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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說本礦的幹部,職工,即使是一個外邊的人來到樺樹溝煤礦,也會很快就知道方學增的名字。進入煤礦大門,最先映入眼簾的宣傳欄裏,“先進工作者、先進生產者光榮榜”上,排在第一位的是方學增,辦公樓走廊的黑板報上,登載著方學增的先進事跡,走進隨便哪個科室,辦公桌上煤礦內部小報上,有方學增談學習毛主席著作,學習雷鋒,努力改造世界觀,做好本職工作的心得體會,也有幹部,工人向方學增學習的表態。方學增的名字似乎無處不在,讓人感到方學增在這家煤礦是個風頭正健,如日中天,舉足輕重,甚至炙手可熱的人物。事實也確實如此。此時的方學增真的是事業有成,家庭美滿,風光無限,前途無量。但是他自己清楚,能有今天,是多麽不容易,七年了,他是一天天,一步步奮鬥過來的。七年前,他踩著“慶祝政治和思想戰線上社會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的鑼鼓點兒來樺樹溝煤礦報到。在他來之前,煤礦一位名叫鬱忠的老工程師因為在“鳴放”中給礦務局領導貼大字報,批評有的領導不顧煤礦生產的科學規律,盲目指揮,忽視安全生產,隻重產量指標,不計成本,一味算“政治賬”,給國家和人民造成損失,給煤礦生產留下隱患,被說成是“惡毒攻擊黨的領導”,定為“極右分子”,因為他曾是偽滿和國民黨時期的煤礦職員,所以,除了撤銷煤礦總工程師職務,還判了勞動教養二年。鬱忠已年近花甲,老伴去世好幾年了,礦上的同事勸他續弦,他說:“不找了。誰願意往這深山溝裏來?”他隻有一個女兒,大學畢業後在外地教書。他孤身一人,雖然礦上有宿舍,但他堅持住在礦技術科辦公室裏,說井下有事找他方便。公布處理訣定的當天晚上,技術科裏的燈光一直亮到後半夜。第二天早晨,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井口轉遊,也沒去食堂打飯,上班了,技術科的人進辦公室一看,鬱工的床鋪整整齊齊,好像一夜沒睡,桌子上煙灰缸裏的煙蒂堆得像個小山兒,桌上放著一封封好了的信和一遝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有二十幾頁,寫的是礦上井下生產,特別是安全設施,安全管理的“備忘事項”。最上麵一張稿紙上寫的是:“礦領導,我老了,我很累,精神也垮了,這次犯錯誤,給礦上添了麻煩,很對不起。如果讓我在礦上勞動改造,我也許還能再撐幾年,因為我對這個礦有感情,日寇投降,國民黨軍隊敗退,都想炸毀煤礦,我都參加過護礦。樺樹溝煤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讓我去勞動教養兩年,我就不去了。我怕堅持不到頭兒,回不到礦上來了,那就不如早點了結算了。我走了,請領導和同誌們原諒我不辭而別。我脾氣急,以前為工作的事,不少同誌挨過我的批評,我請同誌們別記恨我。最後我說明一下,我不是漢奸,也不是反動派,我也不反對共產黨,我寫那張大字報,是為一些事兒解決不了著急,以為借著運動提出來,也許會引起領導注意。我真沒孬心。我給我女兒寫了一封信,請代我寄給她,郵票我貼上了。好了,不說了,永別了。鬱忠即日”。人們在煤礦外邊小嶺崗一棵鬆樹上,發現了他懸掛著的已經僵硬的屍體。那一天,礦上不少人沒到夥房打飯。……礦務局派方學增來,就是接替鬱忠的。尹礦長—礦工出身,解放前就是地下黨—見到方學增,很激動,握著方學增的手,合撒起來沒完,說:“讓鬱工這個事兒鬧的,別提多被動了。我快愁死了。可把你盼來了。”年約四十來歲,表情嚴肅的尚書記說:“工作上是接鬱忠的班,政治可上是要接受他的教訓。要政治掛帥,要又紅又專。”方學增不知道“鬱工—鬱忠”是何許人,這人是怎麽回事,又不好意思問,隻唯唯稱“是”,連連點頭。交談一會兒,尹礦長陪著方學增去了技術科。技術科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姓馮的“以工代幹”的技術員,一個女孩兒,名叫馬雲,煤礦技校畢業,當描圖員,同時還是煤礦的團支部書記。尹礦長說:“小方兒,你接替鬱工的工作,要盡快熟悉,快些把工作頂起來。”一邊說,一邊指著沿牆放著的幾個文件櫥,說:“裏邊圖紙,技術檔案滿滿的,每一張紙片兒,每個字,每條線,都是老頭子留下來的。誰想到他最後來了這麽一手兒。”說著,眼圈兒竟有些發紅,馬雲扭頭朝向窗子:小女孩兒流淚了。方學增甚至沒來得及把行李送到宿舍去,就開始工作了。他接替的是一個已經去世的人的工作,對方不能跟他辦“交接”。好在馬雲對技術檔案比較熟悉,小馮對礦井的情況也比較了解,方學增在礦校讀書時幾次到煤礦實習,有一定基礎,所以他“入門兒”很快。他為這位不幸去世的鬱工海量的工作成果而震撼,完整、規範的技術檔案,紮實的技術基礎工作,大量的具體實務記錄,特別是井下檢查,落實糾正措施的追蹤記錄,幾乎全出自鬱工之手,或有他的安排、交待、“批示”,這裏邊的每片紙,都凝聚著他的心血,井上井下的每個工作麵兒,每台設備,每條管線,每個螺絲釘,都浸透了他的汗水。一般情況下,這些事情,兩、三個人做,都不一定做這樣好,而他卻是一個人完成的,好像這個人的日曆時間不是每天二十四小時,而在每一天中,又不眠不休,像高速旋轉的陀羅,一直在緊張地工作。方學增問:“難道鬱工連覺也不睡?”小馮說:“他睡得很少。他怕來回往宿舍跑,耽誤時間,非得在辦公室住。他想幹的事不幹完,就不睡覺。”馬雲說:“真是他遺言上說的,他太累了。”該下班了,小馮和馬雲要幫方學增把行李送到宿舍去,方學增走進裏間屋,看了看靠牆放著的鬱工睡過的單人床,說:“我一個人,也就睡在鬱工留下的這張床上吧。”馬雲瞪大了眼睛,說:“方工,你一個人到晚上不害怕?鬱工走了二十多天了,到現在我晚上一個人也不敢來辦公室,總覺得鬱工還在裏間屋桌子跟前坐著,或者從裏間屋走出來。”方學增說:“你是小女孩兒,小膽兒很正常。”馬雲看了方學增一眼,紅著臉說:“我是小女孩兒,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方學增笑了,說:“對不起。”方學增堅持睡在辦公室,而且保證不會害怕。小馮說:“一點兒也不害怕?”方學增說:“怕什麽?從現在起,我要把沒見過麵的鬱工當作自已的老師,時時處處向他學習—當然是指業務,技術和工作態度,不包括政治。老師是不會嚇唬他的學生的。我要在這裏和他對話,交流,感受他的敬業精神,體驗他的工作狀態,像他一樣,讓煤礦成為第二生命。”
方學增上班的第一天的下午,就讓小馮領著下了井。從第二天開始,一連一個星期,他天天跟工人一起下井,跑遍了樺樹溝煤礦,三個井口所有的巷道,每一處工作麵,晚上,技術科的燈總是亮到很晚,方學增在結合實際研讀技術資料,他要抓緊進入角色,盡快進入鬱工那種工作狀態。從落實鬱工臨終前留下的“備忘事項”著手展開工作。他向尹礦長報告,取得支持,和小馮,馬雲一起與有關部門兒協同,逐項實施。他為鬱工基於對煤礦安全生產規律的深刻認識和豐富的實踐經驗而表現出的前瞻性,遠見卓識,所製定的措施的周全和嚴密,因凝聚了高度責任心而一絲不苟的精神而深深折服。在落實這些措施的過程中,他跟蹤,催促,檢查,絲毫不允許走樣兒或打折扣,當然用的是溫和的態度。工人們說:“這下好了,技術科又來了個小‘鬱工’。”“工作像鬱工,可不要像鬱工那樣倒黴。”“人家方工,年輕輕的,共產黨培養的中專生,怎麽會像鬱工那樣倒黴?不會的。”方學增非常投入,十分賣力地工作。他多少年都是這樣。從初中到中專,一直當班幹部,不但功課好,而且事事跑在前頭。中專畢業前,到煤礦實習,他也是表現最好的。作為共青團員,學生幹部,做好工作,已經成了他身上的一種慣性,他真心地認為,新社會比舊社會好,共產黨比國民黨好。他覺得作為一個具備良知並且明智的人看待世事不能單從個人,個人家庭的得失出發,要看大多數兒,要順應潮流。他真誠地希望共產黨的事業成功,國家越來越富強,人民過上好日子。他願意為這個事業出力甚至獻身。同時,政審作弊的思想負擔一直壓在身上,藏在心底,他帶著強烈的犯罪感,以贖罪的心情拚命工作。很快,他就對全礦井上井下,現場,設施,設備了如指掌,對掘進,回采作業精心設計,悉心指導,對安全設施的配置,運行,維護等環節認真監控,一絲不苟。他經常下井,在作業現場和工人一起出力流汗,而大量的案頭工作多半靠夜裏加班。在井下,遇到險情,他人雖年輕,但鎮定如常,跟當班幹部一起指揮工人安全轉移,排除險情。有兩、三次,井下出現險情,他不顧自身安危,把處於險地的工人推開,自已卻受了傷。礦領導對他的工作十分滿意,礦工們朝他伸大拇指,小馮和馬雲在他手下工作,就像原先跟鬱工幹的時候一樣,很緊張,很累,但是學到的東西多,幹得很舒心。馬雲是本礦已經退休的礦工出身的原工會主席馬全禮的獨生女兒,家就在礦上。因為方學增常常熬夜,馬雲就在家裏做了飯,給他端到辦公室,馬全禮聽說方學增是山東老鄉,家裏包餃子,就讓馬雲喊了他來家吃飯。馬全禮逢人便說:“方學增這小夥子是好苗子,是咱樺樹溝煤礦的一塊寶。”馬雲描圖,兼管技術檔案,方學增對她要求嚴,但又循循善誘,馬雲對他又敬佩,又感激,慢慢地覺得對他有了一種不一樣的感情,關心他的吃喝,冷暖,他下井穿的工作服,不等他注意,她替他洗了,曬幹,疊好了,放到他床上了。