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人在苦難中,親情顯得格外珍貴。當他們被全社會視為仇寇,棄如糞土,待之不如豬狗的時候,親人們—除當中極少數為求自保而泯滅親情者之外—仍執著地不離不棄。正是親人們之間難以割舍的相互留戀和牽掛,像涸撤裏的魚一樣相濡以沫,支撐著他們熬過艱困時日。當災難臨頭時,最苦,最可憐,最讓人憂心的是孩子們。而在中國家庭裏,隔代更親,更牽腸掛肚,更揪心。已是衰朽殘年的陸伯言、程兆菊夫婦,特別掛心的就是幾個孫子和外甥。亮亮,明明,大壯,二強這幾個孩子,是他們兩人在家裏永遠說不完的話題。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他們說一遍又一遍,有關孩子的事,他們會時時縈念。亮亮高中畢了業,在家待著,就不了業;明明去陝北插隊落戶,當了農民,雖然臨走時,他們讓亮亮領著去火車站給明明送了行,算是恢複了從文革開始明明給他們“劃清界線”中斷了三年的關係,但是明明到了陝北以後,可能是仍然堅持此前的“革命立場”,沒給他們和她爸媽來過一封信;大壯回崮山下鄉,在一個條件不錯,收入水平較高的大隊落戶,國群能常常跟他見麵,這讓他們覺得欣慰;二強今年小學畢業,該升初中了,現在升學不考試,時興“推薦”,不知道二強能上個什麽學校?原先國群來信說,二強升學的事定下來,她就讓二強來濟南,放暑假二十多天了,二強升初中的事應該早有結果了,他們盼著知道消息,也盼著二強早一天來,可是盼來盼去,不見二強的人影兒,國群連信也不來,是公司裏事忙,她出差下鄉了,還是出什麽事兒了?最近幾天,陸伯言和程兆菊黑天白日地念叨這件事。前天,陸伯言給國群寫了封信,郵走了,就盼著國群回信了。
陸伯言的信郵到崮山果品公司的時候,陸國群正在黨校隔離審查。公司文書不管人在不在家,照老習慣把那信往辦公室牆上員工的信袋裏一插,等著她本人來拿,十幾天過去了,二強出事了,陸國群放回來了,二強埋了,陸國群在宿舍歇著了,才有人把信給了她。這幾天,陸國群反複考慮這事給父母說不說,突然說了,她怕老人特別是心髒不好的父親受不了這個打擊,不說,拖到什麽時候?說,也得找個適當時機,想好了怎麽說。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瞞著他們。可是,放暑假前,她在信上告訴他們,二強升學的事有了結果就去濟南。現在竟這樣了,父親來信催問,這可怎麽辦呢?……陸國群手裏拿著父親的信,愁腸百結,良久,她擦幹眼淚,給爸媽寫了回信。說,二強被推薦上一中—崮山縣最好的中學—了。又說,二強原先在鄉下念的小學,教學質量不行,她擔心他上初中後功課跟不上,想在假期裏給他補補課,預習一下初一功課,加上公司今年水果收購任務重,她不方便請假,這個暑假二強就不去看姥姥姥爺了,請爸媽諒解。夏天濟南酷熱,請爸媽務必保重身體。……寫完信,把信裝進信封,眼前仿佛看到父母失望、鬱悶的樣子,陸國群心裏針針紮紮的疼,眼裏滿是淚水,自語道:二強,媽媽騙你姥姥姥爺能騙到幾時?
陸家老爺子老太太收到國群的信,雖然說二強暑假裏不來濟南了,這讓他們十分失望,但知道二強被推薦上縣一中,又很高興。 這半年,陸伯言一直擔心,因為政治原因,二強撈不著升學,或者雖然讓升學,但分配到條件很差的社辦中學,孩子就給耽誤了。雖然他常感歎“人生識字憂患始”,也知道有他們這種家庭背景和政治條件的孩子,即使天分再高,書讀得再好,在當下的中國,也不會有好前途,更不要說有什麽“建樹”了。可是出於讀書人的根性,“士子”情結難除,他還是非常看重孫輩幾個孩子的學業。亮亮上高中正趕上文化大革命,但這孩子看書多,知識麵廣,古詩文根底不淺;明明初中沒念好,剛上高中又下了鄉,可是因為基礎好,跟同齡同年級的孩子比,還算是好的;大壯被耽誤得很苦,十分可惜;二強在幾個孩子中間年紀最小,萬不能再耽誤了。對這幾個孩子,他不指望他們有多麽遠大的“前程”,更不奢望他們“榮華富貴”,隻希望他們有健全的人格,優良的品德,強健的體魄,經世致用的知識或技能,得以明事理,知是非,安身立命。但要實現這種願望,又談何容易。中小學複課三年了,“九大”開過,各行各業應該會慢慢走上正軌,二強上了縣一中,正趕上好時候,老爺子高興得連連說“好,真好,太好了。”