許直係親屬見麵,送東西。其他人不準探訪。”牟洪雲說:“爸爸,那就求你幫幫忙,想想辦法兒,讓我見見他。”牟永平說:“小雲,爸爸參加研究的‘規定’,爸爸不能自己去違犯。這個忙兒爸爸幫不了。好閨女,聽話,快回濟南上班。”牟洪雲說:“爸媽,你們誰也別勸我,我下決心了,不見到周恒順,我決不回濟南。要不然,我人回了濟南,心還在這裏,也沒法兒給學生講課。” 牟洪雲想了想,又說:“按照慣例,你們總得召開大會批鬥這些人吧。我上會場去見他,即使跟他說一句話也行。”牟洪雲是爸媽的寶貝疙瘩,在爸媽麵前,她永遠是對的。她這樣堅持,爸媽也隻好由她。媽媽等爸爸上班走了,偷偷告訴牟洪雲,她聽說,縣直機關的審查對象分別在各係統關押,而縣委機關的和農村來的集中在縣委大院東南角那排房子裏關押,有人站崗。你願意見周恒順,自己去碰碰試試吧。牟洪雲熱淚盈眶,說:“好媽媽,謝謝你。”媽媽也掉了淚,說:“閨女,你這個樣兒,太讓人犯愁了。”
媽媽也上班去了,牟洪雲一個人去了縣委大院,徑直走到大院東南角那排房子,見排房和南牆之間臨時用木棒和草席紮了一道圍牆,留個豁口,安著簡易門,兩個縣委機關的青年坐在一張排椅上看門兒,牟洪雲對他們說,她和周恒順是中學同學,她進去見一見他,勸他端正態度,認識錯誤,不要堅持派性立場。還說自己不是陶陽的人了,沒參加當地的文化大革命,跟周恒順也沒什麽可串通的,請他們放她進去。兩個青年不為所動,其中一個青年說:“我們知道你是牟主任的女兒,按說應該給你這個麵子,但是廖書記和‘一打三反辦公室’的領導交待得很死,除了直係親屬送東西之外,任何人都不讓接觸這裏頭幾個人。你就別難為我們了。而且這樣做對牟主任影響也不好。”牟洪雲隻好懨懨地離開了。縣委大院門口貼了通知,明天上午在縣革委大院廣場召開批鬥現行反革命分子大會。牟洪雲看了通知,心想,讓我猜準了,就是用上午給爸媽說的辦法兒,一定要見到周恒順。
第二天早飯後,牟洪雲急急忙忙去了縣委大院。批鬥大會召開在即,大院門口如臨大敵,民兵站著崗,身上還背著槍。牟洪雲隻好呆呆地在大院門外等著。按節令說,立春,雨水都過了,已是早春時節,但這天仍然很冷,陰雲滿天,西北風很尖利,牟洪雲拉拉頭上的“棉猴兒”帽子,不住地搓手、活動兩隻腳。她沒有表,不知道這時幾點了,也不知道還要等多長時間。突然,她看見了周恒順的弟弟石頭兒和一個農村姑娘—不知為什麽那農村姑娘走路一瘸一拐的—朝縣委大院大門走來,牟洪雲迎上去,石頭兒吃驚地說:“洪雲姐,你怎麽在這裏?聽說你在濟南當老師了,怎麽沒去上班?”牟洪雲說:“我聽說了你哥的事,給學校請了假,在這裏等著你哥,見見他,給他說幾句話。你們呢?你們怎麽知道你哥在縣委大院裏?”石頭說:“俺大隊的幹部於二車昨天和民警一起來送的俺哥,他回去逢人就說,周恒順關在縣委大院兒裏了。村裏喇叭說今天開批鬥大會,俺趕緊跑來看看。怕趕不上,我用排車拉著小杏兒—她崴腳脖子了—過了半夜就往這趕,進了縣城,把地排車寄放下,就過來了。”牟洪雲看看低頭站在石頭旁邊的那位姑娘,說:“這位就是小杏兒姑娘吧?幾年沒見,長這麽高,也更好看了,都認不出來了。”小杏兒抬起頭,臉紅紅的,說:“洪雲姐,我是小杏兒。我也來看端陽哥。”說著,上前抓著牟洪雲的手,說:“洪雲姐,你有學問,明白國家大事,端陽哥的事要緊嗎?”牟洪雲說:“杏兒,不要緊,你和石頭兒不必過於擔心。這是文化大革命中派性鬥爭的又一個回合,端陽哥成不了反革命。石頭兒,回去給姥娘和妗子說,就說我說的,哥哥沒事兒,讓她們放心。”小杏兒像遇到了救星似的,說:“洪雲姐,聽你這麽一說,我心裏亮堂多了。太感謝你了。”牟洪雲說:“不用謝,都不是外人。別忘了,周恒順是我從小叫慣的端陽哥啊。”牟洪雲一邊說,一邊端詳著小杏兒,發現這閨女長得比小時候更俊巴了,心想,難得她對周恒順一片癡情,這樣想著,自己心中暗暗覺得酸楚。牟洪雲說:“杏兒,妹妹,端陽哥和你的事,他給我說了,我祝賀你們。端陽哥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我和他是有緣無份,不是我嫌棄他,是他拒絕我。端陽哥人好但命苦,杏兒,不管以後的路有多難,不管還會遭遇什麽,在任何情況下都別放棄他,拜托你了。”小杏兒說:“ 洪雲姐,我知道你的心。端陽哥拒絕你,是他不願意連累你,他這人什麽時候都先想著別人。你別怪他。你放心,我跟定他了,再苦再難再倒黴,我都不會變心,除非死了。就算他罰了勞改,我也等他回來。”小杏兒說著說著哭了起來,牟洪雲掏出手絹讓她擦去眼淚,說;“端陽哥遇上你是不幸中的大幸,我替他高興。咱剛才說了,他罰不了勞改。要是他這種情況就罰勞改,那得修多少監獄?”
牟洪雲跟石頭和小杏兒正說著話,從縣委大院兒走出來一支奇怪的隊伍,三個人一組,前邊一個差不多都低著頭,顯得難堪、委瑣的樣子,這人後邊兩側各一個人,表情嚴肅,但很威風、自豪,三個人一前兩後,像一個等腰三角形的三個頂點。“等腰三角形”勻稱地,無聲無息地往前移動著,十幾組這樣的“等腰三角形”組成了這支隊伍。牟洪雲看出來,前邊一個是所謂的“現行反革命分子”,跟在後邊的兩個是負責看押這個“反革命分子”的運動骨幹。牟洪雲先在隊伍裏看到了傅大愣,愣頭愣腦,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不住地東張西望,牟洪雲心想,傅冬梅的哥哥也落網了。隔了兩個組,牟洪雲和石頭、小杏兒三個人都看到了周恒順,正微微低著頭,挺直了身子在隊伍裏走著,他們三個人急忙朝隊伍走去,到了周恒順眼前,周恒順看見了他們,很激動,大概是因為看見了牟洪雲,很吃驚,臉紅了,難為情地說:“洪雲,你怎麽?”牟洪雲他們三個人跟在隊伍旁邊,一邊走,一邊跟周恒順說話。牟洪雲轉臉看著周恒順,低聲說:“我聽說了你的事,請了假,看看你。”周恒順身後的兩個看管人員湊近了嘀咕了幾句,看樣子是礙於牟洪雲爸爸的情麵,友好地對牟洪雲他們說:“你們說幾句話,快離開。”,牟洪雲朝他們點點頭,表示感謝,又回頭對周恒順說:“端陽哥,要經得起考驗。”周恒順眼裏湧出了淚水,頻頻點頭。牟洪雲聲音有點哽咽,但一字一句地說:“端陽哥,我給你說兩句話。頭一句,你本人最清楚自己是不是反革命;第二句,不論多大壓力,始終記著你常對我說的‘責任’,記著關心你,愛你的人,……”牟洪雲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周恒順說:“謝謝,我明白。”牟洪雲擦擦眼淚,對在一旁愣了似的石頭兒和小杏兒說:“有話快跟端陽哥說。”周恒順擦擦淚,說:“石頭,杏兒,你們來了?奶奶怎麽樣?”石頭說:“奶奶沒事兒。奶奶說你帶的衣裳少,又給你拿了一個棉襖,讓你挨批鬥的時候穿,拿了點花生米,晚上胃疼的時候吃十幾粒。哥,你沒事兒吧。”石頭兒把包袱遞給周恒順,周恒順說:“回去給奶奶還有咱娘說,我沒事兒,這裏吃的住的都行。”小杏兒仰臉心疼地看著周恒順,眼淚像斷線珠子般往下滴,哽咽著喊聲“端陽哥”,就說不下去了,周恒順流著淚,說:“杏兒,昨天你攆我,摔著了嗎?”杏兒說:“右腳脖子崴了,腫了,走路有點瘸,先生說骨頭沒事兒,有十多天就好了。”石頭兒說:“小杏兒腳腫得厲害,不讓她來,她非來不可。我用地排車拉著她來的,進了縣城,她嫌難看,俺把地排車寄放下,走過來的,她疼得咬著牙,遭老罪了。”周恒順說:“杏兒,害你受苦了。”杏兒說:“這算不了什麽。端陽哥,你可一定要好好吃飯,睡覺,要想開呀。”周恒順說:“杏兒,別擔心,我沒事兒。你來看我,劉嬸兒願意嗎?”小杏兒說:“她願意,她說你這是遭難了,人得講良心。她來看奶奶了。我來縣城,她也同意。我會常過去照看奶奶。”周恒順說:“小杏兒,謝謝你,拜托了。”小杏兒說:“端陽哥,你別這樣說,你這樣說,我心裏更難受。”他們三人跟著隊伍走了一段路了,兩個看押人員不耐煩了,一個說:“好了,話說得夠多了,哭哭啼啼,什麽樣子,快走開吧。”剛才穿棉猴兒的縣革委副主任的女兒跟周恒順說話,兩名看守裝聾作啞,不哼不哈,聽之任之,換成穿老式花棉襖的農村姑娘,跟同一個人說話,他們就變得橫眉怒目,毫不容情,牟洪雲暗想,中國人慣會“衣帽取人”,“看人下菜碟”,“什麽客什麽待”,吃公家糧的幹部尤其如此,而跟權力,“專政”沾上邊兒的人更是兼有奴才和鷹犬兩副嘴臉,隨時隨機變換,她低聲說:“石頭兒,杏兒,咱別跟著他們了。端陽哥,我們走了。”
