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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陽縣被確定為“四清”運動的重點縣,省委組織的“四清”工作隊將派往全縣所有公社,大隊。這消息像旱天裏一聲雷震動了全縣,從縣直機關到所有村隊,處處彌漫著兵臨城下,大戰在即的緊張空氣。各種離奇的傳說像長了翅膀飛到全縣各個角落。像土改一樣,因為事關人們的切身利益,不少人興奮起來,又因為各自的地位,處境和利害關係相異,有人企盼,有人惶恐,甚至戰戰兢兢,有的磨拳擦掌,準備出擊,有的絞盡腦汁,思謀對策,當然,大多數麵對“政治”像綿羊一樣馴順的農民,仍舊漠然以對,心裏有老主意,讓你“玩八個眼的猴”,他們還是打算冷眼旁觀。因為從土改到現在,村裏街頭上貼的大標語一茬茬地換,運動一個接一個地搞,工作組像走馬燈一樣來了去,去了又來,一陣子一串新名詞兒,莊戶人還沒弄清什麽意思,另外一些新名詞又來了。莊稼人跟不上趟,隻是糊裏糊塗,似懂非懂地隨大流跟著,長短不得安生,而過的日子卻是秫秸換杆草—越搗騰越短,大小隊的幹部也常換,可往往是黃鼠狼“將(生養)”老鼠—一窩兒不如一窩兒。人們的心都涼了。這次“四清”工作隊浩浩蕩蕩下鄉來,能不能讓莊戶人的心熱乎起來,誰心裏也沒底兒。
這天下午,周恒順在縣果品公司裝了食鹽,拉了車往外走,到縣委大院門口的時候,聽見大院兒牆裏大喇叭正“哇哇”地廣播“四清”運動的事兒。他在果品公司裝鹽時,就聽鹽庫的老保管說,這幾天縣城裏來了“四清”工作團,有三、四千人,中學、小學都放了假,搭了鋪讓他們住。光鹹鹽買去了百十斤,縣委大院兒廣場上,天天開會,大喇叭從早到晚地響,散了會,工作隊的人往外走,得半個小時才能走完,年紀大的,年輕的,男的,女的,什麽樣兒的都有。除了早年打仗的時候,縣城裏過隊伍,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這回可讓陶陽縣的人開眼界了。這回共產黨是真破本兒了。這些人“忽隆”上半年,農村可得變點兒樣了。……周恒順把排車停在路邊,找了塊磚頭,在牆跟兒坐下,他要聽聽“四請”運動到底是個什麽精神。他自忖是被政治主流甩到邊緣的人,第一位的任務是謀生。離開學校後,對政治運動關心而不熱心,“關心”一半是因為上了十幾年學,一直學習時事政治形成的慣性,一半是內心深處憂國憂民情結猶在。但他知道自己不具備參加任何政治運動的資格,所以並不“熱心”。在跟周恒剛書信來往中,兩人偶爾會討論這方麵的問題,周恒剛說周恒順對世事看得很透,但想得很開,已經做到怨而不怒,而周恒剛則有時義憤填膺,憂心如焚,有時喜形於色,歡欣鼓舞。周恒順說,我也並不是“每臨大事有靜氣”,而是沒有醉心於政治的資格,我鍾情於國家,國家對我不屑一顧,我自作多情也枉然。周恒剛說:“你也過於悲觀了。”周恒順說:“不是‘悲觀’,是客觀。是冷靜,是直麵現實。”高中畢業回到家裏好幾年了,他對農村的事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從成立高級社特別是人民公社以來,黨和政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今天一個政策,明天一個措施,什麽“八字憲法”,“農業發展綱要”,又是什麽“以糧為綱”,“以豬為綱”,新花樣兒層出不窮。工作組,蹲點,一撥撥地來,但搞來搞去,左弄右弄,莊稼地裏不能多打糧食,樹上結很少的果子。報紙廣播年年吹噓“豐收”,或至少是“好收成”,但老百姓年年口糧低,餓肚子。幾乎所有的生產大隊,生產隊都搞得很糟,個別搞得好的,是風毛麟角,還是上級為了樹立“典型”、“標杆”給錢給物兒,吃偏飯,“小灶兒”喂起來的,有的是弄虛作假,“拔苗助長”吹出來的。人類社會如果實行一種製度,大多數地方都搞得好,個別地方不行,那是個別地方的毛病,如果大多數都搞不好,那隻能說是這種製度有問題,即使有個別特例,那也改變不了“此路不通”的現實。這樣淺顯的道理,大家應該都心知肚明,但人人都像《皇帝的新衣》中的看客一樣,不但對問題三緘其口,而且還同聲稱讚,齊呼英明。這是人類曆史上真正可悲的事情。周恒順不相信有任何措施能扭轉這種局麵。除了從根本上變革這種製度,沒有任何出路,而變革這種製度,又是不可能的.因為黨和偉大領袖毛主席認定這種製度是通向共產主義的“橋梁”,是“金光大道”,任何對這種製度持異議的想法都是大逆不道的“異端”,是反革命。周恒剛曾在信裏告訴他,他在他爸爸那裏看到過一份“內參”材料,陝西戶縣楊偉名等三位農村黨員針對農村問題給各級黨委寫了一封“萬言書”,裏邊開門見山地說:“就農村而言,如果合作化前和現在比,使人感到民怨沸騰代替了遍野歌頌,生產凋零代替了五穀豐登,饑餓代替了豐衣足食,瀕於破產的農村麵貌代替了昔日的景象繁榮。”信發出後,很快就遭到了全省範圍的批判,而且招致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雷霆震怒。正因為知道這種大背景,周恒順對農村搞的什麽新鮮花樣兒,再也不抱什麽希望,不要說政治上,變來變去,無非是“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就好像睡不著覺賴床歪,把生產搞不好,工作上不去,成效差,說成是“階級敵人破壞,搗亂”,拉那些走路溜牆跟兒,大氣兒不敢出的四類分子出來當替罪羊,出氣筒,甚至無中生有地演義出“階級鬥爭”故事,借以欺世盜名,自欺欺人。所謂“一抓就靈”,實際上是一點兒也不“靈”,從來也不“靈”,但卻人雲亦雲,眾口一詞,都在那裏煞有介事地抓什麽“階級鬥爭”,不過逮著那些倒黴的四類分子和他們的子女甚至親戚更其倒黴而已,而這些人的存在倒成了困難重重,左支右絀的窘境的遮羞布,即使貫徹什麽“農業發展綱要”,“八字憲法”,推廣什麽新農業技術,新耕作方法,也常常是生搬硬套,削足適履,毫無章法,雷聲大雨點小,虎頭蛇尾,無果而終,不了了之,搞的過程中,又熱衷於做表麵文章,搞形式主義,擺花架子,應付上級檢查,讓人覺得弄這些事不是為了增產增收,而是為了讓領導高興。……但這回的“四清”運動,看上去來頭大,勢頭猛,也許當真要搞出點名堂,既然“四清”的對象是幹部,周恒順暗自希望通過“四清”能解決於家兄弟的問題,至少是讓他們有所收斂,最當緊的是查清和處理石頭挨打的問題,替石頭出口氣。……他坐在牆根兒豎起耳朵認真聽大喇叭的廣播,是一位女幹部正在講話,標準的普通話,聲音清脆悅耳,字正腔圓,聲聲入耳,內容生動而具體,深入淺出,娓娓動人。講的是發言者本人在河北省撫寧縣桃園大隊蹲點,實地參加“四清”運動的做法,經驗和體會,周恒順想起在果品公司裝鹽時,倉庫保管員說的話,對了,廣播的是劉主席夫人王光美的講話錄音,難怪水平如此之高,口吻這樣不容置疑,下邊的人聽來無異於如聞天書。周恒順聽得更認真了,不讓一個字漏掉。講話主要是說,農村的階級鬥爭複雜而又嚴重,工作隊員進點後,不能依靠原來的領導班子,要像當年鬧革命開辟新區那樣,在貧下中農中紮根串連,重新組織階級隊伍,帶領貧下中農和社員群眾向“四不清”幹部和他們背後的(?)階級敵人開展你死我活的鬥爭,最終解決領導權問題。這些“四不清”幹部有的本來就是階級敵人,階級異己分子混進來的;有的則是意誌不堅定分子被地富反壞腐蝕拉攏,成了他們的代理人。有的是掌權之後,多吃多占,貪汙盜竊,變了質,成了“四不清”幹部。周恒順想,榆樹村的於大牛兩兄弟也沒和村裏什麽“分子”相勾結,但自己什麽壞事都幹,應該算是“四不清”幹部了吧。講話中還說,桃園大隊有的地主,富農分子,本人在村裏受管製,但他們的子女卻在部隊,機關,軍工廠,保密單位當軍官,幹部,受到信任和重用,問題嚴重,情勢危險。講話描繪了一幅危機四伏,險象環生,幾乎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可怖圖景。好像不隻是在農村,黨政機關、部隊這些要害部門也混入了數量可觀的不可靠分子。周恒順聽到這裏,本能地感到不舒服,不禁暗想,你王光美不也是大資本家出身,為什麽你可以貴為國家主席夫人,身居高位,風光無限,對下邊的小人物卻僅僅因為其出身不好就視為“異類”?何忌刻如此之甚?這就是所謂“階級鬥爭”?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幾十年的國內革命戰爭—國共內戰,卻要讓千百萬下層百姓,完全無辜的人為之償債,公道何在?周恒順暗想,這種想法兒,是“大不敬”罪,反動透頂的呀。他想到了小姨奶奶家在外地工作的表叔,表姑,似乎就屬於王光美講話中說的情況,不知道這次會不會被波及……王光美的講話錄音放完後,工作團的書記發言,用很誇張的語句盛讚王的講話,要求全體隊員深刻領會,認真學習,努力消化,吸收,在即將開展的“四清”工作中原原本本地貫徹實施。大喇叭宣布散會了,周恒順見天色已晚,知道下午回不去了,就拉起排車,住進了縣委大院對過一家臨街的小旅店,把車停好,到房間裏,拿出煎餅,就著鹹菜,一氣兒吃了四個煎餅,端了茶缸子,喝著水,站在窗前,看著從縣委大院兒走出來的“四清”工作隊員,整個街筒子,滿滿蕩蕩,黑鴉鴉的全都是,像潮水一樣往前湧動,突然,在人群中,他竟看見了牟洪雲,從窗前走過去了。周恒順慌忙放下茶缸子,一溜小跑,竄出旅店大門,沿街急步走了二、三十步,追上了牟洪雲,並喊了一聲“牟洪雲”,牟洪雲聽見熟悉的喊聲,停住腳步,回頭看見周恒順,很激動,兩隻美麗的眼睛閃著動人的光亮,兩個人站到了一起。他們已經兩年多沒見麵了。牟洪雲仍梳著馬尾辮兒,穿著淺灰色卡其布衣褲,樸素大方透著清新,周恒順熟悉的俊俏的臉厐在晚雫映照下紅撲撲的,少了些稚氣,添幾分成熟:她是大學哲學係三年級的學生啊。周恒順則是一副大路上腳夫的裝扮,兩人在一起,成了大街上奇怪的一景兒,身邊的工作隊員用詫異的目光看看他們,匆匆走過。牟洪雲說:“端陽哥,怎麽是你,你這是?……”周恒順說:“天太晚了,回不去了,我住到這個小旅店裏了,咱進去說會話兒吧。房間裏就住了我一個。”牟洪雲跟著周恒順進了小旅館,走進房間,周恒順找火柴點亮了罩子燈,讓牟洪雲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周恒順說:“我到外邊買點包子來你吃。”牟洪雲說:“怎麽光我吃,你呢?”周恒順說:“我有帶的飯,吃了。”周恒順出去了,不一會兒買來了包子,牟洪雲洗洗手,笑道:“我就不客氣了,真有點兒餓了。”拿起包子吃著。周恒順說:“我聽人說,大學的學生參加‘四清’工作隊,不知道你來沒來,就站到窗子跟前,試試能不能看到你,沒想到,還真就看見了。”牟洪雲說:“‘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說明咱們有緣唄。”周恒順不接這話茬兒,轉而問道:“你們學校的學生都來了嗎?”牟洪雲咽下最後一口包子,說“沒有都來。