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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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三部58

(2015-06-02 10:35:31) 下一個

58

世界上無論什麽宗教,都有一套獨特的禮儀,它的神職人員和所有信眾均必須依此誦經,禱告和禮拜。文化大革命中,占人類四分之一的中國人視毛主席為至高無上的活著的神明,對他的崇拜和敬仰達到了登峰造極,無以複加的地步,全體中國人像是信奉了一種特殊的宗教。對老人家冠以“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簡稱“四個偉大”,“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及諸如此類的稱謂,人人“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人人佩帶各式各樣,各種材質、花樣翻新的毛主席像章,把城鄉所有街道,院落、牆壁,辦公,教學,開會等所有場合統統塗成紅色,用黃漆印上毛主席的語錄—而且,一般都使用林副主席的詞語稱“最高指示”,這種狀況,時稱“紅海洋”,各地還流行唱“忠字歌”,跳“忠字舞”(那種舞蹈動作僵硬,操不像操,舞不像舞,不倫不類,毫無美感可言)。除此之外,無論部隊,機關,廠礦,學校,還是農村生產大隊,所有成人甚至孩子,一律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即恭立於毛主席“寶像”前,敬禮如儀,念念有詞,誦讀一段或幾段語錄,另外,凡有集會,無論大會小會,參會者人多人少,還有食堂,家庭吃飯前,均要人人立正站好,麵朝“寶像”,齊聲高減“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敬愛的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這種儀式到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叛國出逃摔死在外蒙古荒漠之中,才戛然然而止。)另外,隻要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了“最新最高指示”,無論城鄉,立即集會遊行,嗚炮奏樂,敲鑼打鼓,歡呼慶祝,召開大會,表決心,立誓言,這叫做“宣傳、貫徹最新最高指示不過夜”。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晚,周恒順拉排車回到家,匆匆洗了洗,盛上飯吃了幾口,聽見大喇叭正廣播中央文革小組成員,中央領導同誌姚文元的長篇文章“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文中傳達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建立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大批判,清理階級隊伍,整黨,精簡機構,改革不合理的規章製度,下放科室人員,工廠裏的鬥、批、改,大體經曆這麽幾個階段。”周恒順對坐在對麵小凳兒上的弟弟說:“石頭兒,快吃,恐怕馬上要開社員大會,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兄弟兩個趕緊吃喝,石頭用勁咬煎餅,咬一口,頭往後甩一下,周恒順“籲溜籲溜”地喝碗裏的熱糊塗,燙得嘴“哧哈哧哈”,奶奶說:“小兒哎,別那麽慌,燙著,噎著,難受。”奶奶話音沒落,就聽見從大隊部方向傳來了鑼鼓聲,路上有人走過,不大會兒,生產隊長就在大門外喊他們去大隊部集合開會。周恒順和石頭兒兩兄弟不敢怠慢,趕緊放下飯碗往外走。到了大隊部門外場子,已經來了不少社員,場子裏高掛著兩盞馬燈,鍾向東、於二車、孫誌春等大隊領導跑裏跑外地忙著,幾個青年人正起勁地敲鑼打鼓,陳會計和幾個人正忙著張貼大字標語,青壯年男社員在三、五成群地啦呱兒,姑娘們湊在一起嘰嘰嘎嘎,嘻嘻哈哈。老頭子有的無精打采地蹲在一邊,有的叼著煙袋“吧嗒吧嗒”地抽旱煙,每當這種時候,周恒順腦海裏就翻滾著矛盾的思緒,一會兒想,毛主席把全中國的人組織成一支舉世無雙的龐大隊伍,這支隊伍怎樣行動,全聽他一聲號令,中國人再也不是“一盤散沙”了,以他老人家的雄才大略,不斷地努力,總會讓中國的革命更純潔,社會更進步,人民更幸福,這會兒,特別是看看周圍破衣爛衫,肌黃麵瘦的社員們的時候,又不由得想,中國的老百姓,真是本份,聽話,好領導,讓朝東不朝西,讓說“紅”不說“黑”,不論城裏還是鄉下,看歡呼慶祝的人群,聽歡慶的鑼鼓聲口號聲,你會以為,人們為之歡呼跳躍的“最新最高指示”一定和人們命運攸關,是他們翹首企盼的,難得的喜訊,會給他們帶來意外的,顯著的幸福和快樂,而實際上呢,卻是無論這樣的場麵怎樣一次又一次地出現,無論怎樣歡呼,慶祝,無論世事怎樣“折騰”,城裏的市麵,鄉下的莊稼,卻一點兒不見起色,甚至一年不如一年,人們的日子越來越艱難,所有這些折騰,這些按“最高指示”開展的工作都好像往空轉的磨盤裏加水,在做無用功,像拋錨在泥沼裏的車,越用力拖拽,越往下沉。……一九六七年秋天,從縣到各公社都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大部分大隊也都搞了大聯合,建了新的領導班子,雖然兩派仍在明爭暗鬥,但是公開的山頭兒總算不見了,兩派的大喇叭不再沒白沒黑地鼓噪,叫嚷,相互謾罵了,社會總算稍顯些安穩,但是“繼續革命”就像開足馬力的車,不會停歇,毛主席號召繼續“鬥、批、改”,前兩個月,一個下雨天,周恒順到鍾向東家串門兒,看到了中央轉發的毛主席親自抓的“鬥、批、改”的“點”“六廠二校”之一的北京新華印刷廠“清理階級隊伍”的經驗,周恒順想,新一輪的鬥爭又要開始了,在把黨內走資派這些大人物們整得稀裏嘩啦誇掉了之後,又要收拾老百姓中有“問題”的人了。文件中特別列出了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本人劃不清界線,表現落後的人,作為教育,“挽救”的對象,這讓周恒順感到很不自在。他想農村一旦開始這項活動,於二車,孫誌春他們一定會找他的麻煩,但那以後,兩個來月過去了,一直沒什麽動靜兒。今晚上廣播了“最新指示”後,各級“紅色新政權”定會聞風而動,恐怕很快就要開始“清理階級隊伍”了。這麽些年來,周恒順本人沒有在政治運動中挨過整,但由於家庭和社會關係的特殊情況,他對以整人為內容的政治運動總是很敏感,去年在縣上待了八、九個月,和本派的戰友們在一起,那些日子,他有一種脫離了挨整者階層的感覺,他希望從此有一種新的,不一樣的人生,但好景不長,他又被無情地撥拉出來了,他還是他,他仍然是一個蔣匪兵的兒子,仍然有一大堆有問題的“社會關係”,依舊是和一般“好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的,不能平等做人的人,而且說不定有個什麽運動會整到頭上。 

