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程兆萍在關外遼西山區一個叫房家屯的村子裏住下,已經三個多月了,仍覺得像做了個夢似的,心裏不踏實。從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聽大人說下“關外” 的事,那是些走投無路的人,窮困潦倒的人,在山東老家實在活不下去了,才會走的一條路。解放後,有些成份不好的人,主要是一些青壯年男勞力,偷偷離開老家,遠走關外,想混個媳婦兒,過家子人家。程兆萍的娘家侄女守梅怕在老家找不上好婆家,來了關外,她走得更遠,去了黑龍江。比程兆萍來的這裏,還要遠千把裏路。如今她一個五十多歲的半老嫲嫲,也來到了關外,而且,她不是明出大賣地來的,而是在濟南親戚家違抗紅衛兵的命令,沒回陶陽縣方莊老家,跟著兒子跑這裏來的。這是她這個女地主分子第二次逃亡了。一九六五年春節前,十冬臘月天,村裏搞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她讓人欺負得過不下去了 ,“四清”下台的村支書李存鎖幫著,她逃到濟南,投奔三姐家,用李存鎖給私自弄出來的介紹信,落了臨時戶口,一待待了一年多。這回來到房家屯,兒媳婦房芳說不必安什麽臨時戶口,這裏天高皇帝遠,山貓野獸兒的,一年當中有四、五個月冰天雪地的,從關裏來的老鄉、親戚也多,各家各戶住得分散,一般沒人問這些事。可是,程兆萍一顆心老在漫虛空裏懸著,安不了位兒。上次跑到濟南,她怕大隊來人逮她,這回來關外,她怕那些紅衛兵查找她的下落,他們要是去陶陽查找,那就糟了,三姐和三姐夫也會跟著不利索。她是個鄉下女人,而且還戴著“地主分子”“帽子”,對世上的事,知之甚少,但她知道,八路軍—她像許多鄉下人一樣,常習慣性地把解放軍說成“八路軍”—和共產黨的厲害,解放後,方莊和四外莊裏有不少外逃的反革命,地主,反動道會門頭子被抓了回來,五花大綁,遊街示眾,判刑的判刑,槍斃的槍斃,沒逮起來的,在當莊也讓村幹部、民兵沒個好整,弄得少皮無毛,不死也扒層皮。就像孫猴子一個跟頭翻十萬八幹裏,但是跑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程兆萍覺得他們這樣的人跟共產黨玩“藏馬虎兒”,最後會倒更大的黴。當然,人都是得過且過,能挨乎一天是一天,在外邊有一絲生路,她也不願回方莊。沒有了李存鎖的庇護,她就像路邊的歪脖子樹,誰都能任意作踐。俗話說,“人有臉,樹有皮”,而她程兆萍在方莊是個沒臉的人,沒皮的樹,在一個四指高的小孩兒跟前,她也抬不起頭。她也想過,橫下心來,舍上皮臉,回方莊,可是,莊上想占他便宜的男人像餓狼,而嫉恨她的女人像瘋狗,讓她不得安寧。現在,她想到那些事,還渾身瘮得難受。那簡直就是人間地獄。相比之下,這裏就是天堂了。住處雖然不像方莊自己家那種寬房大屋,但齊齊整整地一溜兒五間北屋,當中一間是過道兼廚房,兩側各兩間房,門兒都朝過道開,兩邊房裏都靠牆砌著長長的大炕,過道間的爐灶靠著山牆,做飯,燒水,炒菜的煙火穿過兩個屋裏的土炕通向屋後的煙囪,把兩邊屋裏的火炕燒得滾燙,冬天屋外邊再冷,屋裏總是暖烘烘的。關外的人就是靠這種辦法兒度過寒冷、漫長的冬季。屋外邊沒有院牆,屋前頭是一排排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木柈子,這是關裏人能打家具用的木頭,在這裏成了燒火的劈柴。程兆萍來的時候還是夏天,學增和房芳兩個人早早地就把燒柴備好了。吃的也比關裏好。兩個孩子把吃的,用的都準備得全全的。學增他們兩人平日住在礦上宿舍,星期六晚上回這邊,星期天下午再回礦。房芳怕婆婆冷清,領著她到附近的人家去認識了,程兆萍人長得體麵,說話也綿軟,大家又多半是山東老鄉,很快就都熟悉了,程兆萍常常這家那家地串門兒啦呱兒,“摸牌兒”。學增好眼力,新找的房芳這個媳婦兒真不孬。頭個媳婦兒馬雲也沒的說,脾性豁達,爽快,明理,孝順,可是,因為出身成份好,按外邊人的說法兒,政治上“紅”,心氣兒盛,眼眶子自然高些,程兆萍自己心裏有“鬼”,在馬雲麵前總是有點打怵。後來,學增坦白了政審的事,人家礦上也沒開除他,還在著黨,還當科長,那馬雲還是跟他離了婚。這個房芳倒奇了,跟了學增,像得了寶似的高興,對她這個婆婆,也當親老的一樣待承。家貧出孝子,房芳爹娘都是苦命人,爹娘沒了,人家閨女把婆婆當成自己的娘一樣孝順了。程兆萍來這裏以前,最擔心的就是看兒媳婦兒的“臉子”,現在看來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了。在兒子、媳婦兒兩人的勸慰下,程兆萍慢慢習慣了關外的生活,盡管心裏還懸乎著,但也隻能這樣挨乎著,到哪天算哪天吧。學增說,山東離這裏幾幹裏路,娘身上又沒背著什麽案子,誰會翻山涉水跑這裏來抓個小腳老太太?安下心來過日子吧。程兆萍說:“好,安心過日子。娘不能辜負了你們的一片孝心,哪一天房芳生個大胖小子,我給看著就行了。”說得房芳小臉兒臊得通紅。日子一天天過去,程兆萍怕被抓的心事慢慢淡了,但還一直有兩樁心事。頭一樁,想念孫子、孫女,她對學增說,這裏離樺樹溝煤礦不過幾十裏路,你去把孩子接來待幾天。方學增每個月去一次樺樹溝,看望老人和兩個孩子,送撫養費,把孩子接來並不難。但是,方學增心裏打怵,他不願竟讓樺樹溝煤礦的人知道娘來了,文化大革命形勢那麽緊,那邊礦上少數人,特別是那個榮子忠一向對方學增抱成見,抱怨尹礦長和礦務局對方學增處分輕了,還暗暗打馬雲的主意,他還以組織的名義,要求馬雲和他劃清界線,讓馬雲和他離了婚。如果榮子忠知道了娘來這邊的事,說不定會出大麻煩。方學增把這道理給娘說了,說等一等,風聲兒不緊了,他再去接孩子,程兆萍知道兒子慮得很是,可是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她人來到了關外,離孫子、孫女不過幾十裏路,可是祖孫卻像隔著千山萬水,難得一見,誰叫她程兆萍是個罪人,是個見不得天的“黑人”呢。……她又想起跟李存鎖養的那個兒子,孬好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更是見不著了。……為什麽天底下的苦事兒都落到她頭上呢?……還有一樁掛心事就是女兒學慧。閨女受了處分,調動了工作單位,軍官丈夫跟她離了婚,她一個人帶著個孩子,心裏有多苦啊。女兒還那麽年輕,得熬到什麽時候呢。程兆萍來這裏後,學增給學慧去了信,學慧回了信,讓娘去她那裏,程兆萍也想去看看女兒,可是學增說什麽也不讓去。程兆萍心裏也明白,她上女兒那裏去,人家都知道政審作假的事,她跑了去,等於是去揭女兒的傷疤。文化大革命來了,人家說不定會翻弄這些事哩。不能再給閨女惹麻煩了。學增說,等形勢緩和了,沒什麽危險了,讓學慧帶著苗苗來看娘。程兆萍心想,這個“形勢”什麽時候能“緩和”?那還說不準是哪輩子的事哩。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兒的事,再難受也得忍著。好在有房芳這麽個知冷知熱的好兒媳婦兒,讓程兆萍心裏鬆快了好多。臘月裏的一個星期六,天下雪了,程兆萍想,兩個孩子來不了了,可沒想到,晚上七點多,房芳一個人騎車來家了。說,學增在礦上有重要的事,來不了,她怕娘見不著他們心裏難受,就趕回來了。吃過晚飯,房芳收拾完了,上炕睡了,程兆萍坐在房芳跟前,在煤油燈下,給方柱、方琴做鞋。房芳說:“娘,夜這麽長,我也睡不著。咱娘倆嘮嗑兒—就是山東人說的啦呱兒吧。”程兆萍說:“那可不得啦呱兒。我早就想問你,芳,學增政治條件不好,受過處分,比你大著五、六歲,又離過婚,前頭有兩個孩子,你怎麽願意跟他?”房芳說:“娘,你說的這些事,我都不在乎。我看中的是方學增這個人,娘你不知道,他剛來到礦上時,我還是個小姑娘,俺爸死了,我來接班兒,礦上讓我看鳳機,我什麽也不懂,嚇得要命,方學增心眼兒好,不光手把手地教我看風機那些事,怎麽開,怎麽關,怎麽觀察運行狀況,怎麽注意安全,還處處裏關心我。我是獨苗兒,沒有哥哥,我覺得他就像親哥哥似的。日子長了,心裏就有他了,一天不見他,就跟少了什麽似的。後來,他和馬雲結婚了,我偷偷地哭了好幾回。……”程兆萍說:“學增他知道不?”房芳說:“他哪會知道。是我自已心裏偷偷想的。眼看著人家馬雲成了方學增的媳婦兒,我知道自己沒指望了,心想這輩子是不行了,等下輩子吧。猛然間,我聽說他出事了,很快又知道馬雲姐跟他離婚了,我替他難受,煩死馬雲了,心裏罵她,真是像人家說的,有眼不識金鑲玉,拿著元寶用腳踢,這麽好的男人,你說離就離了,真是不識好歹,我見了馬雲,腔都不想跟她她搭。”程兆萍說:“怎麽那麽大的氣呀?”房芳說:“我替方學增抱屈呀。他難受,我疼得慌呀。娘,你不知道,他受了傷,昏迷著,躺在那裏,我心裏那個味兒呀……那會子,我悶悶地想,學增哥,你好可憐,從山東大老遠跑這裏幹煤礦,好容易找個媳婦兒,又讓人家給踹了,這又受了傷,聽說還得受處分,你的命太苦了。學增哥,誰嫌你,我也不嫌你。你就是傷得厲害,下不來床,我也不嫌你,伺候你一輩子,我都願意。”程兆萍說:“芳,學增遇上你,真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你明知道娘成份不好,也不嫌棄,還這麽孝順,看這上頭,我也是有福的。娘從心裏知你的情。”房芳說:“娘,你可別這樣說,我是當小的的,擔不起。俺娘給我說過,大了不管找個什麽婆婆,都要像對親娘一樣孝順。我就看不慣那樣的小媳婦兒,拿自己的男人當寶貝,對公公、婆婆卻沒個好臉兒,你既然愛自己的男人,為什麽你男人的親爹娘你就容不下?沒他爹娘,哪來的你男人?”程兆萍說:“可惜這年頭兒天底下的兒媳婦兒沒幾個這樣想的。”房芳說:“我說的是實話,理兒也是這個理兒。”婆媳倆啦呱兒啦到很晚,程兆萍躺下睡了,不大會兒就睡著了。房芳卻怎麽也睡不著了。她和方學增從相識到現在那些事兒像過電影一樣一段一段地浮現在眼前……