石頭兒和小杏兒不情願地跟著牟洪雲離開了周恒順所在的“隊伍”,走到馬路旁,周恒順跟著隊伍走遠了,石頭兒、小杏兒和牟洪雲還在清冷的寒風中站著,馬路上,不時有縣直機關和鄉下來的參加批鬥大會的群眾隊伍走過,牟洪雲說:“你們打算去哪裏?來縣城還有別的事嗎?還是現在就回去?”石頭兒說:“來縣城沒別的事。也沒心情逛蕩,回家。”小杏兒說:“我想上會場去看看。”牟洪雲說:“這種會有什麽看頭,也沒什麽可聽。無非是說些派性鬥爭的事。你們參加這種會,看著難受,聽著生氣,別去了。”小杏兒說:“我挺擔心。怕端陽哥會挨打。”牟洪雲說:“現在不是運動初期了,是部隊幹部和解放出來的老幹部掌權,他們不是無法無天的造反派,會講政策,他們不會對批鬥對象搞武鬥,咱們剛才看見了,沒戴高帽子,也沒掛大牌子,也沒‘別燒雞’。”牟洪雲掏出五塊錢,說:“石頭,我得抓緊收拾收拾回濟南,不請你們去我家了。拿這點錢到飯店買點高價飯吃了,就回家吧。”石頭兒連連擺手,說:“洪雲姐,我不要你的錢,我身上有帶的錢。”小杏兒說:“俺帶煎餅了,不用買飯。”牟洪雲說:“怎麽不能要我的錢?我不是姐姐嗎?天那麽冷,你們帶兩個煎餅,冷冷喝喝的,怎麽吃?聽話,拿這點錢,去吧。回去跟奶奶說,端陽哥在這裏吃的住的都可以,也沒人打罵人。讓老人家放心。”石頭兒隻好接過錢來,牟洪雲回家了。石頭兒要領著小杏兒去飯店,小杏兒說什麽也不去,說:“端陽哥在這裏挨鬥,咱去下館子?再說,端陽哥不去掙錢了,你有倆兒錢也得省著花。奶奶有個病有個災的,沒錢怎麽辦?”石頭兒擰不過小杏兒,隻好在路邊買兩碗白開水,吃了帶的煎餅,回家了。
周恒順、傅大愣和他們幾個難兄難弟在很像犯人又不是犯人的隊伍裏規規矩矩地走到會場,在 大會主席台後邊跟縣直機關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匯合到了一起。足足有三十多個人,有點名頭兒的造反派組織頭頭和骨幹幾乎一鍋燴了。這些昔日的一個戰壕的戰友,往日見了麵,總是胡嘻八鬧,如今誰也不敢跟誰說話,隻是相互用眼睛看看,算是“心照不宣”,打了招呼,大多數人都苦著臉,有的垂頭喪氣,形容委瑣,跟原先造反時意氣風發,趾高氣揚的樣子判若兩人。張峰倒是一副很不在乎的樣子,嘴角兒微微撇著,那表情似乎在說,我倒要看看你們搞什麽名堂,傅大愣腦袋像撥浪鼓,轉來轉去,有時還跟人開玩笑,“戰友”嚇得不敢答話,他竟說:“怕什麽?現在充老實人,晚了,早幹什麽去了?身子掉井裏,耳朵掛不住。你就是再老實,再裝孫子,人家該怎麽整還怎麽整。”周恒順在旁邊替他捏一把汗,有時插幾句話,幫他打圓場,他依舊不管不顧,也就不再搭理他。……來會場的路上,周恒順見到了石頭兒、小杏兒,居然還有牟洪雲,這讓他既吃驚又感動。牟洪雲和小杏兒都擔心他會想不開,自是情深意重,但他們是過慮了,周恒順早就想過,他這一生是奔著苦難來的,如今的事不過是在他苦難史上另一頁兒罷了。他能承受,他必須承受,他苦難的路還長,他必須咬著牙朝前走。……批鬥大會開始了。仍然像原先造反派批鬥“走資派”一樣,聽上去義正詞嚴,實際上強詞奪理。為了論證設定的結論,不惜歪曲事實,不論事發時的背景和條件,隻一味牽強附會,扣大帽子,上綱上線之高,駭人聽聞。口號聲震耳欲聾,像封建社會公堂上的“殺威”聲,讓被批鬥者膽戰心驚。不同的是批鬥會的主持者和批鬥對象換了人,跟造反派奪權後大批判時掉了個個兒。周恒順和他的“戰友”們都低著頭在台前挨挨排排地站著,聽著跟他們過去批判別人時一樣激昂慷慨,怒火填膺的發言和怒潮般的口號聲,周恒順的思緒翻滾,像野馬在草地上奔騰。僅僅三年多過去,叱吒風雲,令山河失色的造反派登堂入室,糞土權貴的英氣掃地以盡,他們的全部活動,他們引以為榮的“革命業績”,他們哭著喊著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革命行動”統統變成了篡黨奪權,反黨亂軍的反革命罪行。……周恒順想到了法國大革命時專政和複辟的輪回,還想到了大鬧天宮的孫猴子“造反”不成被西天佛爺壓在五行山下……文革中成王敗寇的曆史起伏跌宕,波譎雲詭,如白雲蒼狗,變幻莫測。不同營壘的人們角色變換太快,讓人頭暈目眩。前些天,周恒剛來信說,全國各地對造反奪權時站出來的領導幹部的清算,似乎是毛主席這個偉大的戰略家治國馭人之策的應用,率先“站出來”的領導幹部和造反派不過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手中的棋子而已。運動初期大張旗鼓,大喊大叫,調動和激發潛藏在人們內心深處的私欲和邪惡,讓他們把鬱積多年的怨氣,怒氣,不平之氣像火山噴發一樣渲泄出來,讓生旦淨末醜各類角色盡情表演,然後拉清單,算總賬,聚而殲之,借以實現通過大亂達到大治的宏圖大略。……難道真的是這樣嗎?看現象,周恒剛說的似有幾分道理。但周恒順又覺得,按他的理解,不會是也不應該是這樣,因為毛主席說過,共產黨人是最正直,大公無私,光明磊落的人,黨的領袖更是如此,怎麽會以謀略權術對待他的部屬和人民?……周恒順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會上的批判發言和口號聲全成了耳旁風。反正他也不用按批判發言去寫檢查交待,更不是因為聽了這些發言,觸及了靈魂,端正了態度,提高了覺悟,才會去認識自己的“錯誤和罪行”,……他又突然想到,被帶到縣裏關起來後,聽骨幹們議論抄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家的事,他的家大概也會被查抄,他擔心牟洪雲給她的信被抄走,那些信對他說來特別珍貴,他更害怕周恒剛給他的信被抄走,因為信上有些議論時政的話是犯忌的,要是因為他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再牽連到周恒剛,讓周恒剛落進了法網,那他可真是百死莫贖了。……
牟永平中午下班來家,問牟洪雲:“見沒見到周恒順?”牟洪雲說:“見到了,在他們被押著去會場的路上,和周恒順他弟弟石頭兒,還有周恒順的對象兒一起。看押的人還算不孬,八成是看你的麵子。”牟永平說:“怎麽樣,他壓力大不大?上午批鬥會上,我看他挺正常的。”牟洪雲說:“他還好。他是有頭腦,能擔當的人,特別是有責任心的人,他能承受得住。”牟洪雲媽媽問:“周恒順有對象了?怎麽樣?”牟洪雲說:“對,是他鄰居家的一個女孩兒,比他小五、六歲,人挺好,很俊巴,心眼兒好。”媽媽說:“那真不孬。小雲,人家周恒順都找對象了,你就別胡思亂想的了。”牟洪雲臉一沉,說:“媽媽,你說什麽?我怎麽胡思亂想了?我和周恒順是兩個世界上的人,像兩條平行線,互相看得見,但永遠不能相交,能怎麽樣?我們隻能認命,甘苦自知罷了。”牟洪雲說著,眼圈兒紅了,爸爸媽媽見女兒這樣,知道他們惹她不高興了,相互使個眼色,不作聲了。吃飯的時候,牟洪雲說:“怎麽樣,老爸,上午的批鬥會一開,大快人心吧?三年河東轉河西,感覺不錯吧?”牟永平說:“這個妮子又諷刺爸爸。我沒什麽不錯的感覺。我跟原先挨鬥時的看法兒差不多,覺得荒唐。我為這些人難過。他們中有的人—像一中那個女學生李靜—還是個孩子,經過這次挫折,一輩子都完了。廖書記在會上講話時明確地說,要讓這些人為他們的錯誤付出一生的代價。”牟洪雲說:“這是他的也是不少人的心裏話。真不知道為什麽要搞這麽一場文化大革命,就是為了讓人表演,暴露,然後懲治嗎?”牟永平說:“文革剛開始,我不理解,後來覺得是為了反掉官僚主義,反修防修,自己好像有點理解了。現在這樣一反複,又不理解了。”牟洪雲說:“何止是你?對這場運動,今人,後人誰也理解不了。”