無論是國筠,恒剛,還是陳姝,陸星兒,那怕是周繼香,洪秀、洪全他們來,他也拿了陸國群的信給看,讓他們分享自己的喜悅。程兆菊對陸國筠說:“二強上了縣一中,看你爸爸,比當年你哥考上大學,你和你妹妹考上師範還高興哩。”陸國筠說:“現在升學不考試,推薦,二強能上好中學,是大好事,爸爸能不高興嗎?”從明明走了以後,陸國筠的身體一直不好,一天天變瘦,吃飯不好,到醫院看,說沒什麽大毛病,隻是體弱,思慮過多,今後樂觀些,多活動活動就行。現在見爸爸多長時間沒這麽高興了,她心裏熱辣辣的,就這麽針尖大點兒的,不值一提的,放在以前,唾手可得,算不上什麽事的事兒,老人家高興得這樣,好可憐,好可悲,……這樣想著,不覺落下淚來。回家的路上,她想起父親的話“這麽大的一個國家,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這麽大個民族,總會需要知識,需要科技,需要文化,所以,孩子們還是要把書讀好。國筠,你給明明寫信,讓她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學習。”陸國筠嘴上答應著,但心裏想,明明會聽我們這些“黑線”人物的話嗎?陸國筠看著車窗外昏黃的街燈和稀稀拉拉的行人,覺得現實生活甚至整個人生都是那樣暗淡,看不見什麽希望,……父親說的那些信心滿滿的話,會有實現的那一天嗎?何年何月那一天才會到來?這樣想著,陸國筠又不知不覺落下淚來,她又自責,怎麽回事兒,怎麽最近自己這樣容易傷感?……陸國筠回到家,燈光下,空蕩蕩的屋裏,隻有自己孤零零,黑乎乎,怪模怪樣,讓人心悸的影子相伴,她知道躺下也睡不著,就坐到燈下,給國群寫信,告訴她,二強升入縣一中,爸媽有多麽高興,讓她這個暑假裏盡可能帶二強回來一趟。……
陸國群給父母報假情況的信發走十來天,收到了姐姐和爸爸的回信,兩封信上,姐姐娟秀的鋼筆字,爸爸用毛筆一字一劃工工整整的行書字,像一個個小人兒在紙麵上高興地雀躍,舞蹈,爸爸媽媽姐姐都在為她編造的,與事實正好相反的,不存在的“幸事”而欣喜萬分,爸爸還在信上鄭重其事地指點二強,說上了初中,除了學好功課,還要根據自己的情況,多看課外書,要博覽群書,擴充知識麵,讓各種知識在腦海裏建立縱橫交錯的聯係,日積月累,即可舉一反三,觸類旁通,這反過來有助於對功課的理解和應用,課堂上的學習和課外閱讀相得益彰,就會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父親還說,一個人在度過啟蒙階段後,很快就應進入一個知識爆炸式增長的時期,知識快速膨脹,與此同時,良好的品德,健全的人格,在知識的滋養和社會的磨煉中逐漸形成,在此基礎上,將來再在專業知識、技能方麵精耕細作,唯有如此,人方可立身於世。……陸國群和姐姐小時候,爸爸就是這樣教她們的,現在爸爸又這樣教他的孫輩了。如果二強活著,姥爺的教誨會讓他終生受益。爸爸在信上還囑咐二強給他寫信,說寫信是很好的寫作鍛煉,因為在學校裏寫作文,會“做作”,會人雲亦雲,言不由衷,而寫信則可以直白地抒寫真情實感。……姥爺真是煞費苦心。……陸國群看著父親的信,心如刀攪,身如坐臘,怎麽辦呢?這個謊話還要編多久?沒辦法兒了,隻有硬著頭皮繼續往下編,……正值酷暑,可不能讓爸爸犯了病,再糊弄一段時間,到秋風涼兒的時候,再告訴他們實情吧。……十幾天以後,陸國群又以二強的名義,用二強的口吻給姥爺姥姥寫了信,讓寫字還是“童體”的小真來抄在信紙上,第二天,陸國群又把這封冒二強之名的信發了出去。
“二強”給姥爺姥姥的信還躺在崮山縣郵政局郵件袋裏,濟南那邊,陸國群精心編織的謊話就像又輕又薄的窗戶紙一樣戳破了。伏天快過去了,夜裏下了雨,白天放晴了,程兆菊和亮亮一起去百貨大樓買毛線。毛線票兒是她跟國筠,洪秀,洪全幾家湊的,她要給明明、大壯和二強各織一件毛衣。老太太在毛錢櫃前左挑右揀,總算選好了,過完稱,交了錢,把毛線仔仔細細地裝進手提袋裏,扶著亮亮往外走,到了百貨大樓門外,程兆菊說:“亮亮,奶奶這一會子把腿站疼了,咱在門外台階上坐一會兒歇歇再走。”祖孫兩剛在大樓大門旁台階上坐下,聽見遠處有人喊:“陸大媽,你也來逛百貨大樓了?”程兆菊和亮亮抬頭看時,喊他們的人已經站到麵前,原來是季家保姆林嫂。