房芳是農村長大的女孩兒,從小見到的都是農村那些調皮蛋小子,她雖然隻念過四年書,可是卻從心裏很羨慕,眼熱有學問的人,她長的像娘,皮色兒黑燦燦的,可是黑得“恬靜”,兩隻大眼睛,長睫毛忽閃忽閃的,一笑一對小酒窩兒,露出滿嘴玉石般白得耀眼的小牙兒,上班時間不長,礦上來了個年輕的大學生—工人們分不清中專和大學,凡是上頭分到礦上來的學生,都說是“大學生”—技術員,叫方學增,是從山東來的“老鄉”—房芳老家也是山東,是爺爺奶奶那一輩兒來關外的。房芳第一次看見他,是尹礦長帶著他在礦上各處轉轉,房芳正在班上,看見方學增,覺得眼前一亮,身上像過電似的,天下有這樣又好看又端正的小夥兒,那方學增朝著她笑笑,房芳緊張得臉通紅,她覺得自己穿著不合身的,肥肥大大的工作服,一定很難看,很傻相,不過分把鍾,方學增和尹礦長走了,房芳還回不過神兒來,和她一個班兒的女工說她:“怎麽了,房芳?讓剛才來的那個小青年兒技術員把魂兒勾走了?別胡尋思,你還小著哩。”房芳說:“姨,你說什麽呀?”從那以後,房芳那顆女兒心就定在方學增身上了。她自己也知道,她跟他是不可能的,頭一件,人家不會看上她這個小學沒畢業的風機工,又一件,年齡差著五、六歲,人家任誰不找,在一邊兒眼巴巴地等著你,等你長大了,夠年齡了,再找你,有那種事兒嗎?還有礦上後勤、行政上沒有對象兒的大閨女有好幾個,那個叫馬雲的,是技校生,礦上原先的工會主席的女兒,長得煞白,大大方方的,就在方學增那個科裏工作,兩人年紀也相當,方學增脫不了就得成了她的女婿,就算他不找馬雲,轉十八圈兒,也輪不到你房芳啊。可是不行,房芳還是忍不住想他,每天都想,一天見不到他,特別想他,見了他,會更想他。每當方學增檢查生產到她跟前,她就不由自主地臉紅耳熱心慌氣喘,身上冒汗,話也說不成綹兒,過後就埋怨自已太沒用了。她天天在旁邊 不聲不響地看著他,看著他上井下井,看著他和礦領導一邊走一邊商討礦上的工作,和那些黑臉礦工們—他自己的臉也是黑的—講說,爭論,嘻笑,看著他當這樣那樣的“先進”,看著他當了科長,看著那個近得伸手就夠得著的方學增離自己越來越遠,更難受的是眼睜睜看著他真的和馬雲結了婚,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像年畫上的金童玉女,全礦上下都喜歡他們。……房芳並不嫉妒馬雲,她還暗中為方學增高興,全礦上的閨女,就數馬雲配得上他,方學增要是找了別人,她還得為他抱屈哩。……突然間,全礦上下傳一個 驚人的消息,方科長政審作假,向黨組織坦白了,要跌腳了,倒大黴了。房芳在一邊兒,看著方學增像變了一個人,天天愁眉苦臉的樣子,她心裏暗暗地難過。這事剛傳開那幾天,有一次,方學增照例來風機房查看,旁邊沒有別人,房芳說:“學增哥—她原先總是喊他‘方技術員’、‘方科長’,不知道為什麽這次卻衝口而出喊他‘哥’了—不論你家裏是什麽情況,礦上的人都知道你是好人,你別太難過。……你工作那麽累,別不好好吃飯……下井一定要小心。……”說著竟流出淚來,房芳難為情地擦去眼淚,一邊自嘲地說:“我太沒用了,……眼眶子太淺了,一點事兒就好哭……”方學增被她驚住了,感動極了,說:“房芳,謝謝你。”沒多久,馬雲跟方學增離婚了,房芳心裏甭提多生氣了,覺得馬雲太勢利了,這不是忘恩負義嗎?房芳聽娘說過,“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兩口子是一個鍋裏吃飯,一個被窩兒裏睡覺的,攤上禍事 ,一個就把另一個蹬了,那還叫什麽“夫妻”?夫妻是要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難的呀。房芳竟然衝動地去找了馬雲,說:“馬雲姐,快點再跟方科長複婚吧,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跟他分開,以後會後悔的。”馬雲對這個小丫頭兒居然說出這樣的話感到吃驚,苦笑著說:“謝謝你,房芳,方學增是好人,我比你清楚。……可是,你太小,太單純,一時明白不了這裏邊的事。你以為我願意跟他離婚啊,實在是沒辦法兒。俺兩人這輩子已經過到頭兒了。”房芳想搬出“十年修得……,百年修得……”一套話來說服馬雲,可是馬雲已經不再聽她說,匆匆走掉了。房芳想,有什麽難“明白”的?不就是入黨,提拔當官兒這些事兒嗎?不入黨,不當官兒,也死不了人啊。她暗想,馬雲,是你把方學增扔了不要了,你扔,我揀,你嫌棄他,我不,就算天下的人都嫌棄他,我也不嫌棄他。可轉念又想,房芳,你別像人家說的似的“自作多情”了,就是方學增另找對象,也不一定看上你這個黃毛丫頭,但她又像是跟誰“抬杠”似的,搖擺著頭想,為什麽他就一定看不上我?我偏要讓他看上。世上任何人也不會比我對他更好。那天晚上,她看到方學增受了傷,從井口抬回來,礦長讓她去喊馬雲,她一邊往馬家跑,一邊心裏想,他們不是離婚了嗎?怎麽還喊馬雲?莫非礦長不知道?她都知道了,礦長會不知道?這事是礦辦那個姓榮的秘書給傳開的,說這事的時候,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房芳看了生氣。那榮秘書長得 賊眉鼠眼,看著叫人惡心,還愛鑽閨女娘們行兒,不是個好玩意兒.房芳喘著粗氣往馬家跑,一邊想著,馬雲,這就是你跟方學增鬧騰的結果。……方學增在礦務局醫院手術室裏做手術搶救,房芳在門外坐立不安,心裏暗暗地禱告,老天爺,可別讓方科長出什麽事啊。方學增出了手術室,過了四、五天,才醒過來,一直守在旁邊的馬雲和她爸高興極了,房芳也高興得跑到病房外頭流眼淚,一邊笑自己,房芳,你是方學增的什麽人啊?……方學增養傷期間,馬雲回礦上班了,礦裏讓房芳和一個男孩兒留在院裏護理了一段時間。馬雲她爸隔幾天就來醫院一趟,除了看望,就是動員方學增和馬雲複婚。馬師傅說:隻要方學增同意,馬雲那邊,他說了就算了,馬雲不同意,他就不要這個閨女了。方學增說,已經離了,就不再折騰了。馬師傅走後,房芳說:“學增哥,複婚吧,馬雲她爸媽挺誠懇的,再說還得為兩個孩子著想。”方學增說:“小芳,你不懂。對於馬雲來說,有個我這種政治條件的丈夫,讓她和孩子跟‘黑五類’沾上邊兒,比殺了她還難受。她要強,很看重政治前途。我原先瞞了她,已經對不起她了,現在已經離婚了,即使再複了婚,兩個人之間也有疙瘩了,感情也和原先不一樣了。馬雲覺得抬不起頭,做不得人,天天痛苦不堪,我看著也難受。我欠她就更多了,還不如各人過各人的。我不能隻顧自己。馬雲如果找個政治條件好的,兩個孩子也會跟著沾光,省得一輩子受屈。”房芳說:“政策就不會有變化?”方學增笑了,說:“怎麽變,紅色江山萬年長,咱老百姓誰能設想這階級政策會發生變化?不能讓方柱、方琴氣長大了因為受我的影響苦一輩子,為了孩子,也不能再複婚了。”個把月以後,方學增能自己活動了,房芳回煤礦上班了,但是一顆心還留在醫院裏,休息日,她就坐車去看方學增。方學增說:“房芳,大老遠的,別往這跑了。你這樣,讓我很不安。”房芳說:“有什麽不安的?你從來到礦上,一直那麽關心我,就不興我關心你?”方學增說:“指導和幫助工人學會技術,注意安全,是我的工作。”房芳說:“是工作,可是我也把它看成恩情,我應該像人家說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方學增笑道:“這小丫頭兒,道道兒還不少。”房芳惱了,哭著說:“我就知道你一直把我當小丫頭兒,……我不小了,十八了。你往後別張口閉口地說我是‘小丫頭兒’。”方學增趕緊說:“好了,我說錯了。我剛才的話算沒說,向你賠不是。”房芳又笑了,說:“誰讓你賠不是了?你在我心裏就沒有‘不是’。”方學增在醫院裏住了小半年才完全康複,他在礦上的工作早已有人接替,他也不願天天麵對馬雲和他們一家,礦務局把他調到一個新建的臥虎山煤礦去了,恰好離房芳的老家房家屯不遠,房芳想,以後我也要求調到臥虎山煤礦,又能天天見到他了。方學增出院前,房芳去看他,見了麵,紅著臉,撅著嘴,說:“學增哥,我生你氣了。”方學增說:“怎麽了?”房芳說:“我拿你當親哥看待,你調走,為什麽不給我說一聲?”方學增說:“不是想瞞你,這人事方麵的事,組織上沒公開以前,哪敢胡亂說?—我也不擔事兒。”房芳說:“好,那我就不怪你。我問你個事兒,你今天給我個明白話。”方學增說:“什麽事,這麽嚴肅?”房芳說:“你跟馬雲姐複婚的事,到底怎麽著?”方學增說:“不是早說了嗎?複婚是不可能了。要是複婚,我還能調走?”房芳說:“那你以後怎麽辦?考慮了嗎?”方學增說:“經過這麽大一場變故,我還沒完全走出來呢,沒考慮過這事兒。另外,雖然我沒有和馬雲複婚的打算,但是在她再婚以前,我不會考慮這件事。我不能對不起她。”房芳說:“就是說,你心裏還是放不下馬雲?”方學增歎口氣,說:“六、七年的夫妻,也不是因為感情不好離的婚,哪裏會那麽輕易就‘放下’?”房芳不作聲了,過一會兒,又問:“要是馬雲跟別人結婚了,你怎麽辦?”方學增說:“那我也得慎重考慮,好好掂量,除非十分合適,我不會輕易就找人家。我不能再害別人了,一個馬雲,我欠賬兒就夠多了。”房芳問:“要是有人不怕被‘害’,非找你不可呢?”方學增看一眼十分認真的房芳,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但還是說:“哪有那樣的人,除非她是傻子。”房芳說:“怎麽沒有?你跟前就站著一個。”方學增看著房芳因為激動而脹紅的臉,急忙說:“房芳,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你是個閨女。”房芳更加認真地說:“學增哥,我不用你提醒,知道自己是個閨女,不是閨女,還跟你說這個?我也不是‘亂說’,我十分認真。我跟你說,我見到你沒幾天,心裏就喜歡上你了。當然沒有以後這些事兒,我隻能把這份兒心事藏在心裏,任誰都不會告訴。可是自打你和馬雲姐離了婚,我暗暗地想了無數遍了,天底下的人都嫌你,我也不嫌你。馬雲不跟你了,我跟你,跟你一輩子。”方學增被她驚呆了,讓她的話震住了。這小妮子年紀不大,還這麽有主意。世上竟有這樣重情癡情的女子。他仔細看了看眼前這個正當妙齡的女孩兒,她不但心地善良,單純,長得也十分讓人憐愛,他意識到,如果真的娶這個女孩兒為妻,她會給他有別於馬雲的,很可能是格外美妙的幸福。方學增心一動,但理智馬上告訴他,對眼前這個一片好心,滿腹真情的女孩兒,他隻能拒絕,必須拒絕,她還太小,難以真正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會導致什麽後果,他不能隻顧自己,再去傷害這個沒有父母的孤女。方學增說:“房芳,我給你說,你別這樣說,連想也不要這樣想,咱們兩人是不可能的。”房芳急得臉更紅了,眼淚在眼眶兒裏打轉,說:“怎麽了?我明白了,你心裏還是忘不了馬雲。”方學增說:“馬雲,…… 不論我忘還是不忘,都沒有意義了。我忘不了也得忘。……我的事跟她沒關係了。”房芳追著問:“那麽是為什麽?你看不上我,嫌我文化低,配不上你?”方學增焦急地說:“房芳,我的好妹妹—他不知道為什麽是急不擇言,還是情之所致,竟衝口而出喊她一聲‘好妹妹’—你這樣好的,又單純,又善良,又漂亮的女孩兒,我怎麽會嫌你什麽?是我根本沒資格喜歡你這樣年輕的,政治條件好的姑娘。是我配不上你。……你這樣年輕,我不能害你。”房芳說:“你要是同意,決不是‘害’我。你要是拒絕我,那才是‘害’我,我會難受死的。”方學增見房芳太激動了,故意壓低了聲音,冷冷地說:“房芳,你太小,太單純,社會上的許多事你不明白。你意識不到你的想法兒很荒唐,你想不到如果我同意了,可能給你帶來什麽,你不想想,我這件事如果不嚴重,馬雲怎麽會跟我離婚?前邊一個老革命的女兒跟我離了婚,後邊一個老工人的女兒再來跟我結婚,組織上會怎麽看你?再說,你爸媽都不在了,已經夠不幸的了,現在階級鬥爭形勢那麽緊,誰知道還會有什麽運動?我會不會再挨整?我怎麽忍心再拉上你,讓你陪我受苦遭罪?我跟你說,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同意你說的這件事。”房芳反倒提高了聲音,決然地說:“你越這樣說,我越要跟著你,我就是不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受罪。……你受苦,遭罪,我全陪著你。人家把你開除了,我也不當工人了,陪你回山東老家。你要了飯,我跟你一起拉扒棍子,你在前頭走,我後頭跟著。