來的主要是文史科的學生,像我們這些學哲學,政治的那是一定要來的,毛主席說,政治就是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是大學生的一門主課。也確實是這樣,在中國,不了解農民,不熟悉農村,學政治,哲學這些東西,學來學去,都是空的。參加一年的‘四清’運動,是個難得的鍛練,學習的機會兒。”周恒順說:“你到什麽大隊去?”牟洪雲說:“我很希望到榆樹村去。可是,有文件規定,工作隊員有親戚、朋友的,要回避,我也怕給你惹麻煩。現在分到方莊兒 了。”周恒順點點頭。牟洪雲問:“我在濟南聽大娘說,石頭兒讓人打了一頓,打的挺厲害的。處理了嗎?”周恒順說:“事情是明擺著的,很容易查清。但是以榆樹村和方莊公社的領導狀況,明擺著的事情也解決不了。現在當社員隻能逆來順受,誰敢於有所抗爭,就會受到打擊報複。合法的手段不方便,就搞非法的一套。”牟洪雲說:“根據這次運動的文件精神,石頭兒這件事肯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事情的起因是分配問題,石頭兒為此被毒打,這是‘四不清幹部’對他打擊報複,而且用的是黑社會的辦法兒,很典型。一定會當重點案件處理。”周恒順說:“我對解決其他問題不抱多大希望,但是特別希望能把石頭兒的問題解決了。石頭兒個性很倔強,吃了這個虧,心裏憋屈,本來挨打己經傷了元氣,長時間心情鬱悶,我怕他身體出現別的問題。”牟洪雲說:“你回去給石頭兒說,問題一定能解決。讓他樹立信心。你們村工作隊裏有個隊員叫柴菁,是我的同班同宿舍同學,我把你的情況,石頭兒的事都給她說了,她會找你們了解情況的。工作隊進村後,你們可以找她反映情況。如果通過運動,把於大牛兄弟的問題解決了,你和石頭兒在村裏的處境會好一些。”周恒順說:“別的事倒無所謂。主要是石頭兒太冤枉了。至於我,已經對改善個人處境不抱希望了。也沒什麽意思。即使大隊安排當個民辦老師,收入也很低。當個會計,保管什麽的,就得和他們同流合汙,否則絕對站不住腳。因為在現行製度下,幹部多吃多占是文中必有之義,不是少數人偶然出錯兒或一時的過失,是係統性的問題,多吃多占是常態,誰若潔身自好,反倒會吃不開,被孤立。我現在這樣挺好,身體累一點,但收入還可以。石頭兒住院花了不少錢,我一年多就能把賬還上了。”牟洪雲說:“也不能太累了。”周恒順說:“我已經習慣了。身體比上學時壯多了。”牟洪雲也看出周恒順真的已經是個彪形大漢了,說:“身體壯了,可惜一肚子學問荒廢了。”周恒順說:“有些功課—比如求月球的質量—確實會荒廢掉,不荒廢也沒什麽用了。但我一直沒放棄學習和練筆。多虧你從濟南給我寄來那麽多好書,我即使上坡幹活兒和出門兒拉排車,都帶著書,得空兒就看,雖然有點兒‘另樣兒’,但畢竟讀書不犯王法。晚上堅持看兩小時或更多時間的書,記讀書筆記,寫日記。腦子總算沒怎麽生鏽。”牟洪雲說:“沒考慮寫點什麽東西?”周恒順說:“沒有。以自己對生活的真實認識寫文藝作品,多半會寫出‘毒草’,寫學術性的東西,自已基礎功力都還太差。另外,據說報刊發文章,也向作者所在單位發函搞政審,於大牛他們是不會允許我到報刊上發表文章的。我也就不作這種徒勞的嚐試了。我現在考慮的比較多的是現實的經濟問題,特別是經濟組織的內部管理,效率和效益問題。”牟洪雲問:“你和周恒剛還通著信?他現在情況怎樣?”周恒順說:“俺兩人沒斷了通信,他幹得很好,早就入黨了,最近提了幹,離開了基層連隊,到團政治部當通訊幹事了。你如果看解放軍報,就能看見他寫的文章。他和你都會大有作為的。”牟洪雲說:“我們三個人,論學習,你是最厲害的,現在卻是你最苦。”周恒順說:“我這個苦,是與生俱來,命中注定的。沒有辦法兒。我也沒有怨尤。”牟洪雲兩隻眼睛憂色沉重地看著周恒順,說:“你不知道,剛才看見你,曬得那麽黑,人也顯得老相,和上學完全成了另一個人,我心裏很難受。怎麽辦?難道一輩子就這樣了嗎?”說著,流下淚來。周恒順眼睛有點發熱,鼻子有點發酸,但強忍著,強笑著說:“洪雲,別這樣。毛主席的教育方針,不是培養有文化的勞動者嗎?我現在這樣兒,最符合毛主席的標準了—當然,政治上也許不合格兒。說句玩話兒。我給你說,這一段,為了抓緊還上腳夫哥們兒的錢,我跑得多一些,有點黑瘦,賬還清了,我就可以放慢些節奏了,天底下的農民不都這樣嗎?多數人還不如我—終年辛勞還不得溫飽。我雖然累些,但是有錢孝順奶奶和母親,親戚、朋友、莊鄉有難處,我還可以解囊相助,以後還會有錢給石頭兒娶媳婦兒。”牟洪雲紅著臉說:“光給石頭兒操心,你自己呢?奶奶得忙著讓人給你找對象了吧?”周恒順臉也紅了,說:“真的有人介紹過,我一個也沒考慮。”牟洪雲內心深處正希望他如此,但故意問:“為什麽?”周恒順心裏的真實想法兒是,雖然他已經明確地,斷然地切割開了和牟洪雲的戀情,但牟洪雲還在讀書,而且肯定還沒另談戀愛,他決計不先於牟洪雲找“對象”,他要保持對他們那段感情的“忠誠”,而且他還沒從和牟洪雲的感情中完全走出來,他覺得這種狀態下另談“對象”,對自己未來的“那一個”也不公平。他略一沉吟,說:“當年漢朝大將霍去病說,天下未定,何以家為?我是前途茫茫,何以家為?確實也沒這份心情。拖幾年再說。”牟洪雲眼淚汪汪,囁嚅著說:“端陽哥,咱倆之間……?”周恒順說:“洪雲,不再說這個話題了。這事咱們已經說定了,你也同意了。咱們之間沒什麽‘事兒’了。……你一定要想開,要下決心,忘掉那一段兒,真正走出來。”牟洪雲說:“我也想這樣做,但是談何容易?”周恒順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知道這是他們兩人在一起解不開的難題,轉換話題說:“叔、嬸都好嗎?你不回家吃住?”牟洪雲說:“我媽身體挺好,我爸神經衰弱,工作壓力太大,精神負擔也重。……我盡量回家吃住,有時也在工作隊吃。”她朝窗外看看,說:“天不早了,我得回工作隊去參加討論了。後天就下去了。這半年我們見麵的機會兒就多了,你有空兒就到方莊兒找我。”周恒順說:“你重任在身,我幹的這個活兒,沒早沒晚,不方便去找你,也會耽誤你工作,對你也不好。有合適的機會兒也可能去。”牟洪雲滿懷深情,充滿哀怨地看看周恒順,說:“端陽哥,我走了,你多保重。問姥娘好。”說完,匆匆離開了小旅店,周恒順站在臨街的窗子前,看著她漸漸走遠,漸漸隱沒在濃濃的夜色中。……
石頭兒去年秋天傷好出院,又在家歇了一兩個月,才到生產隊裏幹活兒,醫生交待他不能幹重活兒,他自己也覺得確實和原先不一樣了,無論挑擔,推車,他很想還像原先那樣,拾起來就幹,但現在力不從心,幹不動了,隻好幹些女勞力幹的輕來輕去的活兒。他雖然還不到二十歲,但個子比哥哥還高,在女勞力行列裏,像羊群裏跑出個驢,特別別扭。他覺得丟得慌,沒點臉麵了。每次上工收工,他都離女人們遠遠的。隊裏有的姑娘媳婦兒喜歡跟他開玩笑,常把他弄個大紅臉,他受不了,但也沒什麽好辦法兒。他心裏憋屈得厲害,有時候恨起來,發狠說:“我幹脆把禿子兄弟倆殺了,自己也死了,算了。”奶奶嚇得要死,說:“石頭兒,可不許胡說。別說咱還不知道是誰打的,就算真是禿子兄弟倆的事,也到不了殺人的份地,小兒,別心急,人不報自有天報,幹壞事兒的,早晚有一天要倒黴。”周恒順告訴奶奶和石頭兒,“四清” 工作隊進了村,把打人的事查請了,出了這口氣,石頭兒的情緒慢熳就恢複平靜了。奶奶給苦妮兒和郭有江說石頭的事,郭有江說:“大娘,你要是願意,咱讓石頭兒再回酸棗嶺,我一準能讓他幹適合他幹的活兒,待二年,和換子結了婚,生個白胖小子,還是你老人家的重孫子。”奶奶說:“我自來就沒非讓石頭兒回來,可是這小子很強,非回來不行。他願不願回去,我商量商量他。”奶奶跟周恒順說了這事,周恒順說:“奶奶,石頭兒好好的回來的,挨了打,受了傷,再回酸棗嶺,他肯定覺得沒麵子,不會同意回去。我這個當哥的也太沒用了,太沒臉了。不用回去,沒合適的活兒就不幹,我出力掙錢養著他,還得給他風風光光地娶媳婦兒。”奶奶說:“這話我信。我就是擔心他憋屈出病來。”周恒順說:“這倒真是個事兒。要不你問問他,聽他怎麽說。”奶奶跟石頭兒說大爺和娘想讓他回酸棗嶺,話沒說完,石頭兒就惱了,說:“奶奶,我是回來幫俺哥撐家立業的,讓人家打成廢人了,再灰頭土臉地回酸棗嶺?我也是個七尺漢子,讓我這臉往哪擱?奶奶,你和俺哥把我當累贅了?我出去要飯,也不回酸棗嶺。”說著,竟嗚嗚地哭起來。奶奶也哭了,說:“小兒來,是奶奶跟你娘你大爺怕你憋屈出病來,你大爺說他有辦法兒找適合你幹的活兒。你哥也不願讓你回那邊兒,他說沒合適的活兒就不幹,保證有吃有穿,還要給你娶上媳婦兒。他也是怕你受憋屈,才讓我問問你。”石頭兒說:“奶奶,你別問了,我不回去。好馬不吃回頭草,死,我也死在自已家。”奶奶眼淚不住地流,說:“小兒,奶奶剛才的話算沒說。你可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嚇唬奶奶了。”後來,石頭兒聽人說村裏要來“四請”工作隊,跟奶奶說:“‘四清’工作隊來了,夠禿子兄弟們喝一壺的。非得跟他們算賬不可。”這天晚上,周恒順來到家,跟奶奶和石頭兒說了在縣城聽喇叭裏講“四清”和見到牟洪雲的事,說再過幾天工作隊就要進村了,牟洪雲的一個同學叫柴菁上咱村來,牟洪雲把咱家的情況和石頭兒挨打的事都對她說了,她來了咱就找她。石頭兒說:“這回該著禿子兄弟倒黴了。不能輕饒了他們。”周恒順說:“工作隊來了,咱就找上門兒去,要求查請打人的事。別的事就不好說了。一般也輪不到咱們說話。”石頭兒說:“那可不一定。我下定決心了,該說的話,就要說。”奶奶說:“小兒來,人家要問,咱知道的,也不能不說,不說也是毛病。找不清的,咱可不敢亂說。別看禿子兄弟倆沒少朝你老姥娘家和咱家喪良心,咱也不和他一般見識,人不和狗治氣,得饒人處且饒人。不管怎麽說,還有你栓柱爺爺這個麵子。”石頭兒說:“禿子是禿子,栓柱爺爺是栓柱爺爺,兩回事兒。”奶奶說:“禿子兄弟倆是你栓柱爺爺的兒呀。咱這裏有句俗話,說‘孬死是兒’,我跟你們說好了,工作隊來了,咱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不論說什麽,都得讓奶奶先掂量掂量,你們得聽奶奶的。”周恒順說:“石頭兒,咱聽奶奶的。”石頭兒不出聲了。