周恒順估計得不錯,很快,縣、公社革命委員會就布置各大隊開展“清理階級隊伍”—簡稱“清隊”—工作。榆樹對大隊革委排查“清隊”對象時,於二車、孫誌春提出排上周恒順,鍾向東堅決反對,他反過來提出翠花和丁香母女,道德敗壞,勾引男人,弄得不少人家夫妻不和,搞得村裏烏煙瘴氣,要把她們排上,於家老大老二兩兄弟都和這母女不清不白,孫誌春也和丁香勾搭上了,他們極力反對,說鍾向東聽信流言蜚語,矛頭對準貧下中農,雙方互不相讓,爭持不下,沒辦法兒,隻好請示公社。鍾向東對周恒順說:“我豁上不當這個革委主任了,也不能讓他們把你弄成‘清隊’對象。”周恒順說:“問題是他們巴不得你不當這個主任了。你不當了,他們就獨霸榆樹村大權了,社員就更倒黴了。不要緊,大哥,‘清理’就是弄清楚,也不是就確定你是壞人,我不怕被‘清理’,我從小上學,下學後當社員,拉排車,就像一本翻開的書,家庭和社會關係都是明擺著的。我現在就寫好說清這方麵事情的材料,交給大隊。至於翠花和丁香,她們在村裏名聲不好,但她們畢竟是貧下中農,那些事兒也不是政治問題,應該不屬於‘清隊’範圍,可不要因為禿子兄弟整我,便為了報複他們就扯上翠花娘倆兒。這樣不好,顯得大哥沒水平了。”鍾向東說:“恒順兄弟,你的心胸太寬亮了,文化大革命你做了那麽大貢獻,沒落下一點兒好,還要挨整,哥對不住你—哥當時真不該拉你上這條船。禿子兄弟處處為難你,欺負你兄弟倆,你還替他們那邊兒的人說話。”周恒順說:“咱們對事不對人。我不願看到你因為我的事而陷入被動。”鍾向東接受了周恒順的意見,第二天,周恒順就把自己對個人曆史和家庭及社會關係情況及個人認識的材料交給了大隊。於二車和孫誌春堅持讓周恒順在“清隊”大會上“說清楚”,鍾向東反對,但周恒順主動上台做了“交待”,氣得石頭兒和小杏兒了不得。杏兒偷偷流眼淚,石頭兒直跺腳,散會後,周恒順對他們說:“‘清隊’是毛主席部署的,中央文件上也提到了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的人屬於清理對象。我們不能對著幹。不交待,對抗,那就是態度問題,那是拿雞蛋碰石頭,禿子兄弟們巴不得我硬頂,他們借此機會抓我的‘典型’,整我,甚至給戴上‘帽子’,關進監牢才好哩。”石頭兒和小杏兒不吱聲了。周恒順忍著羞辱和痛苦,過了“清隊”這一關。上台“交待”那天晚上,從大隊開會回來,周恒順在奶奶和石頭兒麵前,做出什麽事兒沒有的樣子,但睡下以後,被憋屈的淚水終於忍不住了,他咬著被角兒哭了好大一會兒。他寒窗苦讀十幾年,被盧正人這個鬼一樣的惡人筆下改動幾個字,徹底埋葬了他的“功名”,他成了一個社員,腳夫;文化大革命,他受邀參加,卻落得铩羽而歸,曾幾何時,他還以“革命造反派”自居,甚至幻想“自己解放自己”,而不到一年以後,他已然成了“清理階級隊伍”的對象,上台子向全大隊社員做“交待”,真是從天上落到了地下。他深悔自己誤入歧途,去縣上幹那幾個月,他覺得自己的夢,自己的幻得幻失,何等的虛妄,可笑甚至可鄙,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現在,想想當時參與的那些批判,鬥爭,對對立麵群眾組織,對不同觀點的“大人物”的攻訐,現在想想,多麽荒謬,他甚至有一種“附逆”的感覺。而今,就在這場“文化大革命”中,他又成為被整肅的人了,而他還不得不逆來順受,做出恭順姿態,檢查,交待。他覺得自己活得太沒臉了,自己真正是“苟活”於人世。古時候韓信忍“胯下之辱”,是他相信“大丈夫能屈能伸”,忍辱於一時,圖謀實現自己的鴻圖大誌,而他周恒順卻要忍辱,忍辱,再忍辱,永遠忍辱,忍辱隻為了偷生,永遠永遠的壯誌難申。這“另冊”身份,是要讓他苦一輩子了。……

奶奶看著自己孫子竟然在“清隊”中上大台子做了什麽“交待”,十分心疼。周恒順勸奶奶“別拿著當事兒,我還是我。隻要人家還讓我拉地排車,掙兩個錢,咱一家人有吃有穿,就沒事兒。”奶奶說:“小兒,奶奶知道你是寬奶奶的心,你的苦都在自己心裏。沒辦法兒,誰讓你大大上江家爺們兒的當來?誰讓你托生到這周家門兒裏來?”周恒順說:“奶奶,咱不說這個,也不這樣想了,好嗎?”奶奶歎口氣,說:“這個‘清隊’,我也掛著你兩個姨奶奶,掛著你姑和洪秀、洪全姊妹倆,不知道人家治作他們不?”周恒順說:“奶奶,你不用太擔心。過幾天,禿子兄弟不找我的事兒了,我就上趟濟南去看看。”

周恒順還沒來得及去濟南,姑母周繼香就和洪全還有洪全剛娶的媳婦兒一起來了。是周恒順提前接到洪全的電報,從縣城汽車站把他們接來的。在車站上,周恒順見到一位中等個頭兒,黑燦燦的,總是抿著小嘴兒微笑的姑娘站在姑姑和洪全身旁,周恒順覺得眼前一亮,姑笑吟吟地說:“端陽,你還不認識張麗,你表弟媳婦兒,上個月剛結婚,非得來看姥娘和妗子,也認認老家是什麽樣兒。”回頭對那女孩兒說:“張麗,這是你恒順表哥。”張麗笑得小臉兒猶如花朵兒照著陽光,露出好看的煞白的小牙兒,說:“這位就是娘常說的,長相、學問,在表兄弟姊妹中數第一的恒順—端陽表哥?表哥,你好。”周恒順麵對年輕的,清麗可愛的表兄弟媳婦兒,想到自己比洪全年齡大,仍是單身,不禁略覺難堪,有點靦腆地回答:“歡迎你,弟妹。這邊是鄉下,家裏又窮,委屈你了。”張麗說:“表哥,別客氣。咱們是自家人,條件好孬,都應該來看姥娘和妗子。”周繼香給周恒順使眼色,意思是,聽見了吧,這閨女有多麽懂事。周恒順和洪全忙把帶來的大包小包放到排車上,扶姑上了車,周恒順讓張麗也坐車,張麗說什麽也不肯,說:“我年輕輕的,坐到車上,讓表哥拉我,不像話。”說著,就往車站外跑了。洪全喊道:“不坐車就不坐車,慌著跑什麽?小心一會兒,跑丟了。”張麗回頭說:“放心吧,丟不了。”姑在車上坐好了,周恒順彎腰去拉排車,洪全抓著車把,說:“我先拉一段兒。”