晚上,牟永平下班回來,把牟洪雲叫到她房間裏,緊張兮兮地說:“下班前,一打三反辦公室一個辦事員叫李繼忠的—也是你們一中校友,中專畢業後參加了工作,文革前給我當過秘書,人挺厚道—到我辦公室,給了我幾封信,說是方莊公社抄了周恒順的家來交材料,他收的,發現有幾封信,裏邊有你的,也有周恒剛的,他覺得是私人信件,跟陶陽縣的文革沒什麽關係,他也沒看,趕緊拿出來,交給我了。這個李繼忠真不孬。”牟洪雲忙從爸爸手裏接過那幾封信,氣憤地說:“這算什麽事?隨隨便便就抄人的家?”爸爸說:“說是為了取得證據。好了,別生氣了。”爸爸出去了,牟洪雲忙把幾封信拆開來看了,她那幾封信是寫給周恒順的“情書”,沒想道又回到自己手裏,她看著看著就淚眼模糊了,信裏並沒什麽違礙之語。她又看周恒剛的信,看著看著頭上不由自主地就冒了汗:裏邊有不少對形勢看不慣,出格犯忌甚至很嚇人的話,心想,這周恒剛真是膽大包天啊,如果這些東西落到組織手裏,簡直不堪設想。吃飯的時候,牟洪雲說:“爸爸,你這個秘書是大好人,得好好謝謝他。”媽媽說:“這件事誰都不要再說了,要是傳到廖書記那幫人耳朵裏,對李繼忠,對你爸爸都不好。小雲,你把周恒剛那幾封信拿著,給他送去吧。”牟永平說:“我聽說恒剛他爸爸的問題仍然沒解決,不過我相信他不會有問題,現在省委莊重同誌也出來工作了,他對周橋一向器重,估計用不了多久,周橋也沒事兒了。”媽媽說:“周書記是好人,恒剛是個好孩子。我還見他在《大眾日報》上發表的文章哩。”牟洪雲說。:“他喜歡寫東西,人家也向他約稿。”媽媽問:“恒剛有對象了嗎?”牟洪雲說:“沒聽說,好像還沒有。”媽媽說:“你看你們這一中的‘兩周一牟’,三人都老大不小的了,周恒順最不順利,好歹還有個對象了,你和周恒剛,都不找對象。小雲,人家周恒順找對象了,你總該考慮這事了吧?”牟洪雲說:“媽媽,你再把周恒順和我放一起說,我跟你急。”媽媽說:“好,咱不說周恒順了。我覺得周恒剛這孩子就不錯,他爸和你爸又是老同學,沒事兒你跟他多聯係聯係。”牟洪雲說:“媽媽,我現在沒心情考慮這方麵的事,我得收拾東西,回濟南。”
“五二五通知”下達後,周恒順為自己和“戰友”的命運擔憂,一直惴惴不安,但是,當災難真的落到頭上,被幾個人“護衛”著,坐在公安部門押送犯人的三輪摩托上,來到縣城,住進了設在縣委機關大院的“監房”,二十四小時有人看守,心裏懸了多少天的石頭落了地,要來的來了,心情倒是平穩下來了。他不過是個社員(農民),地排車夫,從小到大,沒吃過一天“皇糧”(在縣裏“革命”那段時間,他也是從家裏拿瓜幹兒、玉米等來換糧票兒),他不像機關企事業部門的造反派怕丟掉職務,崗位,工資,住房,商品糧,公費醫療等福利,他什麽都沒有,沒有什麽東西好失掉,除非被判刑(但他相信,以自己那些所謂“罪行”,不致如此),讓他離開家鄉和親人,此外他沒有什麽好怕的。像現在這樣暫時被剝奪人身自由,隻要當權者不搞刑訊逼供,他覺得無所謂,因為即使在平常日子裏,每天拉地排車掙幾毛茶水錢,外出要向生產隊長請假,去濟南得找大隊開介紹信,他沒感到有多少“自由”。被“弄”—隻能用這個詞,因為畢竟不是拘留,更不是逮撲—到縣裏來以後,縣一打三反辦公室的人跟他談了話,除了指出他所犯錯誤和罪行的嚴重,性質惡劣,影響極壞之外,還特別強調他犯錯誤並不偶然,而是有階級根源的,就是說,同樣犯錯誤,別人可能是認識問題,是一時糊塗,而他則是階級立場問題,言外之意是他周恒順是帶著被打倒的地富反革命國民黨反動派對新社會的仇恨,為階級報複參加造反運動的,是圖謀篡黨奪權複障資本主義的。周恒順心裏暗自冷笑,真是荒唐,滑稽,國民發反動派,舊社會與他何幹,給過他什麽好處,他要搞什麽勞什子資本主義複辟?……也就是說,周恒順是有“原罪”的,而這“原罪”是載於“另冊”的,是如影隨形,要跟他一輩子的。……周恒順並不辯駁,他知道辯駁也沒有用。人家就說你身上有“階級烙印”,犯錯有“階級根源”,你又怎麽能證明自己其實沒有呢?你也不能把心挖出來給他們看看。隻能是人姑妄言之,他姑妄聽之。而且他還要在檢查交待時自己也拚命上綱上線,也照他們的說法兒,深挖自己的“階級根源”。在這方麵,他不想也不可能去堅持什麽“真理”,他已然絕望了,“哀莫大於心死”,他沒有自證清白的願望和動力,既來之,則安之,讓他們關幾個月,還是回家當自己的社員,拉自己的排車,在這段日子裏,要注意吃好,睡好,留得青山在,方能有柴燒,奶奶娘還有石頭兒還指望著他哩。文革初期他到縣裏來“忽隆”那幾個月,是他作為社會人的一次覺醒和失敗的嚐試,從那以後,直到永遠,他的存在價值隻是作為一個家庭人為親情而存在。對於世間事,他看得透,也想得開。真正讓他痛苦的,是對奶奶、娘的掛念和對杏兒的思念。他知道,苦在他身上,疼在她們心上。那天,那麽冷,小杏兒瘸著腿,忍著疼,起那麽早,和石頭兒一塊趕來,就是為了看看他。……而且牟洪雲也向工作單位請了假,專門留下來看他,為的是給他說那幾句話,她為他擔心。周恒順覺得上天對他不薄,兩個天使一樣的女孩兒,在他成了準“反革命”的時候,不棄之,避之,而是對他如此珍重和關愛。小杏兒和石頭說奶奶沒事兒,他放心了。但是,娘知道這事了嗎?娘這一輩子夠苦的了,心掛兩腸,現在又要為他擔心憂心。他年少讀書時,努力學習的動力就是讓奶奶和娘過上好日子,享有體麵的人生,他還給娘說過,等他上出學來,在哪裏工作了,把兩個妹妹接了去,供她們上學,讓她們像城裏的孩子一樣,有好的前途,過幸福的生活,但是,所有夢想都化成了泡影,兩個妹妹都長成大姑娘了,她們雖然上學很努力,但是很難有深造的機會兒,等待著她們的是和農村千千萬萬女子同樣的辛苦、饑寒、勞累、屈辱的人生。周恒順每想起這些,就暗自叫苦,戚然不已。……不用說“解放”妹妹,就連對娘他也沒怎麽盡孝。他下學多少年了,快三十歲了,除了靠拉地排車掙幾塊錢,支撐自己的家,他隻能逢年過節給娘買點餅幹點心,給娘幾塊錢,娘總是推來推去不肯要。他愧對母親。山莊閉塞,但願娘和大爺不知道他的事兒,就太好了,知道得越晚越好。……
批鬥會開過幾天了,周恒順又被“一打三反辦公室”傳喚過了一次堂,仍然是那一套,半是威嚇,半是欺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問題不在大小(?),關鍵在於態度。怎樣算是好的態度?就是要對問題來個“竹筒倒豆子”,一絲也不保留。交待自己的錯誤(罪行)要完全徹底,毫不隱瞞,揭發同夥的問題要堅決無情,毫不袒護。他們隻字未提抄他家的事,看來周恒剛的信沒被他們發現,周恒順暗自慶幸,真是謝天謝地。……吃過中午飯,周恒順正想上床躺一會兒再起來寫“檢查”,突然聽到排房西頭兒有人在吵鬧,一聲高一聲低的,有個男的聲音特別熗,周恒順聽著有些耳熟,猛然間,那人說話聲音越來越近了,聽得越來越清了,那人咋唬道:“你們這些小黃黃兒少嚇唬這些老爺們,老爺們兒革命的時候,你們還穿開襠褲裏,給我打什麽官腔?周恒順犯多大的罪,他親娘他妹妹來看看他,你們還橫攔豎擋的,我就往裏進,看你們誰敢攔我?我是殘廢軍人,你們誰讓我犯了毛病,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周恒順知道是大爺和娘還有妹妹都來了,忙走到門口,見大爺和娘,兩個妹妹正朝這邊走來,周恒順喊道:“娘,大爺,你們來了。”幾個人進屋來,娘站在周恒順跟前,小珍、小玉站在娘身旁,娘滿眼是淚,小珍、小玉抽抽搭搭地哭,娘拉著兒子的手,端詳著兒子,說:“小兒,才這幾天,你就瘦了。小兒,他們打你了嗎?”周恒順強忍著眼淚,說:“娘,你不用掛我。領導上執行政策,不打人,隻讓檢討錯誤。”娘說:“你遭了這事,俺好幾天不知道,你大爺昨天上方莊趕集,聽他戰友說的。這不今天一早你大爺就用小車兒推著我,小珍、小玉跟著,先上了榆樹村看你奶奶,石頭兒上工去了,小杏兒她娘在咱家。你奶奶說起你的事,哭天抹淚的。她身體還算行。看完你奶奶,迭忙來縣城了,剛才在門口,人家聽說是酸棗嶺的,不讓進,你大爺跟人家急了,說了難聽的,才沒真擋俺。”周恒順說:“這裏有規定,隻準自己家的人來送東西。他們不知道咱家的情況。娘,大爺,那年我經不住幾個同學動員,上縣裏來鬧騰了七、八個月,犯了錯誤,讓二老擔心了。