這段時間,於家兩兄弟,特別是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兼大隊長於大牛慌了神。前些日子,他在公社參加了“四清”運動吹風會。公社石書記交待各大隊幹部,要以正確態度對待“四清”,有問題就準備檢查,交待,經濟上貪了、占了該退賠就退賠,隻要態度好,有改正錯誤的實際行動,黨就不會一棍子把人打死,就會給出路,該當幹部還當幹部。從開會回來這些天,於大牛一直寢食不安,他不擔心經濟上多吃多占那些事,檢討了,退賠了,完事大吉。他擔心於二車找人揍石頭兒的事兒,找的那幾個壞貨揍人有癮,沒輕沒重,把人打傷了,住了院不說,肋條斷了三根,還把脾髒切除了。這件事夠“杠兒”了,他對這事也是點了頭兒的,他兄弟倆都難逃幹係。這件事很糟糕,石頭兒揭發了於二車分地瓜搗鬼的事,他們找人把石頭兒打傷,是典型的“打擊報複”,性質特別惡劣。於大牛意識到,他兄弟倆這次運動如果栽觔頭,這件事很可能是突破口。除了石頭兒這件事,他還有兩塊更大的心病。一個是土改的時候江家的外甥盧正人來村裏交江家藏在他家的浮財,但昧下了金條和元寶,他跑去找盧正人,盧正人沒辦法兒,一次一次地給了他不少錢,填“破鞋”女人窟窿,下館子吃喝,買東西給上邊當官兒的送禮,用的都是這個錢。這件事就像長在身上的暗瘡,早晚會化膿,鼓包,潰頭兒。不過,盧正人在縣一中和縣裏正紅得發紫,他不揭發,沒有第三個人—包括他自已的老婆—知道,教育部門不搞“四清”,這事也許露不了餡兒;再就是他多年的老毛病,下頭兒“饞”,在村裏搞女人,名聲很臭,和翠花那樣的“破貨”有一“腿”,問題不大,比較嚴重的是借著崔傻子幹過保安團,把他老婆給“幹”了,後來兩人還真“好”了,特別嚴重的是在坡裏想辦苦妮兒的“好事兒”,沒辦成,但是把髒東西弄到苦妮兒褲子上了,當時苦妮兒發恨說“把褲子留著”,早晚跟他算賬。後來苦妮兒改嫁走了,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於大牛當幹部不少年數了,長了不少見識,知道他辦的事叫“強奸未遂”,跟強奸差不多,一樣能逮人。不知道這回苦妮兒會不會覺得“到時候了”,再拾翻這事。不知她留沒留那證據,要是她拾翻,並且拿出證據,他於大牛就徹底完蛋了。老頭子於栓柱見於大牛神色慌張,又在外邊兒聽說風聲不對,指著他鼻子罵:“小子,怎麽樣了?害怕了吧?害怕的時候在後頭哩。我早就給你說,‘別看你今天跳得歡,早晚有一天拉清單。’叫我說,趕緊自己先拉清單,工作隊來了,把犯的事兒交待好了,麻利地把那點兒烏紗帽摘下來還給人家—本來就狗拉耩子,不是個人樣兒,快別在上頭給於家丟人現眼了,也省得造一點子孽。”於大牛說:“還有你這樣當爹的,盼著自己的親兒子跌腳,倒黴。”於栓柱說:“怎麽,是我盼你跌腳,倒黴?怎麽,我說的不對嗎?冤枉你了?不對?那太好了。我但願我剛才是胡說八道,你於大牛還有你那個惹事精兄弟二車是天底下最好的共產黨幹部,灰星兒不沾,疤麻兒沒有,那我朝正北給毛主席他老人家磕頭。小子,別癩蛤蟆墊床腿—強撐了。”……於大牛想來想去,覺得應該爭取主動,對重點人物按排按排,把他們的嘴堵上。他先派了個公差,把崔傻子支派出去,趁月黑頭加陰天,偷偷溜進崔家。傻子媳婦兒說:“走錯門兒了吧?你又來幹什麽?你還嫌害得俺輕?你知道這些年,我讓傻子揍得多苦不?你占了便宜,躲到一邊兒偷笑去了。逮著俺倒黴。哪回完了事兒,塞給俺塊而八毛的,就打發了,俺是窯姐?你算揀了便宜了,沒人心眼兒的貨!”於大牛說:“這些年,我沒少替你男人說話,你小孩子上學,入團,也都沒受影響。”傻子媳婦兒說:“算了吧,你別送空頭人情了。我早就聽顧書記說了,他是個傻子,什麽‘保安團’?村裏派人到縣裏查了保安團的花名冊兒,根本就沒他的名兒。我算倒了八輩子黴,白讓你占了俺的便宜。”於大牛說:“話也不能這樣說。你反正也知道,我於大牛是真心和你好。咱兩人在一起,也沒少自快了。”崔傻子媳婦兒說:“那不白搭?你早就把俺忘了。”於大牛嘻皮笑臉地說:“忘是沒忘,這不又來了嗎?”傻子媳婦兒說:“別哄弄人了。你來,是想我嗎?不是吧?你一準有什麽事兒。快搞‘四清’了,你是怕露了餡兒,來堵俺的嘴的吧?”於大牛說:“你就是我肚子裏的蟲子。我來找你,一是日子多了,想你了;再就是給你招呼一聲,工作隊來了,要是有人嚼舌根子,說咱兩人‘有事兒’,你那個嘴可得閉緊了。咬口兒不開,天王老子問,也不能承認。”傻子媳婦兒說:“還真叫我猜準了,你撅什麽尾巴拉什麽屎,我看得清亮兒的。你說的這個事兒,我不給你打‘保票’,你們共產黨講實事求是,我得聽共產黨的,人家不問,我不上趕著去說。可是人家要是問起來,我就有麽兒說麽兒。”於大牛說:“好姑奶奶,你可不能亂來。那你不是要我命嗎?”說著掏出十元錢,塞到這女人手裏,說:“我最近手頭兒緊,給你這點兒錢,給閨女買件衣裳。”傻子媳婦兒說:“你是用著人靠前,用不著人靠後,這點兒錢就能堵上我的嘴了?沒門兒!”於大牛慌了,把傻子媳婦兒拽到跟前,攬到懷裏,不顧她半真半假,半推半就地抗拒,親她一陣,說:“求你了,心肝寶貝,祖宗,真不能亂說。說了,對你又沒什麽好處,倒惹得傻子再沒好地揍你。你要是亂說,那不和你男人一樣,傻死了?”傻子媳婦兒被於大牛親一陣,覺得兩人又近乎了,說:“嚇唬你的。你當真了?看嚇得那個熊樣兒,敢做不敢當。瞧你這點出息,就是糊弄個娘們兒家,嚇唬嚇唬四類分子,旁的你會幹什麽?共產黨的真神來了,沒能耐了吧?你怕什麽?‘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害你。誰問我也是咬口兒不開。拾翻出來,誰臉上有光?我不害怕,你也把心放到狗肚子裏吧。”
周恒順從縣城回來的第二天,後半夜就下雨了,到天亮也沒有住點兒。周恒順不能出車了。吃了飯跟奶奶和石頭兒都在家裏。奶奶戴了老花鏡給兩個孫子縫套襖的褂子,周恒順和石頭兒剝玉米粒兒。突然,有人推開大門,進了院兒,低著頭,穿著莊戶人很少見到的油布雨衣,雨衣前襟鼓鼓囊囊的,坐在屋門口的周恒順和石頭兒朝這人看,居然是於大牛,石頭兒站起來,走到床前,低聲對奶奶說:“於大牛來了。”話音未落,於大牛進屋來,周恒順起來給他讓坐,於大牛從來沒有這麽客氣過,笑著對周恒順點頭,從雨衣裏拿出兩包點心,放到大桌子上,又脫下雨衣,很周到地到門口甩甩水,把雨衣掛到門扇兒上,回頭訕笑著說:“二姑,陰天下雨大隊裏沒什麽工作,來看看你老人家。端陽,石頭兒也都在家,爺們兒啦啦呱兒。”程兆蘭說:“哎喲,大牛,你真是稀客。你是咱榆樹村的大官,我一個窮老嫲嫲子可不敢勞你大駕來看望。耽誤了你們黨裏的公事,我可吃罪不起。”於大牛“嘿嘿”兩聲,牛蛋眼擠巴兩下,皮笑肉不笑地說:“二姑,咱娘們兒誰跟誰?我算個什麽官兒?不過給鄉親們跑跑腿兒就是了。”程兆蘭說:“噢?那可不是,你比早年間江保長那官一點也不差。”於大牛也不著惱,依然嘻皮笑臉的,說:“就算當這針鼻大的官兒又怎麽樣?還不是在你跟前長大的?過世的爺爺,奶奶,還有幾個姑,都沒少疼我。”程兆蘭說:“你說的這話不假。不光幾個姑,你那罰了勞改的兆運叔也沒拿你當過外人。不過,那都是老皇曆了,那些事不值一提了。不光不能提,撲拉還撲拉不迭哩。”於大牛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說:“是啊。兆運叔是夠倒黴的,現在的事兒,隻要扯上這個‘階級’,就了不得了,誰也不敢更令。二姑,侄兒也有侄兒的難處,趕上這種年月,又幹了這點差事,外麵上就得離欠點兒,不是講究‘劃請界線’嗎?”程兆蘭說:“說得是啊,是啊,越是過去有恩有義,越下狠法子,這樣才‘革命’哩。”於大牛擓擓頭皮,說:“二姑,官身不由己啊。”程兆蘭說:“這活說得在理,‘官身不由已’,既是‘官身’,就得行為官之事,不能幹那下三爛事。”於大牛說:“二姑指教得是。”程兆蘭指指大桌子上的點心,說:“怎麽,來串門兒就串門兒吧,還給我拿點心?我可擔不起啊。”於大牛說:“多少年沒來,當侄兒的來一回,還能空著手兒?是我孝敬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別嫌寒傖就行了。”程兆蘭說:“哪裏話來?自古以來,隻有民給官送禮,官哪能給民送禮?”於大牛說:“二姑,快別糟塌當侄兒的了。侄兒幹的這點針尖兒大的差事,還叫個‘官兒’?我剛才說來,不過給莊鄉跑跑腿兒就是了。”程兆蘭說:“那可不是‘跑跑腿兒’的事,你比當年江保長那官兒權柄可大多了。那江保長不過是征兵收稅,你現在可是全村的地畝,牲畜,田產物業,連一棵樹,一棵莊稼都管著,社員吃得開吃不開,吃多吃少都是你一句話。”於大牛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想發作又不能發作,隻是“嘿嘿”地幹笑,說:“瞧俺姑說的,……”程兆蘭說:“大牛,咱就別兜圈子了,扯一些閑篇兒沒點用,白耽誤你的功夫。說吧,你今兒個來,有什麽事吧。”於大牛說:“還是俺二姑暢快。侄兒來,是有點事兒。這‘四清’工作隊明後天就進村了,有件事,我來提個醒兒。”程兆蘭說:“別說是什麽工作隊,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跟你們大隊幹部商量著辦公事,還有俺這樣的人家說話的份兒?”於大牛說:“二姑,你不知道,這回的辦法兒和原先不一樣,跟你老人家也說不明白。”程兆蘭說:“我孤老婆子明白那個也沒什麽用。你就說說提醒什麽事兒吧。”於大牛說:“石頭兒挨打那個事,工作隊來了,指準得翻騰。其實出了那件事兒,我氣得要命。怎麽下手那麽狠呢。我也催著快破案,可就是沒弄出道道兒來。那裏頭從頭到尾沒我的事兒,我也問俺家老二了,他說他也不知哪裏的事兒。我的意思是,要是工作隊問起來,你老人家,還有俺兩個侄兒得替我墊好話。”程兆蘭說:“那件事兒啊,我老嫲嫲子正一肚子苦水沒處倒,俺石頭兒好好一個大小夥子,兩杠子砸不倒的,讓人作踐成這樣。俺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工作隊要是能查出個結果兒 來,我老嫲嫲子一步一個響頭磕著,去感謝工作隊。別的事兒咱不管,就這事兒俺得求人家給查問。石頭兒也就得實打實地說。不知道的事兒他也不會胡攢作,更不會誣賴好人。這個你放心。你說這事兒根裏梢兒裏沒有你,二車也沒什麽事,那是再好沒有了。我和你大大是老姊妹了,俺從來沒想過他的兒子會和俺結仇。可是這個事兒出了,石頭兒打殘了,總得有個說法兒吧。就是舊社會,也有王法,別說是共產黨領導的新社會了。向人難向理,人家怎麽查,咱問不著,社員們怎麽說,誰也不能捂上誰的嘴。這個事,大牛你就別害怕,幹牛屎糊不到身上去。”於大牛說:“害怕倒是不害怕,就是有點兒擔心。這些年當幹部得罪的人多,怕有人給胡扯囉。”程兆蘭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身正不怕影子斜。八字不正才招邪魔鬼祟。黃鼠狼咬的是病鴨子,沒做壞事,心裏沒病就不用害怕。共產黨不是講什麽‘事事……’”周恒順說:“實事求是”。程兆蘭說:“對,是這話。”周恒順說:“大牛叔,俺兄弟這事兒太冤枉,幹這事兒的人太膽大妄為,殘無人道。工作隊不來,大隊也應該調查處理。工作隊來了,我們還是請大隊領導替石頭兒做主,和工作隊一起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你還得多操心。”石頭兒梗梗著腦袋,“呼呼”地喘著粗氣,突然說:“哥,少說這些沒用的話!咱就等著看榆樹村還能不能睛天。我看,砍了蒿子,就現出狼來了。誰幹的屙血的事誰知道,用不著洗清擺白。”說完,不顧外頭下雨,“咚咚”出了屋,周恒順說:“石頭兒,你上哪去?淋病了。”石頭兒說:“我上東堂屋,放心,我沒讓那些壞蛋打死,還能讓雨淋死?”於大牛被石頭幾句話說得像被長草拤著了的驢,伸了脖子,上不去,下不來,說不出話。程兆蘭說:“石頭兒挨了打,心裏憋屈,對誰都沒好氣兒。大牛,你是不知道,當個老百姓,讓人欺負到像俺周家這個地步,孩子的娘死逼著走了‘主兒’。