周恒順說:“你別跟我爭,我是拉腳兒的,拉著姑和這些東西,就跟拉空車一樣。我這就算是休息了。”洪全說:“你是拉腳兒的,我是泥瓦工,當小工,壯工,推車,拉車都是熟套子活兒。”姑說:“端陽,你就讓洪全拉一陣子,讓張麗也坐車上。咱娘倆說說話兒。”洪全拉了排車往外走,到了車站外邊,洪全停下車,讓張麗上車坐好,張麗說:“我說好了,隻要表哥拉車,我就下去。”洪全說:“好了,小姐,那咱幹脆不讓表哥拉車,我一直拉到家門口兒,行了吧。”姑問:“端陽,你從縣裏回來,就又拉排車了?”周恒順說:“對。一個是這樣有點收入,日子好過點。再就是莊裏鬧兩派,這樣可以躲著點。就這樣,於禿子兄弟們還找我的事兒。”姑說:“沒想到你老姥爺救了你拴柱爺爺,過了一家子人。這於家老大老二這麽沒良心,真是狼心狗肺。”周恒順說:“土改那會兒,他們是上水,撈官兒當,當上官兒了,他欺負成份不好的,顯得覺悟高,讓上級喜他。於大牛那幾年欺負俺娘,‘四清’咱還保了他,沒想到還是不行,確實是喂不熟活的狼。文化大革命中,因為江家親戚交浮財搗鬼的事,牽扯上了於大牛,他認為江世榮沒向著他,恨死了,還覺得江世榮聽我的,所以也恨我。這不前些日子大隊裏搞‘清隊’,非逼我寫‘交待’,還上了台子去說清楚。”姑問:“沒什麽事兒吧?”周恒順說:“倒沒什麽事兒,再整不就是個社員嗎?我怕給俺奶奶惹事兒,不跟他們頂,都過去了。姑,俺奶奶天天掛著你,你這回是?”周繼香說:“濟南街道上也‘清隊’,有政治問題的,成份不好的,都跟過篩似地挨著過一遍。祖宗八代,刨根問底,又得寫‘坦白書’,又得在眾人麵前說道。我也不會寫字,洪全寫了交給街道主任了。主任是好心人,她是你三姨奶奶家房客,這麽多年,你姨奶奶沒少幫她,她解放後入了黨,當了幹部。她沒忘了你三姨奶奶家的好兒,能看顧就看顧。這人會來事兒。上級布置的事兒,她都跟著喲喝,對人講政策,不下死本兒地作踐人,能讓人過去就讓人過去。俺娘三個多虧了她。上戶口,他兩個人找工作,都是她給辦的。一九六二年下放人,她也沒下放咱。這回清隊,洪全交上材料,她說,反正也就是這些事兒,我跟上級說了,周繼香娘三個,成份不好,可是表現好。你們放心,沒大事兒。頭幾天,她交待我回老家避避風頭兒,不起戶口,過些日子再回來。反正洪全也娶媳婦兒了,也有人給他做飯吃了,你也不用掛他了。等張麗有了孩子,你再回來就是。對了,忘了給你說了,洪全跟張麗的事,也是虧了這個主任,張麗家對她和洪全這事,除了她媽,全家人都反對,是張麗央告她媽媽,找了這個主任,給開了介紹信,兩人登記結婚的。要不就說嗎,到哪裏都有好人。這叫好心好報。”周恒順說:“五八年以前,還不興分農業戶口,非農業戶口,幸虧那時候你一家上了濟南,要是不走,那才苦哩。”姑說:“那還不是虧了你長興大爺,沒他幫忙,想走也走不成。實際上,就是因為他在牟家扛活,晚上餓了,給他拿個幹糧吃,他就忘不了。所以我時常給洪全說,甭管世道怎樣變,人有個好心眼兒總是錯不了的。”周恒順說:“那是啊,洪全聽你的話,在路上奮不顧身救張麗,這不就成就這麽好的姻緣嗎?也是好心好報。”周恒順說:“姑回來,獻春哥知道嗎?”姑說:“我離開濟南了,洪秀帶兩個孩子,挺困難的,我捎信把獻春叫到濟南去了,街道上剛才說的那個主任給找了個看大門的活兒,先糊弄著。”

女兒,外甥,連新娶的外甥媳婦兒都來了,程兆蘭十分高興,把自己收拾得頭緊腳緊,刮刮淨淨,顛著小腳兒一會兒到大門口看一趟。地排車終於進了家門兒,張麗跳下車,站到老太太跟前,甜甜地叫聲“姥娘”,老太太攥著張麗的手,說:“好孩子,讓姥娘好生看看,俺洪全怎麽找了這麽好個媳婦兒?”張麗滿臉通紅,洪全打趣道:“姥娘,你仔細看看,別是你眼花了沒看清楚。這媳婦兒好嗎?我看著也不是了不得的好,不過大差不離兒的,湊付事兒唄。”老太太說:“小王八羔子,還學著跟姥娘耍貧嘴哩,你是‘兩眼不識金鑲玉’,得了便宜賣乖。這麽好的媳婦兒,你小子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洪全說:“姥娘,濟南街上有電燈,亮著呢,沒用打燈籠,就找著了,還領家來看姥娘呢。”周繼香說:“娘,你外甥逗你高興哩。他找上這麽個好媳婦兒,也是托你老的福。”老太太說:“哼,還托我的福,什麽福?渣豆腐。”說得大家都笑了。老太太讓周恒順和洪全衝水,弄水洗臉,讓周恒順上生產隊豆腐房買豆腐,周繼香說:“娘,我來家頭兩、三天,小雲上俺那裏去,說端陽給她寫信說他找對象了,是鄰居家的孩子,叫小杏兒,小雲說著說著,守著我就掉淚了—看著讓人心疼。”程兆蘭說:“待會兒端陽回來,你可別給他說這一節兒。沒辦法兒,他兩人這輩子是到不了一起了。”周繼香點點頭,說:“那麽端陽和這個小杏兒到底怎麽樣了,定下來了嗎?”老太太說:“這個小杏兒比端陽小好幾歲,多年了,端陽對他們家挺照顧的,也不是圖希什麽,端陽生就那種品性。小杏兒長成大姑娘了,她也知道端陽跟小雲成不了了,鐵了心找端陽,小杏兒她娘—她大大三年饑荒時長肝炎死了—也說不出端陽個‘不’字,就是覺得咱在莊裏不撐勁,怕她閨女跟著受氣,受欺負,把小杏兒許給老家一個遠門兒的侄子—那人在公社裏當什麽頭頭兒—了,小杏兒說什麽也不願意,非端陽不嫁,她娘也不鬆口兒。娘兩個天天嘰嘎。就這樣平擱著。頭些日子,小杏兒她娘得了急緊病,端陽連夜送她上煤礦醫院搶救過來,還給交了住院費,小杏兒她娘出了院,過來道情,也沒提兩個孩子的事。小杏兒說她娘‘沒良心’。這事兒就看娘兩個誰強過誰了。端陽看樣兒是忙不迭地寫信把小杏兒這事兒給小雲說了,好讓她死了心,快另找。端陽這事兒就把我愁死了。”……周繼香娘三個來到榆樹村,老太太托人給酸棗嶺那邊兒捎了信,第二天,苦妮兒一家四口都來了,石頭來家,換子也跟著一塊兒來了,周家一下熱鬧起來,小杏兒聽人說周恒順他姑來了,從坡裏幹活兒回來,趁她娘不注意,偷偷地跑來問候。張麗,小杏兒,換子,還有小珍,小玉一幫女孩兒、大閨女一起啦呱兒,小閨女玩耍嘻戲,一片鶯聲燕語,周家院子裏像過節或辦喜事似的。周繼香說:“小杏兒這閨女可真不孬,百裏不挑一。”老太太說:“就看咱端陽有沒有這福份了。”奶奶指指換子,說:“這個換子,是你嫂子她本家一個大伯哥的閨女,跟石頭兒一起長大的,兩人早就是這麽個意思了。”周繼香說:“定親了嗎?”老太太說:“閨女那邊兒催著定親,石頭兒不幹,非得等他哥定了親才肯自己定。”周繼香說:“咱門兒裏的孩子,有一個算一個,仁義。”過了一會兒,小杏兒說:“奶奶,我得回家了,看一會兒俺娘找我。”奶奶說:“妮兒,你走吧。端陽,去送送小杏兒。”端陽送小杏兒出了大門,兩人在牆角兒裏站住,周恒順說:“我給牟洪雲寫信,把咱倆的事兒給她說了。”小杏兒紅著臉,點點頭,說:“孫誌春那個小壞黃黃又找我事兒。”