你們不必十分掛我,不用常往這裏跑。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我沒幹過那怕一丁點兒犯法的事,所以沒什麽好怕的。”大爺說:“端陽,不用二乎他們這一套,我怎麽看著這個打反革命法兒,不是多麽地道,有點兒狗拉耩子—不排場。”周恒順說:“大爺,咱不敢評判黨中央發動的運動。我一定好好按黨組織的要求,好好交待問題,爭取寬大處理。”小珍小玉走到周恒順跟前,一人拉他一隻手,眼淚“叭嗒叭嗒”地往下掉,說不出話。周恒順眼裏含淚,強笑著說:“都快成大姑娘了,還這麽好哭。哭皸了臉,不好看了。”小珍說:“俺一想到哥讓人家欺負了,心裏就難受。”周恒順說:“你們小,不明白這裏頭的事。不是有人欺負哥哥,是哥哥做了錯事,領導讓來認識錯誤。不過你們放心,哥沒很大的過錯,沒什麽大防礙。你們在家裏,見媽媽難過,就勸她,安慰她,記住了嗎?”小珍小玉兩眼含著淚,連連點頭,說:“記住了。”說完,小珍、小玉解開帶來的包袱,一個人捧花生,一個人拿柿餅,送給屋裏兩個“看守”,小珍說:“兩位大哥,這是俺自留地裏出的花生,俺自家樹上的柿子做的柿餅,你們嚐嚐。俺哥在這裏,你們費心。”兩個看守慌忙接過小姑娘給的東西,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麽好。娘說:“他兩個大哥,俺孩子在這裏,你們多關照。”一個看守說:“大娘,我們知道周恒順的情況,運動風頭兒上,誰也不好說什麽。你們放心,我們不會虐待他。”大爺說:“端陽,記住了,別當大事兒。給他來個猛吃猛喝猛喘氣,天塌下來地接著,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人沒娶媳婦兒,就算沒長大,一輩子長著哩。這個事兒過去了,回家麻利地娶媳婦兒,你奶奶你娘急等著抱孫子哩。不用記掛你奶奶,石頭兒找大隊要求回生產隊,要是於二車那個王八羔子不同意,我就讓你娘去照顧你奶奶。”周恒順說:“大爺,娘,這屋裏兩位兄弟對我挺照顧的,你們不用掛我。時候兒不早了,你們回去吧。大爺,你和俺娘三下裏跑,讓你受累了。”大爺說:“這孩子,跟我還客氣什麽?”說完,大爺帶上娘和兩個妹妹,似乎是有意地大聲大氣,旁若無人地走了。周恒順心想,大爺不是張狂,“燒包”,他是故意這樣做,向這裏的看守人員示威,讓人家知道他不是好惹的,警告他們不要欺負他的孩子,大爺以新中國的功臣自居,但實際上,當權者們誰又會拿一個沒職沒權沒地位的退伍殘廢軍人當回事兒呢?
周恒順和其他被指為“現行反革命分子”的造反派組織頭頭、骨幹們被關在隔離室裏熬著時日,一天天過去,風變溫和了,陽光變暖了,先是柳梢兒露出鵝黃,又慢慢變綠,幾天後,白楊樹枝枝梢梢掛滿了楊穗兒,一場春雨下過,楊穗兒落滿了一地,很快,嫩生生的葉片兒蜷曲著冒出來了,不出幾天,整個樹冠綠茸茸的了。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石頭兒在戰山河戰鬥隊要到各大隊去打井了。周恒順很擔心石頭兒的身體。張峰在公社農場當場長的時候,石頭兒當戰山河戰鬥隊的倉庫保管員,後來,張峰因為和唐振鬆、周恒順一起搭救徐老師,縣領導迫於紅衛兵的壓力,撤了張峰的職,接替的人也沒把石頭兒的保管員換掉,但是,去年王效禹一派失勢後,農場又換了新領導,而這新領導跟於大牛、於二車兄弟是一派兒的,在他們挑唆下,農場場部以充實“一線”力量為由,石頭兒的保管職務被拿掉,下到下邊一個生產隊,這個生產隊專門負責給有需要的大隊打井,活兒不像開山築壩造田那樣累,但是要輪流下井,周恒順讓他回來,他不願回村跟於家兄弟那夥兒人惹氣,而且農場管飯,還省家裏的口糧,就一直在農場待到現在。可是,打井,常在涼水裏泡著,石頭兒受得了嗎?……自留地裏的麥子澆上水了嗎?……春天過去,夏天來了,酷熱的夏季熬過去,秋天來了,“一打三反”運動一直如此這般地進行著,雖是以傳統的對敵鬥爭那種運動的麵目出現,但實際上是赤裸裸的派性活動。運動的領導和骨幹全是“站對了隊”的即被打擊者對立麵的人,他們嘴上是“革命”詞藻,動機似乎十分純正,但骨子裏是一派對另一派的打擊報複。他們對審查對象搞攻心,利用人性的弱點威脅利誘,又打又拉,讓他們“狗咬狗”,對他們分化瓦解,體現“教育大多數,孤立少數,重點打擊死硬分子”的政策,不少受審查的人經受不住長期的精神折磨,為了盡早解脫,把“誓死捍衛”的誓言,戰友之間的義氣丟得一幹二淨,不但添油加醋地揭發同夥,甚至不惜捏造事實,提供“爆炸性”材料,顯現出人性的醜惡、孱弱和所謂“革命精神”的不堪一擊。隔一段時間,縣裏就開一次“寬嚴大會”,會上宣布對個別表現好或立了“功”的提前予以解脫,對表現差的 點名警告或予以“升級”—轉往別處單獨關押,對個別問題嚴重的人逮撲法辦,唐振鬆是第一個被逮撲的,其致命的罪行並不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派性活動,而是“偷聽敵台”,原來唐振鬆有個業餘愛好,喜歡自己裝配收音機,在調試頻道的時候偶爾會撥到“美國之音”、“蘇修”電台或台灣電台,一中有個審查對象是個管試驗室的職員,姓牛,運動中十分狂熱,外號“牛極左”,被關起來以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揭發同夥揭紅了眼,急於立功,突然有一天,他想起曾聽到唐振鬆調試收音機時出現“美國之音”等外台的聲音,立即揮筆寫材料檢舉康振鬆“偷聽敵台”,唐振鬆先是矢口否認,但在牛極左和另外兩個一中老師的指證下,被迫承認確曾聽過外台,同時辯解說,是在裝配收音機調試頻道時偶然出現了那種情況,出於好奇,聽過幾句,絕非有意識地收聽敵台,但“一打三反”運動的領導者們正苦於被審查對象的錯罪太過普通,好歹出現一個“夠杠兒”的,豈能放過?唐振鬆很快就被逮撲了。工人指揮部一個頭頭兒是從北京武警部隊轉業安排的,因為文革前和文革中給別人說過毛主席的第一位夫人楊開慧和江青之間,還有一個老婆,另外還說過林彪身體不好,要在一個特製的睡床—那睡床恰如顛簸的汽車—上才能入睡,這些“充能的”,信口開河說的或真實或撲風捉影的話被同夥揭發出來,這個頭頭被以“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惡毒攻擊林副主席,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罪名被抓撲,更讓周恒順震驚的是傅大愣以“致死人命罪”被逮撲,而死者竟是牟屯大隊原支書邵長興因病而死的妻子(聽說連邵長興本人也不認為他妻子的死應由傅大愣負責)。每次寬嚴大會都會解脫幾個人,張峰因為是烈士子弟,又是複員軍人,“認罪態度尚好”,第一批被解脫。後來不斷有人被陸續解脫,但是,周恒順卻既沒有被“升級”,也一直得不到解脫。關押中的周恒順和盼他回家,望眼欲穿的家人就一直被曠日持久地煎熬著。