孩子回到周家,又讓人打成這樣,這是個什麽味兒啊。”於大牛囁嚅著說不出話,下雨天,屋裏不熱,但卻滿臉汗珠子,站起來,說:“二姑,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程兆蘭說:“大牛,你把點心拿回去,我胃口作酸,吃不了這個。”於大牛說:“二姑,你這不是打我臉,我還能走出這個門兒了?”程兆蘭說:“怎麽這樣大的幹部臉皮兒還這麽薄?沒關係,怎麽來的,怎麽走,俺這個門兒好進好出。這樣吧,你的心意我領了,你把點心拿著給你大大吃去,就算是我當姐的給他吃的。端陽,把點心給你大牛叔。”周恒順把兩包點心遞給於大牛,說:“奶奶真的吃不了這點心,你就按她說的,把點心拿回去吧。”於大牛臉紅得像豬肝似的,牛蛋眼滿是血絲,像要脹出來,把點心掖到身上,拿下雨衣,往身上一披,搖搖晃晃地走了。周恒順送他出了大門,說:“大牛叔,你慢走。”石頭兒從東堂屋出來,說:“哥,你快回屋吧。看你這個周到。就該一腳把他踹出去!”程兆蘭說:“石頭兒,你哥這就對了。你得學著點。人家說書唱戲的不是說來嗎?大丈夫能忍常人難忍之事,那漢朝時的韓信能忍‘胯下之辱’,後來才成了大事。”石頭兒“哼”一聲,說“這個世道兒,俺兄弟們再能忍,也沒好事兒。忍也是五八,不忍也是四十。這個枉披張人皮的家夥,今天這是怎麽了?”周恒順說:“於大牛聽說要來工作隊,他‘毛’了,來洗白,怕咱告他。他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不客氣怎麽辦?他上咱門兒裏頭來了,咱罵他一陣,揍他一頓,能頂事嗎?這層窗戶麽紙兒,咱讓人家戳開,不好嗎?”石頭兒說:“那也無所謂。”周恒順說:“石頭兒,哥知道,咱這種情況,再忍讓,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在學校裏表現再好,人家還是不讓我入團,不讓我升學。可是,如果咱凡事不忍,可能連安穩日子都過不成。咱奶奶年紀大了,咱娘一步遠兩步近的,時常掛著咱,咱得盡量不給她們惹不素靜。”石頭兒聽了哥哥的話,心裏仍不服,但看一眼滿頭花白頭發的奶奶,不出聲了。
於大牛真的拿了點心去找他老爹。於栓柱見他掏出點心,放到小飯桌兒上,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兒出的嗎?怎麽想起給這個又落後,又沒用的老爹買點心吃?”於大牛說:“大大,你先別生氣,聽我給你說。”於栓柱吸著旱煙,不吭聲。於大牛支支吾吾地說了上周家的情況,於栓柱把旱煙鍋兒朝桌子角上猛勁磕三下,白胡子挓挲著,說:“不識好歹的東西,人家這是給你沒臉。瞧你幹的好事,臨時抱佛腳,佛也一腳踢你遠遠的。早幹什麽去了?這兩包點心,你兆蘭姑不吃,我也不吃你的。”說著,從小桌上拿起點心,扔到院子裏。於三套慌忙跑出去,一看,點心包摔破了,點心全讓泥水泡了,忙收拾回來,於栓柱說:“拾那個幹什麽?別讓我看見惡心,生氣。”於三套說:“大大,你拿點心出什麽氣?扔了不瞎了,吃了不疼瞎了疼。曬幹了,你不吃我吃,我也不嫌髒—我有多少年沒吃過點心了。”於大牛說:“大大,你也別生氣了。工作隊這就要進村了,你得靠上,湊乎得近著點兒。跟人家說說咱的苦難家史,給工作隊留個好印象,對我和老二有好處。”於栓柱說:“這個你別指望我。我一說舊社會的事,就要說暗樓上你洪基爺爺奶奶待我,待咱一家的大恩大德。讓我把血心一昧,反過來說人家不好,那種喪良心的事,我做不出來。找人家工作隊套近乎?那種狗舔蒜棰兒的事兒我幹不了。那個也白搭。要命的是你幹的那些不見天的事兒。我幫不上你的忙兒。我也不幫。這麽些年,我管不了你,這回總算來了管你的人了。你等著挨吧。”
盼了今天盼明天,社員們盼著“四清”工作隊早一天進村。不管怎麽說,“鋸響就有沫兒”,大隊、小隊有些吃人糧食不幹人事兒的幹部,整整就比不整強。工作隊總算來了。一共八個人,隊長姓謝,叫謝天恩—到底是從大城市來的大幹部,這名字就和鄉下人不一樣,多大氣,小五十的年紀,白淨麵皮兒,見人客客氣氣,說話細聲細氣,不笑不說話,聽說是一個銀行的行長,一看就是處事公道,做事認真的人。一個高個小夥兒,叫秦利民,是哪個大學的老師,是工作隊的副隊長兼秘書。其他六名隊員,四男兩女,有年紀大些的,也有年輕的,榆樹村三個生產隊,兩名隊員負責一個生產隊。工作隊進村和大隊黨支部成員開了見麵會,謝隊長開門見山,對顧青山說:“顧書記,按上級黨委部署,工作隊進村後,原大隊黨支部不參與運動的領導,隻負責組織和領導日常生產,運動由工作隊組織和領導,對上級工作隊負責並報告工作。我們今天就是幾件事,一是見個麵,互相認識一下,便於以後聯係。第二個事,晚上召開大、小隊,群團組織所有幹部,全體黨員,團員會議,傳達‘四清’運動文件,重點是王光美同誌的講話。第三個事兒,請大隊黨支部提供全大隊所有成人社員的詳細資料,主要是政治方麵的情況。再一個就是請顧青山同誌在所有貧農社員中,找出八戶,既沒有任何政治問題,確實是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家裏又沒人當大、小隊幹部,有空閑床鋪,或者有地方可以搭鋪,讓我們八個人每戶住一個,吃、住都在這家,其中兩位女同誌,最好找沒有大老爺們兒的人家.青山同誌,你可千萬注意,以後如果我們發現你找的農戶有不符合要求的,你可要承擔責任。”顧青山說:“謝隊長,你放心,我顧青山沒大能耐,但有個好處,跟黨沒二心。保證讓你滿意。”顧青山立即安排陳會計拿出全大隊社員的花名冊,編列成人社員政治情況表,並按謝隊長的要求找出八戶貧農,準備安排工作隊員吃住。於大牛聽說一位女工作隊員安排到了劉小杏家,就說:“這一戶是早年間從外地來俺村的,不知老家什麽情況,住工作隊同誌,合適不合適?”於大牛知道劉家和周家不但住得近,心也貼得近,很害怕工作隊員被周家人迷惑了,謝隊長轉向顧青山,問:“這家人什麽時候來這村的?”顧青山說:“是解放前逃荒來的,鎮反的時候,區裏上他老家調查過,這家是窮人,男爺們—頭兩年鬧饑荒長肝病死了—是個本份莊戶人,沒幹過什麽不好的事。”謝隊長不解地看了於大牛一眼,說:“那沒問題。”
顧青山和於大牛分別通知了八戶工作隊員的“房東”, 又領著隊員到各戶住下。當天就開始在各家吃住。講明了各戶原先吃什麽還吃什麽,工作隊員按規定向房東交夥食費。戶家覺得吃的飯比豬食好不了多少,讓大城市來的幹部,有學問的人吃這樣的飯,很不是這麽個意思,覺得很對不住人家,可是又做不出什麽好吃的,也隻能這樣了。當晚在大隊召開了幹部,黨、團員和骨幹會,傳達了“四清”運動文件,第二天晚上,召開了四類分子訓話會,責令他們在“四清”運動中老老實實接受清查,不準亂說亂動。工作隊員們坐在一邊旁聽,既是親自參加“對敵鬥爭”,同時也是為了認識一下大隊裏的階級敵人,以防錯把他們當成“好人”。下午謝隊長率全體隊員,拿著陳會計提供的名冊,讓顧青山領著,挨戶指認戶主,隊員們都用小本兒記下來,哪戶住在哪裏,跟哪戶是前後左右鄰居,什麽成份,家裏誰有政治、曆史問題,誰在大隊、小隊當什麽幹部,避免此後“紮根串聯”,走訪社員戶時,走錯門兒,認錯人。謝隊長隻喊了顧青山一個人領著工作隊員們認門兒,於大牛心裏好生狐疑,莫非工作隊已經把他排成“四不清”幹部了?
女工作隊員,齊魯大學哲學係的學生柴菁住到了杏兒家裏。杏兒娘攥著柴菁的手,說:“你看這個閨女,長得這個俊,細皮嫩肉的,又有大學問。你爹娘怎麽拉扒來?閨女,聽說你上俺家來,我又是喜得慌,又是愁得慌。你看俺這個窮樣子,住也住不好,吃也吃不好,讓你跟著俺受這個罪。俺從心裏覺得不是個味兒。杏兒他大大沒熬過頭幾年的災荒,一撒手,把俺娘倆兒撇下走了。我也病病歪歪—讓杏兒他大大長病使作的,杏兒才夠半勞力的年齡,要不是俺鄰居家端陽幫俺,讓杏兒到煤礦那邊兒拾炭,俺娘倆兒真得窮死,餓死。”柴菁問:“端陽是誰?”小杏兒說:“是俺西鄰居周家老太太的孫子,大名叫周恒順,端陽是他的小名兒。”柴菁說:“周恒順?是在縣一中高中畢業回村的?”小杏兒說:“是啊,他是俺全榆樹村最有學問的人,心腸最好的人。”柴菁看一眼滿臉純真的小杏兒,說:“噢?是這樣?”小杏兒點點頭,又問:“你怎麽知道他?”柴菁說:“別人告訴我的。”柴菁住在小杏兒家裏,和小杏兒睡一張床,小杏兒高興得要命,兩人在一起,柴菁不住地問村裏的事兒,小杏兒不斷溜兒地說。柴菁覺得小杏兒這小姑娘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十分聰明,知道不少事情,有樸素的階級感情,正義感強,愛憎分明,年紀小,沒什麽曲曲彎彎的心眼子,說的話有比較高的可信度,所以就有意引導她,說些和“四清”有關的話題。小杏兒告訴柴菁,大隊書記顧青山是好人,就是人太老實,窩囊,當不了於大牛的家兒。於家兩兄弟特別是於大牛很壞,沒良心,沒人心眼兒,不幹人事兒。他大大是讓程家老太爺搭救的孤兒,收留他,還幫他成了家,過了一家子人,可是,於家兄弟為了證明自己“革命”,對程家人格外狠,村裏人都看不下去。柴菁說:“程家是地主,於大牛家是貧農,土改骨幹,跟程家鬥爭,劃清界線是應該的。”小杏兒說:“鬥地主,分他家土地,房屋,都應該,可是也用不著像他那樣,越是原先對他們有恩的,他就越是凶神惡煞的。你比如俺鄰居,周恒順他奶奶,娘家是暗樓程家,對於家一家人好著呢。他們家也是貧農,於大牛欺負人家不應該吧,他不是人,欺負端陽哥他娘,逼得人家改了嫁。周家因為窮,端陽哥他大大被江保長父子逼著騙著去當了國民黨兵,從走了沒音信。於大牛拿周家當反革命家屬對待,這不合乎政策吧?”柴菁說:“周恒順的父親沒定成反革命,他們家就不是反革命家屬。再說,黨和國家的政策文件中,就沒有什麽分子的‘家屬’這個政治概念。”柴菁又問:“周恒順的弟弟石頭兒挨打是怎麽回事?”小杏兒說:“怎麽回事兒?很簡單。於大牛的兄弟於二車是大隊幹部,分管俺三隊—三隊的隊長窩囊,於二車的小舅子二孬是三隊的保管,分糧食分地瓜常常搗鬼,他們近一窩兒多分,別的社員少分。讓石頭兒把他們逮住了,拆穿了,還反映給了大隊,弄得他們很狼狽。他們就找人把石頭兒打了。打得很厲害,多棒的小夥子—三杠子砸不倒的—被打成了半殘廢。於家兄弟太黑心了,隻要有人敢找他們的事兒,威脅到他們的權力,影響到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使狠法子反過來整你,非把你治服貼不可。他們太狠毒了,什麽屙血的事兒—農村人的粗話,你別見怪—都幹得出來。他們打石頭兒,就是殺雞給猴子看,告訴社員,誰敢和他們作對,就要不素靜,倒大黴。”柴菁讓小杏兒告訴她,三隊社員中,哪些戶兒是灰星兒沒有,老實八交的貧下中農,然後按杏兒的指點,到這些戶兒“紮根串連”,鼓勵他們放下包袱,打消顧慮,大膽投入“四清”運動。聽他們倒苦水,揭發問題,三隊的貧下中農骨幹很快就組織起來了。