他每次下井,她的心總是懸著,非得等他上來,才放下心來。她有時候想,原先爸爸下井時,媽媽總是牽腸掛肚,現在,自己才真正體會到了媽媽當時的心情。一邊又笑自己,不知羞,這是怎麽比的。每天吃過晚飯,即使沒安排加班兒,她放下飯碗,兩條腿不知不覺就向技術科辦公室走去,有事就幹事,沒事就看點技術書,她願意看方學增那種忘情,投入地工作的樣子。方學增來礦後第一個冬季的一天晚上,馬雲從家裏用保溫飯盒提了飯來,敞開蓋兒讓方學增吃,方學增伸手拿一個餡餅,一邊往嘴裏填,眼晴仍然盯著桌上的圖紙,馬雲問:“方學增,你吃的是什麽?”方學增一愣,看看手裏捏著的餡餅,說:“是餡餅。”馬雲又問:“什麽餡兒?”方學增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馬雲說:“吃第三個了,還沒吃出什麽餡兒來?”方學增好好嚼了一口,說:“吃出來了,是蘿卜粉條兒。”馬雲問:“好吃嗎?”方學增說:“好吃,太好吃了。伯母和你做的飯,每次都特別好吃。”馬雲問:“真的,假的?”方學增說:“我不會扒瞎話—咱山東說撒謊是‘扒瞎話’。是真好吃。隻是常這樣吃,太過意不去了。”馬雲說:“有什麽過意不去的?多做出一點兒來,不就有了嗎?你還買米往俺家送。我媽說,以後不讓你再這樣。”方學增說:“都是吃定量,讓我吃了,伯父、伯母會餓肚子。”馬雲說:“不用你操這份兒心。俺有親戚在農村,常來給送糧食。俺媽說,你一個人在礦上,說什麽不讓你餓著。”方學增說:“我口糧也差不多夠了—下井有補助。我晚上餓了,可以到夥房買飯吃。”馬雲說:“那是幹什麽?挺遠的,天又冷,買回來就凍成冰了,還灌一肚子涼氣。”方學增說:“日久天長,常讓你給送飯來吃,太麻煩了。”馬雲說:“俺不怕麻煩,俺樂意。也不怕日久天長。天天送,送十年八年,送一輩子,都樂意。”方學增被馬雲突如其來的幾句話驚住了,他看看馬雲,見她端莊,敦厚的圓臉上,一雙清澈的眼睛正用熱辣辣的眼光朝他看,白皙的麵龐兩個腮幫兒像抹了胭脂一樣紅,方學增神情慌亂,支吾說:“馬雲,那……”馬雲說:“別‘那’,這的,……不願吃我送的飯?”方學增一時語塞,說:“我,……我,……”馬雲追著問:“‘我’什麽?不願意?”方學增說:“不是不願意,是……”馬雲問:“那麽是什麽?……你……是想讓別人給你送飯吃?”方學塘說:“不是,真的不是,隻是……,馬雲,咱兩人不合適。”馬雲說:“怎麽不合適?我是個技校生,你嫌我學曆低?”方學增急得忙擺手,說:“你別誤會,不是,絕對不是。”馬雲說:“那麽是什麽原因?是你……不喜歡我?”方學增臉紅,出汗了,急忙說:“那……,那更不是,我……喜歡你,不過咱兩人不能……馬雲,你不了解我的情況,我的家庭情況不好。”馬雲說:“原來是因為這個,家庭情況不好?怎麽個‘不好’法兒?我爸爸已經打聽了,你爸去世了,你媽一個人在家,你還有一個妹妹,正在商校念書,明年畢業。這有什麽不好的?莫非還有別的問題?”方學增語塞了,說:“沒什麽別的問題,就是……”方學增心裏矛盾得很。他早就想過,自己這種家庭狀況,特別是政審作了假這種情況,不能在外邊找對象,他不能跟自己未來的妻子說這些事,但欺騙對方既不道德,又會給以後的夫妻關係埋下隱患。他打算在老家—本村或者附近村子—找個知根知底的對象。他來煤礦以後,礦上幾個女工都往他跟前湊乎。礦上的人暗中說,這些姑娘在打一場“方學增爭奪戰”。方學增生活在在關外山林深處的礦山,遠離家鄉和親人,難免感到孤寂,他渴望愛情。處在幾個女孩子的包圍中,他心思活動了。在這深山老林裏挖煤,一個技術員戀愛、結婚,也許跟政治沒多大關係,也許沒人關心他遠在千裏之外的家庭的政治情況,在老家找個吃農村糧的對象,到煤礦來生活會特別麻煩,要買高價糧,以後有了孩子,上學都是個問題,不如就在煤礦找個對象算了。對家庭的情況,先按政審證明跟對方說,等將來有了合適的機會兒再說明真相,再做解釋。那時已經是兩口子了,有什麽不能解釋清楚的?方學增這樣想了,但是,真的要在煤礦找對象,他還是很慎重。一方麵,他對這幾個女孩子保持等距離,不近不遠,另一方麵,也暗暗對她們有所觀察。她們當中,二號井一個風機工叫房芳,年紀小,才十六、七歲,人長得秀氣,細瘦,純真,性情溫柔,這孩子命苦,她們家就在離煤礦百十裏路遠的一個屯子裏,她媽死得早,她爸在礦上當挖煤工,在社會上算是有錢的了,怕女兒受後娘的氣,拖著沒再“找”,想等閨女大了再說,誰想前年在一次塌方事故中破砸死了,房芳悲痛萬分,恨不得跟了爸爸去,礦上讓她頂了班兒。方學增對她有點同病相憐,覺得她年紀小,對她挺關心的。……馬雲跟方學增在一個辦公室工作,條件比房芳強得多,人長得平頭正臉,端莊,大方,是科室人員,還當著礦團支部書記,政治條件好,明顯是礦領導的“培養對象”,方學增心裏喜歡馬雲,但又覺得自己這種政治條件,找馬雲不合適,萬一以後出什麽事,太對不住馬雲和她爸媽了。麵對馬雲不加掩飾的示愛,日甚一日的“攻勢”,方學增不知所措,理智上,他想拒絕,感情上,卻拒絕不了,他就這樣猶豫,糾結,躊躇著,十分為難。過了沒幾天,馬雲喊方學增去她家吃飯,三杯酒下肚,馬全禮紅光滿麵,直來直去地說:“學增,聽我說,我和你大娘就馬雲這麽一個閨女,她對我們說相中你了,我說我閨女眼力好,我早就相中了。先說下,可不是圖你的前途和地位,是覺得你忠厚,老實,本份,一心撲在咱礦上。我就喜歡對煤礦一心一意的人。”老頭子也不問方學增同不同意,又說:“說準了,麻利地結婚。”馬雲見方學增頭上冒出了汗珠兒,說:“爸爸,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馬全禮看著拘束不安的方學增,說:“怎麽沒一撇兒?兩撇兒都有了,是不是,學增?結了婚,咱們就在一起生活,我和你大娘就有兒子了,你山東的娘多了個閨女,是不是,學增?”方學增不知道怎麽說了,隻得含含糊糊地點頭,老頭子高興了,說:“這就對了嘛,我就說兩撇都有了嘛,來,把你的酒端起來,咱爺倆兒幹了。”馬雲看看方學增,又看看爸爸,說:“爸爸,‘八’字不是兩撇兒,這邊兒是一捺。”老頭子說:“什麽撇、捺的,都差不多,反正今天咱把這事兒說妥了,明天我就跟尹礦長說。”馬雲說:“爸,你慌著給尹礦長說幹什麽?”老頭子說:“讓他高興啊,他對我說過,很喜歡學增,學增找了你,不就在樺樹溝煤礦紮下根兒了嗎?”方學增暈乎乎地從馬家出來,馬雲送他,說:“俺爸就這種脾氣,我事先也不知道他會說這些,你生氣了吧?”方學增說:“沒生氣。你爸挺好的,我很……高興。”馬雲如釋重負,歡快地說:“那你回去吧,今晚上喝酒了,別加班兒了,回去洗洗腳睡吧。”方學增因為喝酒,更因為這來得十分突然的喜事,臉熱得發燙,回到辦公室,在辦公桌一張白紙上,寫滿了“馬雲”,“馬雲”。……他從心裏喜歡馬雲,今晚上她爸爸把這事兒挑明了,莫大的幸福一下落到他頭上,想到用不了多久,樺樹溝煤礦最出色的女孩兒馬雲就會成為他的媳婦兒,他心裏美滋滋的,熱乎乎的,但是,他又想那個老問題,既然是一對青年男女談婚論嫁,相互之間就應該介紹各自家庭情況,而且應該實話實說,但他對馬雲卻做不到,他能告訴馬雲的,馬雲和她爸媽現在知道的,是他檔案上所登記的,是假的,方學增想,除了欺騙組織之外,現在又要欺騙自己的愛人還有她善良,樸實,對共產黨感情很深的父母。這讓方學增心裏充滿歉疚,自責,他為此而痛苦。但是他沒有辦法兒,隻能將錯就錯,一錯再錯,從此時起,不隻是麵對“組織”,連麵對馬雲和她爸媽,他都覺得自己是個“瞎話簍子”,但是,他愛馬雲,他無法兒拒絕唾手可得的幸福,他渴望完成自己的“終身大事”,建立一個美滿的小家庭,成家立業,從此更加心無旁騖,專心做好礦上的工作。尹礦長知道了這件事,比馬家還熱心,技術科這兩個年輕人結了婚,方學增就是“永久牌”,不是“飛鴿牌”,永遠在這個礦幹下去了。定下親事不到兩個月,方學增和馬雲就結了婚,兩人都把對方視為最理想,最中意的“對象兒”,婚後柔情蜜意,自不待言。礦上的青年人人羨慕,那個一直暗戀著方學增的小姑娘房芳偷偷哭了好幾天。礦上的老哥兒們都為馬全禮高興,說他兩口子“好福氣”。就這樣,方學增參加工作不到一年,就娶了中意的媳婦兒,他暗暗地想,無論如何,我是有福的,上天對我不薄。馬雲兩年中先後生了方柱,方琴一雙兒女,方學增說讓女兒姓馬,馬全禮不同意,說那可不行,你母親會不高興的。方學增年紀不大,不但已結佳偶,而且兒女雙全了。不僅如此,方學增在礦上,工作出色,上上下下都滿意,來礦不久,就被礦黨支部確定為入黨培養對象,半年多以後,就被吸收為預備黨員,實習期滿兩個月,就被提拔為礦技術科科長,並且,礦裏無論有什麽榮譽,什麽“先進工作者”,“安全生產標兵”,後來又有什麽“學雷鋒標兵”,“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名堂很多,都少不了他,幾年當中,礦務局幾次下文,對他在工作特別是安全生產方麵的突出成績給予表彰,把他樹立為“又紅又專”的典型,號召全局職工特別是青年知識分子技術幹部向他學習。而這一切,讓方學增倍感壓力沉重,他為這些榮譽紛至遝來感到惶恐,他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出頭椽子先爛”的道理,更何況是他這種情況,他深恐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他更加努力,更加兢兢業業,更加謹慎,夾著尾巴做人,對上至礦領導,下至最普通的員工,哪怕是外來的運煤的農民,無不謙恭有禮。