周恒順說:“他怎麽了?”小杏兒說:“上午我在坡裏掰棒子,他人五人六地去‘檢查’,人家別的幹部都走了,他墜堵著不走,磨蹭著到我跟前,說你是‘清隊’對象,有什麽前途,問我為什麽不理他。嘻皮笑臉,煩死人了。”周恒順說:“你怎麽說的?”小杏兒說:“我沒好話打發他。我說,你們說周恒順是什麽人,我管不著。他無論怎樣了,就是罰了勞改,我也看他好。他要了飯,也比你孫誌春強。那小子讓我噎得說不出話,白瞪了兩下眼,臊不搭地滾了。”周恒順說:“他現在大小是個幹部,又鬧兩派兒,不敢十分胡來,不用理他就是。也不用怕他。”小杏兒又說:“端陽哥,那回從醫院回來,俺娘也覺得怪對不住你,可是她又不好回脖兒。我雖然生她的氣,可是,俺大大沒了,她又不很壯實,我不能讓她太生氣,咱的事,慢慢來,行嗎?”周恒順說:“杏兒,咱既然說定了,我這邊兒就不會有任何問題。時間再長,我都不會嫌。”小杏兒眼圈兒一紅,眼淚下來了,周恒順慌了,說:“怎麽好好兒又哭了?”小杏兒說:“莊上‘清隊’,人家又為難你。我心裏難受,又不能常常安慰你,見了你,心裏憋屈,老想哭。”周恒順強忍著眼淚,說:“不是都過去了?我這不好好的?別擔心……快回家吧,省得嬸子著急。”小杏兒盯著周恒順看了看,腳步匆匆地走了,……周恒順心想,牟洪雲之後,這個女孩兒又在為我吃苦了。……

牟洪全和他媳婦兒在榆樹村待了兩天,周繼香怕耽誤他們上班,就催他們回省城了。洪全他們走後過了兩天,周恒順把姑的行李和給姑帶上的糧食、煎餅裝到地排車上,讓姑上車坐好,就拉起車上路了。他送姑回牟屯。路上,姑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往這,三年沒跟邵長興聯係了,不知道他怎麽樣了。”周恒順說:“那還能怎麽樣,估計還在挨鬥。傅冬梅 他哥大愣造反成了‘人物’了,公社革委副主任兼大隊革委主任。”姑問:“是不是因為統購統銷他家失火死人,他恨邵長興,才造反的?”周恒順說:“大愣對邵長興有意見是肯定的,不過造反也不能說是全因為那事。邵長興搞統購統銷也是執行共產黨的政策,他也不願意讓傅家失火。我在縣裏待那幾個月,常見傅大愣,他雖然人愣不幾的,但不是於大牛那樣的人。他跟我從來沒說過邵長興的事。”姑說:“他爹娘都是老實人,他妹妹冬梅那麽好個閨女,大愣也差不到哪裏去。”周恒順說:“這文化大革命一起來,社會亂得跟‘翻坑’似的,沒點兒正形兒了,壞人整好人,好人整好人,什麽樣兒的事兒都有,當然也有壞人挨整的,挨整的也不全是好人。亂麻一樣,沒法兒說沒法兒道了。”周恒順拉車一溜小跑兒,半晌午就到了牟屯,把排車停到姑那個破家門前。周繼香回到闊別十幾年的家,兩隻手哆嗦著拿出鑰匙開門,但怎麽也開不開,周恒該看了看,鎖已經鏽壞了,隻好找塊石頭把鎖砸開,打開房門,滿屋裏各處的塵土有銅錢厚,屋頂的秫秸箔長著白毛,土味兒,黴味兒嗆人鼻子。周恒順說:“姑,你先別進屋。我挑了水來,在屋裏灑上水,掃了,擦了,弄幹淨了,再往屋裏搬東西,人再進屋。”周恒順說幹就於,頓把飯時功夫,屋裏變得幹幹淨淨,幾件破舊家具見了本色,把門大敞著,撕掉破破爛爛的窗戶紙,讓屋子通一陣風,跑淨了黴味兒,這才把東西拿進屋,周繼香 找鄰居借了柴禾,燒了開水,姑侄兩人吃了從榆樹村帶來的飯食。周恒順又去供銷社買來了白紙,讓姑打了糨糊,重新把窗戶紙糊好,然後挨牆靠跟兒地打掃院子,好一陣收拾過後,舊屋,小院兒,複了舊觀,儼然現出十幾年前周恒順在這裏住著上高小時那個“家”的樣子了。周恒順屋裏屋外看了看,物雖是人已非,不禁心裏有點感慨。姑說:“俺端陽真能幹呀。”周恒順說:“這還算點兒活兒呀。我在方莊,在縣裏那些公家單位,常替人家幹零活兒,都是人家坐辦公室的人怕髒,嫌麻煩,也不願用力氣幹的活兒,多少給倆錢兒,我就給人家幹得利利索索,一妥百當。那些人也慣了,有了這種事兒,就給我留著。這都是小份子事。卸貨,裝車,往倉庫裏搬,或者從倉庫裏往外轉,二百斤重的大包,扛到肩上,馱到脊梁上,踩著踏板,搖搖晃晃,往小山一樣的垛頂上走,電影上表現舊社會工人受壓迫,經常出那種鏡頭,豈不知,這些年,那是我的家常便飯。我自己都沒尋思能這樣幹,可是都幹了。真地練出來了。”姑眼圈兒發紅,說:“唉,俺小兒可受了老罪了。”周恒順說:“沒辦法兒,出力的命。”過晌午,周繼香讓周恒順陪著,去大隊見傅大愣。傅大愣見到他們,猛地一愣,說:“怎麽是你們?”按莊鄉關係,傅大愣應該稱周繼香“嬸子”,但十多年沒見過麵,早已生疏了,周繼香成份又不好,是共產黨的幹部應該疏遠,保持距離,“劃清界線”的人,而大愣如今在牟屯兒這裏是正而八經的“官兒”了,當官兒的以長輩稱呼一般老百姓通常會有心理障礙,所以傅大愣對周繼香並不稱呼什麽,隻“哼著哈著”,但對周恒順,因為一度是“同一戰壕裏的戰友”,表現得很熱情,很客氣,忙“安排”人來給他們倒茶,對周恒順問長問短,說些對周恒順同情,而對縣裏“某些人”不滿的話,周恒順等他說了幾句,說:“大哥,謝謝了。縣上那些事,都過去了,我差不多都忘了。今天是有點事來找你,俺姑從濟南回來,找你報到。 ”周繼香說:“傅主任,明人不做暗事,我得給領導說實話。濟南街道上清隊,我也被清著了,街道上讓我回老家。沒遷戶口。他們的意思,下一步看政策,能回去就回去—兩個孩子都在濟南上班兒,也都成家了,要是不讓回去了,再往回起戶口。我回咱大隊當社員,請領導高抬貴手,我保證好好勞動,好好改造。”周恒順說:“大哥,就是俺姑說的這麽個情況,俺姑今後就依靠你了,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請你照顧,也不讓你作難。”傅大愣臉紅了一下,很快恢複了常態,大大咧咧地說:“恒順,咱是老戰友了,你和洪秀、洪全跟冬梅又是同學。莊鄉又都挺不錯的。關係歸關係,原則是原則。你姑成份不好,但不是‘分子’,不屬於打擊對象,是教育,改造對象。回來了,我不可能往外推,今過午我就給生產隊說,安排勞動,給弄點柴禾,秋、麥季分給口糧—當然得交口糧款。好好幹活兒,讓開會就開會,就行了。不會有別的事。放心,我傅大愣不會給人掐虧吃。”周繼香說:“那就蒙情不過了。”周恒順看著姑在幹部麵前誠惶誠恐的樣子,不免想姑這輩子真夠慘的,一個普普通通,善善良良的女人,因為嫁到了地主家,沒半點兒過錯,到哪裏都低首下心,還“蒙情不過”。周恒順又對傅大愣說幾句“拜托”,“感謝”的話。傅大愣說:“你們來得正巧兒。明天上午,公社召開批判大會,公社書記、社長,各大隊沒‘解放’的書記都上台接受批判。還有原縣委、縣人委幾個走資派都揪了來,牟永平也來。恒順,在這裏待一天,聽聽俺的批判會,提提意見。”周恒順說:“我回家這麽些日子了,對這些事很生疏了,提不出什麽意見來了。”周繼香急忙問:“永平來,俺能來看看他嗎?”傅大愣說:“那是你們自家兄弟,能看看。勞改犯還允許探監哩。”回家的路上,周繼香說:“這個大愣不瓤了,挺像個官樣兒了。說話一套一套的,也挺給咱麵子。這幾年,我一聽說誰誰是造反派頭頭,打心裏發怵,嚇得慌。”周恒順說:“這人本質不壞,是個老實莊稼漢。這幾年也曆練出來了。我接觸了不少造反派頭頭,並不凶神惡煞,更不是吃人生番。狠得沒點兒人性的,是少數。”