柴菁住到小杏兒家幾天後的一個早晨,天剛蒙蒙亮,周恒順到井上打水。見一個女學生用井繩提著水桶在井水裏晃來晃去,水桶在水麵上打漂兒,水灌不進桶裏。周恒順想,這人就是牟洪雲那個同學了。走過去從她手裏要過井繩,輕輕地,毫不費力甚至是瀟灑地甩了兩下,水桶就灌滿了水,抽抽幾下把水桶提了上來,穩穩當當放到井台上,又把另一隻水桶也提上水來,女學生忙說“謝謝”,周恒順笑道:“小杏兒怎麽讓你來打水?這一開始不好學。灌不上水不要緊,主要是太危險。沒學會,一個人可不要來打水。”柴菁不好意思地說:“小杏兒不讓我挑水。我見她打水很容易—你打水比她還要‘容易’,趁她還沒醒,我就挑了水桶來了,沒想到還不好學。”周恒順說:“倒也不難學,不過得掌握要領,練幾次,就會了。”柴菁看了看眼前這個青年人,見他形象,談吐都不像一般農民,眉眼裏透著靈氣。雖然幹的是莊戶人的活兒,但農人的外表難掩內裏的書卷氣,說:“你就是周恒順吧?”周恒順點點頭,說:“你是工作隊員,大學生柴菁。我們這就算相互認識了。”柴菁說:“對。周恒順,我大學的同學牟洪雲把她中學時的同學—你的情況全給我說了,小杏兒對你回村後的情況說了很多。我很替你惋惜,你回村後的奮鬥,既讓人同情,又讓人佩服。工作隊研究過你們家的情況,你們家成份是貧農,你父親是舊社會,國民黨反動統治的受害者,因為他而打擊,排斥你兄弟倆是不對的。”周恒順說:“大隊顧書記對我們還是挺關心的,態度是友善的。於家兄弟對我們一家人的態度很成問題,原因很複雜,主要還是他們的人品問題,政治不過是借口。”柴菁說:“你應該積極投身這次運動,完全可以成為運動的骨幹,變被動為主動。”周恒順說:“我回村才兩、三年,又在外邊跑運輸,對村裏的事了解得不多。再說,我們家雖然是貧農成份,但我父親畢竟是當了國民黨兵,死在戰場上的,而且我奶奶的娘家是地主,就在當莊兒,我做運動骨幹不合適。我也做不了。我們隻是希望並且要求工作隊能調查和解決石頭兒挨打的問題。”柴菁很幹脆地說:“放心,一定會解決。”又說:“我今晚去你們家串門兒,歡迎不歡迎?”周恒順說:“當然歡迎。”當天晚飯後,柴菁真的讓小杏兒領著去了周恒順家。進門,見了程兆蘭,就叫“奶奶”,周恒順說:“這個女同誌是‘四清’工作隊的,住在劉嬸兒家,是齊魯大學的學生,牟洪雲的同學。她包咱們三隊。”程兆蘭說:“哎喲,這麽好個閨女,工作隊的幹部,喊我‘奶奶’,我能擔得起?不折煞我?”柴菁說:“怎麽‘擔不起’?我和牟洪雲是同學,你們有親戚,我就應該叫‘奶奶’,我和小杏兒是姐妹,小杏兒叫‘奶奶’,我也得叫‘奶奶’,我和周恒順是一屆的學生,年紀相仿,當然要喊‘奶奶’。”小杏兒說:“柴菁姐人可好啦,最憐惜窮苦人了。”奶奶說:“好,好,好,快坐下,石頭兒,快給你這個姐倒水喝。”柴菁坐下,說:“奶奶,我今晚上來,一是認認門兒,以後常過來看你。再就是了解一下石頭兒挨打的情況。”奶奶說:“那太好了.這事兒快把俺一家人憋死了.我就說,早晚有老天爺睜眼的時候 。”石頭兒和周恒順把分地瓜那晚上和以後發生的特別是石頭兒挨打的情況,事後大隊幹部以及公社領導的態度說給柴菁聽,柴菁詳詳細細地往小本子上記。周恒順說:“石頭兒做的這件事,是對大隊生產隊某些幹部胡作非為行為的挑戰,受到了打擊報複。又因為我們家政治情況不好,從大隊到公社,也沒有人肯為我們伸張正義,問題一直解決不了。柴菁,局外人很難體會到,社會底層的人蒙冤受屈,哭告無門,那種無力,無奈和絕望,那是一種比死還可怕的感覺。”柴菁說:“‘四不清’幹部篡奪部分基層單位的領導權,是一種局部複辟現象。他們對貧下中農盤剝,壓迫,讓不少人重新淪入舊社會的黑暗和困苦中,黨中央毛主席發動‘四清’運動就是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石頭的問題一定會解決。”奶奶說:“那敢情好,我老嫲嫲子要朝正北磕頭,要謝天謝地。”柴菁說:“奶奶,不用謝天謝地,要感謝偉大領袖毛主席。”奶奶說:“對,對,對,感謝毛主席。”
柴菁把在三隊紮根串連,調查摸底的進展情況向謝隊長和秦秘書作了匯報,謝隊長肯定了她的工作成果,認為三隊反映的問題,足以證明榆樹村大隊不少幹部存在嚴重的“四不清”問題,有的已經是違法亂紀甚至犯罪了,石頭兒挨打致殘,是“四不清”幹部對貧下中農打擊報複,而且采用的是類似黑社會的罪惡手段,這是現實的階級鬥爭。要以這件事為突破口,把鬥爭矛頭指向問題嚴重的“四不清”幹部。秦秘書問:“周恒和(石頭兒)家的特殊情況,作為一個典型事件,政治上有沒有問題?”柴菁有點擔心地看著謝隊長,謝隊長說:“我們不是討論過周家的情況了嗎?沒問題,他們家土改時無房無地,劃了貧農成份,分了房,分了地,周恒和他奶奶娘家是地主,但她土改中分地分房,是社會變革的受益者,周恒和的父親被抓了壯丁,究竟是怎樣死的,沒有定論,是舊社會的受害者。周恒和的母親—不是名叫‘苦妮兒’嗎—窮苦出身,十分不幸,沒問題。”柴菁說:“苦妮兒是被於大牛欺負得沒辦法兒了,才帶著小兒子石頭兒改嫁的。”謝隊長說:“這個於大牛問題不少,隨著運動的深入,一件件給他清算。”柴菁得到謝隊長的支持,工作起來,越發有板有眼。三隊的社員說:“這個小識字班,還真有兩下子。”有的說:“人家是有大學問的,還能幹差了?”有的說:“那是噢,沒有金鋼鑽,也不敢攬這個瓷器活兒啊。”社員們暗中高興,於家兩兄弟心裏更慌張了。
兩、三個月過去了,經過工作隊員深入農戶,組織、發動貧下中農,召開貧下中農會議,動員大家揭發大、小隊幹部階級路線不清,經濟不清等問題,組織骨幹清查大、小隊賬目,倉庫,與此同時,召開幹部會,個別攻心,要求他們個人“洗手洗澡”,主動坦白交待自己的錯誤,不少幹部有多記工分,多吃多占這一類的問題,但真正問題多,性質嚴重的是於禿子兄弟倆,特別是於大牛。石頭挨打的問題搞清楚了,工作隊根據社員的舉報,把村裏幾個遊手好閑,喜歡打架的壞小子叫到一起,沒說幾句話,他們就把於二車怎麽一人給他們十元錢,讓他們把石頭教訓一頓,還交待說別弄出人命來,打個腿斷胳膊折沒問題,於二車還說,“石頭兒這小子一個反革命羔子,敢揚風奓毛,不砸打砸打還反了哩,放心,有大隊撐腰兒,隻要不揍死他,沒點兒事。”幾個壞小子還交待,這樣的事,他們幹了好幾回了,於禿子兄弟倆就這個辦法兒,誰敢找他們的麻煩,他們就找人“教訓”誰,他們這一手兒厲害,社員誰不怕挨揍?挨到身上就扒不下來,弄傷弄殘是一輩子的事。……工作隊員問:“打石頭兒,於大牛說話了嗎?”幾個人都說不知道。這幾個人痛哭流涕,甚至用巴掌抽自己嘴巴,說,人家石頭兒替社員說話,他們不分好人壞蛋,把人家石頭兒打這麽一頓,自己真不是人,就像於大牛兄弟養的幾條惡狗,讓咬誰就咬誰。往後一定改了,求政府寬大處理。這幾個人在“口供”上按了手印兒,低頭耷拉角地走了。工作隊謝隊長,秦秘書和柴菁三人跟於二車談話。於二車見事情已經敗露,很快就交待了事情的整個經過,聽說石頭兒被打傷致殘,已經構成犯罪,為了爭取寬大處理,又交待了做此事是受大哥於大牛指使。於大牛說:“你不想辦法教訓教訓石頭兒那個小兔崽子,你三隊就要亂,你們那個巧糧食兒就吃不成,吃進去的,弄不好也得倒出來。還是老辦法兒,找人修理修理他。”謝隊長說:“你們是人民公社的基層幹部,是為社員群眾服務的,怎麽能這樣幹?”於二車說,他大哥於大牛有自己的想法兒。秦秘書問:“他有什麽想法兒?你說說,我們見識見識。”於二車就說了於大牛平日“開導”他和別的親信的話:“什麽‘為人民服務’?全是瞎扯。誰也是為自個兒服務,為人民幣服務。什麽真事,假事,什麽對,錯,都是人說的,誰掌著權,誰說的就是真事,假的也是真的,他說什麽都對,錯的也是對的。可是,你光掌了印把子,也還不行,總會有人來跟你講什麽‘真假’,‘對錯’,你就得拿硬。得把人鎮唬住,莊戶人都膽兒小,你把他們鎮唬住,你說麽兒就是麽兒,他就乖乖地聽你的,你有些差差點點,也沒人敢說個‘不’字。你看當年人家江繁祺,背著手兒從莊裏走一趟,老百姓都嚇得溜溜的,大氣兒不敢喘,咱弟兄們就得混到那個份兒上。”謝隊長交待秦秘書把於大牛這番話好好記下來,記全了,並且要寫進給上級的“報告”裏。這是“四不清”幹部的內心獨白,是他們已經墮落成人民敵人的鐵證。查清了周恒和挨打的案件,於二車的思想陣線完全崩潰,經過大、小會批鬥,清查賬目,倉庫,每天像擠牙膏一樣,於二車交待,從當隊長以來,跟於大牛合謀,和生產隊會計、保管勾結,在工分,交糞肥上篡改數字,用假條子冒領公款,特別可恨的是,他們給打石頭兒的四個人發了四十元錢,但他們卻弄了一張農具修理費的假條子,支出九十元,於二車,會計,保管二孬各十元,另外的二十元去“孝順”了於大牛。就是說,他們顧凶手打無辜社員,不但以公款給凶手支付“報酬”,他們自己也因此領了一份“酬金”。總共算起來,於二車本人以及向於大牛“上供”貪占現金和實物共計四千五百多元。通過分糧食搞小動作,他本人,於大牛和幾個親信平均每人多分糧食九百三十多斤,總計兩萬四幹柒百四十五斤。二隊隊長是於大牛的“兩橋兒”,問題和三隊大同小異,區別是被他們“教訓”的社員沒留下傷殘。跟三隊相同的是,貪占問題也牽扯到於大牛,隻有一隊,因為顧青山在那個隊裏,於大牛基本上沒插上手,沒有什麽大毛病。運動深入,問題逐漸向於大牛身上集中,貧下中農反映,於大牛本來就是個“二流子”,土改中工作隊利用他的“潑皮”和“六親不認”的勁兒,他表現得格外賣力,特別“革命”,騙取了工作隊的信任,混進了共產黨和村領導班子,他劣跡斑斑,數不勝數,最招人恨的是他熱“長毛兒”,“下頭兒饞”,跟村裏的“破鞋”女人—最有名的是翠花和丁香母女—通奸還不算,鎮反的時候,幹過保安軍的崔傻子怕挨逮,怕殺頭,於大牛借機“搞”了崔傻子的老婆桂珍,他還欺負周家的寡婦娘們苦妮兒,逼得人家改了嫁。工作隊經過分析,認為於大牛問題嚴重,五毒俱全,如果坐實了他對桂珍和苦妮兒強奸的罪狀,即可把他移送司法機關,給榆樹村社員除了這一害。工作隊組織貧下中農對他批判鬥爭,但是會開不下去,因為大家知道於大牛在公社和縣裏“有人兒”,怕扳不倒他,日後受他報複。這就更激發了工作隊整倒他的決心,但是事情進展很不順利。工作隊讓柴菁和另一個女隊員跟桂珍談話,桂珍對於大牛欺負她的事矢口否認,說那是村裏人“嚼舌根子”的,你們就不要費一些唾沫,瞎耽誤一些功夫了。工作隊經過分析,認為周家媳婦兒苦妮兒丈夫被抓了壯丁,下落不明,本人不堪淩辱,被迫改了嫁。讓她出來作證,應該好做工作。柴菁來周家,對程兆蘭說,想請大娘回來,給出份兒作證的材料。奶奶和兩個孫子商量。周恒順說:“這事得慎重考慮,得看娘是什麽想法兒,這麽些年過去了,娘不一定願意再提那種傷心事。”石頭說:“怎麽不提?有仇報仇,有冤申冤,非把於大牛這個壞蛋送進去不可。”奶奶讓石頭兒去酸棗嶺接娘過來,囑咐他守著大爺和兩個妹妹不說這邊村裏的事,隻說奶奶想她了,讓她來住兩天。石頭兒把娘接來了。晚飯後,一家四口坐在燈下,奶奶說:“村裏搞‘四清’,把於大牛這個壞貨撂倒了,工作隊讓石頭兒他娘證明於大牛欺負人的事,咱合計合計怎麽跟人家說。”周恒順說:“我覺得咱什麽也不考慮。我尊重娘的想法兒,娘願證就證,不願證就不證。”石頭兒“呼”地站起來,說:“這事還能有什麽想法兒?我在路上就跟娘說了,證他,證死他。讓公安局給他帶上手銬,五花大綁把他帶走,判他個十年二十年的。”苦妮兒說:“石頭兒,別上火。坐下,聽娘說。”石頭兒立楞著腦袋,氣鼓鼓地坐下,苦妮兒說:“石頭兒路上跟我說了,我一路兒也沒拿定主意。這不是個小事兒,不能由著性子來,於大牛這個壞黃子不是個走路兒的,是一個村裏的,咱得好生掂量。