工作中,遇到阻力,無論怎麽著急,生氣,他都強迫自己壓住火氣,動員,勸告,說服,甚至懇求有關人員,他把“外圓內方”,“以柔克剛”,“不戰而屈人之兵”等古訓放到辦公桌兒玻璃板下麵,時時提醒自己,他不得罪任何一個人。他用拚命工作來消解內心的沉重壓力。樺樹溝煤礦的生產,技術,特別是安全,事無巨細,都與他息息相關,他也有了鬱工那種感覺,樺樹溝煤礦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無時無刻不牽掛著那些下井的工人—按他們自己的說法兒是“地下的活死人”,他必須對他們的安全負責。即使他們當中有人出現破皮紅傷,他都覺得是自己沒有把工作做到最好。他天天回到家裏,累得連話都不願說,吃完飯,在椅子上坐一會兒,常常正說著話,就打盹了。但是隻要一進入煤礦生產區,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渾身散射著活力和幹勁。馬雲心疼他,說:“這樣幹,你早晚得累趴下。”方學增說:“如果我還是一個人,有可能。現在,有你的關心、照顧,就不會了。”馬雲說:“就會拿好話哄人。”方學增是“又紅又專”的典型,還不能隻是埋頭於業務,技術,他要堅持學習毛主席著作,寫讀書筆記,要參加政治學習,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在會上,他要發言,說認識,講體會,有時還要寫成文章,因為“政治工作是一切經濟工作的生命線”,他必須用實際行動來體現“政治掛帥”。這對方學增來說,不但占用他最稀缺最寶貴的時間,消耗他的精力,更重要的是,跟政治靠得越近,他越覺得是在承受精神上的拷問。這讓他不堪重負,但表麵上還要裝成“如沐春風”,“甘之如飴”。參加政治學習,他感覺到,三年大饑荒過去,全國的經濟稍得恢複,階級鬥爭的空氣正一天比一天更加濃重,形勢越來越緊張,這無形中加重了他的政治壓力。政審作假的事,一直埋在他的心底,階級鬥爭形勢越緊,他壓力就越大。但他又不能跟任何人說,包括自己的妻子!一九六四年,當全國各條戰線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廣大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如火如荼的時候,方學增正處於他人生的巔峰時刻,正所謂“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一路順風走來的方學增也到了走下坡路的時候。這年秋天,他到礦務局開會,學習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文件,聽了王光美“桃園經驗”的講話錄音,受到很大震動。裏邊講的桃園大隊的四類分子的子弟在機關、廠礦、部隊受到重用,說明黨的隊伍,要害部門的隊伍嚴重不純,階級鬥爭形勢十分嚴峻那些內容,在方學增聽來,簡直就是朝著他來的。從礦務局開會回來,方學增思想鬥爭十分激烈、晚上翻來調去睡不著,馬雲問他“怎麽了?”他說沒什麽事,隻是有點頭疼。母親來信說,方莊就要來工作隊搞“四清”了。聽了王光美的講話,他預感到母親和李存鎖的事恐怕會敗露,那樣他和妹妹政審作假的向題也就包不住了。他和妹妹,還有可憐可悲的母親都會陷入滅頂之災。想到這些,方學增覺得脊梁骨出涼氣。在礦務局開會期間,他有事去局黨委辦公室,在秘書那裏看到一份“四清”運動簡報,上邊有一條消息,說某地一個“四清”工作隊員,原任公社黨委委員,秘書,聽了王光美講話後,主動向黨組織坦白交待了入黨時家庭出身作假的錯誤,受到了寬大處理,保留了黨籍,隻是調離了機密性質的工作崗位。這讓方學增看到了一線希望。擺在他麵前的是兩條路,一是心存僥幸,繼續隱瞞,聽天由命,這無異於坐以待斃,另一條路是爭取主動,立即向黨組織徹底坦白,爭取寬大處理。他心裏很矛盾,一旦這樣做了,必然會牽連到母親和妹妹,而且無顏麵對馬雲和她的父母。他想起馬雲第一次跟他回老家,曾經很好奇地問他:“看咱家的房子,屋裏的家具,很像過去的大戶人家,咱娘也很像大戶人家的太太,怎麽回事?”他略一遲疑,說:“老爺爺,爺爺輩上是大戶,有過幾百畝地,後來遭了土匪,爺爺還抽大煙,解放前好多年就敗落了。”他就一直這樣對馬雲瞞著,騙著,現在突然說出真相,馬雲還有她的父母會怎樣想,他們能接受嗎?作為老礦工、老黨員的女兒,根正苗紅的馬雲,政治情結很重,正積極要求入黨,頭一個月,礦黨支部組織委員跟她談了話,據說很快就要搞外調(政審),填“入黨誌願書”了。方學增當時想,馬雲入黨政審,方莊那邊還是得李存鎖搞假證明,這樣一來,連馬雲也給搭進來了。如果他現在向黨組織坦白了,馬雲入黨的事也就完了。他方學增的罪過真是非同小可,到底怎麽辦呢?方學增十分躊躇,左右為難。他又想,工作隊進村兩、三個月了,一直沒有動靜兒,莫非這回還能蒙混過去?那可就太好了。但他很快又告誡自已,不能再抱僥幸心理了,這是投機心理,是想繼續在蒙和騙中苟且偷生,繼續做人前一麵,人後一麵,人不人,鬼不鬼的兩麵人,繼續在不見天日的陰暗角落裏躲著,藏著,繼續在“達摩斯克利劍”下提心吊膽地度日如年,夠了,這種日子確實過夠了。該結束了。趕快從一個就要破滅的肥皂泡裏走出來,兩隻腳踩到實實在在的—哪怕是滿是荊棘的—地上,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聽憑組織發落,無非是開除黨籍,撤銷職務,甚至家庭破裂,老婆離婚,自己讓的苦酒自己吞,早晚總是要吞的。早一點把這不光彩的一頁掀過去,趁著年輕,從頭來,重新奮鬥!他下了決心,不再猶豫了。他決定,給娘寫信,請她勸李存鎖向組織交侍,爭取寬大處理,給妹妹寫信,讓她立即找領導坦白,自己則趕緊寫檢討書,找尚書記,尹礦長徹底交待自己政審作假的嚴重錯誤,請求組織上處理。他怕馬雲受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也怕她知道真相後痛告萬狀,影響他的決心,他決定先向組織上坦白交待後,再告訴馬雲和她爸媽。如果那時尹礦長還願意幫忙,就請他出麵對他們作些安撫。方學增把事情想好了,決定了,這天吃過晚飯,他對馬雲說:“我去辦公室有事,得很晚回來,你和孩子早睡吧。”他到了辦公室,鋪開稿紙,沒下筆,感到像有一塊鉛椎在胸口。這樣做了,娘和妹妹將會承受莫大的痛苦和羞辱,而對馬雲和她爸媽來說,無異於飛來橫禍。但是他主意已定,不再猶疑,開始給母親寫信,信上說他和妹妹已經決定向黨組織坦白交待政審作假的錯誤,請娘設法將此事告訴表叔,並勸表叔盡早找工作隊承認錯誤,爭取寬大處理。他又忍著痛苦給妹妹寫信。信上先痛陳利害,讓妹妹接信後,毫不遲疑立即向黨組織坦白交待。又多方勸慰,鼓勵妹妹正視現實,坦然麵對此番人生劇變,包括由此而引起的任何不好的後果。為了母親,為了苗苗,堅強地生活下去。信寫得很長,他寫著寫著,幾次淚眼模糊,淚水打濕了信紙。寫完信,他又趕緊寫自已的檢討材料。信和《檢查》都寫完了,他又打電話詢問了夜班生產、安全情況,才步履沉重地回家。馬雲聽到他回來,睡意蒙矓地嘟囔道:“怎麽回來那麽晚?爐子上溫著飯,吃點睡吧。”方學增把爐子上的飯端下來,放好了,一口也吃不下,就睡了。他躺在炕上,聽著馬雲輕柔的呼吸聲,想到今晚也許是最後的平靜時刻了,他帶給這個美麗,聰明,好學上進的女子的災變和痛苦正一步步向她逼近,他覺得太對不起她了,但是,他已經沒有路可走了,隻能“破釜沉舟”,走這一步了。
第二天上了班,方學增把寫給母親和妹妹的信交給辦公室秘書榮子忠,請他幫忙發出。信發走後,方學增在惴惴不安中過了十幾天,他估計,妹妹應該收到了他的信,並且找領導坦白了。他決定不再等了,這天早飯後,參加完生產例會,他對尹礦長和尚書記說:“我找你們兩位領導說件事。”尹礦長和方學增一起去了尚書記辦公室,尚書記說:“學增,你是礦上最忙的人,要找我門兩人匯報,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方學增說:“不是礦上的重要事,是我個人的非常嚴重的事,是我給組織添麻煩的事。”尚書記和尹礦長兩人都愣了,幾乎同聲說:“有這樣的事?你快說。”方學增脹紅了臉,把從考初中前到以後升學,入團,畢業參加工作,入黨,提幹,每次填表兒,家庭成份和家庭成員政治情況以及重要社會關係一直欺騙組識,填寫虛假內容的情況,一口氣說完,臨了,說:“我學習了中央關於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文件,特別是王光美同誌的講話,認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覺得不能再繼續欺騙組織了,經過反複的思想鬥爭,決定向組織坦白交待,請求組織嚴肅處理。事情是我自己做的,路是我自己走錯的,我隻恨我自己。無論組織怎樣處理,我都虛心接受。是我罪有應得。我學的是采煤,我唯一的要求是仍然能讓我留在煤礦工作。”方學增話還沒說完,書記、礦長兩人都驚呆了。尚書記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先是震驚,很快由震驚變成了震怒,坐不住了,猛地站起來,伸手指著方學增,嘴唇哆嗦著,說:“方學增,你怎麽搞的嘛?怎麽會有這樣的事?看上去那麽忠誠老實的人,卻長期欺騙黨,欺騙群眾,你知道黨組織為培養你,做了多少工作?