林嫂是濟南剛解放,共產黨的幹部實行“供給製”,從老家膠東來季家的,在季家待了二十多年了,文化大革命中,老季和夫人挨整,造反派勒令他們不得雇用保姆,林嫂被迫回老家待了半年多,風聲不緊了,又回來了。林嫂是個善良的人,沒有主多大仆多大的毛病,國群犯了錯誤,季龍翔跟她離了婚,她見了國群,還和原先一樣熱情,對二強越發關愛,假期裏,接送二強都是林嫂到陸家來,隔一段時間,林嫂還會利用上街的機會兒來看望老先生老太太。程兆菊見了林嫂,忙說:“林嫂,你大媽老眼昏花,沒看出你來。今天天好,我讓亮亮一塊兒,來買了幾斤毛線,給幾個孩子打毛衣。你也來買東西?兩個親家都好嗎?”林嫂不像從前,總是眉開眼笑,大圓臉像個笑瓢子似的,反倒一臉戚色,說:“大娘,謝謝你想著俺家叔嬸,他們還好。季叔解放了,也安排工作了,還沒官複原職,聽說也快了。季嬸比季叔解放得還早,都沒事兒了。兩人身體也還可以。可是二強這事對他們打擊太大了,兩個人都像生了場大病似的,季叔那麽強硬的人,運動中鬥得那麽苦,一樣能吃能喝,倒頭就睡,這回很長時間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常關起門來一個人掉淚,人瘦了一圈兒。季嬸病了一場,住院半個多月才出來。陸大媽,看樣你身體還不要緊,真不瓤,陸大爺怎麽樣?”程兆菊聽林嫂這番敘說,先是糊塗,後是慌張,越聽越害怕,二強怎麽了?二強的事,二強那麽點個孩子,能出什麽事?犯錯誤了,讓人給抓起來了?不能呀。二強到底怎麽了?老太太臉色變得慘白,嘴唇哆哆嗦嗦,問:“林嫂,你的話,我沒聽明白,你說‘二強的事’,二強有什麽事?他不好好兒的嗎?國群來信說他定下來上縣一中了,出什麽事兒了?”林嫂聽程兆菊這樣問,猛然意識到二強的事陸國群還瞞著兩位老人,自己剛才無意中說漏嘴了,她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說:“噢,……你看我……我說差了,不是二強的事,是老家一個親戚家出事兒了,……二強沒出什麽事。……”程兆菊急得要哭出來了,說:“林嫂,你剛才說得清清楚楚是二強的事,……你別這樣了,別瞞哄我了,……我急死了,嚇死了,你快給我說吧,要不能把我急死了。你真不說,我立馬去打電話問國群。二強到底怎麽了?”亮亮說:“林嬸,你剛才已經把話說出來了,就照實說了吧,要不,俺奶奶能急壞了。”林嫂額頭上冒出豆粒兒大的汗珠兒,臉青一陣紅一陣,吭吭哧哧地說:“大媽,這事怪我多嘴了。我尋思你們早知道了,沒犯尋思就說出來了。已經這樣了,我也不瞞您了。大媽,你聽我說了,得撐著勁,沉著氣。……陽曆八月六號,崮山發大水,二強自己在家,跟著小孩兒們去看大水,掉河裏淹死了。”程兆菊聽得心慌氣喘,眼淚“咕嘟咕嘟”地從皺皺巴巴的兩眼裏往外流,顫聲問:“怎麽二強自己在家?國群出差了?沒在家?”林嫂說:“國群沒出差,是被縣裏弄到個地方去寫檢查了,不讓回家。都怨小季現在的老婆,小媳婦子太壞了,大壯上崮山插隊,她生氣,把多年以前國群給小季的一封信—裏邊說對反右派不滿的話了—郵給了崮山縣領導,人家說國群對黨不滿,要翻案,把她關起來了。……國群把二強托付給一個女孩兒,公司倉庫進水了,那個女孩兒去轉貨了,二強一個人在家,讓他同學硬拽著去看大水,滑到河裏了,水太急,沒救上來,讓大水衝走了。”程兆菊像呆了一樣,低聲嘟念著:“二強沒了……二強讓大水衝走了……二強沒了……二強,我的好孫子,你可疼死姥姥了。……”亮亮緊緊拉著奶奶的手,焦急地問:“林嬸,俺姑怎麽著了,還關著嗎?”林嫂說:“二強出事了,國群也給放了—讓咱看,本來為著多少年前寫給她丈夫的一封信,也不至於把人關黑屋子。”亮亮說:“田華做了這事,二強爸爸不跟她鬧?”林嫂說:“季龍翔也沒辦法兒。他還怕家裏人特別是大壯知道了會跟田華鬧,不說實情,編套瞎話替田華瞞哄著,季叔往他那邊地革委打電話,人家說是自己家裏人匿名寄的那信。能是誰?就是田華個小娘們兒的事兒。國群是再好不過的,五七年季龍翔就不該跟國群離婚,找了田華這麽個害人精,讓她作了這麽大個孽。”程兆菊搐搐著坐在台階上,像霜打的茄子棵,散了架,林嫂說:“大媽,事已經出了,再難受也沒法兒了,你和大爺都是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千萬要想開。”