上刀山,下火海,就是死,我也跟你一塊兒。……學增哥,你不知道,你從馬雲家搬出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樣子,我看在眼裏,心裏有多麽難受。我當時就想,這麽好的人,為什麽要這樣對他?隻要有可能,我一定幫他。你拿棍子打,也打不走我。”房芳說著,竟趴在方學增肩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房芳黑亮,柔滑的頭發紮撓著方學增的脖頸,她頭上臉上那種沒法兒形容的,好聞的,誘人的氣味兒—是和馬雲不同的,但同樣沁人心脾,讓人迷醉的氣味兒—衝激著方學增的鼻子,他禁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氣,覺得渾身發熱,恨不得立即把房芳摟在懷裏,但一個念頭出現在腦際,方學增,別忘了你是剛受了處分,沒戴帽子的階級異己分子,而倚靠在你身邊的女孩兒猶如純潔美麗的天使,她絕對不應該被你玷汙。他把房芳推開,說:“房芳,不要這樣。你先冷靜冷靜。你也讓我再考慮考慮。還有一條兒,在馬雲沒另找對象之前,我是絕對不會考慮這件事的。”房芳懂事地點點頭。方學增知道馬雲的心性誌向,她的再婚殊非易事,他想以這個理由作緩兵之計,過段時間,必定會有人給房芳介紹條件好,年紀也相當的對象,她這段心血來潮的感情波動也就過去了。而房芳反倒覺得,你不是要等馬雲找對象嗎?那好,這就有了盼頭了,我就等著。那以後,房芳上臥虎山煤礦來的次數少了,過個把兩個月,她會來一趟,隻是問寒問暖,不再提兩人感情上的事,方學增以為房芳那方麵的心思慢慢淡了,時日漸長,這事也就過去了。而馬雲呢,媽時常勸她跟方學增複婚,她內心也很矛盾,她和方學增感情很深,她也不願離開他,但是,在她看來,如果不結束這個關係,她本人,她的兩個孩子就蒙上了汙點,永遠也洗不掉,他們從此由光明走入黑暗。她想想都害怕,無論如何她都要帶著兩個孩子掙脫出來,即使自己忍受感情上的傷痛也在所不惜。馬雲還拿定主意,要找就找個政治條件好的,讓方學增對兩個孩子的影響消遁於無形,當然,這個人必須同意接納這兩個孩子,可是,找這樣的人談何容易。特別是她往往會拿方學增作為標尺,新找的這一個,即使比不上方學增,也不能差太多。……更讓馬雲煩惱的是,她和方學增離了婚,特別是方學增調走了以後,礦辦秘書榮子忠常常圍著馬雲,像隻綠頭蒼蠅揮之不去,他借口代表組織培養入黨積極分子,常常約馬雲“談話”,兩隻小老鼠眼滴溜溜在馬雲身上轉來轉去,嘻皮笑臉,說些膩膩歪歪的淡話,而馬雲的入黨問題一直在那裏平擱著,說是在發生了方學增這檔子事以後,對馬雲要多考驗一段時間,而尚書記一向是對榮子忠言聽計從的。很顯然,榮子忠是要拿馬雲一手兒,他想用手裏的黨票兒換馬雲的感情,這讓馬雲恨得牙根兒疼,但又隻能忍氣吞聲—她不能因為共產黨裏有榮子忠這樣的人就放棄入黨的誌願,也不能跟榮子忠這樣的人鬧翻。……她也不放心方學增,掛著他的身體,他的冷暖,每次他來看孩子,她都特別注意他是胖了瘦了,氣色如何,也幾次勸他抓緊物色一個合適的人兒,而方學增總是心灰意懶地回答,“以後慢慢再說吧,我也不想再連累人家了。”馬雲覺得特別對不起他。當她聽說二號井風機工房芳對方學增有那個意思,很高興,房芳沒有父母了,文化程度低,對政治不感興趣,更談不上什麽追求,長相、脾性都沒的說,如果她跟了方學增,馬雲就放心了。一九六六年春節後,有一天,馬雲到井口收生產記錄,見到房芳,問她:“小芳,聽說你常去臥虎山煤礦看方學增,怎樣打算的?”房芳一愣,不好意思地說:“不過就是因為他過去挺關心我的,去看看他。沒什麽‘打算’。”馬雲說:“恐怕不是一般地去看看吧。怎麽回事,方學增不同意?”房芳紅著臉,說:“唔,他不同意。他說不願連累我。我沒什麽文化,也許他看不上我。……他還說,在你沒找到對象之前,他不會考慮這事。”房芳忍不住問:“馬雲姐,你找對象了嗎?”馬雲一時語塞,房芳這姑娘真夠直來直去的,看來,她一直在旁邊盯著,盼著哩,真夠癡情的。馬雲佯裝生氣地說:“怎麽,等不及了?你耐心等著吧。”說完,轉身走了。馬雲想,已經這樣了,就抓緊吧。一來這件事有了歸落,快從過去的陰影走出來,打起精神奔前途,二來省得爸媽天天埋怨,念叨。第三,也是頂要緊的,成全房芳和方學增。事有湊巧,三月份,上級派到礦上一個轉業軍官叫陳洪傑,是個副營級幹部,來當副礦長,四十來歲年紀,長得人高馬大,五官倒也端正,不過是粗線條的,和方學增那種眉清目秀,書生氣質,全然不同,但是軍人氣度,起坐行走,正正規規,為人也正派。這人特別不幸,他所在的部隊在黑龍江邊防,頭年春節前,他愛人—一個小學老師—帶著十歲的兒子千裏迢迢去部隊探親,遇到車禍,母子倆都丟了命,這事對他打擊太大,部隊領導非常同情,安排他提前轉了業。陳洪傑的到來,讓榮子忠十分不快,認為是阻斷了他提拔的路子。馬雲知道了陳洪傑的遭遇,對他很同情,而陳洪傑知道了馬雲的情況,對她也暗自憐惜。不久,尹礦長征得馬雲父母的同意,從中牽線,馬雲和陳洪傑兩個孤單的人被撮合到了一起。一九六六年五一節,兩人結婚了。還沒等兩人結婚,房芳就跑到臥虎山煤礦,找方學增,見了麵就說:“學增哥,報告你一個大喜訊。”方學增笑著說:“什麽大喜訊?樺樹溝煤礦創高產了?”房芳說:“那倒不是,是你最關心的事。”方學增說:“別繞彎子了,快說,是什麽喜信?”房芳說:“你最關心的孩子他媽五一節結婚。男的是個部隊轉業幹部,叫陳洪傑,在樺樹溝當副礦長,他媳婦和孩子遇車禍死了,四十來歲了,長得人高馬大,長相比你差,和馬雲姐還算般配。看上去是個老實人,對方柱、方琴孬不了。這回你放心了吧?”房芳的話,並沒像她想像的那樣,讓方學增高興萬分,而是正相反,他的臉色立時灰暗下來,一股強烈的失落感撞擊著他,胸口堵得難受。他和馬雲離婚快一年了,而且也沒打算複婚,理智上他希望馬雲盡快重組一個家庭,但一旦這種願望成了現實,想到自己的結發妻子,就要投入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他的一雙兒女還會喊那個陌生人“爸爸”,方學增還是覺得自己的生命被剝奪走了一部分—一大部分,他感到白己被撕裂得靈魂支離破碎,肉體殘破不堪。他臉色變得灰暗了,兩隻眼晴目光迷離,茫然,房芳看出方守增表情的變化,聽到他的呼吸變得急促,顯然,他心裏很痛苦,他舍不得馬雲再嫁,她急急忙忙來給她送這樣的“喜信”讓他難受了,他會怪她不懂不解,她讓他生氣了?房芳急忙問:“學增哥,我不該來給你說這個。我讓你不高興了?”方學增回頭看著房芳,強作笑容,說:“哪裏的事,我怎麽會不高興呢,我高興。”方學增站起來,往房芳茶杯裏倒點水,說:“小芳,剛才說一陣話,渴了,快喝點水,一會兒就該吃中午飯了,吃完飯你好回去。”房芳說:“我和人家換了個班兒,今晚上我不回去了。”方學增吃了一驚,說:“你不回去怎麽行?晚上住哪裏?”房芳說:“看把你嚇的。你們不是有接待室嗎?不能讓我住一晚上?”方學增說:“那倒沒問題。我覺得你來我這裏,晚上住下不大好。”房芳說:“我覺得沒什麽不好,我覺得挺好。”吃中午飯的時候,房芳說:“吃完飯,你就送我去接待室,你好好上你的班。晚飯後我有話對你說。”過午下了班,兩人在方學增的宿舍吃了飯,房芳像在自己家似地收拾了碗筷,自己搬個小凳子坐下,仰著臉,兩隻大眼忽閃忽閃地看著方學增,說:“哥—從現在起,我不喊你‘方學增’,也不喊‘學增哥’,就喊‘哥’了—這樣省勁兒,還順嘴,你原先說的,在馬雲另找對象之前,不會考慮自己的問題。現在馬雲就要結婚了,該想想自己的事兒了吧?”方學增說:“我隻是說馬雲不另找對象不考慮個人問題,也沒說隻要馬雲結了婚,我這邊就立馬找對象呀。”房芳說:“那你還等什麽?”方學增說:“也不是等什麽,是一時沒有合適的。”房芳說:“怎麽沒有合適的,現成的不就坐在你跟前嗎?”方學增說:“小芳,我還是原先的意思,覺得咱們兩人不合適。你現在是一時衝動,將來一旦出了問題,你會後悔的。”房芳說:“我跟你說,我不是一時衝動。你也別拿以後的事嚇唬我,我不怕,就是因為我跟了你,天塌下來,我都不後悔。”方學增說:“房芳,我跟你說,你爸媽都不在了,是個孤兒,我也隻有一個受罪的娘,是半個孤兒,你對我好,我心領了。咱不提你說的那意思,我把你當成親妹妹,行不?”房芳說:“不行。你別拿這種活糊弄我。我不當你的親妹妹—你親妹妹在山東哩。從馬雲和你離了婚,我就拿定主意了,馬雲不跟你了,我跟你,跟一輩子,我鐵了心了,我給你說,我把這個想法給尹礦長說了,尹礦長說,小方是個好孩子,他支持我。他還答應把我調這邊來,你用鞭子抽也抽不走我。”方學增說:“房芳,……你這樣弄,讓我說什麽好哎?”房芳說:“說什麽好?答應我,咱商量以後的事兒,就好了。”方學增說:“房芳,好妹妹,我難道不知道你願意找我,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我怕你跟我受苦啊。”房芳眼裏含著淚笑了,說:“怎麽樣,說實話了吧?我找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那為什麽還往外推不迭?哥,你真傻啊?……我跟你說,從這往後,不管有什麽磨難,我都陪著你。我在你身邊,我會讓你覺得再苦也幸福。”方學增激動難抑,說:“房芳,好妹妹,你……”房芳說:“我,我什麽?我今晚太高興了。好了,我該上接待室了。”說完,站起來,拉了方學增的手,說:“走,去送我。”方學增乖乖地送她出屋,出了屋門,趕緊把手抽出來,兩人到了接待室,開開房間門,兩人進了屋,方學增伸手去拉電燈開關,房芳把方學增的手拽住,站到方學增跟前,借著外邊路燈照進房間的亮光,方學增見房芳激動得小兒臉紅撲撲的,呼吸也變得急促,呼出的熱氣撲到他臉上,兩隻大眼睛熱辣辣地閃著光,期盼地看著他,方學增手足無措,又想伸手去拉電燈開關,但房芳仍拽著他的手,說:“先別忙著開燈……哥,人家想了你多少年了,你能親親我嗎?”方學增伸開雙臂,把房芳纖細的身體緊緊地摟在懷裏,稍頃,又抱著她的腦袋,忘情地親吻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方學增鬆開手,低聲說:“好妹妹,哥哥瘋得沒人樣兒了。你站累了吧?”房芳喃喃著說:“不累,一點兒也不累。哥,和你在一起,我不覺累。你願意親,我讓你親個夠,這兩年你太苦了。”說著竟抽泣起來。方學增忙把她抱到床前,讓她坐下,拉上窗簾,拉亮電燈,拿手絹幫房芳擦淚,說:“怎麽了,芳?”房芳笑了,說:“沒事兒,我太高興了。”說著,又伸手摟著方學增的脖子,兩人在床上發瘋般地親吻著,房芳對著方學增的耳朵,悄悄說:“哥,看你老也親不夠。……要不,今晚咱……”方學增急忙折起身,說:“好妹妹,絕對不行。你這樣愛我,我必須尊重你。那種幸福隻能等到正式結婚那一刻。”房芳說:“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我尋思你是結過婚的大男人,離婚這麽長時間了,想那樣又不好意思,就……”兩人又親吻一陣,天不早了方學增回自己宿舍,房芳一個人在接待室睡了,那一夜,房芳睡得特別香甜。一個月後,尹礦長幫忙把房芳調到了臥虎山煤礦,方學增和房芳很快就結了婚。礦上有男人眼饞,說:“什麽人什麽命。