這下子你讓我們出了大洋相,丟了大醜了,搞得我們多麽被動?你知道這個影響有多麽壞嗎?你知道你的錯誤性質有多嚴重嗎?你這種人,就是混進黨和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你知道不知道?”方學增低聲說:“知道,知道,我知道性質很嚴重。”尚書記說:“知道,你為什麽還這樣搞?”方學增說:“小學畢業的時候,怕考不上初中,第一次填了假的,後來,一直錯下來,就身不由己了。也想過坦白,但一直沒有這個勇氣。”尚書記說:“什麽‘身不由己’?我看你是立場反動,好了,別廢話了,馬上寫出深刻檢查,向全體黨員檢討,聽候處理!”說完,怒氣衝衝地坐下,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尹礦長先是震驚,繼而惱怒,很快又變得惶惑甚至懊喪。他看著在尚書記暴風雨般指責,嗬斥下蜷縮著的方學增,又覺得這青年好可憐,心想這事麻煩大了,他對方學增這個煤礦職工中近乎完美的人居然隱藏著如此可怕的另一麵,非常失望,另一方麵,這個人畢竟是給 煤礦出了大力,做了大貢獻的人,煤礦事事離不了他,他覺得尚書記剛才的話太刺激人了,對方學增傷害太厲害了,他想起了鬱工,他怕方學增這麽年輕,萬一一時想不開,有個好歹,走了鬱工的老路,那就糟了.這個方學增跟鬱工一樣,早就是樺樹溝煤礦的頂梁柱了,可不能再出現意外了.可是,他不光是礦長,他還是老共產黨員,而共產黨員無論是幹什麽工作的,第一先要講政治,他過去也一直是這樣做的.可是,今天,他麵對這個年輕的技木幹部,這個尚書記所說的“階級異己分子”,卻怎麽也狠不起心來。這個沒日沒夜,舍生忘死地為煤礦操勞的年輕人,算是什麽人?壞人嗎?反革命嗎?“階級異己分子”嗎?不是啊。是的,他家庭出身不好,他的父親跟蔣介石跑台灣去了,他隱瞞了實情,他混進了共產黨,可是他做的事,幹的工作,出的力,流的汗,熬的夜比誰都多,不都是為了煤礦,為了國家和人民嗎?……怎麽辦?老工農幹部,沒什麽文化的尹礦長作難了,該怎樣對待方學增,他拿不定主意,他煩惡他欺騙組織的行為,但心裏又為他惋惜,甚至還有點同情,暗想他不就是有點私心,想掙個好一點的前途嗎?他也不是想危害共產黨啊,……他對他一時還恨不起來,而且,如果方學增現在倒下了,煤礦生產當時就抓瞎,就可能出大事,這可是人命關天啊。他想,可不能把他整“毛翻”了,把他壓趴下了,不能讓他耽誤工作,得讓他“戴罪立功”。至於政治上怎麽處理,黨支部慎重研究,請示礦務局再定。尹礦長覺得自己理清了思路,長出了一口氣,說:“方學增,你給我們惹大麻煩了,出了大難題了。你不能怪尚書記發火,生氣,我也氣得恨不得給你兩巴掌,可是,光生氣也解決不了問題,事情已經出了,肯定要處理,還處理不輕。好處是你主動坦白交待,這個態度好,是改正錯誤的開始。回去好好檢討。不能耽誤上班,要幹得和原先一樣好,要將功補過。聽明白了嗎?”方學增說:“明白了,隻要組織上還讓我工作,我一定幹好。”尹礦長說:“你這是什麽話?組織上怎麽會不讓你工作?別胡思亂想,回去吧,該幹什麽,還幹什麽。”方學增走了,尚書記像燒炸了的螃蟹一樣蹦了起來,說:“老尹,你怎麽回事兒?方學增這樣嚴重的問題,你連一句硬氣話都不說,就和哄小孩兒似的,你怎麽回事?”尹礦長說:“我‘怎麽回事’?我從實際出發,我開煤礦,離不開技術,離不開技術人員,咱一下把他嚇壞了,嚇趴了窩,甚至走了鬱忠的路,我們就完蛋了。”尚書記說:“我不和你爭了,我們得抓緊開會研究怎麽處理。”方學增走出了書記辦公室,才覺出自己滿頭都是冷汗。這一步總算邁出去了。過了幾天,他有工作上的事去找尹礦長,尹礦長對他說:“你老家那邊的工作隊來人取證了,跟礦上通報了你政審作假的事,你總算趕在他們之前坦白了,要不,這事就更糟了。算是萬幸。”方學增從尹礦長那裏出來,心裏感到慶幸又後怕,他現在更加擔心,不知道妹妹是不是已經找過組織上了,要是耽誤了,可就糟了。
方學增向礦領導坦白政審作假的事,很快就在礦裏傳開了。在這個閉塞的山溝裏,這種不尋常的事情會引起礦上的男人女人們的興奮,激動,議論之聲此伏彼起,很像成群的蝗蟲落在一片豆地裏“刷刷”地噬咬的聲音,婦女們往往“哎喲”,“我的媽呀”,“嘖嘖”連聲,像是被針刺著了似的,男人們則感歎“真是想不到”,“這人真會裝”,“知人知麵不知心”,多數人心裏同情,但嘴上不敢說,怕別人說“立場”有問題。有人見方學增悶悶不樂,私下對他說:“方科長,你一定要想開。”有的井下工人甚至大聲大氣地說:“方工,別當成什麽大事兒,你家庭有問題,你個人不是反革命。你是好人,你幹的事兒,都在那裏,誰也不是瞎眼,都看得見。不就是不讓當黨員,不讓當官兒嗎?那也死不了人。”方學增趕忙說:“師傅們,咱們不說這個。”也有早就因為“懷才不遇”,不受重用而對方學增受寵心懷妒忌的人則幸災樂禍:“哼,這就是咱們礦還有礦務局的當官兒的大紅人,是他們培養的‘接班人’,天天挑到舌頭尖兒上表揚,吹得雷閃火閃,誇得像一朵花兒似的,這下好了,露原形了。看他們怎麽處理,看他們怎麽收場。”大家都在議論,唯有馬雲和她爸媽蒙在鼓裏。馬雲發現和她相熟的女同事看她的眼神有些異樣,說話不大自然,馬全禮也發現老夥計和他啦呱兒有點閃爍其詞,東扯葫蘆西扯瓢,言不及礦上大事,馬全禮和女兒馬雲都覺得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怪”在哪裏。方學增就像發了瘋一樣地拚命工作,白天下井,有時晚上也下井,就是不下井,每每在辦公堂裏忙到深夜,說是有幾項小改小革項目,得趁天不上大凍抓緊施工,他要趕做設計。馬雲知道他這人就這樣,任務緊了,就玩兒命地幹。好像過了今天,沒有明天了似的,也沒怎麽嫌他。幾天過去了,方學增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都鼓起勇氣要把“坦白”的事告訴馬雲和她爸媽,可一回到家,麵對淳樸正直的嶽父,善良溫厚的嶽母,洋溢著青春之美的妻子,頑皮的兒子,天使一樣的女兒,他的勇氣就像鼓脹的氣球出了孔眼兒無聲地消失了,到了嗓子眼兒的話又咽了回去。他不怕馬雲的責備,那是他必須麵對和承受的,他不忍心看到兩位老人傷心,更不忍心看到馬雲突然從天堂般的快樂跌入地獄般的痛苦。他知道,本來用不了兩個月,馬雲就會成為一名共產黨員,而在出了他這個事之後,馬雲的入黨至少是現在甚至是永遠地泡湯了。要強上進的馬雲的理想,將像他們跟孩子放飛的風箏一樣,飄向不可知的遠方,不知所終了。很有可能,馬雲的熱情和活力也會像冬天裏他們在家門口堆的雪人在陽光下慢慢消融,直到無影無蹤,她將會背負著羞辱,滿懷著痛苦,上班下班,混天聊日,泯然於礦機關上那幾個整日嘰嘰喳喳的娘兒們之中。……方學增恨自己當初和馬雲戀愛,他把馬雲害了,如果不是找了他,她本來會有一個幸福得多的人生。他把她全家都害了,他玷汙了他們這個在當今社會中“自來紅”的家庭。他本來應該一個人背負著荊棘,去走苦役般的人生之路,他卻拉上了馬雲這個在現存體製、環境條件下,平安,快樂,幸福的女孩兒來為自己陪綁,甚至殉葬!他覺得白己罪孽深重,百死而莫贖,但已經沒有辦法挽回。 ……除了埋頭於工作之外,方學增就像在一個爛泥塘裏掙紮一樣,整個人沉溺在這種難言的苦悶和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之中,沒法兒自拔。他沒有想到,原先對馬雲和她父母的欺騙,已經是很難原諒的,而現在還繼續隱瞞,就是無法饒恕的了。方學增找過礦領導幾天後,礦黨友部組織委員,礦辦公室秘書榮子忠喊馬雲去了尚書記辦公室,馬雲激動得臉通紅,心在狂跳不止,她以為是領導上找她淡話,讓她填寫《入黨誌願書》,準備提交黨支部大會通過,距離入黨就隻有一步之遙了。但進屋以後,她發現尚書記的表情很難看,馬雲正心裏納悶,尚書記說:“馬雲,我和榮秘書找你來,是代表支部通知你,你的入黨申請,支部研究過了,否了。本來,你出身好,根正苗紅,表現也好,在幾個發展對象中,是最有希望的,礦上女黨員少,我們也很想培養你,沒有想到,天上掉下來方學增這檔子事,一下子全完了。你作為培養對象,也應該主動向黨支部表明態度,重寫入黨申請,但是你沒有這樣做,這表現了你政治覺悟存在很大差距,遠遠達不到一個共產黨員的標準。”馬雲的臉由剛進門兒時的通紅變成了臘黃又變成了灰白,她強忍著淚水,顫聲問:“方學增出什麽事兒了?他犯什麽錯誤了?”尚書記看了榮秘書一眼,驚訝地問:“怎麽,方學增來找礦領導坦白交待,你事先不知道嗎?”馬雲說:“尚書記,我越聽越糊塗了。他坦白交待什麽?什麽時候坦白交待的?不用說‘事先’,就是現在我也是雲裏霧裏,啥也不清楚啊。”尚書記一拍桌子,說:“這個方學增太差勁了。他欺騙組織不說,對愛人,對家庭也這樣隱瞞,欺騙。”榮子忠陰陰陽陽地說:“哼,是太不像話了,這人平時的一副完美形象看來全是裝出來的。確實太不像話了。”馬雲忍不住哭出聲來,說:“尚書記,我是你和尹礦長看著長大的,方學增雖然來的晚,但在你們跟前,他也還是個孩子。他到底犯了什麽錯誤,是怎麽回事兒,給我說說吧。”尚書記說:“是要給你說。榮秘書,你把具體情況說給馬雲聽聽。”榮子忠窄而長的黑臉上,各個“部件兒”難看地往當中聚攏,他在冷冷地,壞壞地笑著,尚書記話音未落,他就搶過話頭兒,把現在方學增交待的,組織上也落實了的方學增的家庭,社會關係的政治情況,他多年來如何作假,拿腔作調地說了一遍,臨了,陰陽怪氣地說:“方學增的母親是個很有能量的地主婆,她使用非常手段為兒子和女兒換得了假政審證明。