程兆菊也不抬頭看林嫂,眼瞅著地麵,像回答,又像自語:“‘想開’?怎麽‘想開’?想開想不開,分什麽事兒,這個事,怎麽能想開?……活蹦亂跳個孩子,說好放了假來的,說沒就沒了。沒法兒想開啊,……這個國群,作死,作死,把自己作得死去活來,又把兒子作死了,……都離婚了,季龍翔都不要你了,你給他寫的什麽信哎?這不是讓死催的嗎?……可完了,俺這家子人算是完了,……亮亮他爺爺冠心病越犯越厲害,知道二強沒了,還不知能過去這一關不?……老天爺,怎麽還不放過俺這一家子人啊?”林嫂說:“陸大媽,今天這事怪我多嘴了。”程兆菊說:“林嫂,不怪你,這事老瞞著也不是辦法兒。瞞過了初一,瞞不過十五。林嫂,咱娘們兒說一大會子話了,你去買東西吧,別耽誤你的事兒。”林嫂說:“大媽,我先送你回家,再回來買東西,季叔和季嬸中午有事不回來,我沒用急的事兒。”程兆菊說:“這裏離祥雲裏沒多遠,有亮亮就行。你還是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林嫂說:“亮亮,一會兒回家好好扶著奶奶。大媽,你和大爺保重身體。”林嫂去百貨大樓了,程兆菊又坐了一會兒,讓亮亮拽起來,扶著她慢慢往家走。路上,程兆菊交待亮亮,爺爺這幾天心髒不好,二強的事,先不告訴他,你大姑來了,跟她商量商量再說。
程兆菊和亮亮回到家,裝成沒什麽事的樣子,陸伯言從早到晚戴著老花鏡看書看報,自然也沒感覺出他們有事瞞著他,仍然沉浸在外甥二強順利升入初中給他帶來的欣喜之中。第二天早飯後,老爺子去德惠醫院看望一位住院的老朋友。亮亮要陪他去,他說天不太熱,又沒有幾步路遠,他自己就行。他去去就來。老爺子走了沒多大會兒,陸國筠和恒剛來了,程兆菊說:“你娘倆來了,……了不得了,咱家裏又遭大難了。……”說著,就哭了起來,陸國筠慌忙握住媽的手,周恒剛過來扶老人家坐下,說:“姥姥,你別哭,有什麽事說出來,咱想辦法兒。”程兆菊說:“恒剛,俺的好孩子,這個事是沒辦法兒了。……”國筠忙問:“媽,到底出什麽事了?”程兆菊說:“你妹妹……”陸國筠說:“國群啊?前不久不是來信說二強升上了縣一中,大家都為他高興嗎?”程兆菊哭著說:“那是她編瞎話哄弄咱的—她是怕你爸犯病。他說二強升上縣一中,是沒影兒的事。……二強沒了。”陸國筠又驚又嚇,眼睛在變瘦了的臉上瞪得特別大:“怎麽回事?二強怎麽‘沒’的?媽,你快說。”周恒剛拿過毛巾遞給姥姥,姥姥擦擦眼淚和鼻涕,但抽泣著說不出話,亮亮站在旁邊,說:“奶奶,你歇歇吧,我給俺姑說。”亮亮一條一綹兒地把小姑為什麽、怎麽被關押審查,二強什麽時候怎麽去看水掉到河裏淹死,孩子也死了,小姑也給放了,她怕爺爺奶奶一時受不了這個打擊,來信說假話先哄弄著,他和奶奶在百貨大樓門外遇見季家保姆林嫂,聽她說了實情這一大拖摞事說了,陸國筠聽著,兩眼止不住地落淚,渾身癱軟,周恒剛緊蹙雙眉,眼含熱淚,給姥姥和媽媽倒水讓他們喝,亮亮說完了,程兆菊喝幾口水,說:“從入伏到現在,你爸爸心髒一直不好,經常心絞痛。二強的事先不能讓他知道。”國筠,恒剛,你們記住了,別說漏了嘴。”陸國筠抽泣著說:“能瞞得住嗎?瞞到什麽時候?”程兆菊說:“瞞不住也得瞞,能瞞多久算多久,多瞞一天是一天。”陸國筠點頭答應著,周恒剛說:“先瞞一段時間也好。不過還是得找個合適的時機,對他說了,不然,他突然知道了,猝不及防,打擊會更大,更危險。”亮亮說:“我出去看看,俺爺爺快回來了嗎?”亮亮話音剛落,突然聽見院裏“撲通”一聲,像有人摔倒了似的,程兆菊說:“什麽動靜兒?又沒刮風,什麽倒了?大門沒關?”亮亮忙開了房門,喊道:“奶奶,了不得,是俺爺爺摔倒了。”邊喊邊兩步竄到爺爺跟前,跪伏著,帶著哭腔喊“爺爺”,一邊習慣地從爺爺上衣口袋裏摸出硝酸甘油片兒塞到爺爺嘴裏,但爺爺已經昏死過去,不能咽了。周恒剛和陸國筠、程兆菊都跑過來,一迭連聲地喊叫,老爺子設點兒反應。陸國筠說:“看樣子我爸是心肌梗塞,咱不能亂動他,恒剛,你快出去打電話要救護車。”周恒剛跑出去十來分鍾氣喘籲籲地跑回來,說:“醫院真差勁,說院裏救護車都出動了,沒有閑車—看樣子是有一輛半輛的也不肯出車,他們得給大幹部準備著,還說祥雲裏離醫院三步遠,不用救護車,讓用排車拉著去。”亮亮慌忙去街道工廠借來排車,陸國筠拿出褥子床單鋪在車上,恒剛和亮亮小心翼翼地把老爺子抬到排車上,恒剛說:“媽媽,你在家照看姥姥,我和亮亮上醫院,有什麽情況回來給你們說。”