按起當年那些事兒……你大大出去當兵,沒有音信,你兄弟倆都還小,一家人,老少兩個寡婦,一對孩子,是凡有人心眼兒的,誰不可憐咱,可是於大牛這個混賬貨吃柿子棟軟的捏,就像上了魔症似的,死皮賴臉,一心欺負娘。娘讓他嚇得天天搐搐著心,時時刻刻躲著他,防著他。解放了,他當上村裏的大官兒,更大膽了,時常跟著娘,那回就真讓他給堵到地裏了。想起那天的事,我現在還哆嗦。……你奶奶嚇壞了,勸娘改嫁,娘實在不願再邁第二個門檻兒,就尋思幹脆一死了之,去找你大大算了,……要不是你奶奶時時加著小心,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看著俺,你們兩個早就成沒娘的孩子了。小兒,娘願意舍下你奶奶和那麽點兒孩子一翅子飛走?娘是在榆樹村活不下去了啊,那個混賬貨他不死心,不算完啊 ,他又當著官兒,娘實在走投無路,你奶奶還有周莊你大奶奶好勸歹勸,娘才上了那酸棗嶺啊。”苦妮兒說著,幾次哽咽,奶奶不住地落淚,一次次擤鼻子,兩個孩子泣不成聲。過了一會兒,娘擦擦眼淚,說:“按起於大牛幹的事兒,在咱一家人身上喪的德,證他十八回,讓共產黨逮他十八回,也解不了恨。娘要是告他,一告一個準。你兩個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奶奶知道,他壞事雖然沒幹成,可是留下證據了,我還給他擱著哩。……可是,現在又想,娘當初也沒真吃他的虧,已經過去這麽些年的事兒了,我也走了多年了,你兄弟倆也長大了,娘不願意再翻蹬那些事兒了。再說了,那個壞貨也老婆孩子一大窩子了,你栓柱爺爺—他是好人,這麽些年對你老姥娘家對咱沒變樣兒,沒少給咱幫了忙—一大把年紀了,於大牛再壞,也是他兒,真逮起來,他也難受,於大牛一家人也完了。一想起你栓柱爺爺還有下邊小孩兒們,娘就狠不起心來了。再說,也怕子孫後代的留下仇口兒,再找你們的事兒,不素靜。”石頭兒說:“他敢。”奶奶聽了兒媳一番活,也正是她心裏想的,奶奶從搬家來榆樹村,就抱定一個主意,“息事寧人”,“冤仇宜解不宜結”,“得讓人處且讓人”,何況於大牛是於栓柱的兒呢,她不願看到這邊兒於大牛上了繩兒,那邊兒老頭子倒了架兒。……娘幾個正說著,突然,外邊有人敲門,石頭去開了大門,見是於栓柱,還有個人耷拉著腦袋跟在後頭,石頭認出是於大牛,心想,真是人常說的,山東人邪,說著王八來了鱉。石頭說:“爺爺,這麽晚了,你老人家怎麽來了?”於栓柱說:“石頭兒,咱進屋再說。”於栓柱朝北屋走,於大牛怯生生地想往裏來,石頭對於大牛說:“你又來幹什麽?回去!”於大牛說:“石頭兒,我找二姑說句話。”石頭兒說:“這會兒找你二姑幹什麽?你欺負俺娘的時候,找人揍我的時候,怎麽沒想到你二姑?算了,你快走吧。”石頭兒把在大門口,不讓於大牛進來,於大牛在大門外喊道:“二姑,……”程兆蘭站到堂屋門裏,說:“石頭兒,讓你大牛叔屋裏來。”石頭兒隻好放於大牛進院來,回頭沒好氣地“哐當”關上大門。於栓柱進屋來,屋裏人都站起來,問候他,奶奶讓他在大桌子東邊兒椅子上坐下,遞給他旱煙笸羅,讓他裝煙抽煙。於大牛耷拉著腦袋,縮著脖子,躬著身子,試試量量地進屋來,沒等有人說話,“撲通”一聲跪到屋當央地上,頭低到褲襠以下,說:“二姑,嫂子,連兩個侄兒,我於大牛不是人,是畜牲,我來陪罪了。”程兆蘭說:“大牛,你孬好是大隊裏撐勁的幹部,今兒個這是怎麽了?進屋來一句話沒說,就來了這麽一下。別這樣,有什麽話,站起來說。”於栓柱說:“二姐,閑功夫搭理他,就讓他在那裏跪著。”程兆蘭說:“兄弟,黑燈瞎火的,你領著大牛來,你爺倆兒這是唱的那一出?”於栓柱說:“二姐,我不敢說像戲文裏唱的‘負荊請罪’,他夠不上那個格兒—人家那都是好人,他是個畜類。我養了這麽個狼羔子,他娘死得早,我沒調教好。他在這屋裏跪著,都髒了當門那地,可是,有什麽辦法兒?他要倒大黴了,哭著喊著求我來向你一家人賠補,我沒辦法兒呀。孬死是我的兒,要是光他自己,讓他去罰勞改,正該。死到外頭我都不興掉一滴淚的。可是,還有兒媳婦兒,孫子,孫女,一家人不就完了嗎?我尋思著,破上我這張老臉,來求二姐跟侄媳婦兒,還有兩個孫子,看在當年俺大爺大娘,咱姊妹的情份上,大人不把小人怪,人不和狗治氣,饒了他,放他條活路。……”程兆蘭說:“按起這個王八羔子—我都氣得不會說話了,連俺兄弟都拐帶著罵了—行的事兒,兄弟,人家怎麽治他都不多。他沒臉沒皮,找算苦妮兒,髒心爛肺,沒人腸子;他不打人家顧青山知道,就自作主張,讓我和‘四類分子’一樣開訓話會,掃大街,他是想把俺這家人壓伏住,苦妮兒就服降了,你說他有多壞。他仗著當官兒,膽大妄為,跟到坡裏去欺負俺孩子,俺娘們兒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苦妮兒拿了井繩去上吊,我晚到一步,孩子就沒命了。俺這才把周莊她幹娘叫來,連勸加哄,讓她強捏著鼻子改了節。兄弟,俺周家差丁點兒讓他害得家破人亡。俺端陽入團、考學,回村當社員,他處處下裏使壞,那些事算過去了,這不,因為老二和他小舅子串通著分地瓜坑人,石頭兒說了句實話,他兄弟倆又找人把石頭兒打了個半死,你說他兄弟倆心有多狠。天天張著嘴說地主剝削人,多麽壞,於大牛你不想想,程家門兒裏,老一輩,少一輩,誰像你這樣幹過喪良心的事?你兄弟們幹的事兒,不比欞子門江家人還壞?兄弟,於大牛、於二車他兄弟倆跟俺老周家得說是結了頂天的仇。怎麽沒人把他的心扒開,看看怎麽長的,兄弟,程家、周家對他兄弟可是有恩無仇啊,他怎麽就血心一昧,翻臉無情,破本兒整治程家人還不算,還要把俺孤兒寡母往泥裏踹,往死裏逼?你想當官兒,風光,有油水,共產黨也相中你這樣的寶貝了,你就毛猴子穿大褂兒—充個人,板板正正地當唄,怎麽人家讓你當人你不當,專幹那畜類八道的事兒?兄弟,我給你說,苦妮兒還放著他發壞時留下的證物兒哩,咱一證他,他就得毀。人家工作隊一遍遍地找,讓苦妮兒證他。苦妮兒證不證,得她自己說,她要有心饒他,我同意。那也不是為著他,也是為著兄弟你,為著你的孫男孫女,苦妮兒不肯饒他,我也沒辦法兒。”於栓柱說:“姐,你說得在理。我來求你,也不是為他,是為了那幾個孩子,我來了,就盡了我當爺爺的心了,侄兒媳婦兒真告他,也是他罪有應得,活該他倒黴。是他自己作的。咱還是好姊妹,到死都是。侄兒媳婦,倆孫子,咱還是好爺們兒。隻要你一家人不嫌我這個混賬老頭子,我到死也不變樣兒。我任誰不怨,就怨我上輩子沒行好事,讓我這輩子拉扒這樣的畜類兒子。”邊說,眼淚在溝溝汊汊的老臉上淌,眼淚,鼻涕流到白胡子上,在燈底下閃亮兒。一直跪在地上的於大牛,抬起頭來,臉上青一塊,紅一塊,一腦門汗珠子,他看看程兆蘭和苦妮兒,她們都扭了臉不看他;他看看周恒順,他覺得周恒順有文化,脾性綿軟,也許會替他說句話,周恒順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像在看一件怪物;他看看石頭兒,見石頭兒兩眼冒火,像要來下口咬他,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說:“二姑,嫂子,恒順,恒和,我不是人,我畜牲不如。我知道自已作作得忒厲害了,您要是不饒我,我活該。要是饒了我這一回,我忘不了你們的好處,一定好好報答,這輩子報不完,下輩子當牛做馬,也報答你們。”說完,就趴到地上,朝地上磕頭,腦門子砸到地上“梆梆”響,奶奶說:“大牛,你也別逮著你那腦袋瓜子不當好麽兒作踐起來沒完了,別老磕了。早知道有今天,你多少長點人心眼兒,至於這樣嗎?你好歹也是當了共產黨幹部的人,怎麽就不學點兒好呢?別光跪著了,讓人看見了,是個什麽樣兒?起來吧,天不早了,你大大也氣壞了,累壞了,快起來扶你大大回去吧。”於栓柱說:“沒臉沒皮的東西,你二姑說了,還不快起來,咱回去。”回頭對程兆蘭說:“二姐,沒俺大爺、大娘了,你就是我的近人了,我依靠你了。”說著,又流出淚來,程兆蘭也落了淚,說:“兄弟,就這樣吧,你先回去,我盡可量地往好處辦。不看僧麵看佛麵,我和苦妮兒說什麽也得看顧你。”於栓柱對還跪著不起的於大牛說:“怎麽還不起來?你的本事呢?能耐呢?快起來。”於大牛兩條腿又疼又酸又麻,急忙中一下站不起來,兩手撐著地,掙紮了幾下,合合撒撒,好歹站了起來,還搖搖晃晃,差點兒摔倒,總算站穩了,說:“二姑,俺回去。”過來扶他老爹。於栓柱一甩手,說:“別充你周到的,我不用你扶,自己會走,你快滾。”於大牛低了頭出屋往外走,於栓柱跟在他後頭,程兆蘭說:“兄弟,你慢走。端陽,石頭兒,送你爺爺。”於家父子走了,奶奶說:“於大牛這個壞東西,這回是真害怕了。老頭子攤上這麽個兒,也倒八輩子黴了。石頭兒他娘,這一晚上,咱把什麽話都說了,憋了十幾年了,好歹出了口氣,你拿個主意吧。”苦妮兒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事情過去這麽些年了,餅翻過來就糊了。不跟他拾翻了。栓柱叔這麽大歲數了,挺可憐的。那個壞貨有罪,老頭子沒罪,下邊孩子沒罪。好在那時候沒真吃他的虧,這時候,真把他抓起來,挨的欺負,也找補不回來了。隨他去吧。難得共產黨把他的官兒擼下來,就像隻惡狗,把牙打掉了,他不能咬人了,就算了,不和他計較了。”奶奶長出一口氣,說:“這樣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不告他了,等於救他一家三代的命,日後,老天爺保佑咱一家人平安,什麽都有了。”周恒順說:“咱這樣做,莊鄉都看得清。於大牛兄弟倆忘恩負義,千人所指,咱以德報怨,眾口稱讚。於大牛他們也得尋思尋思,打這往後也許回心轉意做好人了。這回就是逮不了,反正官兒當不成了,咱也就不落井下石了。”石頭說:“娘不證他了,也好,省得這人說那人說的,煩人。不過,哥,你說於大牛他們往後回心轉意做好人,你真是念書念糊塗了。你也不看看他們是什麽人,他能念你的好兒?老姥爺,老姥娘對他們好不好?他念了嗎?他會改了?沒門兒。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背孩子。他不當官兒了,興許把尾巴夾起來,裝幾天老實,有一天,他反過把來,比原先還壞。有咱後悔的一天。咱就是古人講的那個‘東郭先生’。”周恒順說:“石頭兒不賴,還知道東郭先生。”奶奶說:“這事兒也不好說。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可能讓石頭兒說著了。真有那一天,咱也沒法兒了。人不報天報吧。”