人家方學增犯了錯誤,倒賺了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媳婦兒。這樣的好事兒,怎麽不讓咱碰上。”方學增的單間宿舍就是他們的洞房,新婚之夜,白亮的燈光照著窗戶上的大紅雙喜字,小青年的在天花板下邊張掛的紅紅綠綠的紙花兒映得房芳更加美麗動人。房芳坐在床沿上,方學增拉張椅子坐在她在跟前,緊緊攥著她的手,說:“房芳,我不是做夢吧?你這麽好個姑娘真成我的媳婦兒了?”房芳用手指頭點點方學增的額頭,說:“你高興暈了?這還能有假?我—臥虎山煤礦的青年女工房芳成了方學增的妻子,老婆了。”方學增起來倒了一杯茶,讓房芳喝,說:“剛才鬧得厲害,又說又笑,你口渴了吧?快喝點茶。”房芳接過杯子喝了茶,說:“我早就下決心,隻要你肯娶我,我一定好好伺候你,疼你,這些天,淨是你照顧我,疼我了。”方學增些房芳臉上親一口,說:“我是大哥哥,你是小妹妹,能不疼你嗎?”夜深了,房芳說:“天很晚了,轟轟蚊帳,咱睡覺吧。”又低聲說:“哥,你拉死燈,我脫衣裳。”方學增說:“窗簾拉著,你脫吧,沒事兒。”房芳害羞地背過身子,脫了花布衫兒和長褲,隻穿個小背心,戴個乳罩,下身穿個小花褲衩兒,方學增去把她的背心和乳罩扒下來,房芳臊得不行,拿手捂了臉,低聲說:“想看我的光身子?我皮色黑,不像馬雲姐煞白,不好看,是吧?”方學增不應聲,隻呆呆地看她,房芳光著身子站在床前,燈光下,那種驚人的美讓方學增感到震撼,人世間會有如此超凡脫俗的美,方學增覺得自己眩暈了,愣了片刻。房芳說:“哥,好了,別發呆子,快上床吧,屋裏有蚊子。”說著急忙鑽進蚊帳,躺下。方學增拉滅燈,脫了衣裳,隻穿著三角褲衩兒爬上床,兩人赤條條地纏繞在了一起,發瘋般地親吻了老大會兒,房芳說:“哥,那天晚上,咱兩人確定了關係,在接待室裏,我見你老親不夠我,心疼你,想給你。你拒絕了。哥,你真偉大。現在想想,真虧了你有把握,等到今晚上,真的太好了。……好哥哥,可盼到這一刻了。我太幸福了。哥,這些天,你盼來嗎?”方學增說:“我又不是木頭人,怎麽能不盼?”房芳說:“樺樹溝那幾個女工,結了婚,忍不住跟小姐妹說自在話,說結婚頭天晚上,男人猴兒急,恨不得一下子就‘那樣兒’,女的嚇得往牆角兒躲,但還是耽誤不了被他逮著,……哥,咱兩人親了這麽大會子了,你又是結過婚的人,怎麽不像那些小年輕兒的,這麽沉得住氣,一點兒也不急的樣子?”方學增一邊摩挲著房芳兩隻圓潤的乳房,愛不釋手,一邊說:“芳,好妹妹,我跟你說,你年紀比我小,是個小妹妹,你又這樣出奇的美,像一朵含苞帶露的花骨朵兒,讓人想采又舍不得,妹妹,你太美了,美得我不敢,不忍那樣兒,怕把你給糟蹋了。……實際上,我早就想得不行了。”房芳對著方學增的耳朵說:“好哥哥,怎麽還不忍心,舍不得?妹妹這花骨朵兒就是為你長的,就是等著讓你采的。別硬撐著了。”方學增好像還在猶豫,又親吻房芳一陣,才翻身趴到房芳身上,房芳問:“聽說第一回可疼了。”方學增下邊在房芳溜滑的下部試探著,舔舐著,緩緩地進入,一邊說:“我慢點兒。……”房芳哼哼嘰嘰地,喘息著說:“好哥哥,不用慢。你怎樣好受就怎樣,我願意讓你使勁,…”方學增用勁了…… 房芳緊緊地摟著方學增的後腰,喃喃說:“哥哥,真的好疼啊。疼得痛快。……好了,疼過去了,……哎喲,太好了。”方管增像蜜蜂采花蜜一樣,盡情地在房芳身上顛打,搖動著,房芳緊緊地摟著他,不時用小牙兒咬他身上的肉肉,兩人已經汗流浹背,但還在酣暢淋漓地互相啄食著,吞咽著。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房芳像醉了一樣喃喃說:“哥,你快讓我暈過去了,……”方學增下來了,房芳偎依在他懷裏,說:“哥,花骨朵兒讓你給撐開了,花兒開了,……不是‘不忍心’,‘舍不得’嗎?怎麽又忍心,舍得了?”方學增親吻著房芳那似乎沾著蜜的小嘴唇,說:“是妹妹實在太饞人了,到了還是忍不住了。再說,我看你盼著那樣兒,怪疼人的。”房芳說:“你壞,自己忍不住,還說是為了別人。”過了一會兒,房芳撒嬌說:“你剛才那一陣兒,我就不是花骨朵兒了,都是你,我讓你賠……”方學增被房芳嬌羞的樣子惹得心裏癢癢,翻身又把房芳壓在身下,比上次猛烈得多的攻勢開始了,一邊說:“好妹妹,哥哥賠你。”房芳說:“好哥哥,猛使勁,賠夠我。”兩人更加瘋狂地翻騰起來……夏天夜短,兩人親熱了不知多長時間,聽見家屬院兒裏的公雞“打明兒”了,房芳說:“哥,累了吧。快睡吧。明早起不來,人家笑話。”……房芳雖然當了工人,但她是頂了工亡去世的父親的名額進的煤礦,她的心是孤苦的。自從見到了方學增,她的心就長到了他身上。後來方學增和馬雲結了婚,她心裏還是放不下他。陰差陽錯,世事變幻,落到方學增頭上的禍事,倒成了她的機會兒。房芳以東北女孩兒特有的勇氣和潑辣,死命地抓住這個機會兒,她堅決不讓方學增再一次從眼前溜走,擦肩而過,她不顧一切,大上一步,終於如願以償。兩人定下這種關係特別是結婚以後,房芳快樂得像上了天堂一般,走路都覺得格外輕巧,有時甚至像小女孩兒一樣蹦蹦跳跳,自己想起和“增哥”在一起的樂事,常常一個人偷偷笑起來,像戲台上演的傻大姐。下了班兒,回到那個隻屬於她和增哥兩個人的小小愛巢,她忍不住哼哼《劉巧兒》、《劉三姐》那些歌曲,忙這忙那,她一心當增哥的“好妹妹”,賢慧媳婦兒,像媽媽對爸爸那樣,伺候得他舒舒服服。房芳和增哥在一起,生活是蜂蜜般甜的,即使苦,也覺得帶著甜味兒,因為有增哥在。她讓蚊子咬了,癢死了,可是隻要增哥用舌頭舔舔,就不癢了。吃飯的時候,增哥疼她,讓她吃饅頭,他吃高梁米飯,她總有辦法兒搶過高粱米飯來,幾口就扒下去了,她覺得那高粱米飯,每個粒兒都甜絲絲的。
方學增受了處分,離了婚,妻離子散,人未亡家已被,一個人像喪家的狗可可憐憐,在難以排遣的苦悶和孤獨中掙紮,房芳的出現,無異於沙漠苦旅中遇見了甘泉,他幾次拒絕她,不是不愛,是不忍,不敢,是覺得不配,自慚形穢,無福消受。在馬雲結婚後,他感於房芳的至誠,和她相愛並結了婚。如果說頭一次婚姻,他感受到的是常人的幸福,那麽這第二次婚姻,卻是出乎意料的,夢幻一般的,是久旱逢甘霖,陰雨後見陽光,暗夜裏遇明燈,是遠勝於第一次的別樣的幸福。他暗暗感謝上天對他的眷顧,在他工作的地方有房芳這樣集美麗、善良、癡情、忠貞於一身的好姑娘等著他,現在,有房芳為伴,有她給予的幸福相依,不論有什麽樣的苦難,塵世都是讓人留戀的,房芳就是他的天堂。
方學增和房芳兩人在極度的幸福中迎來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急風暴雨。九月份,他們結婚不到三個月,方學增急著去濟南接母親,房芳很高興,說:“快接了來,就住到俺老家,我就又有了娘了。”母親接來後,房芳拿婆婆當親娘一樣孝順。方學增說:“芳,你這麽孝順俺娘,讓我怎麽感謝你才好。”房芳說:“你停停,怎麽是‘俺娘’,娘是你自己的,不是‘俺’的?以後說‘咱娘’,記住了嗎?”一邊伸手扭了方學增腮幫兒一下,說:“以後再說錯了,我就扭嘴。……還問怎麽感謝我,那還用問?疼我就行了唄。”
關外的冬天來得早,陽曆十一月份,天早已很冷了。星期天,方學增和房芳從老家回來。睡下後,方學增說:“哎喲,你身上特別是小腿,腳丫子冰塊一樣涼。”房芳說:“在路上讓風抽的,我到冬天就這樣,穿厚棉衣也白搭。”方學增說:“你主要是太瘦了,要胖得跟北極熊似的,準不這樣。”房芳說:“還是你胖得跟北極熊似的吧。”方學增說:“好了,你可不能胖,胖了就不漂亮了。快點,我給你焐焐。”房芳蜷起腿來,把小腿和兩隻腳腳丫兒放到方學增身上,說:“真好,你身上跟火罐子似的,太好了。”不大會兒,房芳就被方學增焐熱乎了,她仰起臉,兩隻大眼忽閃著,難為情地說:“哥,這次回去,娘跟我說,讓咱要個孩子,說趁她在這裏,好給咱看著。……怎麽辦呀?”方學增說:“你怎麽跟娘說的?”房芳說:“當時我通紅的臉,沒好意思吱聲,沒答應,也沒說‘不’。”方學增說:“你心裏怎麽想的呢?”房芳說:“我很矛盾,我也想要個小孩兒,一想到咱兩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心裏就覺得太幸福了。可是,我見那些人,挺漂亮的大閨女,結了婚懷上孩子,挺個大肚子,臉上還長斑,又發胖,醜死了,我怕變成那樣兒。我才十八、九,自己還是個孩子,就拉扒個孩子,太早了。”又對著方學增的耳朵悄悄說:“我想讓你多疼我幾年,……趁著年輕,模樣兒還不讓人煩,讓你多享受幾年。”方學增被她說得身上一陣熱咕嘟的,恨不得立即就開始“享受”她,但忍著,說:“芳,好妹妹,你說得對,你太年輕,是不能老早地要孩子。你這樣疼我,我太有福了,咱不慌著要小孩兒,礦上就要開展文化大革命了,還不知道怎樣轟轟,你要是懷了孕,會很不方便,小孩兒生下來,也跟著遭罪。”房芳聽方學學增說這話,竟一下坐了起來,說:“甭管它搞什麽革命,也不耽誤咱要孩子。要是該因為這個不要小孩兒,我還就偏要!甭管革什麽命,誰敢欺負我和我的孩子,我就跟他鬧。”方學增忙把房芳拽進被窩兒,說:“看你,不怕冷呀,我不過這麽隨口一說,又不是真有誰欺負人,你就當真了,好了,算我沒說。這不過算個理由。不管怎樣,咱過幾年再要孩子。還不行嗎?”方學增摟緊了她,親她幾口,說:“不要小孩兒,每回那樣兒,挺麻煩的。”房芳說:“嫌麻煩,就別那樣兒唄。”方學增說:“不那樣兒,忍不住呀,你忍住了?”房芳說:“俺忍住了,……”方學增說:“你是嘴硬,其實心裏……”房芳捂著方學增的嘴,說:“不許說我。”方學增說:“好,不說你了,是我沒出息,忍不住。來吧,我又忍不住了。”
…………