亮亮拉起排車,恒剛在旁邊跟著,飛快地朝醫院跑去。陸國筠把媽媽扶進屋,說:“爸爸長心髒病不是一時了,醫院的大夫對他的病情很熟悉,問題不大。以前幾次發病不都沒事兒嗎?媽媽,別太擔心。”媽媽有氣無力地說:“這次犯得厲害,摔得也重,還真難說。”又沉吟道:“你爸走了,亮亮就沒去關大門,你和恒剛進來,又沒關大門,你爸爸回來,咱在屋裏說話都沒聽見。一定是他在院兒裏聽見咱在屋裏說的話,受了刺激,犯病了。”陸國筠說:“看來是這麽回事。”過了一會,陸國筠讓媽媽上床歇息,媽媽說:“我沒事兒,歪歪樹撐倒。你快上醫院去看看,有什麽事兒回來說說。”
陸老先生這次發病,是大麵積心肌梗塞,病情很重,入院的第二天下午,才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著守在床前的程兆菊和亮亮,還有陸國筠和陳姝,陸星兒,眼裏湧出了淚水,用遊絲般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國筠,給在外頭的發電報,讓他們—包括一蘭,明明,大壯—能回來的都回來,我想看他們一眼再走。……”陸國筠忍著眼淚,說:“爸爸,醫生說了,你心髒梗塞的部位還不是太致命,你沒事兒。你別胡思亂想。”程兆菊說:“一蘭,繼章,國群,連明明,都發電報去了,讓他們回來看你。”老爺子說:“好,發了電報就好。我等著他們。……就是見不著二強了。”說著,又有兩顆豆粒大的淚珠兒湧出,順著臉頰淌下來,他把眼睛閉上了。護士說,病人剛蘇醒,不能累,你們都出去吧。老爺子醒過來的當天,第二天,周橋,國群和大壯,邵一蘭先後回來了,唯獨明明沒有回音。陸國筠偷偷對周橋和恒剛說:“看來明明這個妮子還是堅持跟姥姥家劃清界線啊。”周橋滿臉憂色,輕聲說:“‘劃’就‘劃’吧,這些孩子在一起,特別‘左’,都互相盯著,她一定有她的難處,她的考慮。咱們兩人都還沒解放,她在那裏壓力也很大。……你身體不大好,就別太把這當成事兒了。”陸國筠說:“這孩子心真夠狠的,她真能鼓得住勁。這是隨誰的呢?”周恒剛苦笑著說:“媽媽別多想了,這種事還‘隨’誰?隨社會。”陸國筠說:“我不是多想,姥爺眼看就不行了,二強沒了,再見不著明明,他心裏多難受啊。”周橋說:“沒辦法兒呀。現在這種情況,全國特別是城市裏誰家不是天南海北,七零五散的?”周恒剛說:“要不,我請個假,連夜去陝北,把明明拽回來?”周橋說:“不能那樣做。她不小了,要怎樣做,肯定有她的主意,你去了,她不來,你綁她來?也許她正努力表現,想解決自己的什麽問題,你去不就給她幫倒忙兒了?”周恒剛又去郵電局重給明明發了電報,電文末尾還綴上了“複電”兩個字。但兩天過去了,明明不但人沒回來,連電報也沒回複。周恒剛想,這小妮子心腸真夠硬。陸老爺子的病情起起伏伏,不見真正好轉,還一天天加重。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這兩天一直是清醒一陣,糊塗一陣,清醒的時候,睜開陷在皺紋窩兒裏的眼睛挨個看病床前的人,程兆菊低聲對陸國筠說:“你爸爸兩隻眼不住地瞅尋,他是在找明明。明明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是他心上的孩子,見不到明明,他難合上眼。”陸國筠點點頭,捂著嘴哭著跑出病房。八月二十九日這天,醫院又下了病危通知單,陸家人和親戚包括陳姝和陸星兒,連洪秀、洪全都請了假,在病房裏和病房外走廊上守候著。陸國群頭天晚上在病房裏守護了一夜,這會兒在走廊裏連椅上打盹。安葬了二強沒幾天,她就硬撐著上了班,她不願老呆在自己那間小屋兒裏,屋裏的任何東西都讓她想到二強。郭股長見她太可憐了,找了輛運山果的車,和她一起去了長嶺采購站,陸國群在采購站收購山果,天天可以見到大壯,有時把大壯喊到采購站一起吃飯,幾天以後,精神好了不少,她勸自己,即使你心疼死,二強也回不來了。她麵前的最大難題是這事怎麽跟爸媽說,來長嶺前她給爸媽的信算是暫時把爸媽糊弄過去了,可是這終究不是辦法兒。正犯著愁,濟南來了電報,陸國群慌忙叫了大壯一起去縣城,她向公司請假,也許是因為二強的死過於殘酷,小鮑兒主任對她生了惻隱之心,見了電報,很痛快地說:“情況緊急,你抓緊走,正好是月底,你幫小真把月報弄起來,捎到省公司,算你出差。