周恒順被帶走後,石頭兒為了照顧奶奶,找大隊要求不去“戰山河”戰鬥隊了,回生產隊幹活兒,在鍾向東被“揪”出來後,於二車成了大隊革委的實權派,說話更硬氣了,回答得很幹脆:“不行。不年不節的,不能換。”石頭兒隻好仍在“戰山河”戰鬥隊幹,他記著哥哥囑咐的話,不論工地離家多麽遠,也不論天好天孬,每晚都回家。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打水,推碾軋瓜幹兒和玉米,忙一陣,再匆匆趕往工地吃早飯,過午放了工急忙火速往家跑。日子長了,累得臉幹黃,也很瘦,奶奶讓他隔個三天兩天回家一趟就行,他說:“奶奶,我在那裏老掛著你,更難受,你就讓我回來吧,沒事兒。”娘心疼石頭兒,也掛念婆婆,把酸棗嶺的家舍了,來榆樹村陪婆婆,石頭兒這才不天天往回跑了。但是,石頭兒現在幹的這打井的活兒很苦很危險,這年天旱,打井的任務很急,很重,石頭兒從那年被人打傷後,身體本來就瓤,在打井隊,不少人知道石頭家政治情況不好,他哥又成了“現行反革命”,狗眼看人低,石頭兒自然成了“眼子包”,幹活兒中吃不少啞巴虧,身體越來越差,下井受涼,常常傷風感冒,奶奶和娘讓他請假來家歇幾天,石頭兒不肯,說:“俺哥攤上這事兒,不能上隊裏交錢買工分兒了,三口人的口糧全指望我掙工分了,可不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耽誤。”奶奶說:“甭管什麽口糧,工分兒,身體可是本錢啊。”石頭兒說:“不礙事。年輕輕的,哪會就累趴下呢。”小杏兒的日子更難過。於大牛的小舅子孫誌春一直在本村小學當民辦老師,同時還是大隊革委會委員,這些年他一直迷戀小杏兒,有事沒事兒湊乎到小杏兒跟前說些不鹹不淡,讓人肉麻的話,還曾托人來劉家說媒,但被小杏兒娘一口回絕了,並明確告訴媒人,小杏兒有對象了,是老家小杏兒一個遠房表哥,在公社革委當副主任。但“一打三反”開始不久,小杏兒那個表哥因為當地文革中武鬥的事給逮起來了,而小杏兒真心喜歡的周恒順也成了“現行反革命”,孫誌春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石頭兒仍在“戰山河”幹活兒,少個礙眼的,方便他過來找小杏兒,纏得小杏兒心煩幹噦。她和周恒順是“私定終身”,小杏兒娘硬替她做主答應了老家那個遠房表哥。“一打三反”中,那人給抓起來了,小杏兒跑到周家,說:“奶奶,大娘,我給您說個事兒。俺娘非得讓我跟他的那個人逮起來了,俺娘這一心指望他給俺娘倆兒當靠山哩,這下,靠山倒了,俺娘幹瞪眼,沒法兒了。”程兆蘭和苦妮兒聽小杏兒這樣說,不知怎樣接茬兒,程兆蘭說:“你這個遠房表哥也是個沒福的。”小杏兒神色黯然,說:“說實話,奶奶,我不同意這門親事,心裏煩他,明知道我不願意還硬來找,可是,乍聽說他遭了這事兒,心裏也不好受。”過了一會兒,小杏兒又說:“這回我跟端陽哥的事沒擋頭兒了。”奶奶和娘聽小杏兒這樣說,心裏盼著端陽早一天給放回來,快點兒把他和小杏兒的喜事辦了。……但是,十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小杏兒跑來了,進門就哭,說:“奶奶,大娘,壞了事了。”程兆蘭和苦妮兒以為小杏兒聽到了有關端陽的壞消息,急忙說:“小杏兒,別哭,快說出什麽事了?你端陽哥有大麻煩了?”小杏兒抽抽搭搭地說:“不是俺端陽哥的事。是孫誌春那個壞小子的事。俺娘給我找的那個對象出了事,咱村的人都聽說了,於二車和大隊婦女主任天天往俺家跑,來替孫誌春說媒。他們胡說俺端陽哥是壞頭頭兒,是造反派的黑筆杆子,弄起來七、八個月了,人家放了好幾批了,他還出不來,就算抓不起來,這輩子也別想有出頭之日了。誰家閨女當了他的媳婦兒,一輩子甭想有好果子吃,得倒三輩子的黴,說俺娘可不能看著自己閨女往火坑裏跳,又吹乎孫誌春怎麽成份好,有學問,當民辦老師,公家發著錢,生產隊還記著工分,現在當著大隊革委會副主任,以後說不定讓上級往哪提拔哩。說孫誌春如何喜歡我,當莊好幾個大閨女上趕著他,他任誰不要,非得找我。說什麽孫家是當莊本裏,俺娘應下這事,一個女婿半個兒,一輩子就有指靠了。……兩人說得天花亂墜,嘴甜得像抹了蜜,巧得像插了花兒,兩個嘴角子出白沫,俺娘自來煩那個孫誌春,說他狗毛子哆嗦,沒個大人樣兒,鬼鬼丘丘,流裏流氣,還好鑽女人行兒,跟丁香不清不白的,可是兩個媒人勸俺娘不要聽那些閑話,說那都是村裏的小人嫉妒孫誌春,嚼舌頭根子,敗壞人的。其實俺娘心裏也知道俺端陽哥人好,可靠,可是又怕真像人家說的那樣。俺娘也沒個人商量,她能有什麽準主意?一來二去讓人家說轉轉了,經不住人家三番五次地磨,信了人家的花言巧語,竟答應下來了,這又就逼著我點頭兒。我一聽就惱了,哭著跑出來了。”奶奶問:“小杏兒,你怎麽跟你娘說的?”小杏兒說:“我說了,讓我跟那個孫誌春,我是死活不幹,這輩子別想,下輩子別指望。除非太陽從西邊兒出來。反正於家勢力再大,也不敢搶親,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我說俺娘,你給我說俺那個當公社副主任的表哥我都不願意,孫誌春這麽個小二流子貨,我就願意了?他當什麽民辦老師,又是大隊革委的官兒,我根本看不到眼裏,一錢不值,比起俺端陽哥來,他狗屁不是。我也給俺娘說了狠話了,這輩子除了俺端陽哥,憑你是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官宦,什麽委員,主任,教員,幹部,我連眼皮都不帶閃一下兒的。俺娘氣得幹瞪眼。奶奶,大娘,我跟您兩位老的說,俺端陽哥要飯,我跟他一起拉棍子,他蹲大牢,我去給他送牢飯,他罰勞改,我等他回來。……我就不信俺兩人到不了一塊兒。”奶奶說:“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兒心胸,這麽個誌氣。我跟你說,酸棗嶺你大爺說,他聽他在縣上工作的戰友說,你端陽哥沒真正的大過處,隻是他寫的那些文章得罪人了,那些人記恨他。讓他關多少天,最後也受不了管製,更抓不起來。天無絕人之路。連陰雨再長久,沒有不晴的天。地裏的土坷垃還翻個兒哩,也不能說你端陽哥永無出頭之日。隻要你倆主意正就沒事兒。”苦妮兒說:“小杏兒,你給你娘說,憑你端陽哥的為人,日後,咱們兩家就成一家人了,你端陽哥還不就是你娘的兒了?”小杏兒說:“奶奶,大娘,您這麽一說,我心裏就更有空兒了,我回去就跟俺娘這麽說。”
如果說,文化大革命把偌大的中國變成了人間地獄,山東省在這個地獄裏,和其他部分省區比較,景象沒有那麽慘烈,既沒有出現“殺人比賽”,武鬥、“內戰”的血雨腥風也較為少見,像陶陽縣這樣離省城較近的縣份兒文革過程更顯“溫和”。所以“一打三反”運動開始後,盡管運動的主持者處心積慮,挖空心思,咬牙切齒,但幾乎抓不到他們排定的“現行反革命”觸犯刑律的罪證,吹著浮土找裂縫兒,把勉強“夠杠兒”的,雖然並不“夠杠兒”但通過誇大其詞硬給拽到“杠兒”上,在全縣抓了十幾個人,但運動的組織者總覺得意猶未盡,有“雷聲大,雨點小”之憾,很不過癮。運動從初春開始,如今夏天已過,秋季來臨,運動已呈“強弩之末”態勢,仍然關著沒放的幾個審查對象已經榨不出什麽“油水”,搞不出什麽名堂。陰曆八月初,為了貫徹偉大領袖毛主席“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兒,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解決。”的最新最高指示,一支支左部隊來到陶陽,任務就是辦學習班解決陶陽縣文革中各種問題。陰曆八月十四這天早飯後,正在隔離室裏苦熬日子的人們突然接到通知,結束隔離,各自回家,跟家人團聚,過中秋節,八月十六到縣裏集合,整隊去鬆山林場參加為期三個月的大型全封閉學習班。周恒順接到通知,如聞皇恩大赦,喜出望外,三步並作兩步,慌忙回隔離室,收拾了東西,打個背包,背在身上,急急忙忙跟陪他住了七個多月的兩位運動骨幹道別,大步流星地離開隔離監舍往外走,好像是怕走晚了,跑慢了,又會再被留下,重新關起來似的。遇見同是步履匆匆的昔日“革命戰友”,今天的“難兄難弟”,過去相互間曾那樣友愛,現在卻變得生澀,疏離,這倒不全是因為他們之間在過去七個月裏曾相互“揭發”,多半還是因為此番跌落過分慘烈,他們一個個驚魂未定,心有餘悸,不敢說什麽話,也無話可說,隻是互相含義模糊地點頭示意而已。周恒順出了縣委大院兒,不一會兒就出了縣城,行走在回家的大路上了。他是正月十五那天被“抓”來的,今天是八月十四,已經被關了整整七個月。過去,他曾以為,高考落榜,回家當社員,當車夫,就是他人生的穀底了,沒想到,陰差陽錯,他又被關進不是監牢的監牢,失去人身自由,在全縣召開的大會上被批鬥,時間長達七個月。這七個月裏,除了時不時地爬大台子挨鬥,在監舍裏寫那些沒完沒了的檢查交待和揭發,證明同夥的“罪行”,餘下的時間,除了吃就是睡,周恒順竟然變胖了,臉像浮腫了似的,但又像蒙了一層鏽,他知道這是心情鬱悶和少見陽光所致。