當方學增和他的新婚妻子在柔情蜜意中沉醉的時候,在關內,在山東齊州鹽業公司裏,他的妹妹方學慧仍在孤獨、痛苦中煎熬。命運翻轉快兩年了,但她還沒從昏暗的陰影中走出來,而且時間越久,包圍著她的陰霾倒越發濃重。方學慧太柔弱,而且劇變前後落差兒太大。她從小在濟南上學,無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後,不管社會上怎樣混亂,怎樣變遷,好像都和她沒多大關係,她不過是個端莊,文靜,天真,清純的小女生,處處討人喜歡,她的童年和少年是快樂的,一直到土地改革,奶奶去世,也不過是記憶中的一束陰影,時光流逝,慢慢就衝談了。後來升學,入團,參加工作,入黨,一帆風順,隻是“奉命”嫁人,對象長相不理想,是個缺憾,但他是軍官,政治條件好,這至關重要的一“俊”把相貌之醜全然遮去了。婚後的歡愛和由婚姻而得到的“實惠”讓她心滿意足。哪想到,一場“四清”運動讓曾經擁有的一切瞬間化為烏有,一夜之間,她由“紅”變成“黑”,從人人羨慕的軍官太太淪落為受人鄙夷的棄婦,從年輕的女共產黨員,被機關領導信任和重用似乎前程如錦的青年幹部變成了政治上的“賤民”,甚至是跟四類分子相近的“階級異己分子”,從風光無限變成了淒涼無邊,從處處受禮遇變成了時時受歧視,從讓人豔羨變成了被側目而視,過去,無論本機關還是社會上那些逢迎,套近乎兒的人像落潮的海水般一下子退去,一度親如姐妹的“朋友”也形同陌路,偶爾碰到慌忙躲得遠遠的,像是怕沾上傳染病病菌或不吉的穢氣。出事前,她辦公室,宿舍門前,常常停著自行車,雖然說不上是“門庭若市”,但找她的人總是串流不息,而如今她陰冷的宿舍常年“門可羅雀”,女兒去了幼兒園,出出進進她一個人,形單影隻。方學慧懂得了“世態炎涼”的真正含義,明白了同樣是人,在社會上的處境真的猶如天淵。……方學慧勸慰自己,如果不出來上學,以自己的家庭條件,肯定找不上好婆家,在農村隨便找個條件很差尋不上老婆的男人嫁了,過的是比地獄強不了多少的日子,那種情形,想想都會不寒而栗,那才真叫做生不如死。通過上學,升學,就業,才有幸獲得了絕大多數中國人求之不得的體麵的“吃國庫糧”的生活。現在的跌落,並沒讓你跌到穀底,你應該看成是還事情的本來麵目,是自己“罪有應得”,而且人家還對你高抬貴手,“寬大”處理的,你自己必須堅強地承受,甚至應該感到“慶幸”。但她畢竟是脆弱的女子,從高處跌落的滋味兒確實很難忍受。離婚快兩年了,也有人給她介紹過“對象”,不是“老半貨”,就是前邊有一大窩孩子,甚至有因為酗酒,脾氣壞,被女方踹了的,她一聽頭都大了,這真是“落時的鳳凰不如雞”,她寧肯一個人過一輩子,也不能“剜到籃子裏就是菜”,隨便找個男人讓他作踐。……從出事兒到現在,方學慧再也沒見過杜誌強,離婚後,她仍然抽空兒去杜家看望兩位老人,在那裏見到了杜誌強跟一個女兵的結婚合影,那女人長得又黑又瘦個子又矮,還搭不到杜誌強的肩膀頭兒,按杜誌強他娘的說法兒,是“跟小人兒國裏來的似的”,“一把攥著兩頭不露”,“一個人不敢看,兩個人得拿著把棍子”,老頭子就罵,這個渾小子是秫秸換杆草,越鼓搗越短,他們還說,別看這個小媳婦子人不起眼兒,可是脾氣大,聽說是大幹部的閨女,屬虼蚤的,招著就跳,找這麽個媳婦兒,有這小子罪受。聽老婆婆說,他們兩人回來探親,爹娘讓杜誌強來看看方學慧,順便把苗苗接來住幾天,那女兵一聽就急了,說,杜誌強隻要敢去,她立馬就回蘇州。老父親說,那小子真就不敢去了,真是孬泥。又有一次,杜誌強回來探家,方學慧有事上街,在百貨大樓門口,看見了杜誌強和那個女兵,杜誌強分明也看到了方學慧,但趕緊扭頭,裝作沒看見,方學慧躲在一邊仔細看了看杜誌強的女兵媳婦兒,果然像老婆婆說的,個頭兒矮不說,模樣兒也不能讓人恭維。方學慧看著杜誌強和她說說笑笑地從百貨大樓出來,杜誌強騎上自行車,帶上那女兵,絕塵而去,她心裏特別難受,那一刻 ,死的心都有了。她趕緊回了公司,跑回自己的小屋兒,蒙上頭就睡了。突然,有人敲門,方學慧擦擦眼淚,起來開了門,見是雷鳴,端一碗菜,拿一個饅頭,說:“中午,你沒去打飯,夥房李大爺讓我給你送一份兒來,飯菜票兒我已經替你墊上了。”方學慧忙接過飯菜,說:“太謝謝了。中午,我有點兒不舒服,不想吃,就沒去打飯。”雷鳴說:“許是有點感冒,不吃飯不行。還要多喝開水。”方學慧拿了飯菜票給雷鳴,雷鳴也不客氣,接過去裝進口袋,說:“你吃飯吧。”說完,步履沉穩地走了。方學慧望一望雷鳴的背影,這真是個怪人。一年到頭,除了掃院子,運垃圾,打掃廁所,一有閑空,就捧著像磚頭一樣厚的書著迷地看。世間的學問,除了現實政治之外,其他的無論哲學,曆史,文學,藝術,科學,他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他名字叫“雷鳴”,但每日不聲不響,不哼不哈,當有人問他什麽事,他會不厭其煩地回答,說得一清二楚。他好像木頭人,終日麵無表情,從不義形於色,但公司有人遇到難處時,他會默默地搭手兒幫忙,去得最早,走得最晚。他年紀並不大,但卻像曆盡滄桑的過來人,一副看穿紅塵的模樣兒,眼光像古井一樣深沉。他分明知道自己是沒有出路,談不上前途的人,卻十分關心國內外大事。他從不在人前流露感情,但有一次,方學慧房間的燈頭壞了,他來修理,修好了,坐下來喝茶,方學慧關切地問他家裏還有什麽人,怎麽從不回老家,他說,他父母哥哥姐姐都在香港,大陸上就他一個人,從五七年犯錯誤,他已經快十年沒跟親人見麵了。說到這裏,他已經兩眼滿含熱淚,但他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來,低聲說:“我們算是同病相憐。”方學慧動情地點了點頭。……一九六六年初夏的一天晚上,屋外風雨交加,苗苗從幼兒園回來,就沒有精神,有點兒發熱,方學慧忙給她吃了“安乃近”,沒想到晚上十來點鍾,孩子燒得燙手,昏昏沉沉,嘴裏在說“胡話”,還打哆嗦,方學慧忙抱起苗苗,撐起一把雨傘,就闖出房門,路過雷鳴的房間門口,方學慧“撲踏撲踏”的腳步聲驚動了他,他開了房門,問:“是方學慧?怎麽了,苗苗病了?”方學慧說:“是的,我帶她上醫院。”雷鳴二話沒說,穿上雨衣,把燒得滾燙的苗苗接過去,裹到雨衣裏,說:“方學慧,風大,你好好撐著傘,咱們快走。”他們頂著風雨,一路滑滑擦擦,跌跌撞撞到了醫院急診科,值班大夫急忙給做了檢查,責備他們兩人,說:“你們這孩子的父母怎麽當的?再晚來一會兒,孩子就危險了。”方學慧有點難為情,雷鳴說:“大夫,麻煩你了,孩子她爸爸是軍人,不在家,我是孩子媽媽的同事,幫著送來的。”大夫笑了,說:“噢,原來是這樣。你是雷鋒式的好同誌。”雷鳴麵無表情,說:“那可不敢當。”孩子被安排到觀察室住下,打上針,安靜下來了,雷鳴說:“好了,我回去了,明天早晨我再過來。”沒等方學慧說句感謝的話,雷鳴已經出了急診室,走了。方學慧走到窗前,看著雷鳴瘦小的身子淹沒在風雨中,想起不久前,雷鳴一個人在鹽垛旁陰涼地兒裏看報紙,看完了,放下報紙,自言自語:“來了,一場新的暴風雨又開始了。”方學慧暗想,難道正在中小學開展的文化大革命會向社會蔓延,他們也會再受磨難嗎?……
一九六六年年末,中央關於廠礦企業文化大革命的指示公布了。就好像一場大雨過後,林間空地長出形形色色的蘑菇一樣,全中國從江南到塞北,大大小小的工廠、礦山,公司、商店,處處聞風而動,“忽啦啦”一下子冒出了一批神氣十足,咄咄逼人的“造反派”,他們紛紛成立各種名目的群眾組織,公然責令單位領導解決辦公場所,報銷革命造反所需的諸如筆墨紙張交通等一應費用,而此前頭一天還凜然難犯的領導們居然乖乖地依令而行。於是各單位一、兩天內拉起了一個個“山頭兒”。也有的單位兒,不知是上天護佑,還是最先“殺”出來的頭頭兒具有號召力和凝聚力,抑或是因為人員少,平庸者眾,沒其他人出頭兒,總之,這種單位隻拉了一個“山頭兒”,單位群眾都歸於該山頭麾下,而多數單位則因為揭竿而起,挑頭兒造反的頭頭兒有兩個、三個甚至多個,他們自立旗號,互不買賬,各人招兵買馬,網羅隊伍,而群眾呢,因為長期短期甚至一時跟當權派和不同的造反派頭頭之間的恩怨利害而決定的不同立場,各自投奔不同的造反組織,從而在一個單位形成兩個或幾個勢不兩立的山頭兒,出現了各自為戰,針鋒相對的派係,有點像春秋戰國那種形勢。而這些不同的山頭兒,都自我標榜是最革命的,真正革命的,造反精神最強的,最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而這些同為毛主席的忠誠的追隨者們很快就鬥得難解難分,他們各自排兵布陣,發號施令,向原領導者們叫板,宣戰,這些造反派有的一向吊二郎當,是刺頭兒,現在見有機可乘,像打足了氣的皮球,一下蹦將起來,出露頭角;也有的前一天還循規蹈矩,見了領導謙恭有禮,而一覺兒醒來,搖身一變,像川劇“變臉”,換了臉譜,竟然成了叱吒風雲,張牙舞爪,橫眉怒目的“革命闖將”,讓一般人一個個瞠目結舌,暗自感歎果然是時勢造英雄。當然,當社會上各單位群雄並起,亂雲翻滾的時候,也有那麽一些有頭腦兒,城府深,含而不露的“智叟”式人物,麵對一幹草莽好漢,心裏不服,暗中生“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之歎,有的還老謀深算地想,這幫小子,別看今日跳得歡,早晚有一天拉清單。當然,他們隻是心裏有數兒,並不明示,這些人一般會隨大流,看熱鬧兒,或幹脆作壁上觀,等著退潮的時候才挽起褲腿腳兒,下水檢魚—那當然是後話了。在風起雲湧的造反狂潮中,樺樹溝煤礦裏,讓職工們大感意外的是,礦黨總支成員,礦辦秘書榮子忠竟率先跳出來造了反。而榮子忠造反是受到了他舅舅賈日升—他已經在礦務局扯旗造反,成了煤礦係統赫赫有名的造反司令—的點撥。賈日升於舉旗造反的前夜,把榮子忠召到局裏麵授權宜,他說,這次運動跟以前的運動都不一樣,以前的運動都是各級領導整那些不同時期不同的鬥爭對象,而這次是群眾整領導,下級整上級,這是毛主席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新發展,運動的結果一定是權力的重新分配,就像打仗,要搶先占領有利陣地,要先下手為強,中國的老百姓是一群羊,你扯起一麵旗來,必定有人跟著上。這榮子忠利用當礦辦秘書的條件,慣會賣人情,又常常跟人一起吃吃喝喝,交了一幫酒肉朋友,不出幾天,就拉起了一支隊伍,井下的工人有不少人加入了他的組織,後勤的人眼見大勢所趨,也都紛紛加入。這榮子忠誘騙馬雲離婚之後,如意算盤沒有得逞,馬雲嫁給了新來的轉業軍人,副礦長陳洪傑,榮子忠恨得牙癢癢。運動開始,榮子忠打著“堅持鬥爭大方向”的旗號,造尚書記、尹礦長的反,但真正打擊的對象是尹礦長,因為尹礦長一直是他提拔的擋頭。但這個尹老頭兒是老革命,工農幹部,沒什麽辮子可抓,榮子忠重點揭批他階級立場不穩,同情極右派鬱忠,提拔重用階級異已分子方學增,方的問題暴露後,又極力包庇,和礦務局黨委走資派相勾結,對方的處理,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假處分,真包庇,尹礦長還曾對人說馬雲跟方學增離婚“不合適”,又生方設法把方學增放走,還暗中支持女工房芳跟方學增戀愛提供方便,讓工人階級的女兒投入了階級異己分子的懷抱,尹的階級立場站到哪一邊?不但大字報上這樣批判,而且在大會上,也成了批鬥尹礦長的重要內容,在榮子忠威逼下,尚書記也跟著幫腔,在方學增問題上揭發批判尹礦長,氣得老頭子浮身發抖,馬雲坐在會場裏,聽著台上發言的人糾纏方學增的事,羞得無地自容。她很清楚榮子忠借方學增的事打擊尹礦長,同時也是在羞辱馬雲和她的新婚丈夫陳洪傑。馬雲跟方學增離婚之後,由於榮子忠作梗,尚書記態度曖昧,她的入黨問題一直沒有解決,而且還以馬雲已經超齡為由,拿掉了她的團支部書記職務,現在,榮子忠又拿方學增的事大做文章,分明是出惡氣,泄私憤。馬全禮坐在自己家裏,聽著大喇叭裏的批判發言,肺都氣炸了。礦上一幫看不慣榮子忠的小青年攛掇馬雲拉起一個名為“懲腐惡戰鬥隊”的群眾組織,礦上的幹部工人多有同情馬雲的,紛紛報名加入。但是沒過多久,地區幾個學校的紅衛兵組織受礦務局紅衛兵組織之邀,派十幾個人的紅衛兵小分隊來樺樹溝煤礦“串連”,他們帶著“框框兒”,有備而來,進礦後,一屁股坐在榮子忠一邊,竟宣布馬雲為首成立的“懲腐惡戰鬥隊”是“保皇派組織”,勒令解散,還把馬雲,陳洪傑打成“保皇派”,不得參加群眾組織。緊接著,在席卷全國的“一月風暴”奪權中,地區礦務局賈日升一派奪了權,賈本人成了礦務局係統權傾一時的“二把手”,而且還參加了所在城市的革命委員會,當了常委。在他和來礦幫助奪權的紅衛兵小將支持下,榮子忠一派奪了樺樹溝煤礦“黨政財文”大權,尚書記被“解放”,進了新領導班子,尹礦長和陳洪傑靠邊兒站,而馬雲一派作為“在野”勢力,處處受到壓製。樺樹溝煤礦從此成了榮子忠的天下,弄得烏煙瘴氣,生產一落千丈,處在半停產狀態。方學增所在的臥虎山煤礦,因為是新礦,領導骨幹是從幾個老礦調來的,湊到一起,還沒磨合好,文化大革命就幹始了,也形成了勢不兩立的兩派,運動開始,方學增連夜寫出大字報,檢討自己政審作假的錯誤,表示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而礦裏的兩派都知道無論誰掌權,都要“抓革命,促生產”,而煤礦生產,事關生命安全,非同兒戲,他們知道方學增這樣的人絕不會有政治野心,而又確實能幹事兒,有用處,誰掌權都離不了他,所以兩派都拉攏他,方學增哪一派都不靠近,說自己沒資格“革命造反”,願意接受革命造反派的批評教育,做點力所能及的技術工作,為革命造反派分憂。兩派也就懶得理他了,聽任他自己“領導”自己,每天忙礦裏的技術、安全那些沒完沒了的工作,房芳高興地說:“增哥,這樣太好了,他們打‘派仗’,你專心地工作,他們不找咱的麻煩,娘就可以放心地住下去了。”兩人跟娘說了礦上文化大革命的情況,娘不再怕被革命造反派趕走了,心裏鬆快了不少,可是,又每日每時牽掛著女兒。……