老爺子好了,抓緊回來,老爺子真不行了,完事兒再回來。”陸國群受寵若驚,很感動,說:“我不能無謂地耽誤上班。”回來後,陸國群聽說了爸爸犯病的經過,痛苦得捶胸頓足,恨自己道,你一封心血來潮的信,害死了二強,又害得爸爸犯了病,弄得全家痛不欲生。你是個什麽人啊。回濟南後,陸國群知道了是田華告的狀,她不怪季龍翔偏個假故事騙她,她明白他的用心。他也夠可憐的。想來想去,她還是覺得不能讓大壯知道這事,但家裏人多,不時有人說二強的事,不經意間就說漏了,大壯知道了田華告狀的真相,氣壞了,牙咬得“格嘣格嘣”響,說,今生今世跟田華勢不兩立。周恒剛恨恨地說:“田華這女人真是蛇蠍心腸。”陸國筠說:“國群,自己想開,盼著大壯長大吧。你看我病病怏怏,全虧了恒剛,明明這個閨女不指望了。”周橋說:“也別這樣說。”陸國筠說:“你還護著她。都是你那套理想主義,正統思想教育的。”陸國群說:“也不能光怨姐夫,咱家誰不是這樣教育孩子?”又回頭問周橋:“姐夫,你很瘦,幹校生活怎樣,幹活兒很累嗎?”沒等周橋回答,恒剛說:“那幹校名為學校,實際上是勞改營。”周橋說:“恒剛,不許胡說。”陸國群又問:“姐夫,你的問題快解決了吧?”周橋說:“我的問題比較麻煩,是老省委定的,不過,一定會解決的。我的方針是兩個字:靜待。”幾個人正說著話,大壯從病房裏跑出來,高興地說:“俺姥爺醒了,挺有精神,他讓都進去,像是有話說。”幾個人都回到病房,站到病床跟前,老爺子眼睛看著大家,邵一蘭剛喂他喝了半碗米湯,真像大壯說的,精神挺好,臉色泛點潮紅,眼睛也亮了起來,他居然要坐起來,邵一蘭說:“爸爸別坐起來了,看累著了。我給你再加個枕頭,半躺著吧。”程兆菊忙說:“對,聽一蘭的,半躺著吧。”老爺子躺好了,喘息一陣,對站在後邊的洪全說:“洪全你過來,我給你說個事。”洪全進前來,說:“姨姥爺,說吧。”陸伯言說:“我寫字的那張桌子中間抽屜裏有個文史館的信封兒,你去給我拿了來。”洪全答應了,轉身離開了病房。老爺子讓亮亮進前來,站在媽媽身邊,老爺子握著亮亮的手,說:“亮亮,你要記著還要堅信—對外人不要說—你爸爸是冤枉的,你爸出來,你對他說,爺爺相信他是清白的,爺爺到死還想著他。亮亮,你爸爸出來,就當不成大夫,沒工作了,你得養他的老,別嫌棄他,你媽為咱陸家受了大苦了,你得好好孝順你媽。”亮亮哽咽著說:“爺爺,我會的。”老爺子看著邵一蘭,說:“一蘭,爸爸當年留下你,害苦你了。國棟能堅持下來,多虧你。我和你媽,陸家全家人感謝你。”邵一蘭說:“爸爸,你別這樣說。國棟是我的丈夫,我關心他支持他是應該的。”老爺子又說:“多少年以後,你們有機會見到你爸媽,告訴他們,我陸伯言對不住他們。”一蘭哭著說:“爸,留在大陸,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是你的錯。爸,你不要自責。”陸伯言看看邵一蘭母子倆,點點頭,又示意國筠一家三口過來,說:“繼章,你老相多了,要注意身體。你是有頭腦,有水平的人,陸家的事,你多費心。國筠,你很瘦,要再去檢查,別不當事兒。明明以後回來,告訴她,姥爺一直想著她,她是好孩子,她跟姥姥姥爺劃清界線,不是錯事,姥爺不怪她。你們不許嫌她。恒剛,你爸媽就指望你了。”周橋和陸國筠眼裏含著淚,連連點頭說“是”,周恒剛說:“姥爺放心,我會孝順爸爸媽媽,照顧好明明的。”老爺子兩眼看著恒剛,難得地露出了笑意。陸國群和大壯站到床前,老爺子伸過一隻幹枯的,冰涼的,哆嗦著的手,握著陸國群的手,兩眼汩汩地湧出淚水,陸國群也泣不成聲,撲到爸爸胸前,大壯用勁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隻默默地落淚,稍頃,國群抬起頭來,迷離的淚眼看著老爺子,說:“爸爸,都怪我,老惹禍,把二強給搭進去了。”老爺子咽聲說:“孩子,不怨你。你三兄妹,你最小,最聰明,爸最疼你,可是你命最苦,……爸去找二強了。我領著二強去見上帝,讓上帝保佑你和大壯,……你一定要堅強,要看好大壯。”陸國群哭著頻頻點頭,說:“爸爸,你放心吧。”老爺子喘息起來,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對陸國群說:“讓你媽媽過來。”