周恒順一個人在沙石路上大步走著,不大會兒就渾身是汗了,他覺得自己身子變“虛”了。他抬頭看看天,太陽很大很亮,但已經不是那樣炙熱了,天藍得讓人望著心顫,莊稼地裏,黑綠的地瓜秧兒蓋嚴了地皮,有女社員在剪地瓜秧兒的嫩尖兒,那是準備切曬冬春“瓜菜代”的口糧,不多幾塊玉米地裏的玉米花穗早已幹枯,葉子開始泛黃了,玉米棒槌卻搐搐巴巴,不像樣子,村子裏棗樹上的棗兒紅了,穿著破衣衣爛衫的小孩兒們或用石塊兒砸,或抱著樹身搖晃,他們在“拾”棗,有棗子落下來,幾個孩子爭搶,搶到一個立刻塞進嘴裏,撐得腮幫子鼓了起來,……關在縣委裏七個月,乍出來,周恒順竟覺得外邊的世界陌生而又新鮮。原來,一個普通人和一個失去自由的人看到的天地和世間萬物,那感受是不一樣的。……而實際上,外邊的世界並沒什麽大變化,還是那樣產量可憐的莊稼地,還是那樣一貧如洗,凋殘破敗的村莊,但沿途村鎮隨處可見的大字報、大標語卻顯示著“革命”、“運動”仍然如火如荼,沒完沒了。……曾幾何時,張峰、唐振鬆、還有那個女學生李靜是那樣義無返顧地擁抱文化大革命,他們和千千萬萬熱血青年一樣,天真地相信革命會滌蕩腐惡,構築純潔正義的新天地,卻原來竟然是腐惡更甚於往日,純潔正義的新天地未現,自身落入了飛蛾撲火之境。唐振鬆、傅大愣等被關進了監獄,其他人也從此被打入了“另冊”,再難出頭兒。周恒順在“革命高潮”的誘惑下,頭腦發熱,忘了自己身上的“原罪”,誤打誤撞,也去湊熱鬧,混跡於那場荒誕的毫無意義的有百害而無一利的“革命”之中,讓自己滑向了更深的穀底。……他下學後在村裏對於大牛兄弟一類當權人物不卑不亢,不軟不硬,一直堅持自己的人格兒,維持著自己的尊嚴,經過這一番折騰,他成了準“反革命”,恐怕連維持自己最低限度的自尊的資格也失掉了。他求學時有過的為自己開創有意義、有尊嚴的人生的夢早已破滅了,現在,連做人的資格都岌岌可危了。而且還給奶奶娘兄弟妹妹,所有關心他的人帶來那麽多痛苦。更不用說小杏兒了。這幾個月,小杏兒多次到縣上來看他,受了不少看守人員的白眼和譏笑,每次都是哭著進門,哭著離開,在家裏,也一定常常以淚洗麵。……“一打三反”前,他擔心自己遭事兒,怕連累小杏兒,有意疏遠她,但是給曆過這遭劫難,他知道他和小杏兒是很難分開了,否則會要了小杏兒的命。越到後一段,他越清楚,這場“一打三反”鬥爭不過是一次權力的再分配,是當權者借機搞的一出派性發作加打擊報複的鬧劇。被逮撲的人除了一個破壞軍婚的被判了刑以外,其他人一直關在看守所裏,既沒起訴,也沒審判,更不用說外邊這眾多“現行反革命”了。這次辦學習班,雖然宣稱是“一打三反”向縱深發展,而究其實是當權者豎了個梯子好下台而已。所以,沒什麽好怕的了,這次回到家,跟小杏兒商量好,學習班結束後,兩人就登記結婚,一天也不耽擱了。
八月十三,公社“戰山河”戰鬥隊放假,讓隊員們回家忙秋,過中秋節。幾個月了,娘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邊陪著奶奶,石頭兒來家了,奶奶讓娘回酸棗嶺,說:“快回去給他爺們兒拾掇拾掇,好好一個家,不知舍成什麽樣兒了。”苦妮兒說:“過十五了,端陽還不回來,我怕你難受。”奶奶說:“那你也得回去一趟。你放心,我不難受。”石頭兒要用小推車送娘回去,娘說什麽也不讓送,自己走著回酸棗嶺了。八月十四這天中午,石頭兒從自留裏幹活兒回來,跟奶奶一起吃飯,院牆外大楸樹上兩隻花喜鵲喳喳叫著飛來飛去,像一對情侶在嘻戲,奶奶看著它們,說:“從早晨起來,這對喜鵲兒就在咱院子跟前喳喳叫,是個好兆頭,興許你哥快回來了。”石頭兒說:“我在‘戰山河’聽人家說,‘一打三反’快不搞了,毛主席讓辦學習班,反正俺哥最近就該回來了。”奶奶說:“石頭兒,你哥讓人家弄起來七個月了,心裏憋屈,他回來,先別給他說小杏兒的事。別給他添堵。要說,也得讓小杏兒自己給他說。”祖孫兩正說著話,聽見虛掩著的大門“吱呦”一聲開了,又聽見周恒順的喊聲:“奶奶,我回來了。”奶奶聽見喊聲,把剛吃進嘴裏的一口飯吐到碗裏,急忙起來,慌忙中一時站立不穩,石頭兒忙過去扶著奶奶哆哆嗦嗦地站好,走到堂屋門口,周恒順緊走兩步,進了屋,來不及放下身上的行李,抱著奶奶瘦小佝僂的身子,淚流滿麵,奶奶像孩子一樣嚶嚶地哭了,一邊說:“小兒來,可把奶奶掛死了。”周恒順和石頭兒扶奶奶到椅子上坐下,奶奶還在哭,石頭兒拿毛巾來給奶奶擦淚,說:“奶奶,俺哥這不那全毛全翅兒地回來了,這不很好嗎?奶奶應當高興。我把飯菜熱熱,咱吃飯吧。”奶奶說:“好,奶奶高興。端陽,快洗把臉,石頭兒給你哥盛飯。”吃著飯,石頭問:“哥,這次回來,上頭兒怎麽說的?沒事兒了吧?”周恒順說:“沒大事兒了,不過還不算完。讓回來過中秋節,八月十六去公社集合,到鬆山林場報到,參加三個月的學習班。”奶奶嚇得厲害,手裏的筷子掉到了地下,說:“怎麽著,還不完?還得回去?”周恒順說:“奶奶,辦學習班,跟原先那樣審查不一樣了,不當反革命對待了,成了人民內部矛盾了,主要是讓提高認識,挖出真正的階級敵人。”奶奶說:“挖誰呀?”周恒順說:“就是這樣說說,實際上誰也挖不著,因為本來就沒有那樣的人。”奶奶說:“這是什麽事兒哎,今天一出,明天一調兒的。”周恒順說:“臨放假講了,家在農村的,參加學習班兒,隊裏給記工分兒,吃飯不花錢。奶奶放心吧,沒事兒了。”奶奶說:“沒事兒,沒事兒就讓家來唄,還得再讓去這三個月,怎麽這麽會變著法子治作人?”吃完飯,石頭兒忙著收拾碗筷兒,周恒順看著他,說:“石頭兒,怎麽小臉兒瘦成一條綹兒了,讓哥哥這事兒愁的,加上幹活兒,往家跑累的?還是身體有毛病?”石頭兒說:“活兒是不輕,老出去給各個大隊打井。上邊熱,下邊涼,常感冒,從今年夏天,又添了個毛病,好破鼻子。”周恒順說:“怎麽,不這不那的,鼻子就出血?沒讓大夫看看?”奶奶說:“他那裏還有咱村裏的先生都說是上火,沒事兒,我攆他上礦務局醫院看看,你娘也催他去,他怕花錢就不去,石頭兒這個強,不讓人喜。”石頭兒說:“奶奶,小小的孩兒,能有什麽事兒?沒點兒事,放心吧。”周恒順問:“俺娘好嗎?她什麽時候回去的?”奶奶說:“石頭兒放了假,我就讓她回去了。你娘讓你這事愁的,又心掛兩腸,也瘦了,倒沒什麽毛病。 ”周恒順問:“劉嬸兒來串門兒嗎?小杏兒常過來嗎?”奶奶說:“你讓人家帶走了,你劉嬸兒來過兩趟,咱對她家不敢說有恩,可是也對得起她,她心裏有數兒。小杏兒得空兒就過來。這幾天沒來,不知家裏有什麽事兒。”周恒順點點頭,沒出聲。周恒順猜想,他攤上了眼下這樣嚴重的事,劉嬸會更不讚成他和小杏兒兩人的事了。
劉嬸是個苦命的女人。他們老家在山東沾化縣,劉嬸嫁給劉叔,頭胎生了個兒子,後來又有了小杏兒。生小杏兒時產後大出血,好歹沒把命搭上,再也沒生養。劉叔家窮,幾畝鹽堿地打不出糧食,莊裏人一年到頭倒有多半時間外出討飯,劉叔人老實,不偷不摸,沒門道兒,又不願閨女成年價跟著出去要飯,土改前夕,下狠心離開老家來陶陽縣投奔親戚,不想路上兒子死了,親戚家也早搬走了,一家三口走投無路,要飯要到榆樹村,支書顧青山看了他們的介紹信,見他們可憐,收留了他們,參加了土改。讓他們住到程家磨坊院兒裏,跟住在程家柴禾院兒的周家成了鄰居,誰料三年災荒,莊稼人挨餓,劉叔得了肝炎。肝炎是富貴病,全靠“養”。家裏窮得叮當響,長年清湯寡水,拿什麽養?病了幾年,末了肝硬化,肚子又大又硬,受了個好罪兒,到底沒扒出命來,兩手一撒,合上眼走了。劉嬸兒和小杏兒娘倆兒被撇得好慘。虧得攤上個好鄰居,老太太是當莊暗樓程家二小姐,大家主兒出身,慈眉善目,惜老憐貧,她大孫子端陽這些年更是處處裏幫助她們。就在去年,劉嬸得了急性腸炎,虧得他拉著送到醫院,又替她們交錢,救了劉嬸的命。小杏兒從剛懂事,就覺得端陽哥好,成大姑娘了,一門心思地想跟他。劉嬸兒也知道閨女好眼力,端陽這孩子論長相,人品,幹活兒都是沒再好的,還有好學問,這樣的女婿十裏八鄉也難找,可是劉嬸是農村婦女,知道在鄉下過日子,沒有靠膀,凡事沒人給撐腰,會處處吃虧,時時受氣。他們是外鄉人,在榆樹村無親無故,誰也靠不上,周家在榆樹村是單門獨戶,老太太娘家土改以後一家人死的死,逮的逮,嫁的嫁,末了撇一個三十多歲的光棍漢,也尋了短見,程家關了門,絕了後了。