晚上,周恒順陪著姑,提了兩包從濟南帶來的點心去看望邵長興。邵長興還沒“解放”,是跟四類分子不一樣的壞人(?),而周繼香又是地主成份,這種來往顯然不合時宜。離大門幾十米,娘兩個四處睃摸了一陣,見沒什麽人,才趕忙走到他門前,借著朦朧的夜色,他們見邵家大門上貼著白紙條子,周繼香低聲說:“我的娘,這是誰死了?”周恒順說:“是啊,不知是誰?”周繼香說:“甭管人怎麽了,敲門吧。”周恒順輕輕地敲幾下門,邵長興的獨生兒子大龍來開了門,壓低聲音,把他們讓進家,趕緊把大門插上。屋裏一盞小煤油燈,像螢火蟲似的,略微有點兒亮光。邵長興身子靠著牆,腿伸到床沿上,眯著眼,嘴裏叼著煙袋。一個十來歲的小閨女在燈底下學著納鞋底,一臉菜色,大龍進屋來,說:“大大,俺永年嬸子和在咱莊兒念過書的恒順來了。”邵長興猛地睜開眼,站起來,枯黃、憔悴的臉上,兩隻和善的眼睛在一堆皺紋裏閃著亮,驚奇地說:“繼香,你娘倆怎麽來了?”又低聲問:“是不是被那邊兒攆家來了?”周繼香說:“也是也不是,一句話半句話說不清楚。”邵長興問:“怎麽樣?洪秀、洪全都還好吧?”周繼香說:“他們還行。洪秀在工廠裏當工人,倆孩子了。洪全在房管所當泥瓦工,也結婚了。他們都老實,破死命地幹活兒,也不是‘臭老九’,出力的事往前跑,有便宜的事往後縮,誰有事,大上一步給人家幫忙,任誰不得罪,還真也沒人欺負他們。我也沒挨什麽難看。全虧了你,要不剛解放沒幾年就走了,俺娘們兒一輩子也甭想出頭兒。”邵長興說:“因為這事,沒少批我。不管他們說什麽,我還是覺得,你也不受管製,孤兒寡母的,出去找口飯吃,也不犯法,這事不算錯。”周繼香問:“嫂子,她?”邵長興說:“別提了,她起先身體就瓤拉,心髒不好,運動來了,我天天挨鬥,‘別燒雞’,坐‘噴氣式’,她又心疼,又害怕,心髒病越來越厲害,今年開春,公社開批鬥會,造反派又別著‘燒雞’往台上揪我,她在會場裏,看著心疼,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周繼香說:“疼死人了。嫂子這麽好的人。”又問:“怎麽不見大龍媳婦兒?”邵長興說:“大龍媳婦人懦,原先沒吃過屈兒,運動起來,我倒了台,破鼓亂人捶了,孩子們也跟著受欺。生產隊裏派婦女往地裏挑糞,天天派她,肩膀壓得腫多高,什麽孬活兒都派她,回家就哭。受不了了,跑回娘家不回來了—也沒離婚。”周繼香把小閨女叫到跟前,說:“我走的時候,這孩子剛會走,叫麽兒還叫不清,這快長成大閨女了,是立春生的,叫春妮兒,是吧?”小姑娘點點頭。周繼離拿了點心給她,春妮兒拿了點心,卻不住嘴裏送,又放下了,周繼香說:“春妮兒,吃吧,怎麽不吃?”春妮兒說:“俺不吃,大隊裏來通知,明天又開會鬥俺爺爺,省著點心,讓俺爺爺吃,吃飽了,好有勁兒讓人家鬥,……”周繼香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周恒順也不由眼裏有了淚水,心裏暗暗自責,你在縣裏參加過多少次批鬥大會,那些挨鬥的人的親屬,孩子也是這樣苦,這樣慘。周恒順,你曾經扮演過什麽角色呀。周繼香拿了一塊點心,塞到春妮兒嘴裏,說:“好孩子,奶奶拿來兩大包呢,你吃了,爺爺也還有,吃吧。”春妮兒這才蜜口香甜地吃了那點心。周繼香問:“妮兒,想娘嗎?”春妮兒說:“想。”周繼香說:“那怎麽沒跟你娘去?”春妮兒說:“俺不去,俺奶奶不在了,俺娘又走了。我得拾柴禾棒兒給俺爺爺燒水喝。他每回開會回來,都渴得要命。……我走了,俺爺爺得想我,他會難受。他每次挨了鬥回來,愁眉苦臉的,可一看見我,就裂嘴笑了。我聽人家說,毛主席讓下邊‘解放’幹部,我天天盼著,俺爺爺‘解放’了,不挨鬥了,生產隊裏不欺負人了,俺娘就回來了。”周繼香說:“多好的孩子,長興哥,為了孩子,你也得打起精神,想開。”邵長興說:“我想得開。什麽樣的大幹部都挨鬥,劉少奇、鄧小平都倒了,咱算什麽。沒事兒。”邵長興對周恒順說:“恒順在咱牟屯上的高小,都誇你是好學生,中學畢業,沒考出去,可惜了。”周恒順說:“不可惜。”周恒順問邵長興,傅大愣這人怎樣,有沒有為他家失火的事報複人,邵長興說:“失火那件事,傅家人心裏肯定有疙瘩。不過統購統銷是黨的政策,大愣心裏清楚,他沒法兒提那件事兒。他們也就是批我,鬥我,什麽‘別燒雞’那一套,沒真打過,也找不出我的大毛病,可就是抓住不放。憑良心說,大愣還不是沒人心眼兒的人。再說了,自從土改往這當幹部,確實也沒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社員也不是真喜咱。我不怨恨群眾。”周恒順說:“邵大爺黨性真強。”邵長興裂開大嘴笑笑,說:“你大爺大老粗一個,不懂什麽‘黨性’不‘黨性’,不過是有麽兒說麽兒。”臨走,周繼香說:“大哥,我回來了,沒俺嫂子了,兒媳婦不在家,大哥和大龍過日子不容易,縫縫連連,攤煎餅一類的話,讓大龍送過去,我給幹。”大龍說:“嬸子成份高,咱來往多了,人家更得批俺大大階級路線不清了。”長興說:“別擔心,咱一般也不能麻煩你嬸子,免得人家治作她。”

周繼香姑侄兩人回到家,周繼香說:“明天這裏是大集。端陽,你吃了飯就到集上買豆腐、韭菜,拿糧票兒找地方買點兒白麵,咱包水餃給你永平叔送去,我多少年沒見他了,怪想這個兄弟。”周恒順答應著,洗洗,在外間屋床上睡下。姑又收拾了一會兒,去裏間屋睡了,吹滅了燈。不大會兒,從裏屋傳出來姑的“呼嚕”聲。姑真不瓤,不論攤上什麽事,一樣能吃,能睡,她的適應能力和堅韌,一般人比不了。周恒順大睜著眼,屋裏黑洞洞的,從窗戶進來一點兒光亮,他想起在牟屯上高小那兩年半的時光,雖然喝稀糊塗湯兒,吃野菜,吃地瓜秧子,吃從地裏“撈”出來的頭年的爛蘿卜,吃得肚子疼,但留在心裏的記憶卻是快樂的,在家裏,姑疼他,在學校,因為功課好,模樣兒討人喜歡,老師們偏愛,傅冬梅、牟洪雲,一幫小女生,像“大觀園”裏一幫女孩兒喜歡賈寶玉一樣,願意偎乎他,他覺得自己沉浸在愛和溫暖中,覺得自己和陽光下所有的孩子一樣是“祖國的花朵”,前途一定是光明的,……而如今,在經曆了這麽多年的坎坷和磨難之後,他又作為“清理階級隊伍”的對象剛剛寫完“交待”,當眾做了檢討,而他不過是個城裏人躲著走,不屑一顧,汗珠子掉到地上摔八瓣兒的腳夫而已,微軀何辜,竟淪落到這步田地。