她做的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尚書記不滿地說:“老榮,別說沒用的。”榮子忠訕訕地住了嘴,諂笑著看看尚書記。馬雲聽了尚書記的話,已經覺得天旋地轉,榮子忠的一番說明,幾句淡話,讓馬雲覺得像是被人扇了幾個耳光,她受到的不止是打擊,還有羞辱。屋裏很冷,但她渾身是汗,原來是這樣,竟然會這樣!這就是她馬雲求之若渴,爸媽視如珍寶的好女婿!她被無端拖進了黑暗之中,她被玷汙了,她遭到了羞辱,她被方學增欺騙了。他騙走了她的青春,她的愛情,他毀了她的前途,她的一生!而且直到現在,還在瞞,還在騙。馬雲恨得牙根疼。她沒法兒接受這個現實,她覺得自已是在做一個惡夢,一個荒唐的夢。不,不是夢,尚書記又說話了,他的聲音在馬雲聽來,好像很遙遠,很空洞:“馬雲,不要過分難過,不要衝動,事情已經這樣了,要麵對現實,要正確對待。”馬雲鼓起勇氣,說:“方學增是方學增,我是我,他欺騙組織的事,我一點也不知情,我也是受騙的,難道就因為他,黨組織的大門就對我關閉了?”榮子忠不等尚書記回答,趕緊接上話茬兒,馬雲覺得他的聲音很陰冷,很瘮人:“方學增欺騙組織,你作為他的妻子是不是知情,組織上一時無從判斷。你說的不錯,他是他,你是你,可是,他畢竟是你的丈夫,組織上隻能認定這個事實。誰也沒有說黨組織會從此對你關上大門,但是你的入黨問題短時間內是不可能考慮了。除非你以實際行動和他劃濟界線。明白了嗎?”尚書記說:“榮秘書說得對,是要劃清界線。當然,即使你有和方學增劃清界線的實際行動,解決組織問題,也不是現在。最起碼,今年是無法兒考慮了。好,就這樣,你先回去吧。記住,不能大吵大鬧,不能影響工作—包括你自己的工作和方學增的工作。”馬雲問:“我再問一句,怎樣才算和方學增劃清界線呢?”尚書記一愣,未及回應,榮子忠就說:“這個問題,組織上就不方便說了。自己考慮吧。就這樣,尚書記很忙,你先回去吧。”馬雲像呆了一樣,又坐了一會兒,她想站起來,卻動不了了,坐得時間長了,一動沒動,她的腿麻了。她艱難地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兩腿,搖搖晃晃地走出書記辦公室,在走廊裏,抬頭看見中午的太陽,十分刺眼,辦公樓上非常安靜,各個房間都鎖著門,已經下班了。她頭昏腦脹,耳朵裏嗡嗡響,好像尚書記和榮子忠的話一齊在裏邊響。她下意識地捋一下自己的頭發,用手背抹去眼上的淚痕,極力做出沒事兒的樣子,往家走。回到家,媽媽已經把飯菜擺到飯桌上,爸爸坐好了,方柱、方琴忙著“占”座位兒,爸爸問:“學增還沒回來,怎麽,又下井了?”馬雲氣鼓鼓地說:“下井了。往後別管他了。他就是不下井,以後也不許他吃咱家的飯了。”兩個孩子聽了,跑到馬雲跟前,方柱問:“爸爸怎麽了?為什麽不讓他回家吃飯?”方琴搖著媽嗎的手,說:“不嘛,不嘛,不讓爸爸吃飯,我也不吃。”爸爸問:“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媽媽問:“怎麽?你倆鬧架了?”馬雲說:“鬧架?比鬧架可嚴重多了。”爸爸正色道:“馬雲,到底怎麽了?你倒是說呀。”馬雲看看年邁的父母和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很後悔自己沉不住氣,惹得一家人飯都吃不成了,忙改口說:“沒什麽,我嫌他黑白地往井下跑,不顧家,在辦公室說他兩句,他凶得很。氣死我了。不管他了,咱們吃飯吧。”一家人吃完飯,馬雲出去找人請了假,讓方柱、方琴跟鄰居小朋友一起去了托兒所,這才把上午尚書記和榮子忠兩人找她談話的事給爸媽說了。末了哭著說:“爸、媽,我這輩子不就完了嗎?兩個孩子也得跟著倒一輩子黴啊。”馬全禮鎖緊了眉頭,說:“這事是夠嚴重的,這孩子太胡鬧了,他不應該一直瞞著咱們。”媽媽說:“他願意瞞咱?他是不敢啊,心裏頭有事兒,他不天天嚇得了不得?孤兒寡母的,也真不容易,他大老遠跑到這山溝裏來,破上命地幹,累死累活的,還天天提心吊膽的,也夠可憐的。”馬雲說:“爸爸,你聽聽俺媽,不怨他還可憐他。”爸爸說:“你媽說的是心裏話,一個女婿半個兒,他就是我們的孩子啊。別說你媽,我也可憐他。”馬雲說:“你們可憐他,我不可憐他。我恨他。他把我害苦了。他不該一直騙我。我頭一趟上他老家,見他家的房子,屋裏用的家具,還有他娘的長相,穿戴,行事兒,就有點懷疑,問過他,他編瞎話兒混過去了,更可恨的是,這回他向礦領導坦白,事先不跟我說,過去這麽些天了,還不說,上午尚書記批評我,說我對方學增的問題不主動向黨組織交待。我冤不冤?這倒好,全礦上都知道了—有那個榮子忠,他還不給胡亂傳?—就咱一家人不知道。方學增他這是安的什麽心?”媽媽說:“還能安什麽心?他害怕說出來,你受不了,跟他鬧騰。”馬雲說:“噢,他不跟我說,讓礦領導找我談了話,入黨的事,也吹了,我就受得了了?爸媽,我想好了,我還這麽年輕,不能一輩子毀到他身上,特別是不能讓兩個孩子跟著倒黴。我聽領導的,以實際行動跟他劃清界線,離婚!”媽媽說:“什麽?‘離婚’?說得輕巧,這個婚是說離就離的?我不願意!”爸爸說:“尚書記說讓你離婚?”馬雲說:“他倒沒說,是榮秘書讓我以實際行動和他劃清界線。”爸爸說:“‘榮秘書’?就榮子忠那小子?他算哪門子領導?他能說出什麽好話?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他不就仗著他舅賈日升在礦務局當處長,替他說話,尚書記不敢得罪姓賈的,榮子忠一個小義務兵,來礦沒三天,就從井下調上來,什麽功勞?又轉幹,又入黨,又當官兒?不是什麽好玩意兒,別聽他的。”媽媽說:“我聽人家說,他嫌他老婆是農村婦女,鬧離婚,硬把人家憋堵死了。他說這種話,挑著你離婚,還不知心裏怎麽想的哩。”馬雲說:“媽,你想哪去了?姓榮的打我的主意?瞧他那尖嘴猴腮的樣兒哎。”爸爸說:“小雲,不論這個姓榮的小子樣兒孬好,反正不能聽他的,‘離婚’這兩個字,可不能輕易吐口兒。”馬雲說:“可人家是礦黨支部組織委員,礦辦秘書,人家不就管這個嗎?這回我是真惱了,方學增害得我太苦了,再說了,兩個孩子怎麽辦?以後填表兒,爺爺是逃台的反革命,奶奶是地主分子,爸爸是‘階級異已分子’,讓他們怎麽辦?還讓他們活不活?”馬全禮說:“他們的姥爺是礦工,老黨員哩。他爺爺再壞,他們沒見過,他奶奶也不和他們在一起,他爸爸是好人,我看問題不大。”馬雲說:“爸爸,你就別自己騙自己了。隻要孩子的表兒上有他們方家這些人,他們就完了。”媽媽說:“幹脆填表兒不填他們,不就行了?”馬雲說:“爸爸,你聽俺媽糊塗不?不填他們,那兩個孩子不和他老子一樣,又政審作假了?”爸爸說:“這事兒是個實際問題,不過,無論如何,也不能因為這個離婚。”馬雲說:“離不離婚,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先別管,讓我自已想想。”媽媽說:“小雲,這可不是你自己的事,我……”馬全禮說:“好了,小雲她娘,算了吧,她正在氣頭兒上,你越勸,她越上勁。先讓她想想再說吧。”
夜深了,倆孩子都睡了。馬全禮吸悶煙,馬雲媽媽在燈底下縫方柱白天撕破的褲子,馬雲在自己房間躺著,手裏拿本書,卻看不下去,過一會兒,就出去一趟。馬全禮對老件兒說:“看見了吧?她心裏還是掛著他,這一會兒功夫,出去好幾趟了。”馬雲媽說:“兩個人結婚幾年了,孩子都多大了,感情說沒就沒了?這事兒可怎麽辦啊?我非讓你閨女愁死不可。”兩人話音未落,馬雲在前,方學增在後,兩人回屋了。方學增說:“爸媽,你們都還沒睡?”馬雲說:“都沒睡。你有功,等著你哩。還等著你回來再騙人哩。”方學增臉色立時變了,定睛看了看馬雲,馬雲正氣鼓鼓地瞪著他。媽媽說:“小雲,有話好好說,別胡念八說。學增,回來這麽晚,餓壞了吧?先吃飯。小雲,給學增端飯。”馬雲說:“好,他騙人有功,我去給他端飯。”方學增說:“今天在三號井搶修風機,完了工才上來的,礦上準備了加班兒飯,一塊兒吃了。爸媽,小雲,我的情況,你們可能已經知道了,這麽些年,我騙了馬雲,騙了您二老,我對不起你們。”馬雲大聲說:“方學增,我問你,”媽嗎打斷她的話,說:“小雲,你有話小點聲兒說,慢慢說,別嗷天嗚地的,不怕亂醒孩子?讓鄰居聽見,好聽?”馬雲說:“好,我小聲說—本來就是見不得天日的事。我氣死了,也得忍著。媽,我看你是嫌我說他,你嫌,我也得說。方學增,咱先不說你原先欺騙組織,欺騙我們一家人,就說這回,你都找領導坦白了,為什麽還瞞著我,瞞著爸媽?我問你,你還編瞎話?你真打算一直瞞下去,騙下去?”爸爸說:“學增,你確實欠考慮。”方學增說:“是非常欠考慮。我向礦領導坦白以前,就想跟馬雲和二老說,坦白了,更是天天鼓自已勁說這個事,可是,每次都怕你們受不了這個打擊,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我確實太不應該了。”馬雲說:“那你說怎麽辦吧?”方學增說:“我這種情況,組織上還沒處理,在外邊,在自己家,我都絲毫不占理,毛病全是我的。在外邊,組織上無論怎麽處理,我都是罪有應得。在家裏,馬雲,你看著怎麽辦好,就怎麽辦,我二話不說。”馬雲氣得哭了:“你還像個男人嗎?你一點主意沒有?一點血性沒有?”方學增支支吾吾說:“不是,不是,……是我覺得太對不起你和爸媽了。我也不敢求你和爸媽原諒,因為我的問題是沒法挽回的,無可救贖的。”爸爸說:“學增,你總得有個想法兒。”