方學慧卻遠不像哥哥那樣幸運。機關、廠礦企業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地區商業局站出來一位“響當當,硬梆梆”的造反派女將—方學慧的商校同學,一起分配到地區商業部門工作的—華貞春。這華貞春本來就稟賦甚好,文才,口才俱佳,在地區商業局統計科當統計員,長期感到懷才不遇,憋了一肚子不平之氣,方學慧沒出問題時,她十分嫉妒方學慧,方學慧受處分了,離婚了,調走了,她滿心希望局領導會調她接替方學慧的工作,但人事科康科長向她透露,他向領導推薦了她,但高局長不同意,認為華貞春為人行事不夠穩重,過於張揚,管理全地區的商品票證,不是合適人選,而安排了從基層調來的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同誌。華貞春氣得想發瘋,但又隻能隱忍。文革來了,出氣的時候到了,康科長躲在後頭給華貞春出謀劃策,撐腰打氣,他說:“華貞春,論政治條件,工作能力,知識水平,你哪一樣比別人差?可是當權派對你的態度呢,你是冷暖自知,最清楚不過了吧?起來,幹,造這一小撮混蛋的反,你挑頭兒,我做你的後盾,他們這夥兒人的問題我包本兒,給你提供炮彈,對方學慧的問題,要抓住不放,看杜誌剛、姓高的怎麽辯解。”華貞春麵對“大好形勢”,早已蠢蠢欲動,讓康科長這樣一鼓動,更加熱血沸騰,立即開始活動,她像祥林嫂一樣見人就講:“長期以來,我們地區財貿係統就是黑線統治,壞人得寵,好人受壓。我華貞春讓他們壓了這些年了,現在,我告訴大家,人逼我反,我不得不反,是到了跟他們算賬的時候了。”商業局的幹部長期以來受共產黨的“服從領導”,“民主集中”,“黨的紀律”等黨性教育,特別是受劉少奇“馴服工具”論的影響,一般人都膽小怕事,比較保守,持重,對華貞春的鼓噪,既不響應,也不反對,往往以點點頭,或“哼哼哈哈”作模模糊糊,模棱兩可的回答,也有人看不慣華貞春的張狂樣兒,私下開玩笑說:“杜主任 、高局長‘壓’她了嗎?‘壓’了她那麽多年,也沒見‘壓’出什麽事兒來嘛。”有的就說:“別胡唚了,可別小看這個華大妮兒,她能量大得很,聽說已經和大學、一中的紅衛兵掛上鉤了,馬上就是財貿係統的政治新星,說不定很快就會成為我們的領導—這個年月,就這樣的人能占上風。”這人說得不錯,華貞春去大學,一中串連,和大學一個紅衛兵“領袖”搞得很粘乎,兩人過從甚密,那紅衛兵領袖和華貞春氣味兒相投,對對方都很欣賞,可謂“惺惺相惜”,那紅衛兵領袖不但文才好,還擅長書法,親筆給華貞春題了一副字,上書:“戰地黃花分外香”,華貞春視若珍寶,貼在自己宿舍正中牆上,見過這題字的人有的撇嘴,有的擠眉弄眼,有的說,這題字飽含深意,隻可會意,不可言傳……紅衛兵們來地區商業局支持和聲援,華貞春挑頭兒成立了地區商業局也是財貿係統第一個革命造反群眾組織,緊接著她又第一個貼出了長達幾十頁的大字報,向商業局高局長,財辦杜主任,分管財貿的地委、行署領導和地委、行署主要領導造了反,批判他們在地區財貿係統貫徹了一條“又粗又長又黑的反動透頂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在階級路線方麵,把方學慧的問題作為重點,指他們上下勾結,對方學慧重用,縱容,問題暴露後,又百般包庇,至今仍安安穩穩地留在共產黨內,而對苦大仇深,根正苗紅,對黨和毛主席有深厚無產階級感情,工作突出的好同誌卻極力排斥,壓製。這篇大字報,一式幾份,在地區商業局,地委、行署大院兒,大街上同時貼出,馬上受到學校紅衛兵組織的聲援和支持,華貞春成為地區財貿係統赫赫有名的造反派“領袖”人物,一九六七年一月奪權,當上了地區財委係統文革組織的副主任,地區商業局革命委員會的主任,相當於地區商業局的局長,一時炙手可熱,她的靠山和軍師,局人事科康科長做了她的副手兒。一九六七年二月初,剛剛過完春節,財貿係統在行署大禮堂召開批判大會,上至地委書記,行署專員,以及財委杜誌剛,地區商業局高局長,下至各個公司的書記、經理等幾十名領導幹部被揪上台接受批判,聲勢浩大,震驚了齊州地直機關,會場上人山人海,被批鬥的地委、行署,財委各局(社,行),各大公司昔日的領導幹部,如今的“叛徒”(?)、“特務”(?)、“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黑壓壓地站滿了一台,袞袞諸公,全然失掉了往日的器宇軒昂,八麵威風,變得低頭脅肩,低眉順眼,低聲下氣,一個個委瑣不堪。方學慧在會場後排靠邊坐著,抬頭望去,見她的老同學、老同事華貞春長發剪成了短發,戴黃軍帽,穿黃軍裝,居然還有不知從哪掏弄來的武裝帶紮在腰間,像《紅色娘子軍》裏的吳瓊花或《洪湖赤衛隊》裏的韓英,十分英武,果然非同凡響,端的是個人物,她昂首挺胸,高視闊步,前台後台間,穿梭往還,幾個穿黃軍裝的年輕男女—有地區商業局的職工,也有方學慧不認識的—圍著她團團轉,而她則在不停地對他們布置、安排著什麽……方學慧暗暗想,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從她調離商業局,快兩年沒見過華貞春,那個一天十八回對著小圓鏡兒搔首弄姿的“老”姑娘,那個喜歡飛短流長,嘰嘰喳喳的長舌女,跟現在台上一顆閃爍的明星一樣光彩照人的女司令真的是同一個人嗎?雷鳴挨著她坐著,低聲說:“你這個同學好生了得。”方學慧怕別人聽見,悄悄說:“別說話。”大會開始了,地區財貿係統各單位的造反派,中層幹部一個又一個作批判發言,無非是按報紙、傳單上那些調子,鸚鵡學舌,牽強附會,生搬硬套,對什麽“利潤掛帥”,“物質刺激”,“單純業務觀點”,“反對突出政治”,“反對學習毛主席著作”等等莫須有的“錯誤”、“罪行”上綱上線,大家眾口一詞,結論是台上這“一小撮(?)”—似乎已經是一大堆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執行的是徹頭徹尾的劉少奇、鄧小平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抗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妄圖複辟資本主義。華貞春是唱“壓軸戲”的,最後一個發言,她批判的是地區財貿係統以杜誌剛為首的走資派和地區商業局走資派高某相勾結,執行修正主義的幹部路線,打擊排斥無產階級先進分子,包庇重用政治上有問題的人,階級異己分子,他們“招降納叛”,目的就是在財委、商業係統搞變天複辟。華貞春列舉商業係統包括各公司有問題的人受到重用的一大堆例子,多用“某某某”有什麽什麽問題,但卻被提拔重用,而在講到方學慧時,卻直接點了名,指“階級異己分子”方學慧,大地主出身,其父是十惡不赦的國民黨軍官,於一九四八年逃亡台灣,方學慧之母大地主出身,土改中被定為地主分子,解放後拒不接受改造,卑鄙無恥地以自己的美色和肉體相誘惑,拉村支部書記下水,為方學慧兄妹出具虛假政審證明,在十幾年時間裏,方學慧和其兄憑借假政審材料入團,升學,參加工作,還混入了中國共產黨,方學慧來地區商業局後,一直受到重用,是杜誌剛和高某的大紅人,還成了杜誌剛的兄弟媳婦兒,一時炙手可熱,方學慧的政審問題在“四清”運動中暴露後,本人被迫作了交待,杜、高等人對方學慧依然溫情脈脈,蓄意包庇,隻作了象征性的處理,調走了事,以掩人耳目。華貞春提高聲音質問道:“難道他們這樣做是偶然的嗎?絕不是!他們對真正的革命同誌,對出身好,根正苗紅的階級兄弟倒百般挑剔,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生方設法兒打擊,排斥,他們愛什麽人,恨什麽人,他們是什麽階級立場,不是昭然若揭了嗎?”坐在台下的方學慧聽華貞春點了自己的名,而且汙言穢語的謾罵,聲色俱厲地批判,簡直如五雷轟頂,她把頭低下,她感到全會場的人都在用眼睛搜尋她,注視她……正在這時,主持會議的人念了一張來自“革命群眾”的條子,稱“革命群眾”“強烈要求把階級異己分子、美女蛇方學慧揪上台示眾”,主持會議的人向著台下吼道:“方學慧來了嗎?滾上台來!”方學慧麵如土色,渾身發抖,艱難地站起來,雷鳴低聲對她說:“這樣做是不對的,方學慧,挺住!”方學慧身子搖晃著,費了好大勁,才從同一排的幾個人前邊擠出去,低著頭,暈暈乎乎走到台前,被等在那裏的兩、三個人一下推上台去,主持人喝令她低頭站好,華貞春又接著批判,繼續分析,說在杜誌剛、高某等推行的修正主義組織路線下,財委係統特別是商業部門長期以來壞人當道,好人受氣,壞人神氣,方學慧就是一個最生動的例證。講到這裏,主持人又說:“剛剛接到革命群眾遞上來的條子,‘強烈要求大會主席團立即研究,宣布財委和商業局走資派對方學慧所做的假處理真包庇的決定無效,開除她的黨籍,行政上開除留用,運動後期作最後處理。”主持人待華貞春發完言,臨時中斷批判,大會“主席團”在華貞春主持下緊急磋商,不過兩、三分鍾,大會主持人宣布:“經財貿係統造反派組織研究決定,接受革命群眾的建議,撤銷原商業局黨組對方學慧的處分決定,開除方學慧的中國共產黨黨籍,開除留用兩年,撤銷其現在擔任的科室工作,自即日起在本單位接受批判,勞動改造!”對方學慧所做的新的“處理決定”宣讀完了,參加會的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個人犯了錯誤,處理過一次,再作處理,這合適嗎?”“台上這些人連黨員都不是,他們就能開除一個黨員的黨籍嗎?荒唐!”“就算真有‘革命群眾’遞條子,這寫條子的人就能代表‘革命群眾’嗎?”“你別傻了,什麽“革命群眾”?不就是他們這幫兒人演戲嗎?”“這哪裏是‘文化革命’,簡直是兒戲。”“折騰這個方學慧符合鬥爭大方向嗎?”“方學慧這個小婦女兒這回完完的,怕是過不去這一關了。”……會議主持人大聲喝令台下“安靜”,說,剛才宣布的處理決定和華貞春同誌的批判發言是“把被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主持人宣布的處理決定和剛才說的話像一根根鋼針刺著方學慧的耳朵,紮著她的腦子,斫著她的心,她頭暈腦脹,快站不住了,但上台前雷鳴低聲囑咐響在耳邊,她告誡自己,不能倒下,方學慧咬緊牙關,倒騰著動動自己站麻了的變軟了的兩腿,重新站好…。台下的人離場了,台上的“正式”批鬥對象由造反派押著離場,沒有人搭理方學慧,她孤零零一個人從後台側門走出來,走了幾十步,見商局財務科老會計“然先生”似乎在等著她,見她過來,迎著她,方學慧難為情地說:“大哥,你在這裏是……?”然先生說:“學慧,別當回事兒。記住,現在是一個特殊時期,很顯然,他們做的處理決定像他們做的一切事情一樣都必然是無效的,你那位老同學現在是昏昏然,飄飄然了,這對她來說,未必然是好事。誰也沒辦法抗拒曆史的必然。一定要想開。”方學慧看著眼前這個臉上棱角分明的老大哥,眼淚奪眶而出,說:“大哥,謝謝你。謝謝你,你自己也要當心。我得趕快走了,今天是星期六,我得去接苗苗。……”說完,匆匆離開了。