……當年教過他的老師們久已雲散,最關愛他的呂誌堅老師反右派運動中自殺身亡,他最好的女同學傅冬梅早就化作了煙塵,牟洪雲已然遠去,可望而不可及,……周恒順打算明天抽點空兒到傅冬梅墳上看看,……周恒順在床上翻來調去老大會子,……不知道怎麽的,傅冬梅來了,還是上高小時的樣子,走到周恒順跟前,說:“周恒順,還記得老同學嗎?”周恒順十分驚喜,說:“傅冬梅,這麽些年不見你,你上哪去了?”傅冬梅莞爾而笑,說:“我去的地方,不能告訴你,但是,我卻知道,你雖然滯留於人世,但活得很艱難,因為,你命運不濟,身在‘另冊’中。還要過不少年,方得脫身。你就盼著吧。”周恒順未及答話,傅冬梅又說:“托你給我哥哥捎個話,不要照著別人做喪良心之事,得放手時且放手,告訴他,報應之時不遠了。”周恒順覺得傅冬梅說得挺神秘又挺嚇人的,想問她怎麽知道這些事,要等到什麽時候他才會“時來運轉”,“報應之時”是多咱,怎麽“報應”法兒,那傅冬梅卻不肯停留,像《西遊記》裏描寫的那樣,腳底下雲煙繚繞,她在雲煙中若隱若現,飄飄搖搖,刹那間不見了蹤影。……周恒順急得要命,一下子醒了,噢,臨睡前想到了傅冬梅,做夢就見到她了。他一路走來,坎坷艱難,這傅冬梅都知道,她還說到了什麽“另冊”,看來,自己的確是命運不好,怪不得別人。她又說還要過多少年,“方得脫身”,是真的嗎?權當是真的,盼著吧。傅冬梅托他給她哥傅大愣捎話,他可不敢去說,如果他去說了,大愣愣不幾地傳出去,那可就是“階級敵人”破壞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謠言”了,禍就闖大了。算了吧,傅冬梅,你托的這事,恕我做不了,你既然能托夢給我,你就直接給你哥說吧。……

第二天早飯後,周恒順去牟屯街上趕集。集場子仍然設在牟屯一條主要的大街上。街道兩旁,是清一色的青磚牆,平屋頂的房舍,土改前多半是牟家的宅院。土改中,地主被“掃地出門”,騰出來的房屋分給貧雇農一部分,多數成了區委、區公所—現在叫“公社”,區直各部門,供銷社,糧管所,稅務所,郵政所等單位的辦公室和宿舍,除供銷社沿街建了 一、二十間門店,其他房舍,院落不過是改門,換窗,打通或改建院牆,統一分配,使用而已。十幾年過去了,牟屯大街還是老樣子,房子變得更舊了,沒見多少“新氣象”,路還更難走了,坑坑窪窪,依然是旱天一街土,雨天一路泥,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雨,街上處處是黑乎乎的爛泥,髒兮兮的水窪,莊戶人稀稀落落地蹲在街邊,麵前擺著自留地裏種的一點青菜或自家母雞下的幾個雞蛋,再有就是自己編的籃子,筐子,自己紮的笤帚之類,表情木然地望著眼前走的路人,心急火燎地盼著買主,但是很少有人停下來光顧,因為今天公社召開批判大會,街上行人不少,但沒有幾個人買東西,偶有女孩兒走過,一街兩巷的男人像得了號令一樣,齊刷刷地盯著女孩兒,直到看不見了。滿大街紅得耀眼的毛主席語錄牌竟不敵一個女娃有吸引力,街麵上的語錄牌和走向會場的隊伍舉著的一麵麵紅旗構成的紅海洋映襯著人們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饑渴。周恒順先買了豆腐,韭菜,放到籃子裏提著,又挎了籃子去糧所買白麵。糧所營業室裏沒一個顧客,隻有一個黃臉的中年女人跟一個年輕男子嘁嘁喳喳說得起勁,周恒順站在櫃台外邊,喊了兩、三聲“同誌”,那女人才轉過頭來,很顯然,眼前這個不速之客攪了她的談興讓她不快,她眼角布滿了皺紋,眼袋像小魚尿脬一樣的兩隻滿是血絲的眼睛,帶著慍怒和敵意看看周恒順,不耐煩地說:“咋咋唬唬的,幹什麽?沒看見這裏正忙著?有什麽事?看你不像這裏的供應戶兒啊。”周恒順看了看牆上掛的底兒血一般紅,字金子一樣黃的毛主席語錄“為人民服務”,覺得這人的“服務”和牆上的“語錄”真是大相異趣,但不敢有絲毫表露,而是小心翼翼地說:“同誌,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不是這裏的供應戶兒,我想拿糧票兒從這裏買幾斤白麵。”那女人黃臉一沉,說:“那你是什麽單位兒的,有購糧本兒嗎?”周恒順說:“我是農村的社員,沒有購糧本兒。”那女人說:“鬧了半天,你是社員。社員你上這裏來買什麽白麵?白麵是細糧,按這裏非農業人口的定量標準供應,都是有計劃的,沒有賣給社員的,社員臨時發的購糧證也隻供應粗糧—還不給大米,雖然大米是粗糧。”周恒順說:“這糧票兒不也是吃國庫糧的人領出來的嗎?怎麽到了社員手裏就不頂用了呢?”那女人不耐煩了,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多廢話?告訴你,這是規定,是上級定的。”周恒順用手指指櫃台裏邊堆著的白麵,說:“你們裏頭堆一些白麵,我隻買幾斤,你們就照顧照顧,賣給一點。”那女人嘴一撇,嘲諷地說:“俺裏頭堆一些白麵?那還用說?庫裏更多。但不是賣給你的。你一定要買,拿十斤糧票,給你二斤麥子—不是白麵,二斤玉米,七斤地瓜幹兒。買不買,不買拉倒。就這點事兒,費半天話了。”周恒順沒再回話,轉身往外走,聽見後邊黃臉女人說:“哪來這麽個小子,不知從哪撿了幾斤糧票,跑這來買白麵,想得倒美。”那年輕男人應道:“就是呢。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什麽模樣兒,哈,哈,哈,……”一女一男兩人浪聲浪氣地笑起來。這些話,這笑聲灌進周恒順的耳朵,耳朵覺得針針紮紮,血往腦門兒上衝,好想折回身去跟這兩個混賬男女鬧一架,但是,他是來走親戚的,姑讓他出來買白麵,白麵沒買著,再跟人家打一架,豈不太胡鬧了?又自己勸自己,這有什麽好生氣的?天底下的莊戶人都這樣被人瞧不起,你覺著被傷了自尊了?你哪有什麽自尊?你真正應該生氣的事多了去了,可是你能生氣,敢生氣嗎?算了吧。……別說他是到姑家村裏來,不能給姑惹麻煩,就是在他本公社,本村,他也早已習慣了忍辱,忍氣,他搖幾下頭,“精神勝利”地想不跟這種“沒水平”的人一般見識,跺跺腳走了,姑讓他買麵的事還沒著落呢,他離開糧店,又去了供銷社飯店,到飯店櫃台前,問能不能拿糧票兒和錢從飯店裏買幾斤白麵,櫃台裏坐著一個老先生,戴著老花眼鏡,眼鏡腿兒用細繩兒綁著,長得又黑又瘦,他瞘的眼睛從鏡片下邊看看周恒順,說:“小夥子,你找錯地方了,這裏收糧票兒賣熟食,不賣生的。”周恒順說:“大爺,你們行個方便,賣給俺點兒不行嗎?”