方學增愣了一會兒,說:“我的想法兒是,要是礦上開除我,趕我回山東老家,我就沒辦法兒了,我和馬雲隻好分開,孩子我一個也不帶走。”說到這裏,方學增已經哽咽了,他擤了一下鼻子,又說:“要是礦上還保留我的公職,我請求爸媽,馬雲別把我從這個家裏攆走。”爸爸苦著臉,眉頭結成一個疙瘩,媽媽滿臉都是淚水,馬雲說:“你想的還很周到哩。我不能等著你開除,走人,這邊組織上還看我的態度哩,我們沒法再在一起了,我聽領導的,一刀兩斷,劃清界線!”媽媽說:“小雲,‘你說‘一刀兩斷’,我不同意。我覺著學增說得在理,他就是有毛病,那也是老輩兒的事,不是他個人的事,咱不能在這個時候再逼他。”馬雲說:“媽,你知道吧?本來,我就要入黨了,現在不行了,我的政治生命毀了。陪著他一輩子打入“另冊”,我不能接受!我更不能讓兩個孩子一起被葬送。”媽說:“什麽‘另拆’,‘拆’什麽?”馬雲說:“什麽也不‘拆’,‘另冊’就是另外一個本子,裏邊都是階級敵人和共產黨不信任不依靠的人。”媽媽說:“噢,還有這麽一個本子。”爸爸說:“倒不是真的有這麽個本子,是打這麽個比方。小雲,你現在得冷靜點兒,學增的想法兒合情合理,當年鬱工是極右分子,也沒開除公職,他不死,去勞教兩年,還得回礦上,學增這個情況,肯定開除不了,既然開除不了,咱就錯了錯安排,一家人,糊糊弄弄朝前過吧。”馬雲說:“爸爸,你們願意糊弄你們糊弄,我是鐵了心,不糊弄!是他騙我在先,他對不起我,不是我對不起他。爸爸,你是黨員,你應該支持我站在黨組織一邊,方學增,你要是敢做敢當,今晚上就搬出去住。”方學增看看馬雲,見她臉色鐵青,兩眼竄火,覺得大勢已去,馬雲的態度如此決絕,無法挽回了,他身上浸透了冷汗,說:“爸媽,馬雲是對的,讓她陪我入‘另冊’,太不公平,禍根是我,我必須付出代價,我尊重馬雲的決定,今晚就搬到辦公室去住,什麽時候去辦手續,我聽馬雲的。”媽媽說:“學增,你傻了?拿笤帚疙瘩往外攆,也不走。”爸爸說:“學增,你邁出這個門兒,再回來,就難了。小雲,你這麽好強,不聽勸,是我們慣的。早晚有一天,你會後悔。”馬雲說:“我不會後悔。”方學增說:“爸媽,謝謝您二老對我的關懷,疼愛,我對不起你們。我永遠忘不了你們的恩情。馬雲現在有氣,我先搬出去,硬賴在家裏,俺兩人爭吵,白惹二老生氣,我先出去住著,盼她回心轉意,真的非分開不可,那也怪我,不怪馬雲。我拾掇被褥,去辦公室。”說完就到他和馬雲的房間收拾了被褥,抱了出來,又到爸媽住的房間,看了看熟睡著的兩個孩子,出來對爸媽說:“爸媽,孩子還小,不懂事,別讓他們知道我這些事,就說我工作忙,臨時到辦公室住一段兒。”媽媽哭起來,罵道:“小雲你個混賬妮子,你就使作吧,你把好好一個家踢蹬零散了,就苦死了。”方學增說:“爸媽,你們也別怨馬雲,這事兒不怪她。出了我這樣的事,在咱們這個社會中,放到誰身上,也受不了。我走了。”說完,朝爸媽鞠了個躬,抱起被褥,出家門走了。……馬雲回到房間,沒有了方學增,小房間雙人床上,變得空落落的,馬雲心裏空落落的。剛才她朝方學增發火,像醞釀了幾個小時後噴發出的急風暴雨,現在,暴風雨過去了,變成了鬱悶,陰沉的低氣壓,她感到窒息。這個小屋兒,這個院落,這個家庭,永遠也找不回晴空麗日,風和氣爽的朗朗天了。那一夜,馬雲默默地哭了半宿。……方學增抱著被褥,慢吞吞地走向辦公室,精神壓力,工作負擔,加上剛才的一擊,他感到疲憊不堪,兩腿酸軟,沒一點兒力氣。到了辦公室,把被褥鋪到結婚前睡的單人床上,趕緊躺下了,心想,躺下吧,最好是永這不再起來。他頭剛放到枕頭上,就睡著了。今天早飯後上了班他就下井了,一天都在搶修風機的現場,十幾個小時後才回到地麵,到澡塘衝了衝,就回了家,接著就是剛才的一幕。他太累了,累得甚至沒有精力回味和咀嚼自己的痛苦,沒有時間思考他搬出來住這個行動的性質是多麽嚴重。
第二天早晨,馬雲醒了,習慣地看看旁邊,床上的大半邊是空的,連枕頭也沒有了。她心裏像被針紮了一下。她趕緊起床,悶不作聲地吃幾口飯,就一個人低著頭,去辦公室上班,就在昨天以前,她和方學增還像一對鴛鴦一樣,雙棲雙飛,他們總是並著膀兒一起上班,走在從生活區到辦公區的路上,他們兩人是多麽出眾,多麽光鮮,多麽般配,多麽幸福的一對,馬雲很願意享受這種讓人豔羨的感覺。她以他為自豪。他的形象,他在礦上的地位和人望,都讓她感到風光,而她和他在一起,又會給他增輝,添彩。而僅僅過去了一天,一個晚上,就像有誰使了魔法,這一切全消失得無影無蹤,倏然間成了找不回來的過去,經過大半個晚上的思量,她想好了,拿定了主意,今天,就是今天,她就跟方學增說離婚的事,然後,就向礦領導聲明,她,馬雲,作為被欺騙的,受蒙敝的,無辜的受害者,已經和方學增劃清了界線,她要告訴領導,麵對大是大非的考驗,她沒有猶豫,而是當機立斷,毅然決然地站到了黨的一邊。馬雲是礦工的女兒,是純正的工人階級的後代,從小學到礦校,她品學兼優,十四歲剛過,頸上的紅領巾還沒摘去,胸前就戴上了共青團團徽。在學校裏,她一直都在當幹部,回到樺樹溝煤礦,她被分配在科室工作,而且擔任了礦團支部書記。上班第一天,她就交了入黨申請書,並很快被確定為入黨積極分子。來礦工作後,她年年是“先進工作者”,前幾年,全國鬧饑荒,除了救災和日常生產,其他工作都停滯不前,礦上幾年沒有發展新黨員,不然,她的“組織問題”早就解決了。後來,又受名額所限,優先發展骨幹人物(如方學增)和一線工人,她又被耽誤了。今年上半年,她被黨支部確定為重點培養對象,眼看就要成為光榮的共產黨員。就連找對象,她也比別的女孩兒順利,她條件優越,她找對象的標準是,政治條件好,有知識,長相能讓她看一眼就怦然心動,再也忘不掉的,性格好,知道疼人。方學增來礦報到後,她見他頭一眼,就相中了,他讓爸爸打聽了他的政治情況,觀察他的為人,脾牲,她很快就認準了,她要讓他成為“她的”,盡管礦上有幾個女孩子特別是二號井一個叫房芳的風機工也都有此意,生方設法兒向他獻殷勤,馬雲都裝作看不見,她不認為她們具備競爭力。她斷定,方學增非她莫屬。方學增很快就成了她們家的人。而且,就連生孩子,也那樣稱心如意,頭一胎,馬雲爸媽和方學增他娘都希望生男孩,果然生下來就是男孩兒,取名方柱,長大了,是方、馬兩家的頂梁柱。第二胎,她和方學增盼著是個女孩兒,就真的生了個女孩兒,取名方琴,按方學增的解釋,“柱”還是樂器上的部件,一兒一女,一柱一琴,為方、馬兩家奏起幸福,歡樂的樂章。他們的未來會更加美好。在迄今為止的人生道路上,她總是順風順水,心想事成。其他人夢寐以求的,孜孜矻矻地爭取也得不到的,對她說來,似乎都可以信手拈來,唾手可得,“得來全不費功夫”。任憑國家形勢如何變化,無論是天清氣和,還是風雨如晦,她的生活中總是充滿光明,她的路,總是綠草茵茵。不論社會變革如何天翻地複,社會上的人怎樣起落沉浮,悲歡離合,她和她的家人總會安然無恙。從小到現在,她見過多少人被批鬥,“遊街示眾”,抓撲,甚至被“鎮壓”,見過他們的孩子—有不少是她的同學,兒時的夥伴兒—是怎樣惶恐萬狀,低眉順眼,自慚形穢,委瑣可憐。她時時意識到她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人,她是幸運兒,是命運的寵兒,而那些人是時代的棄兒,是上了“另冊”,在社會上注定要被邊緣化的人。而她,她的家人,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會生活在燦爛的陽光下,而不會淪落於黑暗之中。對這些,她從來都有充分的自信。誰曾想,卻突然從天上掉下來這樣荒唐的,做夢都想不到的災變,這種令人發嘔的爛事兒,她怎麽也沒辦法兒接受。無論如何,她都必須掙脫,不隻是她本人,還有她的兩個寶貝孩子,她必須帶上他們一起掙脫,她一帆風順的人生道路不能從此逆轉,她的人生軌跡不能從光明滑向黑暗。她年紀不大,但看得已太多,她知道家庭和社會關係對一個人在社會上的生存和發展是多麽重要,對於有的人,它像是賈寶玉脖子上掛的“通靈寶玉”,對於另外一些人則是披在身上的枷鎖,甚至是刻在臉上的黥刑印記。作為鬱工的徒弟,她知道鬱工的學識、技術和為人,他不但是真正的智者,而且幾乎是聖人,但是他卻會有那樣悲慘的下場。鬱工的遭際,既是因為他講了些實話,觸犯了某些當權人物,也因為他出身不好,曆史上有“汙點”,聽說他的女兒也被打成了右派。當他女兒來煤礦料理父親的後事時,她雖然十分同情她,但卻不能同她說一句心裏話,還要冷冷的,保持距離,也許有人認為她“勢利”,但她深知,必須注意“政治影響”,誰也懂得這是中國的現實。鬱工的女兒形單影隻地背著父親的遺物,一個人踽踽而去,馬雲目送她走遠,她知道,鬱工的女兒一定在流淚,一定在哀歎“人世炎涼”。但是沒有辦法兒,人生就是這樣殘酷,她由此想到的隻能是,自已一輩子都不要成為鬱工和她女兒那個行列裏的人,她自信也不會,因為她是“自來紅”,她堅信自己會“紅”一輩子。她做夢也沒想到,現在,命運卻給她開了這樣一個殘酷的玩笑。她最親,最愛的,和她睡在一張床上的人居然來自“那樣”的家庭,而她一直被蒙在鼓裏,幾年來,他們竟然是“同床異夢”!她受不了。是的,她深愛他,也許世上沒有人能取代他在她感情世界中的位置,但馬雲不是一個隻為情愛而生的女人,她是在紅旗下長大的政治人,她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她不能隻留戀和方學增卿卿我我的兒女私情,而因此被黨組織拋棄,她受不了那種處境,那比死還可怕。對她來說,受到黨組織信任,成為黨的人,是人生的第一要義,比什麽都重要。她不能因為舍不得一個有問題的丈夫而和黨組織疏離,更不能背棄偉大的黨。