方學慧離開禮堂,低著頭走出地委大院兒,匆匆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回到鹽業公司,又匆匆騎了自行車去幼兒園接苗苗。到幼兒園時,小朋友們都被接走了,就苗苗一個人在幼兒園大柵攔門裏邊,翹著小腦袋,可憐巴巴地朝外張望,方學慧的心緊縮了一下,苗苗飛跑過來,說:“媽媽,你怎麽來晚了?俺老師都不耐煩了。”方學慧心想,幼兒園的老師莫非也知道我的事?又對苗苗說:“媽媽有事耽擱了,你們老師還在嗎?”苗苗說:“還在,她們要開會,不放假。”方學慧說:“走,咱們去找老師,給你請幾天假。”苗苗說:“給我請假幹什麽?”方學慧說:“爺爺奶奶想你了,媽媽送你上爺爺奶奶家待幾天。”苗苗高興得跳起來,像小燕子一樣翻飛著,去找老師,請了假,臨走,方學慧說:“葉老師,苗苗在這裏,你們費心了,謝謝了。”葉老師—一個中年老大姐—有點奇怪地看了方學慧一眼,說:“苗苗很聽話,不費心,小方,你太客氣了。”方學慧帶上苗苗離開了幼兒園。過午,她讓苗苗一個人在家看小人書,她去辦公室結清了倉庫的賬目,把賬本子碼放好,又收拾了辦公桌上的東西,放整齊。這天過午出奇的清靜,沒來一個拉鹽的,隻有雷鳴來過一趟,問了句:“沒事兒吧?”方學慧淡然說:“沒事兒。”雷鳴轉身就走了,又在鹽坨中間通道上例行公事地掃起來,盡管過道上沒有任何雜物和灰塵。方學慧的腦袋像被什麽重物擊打過一樣,一直很悶,耳朵裏一直不停地回響著上午開會時華貞春批判發言清脆的聲音和會議主持人宣布對她的“處分決定”時高亢的聲音,她不時地捂住耳朵,再鬆開,但那些聲音仍然執拗地在耳朵裏交替地聒噪。從上午被揪上台到現在,她一直感覺恍恍惚惚,這種狀態讓她麻木,她已經感覺不到劇烈的痛苦。她意識到自己注定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為攻擊、批判、羞辱、踐踏的對象,而且還一定要捎帶著她那可憐的,可悲的,被汙辱被損害的,無處立足安身的母親一起受辱。雖然母親不在此地,但是如果人確有靈魂存在,那母親雖然身在異鄉,靈魂也會不得安寧。這就是“革命”,而且是“文化革命”,是“文化大革命”,方學慧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叫“文化”革命。她隻是個商校學生,知識麵不廣。一直以來,她都把知識、學問等同於“文化”,沒想到這樣鬥人,打人,罵人,汙辱人,往死裏整人,就是“文化”,就是“革命”,就是“文化革命”,這真是一種奇特的“革命”,奇怪的“文化”。她的老同學華貞春多麽英武,多麽威風,而且還多麽“正氣”凜然。現在,她就是“真理”,就是權力,就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她和他們那幫造反派的戰友顯得多麽唐而皇之,無論怎樣的暴戾,陰毒,挾嫌報複經他們的口說出,都顯得“義正詞嚴”,不容置疑,不能辯駁,每個人都在支持,萬眾一心,眾口一詞,擁護的手臂林立,跟隨的吼叫齊嗚,方學慧這樣被揪上台的批判對象也不敢、不會、不能說半個“不”字,也跟著呼喊攻擊,辱罵自己的口號。“牆倒眾人推,鼓破亂人捶”,這眾人中甚至包括被推被捶者本人,落井下石,眾口鑠金,一人一口唾沫足以把人淹死。……方學慧絕望了,她在會場裏聽到華貞春批判發言中列舉其他有政治曆史汙點,或家庭社會關係有問題的人一般都以“某某”指代,心想大約是執行黨的政策,避免“背離鬥爭大方向”,把矛頭指向“群眾”,但對她方學慧卻沒了這個忌憚,直呼其名,而且還冠上了“階級異已分子”的頭銜,方學慧一下被打懵了,心想,從此更沒臉見人了,過了片刻,她被揪上台去,她感到像是一下跌入了深淵,“徹底完了”,當主持人宣布了剛剛作出的對她的新的“處分決定”,她恍然覺得沒路可走了,活到頭兒了。這些念頭兒浮現出來,再也不肯消退,一直在她腦海裏纏繞著,糾結著,似乎眼前隻有一個去處,一個歸宿,而且隨著時間一秒一分地過去,這個去處,歸宿在眼前越發清晰,她拿定主意了,算了,不活著丟人了,別活著受氣,受屈,受辱了,華貞春掌了大權,盡管多少年裏,方學慧從沒得罪過她,甚至沒在任何人麵前說過她一個“不”字,半句壞話,方學慧並沒飛黃騰達,她隻不過入了黨,隻不過做了管理商品票證的辦事員,如此而已,而且,她的所謂“風光”,並不是取自於華貞春,如果讓自己挑工作崗位,她倒寧願去做統計,她從沒傷害過華貞春,甚至希望華貞春處境比她好,受到提拔重用,她方學慧居於她之下,但她做不到,她說了不算。但是華貞春一直嫉恨她,這種嫉恨類似於心胸狹隘的莊稼人對鄰居家的莊稼長得比自家的好,鄰居家的老母豬下的崽比自己家的多而生出的怨憤,是沒有道理的,莫名其妙的,上不了桌麵的。但是沒辦法兒,華貞春就是嫉恨她。現在,華貞春大權在握,一定要出氣,一定要報複,她會把她往死裏整。方學慧隱隱約約覺得女人心胸狹窄,特別容易嫉妒人,而且如果一旦得勢,整人害人會比男人還要狠,文化大革命開始這幾個月,她看到劉少奇和曾經十分風光,風頭甚健的夫人王光美失勢了,跌得很慘,心裏偷偷想,毛主席的夫人江青一直不大出頭露麵,她肯定十分嫉妒王光美,說不定毛主席和劉少奇的矛盾背後就是江青對王光美的不忿。……當然,這種想法隻是一閃念,她從沒對任何人—包括自己無話不說的哥哥—說過。……方學慧很清楚自己處境的險惡,她沒有話可說,沒有任何理可辯,她頭上有辮子可抓,人家再怎麽整她,不用說齊州,就是全中國也不會有人替她說一句話。更糟的是,在她的問題背後,是她母親的—中國人最感興趣,最鄙視的—醜事,中國人常說“打人別打臉,揭人別揭短”,但中國人又最熱衷於揭別人之短,以顯自己之“長”,在政治鬥爭中,特別是這場文化大革命中,似乎又特別流行揭短,因為揭人之短,比起一般的“批判”,更具殺傷力。方學慧知道華貞春不會考慮什麽道德約束,不會留情麵,隻要需要,隻要有機會,她就會揭她的,捎帶著揭她母親的“短”,讓她無地自容,讓她生不如死。方學慧沒有辦法兒了,她的路到盡頭了。坦白,受處分,離婚,再痛苦,她從沒生過這種念頭兒,她上有大半輩子茹苦含辛,為他們兄妹犧牲受辱的母親,下有年幼的女兒,無論怎樣,她都不願意離開人世。但是,現在,她決計這樣做了。這個齊州,名為一個地區黨委、行署所在地,實際上是個不大的城鎮,這天的批鬥大會開過,財貿係統的人員點多麵廣,她方學慧不但被點名批判,肆行辱罵,而且還被揪上台子亮了相,她已然成了齊州城的“名人”了,如果仍然覥顏苟活,不知會被多少人指脊梁骨,而且特別讓人難以忍受的是,華貞春在發言中十分露骨地糟蹋了她的母親,怎麽辦?這種非人非鬼的處境什麽時候會改變?不知道;世界雖大,哪裏有塊地方能容得下她們母女而免於羞辱?沒有這種地方;而且即使活下去,她這個“階級異己分子”的媽媽還會帶給自己的孩子不幸,她會是孩子痛苦的根源;如果她現在死掉,對苗苗的政治影響倒會大大減少,她也不是吃奶的孩子,媽媽死了,她爸爸不會不管她,即使臨時不去蘇州,她爺爺奶奶也會疼愛這個沒媽的孫女兒,會供她上學,媽媽死了,她會哭一陣子,幾天就過去了,孩子小,誰疼她,她跟誰親,不必太擔心。……娘去了哥哥那裏,我沒過去看娘,請娘來這邊,哥沒讓娘來,看來哥是對的,娘真的來了,就糟了。關外偏遠,煤礦職工多數是下井工人,不見日頭少見天,運動應該會溫和一些,哥哥的工作對煤礦比較重要—不像她這種小職員無關緊要,可有可無,那裏掌權的會給哥哥一點麵子,新嫂子房芳又孝順,娘就在那邊待著吧。……這些事,方學慧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得遍數越多,決心越堅定,她對自己說,不猶豫了,下決心了,明天,就是明天,一“走”了之。
方學慧想清楚了,心裏倒鬆快了不少。好像連深重的痛苦和難言的冤屈都離她而去了。晚上,她收拾了苗苗的東西,裝進一個大包,她擰亮苗苗床前的台燈,看著熟睡的苗苗。苗苗臨睡前,問媽媽:“媽媽,我看你不高興,怎麽了?”方學慧說:“沒什麽,媽媽沒有不高興。”苗苗說:“媽媽騙人。你肯定難受了,你哭過,眼睛都紅了。……我猜著了,你是想爸爸了,我爸多長時間了也不回來看我們,也不讓我們去。”方學慧說:“不是給你說過了嗎?你爸爸部隊上有任務,請不下假來。”苗苗說:“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方學慧說:“怎麽會呢,世上的人,除了媽媽,爸爸和你最親,爸爸一定不會不要苗苗的。”苗苗似信非信地點點頭,睡了。……方學慧定睛看著苗苗,心裏說,苗苗,我的孩子,明天晚上,你就不光見不到爸爸,也見不到媽媽了,而且永遠也見不到媽媽了。不是媽媽心狠。媽媽實在沒辦法兒了。……方學慧給苗苗掖掖被子,站起來,回到三屜桌前坐下,她要給娘,給哥哥和沒見過麵的嫂子寫告別信了。她鋪開信紙,拿起筆,還沒寫一個字,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一年多沒見娘了,娘跟著哥去了關外,她也沒去看娘,今年春節,她怕暴露娘的去向,沒敢離開齊州,是去杜家陪老人過的年。她眼前浮現著娘的麵容,因為屈辱和恐懼,娘白皙、俊秀的麵孔變得灰黃、憔悴,娘的身後是忍辱負重的,老得很快的哥哥和年輕、漂亮的新嫂子,他們都睜大眼睛看著她,像要跟她說話,……方學慧擦擦眼淚,在信紙上寫道:“娘,哥哥,嫂子,當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眼淚又模糊住了她的雙眼,淚水落到信紙上,把信紙打濕了,有幾個字字跡變模糊了。……她有好多話要對娘和哥嫂說,過午她想了好多要寫的話,這會兒卻隻覺得心裏噎著疙瘩,什麽也寫不下去了,她又擦擦眼睛,草草寫道:“娘,哥,嫂,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我撐不住了,隻得走了。娘,女兒沒法兒孝順你了,你就在哥那裏吧,一定不要回老家。哥,嫂子,娘就依靠你們了,拜托了。……學慧 一九六七年二月某日”方學慧急急忙忙寫完,把信紙折疊好,裝進信封,寫上地址,貼了郵票,糊上封口,放在桌上。第二天一早,她起來,急忙拿了桌上的信,交給了門衛齊大爺,請他交給郵遞員發走。回屋伺候苗苗吃了早飯,騎車帶苗苗去鄉下杜誌強家。雖然立春十幾天了,但天還很冷,方學慧臨走,雷鳴走過來,問:“天這麽冷,還去杜誌強家?”方學慧說:“對,我擔心運動形勢緊了,孩子在城裏不方便,送她奶奶家待段兒時間。”雷鳴說:“小心別把孩子凍病了。”方學慧說:“我給她穿得很厚,戴上帽子,口罩,沒事兒。”方學慧看了雷鳴一眼,說:“雷鳴兄弟,謝謝你對俺娘倆兒的照顧。俺走了,再見。”雷鳴心裏一怔,想,這是幹什麽,不過把孩子送鄉下去,怎麽像是“告別”,莫非……?還沒來得及回話,方學慧騎上車子,一溜煙駛出了鹽業公司大門。