老先生說:“你這個青年有所不知,這事雖小,但關係著國家政策,白麵是俺飯店的原材料,是不能出售的,如果賣了,既沒法兒出賬,還違法,使不得。你去糧管所買吧。”周恒順說:“糧管所人家不賣給,話還說得很難聽。大爺,你給想想辦法兒唄。”老先生說:“怎麽巴巴地非急著買這點白麵不可?”周恒順說:“今天公社開批判大會,俺有個親戚來挨鬥,俺想包點餃子給他送飯。”老先生搖了搖頭發花白的腦袋,說:“噢,給挨鬥的人送飯。……你等著,我上裏邊去給你問問。”老先生去了不一霎兒,回來說:“小夥子,我為你這事找了經理,經理批準賣給你幾斤白麵,不過還是得按買饅頭走賬。你交錢交糧票兒吧。”周順順忙交了糧票兒和錢,跟著老先生到廚房麵食間稱了麵,裝到自己帶的口袋裏,急急忙忙回姑家,放下買來的白麵、韭菜和豆腐,一邊替姑洗了韭菜晾上,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在這裏用糧票兒買麵買大米都不好使。”姑說:“那以後這事還麻煩。”周恒順說:“沒事兒。我天天往這些單位兒跑,從他們夥房裏,按定量粗細糧標準買出來就行,沒心煩。”姑說:“俺小兒這些年真是闖蕩出來了。”周恒順說:“這不算什麽。姑,你自己包水餃吧,我上開批判大會的那裏去看看。”……批判大會會場設在牟屯村南一個河灘裏,靠河岸搭著坐北朝南的台子,開會的人坐在台子前滿是大大小小鵝卵石的河灘上,會已經開始,傅大愣主持,公社革委主任秉公社武裝部部長正在講話,講桌兩邊,十幾個批鬥對象低頭彎腰垂手而立,每人胸前掛著牌子,上邊寫明各人的罪名和姓名,沒戴高帽子,看得出,那牌子是舊紙箱板子做的,不重,這是“紅色新政權”主持召開的會,和革命造反派組織不一樣,是講“政策”的,挨鬥的人會被“觸及靈魂”(?),當然,也觸及肉體,但是很輕微,比起運動前期革命造反派搞的那一套,不算什麽事了。周恒順根據挨鬥者所站位置和胸前牌子,找到了牟永平,也找到了邵長興。公社領導講完話,開始“大批判”發言,內容差不多都是老一套,如果是常聽這種會的人,耳朵該磨出繭子了。批判牟永平仍然少不了他勾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周橋包庇右派,在大躍進時期,同情右傾機會會主義分子,等等,對邵長興,指名道姓地批判他放走了地主婆周繼香,……發言者指稱牟永平,邵長興是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是階級敵人在共產黨內的代理人,他們互相勾結,變無產階級專政為資產階級專政,把人民的天下變成敵對分子的天堂,如果讓他們的陰謀得逞,人民的江山就會改變顏色,貧下中農和革命人民就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周恒順聽著這些發言,頭皮一陣陣麻痧痧的,在批判發言進行中,傅大愣不時插話,質問被批判者“是不是?認不認罪?”被批判者無例外地點頭哈腰,一迭連聲地答“是”,說自己“有罪,罪該萬死”,……周恒順想起自己在縣裏“鬧革命”那幾個月,也參加過不少次這種批鬥會,也寫過這種批判發言稿,也跟著喊那些嚇人的口號,……現在想來,那時自己似乎是在騰雲駕霧,而如今,當他被“革命”逐出教門,才重新回到地上,體會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況味兒,才意識到這一切是多麽荒誕不經,全是撲風捉影,指鹿為馬,牽強附會,無限上綱,“欲加之罪”那一套,肆意往被批判者身上潑汙水,極力醜化,妖魔化,……讓人覺得正在發生的不像是世間的真事兒,倒像是人們全患了集體癲狂症,大家分別扮演各種角色,共同串演鬧劇,醜劇,滑稽劇,劇中人像進了哈哈鏡,全被漫畫化了,整個社會好像被一麵經天緯地的魔鏡照著,人人中了魔法,變得不顧常識,不講道理,沒了人性。……而他周恒順也曾混跡其中,甚至異想天開,想通過這個門徑,擺脫掉“另冊”身份,謀個好的“前途”,……而那是什麽樣的“前途”,那是要用別人的血淚染紅自己的“頂子”,多麽可鄙,可悲,……初秋時節,藍得讓人心悸的天空沒一片雲,太陽無情地,放肆地噴吐著熾熱的光焰,沒有風,萬物都在陽光下凝固了,河岸上的楊樹葉和亂草都蔫了,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河邊樹林裏的“知了”撒歡兒般地嘶嗚,會場上的社員和小學生熱得難受,肚子又餓,都沒了精神,口號聲也變得有氣無力,台子上的人每人跟前一個大茶缸子,時不時端起來唏溜溜地喝水,唯有主持會議的傅大愣和發言的人仍然精神抖擻,聲嘶力竭,從大喇叭傳出的聲音似在號叫,驚得河岸邊樹楊上的馬鴉、喜鵲紛紛慌亂地飛去了。站在台上挨鬥的從縣到公社直到大隊的走資派,這些過去“黨的領導”的化身的書記們,汗珠子順著臉往下滴,偶爾因為汗水流到眼裏,會抬手抹把一汗水,怕人家說“不老實”,趕緊把手垂下,站好,他們當中的大隊一級的書記,頂著名曾是一級“領導”,是“當權派”,但他們就是“農民”,跟社員一樣,沒什麽好吃好喝,站一上午,早餓壞了,突然,有個人搖晃幾下,“撲通”跌倒了,台上台下一陣紛亂,傅大愣喝令兩個造反派把跌倒的一個半老頭子拽起來,說:“老家夥,是裝熊,還是嬌氣?照顧你,蹲那裏聽吧。”“老家夥”聽話地原地蹲下,滿頭白發著,刺蝟一樣,在陽光裏閃亮,批判會繼續進行,周恒順看看太陽,快正晌午了,會應該快要散了,趕緊離開會場,回到家,姑已經下好了水餃,撈出來,正往一個小罐裏盛。娘兩個提了水餃,水壺,拿了碗筷,急忙趕到會場。會剛完,開會的正離開河灘向四外散去,主席台上,傅大愣等幹部還沒離場,有人在收拾東西,周恒順急忙過去,見到傅大愣,說:“永平叔上哪了?俺姑給他送了點兒飯來。”傅大愣不像在自己家那樣和氣,也許還沒從主持會議時的激憤和亢奮中擺脫出來,板著鐵青的臉,不耐煩地說:“公社安排他和縣上負責押送的縣委造反派一起去公社夥房吃飯,還能餓著他了?送什麽飯?多事兒。既然拿來了,就給他吧。”一邊抬手指指台子另一側,說:“那不是?在河崖那裏坐著休息哩,去吧,抓點緊,不能迂磨。”周恒順趕緊叫著姑母往河崖那裏走,牟永平在樹蔭下一塊石頭上坐著,看見了他們,站起來,周恒順喊聲“永平叔”,周繼香喊著“兄弟”,兩人走到牟永平跟前,周繼香幾年沒見牟永平了,見他比原先老多了,臉色臘黃,幹幹巴巴,頭發又亂又長,胡子拉楂,沒點兒精神氣兒,牟永平眼裏閃著淚光,說:“嫂子,你不是在濟南嗎?怎麽回這裏了?恒順也一起來了?”周繼香不答他的話,急不可待地問:“兄弟,先不說我,你怎樣?弟妹好嗎?”