像逃難的人怕被大隊扔下一樣,她害怕被黨組織拋棄。她反複地警告自已,不能動搖,不可猶豫,要快刀斬亂麻,和方學增分開,越早越好,越徹底越好。她像遭遇到危險被追趕著一樣,要拚命逃離。方學增開完生產例會剛回到辦公室,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發現才過了一個晚上,他竟憔悴了不少,眼圈兒都是黑的,她心裏禁不住一陣難言的痛楚。方學增好像從好遠的地方剛回來,用他那雙和他娘一樣的,好看的眼晴痛苦萬狀地看著她,她急忙低下頭,她怕他的目光,他的神情會軟化她的意誌,動搖她的決心,她不抬頭,兩眼盯著桌麵,好像那裏有她的發言稿似的,吃力地說:“方學增,我想好了,出現了現在這種情況,咱們的關係沒法兒再維持下去了,咱們分開吧。你無論如何都得同意—因為事情是由你造成的。明天咱就去縣民政局辦手續。”方學增說:“馬雲,難道真的如此決絕,真的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了嗎?你就是不顧念咱們之間的感情,你難道不考慮一下我們的孩子?”馬雲說:“我已經下了決心,沒有挽回的餘地。為了孩子,為了他們的前途,我更得這樣做。你別怨我。是你和你家庭跟社會關係的嚴重問題,加上你長期欺騙組織的行為,迫使我不得不走這一步。怎麽挽回?你家的成份能改變嗎?你父親的情況能改變嗎?經過了這場運動,你母親在方莊會是什麽處境?我今後如何和她相處?還有,你舅舅在押的事實能抹掉嗎?我有什麽辦法兒?方柱、方琴上了學,填表的時候,你讓他們怎麽填?你應該理解,我是萬般無奈。”方學增說:“事情已經這樣了,咱就將就著過。全中國有數以百萬計的人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有的本人曆史上有汙點,他們不還是得活著,不也一樣過日子嗎?”馬雲說:“我最不要聽的就是這種話。我知道你會這樣想,這樣說。你不想想,我和孩子到底犯了什麽罪,為什麽要像那些人那樣忍辱含垢地,生不如死地活著?你讓我和孩子為你作這種犧牲,於心何忍?你既然欺騙了我,就應該為此付出代價。”方學增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又問:“對這件事,爸媽怎麽說,他們同意嗎?”馬雲說:“你別指望讓他們當保護傘。他們當然不會同意。但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已做主。”方學增又問:“那孩子怎麽辦?”馬雲不容置疑地說:“孩子?那還用說?理所當然地要歸我。你還想讓孩子受你影響嗎?”方學增說:“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那我每月給撫養費。”方學增想了想,又問:“馬雲,能不能再緩一緩,你再考慮考慮?”馬雲說:“不考慮了,明天咱們就去縣城。”當天下午,馬雲去找榮秘書開離婚介紹信,榮秘書眉開眼笑,馬雲看他一眼,見他笑起來,臉上的部件都擠到了一起,比哭還難看。榮秘書尖尖著嘴說:“馬雲,你能處理好這件事,表現了你在關鍵時刻,事關階級立場的問題上,有正確的態度,作為負責組織工作的礦領導成員,我很滿意,很支持,好,太好了。”馬雲心裏煩惡這個一時得誌的小人,冷冷地說:“這也算不得多好的事。榮秘書,請你為我們保密 ,包括對礦領導,先都不要說。”榮秘書邊筆走龍蛇—他很為自己甩臂伸腿的字體得意—地開了介紹信,一邊點頭如搗蒜,說:“那沒問題—我明白你的意思,防止幹擾—我保證誰也不告訴。”馬雲又去找尹礦長為她們兩人請假,她知道尹礦長對方學增有感情,擔心他會和爸爸一起阻撓這件事,故意說他們兩人明天去縣城買點冬季的衣服,尹礦長很高興地答應了,說:“好,趁這機會也放鬆放鬆,小方最近太累了,精神壓力也大,馬雲,你要多關心他。”尹礦長對方學增的關心讓馬雲心裏一動,但她絲毫不表現出來,拿了礦長簽字的請假條趕緊跑了出來。第二天早飯後,兩人搭運煤的汽車去縣城辦理離婚手續。拿了離婚證從縣民政局出來,兩人都不說話,默不作聲地走到縣城外邊公路上,等去煤礦的汽車。天陰沉沉的,曠野上枯草斷莖讓北風吹得可憐兮兮地搖來擺去,馬雲打了個冷顫,看看遠處,說:“好冷,車還不來。”方學增看看馬雲,見她凍得嘴唇黢青,他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她極力推讓,方學增說:“沒關係,別把你凍病了。我們不是夫妻了,但還是同事。毛主席說,每個革命隊伍的人—當然我已經不夠格兒了—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你還是我孩子的媽。—這也算不上劃不請界線。”馬雲不出聲,裹了裹方學增披在她身上的外衣,聞到了他身上那種熟悉的,讓她感到舒服的氣味兒,她心裏一熱,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她想大聲哭出來,但強咬著嘴唇,轉臉看著遠處,過了一會兒,她說:“方學增,你是不是認為我太勢利了,太狠心了,是個無情無義的壞女人,像朱買臣他老婆那樣?”方學增說:“不是,絕不是。你跟她不一樣。她是嫌丈夫地位低下,她的行為為社會上多數人所不齒,而你不一樣,你這樣做是順應當今社會的主流意識—階級鬥爭意識,政治掛帥意識,無可指摘。我理解你,你是形勢所迫,人總得趨利避害,更何況你還是為了孩子。”馬雲問:“你現在心裏是不是特別恨我?”方學增說:“不恨,一點兒也不恨。我不恨任何人,我隻恨我自己。我當初答應我們的婚事,確實太不自量力了,結果給你和爸媽造成這麽大的痛苦。現在後悔也晚了。”馬雲說:“那也不能全怪你。在這件事上,我……更主動。”方學增說:“這怪不著你,你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即使是現在,你做的新的訣定,仍然是在追求你和孩子的幸福,這無可指責。問題在我。以我的條件,我本來就不具備獲得愛情和幸福的資格,但我卻以欺騙手段,竊取了愛情和幸福,所以現在才會被剝奪。”馬雲突然好可憐方學增,覺得他就像一個不幸落水的人,她站在岸上,不但沒去抓住他求援的手,相反往水中推了他一把。她說:“學增,我對不住你。我太狠了,太自私了。不離婚,我害怕政治壓力,包括對兩個孩子的影響,想想就嚇得慌。可一旦真的離開你,我感到好可怕,我不知道今後的日子怎麽過,還能不能過。我怎麽辦啊?”馬雲終於忍不住了,撲到方學增懷裏哭了起來,方學增心裏刀攪一樣,他抬頭望望陰沉沉的天,灰茫茫的地,因為家庭,因為父輩的罪愆,他和他的妻子兒女陷入了絕境,好苦啊,沒有任何人能救他們。方學增強迫自己穩定一下情緒,拍拍馬雲的肩膀,說:“馬雲,別哭了。這是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這全怪我,你一時沒法兒接受。過一段時間就好了。”馬雲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像是怕被方學增玷汙似的,猛地抬起頭,往後站了站,擦擦眼淚,不好意思地說:“我……真沒出息。”方學增說:“你不必擔心今後的工作和生活,我昨天就想過了,等處分決定下來,隻要開除不了—按‘四清’運動的寬大政策,我想不至於—我就向礦務局申請,要求調到別的煤礦去工作。我走了以後,你慢慢地把原先這一段忘掉,重新開始。你很聰明,有活力,政治基礎好,一定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狀態,找到自已的幸福。”馬雲問:“那麽你呢?你可不能想不開。”方學增苦笑道:“怎麽,你還怕我學鬱工?放心吧,絕對不會。為了我母親,妹妹,我的兩個孩子—不管他們將來怎樣看我—我會堅強地活下去。當然,我還會好好工作,因為那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我也要對得起那些井下工人。”終於等來了一輛運煤車,司機看到他們,就停了車,方學增和馬雲坐進了駕駛室,兩人一路沒再說話,回到礦裏,方學增聽說二號井掘進工段出現險情,匆匆忙忙跟礦長一起下了井,馬雲心情不好,上午又受了涼,覺得不好受,找礦醫開了病假條兒,回家吃了藥,倒頭就睡了。
方學增向礦領導坦白後,礦黨支部對方學增的處理問題,已經開過兩次會,但都沒定下來。黨支部成員之間分歧很大,尚書記和榮秘書主張從嚴處理,開除黨籍,撤銷職務,保留礦籍,以觀後效。尹礦長和一位分管生產的副礦長認為,方的錯誤性質確實嚴重,但在中央文件的感召下,主動向黨組織坦白交待,說明已經認識了錯誤,是改正錯誤的實際表現。方學增來礦後,表現比較突出,是有目共睹的。考慮到今後礦上的工作需要,按照中央關於“四清”運動有關犯錯誤幹部處理的政策,建議保留技術科長職務,給予留黨察看處分。尚書記認為這樣處理過於寬大,和當前階級鬥爭形勢很不合拍,不能隻重業務,在政治立場上出現偏離,犯右傾錯誤。尹礦長說:“我們是煤礦,我們的‘業務’,不是一般的業務,那關係著礦工的生命。”尚書記又說:“方學增找過我們沒過三天,山東那邊工作隊就來人了。哪麽巧?方學增也許是聽見了風聲,搶先坦白的。這就不是老實態度。”尹礦長說:“我們對問題不能憑主觀想像,要看事實。主動坦白就是主動坦白,主動坦白總是好的。”書記、礦長兩人爭得麵紅耳赤,最後決定兩種意見同時報礦務局黨委。就在方學增和馬雲去縣城離婚的前一天,榮子忠把報告送到了礦務局黨委。馬雲找榮子忠開離婚介紹信時,榮子忠暗想,這樣好,他們趕在局黨委的處分決定下來之前就離開了,很好。如果處理得輕,說不定兩人不離婚了哩。馬全禮沒有看錯,榮子忠真的在想入非非,他覺得,以他現在在礦上的政治地位,找馬雲應該沒什麽問題。