在一旁坐著掉眼淚的程兆菊忙過來,坐到床跟前,說:“行了,說這麽些話,累了吧?少說兩句吧,有話留著以後慢慢說。”陸伯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怕是沒有‘以後’了……兆菊,我覺著走到頭兒了……上帝讓我去了……我走了,你可得好好地活,孩子們不能沒有媽媽,沒有奶奶,姥姥……兆菊,記住了嗎?”程兆菊兩眼不住地流淚,說:“記住了。記住不記住的,你還是得陪著我。”陸伯言喘息片刻,握著程兆菊的手說:“兆菊,你是陸家的功臣,我謝謝你。”程兆菊哭泣著說:“好了,別這麽周到了,快歇歇吧。”老爺子閉上眼,歇息片刻,又喊過陸星兒,囑咐她照顧好媽媽,帶好孩子,跟“客(女婿)”要團結。……洪全從家裏回來了,走到床前,說:“姨姥爺,我拿那信封來了,你看是不?”老爺子睜開眼看看那信封,笑了笑,說:“對,就是它。你給亮亮,讓亮亮拿給這些人看就行了。”亮亮接過信封,從裏邊抽出幾頁稿紙,展開來看,是爺爺寫好的“遺囑”,立即交給媽媽,說:“媽媽,你們傳著看吧。”
陸伯言的遺囑,用工工整整的行書字,行列清晰地寫在文史館豎排紅格兒文稿紙上,寫的是:
餘自知來日無多,趁神智尚清醒,對身後事預作交待如下:
一、陸家原有薄產(工廠、商鋪)已悉數交公,少量定息亦早已停發,家藏文物、字畫、一點金銀,爾母之首飾等均被抄走,發還無日。自有房產除南院早已交公外,本院房屋亦多被分配予他人居住,僅存現居房屋數間,餘去後仍由爾母居住,日後此房歸國棟、一蘭,世代相傳,是為陸家在濟永久居處也。至於房產已被分配於他人居住者,或餘及爾母自願上交,或係革命小將籍沒,非住戶予取予奪,爾等在任何情況下均不得對諸住戶心存怨忿,除非政府另有安排,爾等不得索要,切記。
二、餘故去後,政府會依例給付爾母撫恤,但數額甚少,爾母生活用度及醫療費用倘有不足,國筠(為主)、國群當予資助,一蘭供國棟生活所需,已不堪其苦,僅對母親感情慰籍即足矣。亮亮已長大成人,負責侍奉祖母,即使將來結婚成家,仍應如此。爾等定將一如既往孝敬爾母(祖母),餘九泉有知,必甚欣慰。
三、餘半生飄零,締業艱難,雖小有所成,奈晚歲家產已蕩然無存,尚存餘多年之稿酬人民幣一萬零陸拾元,因係存折,幸得保全。此款主要留給爾母作養老之用,但請從中提取若幹,照下列數目分配之,權以此對孫輩示疼愛,對親戚表心意:
1、恒剛娶親之日當不遠矣,贈五百元喜禮,預作祝賀,另,給亮亮、明明,大壯,二強,陸星兒家華華每人五百元。
2、二姐兆蘭、四妹兆萍家在農村,本人無收入,給每人五百元, 稍予接濟。
3、外甥女繼香及其子女多年來對陸家幫助很大,給五百元聊表謝忱。
此外,購買棺木要最便宜的,壽衣用家常較整潔者即可,切勿鋪張糜費。此項二百元足矣。親友奠儀禮金分文莫取。
四、餘生逢亂世,曆盡磨難,幸見新中國成立,百年積弱之中華民族得以挺身獨立,國家統一,外寇盡除,內戰止息,為患多年的軍閥土匪絕跡,四海承平,人民免於顛沛流離之苦,此皆領袖及中共之功也。望吾之子孫以社稷蒼生為念,不計個人得失,擁護毛主席,服膺共產黨,世代做有益於社會和人民之人。切記切記。父至囑。公元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五日”
老爺子睡了,老太太坐在床邊歇息,其他人等悄悄走出病房,傳看遺囑。文如其人。老爺子的遺囑字裏行間透著平和,公正,善良,仁愛,看遺囑的人被深深感動,或潸然淚下,或痛哭流涕。周橋和恒剛一起看完遺囑,走到一個窗前,陽光下芭蕉碩大肥厚的葉片綠得流油,形似火炬的花朵紅得耀眼,周橋說:“老爺子跟大家告別完了,準備遠行了。”周恒剛說:“沒事兒吧,剛才挺有精神的。”周橋說:“你不懂得,這叫‘回光返照’,好多人有這種情況。”周恒剛說:“太讓人痛惜了。”周橋說:“我從到濟南來上學,跟他相識,幾十年了,他一輩子自立自重自強,賢良方正,出汙泥而不染,一以貫之,有始有終,堪稱完人。”周恒剛說:“姥爺是優秀士大夫又接受了新時代的潮流,十分可貴,可惜這種人差不多都被當‘灰塵’清掃掉了。”周橋歎口氣,說:“老人晚年太不幸了。”周恒剛說:“姥爺因為二強的事受刺激發病而死,是抱恨而去啊,真是太苦了 。”