“四清”工作隊召開全體隊員會,研究工作進展和鬥爭形勢以及“四不清”幹部的定性和處理。謝隊長認為於禿子兩兄弟特別是於大牛屬於農村的流氓無產者,他們出身窮苦人家,但又沒有一般勞動人民吃苦耐勞,善良,樸實的好品質,遊手好閑,好吃懶做,騙吃騙喝,打架鬥毆,沾花惹草兒,坑蒙拐騙,這種人北方叫“二流子”,南方叫“爛崽”,他們無所謂是非,沒有道德觀念,投機取巧,見風使舵,有奶就是娘。革命大潮到來,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不少人混跡於革命行列甚至鑽進共產黨,但惡習難除,一旦有了權力,就為所欲為,危害人民,危害革命。於禿子兄弟就是利用土改之機,混進了共產黨,並且取得了領導權,這種人在農村基層政權中為數不少,破壞性很大,對黨的事業,對黨群關係危害很大。於家兄弟特別是於大牛是榆樹村的禍根。“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於大牛就是榆樹村大隊的“慶父”,必須扳倒他,不留後患,不扳倒他,顧青山這樣的忠誠老實幹部就站不住腳。按現在揭發出來的他的問題,這個人實際上觸犯了法律。他借鎮反之機,威逼誘奸崔傻子的老婆,性質很惡劣;他對周家媳婦兒苦妮兒強奸未遂,更是犯罪行為。這兩個問題是扳倒他的要害,但是當事人拒不出證,給我們出了難題。於大牛也沒閑著,他沒少做了“工作”。事情就卡在這裏了。農村人小膽兒,好人怕壞人。農村人世世代代比鄰而居,講究“冤仇宜解不宜結”,很不好辦。那個叫桂珍的婦女,一開始於大牛對她脅迫,後來經不住於大牛小恩小惠,兩人成通奸了,她不肯出證可以理解。於家和程家—包括周家—的關係很讓人感慨。於大牛的父親是程家老地主收留搭救的孤兒,而土改中和土改後,於家兄弟是鬥爭程家的幹將,這被我們認為是“階級覺悟”,但在莊戶人心目中,是忘恩負義,“狼心狗肺”。這是對傳統道德的顛複和嘲弄。事情很富戲劇性,程老太爺搭救的人的兒子成了程家的克星,掘墓人,而程家的後人卻仍以舊情為念,拒不出證,在危難時刻又救了於大牛。周家這家人很特別。兩代女人很傳統,那個回鄉高中生有頭腦,有他自已的一套想法兒。我們沒什麽辦法兒。有隊員說,於大牛的經濟問題也很嚴重,謝隊長說,說到經濟問題,他們和其他大隊的幹部不過是大同小異,差不多的手段,差不多的辦法兒,差不多的情況,所謂“法不責眾”,很難涉及刑事處理。我們現在隻好按經濟問題,違法亂紀(找人打社員),男女作風問題整理材料,向上級報告了。
幾個月過去了,“四清”運動取得了輝惶戰果,基本上查清了大隊,生產隊幹部多吃多占,貪汙,挪用公款,多記工分,多報費用等問題,大多數幹部檢查、交待了自己的錯誤,並且做了退賠。有的實在拿不出錢糧,就拿出家具,農具交公折款。還查出了大隊幹部特別是於大牛的男女作風問題。查清了於大牛兄弟違法亂紀,幾次指使打手打社員的問題,於大牛兄弟登門向挨打的社員登門道歉,他們來到周家,向“二姑”和石頭兒賠禮道歉,於大牛又要跪下磕頭,被周恒順拽住了。他們還拿了錢,包賠了石頭兒住院的藥費。他們走後,奶奶納悶,於大牛哪來這麽多錢。老太太也好,全村任何人也好,誰也不知道於大牛的錢是從哪裏來的。工作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於大牛在會上做了檢查,他不但哭哭啼啼,還掄起巴掌,抽自己的耳光。有社員說,這個人得勢的時候,屙(惡)得跟狼屎似的,失了勢,孬得像喪家狗一樣。真不是玩意兒。於二車也在大隊和三隊社員會上做了檢討。當大雪蓋嚴了每一寸土地,填平了原野上的溝溝窪窪,工作進入了對“四不清”幹部和組織處理,組建新的領導班子階段。於大牛和於二車除了經濟問題,於大牛有男女作風問題,比較嚴重的是打人致殘的問題,已經構成犯罪,但“四清”運動規定了很寬大的政策—“大部不抓,一個不殺”,加上公社黨委石書記替他們說話,就沒向公安部門報案。於大牛被撤了職,沒開除黨籍,留黨察看,於二車也被撤了大隊民兵連長兼治保主任職務,黨內嚴重警告。社員們說,於家兄弟上邊有人,還是黨員,早晚有一天還會東山再起。二隊隊長,三隊隊長,三隊會計、保管都撤了。大隊黨支部書記顧青山是貧下中農和工作隊公認的比較好的幹部,基本上沒有“四不清”問題,家裏一貧如洗,經黨員和貧下中農討論,決定仍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陳會計毛病不大,退賠態度好,仍然留任。大隊成立了貧下中農協會,職責是工作隊離村後,長期地,永久地監督大隊幹部,但同時規定,貧下中農協會還要在黨組織領導之下。貧下中農選舉宋家財(小英雄宋玉柱的父親)擔任貧協主任。程家林戶於栓柱的三兒子於三套,雖然和於大牛,於二車是親兄弟,但為人正派,樂於助人,參加清賬小組,查證他兩個哥哥的問題,堅持原則,毫不袒護。老百姓說他心眼兒長到正當中了,跟他兩個哥不是一樣的人,選他當了大隊長。工作隊安排讓他“火線入黨”,成了預備黨員,轉正後進黨支部。於栓柱不願三套當這個官兒,找了工作隊謝隊長好幾次,說是兩個兒子當這些年幹部,他陪著生氣,丟人,夠夠的,小三兒再不能幹了,不能再出“洋相”了。謝隊長說,於三套當大隊長,是社員選的,工作隊同意,公社批的,讓他老人家放心,保證能幹好,出不了“洋相”。於栓柱也就沒法兒了。於三套勉為其難地當了大隊長,心裏暗想,上去好生幹,替兩個混賬哥哥補過。在研究誰當三隊隊長時,三隊社員有人提議,說周恒順為人正派,有文化,有能力,能當個好隊長或至少是當個會計,顧青山和於三套,宋家財也都支持。工作隊認為也可以,柴菁跟周恒順談,動員他“出山”,發揮自已的聰明才智,幹出點名堂。周恒順先是堅辭,後來答應考慮考慮。但當謝隊長向公社黨委匯 報時,公社石書記對於大牛被打倒心存不滿,又不好明說,對安排周恒順當幹部極力反對,理由仍然是“政治條件”不行,使用這樣的人影響不好,不要這邊剛整了“四不清”,後頭又搞新的“四不清”。工作隊隻好尊重公社黨委的意見。周恒順見工作隊的人不再提讓他當隊長的事了,知道一定是出了岔兒—肯定還是政審過不了關。他心情十分複雜。他知道於大牛兄弟及他們的親信不會甘心失敗,如果他這次當了隊長,會陷入無休止的爭鬥之中,也很難把工作做好。但是,動員他幾次,最後無聲無息,把他晾到了一邊,他又遭逢了一次無端打擊。他連當一個生產隊的隊長或會計都不夠格兒,這自然讓他氣憤,傷心。但他不能對任何人傾訴,隻能悶在心裏,那幾天他不怎麽說話,奶奶說:“小兒,不當那受罪出力挨罵的官兒也罷。真當了,禿子兄弟那夥子人不會讓你幹素靜。不幹,賺個清閑,省心。”周恒順說:“奶奶,我沒事兒,我本來就不想幹,不讓幹,正好。”這段小插曲讓周恒順再次感受到“另冊”中人的身份,作為一個被社會主流放逐的人,他隻能孤獨地活著,盡自己作為一個家庭人的倫理責任,至於社會公眾事物,他隻能充當看客,局外人。但他又做不到冷眼旁觀,因為他年輕,心是火熱的,眼睛是明亮的。他的思緒,他的感情都隻能埋在心底,最多在給周恒剛通信時傾吐一、二。
該處理的處理了,該上台的上台了,“四清”工作隊就要離開了,這支頗有當年土改工作隊作風的隊伍,在半年時間裏,堅持吃住在最貧苦的社員家裏,和社員一起上坡幹活兒,他們人變瘦了,臉變黑了,兩個女孩子細皮嫩肉的臉蛋兒也變粗糙了,因為熬夜,他們的眼圈兒常是黑的,他們真的和貧下中農同呼吸,共愛憎。榆樹村的老百姓和全中國的老百姓一樣,總是把希望寄托在“好官”,“清官”身上,他們像可憐的溺水者,指望有人搭救,像信教的人需要神,像難民渴望“救星”,“四清”工作隊是他們在被“合作化”,“公社化”後第一次遇到了“救星”。“四清”工作隊像大戲裏的“欽差大臣”,手持“尚方寶劍”,來到榆樹村,除暴安良,扶危濟困,秉公斷案,他們在村裏搞了土改後的一場嚴厲卻不粗暴的革命,把壓在社員們頭上的大石頭掀翻了,社員們能直直腰,抬抬頭,喘喘鬆緩氣兒了。多數社員感激工作隊,留戀工作隊。在告別大會上,謝隊長說:“新組建的大隊領導班子和貧下中農自己的組織—貧協,是永遠不走的工作隊,一定會帶領全村貧下中農,社員群眾,搞好生產,發展集體經濟,榆樹村的父老鄉親一定會過上好日子。”周恒順發現工作隊成員幾乎全是中、青年知識分子,帶有一定的理想主義色彩,他們的願望是真誠的,工作是認真的。周恒順本人雖然處境不好,但他真的企盼謝隊長他們的祝願能成為現實,因為莊鄉們確實太窮,太苦了。但他也知道,土改後,每一次運動都沒能改善農民的生計,這個回合後,恐怕仍然很難讓農民擺脫苦境。……
“四清”工作隊就要離村了。陰曆臘月十六晚上,工作隊沒有活動,柴菁出於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情,來找周恒順,約他一起到雪地裏散步。她說:“今晚上,月亮挺好,剛下過雪,地上一片銀白,早早地睡了覺,辜負了這麽美好的夜晚,回到濟南,很難看到這樣的景色了。”周恒順一邊跟著她往村外走,一邊笑著說:“你這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兒。”柴菁轉頭看看周恒順,笑了,月光下,她的麵容變得更加姣好,生動了,她說:“是有那麽一點兒,難道你沒有?”周恒順說:“我已經成了最底層的勞動人民了。不過,也許像毛主席說的,腦子裏還殘存著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王國。我有時覺得奇怪,為什麽人類一些純潔、美好的情感,往往被加上小資產階級的屬性。”柴菁說:“我是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也搞不懂。”月亮升得更高了,把剛下過雪的,銀白的原野照得明明亮亮,兩個年紀相仿,誌趣相投但境遇迥異的青年男女在雪地裏漫無目的地走著,身後留下兩行一大一小的腳印。柴菁回頭望望兩人的腳印兒,說:“你看,這腳印多好看。我們待會兒順著腳印走回去,就迷不了路了。”兩人邊說邊走,走出了很遠。柴菁來榆樹村之前,牟洪雲對她介紹周恒順的情況,說了很多。柴菁看出來,牟洪雲對她這個同學一往情深。在榆樹村半年,她更多地了解了周恒順的家庭,境遇,他的為人,小杏兒和她娘還有村裏別的社員眾口一辭地誇他,說他的種種好處,即便是於大牛他們一心壓製他的人也說不出他什麽毛病,他們排斥他,不隻是出於本能,也因為“冰炭不同爐”使然。他的學問,他的品格,他的見識,他的根深蒂固的善良,他的情懷,他的意誌,他的超出常人的毅力,讓她感到牟洪雲所言不虛,也讓她明白了,牟洪雲為什麽會鍾情於他,而且至今難以忘懷。周恒順身上有一種內在的,非同一般的精神力量。知識加上苦難的磨煉,讓他成為一塊合金鋼,堅強而又不失純淨。柴菁說:“周恒順,工作隊在你們村待了半年,等於搞了一場翻天複地的革命,卻沒有讓你獲得解放。工作隊的人特別是我覺得很對不住你。”周恒順說:“那太沒必要了,我本來就沒那種奢望,也沒有那種追求,所以,我表麵上的處境沒有變好,也沒變糟。所以我就沒有失望。畢竟把於大牛他們幾個人扳倒了,村裏的社員像是第二次得到了解放,我也是受益者,石頭兒的事也有了結果。這就夠了,我,我們一家人都十分感謝工作隊,感謝你。”柴菁說:“這半年,我們雖然接觸不多,但我對你了解得不少,從你身上,我學到了不少東西。”周恒順笑了,說:“噢,還跟我學到不少東西?你是說笑話吧?”柴菁一臉真誠,說:“絕不是。你的人生道路充滿了艱辛,經曆了那麽多磨難,但沒有變得悲觀厭世,也不憤世疾俗,仍保持對生活的熱愛,對人生的執著;你遭受到那麽多的不公正,卻沒有滋生怨懟和仇恨,對人對事十分寬容;你長期身處逆境,但決不自暴自棄,而是在幾乎沒有路的地方走出自已的路;幾年前,你離開學校,沒有像不少人那樣自甘‘百無一用是書生’,而是把自己摔打成了錚錚鐵漢;麵對當權者,你既不趨奉,也不對抗,不卑不亢,保持了自己的尊嚴;處境再艱困,你沒有放棄對知識的追求;你真稱得上是‘窮當益堅,不墮青雲之誌’。