馬雲一家吃晚飯的時候,方柱、方琴鬧著找爸爸,馬雲說:“別鬧了,爸爸有事,下井了,回不來。媽媽頭疼,你們聽話,好好吃飯。”馬全禮說:“不怪孩子鬧,確實不是辦法兒,你今晚上就讓他搬回來住。”馬雲低頭吃飯,不應聲,馬全禮大聲說:“小雲,我跟你說話哩,你聽見沒有?”馬雲仍不出聲,媽媽說:“她發著燒,我硬喊起她來吃點兒飯,你就別咋唬了,明天再說吧。”馬全禮氣乎乎地不吱聲了。馬雲吃了幾口飯,又都噦了出來,趕緊吃了藥睡了。迷迷糊糊睡到過半夜,聽見有人在外邊急咧咧地喊門,馬全禮起來,問:“有事嗎?是不是找馬雲拿圖紙?”外邊喊門的是個女孩兒—馬全禮和已經醒了的馬雲聽出是二號井的風機工房芳—帶著哭腔說:“大爺,不是讓俺馬雲姐拿圖紙,是方科長在井下受傷了,尹礦長讓我來喊馬雲姐。”馬全禮一邊喊馬雲快起床,一邊問房芳:“傷得重不重?”房芳說:“傷得不輕,砸著頭了,人昏迷了,井下的衛生員給包了包,剛上來,在他辦公室床上,礦務局的救護車馬上就到。”馬全禮又問:“是怎麽回事,傷了幾個人?”房芳說:“二號井掘進工段地質情況複雜,很不順利,老出險情,方科長從縣城回來就下了井,一直守在那裏,小夜班的工人下班,讓他上井,他說什麽也不上,說險情也許還會出現,他要再看看,一點來鍾,又出現了塌方,方科長光顧了指揮工人躲閃,他自己砸著了。我聽送他上來的工人說,方科長白天上縣城有事,凍得不輕,感冒了。還說他今天跟平時不一樣,好像心事特別重,要是好好兒的,也許就砸不著了。”房芳說著就哭起來,又急忙擦擦淚,說:“大爺,我回去,馬雲姐起來,你們趕緊去吧。”馬雲忙著起床,房芳末了幾句話她都聽見了,她匆匆來到外屋,見媽媽也起來了。爸爸急得在屋裏轉圈兒,馬雲問:“爸爸,剛才我沒聽清,方學增傷得很重?”馬全禮說:“聽話音傷得不輕,這可怎麽好啊。全怪你跟他鬧,弄得他心事重重,這不出事了?看你還鬧不鬧?”馬雲哭了,說:“爸,媽,是我害了他。”馬全禮和老伴兩人異口同聲地問:“你說什麽?怎麽回事?”馬雲抬起頭,哭著說:“昨天上午俺兩人上縣城離婚了。”馬全禮“嗚”地聲站到馬雲麵前,厲聲問:“小雲,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馬雲低聲說:“俺兩人上午在縣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了。”馬全禮怒目圓睜,伸出右臂,照馬雲臉上“啪”地扇了一巴掌,罵道:“你這個混賬妮子,你怎麽這麽狠心?長的是狼心狗肺啊?你為什麽不和我們商量,就去辦了這個?”馬雲說:“我也是沒辦法兒,我得跟他劃清界線。”馬全禮氣得渾身發抖,說:“你聽榮子忠那個壞小子放狗屁!劃什麽界線?方學增又不是漢奸,他那都是家庭,上輩兒人的事,你和他劃什麽界線?你不就是怕受他連累嗎?那你就不和我們商量?你還是我們的孩子嗎?”馬雲說:“我怕你們不同意,沒敢跟你們說。”馬全禮失望地擺擺手,說:“唉,我怎麽拉扒了你這麽個閨女?”媽媽說:“不怪你爸爸生氣,我更生氣。這是小孩兒們過‘家家’?說離就離?你好糊塗。怎麽劃清界線?離了婚,他不還是方柱、方琴的爸爸?”馬全禮說:“別說了,走,快點上技術科,方學增要是有個好歹,我看你還能不能活!”馬雲淚流滿麵,跟著馬全禮急急忙忙往技術科辦公室跑去。
方學增躺在技術科他自己的床上,頭上包了白紗布,合著眼,一動不動,像個死人。尹礦長,副礦長,礦醫,夜班幾個工人在技術科裏焦急地等待著。馬雲跑進技術科,到了床前,晃著方學增,喊道:“方學增,你醒醒。你醒醒。”礦醫說:“馬雲,別晃他,這會加重傷勢。你叫不醒他。看樣子他是顱腦受了傷。”馬雲趴到床沿上哭泣。馬全禮把尹礦長拽出辦公室,氣哼哼地說:“老尹,塌了天了。俺爺們兒苦死了。這孩子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麽辦?我問你,你們到底想怎麽整治他?他家庭、社會關係不好,就了不得了?我們不就是挖煤嗎?解放前來煤礦的地下黨有幾個出身好的?”尹礦長說:“老哥,你先別發火。這不還沒處理嗎?先治傷要緊。你尋思光你難受?我一樣難受。”馬全禮又問:“是你們礦領導讓小雲跟方學增離婚的?”尹礦長很吃驚,說:“什麽?馬雲和小方離婚?沒有的事兒啊。到底是怎麽回事兒?”馬全禮說:“剛才小雲在家裏說,昨天上午,他和方學增上縣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他們去縣城,不找你們請假?打離婚,不找辦公室開介紹信?”尹礦長說:“前天下午,馬雲找我請假,說他和小方上縣城買衣服。我很高興,還說小方最近太累了,讓他放鬆放鬆。我哪知道他們是去打離婚?介紹信?那是榮子忠給開的,他也應該找我匯報一聲啊,怎麽偷偷就辦了?這種信,誰讓你開就開?你不勸阻?這人心眼兒夠壞的。哼,離什麽婚?為什麽要離婚?至於嗎?”馬全禮說:“小雲說她入黨被否了,她惱了,說要離婚,讓我罵了 。”尹礦長說:“這事兒是挺麻煩。出了方學增這個情況,馬雲入黨的事肯定要往後拖了,那也不能立馬去離婚呀。也不能說這邊離了婚,那邊照樣入黨啊。胡鬧,太胡鬧了。”馬全禮說:“我讓小雲給氣死了,剛才在家裏讓我扇了。”尹礦長說:“老兄,你打她,也不是辦法兒。這孩子一直要強,政治上很上進,這件事確實打擊太大了。事情已經這樣了,就先緩一緩,等把方學增的傷治好,局裏批下小方的處理決定來,再做他們的工作吧。急也解決不了問題。”
救護車來了,馬全禮,馬雲,尹礦長,礦醫,房芳跟著上了礦務局醫院。當晚,從省城大醫院請來的大夫就給方學增做了手術。天明了,手術才結束。大夫說:“腦顱受了傷,還好,沒傷到要害處。把淤血取出來了,問題不大,估計要昏迷幾天,因為受傷時神經受到了壓迫。完全恢複要幾個月。”天明,尹礦長和馬全禮回煤礦,馬雲要留下照顧方學增,尹礦長說,方學增受傷了,你不在,生產上有事需要看圖紙,找技術資料,你不在不行。讓房芳留下吧。你抽空兒再來。馬雲哭哭啼啼地走了。
手術完了三、四天,方學增才醒過來。見到馬雲,很激動,但很快就想起了什麽,隻是眼角裏湧出了兩滴淚水,過一會兒就平靜了。又過了四、五天,才完全恢複了神智。為了留空兒讓馬雲和方學增說話,房芳常借故離開病房。馬雲說:“那天晚上,你沒把人嚇死。”方學增說:“我倒希望真的死了,那就好了。我因公犧牲了,就永遠解脫了,組織上對一個因公犧牲的人可能就不作處理了,對你和孩子的影響可能就很小了,我母親還可以享受一點撫恤金。”馬雲說:“你這是說的什麽話?無論怎樣,孩子也不願意失去爸爸。學增,是我害了你。”方學增說:“我受傷跟咱倆的事沒關係,你別胡亂往自已身上攬。我也想過了,咱兩人分開確實會讓孩子少受我的連累,這確實很重要。你沒有錯,對於咱兩人來說,孩子是第一位的。既然咱們已經離婚了,你還是要放下包袱,重新走自己的路。”方學增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房芳正提了熱水瓶想進病房門,她聽了很愕然,馬雲跟方科長離婚了?就因為方科長家庭的事,好好的夫妻就散夥了?幾年的夫妻情份說扔就扔了?真是奇怪。世上什麽人都有。這個馬雲,平時看著多好個人兒,怎麽辦這樣的事?不就是個團支部書記嗎?至於這樣“革命”嗎?這個馬雲,看你上哪找方學增這麽好的人。
又過了六、七天,礦務局黨委一位副書記由尚書記,尹礦長陪同來醫皖看望方學增,榮子忠也來了。局領導對他忠於職守,見義勇為,舍己救人的行為作了表揚,又告訴他,局黨委對他的問題作了研究,認為他政審作假,長期欺騙組織,錯誤是嚴重的,但他在“四清”運動中主動向組織坦白交待,說明已經認識了錯誤,有了改正錯誤的表現,同時考慮到他一貫良好的工作表現,決定按黨的政策,對他寬大處理,留黨察看二年,行政職務不變。消息在礦裏傳開後,有不少人私下議論,說方學增搭上了半條命,換了個處分“從輕”。
肉體生命和政治生命的生死關都闖過來了,方學增感到放鬆了不少。他不放心礦上的生產,特別是安全,幾次讓馬雲和礦上來看他的人回礦交待“注意事項”。馬全禮嚴令馬雲跟方學增複婚,他還親自跑到醫院來說這件事。方學增說:“雖然這次組織上對我處理得很輕,但我那些問題是客觀存在,肯定會影響馬雲和兩個孩子,我們兩個分開確實利大於弊,既然己經辦了手續,就別急著再合起來。以後有什麽風吹草動,再後悔了,就晚了。分開就分開吧,馬雲還這麽年輕,因為我的事耽誤她一輩子的前途,她難受,我也不安。”馬雲認為是她把方學增的心傷透了,不複婚就不複婚吧。破鏡即使勉強重圓,畢竟留下了傷痕。馬全禮見他的兩人這種態度,也就沒法兒再堅持了。現在,方學增最放心不下的是母親和妹妹。娘來了信,他大體知道了娘的情況,但是妹妹卻一直沒有來信,這讓他非常牽掛。他躺在病床上,兩眼直直地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莫非妹妹沒接到他的信,還是收到信了,沒來得及向領導坦白,老家那邊工作隊就來人了,想坦白也晚了?那樣就糟了。……方學增的心抽緊了,不敢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