周橋說準了。陸伯言那天上午十分周到地近乎興奮地安排完後事,就沉沉睡去了,實際上是再度昏迷了,第二天淩晨三點多鍾,他的心髒停止了跳動。老爺子懷著到死沒見到兒子的苦恨,對國筠身體的牽掛,對國群的擔憂,對外孫二強的哀痛,對外孫女明明的想念,對老妻的不舍離開了這個給他太多痛苦的世界。陸伯言和老太太曾是多年的基督徒,現在心裏仍然是。老爺子的喪事沒法實行基督教的儀式,但也不好按中國那一套辦,所以葬禮特別簡單,隻通知了幾家至親和老爺子在濟的幾位老友。程兆蘭年紀大了,程兆萍請不了假,都來不了,周繼香和侄兒周恒順一起來了,方學增和方學慧不顧其中的政治風險,都請假趕了過來,季家讓林嫂代表兩位原“親家”來參加,這讓程兆菊很感動。親友們能來的都來了。葬禮就在墓地舉行。幾束采自自家院子裏的草花擺在墓前,送葬的親友們胸前戴著白花,在墓前默哀,躹躬,沒有人大聲哭號,隻有無聲的落淚和壓低聲音的抽泣,墳前土地上灑滿了親友們的淚水。程兆菊倒顯得出奇的平靜,說:“亮亮,你爺爺是有福的,他在我前頭走了,先一步上天堂了。”
從墳場回城的路上,周恒順和周恒剛兩人走在後頭,周恒順說:“國群表姑這次遭難,二強慘死,姨爺爺為此喪命,又悲慘,又荒唐,太可怕了。一封信竟然引起這麽大的禍端,真是不可思議。”周恒剛說:“什麽叫‘草菅人命’,這就是。”周恒剛問:“最近跟牟洪雲有沒有聯係?”周恒順說:“俺兩人好久沒聯係了。她怎麽樣?”周恒剛說:“她在部隊農場勞動了一年,分到育新中學—就是媽媽所在的那中學—當老師了,跟我倒是見過一兩次麵。”周恒順問:“她有對象了嗎?”周恒剛說:“沒問過,好像還沒有。”周恒順說:“恒剛,考慮沒考慮過,你和牟洪雲……?”周恒剛說:“沒往那方麵想過。她跟你有過那麽一段關係,我和她不合適。心理上有障礙。我一直為你們兩人惋惜,你們倆沒成,你是我弟弟,我哪能……”周恒順說:“我的哥哥,你也忒迂腐了。這是什麽奇怪的理由?不用說我和她幾乎沒有真正戀愛過,即使戀愛過,已經分手了,我現在另有對象了,怎麽會影響你和她走到一起?”周恒剛若有所思,說:“別激動,你讓我想想。”……周恒剛換個話題,問:“縣裏傳達‘五二五通知’了嗎?”周恒順說:“聽說傳達過了。那還不是一陣風就過去了。”周恒剛說:“沒那麽簡單。貫徹這個文件,山東的政治形勢一定會有大的逆轉,全省會出現大翻個兒,運動中王效禹支持的,現在各級革委中掌權的特別是造反派頭頭,不但會統統失掉權力,而且還會受到懲治。”周恒順說:“何至於如此?那豈不是對響應老人家號召起來造反的人搞‘秋後算賬’?”周恒剛說:“那有什麽奇怪?運動搞什麽?不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算賬’嗎?再說,這幾年,各地造反派確有少數人胡作非為,甚至作惡多端,應該整治,但問題是,隻要整起來,就必然是以人劃線,一鍋燴,一網打著滿河魚,就是說,肯定擴大化,運動嘛,總是會‘矯枉過正’,一邊倒,更何況,王效禹一派的對立麵對他們恨之入骨,早就虎視眈眈,磨刀霍霍了。總之,反複是不可避免的了。你不知道,全國不少省份,首先站出來造反的領導幹部差不多都倒了,跟他們跑的都整得很苦,弄出了很多冤案,很慘。山東也不會好到哪裏去。現在山東省已經是暴風雨的前夜了,你和唐振鬆,張峰不都是王效禹一派的嗎?要有思想準備。不過,你沒掌過權,又提前退出了,應該沒多大問題。”周恒順說:“那很難說,複巢之下豈有完卵?怕是也在劫難逃。當時我是被他們拉上梁山的,現在什麽也別說了,說明我定力不夠。……居然會這樣,真是始料不及。”周恒剛說:“中國的政治鬥爭就是這樣,往往風生水起,出人意料,同時又千篇一律,無非是變著法兒整人。”周恒順說:“這正應了毛主席的話‘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周恒剛說:“戰爭年代是血淋淋地鬥,和平年代仍然鬥,不停地鬥。‘鬥’是什麽?說到底就是魯迅先生說的‘吃人’,一部分人給另一部分人製造痛苦,把他們當犧牲。文革中更是發展到了直接‘吃’,今天這派吃那派,明天那派吃這派。好在中國人多,總不會吃光的。”周恒順看看周恒剛,見他一臉沉痛。周恒順想,恒剛在為他們擔憂,不知什麽命運在等著他和他那些幾個月的“造反派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