這還不算,端陽的父親當國民黨兵,死到戰場上了,就為這,端陽白有一肚子好學問,考得再好,人家硬是沒讓上大學,回到村裏也吃不開,連個小學民辦老師也當不上,在村裏掌大權的於禿子兄弟倆像跟周家有仇似的,處處跟他們過不去,端陽拉地排車,出牛馬力,掙倆茶水錢 ,都幹不安穩。他兄弟石頭兒因為說了兩句公道話,白白讓人家打了一頓,打傷了,上級也不給作主處理。上級派人來搞“四清”,才算還給石頭兒一個公道,於家兩兄弟下了台,可是文化大革命“忽隆”了這幾年,於家老二,於家老大的小舅子又在大隊掌了大權,端陽因為讓他同學拉著在縣上造了幾個月的反,一點兒好處沒撈著,到了還成了壞頭頭兒,讓人家弄到縣裏大會批,小會鬥,半年多了不讓回家,還不知最後落個什麽下場,周家還有端陽本人這麽個樣子,劉嬸兒能讓自己閨女嫁給端陽嗎?杏兒一旦進了周家的門兒,還不跟著周家兄弟受人欺負,受一輩子窩囊氣?日後有了孩子也得低人家一頭,劉嬸兒斷不能眼看著自家閨女往火坑裏跳……劉嬸兒老家一個表侄文化大革命中出息了,當上了公社革委的副主任,他來看劉嬸兒,相中了小杏兒,劉嬸兒不顧小杏兒反對,一口應了下來,誰知“一打三反”一鬧,那孩子給逮起來了,滿心找個靠山,還沒真靠上,又倒了。當莊的孫誌春是於家老大於大牛的小舅子,當民辦老師,還幹著大隊的差事,喜歡小杏兒,可是小杏兒煩得他要死,要是小杏兒找了端陽,得罪了孫誌春,也就是得罪了在莊裏為王的於家,多咱也甭想有好日子過。劉嬸也知道孫誌春為人不怎麽樣,還有點別的風言風語,但是劉嬸兒又覺得,那孫誌春也是農家孩子,如果杏兒找了他,他那麽喜歡小杏兒,還不把心全放到她身上?人說“樹大自直”,“成家立業”,那孩子娶了媳婦兒,心收了,不野了,不一樣過家子好人家?閨女在當莊兒,劉嬸兒老來就有了依靠兒了。端陽出事兒後,大隊幹部來替孫誌春說媒,劉嬸前思後想,橫下心來,答應了,可是杏兒死活不鬆口兒。娘兩個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劉嬸說:“你不聽娘的,真跟了周恒順,周恒順成了反革命,就苦死了,我不能眼看著自己閨女往火坑裏跳。”杏兒說:“管誰成了反革命,端陽哥也不會。要是有人冤枉他,硬打他反革命,我就學那楊三姐,上縣上府上京城,替他申冤告狀去。明認著是火炕,隻要跟端陽哥在一起,俺牽著手往裏跳,一起燒死拉倒兒。”劉嬸說:“娘拉扒你這麽不容易,你長大了,翅膀硬了,不聽娘的話了。娘沒法兒活了。 ”小杏兒說:“娘非逼著我跟孫誌春那個小流氓,我寧死也不幹。”劉嬸和女兒娘兩個都在氣頭兒上,都說了絕活,娘兩個就這樣較著勁,就看到末了,誰能強過誰了。……小杏兒白天盼,黑夜盼,盼著端陽哥早一天回來,她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她甚至想過,實在不行,就像人家說書唱戲講的那樣,她跟端陽哥“私奔”了吧。……可是周恒順真的回來了,小杏兒卻還不知道,原來是孫誌春讓人給劉嬸兒捎信兒說,周恒順放出來,隻在家待兩天,八月十六就再進大學習班,讓劉嬸兒看著小杏兒,別讓他們兩人見上麵。周恒順見不到小杏兒,心裏著急,挑著水桶出來打水,希望能碰上她,但連她的影兒也不見,他盼著晚上小杏兒來他家,還是沒來,周恒順很納悶,小杏兒這是怎麽了?家裏出什麽事了?他不知道,劉家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是小杏兒的終身大事。劉嬸兒聽了孫誌春的話,裝作犯了心口疼,躺在床上,哼哼喲喲,不讓小杏兒挪窩兒。小杏兒一邊伺候娘,一邊又覺得娘這回心口疼得蹊蹺,和原先不一樣,她猜摸著,怕是端陽哥回來了,娘是在裝病纏著她,不讓她出門兒去見端陽哥,她拿定主意,明天晚上,一定想辦法兒去周家。……
八月十五晚上,奶奶把石頭兒從方莊供銷社買的一包兒四個月餅和自家樹上結的石榴、紅棗放到桌上,說:“過十五了,咱一人吃一個月餅,剩下一個給小杏兒留著。”石頭兒說:“俺哥不在家這些日子,小杏兒常不常地來咱家,俺哥回來了,她倒不湊邊兒了,真邪門兒了。”奶奶說:“不邪門兒。一定是你劉嬸兒攔著,不讓她來見你哥。”石頭兒“哼”了一聲,說:“劉嬸兒讓葷油蒙住心了,她要是真讓小杏兒跟了那個孫誌春,那小杏兒算倒八輩子黴了。”周恒順急忙問:“石頭兒,你說說,怎麽回事?”奶奶說:“有這麽個說法兒,小杏兒死活不同意。”周恒順點點頭,吃了月餅,站起來走出大門,銀盤般又大又圓的月亮懸在東邊樹梢上邊,村舍,南邊的莊稼地,寂寥而又淒清。周恒順孤零零地站著,不見小杏兒的人影兒,難道這次回來,連她的麵兒也見不上?兩人的家相距有一拃遠,卻連麵兒都不得見,那兩人還談何戀愛、婚姻?周恒順的心涼半截了……突然,東邊路旁幾棵大樹的樹蔭裏,影影綽綽地出現一個人影兒,刹那間,那熟悉的,讓人看著心動,心疼的身影兒顯現了—是小杏兒,她正低著頭向這邊走來,周恒順的心“嘭嘭”地跳起來,小杏兒走得更快了,腳步輕盈而麻利,像小鹿兒一樣一溜小跑兒地過來了。周恒順緊走幾步迎上去,兩人在周家大門外不遠處碰麵了,周恒順兩隻大手,小杏兒兩隻小手兒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小杏兒仰著臉,兩隻杏眼在月色裏閃著淚光,定定地,癡癡地看著周恒順,說:“端陽哥,你吃苦了。……可算把你盼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就急瘋了。”周恒順抬手撫著杏兒的肩膀,說:“別難過。我這不好好兒地回來了?”突然,小杏兒拽著周恒順的胳膊往西猛勁兒走,周恒順問:“小杏兒,你拽我上哪去?”小杏兒說:“我是上茅房,趁俺娘不注意,偷著跑出來的,一會兒,她見我不回屋,準得出來找我。白天上坡,我見大隊在西坡搭了個棚子,咱上哪裏說話去,俺娘就是找,也找不到那裏去。”周恒順遲疑道:“這樣……好嗎?”小杏兒站住了,杏眼一瞪,說:“端陽哥,我問你,怎麽是‘好’,怎麽是不‘好’?咱兩人願意好,得好成了,好出結果兒來,好成兩口子了,就是好。到什麽時候兒了?你還前怕狼後怕虎的,莫非得眼睜睜地看著我嫁給孫誌春那個小流氓,才算‘好’了?”周恒順說:“我是怕劉嬸兒找不著你,著急。”小杏兒說:“也不是小時候,她怕我丟了,磕著碰著了,這會兒成大人了,她找不著也不害怕。她是把我困在家裏不讓我見你。急就急一會兒吧。她恨不得明天把我打發出去,跟於家那一檔子結上親,就攀上高枝兒,有靠山了。門兒都沒有。我給她說了,孫誌春來硬娶,隻能抬走個屍首兒……別迂磨了,咱快走。”周恒順被小杏兒的話驚住了,隻好快步跟她走,走著,又忍不住問:“怎麽,嬸子想讓你找孫誌春?”杏兒說:“快走,到棚子底下再跟你說。”說話間,兩人來到西窪,見一個用木棒、秫秸箔、席子搭的堵著後邊和兩側三麵的棚子像一間平頂房一樣,座東朝西,麵向西窪大片莊稼,孤寂地矗立在路邊,前簷上掛著紅布幅兒,上寫“榆樹村大隊革委會三秋生產指揮部”,兩邊貼著“抓革命,促生產”一類對聯,外牆上還貼了花花綠綠的什麽“批判劉少奇”,“打倒王效禹”,“大批促大幹”一類標語,棚子前簷插著紅旗。不管結果兒會如何,架勢是擺出來了。兩人往裏看,空空的,沒什麽東西,隻在靠東牆處搭了一個地鋪,下邊是草苫子,上邊是新秫秸席子。周恒順和小杏兒兩人手拉著手站在席棚外邊,莊稼地裏一層輕霧升起來了,田野裏更顯得朦朧,四處闃無人跡,沒一點兒風絲,似乎天地間隻有他們兩個人,靜得能聽見對方的心跳,小杏兒依偎在周恒順身旁,不出聲,周恒順急著問:“杏兒,那個孫誌春到底是怎麽回事?”小杏兒說:“先別出聲,我先靠你身上歇一會兒。”過了片刻,小杏兒轉過身來,抓著周恒順的手搖晃著,說:“端陽哥,我怎麽辦呀?”周恒順說:“杏兒,你快說,到底怎麽回事?”杏兒拽著周恒順進了棚子,說:“咱們坐下,我給你說。”兩人在地鋪邊兒並排坐下,小杏兒把她老家那遠房表哥出了事,周恒順被帶走後,於二車和大隊婦女主任來她家替孫誌春說媒,她娘已經答應了,她跟娘爭得不可開交,都把話說絕了,一五一十說給周恒順聽了,臨了,問:“端陽哥,你這回回來,就沒事兒了吧?