牟永平勉強露出笑模樣,說:“我很好,你弟妹也好,她仍然正常上班。洪雲的情況你知道,她來家說常去你那裏,你對她挺關心。”周繼香說:“洪雲是個好孩子,對我有感情,常去看我,給我說說你們的情況。”牟永平問:“嫂子,你回來幹什麽?孩子們都好吧?”周繼香低聲說:“濟南搞‘清隊’,街道上的人讓我回來避避風頭。”一邊說,一邊從水壺裏倒了水遞給牟永平,牟永平“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周繼香又把小罐兒裏的水餃倒在白碗裏,讓牟永平吃,這才說兩個孩子的情況,牟永平一邊吃,一邊說:“兩個孩子沒什麽事兒這太好了。”牟永平明顯是又渴又餓了,幾句話的功夫,吃完了水餃,說:“嫂子包的水餃真好吃,我就愛吃嫂子包的水餃。”周繼香心想,你跟餓狼似的恐怕連餃子是什麽餡兒也沒吃出來,憑著一個縣裏的幹部,這是受的什麽罪哎,一邊又倒水給他喝,一邊說:“兄弟,頭發這麽長了,胡子也不刮,回去理理發,精神著點兒,別讓俺弟妹看著難受。”牟永平說:“平常不這樣。最近縣革委辦俺這些人的學習班,在學校集中住著,出大門得向造反派請假,我也懶得出大門。聽你的,回去就理發。”周繼香問:“怎麽,天天挨鬥?”牟永平說:“也不是天天挨鬥。縣上,各公社開批判會,叫著就去。不是說‘鬥、批、改’嗎?‘鬥’就是鬥俺這樣的走資派,‘批’就是批判劉、鄧路線,也得讓我們當‘活靶子’,所以一天不‘解放’,這天就得準備挨批。嫂子,不用擔心,我都習慣了,臉皮變厚了,腿也練出來了,一開始,站時間長了,老想跌倒,現在沒事兒了。”周繼香問:“挨打嗎?”牟永平低聲說:“運動剛開始挨過幾次打,現在成立革委會了,講政策了,一般不會打人。有的地方開批判會,還別著‘燒雞’上台,上了台,就放開。沒事兒。不用擔心。”周繼香說:“兄弟,你吃苦了。”牟永平說:“不算吃苦。接受群眾運動的磨煉,是應該的。”牟永平轉臉對周恒順說:“恒順,在縣裏待了一段兒時間,又回去了?我聽說大家對你反映不錯,說你有水平,文章寫得好,也講政策。”周恒順說:“我本來就不應該去,是縣裏幾個中學同學硬拉著去的,趕著鴨子上架,現在看來,當時說什麽也不該去攙活那些事,可是,複水難收,後悔也來不及了。”牟永平說:“毛主席發動的運動,參加沒有錯,不必有思想負擔。洪雲回來常說起你,為你惋惜。”周恒順說:“她是同情老同學,實際上,也不必惋惜,人怎樣也都是一輩子。”牟永平問:“聽洪雲說,你找對象了,結婚了嗎?”周順順臉有點紅,說:“她還說這事兒了?隻是有這麽個意思,離結婚還遠著哩。”周恒順問:“叔,毛主席要求‘解放’幹部,你快了吧?”牟永平說:“毛主席是有這方麵的指示,幹部也陸續在‘解放’,我的事比較麻煩。我沒有‘民憤’,群眾組織對解放我阻力不大,但是原先在領導班子裏軋夥計的被‘解放’進了新班子的,對我意見不小,還是揪住不放,說我和周橋—他是老省委定的‘三反’分子—相勾結,說我包庇程兆運,等等,沒什麽站得住腳的問題。我又不肯按他們定的調子檢查。就這樣僵持著。這事就像擠車,先擠上車的對沒上來的人,是拉一下,還是推一把,結果大不一樣。早點解放,晚點解放,都沒關係。據說下一步沒解放的幹部都上‘五七’幹校。相信群眾,相信黨,放心,沒問題。”公社收拾會場的人忙完了,牟永平看一眼不遠處縣裏押送他來的幹部,說:“嫂子,恒順,你們回去吧,謝謝你們的關心。恒順,回去替我問你奶奶,你娘好。洪雲很快就分配了,聽說她們要先到農場勞動,她會給你寫信的。嫂子,我走了,你們回去吧。”周繼香說:“回去問弟妹好,當心自己身體。”周恒順說:“叔,多保重。”牟永平朝縣裏來的幹部那邊走了,周繼香眼淚汪汪,轉身走了,周恒順拿了帶來的東西,跟在後頭。突然,姑跌倒了,周恒順忙放下東西,拉起姑來,問:“姑,你怎麽了?”姑說:“我光想你永平叔的事兒了,沒看腳底下,一下摔倒了,沒關係。”

過午,周恒順拉了排車,到生產隊打穀場裏拉來了柴禾,卸到屋裏堆放好,說生產隊給的這點柴禾燒不了幾天,過些日子他給姑送點煤來,姑說:收秋了,她下坡幹活就拾柴禾,一個人,能燒多少?“小兒,這些事,難不住我。”周恒順說:“姑,你一個人,可冷清了。”姑說:“小兒,不用掛著姑。姑啥事兒沒有還和原先一樣,餓了就吃,困了就睡。犯病的不吃,犯錯的不做。不揚風毛,也不低三下四,和鄰居軋夥得好好兒的,說說啦啦,不冷清。隔會子我就上榆樹村去看你奶奶,我這回來家,看出她老多了。”周恒順說:“對,姑,你常去。我走了。”

周恒順拉了空排車,離開姑家,來到大路上,他沒有直奔回榆樹村的路,而是往南朝傅家墳地走去。到了那裏,見到那是一塊地瓜地,黑綠色的地瓜秧兒把地蓋得嚴嚴的,一個婦女在地頭上割草,周恒順說:“這位大姐,麻煩問一下,這裏不是傅家墳地嗎?怎麽一個墳頭也沒有了?”那婦女說:“傅家墳地?那是哪年的事了?入社以前,這裏是傅家的地,裏邊有幾個墳,失火燒死的老嫲嫲和小閨女都在這裏埋著。可是入了社,地不是他們家的了,又是耕又是耙的,墳頭兒一年年快給削平了。到了文化大革命,紅衛兵破‘四舊’,公社裏下命令讓平墳,說不能讓死人耽誤活人種地吃糧,讓外莊兒的民兵來一陣子給平了。傅大愣還跟人家打了架,把老人的骨屍扒出來轉走了,弄哪去咱不知道。怎麽,你是傅家的親戚?”周恒順說:“不是親戚,我在牟屯上過學,跟傅冬梅一個班兒,她死的時候,到墳上來過。今天從這裏走,順便問問。”那婦女說:“噢,小學同學,你這個拉排車的,還挺重情義。那小妮子兒可真是個好孩子,長得俊,書又念得好,還好脾氣兒。死的疼人。”周恒順說:“大姐,打擾了。”說完,拉著排車走了,走出一段路,見四周沒人,停下車,看著南山,輕聲說:“傅冬梅,我—你的同學周恒順—來看你,你搬家了。我找不到你了。你哥現在出息了。你放心吧,在天堂裏好好生活吧。”說完,拉起排車奔回家的路一溜小跑兒走了起來。回到家,給奶奶說了姑回牟屯這兩天的情況,奶奶說:“這個博大愣還真不孬。你姑得一個人在年屯兒待一陣子了。他小叔子憑著這麽大的幹部,多好個人兒,老挨鬥,也受老罪了。人這一輩子,真是誰也不知道會攤什麽事兒。”周恒順說:“奶奶,你不用掛著俺姑。過幾天,我就買了米、麵、煤,給她送去。”奶奶說:“那好,洪秀、洪全不在跟前,可不就得娘家侄兒孝順地……”周恒順說:“那當然是這樣。”奶奶又說:“聽咱莊上方莊趕集的人說,你四姨奶奶也回來了,你得空兒去看看她。她要是方便,讓她來咱家住兩天。我可想她了。”周恒順說:“好,天把兩天地我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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