我真的很佩服你,很欣賞你。工作隊幾個同誌也有同感。謝隊長都為你惋惜。”周恒順說:“我遠不像你說得那樣好,請你替我感謝謝隊長和工作隊其他同誌。不為別的,就為你們把我看成一個和大家一樣的人,沒把我當成‘另冊’中的人而加以歧視,為這,我就十分感謝。”柴菁說:“我會對他們說。我有時納悶,你怎麽那麽有毅力,那麽堅定,堅韌,能堅持?你內心一定有不為人知的掙紮,糾結和傷痛。”周恒順說:“心裏苦,那是肯定的。不過,我苦慣了,對苦有了很強的耐受力,內心並沒有多麽劇烈的掙紮。至於我拚命謀生,那隻是在盡做人的本份而已。老天爺讓我來到人世間,老天爺又給我設定了這樣的命運,我隻能活著,而要活著,又隻能選擇以現在的方式和狀態活著。因為在我的精神世界裏,中國的,人類的那些美好的價值觀念像明燈一樣指引著我,我活得很累,很苦,但從不渾渾噩噩。”柴菁被周恒順感動了,看著周恒順因為激動而變得英氣四射的臉寵,沉默了片刻,說:“在榆樹村半年了,和村裏的鄉親們也有感情了,這個村的鄉親真好,真舍不得離開。”周恒順說:“中國的老百姓,包括那些被錯誤地,武斷地從人民群眾的行列中放逐出來,劃入‘另冊’的人,有多少是不好的?絕大多數是卑微而又善良,有缺點但不為大惡,壞人少之又少。隻可惜日子太苦了,沒辦法兒,苦了多少代了,看來還得苦下去。”柴菁說:“運動過後,村裏的情況會變好些,你看呢?”周恒順說:“你剛才用了‘解放’這個詞,謝隊長也說留下了不走的工作隊,好像從此一勞永逸,順風順水,大家齊心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了。我沒有那麽樂觀,也看不出會有那樣好的前景。會出現一點轉機,但好景不會長,從長遠來看,榆樹村的情況甚至會變得更糟。”柴菁驚問:“怎麽會?”周恒順說:“土改運動,共產黨憑借政權的力量,顛複了農村的傳統秩序,建立了新秩序。集體化鞏固了這種秩序。莊戶人老實,不管誰掌權,大家都認了。老百姓多數是唯命是從,逆來順受,村裏除了個別刺頭兒,沒有成團兒的反對派,這也是禿子兄弟能長期掌權的原因,今後不一樣了,這回運動打倒了於家兄弟,他們的親戚,親信,打手,一批人也失勢了,為數不少的人的既得利益被剝奪了。農村不比城市,可供分配的資源少得可憐,社會上的貪官汙吏拿走的是全社會的,而在一個生產隊,一個大隊裏,於大牛一夥跟多數社員是一種很直接的剝奪和被剝奪的關係,他們多分點,多吃點,社員們就得少分點,少吃點,等於眾人養著他們少數人,這就是為什麽三年困難時期,一般社員—更別說成份,政治不好的人—病的病,死的死,禿子他們近的親的,基本上沒病沒災更沒死的,家家全毛全翅兒地過來了?因為他們占了眾人的便宜。在農村,這可是了不得的利益。於大牛甚至以惡霸地主保長江繁祺為看齊的榜樣,玩弄和占有不少女性。經過這場運動,他們一下子被反剝奪了。按老人家的說法兒,這幫人是‘失掉了天堂’,他們不會甘心,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可能會老實個仨月倆月,年把二年,但隻要氣候合適,他們一定會興風作浪,攪得新領導班子不得安生。剛上去的幹部也不是聖人,也會伸手,會出毛病,這就有了辮子可抓,於大牛他們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會瞪起眼,跟新當權的鬥。而且他們雖然當不成官了,但他們不是地富,於家兩兄弟還是黨員,他們能量很大。‘四清’運動沒把於禿子兄弟徹底打倒,而是讓他們變成了一批反對派。榆樹村往後安穩不了。”柴菁變了臉色,說:“真的會這樣嗎?”周恒順說:“我是這樣看。問題的深層次原因在於,現行的公社化製度很難讓產出有大的增加,而人口越來越多,土地越來越少,所謂‘四清’,‘四不清’的矛盾、鬥爭幾乎是一種赤裸裸的生存之爭,這是產生內鬥的土壤,所以紛爭是必然的,不會完結的。”柴菁說:“你描繪了一幅可怕的圖畫。這難道就是榆樹村的前景嗎?”周恒順說:“也許不盡然。但願我是多慮,是杞人憂天。”兩人說了很長時間了,月亮快“晌午”了,周恒順說:“天不早了,我們往回走吧。”兩人踩著來時的腳印往村子裏走去,周恒順把柴菁送到小杏兒家門口,問:“什麽時候離開?”柴菁說:“還有幾天吧。這幾天,主要是幫助新領導班子理順關係,建立健全製度,另外還要寫工作隊的和個人的工作總結。”周恒順說:“怎麽走法兒?”柴菁說:“到時候,公社派拖拉機來拉我們到方莊集合,一塊兒坐汽車走。”周恒順說:“冬天了,要煤的多,我的活兒特別緊,答應了人家,必須完成。我不一定能送你了。請多保重。”柴菁說:“你天天那麽辛苦,更要多保重。”
一個陰霾滿天,冷風颼颼的日子,工作隊要走了。兩輛拖拉機裝滿行李,停在大隊部門外,顧青山,於三套,宋家財等大隊幹部,工作隊員的房東,很多社員,扶老攜幼,聚在大隊部門前送行。程兆蘭和石頭兒,劉嬸兒和小杏兒都來了。他們圍在柴菁跟前,小杏兒和柴菁手拉著手,兩人都眼淚汪汪的,隊員們要上車了,柴菁和小杏兒相擁而泣。拖拉機要開動了,柴菁淚眼迷離,看著送行的人們,她下意識地等著周恒順,她好想在行前再看到他一次,但他不在人群中,她想,周恒順此刻正低著頭,彎著腰,拉著裝滿大塊兒煤的地排車艱難地走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哩,她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周恒順把滿滿一地排車塊煤送到方莊公社夥房,公社夥食管理員見周恒順送了煤來,高興得了不得,說:“全公社的工作隊到公社集合,人多,用煤多,你這車煤,救了急了。”周恒順卸了煤,去方莊工作隊駐地找牟洪雲。牟洪雲跟他來到街上,牟洪雲說:“半年了,你一次也沒來。”周恒順說:“你們有重要的工作,我來白耽誤你們的時間。也怕對你影響不好。”牟洪雲說:“你們村的事,石頭兒的事,你的情況,前幾天,柴菁來方莊兒開會,都對我說了。她很佩服你,很同情你,她說她跟你啦了很長時間。”周恒順說:“你提前把我的情況跟她說了,先入為主,她有了印象了,比較同情。”牟洪雲說:“主要還是她對你近距離的觀察,另外聽莊裏的不少社員誇你。”周恒順說:“你這個同學真誠,善良,有正義感,所以我們之間有共同語言。”牟洪雲說:“她讓我勸慰你,想開點,想長遠點,‘風物長宜放眼量’。”周恒順說:“她是指工作隊和大隊想讓我當隊長或會計沒弄成的事,其實,我沒當回事兒,我沒什麽想不開的。按曾經有過的理想,我的一生已經毀掉了,還會在乎這點可憐的得失?”牟洪雲定睛看著他,說:“兩次見你,都是滿身風塵,很疲憊的樣子。你幹的這個活兒很累,也有危險,很讓人擔心。我常常做惡夢,……能不能找個別的活兒幹?”周恒順說:“找別的活兒是不可能的。我打交道的這些單位,對我印象都不錯,我在他們那裏攬點臨時的雜活兒幹,是可以的,但真正去他們單位幹,是不可能的。現在這個幹法兒,已經快三年了,不是‘輕車’,但是‘熟路’,不能丟開。幹幾年,攢點錢再說。”牟洪雲乞求般地說:“一定要幹,也悠著點,千萬注意安全,行嗎?”周恒順心裏一陣酸痛,忙說:“我知道,我特別注意。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是憨大膽的人,你不用擔心我。我命硬,該我受的累,不全部受夠數兒,老天爺是不會放過我的。往後一定不要為我擔心了,好嗎?你老這樣,我就沒法幹這個活兒了.”牟洪雲說:“好,我不擔心了。你也一定當心。”周恒順說:“你上大學走的時候,我給了一點錢,你給我買了那麽多書,實際上都用了你不少錢了。我挺不安的,我再給點錢你帶上,行嗎?”牟洪雲說:“爸媽兩人都掙工資,爸爸在縣裏級別是高的,他們就我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花錢還不盡著我?今後我看到好書,適合你我讀的,繼續買,還給你寄。可是,你的錢,我是一分也不要了。”周恒順說:“就是說,無論是原先,還是現在,隻許你幫我,不讓我有些許回饋?哪怕你稍微用我一點錢,買塊香皂,買條毛巾,也讓我心裏好受點兒,也不行?”牟洪雲眼角裏湧出了淚珠兒,說:“你這人真夠強的。”周恒順從包裏拿出一百元錢,遞給牟洪雲,牟洪雲接過去,裝到大衣口袋裏,說:“好了,我把這錢全買成毛巾,香皂,用一輩子,行了吧?”兩人愣了一小會兒,牟洪雲笑著說:“柴菁這小姑娘有意思,他說那晚上,你們兩人長淡,她差點落淚,好歹忍住了。”周恒順說:“她很善良,對我生了惻隱之心。”牟洪雲說:“豈止是‘惻隱之心’,她還有話呢。”周恒順說:“還有什麽話?”牟洪雲說:“她說,難怪你喜歡周恒順,要是再待上幾個月,她也愛上你了。”周恒順說:“她可真會開玩笑。”牟洪雲說:“她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柴菁爸媽都是知識分子,她單純,善良,也書生氣。她才認識了你半年,接觸也很有限,尚且對你如此,何況我們呢?”周恒順說:“洪雲,我們不說這個了,不是有句時髦的活,‘形勢比人強’嗎?現實更比人強,我們隻能麵對現實。”牟洪雲不出聲了,過一會兒,說:“聽柴菁說,她一直住在小杏兒家,她說,小杏兒這小姑娘特別招人喜歡,還說小杏兒對你很感激,很有感情,是不是有那方麵的意思?”周恒順說:“我們是鄰居,她們家挺不幸,很困難。我對她們有點幫助。她還是個小孩子,哪會有別的意思。”周恒順看看天,快晌午了,說:“我得走了,我還沒問你,方莊這邊兒‘四清’,搞得怎樣?那個叫李存鎖的大隊支書是我小姨奶奶的表親,對她一直有些看顧,這回過關了嗎?”牟洪雲低聲說:“李存鎖沒過關,而且出大問題了,做了反麵典型了。”周恒順一驚,說:“怎麽的了?”牟洪雲說:“這個人有經濟問題,和別的大隊幹部大同小異,不嚴重。他是政治上出了大問題,就是出在你親戚上。他和你親戚有不正當關係,替女方的兩個在外邊上學的孩子出具假政審證明,這兩個孩子都順利地升學,入團,分配工作,而且都當了幹部,入了黨,受到重用。這事被揭發出來,正和王光美的‘桃園經驗”上的內容對上號,成了全工作團的典型案例。李存鎖被開除黨籍,撤鎖職務。‘四清’工作隊給方家兄妹所在單位作了通報,估計他們會受很嚴厲的處分,有這種情況的人,往往被稱為‘階級異己分子’—我也弄不清這個詞語的確切含義,方家兄妹這下要遭受很大的挫折。”周恒順沉重地點點頭,說:“原來出了這樣大的變故。我本來是要去供銷社裝貨往縣城送的,現在,顧不上了,我得先上小姨奶奶家看看,奶奶很掛著她。洪雲,我走了。”牟洪雲不情願地說:“走吧。回家替我問姥娘好,跟她說,小雲想她老人家。……”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周恒順看她一眼,說:“一定。”說完,拉上空排車,步履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