不走了吧?你回來了,我跟他們鬥,就有主心骨兒了。”周恒順說:“杏兒,對不起,我還是待不住,明天就上公社集合,到鬆山林場參加三個月的學習班。”小杏兒聽了,哭了,說:“端陽哥,你再出去三個月,這當中還不知出什麽事哩。我該怎麽辦呀?”周恒順說:“小杏兒,你別哭,別害怕,我這回去參加學習班,就是‘一打三反’收場了,檢討好,就回家了,不會成為敵我矛盾了,這些話你可以給劉嬸兒說。你還要對她說,她擔心你以後在村裏受人欺,有一定道理,可是,無論怎樣,村裏畢竟是好人多,我也不是管製對象,他們也不好怎麽欺負你。小杏兒,你記住我的話,即便咱兩人成不了,你另找別人,千萬不能跟那個孫誌春,他品性不好,跟丁香不清不渾,聽說在小學裏還喜歡戳弄女生。你要是跟了他,一輩子就毀了。你得給劉嬸兒說這些道理。”小杏兒說:“我當然跟俺娘說,寧死也不跟孫誌春,但我不能說不跟你了。端陽哥,你剛才還說什麽咱兩人成不了,你怎麽會這樣想?你就這麽不在乎我?憑什麽‘成不了’?非成不可。成不了我就不活了。”周恒順說:“小杏兒,我剛才說的是‘假設’,是極而言之,是退一萬步說,不是不在乎你。以後別死呀活呀地亂說。”小杏兒說:“我不是胡亂說。我早想好了,他們要是硬逼我,我真死給他們看。我連棉花藥都準備好了,趁人不注意,一口灌下去,脖子一仰,一霎兒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也就不受這個罪了。”周恒順眼淚奪眶而出,他攬過小杏兒,說:“小杏兒,好妹妹,都怪找,讓你作難,吃苦。”小杏兒說:“端陽哥,你別這樣說。從打我認識你,你就對我那麽好,關心我,愛護我,憑什麽我就不能對你好?我早說了,跟你受苦受罪,我心甘情願。那天在縣委大院兒外邊,洪雲姐對我說,端陽哥是天下最好的人,她讓我跟你好到底,再苦再難,都別扔下你……我都答應了。端陽哥,你別前怕狼後怕虎的,你答應我,這輩子一定讓我當你媳婦兒。”周恒順借著從林秸縫兒裏進來的斑駁月光,看著小杏兒俊俏的,杏眼閃亮的小臉兒,這女孩兒的真情讓他激動,震撼,他說:“杏兒,好妹妹,我保證,隻要你不嫌我,我今生非你不娶。那你也答應我,無論什麽情況下,都不能死呀什麽呀地胡尋思,今晚上回去就把那棉花藥扔了,不然我會掛死。”小杏兒說:“好,我答應你。回去就扔。往後不再胡尋思了。”周恒順兩手抱著小杏兒的臉,說:“杏兒,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小杏兒的臉跟周恒順的臉越湊越近,她癡癡地看著周恒順,說:“端陽哥,親我一口。”周恒順用嘴朝著小杏兒的腮幫兒親了一口,小杏兒用力抱緊他的頭,不讓他離開,周恒順的嘴對向小杏兒好看的小嘴兒,兩人嘴對嘴親吻起來。這是二十八、九歲的周恒順生平第一次跟一個女孩兒這樣親熱,是他經曆了整整七個月的囚禁生活之後,愛的甘霖在滋潤他苦澀的心。……兩一人邊親吻,一邊不由自主地用手撫摸著對方的身體,小杏兒說:“哥,這樣親不夠,你使勁摟摟我,越使勁越好,我太想你了。……”周恒順兩隻胳膊摟緊了小杏兒纖細的腰身,她一雙圓溜溜的小乳房緊貼著他的胸脯,讓他渾身麻酥酥的,……兩人摟抱了一會兒,小杏兒朝後仰倒在地鋪上,順勢拽著周恒順壓到自己身上,兩人又一陣狂熱的親吻。突然,小杏兒似乎想到了什麽,她輕輕推開周恒順,幾下解開自己上衣扣子,把上衣脫了,隻穿個小背心兒,又急急忙忙幾下解了周恒順的襯衫衣扣兒,麻利地給拽了下來,抱緊了周恒順,說:“端陽哥,好哥哥,你這一走,又是三個月,兩個人不知得想得多厲害,我非得讓你親夠。”偏西的月亮照進來,周恒順長這麽大,從沒見過的這樣美好的妙齡女孩兒像絕佳的藝術品一樣的身體,他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美妙的夢幻之境,他想起前不久一天晚上,他夢見小杏兒跟他在一起,小杏兒光著身子,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但覺得特別美,他醒了以後,想怎麽會做這樣的夢,說明太想小杏兒了。他和牟洪雲在一起上學那麽多年,兩人也算情意綿綿,他也常夢見牟洪雲,但在夢裏兩人也是板板正正的,過手都不碰一下,也許這說明他和牟洪雲隻能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而杏兒卻會成為他同床共寢的妻子,……現在,真的看見杏兒的光身子了,月光下,比夢裏見到的還要美,他急不待地趴到小杏兒身上,不住地撫摸,親吻,親吻,撫摸,……猛然間,小杏兒嘴對著他的耳朵嘁嘁喳喳地說:“端陽哥,我想今晚上就當你的媳婦兒,……”邊說邊摸索著褪下了自己的褲子,周恒順慌了,說:“杏兒,咱不能那樣兒,……這對你不好。咱得進了洞房才能……”小杏兒說:“哥,我原先也是這樣想的,咱倆好了以後,我常尋思,咱進洞房那一晚,你會怎樣疼我,嬌我,……可是,現在這種情況,還不知道於家、孫誌春那一夥人怎樣加法子,俺娘怎樣犯糊塗,我剛才突然想,幹脆咱兩人就把這個席棚子當咱的洞房,今晚上就是咱倆的頭一夜,完了我就跟俺娘說,我把身子給了端陽哥了,生米成了熟飯,俺娘也就沒辦法兒了,隻能依著我了。”小杏兒見周恒順竟呆呆的,像是被她的光身子嚇著了似的,顯然,周恒順在猶疑,內心在掙紮,情欲和根深蒂固的道德藩籬在衝撞,小杏兒說:“哥,你是真老實人。你就像大戲裏唱的關公一樣,可是你忘了,關老爺跟前是他嫂子,我可是你的媳婦兒。”周恒順吭吭哧哧地說:“不登記,就不能算媳婦兒。”小杏兒說:“俺哥,你好呆氣。從祖輩兒不興領結婚證,人家千千萬萬個家裏那都不是夫妻?人家那女的不是她男人的媳婦兒?”小杏兒一邊說,一邊替周恒順解開腰帶,扯下了他的長褲,連帶著把他的小褲衩兒也拽了下來,周恒順的血液在全身四處賁張,心“嘭嘭”跳,他發狂般撲到小杏兒身上,摟抱著她那美妙的胴體,兩條腿緊緊夾住她個細長的、滑溜溜的兩腿,兩隻大腳勾弄著她兩隻小腳丫兒,他悄悄地說:“好妹妹,咱真那樣兒,我聽人說,頭一回兒女的會很疼,還會破了出血,對不起,……”小杏兒呼吸急促起來,說:“哥,我不怕。我願意你把我弄疼了,多疼都不怕。”小杏兒話剛說完,周恒順下邊用勁,杏兒嘴裏輕輕“哎喲”一聲,兩隻手緊緊地抓著周恒順的肩膀,脊背,一邊說:“好哥哥,親哥哥,使勁吧,再使勁,……哎喲,俺好哥哥,太好了,不疼了,……光剩下好了。”周恒順在杏兒身上盡快地享受著騰雲駕霧般的快樂和眩暈,但突然驚醒了似的:“杏兒,好妹妹,要是懷上小孩兒怎麽辦?”小杏兒喘息著說:“我昨天剛來完月經,聽小媳婦兒們說,這時候懷不上,哥,你該怎著怎著,想什麽樣兒什麽樣兒,真懷上也不怕,懷上就生,奶奶才高興哩。我挺個大肚子,看孫誌春個壞小子還偎乎不?”說著,摟得周恒順更緊了。……兩人足足親熱了個把小時,周恒順才從小杏身上下來,又摟抱著她,說:“杏兒,好妹妹,有了今天這個晚上,我沒白來人世間這一趟,這輩子不白活了。好妹妹,哥感謝你。你把身子給了我,我發誓一輩子疼你,愛你,寶貝你,還要努力讓你幸福。”小杏兒似乎還在剛才的幸福中沉醉著,喃喃地說:“好哥哥,別說謝我。你不也把身子給我了嗎?我剛才心裏老在想,我當端陽哥的媳婦兒了,當端陽哥的媳婦兒真好,太好了,想著你,再苦,再急,我也不會喝棉花藥了……”周恒順用手捂著小杏兒的嘴,說:“又胡說了,再說這種話我扭她 的小嘴兒。”小杏兒撅起小嘴兒,撒嬌道:“扭呀,扭呀,怎麽不扭呀?”周恒順讓那小嘴兒饞得心尖兒打顫,又抱緊地,對著她的小嘴兒狂熱地親吻起來。……
就這樣,苦海中沉浮,還不知岸在哪裏的周恒順和甘心情願跟他作伴兒,陪他受苦的杏兒姑娘,兩個相互摯愛的青年男女,在沒有紅燭,隻有月光,沒有大紅喜字,隻有紅綠標語,沒有綢緞被褥,隻有草席地鋪,沒有喜慶的音樂,隻有秋蟲唧唧的田間“洞房”裏,完成了他們雖然淒苦但絕頂幸福的“新婚”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