方學慧騎自行車帶著苗苗跑了二十多裏路,到了杜誌強家。老頭、老太太十分高興。方學慧說:“最近幼兒園裏孩子感冒的挺多,我又常開會,讓苗苗在這裏多待些日子。”老太太說:“那太好了。爺爺奶奶跟苗苗兒親不夠,待多少天都行。”苗苗說:“媽媽,你也在這裏吧。”方學慧說:“不行,媽媽得回去上班,你在這裏聽爺爺奶奶話,以後讓你爸把你接到蘇州去。”苗苗高興得跳起來:“好啊,好啊,我要上蘇州見爸爸了。”一家人一起吃了中午飯,方學慧哄苗苗睡了午覺。她看著女兒,眼淚“撲打撲打”地往下掉,過一會兒,方學慧心想,得快走,心軟了,就走不成了。她站起來,擦幹眼淚,到外屋對公婆說:“爹,娘,孩子放這裏,你二老費心了。我走了。”婆婆說:“學慧,孩子放這裏,又不是在別人家,你怎麽還哭了?”方學慧說:“孩子在這裏,比跟我還好哩。我沒哭,上午來路上風大,眼睛讓風刮得難受,我揉搓紅了。”方學慧怕自己忍不住哭起來,急忙出屋,騎上車離開了杜家。走出來約十來裏路,她騎車朝一個岔路走去,那裏有一座水庫,以前杜誌強回來,他們兩人去那裏玩兒過。她來到水庫大壩下邊,把自行車停好,循著台階,上了大壩,坐了下來。水庫寬闊澄碧的水麵泛動著細碎的波紋,靠岸處殘存的薄冰在陽光下閃亮,有十幾個人在撒網打魚,兩三個人脫了棉褲下到水庫邊的荷塘裏摸藕,凍得嘴唇黢青。方學慧呆呆地坐在那裏,她頭天晚上就想好了,送下苗苗後,就上水庫這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很喜歡這裏的風景,而且,她希望讓這一湖清水洗卻華貞春們吐到她身上的汙穢,可是,打魚的,摸藕的人老是不走,而且,水庫裏的水一定特別涼,她看見摸藕的人凍得上下牙“打架”,他又想起,夏天發洪水,她見到過大水衝來的一具女屍,慘白,腫脹,十分難看,可怕,……她害怕了,猶豫了……死,倒不怕,但這樣死,太苦了,太慘了,太可怕了。還是回自己那間小屋兒,一根繩子往高處一係,把頭往裏一伸,一分鍾就過去了……反正女兒也不會一個人在那小屋裏住了……方學慧站起來,她有點兒頭暈,她想興許是看水麵時間忒長了。她一步步走下水庫大壩,回到路上,騎上車往城裏駛去,回到鹽業公司,她直奔自己宿舍,路過雷鳴的房間,下意識地往他門上瞅了一眼,門鎖著,咦,這人很少出公司大門,這是上哪去了?方學慧想,你已經是半步踩著鬼門關的人了,還操這份兒閑心。方學慧有點兒心慌氣短,從昨天上午參加了批鬥大會回來,到現在快三十個小時了,她沒怎麽吃東西,她覺不著餓,隻是沒力氣了。她暈暈乎乎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兒,看看小鬧鍾,正好是開飯的時候,她想起聽人說過如果空著肚子去“陰間”,就是“餓死鬼”,遭遇會特別慘,據說快要槍斃的人,監牢裏會安排他吃一頓飽飯,送他“上路”。她去夥房買飯,到這種時候也不考慮節約了,她買了一份兒最好的菜,兩個白麵饅頭,又提了熱水。她硬撐著,忍著幹噦,吃了飯,還把碗筷兒刷幹淨,放好了。她坐下,拿出娘和哥哥的照片,哥哥離婚前他們一家四口人的合影,哥哥和新嫂子房芳的結婚合影,還有她跟杜誌剛和苗苗的合影,看了又看,她不知道人死了有沒有靈魂,她記不清人家說的人死後去了陰曹地府,何時喝“迷魂湯”,抹去人對前生的記憶,她把那些照片用小手巾包好,裝到身上,她不能忘了他們,包括那個拋棄了她的杜誌強,她知道他是愛她的,他也是沒法兒。她起來洗了頭,梳了頭發,拿小鏡子照了照自己,看看小鬧鍾已經十二點了,她彎下腰,伸手到床底下摸繩子,但沒摸著,她想起來,很長時間了,她拿繩子給別人用了,她拿了自己的長圍巾,把三屜桌拉到梁頭下麵,自己爬上去,把長圍巾搭到梁頭上,梁頭上的積灰揚起來,迷了她的眼,她擦擦眼睛,把圍巾係了個死扣,用手拽了拽,很結實,心想,就是它了,比繩子還強些,勒脖子輕些。方學慧從桌子上下來,把桌子拉回原處,看看自己的小屋兒,輕輕地把門敞開,看看院子裏,遠處過道裏一盞路燈閃著昏黃的光,各個房間都滅了燈,雷鳴房裏的燈還亮著,這個書迷大概還在看書,書是他的命。“同事們,雷鳴大哥,別了,永遠地別了。”方學慧心裏這樣悶念著,她又哭了。她用手背抹掉淚水,回屋來,掩上房門,心想,不猶豫了,“上路”吧。她在圍巾套下麵地上放個圓凳兒,踩了圓凳兒上去,把脖子伸進圍巾套兒,用腳把圓凳踢倒,心想,完了,這回……還沒想出下邊的意思,她聽見屋門被人撞開了,從外邊進來一個人,慌忙從後麵抱著她輕輕地,慢慢地往上舉著,被勒著的脖子和圍巾套兒脫開了,方學慧艱難地吸了一口長氣,抱她的人把她輕輕地放到床上,方學慧低聲啜泣來,過一會兒,說:“雷鳴大哥,你怎麽?”雷鳴說:“昨天開完會回來,我就很擔心你。今天一大早,你讓齊大爺給你發信,我覺得有問題,把信給你要回來了。”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信來,放到桌子上,又說:“早飯後,我見你往鄉下送孩子,你前腳走,我後頭騎車跟著,你從杜家出來,我還跟著,你上了水庫大壩,我嚇得要命,躲在一邊候著,準備救你,結果你又離開了,我也跟著回來了,今晚上,我一直在旁邊瞅著你哩。方學慧,你太胡鬧了。”方學慧止住哭泣,說:“經過剛才這一場,我自己也知道是太胡鬧,太不應該了。我把脖子伸進去,把圓凳踢翻那一刹那,心裏就後悔了,那個痛苦味兒,那種悔恨,是誰也體會不到的,比萬箭穿心還難受。”雷鳴說:“無論如何都不能走這一步,你狠狠心走了,你母親還不難受死?苗苗怎麽辦?”方學慧說:“大哥,我是實在活不下去了。”雷鳴說:“我到現在還戴著帽子,但從沒動過這個念頭。你總比我還強吧?你不要忘了,對於我們這種專政對象,準專政對象來說,生命的最大意義是讓親人知道他還活著,這對親人是重要的慰籍和支撐。我每隔半年會給香港的親人寫一封信,上邊隻寫‘我活著,而且健康。’像你這樣輕易地拋棄生命,隻能讓親者痛,仇者快。……另外,記住,今天的事,隻有咱兩人知道,對誰都不能說,爛到肚子裏。讓人家知道了,又多了一項批判內容,還會成為那些沒人味兒人的笑料兒。”方學慧感激地看著雷鳴,她第一次發現,他又黑又瘦的小臉兒上,一雙眼睛閃射著熱情,仁愛的光亮,像兩小簇明晃晃的火焰,整個麵部沒有了慣常的呆板,變得生動起來。雷鳴看了看方學慧,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站起來,說:“天很晚了,你休息吧,還要不要我在屋外看著你?”方學慧說:“大哥,你放心,有這一回,我一輩子都不會幹這種傻事了。”方學慧抓住雷鳴的手,說:“大哥,再待一會兒,我很難受,咱再說一會兒話。”雷鳴說:“天很晚了,老亮著燈,讓人家看著不好。”方學慧伸手把電燈拉滅,說:“就這樣,咱小聲說話。”雷鳴說:“學慧,滅了燈,我更不能在這裏。我走了,你休息吧。”說完,轉身走了。屋裏就方學慧一個人了,她開了燈,拿起雷鳴替她截下來的那封寫給娘和哥哥的信,像捏一塊冰或拿什麽不祥之物,她拉開抽屜,把信放進去,忙把抽屜推上,像是怕那封信自己長了腿跑出來,跑到關外去似的。今天的事,多虧了雷鳴。這人平時像隻悶葫蘆,在這種時候,卻如此仗義。他不但心腸好,還心細如發,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如果不是他把信截住,信發走了,到了娘和哥手裏,還不要了娘的命?……這雷鳴因為擔心她出事,居然從早到晚一直跟著她,如果不是他相救,方學慧這條命就沒了,這時候該過了“奈何橋”了。現在想想,真是後怕,方學慧想像得出,如果她真走了那一步,華貞春和她背後的康科長那幾個人會怎樣幸災樂禍。……雷鳴說得對,就是不能做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雷鳴是真正的好人,是終生可以依靠的人,今後凡事都聽他的。前天的批鬥蒙羞,今天的蠢事,就如做了一場惡夢,從明天開始,再大的苦,再大的難,也不怕,為了親人,硬撐著活下去。天底下忍辱含垢活著的人多著哩,為什麽獨有你方學慧不行?……那以後,方學慧打起精神上班,公司革委會按照華貞春的指示撤銷了她的倉庫保管員的職務,讓她和雷鳴,公司靠邊站的領導一起勞動,他們還要和公司的員工一起開會,學習。十幾天過去了,她去鄉下接回了苗苗。社會上的運動如火如荼,鹽業公司這個十幾個人的小單位隻是名義上換了群眾組織掌權,其他事情一如往常,隻是跟著社會上隨大流開開會而已。幾個勞動改造的人的生存狀況恢複了常態。三月份以後,隨著文化大革命形勢的深入發展,地區的造反派組織出現了分裂,自上而下形成了兩大派,包括華貞春在內的革命闖將都去打“派仗”了,鹽業公司這種無足輕重的單位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而方學慧雷鳴這種人倒樂得“逍遙”了。這些日子,方學慧燒了鹹湯,就端一碗給雷鳴喝,包了水餃,也給他送。春暖花開時節的一個周末,杜誌剛來家探親,把苗苗接走了,下班前,方學慧對雷鳴說:“下了班,上我屋幫我包水餃。”雷鳴說:“算了,我從夥房買飯吃就行。”方學慧說:“怎麽,怕接近我這個‘階級異己分子’?”雷鳴說:“哪能呢,好,我去。”下班後,雷鳴去了方學慧宿舍,兩人忙活著包了水餃,下了,吃了。方學慧說:“雷大哥,還想你那個女同學嗎?”雷鳴苦笑著說:“想也是白想。早就不想了。一輩子都毀了。”方學慧說:“沒考慮找個合適的?”雷鳴說:“誰會跟一個右派?我也不想害人家。”方學慧說:“要是有人不怕‘害’呢?”雷鳴說:“那也不行。我已經下了決心,做一輩子獨行僧了。”方學慧說:“大哥,讓我跟你做伴兒麽行不行?”雷鳴吃驚地大張著嘴,說:“學慧,別亂說,這可不行。我不能連累你。”方學慧說:“說不上‘連累’,咱們是黑對黑,誰也不嫌誰。”雷鳴說:“我一個人再苦都不要緊,可不能再把你拽上。”方學慧說:“大哥,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太苦了。……你就讓我陪陪你吧。……”雷鳴說:“不行,不行,我不能……”方學慧說:“你嫌我結過婚,有孩子?”雷鳴掙紅了臉,說:“絕對不是。正相反,我很喜歡你,也喜歡苗苗。對你,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方學慧說:“有什麽不敢的?咱兩人都願意,就行!也不犯法。我們在一起,一個苦,兩個人分開,就隻有半個苦了。”雷鳴說:“就怕是一個人受苦,另外一個人陪著,一份兒苦變成兩份兒苦了。”方學慧說:“隻要兩個人好,再苦也不怕。”雷鳴沉默了,過一會兒,說:“學慧,你讓我想想再說。天不早了,我回去了。”說著,站起來往外走,方學慧從後邊抱住了他,說:“哥,我不讓你走,再陪陪我。”方學慧的摟抱讓雷鳴覺得像被一團火包住了一般,從後背熱到了全身,他轉過身來,抱方學慧抱在懷裏,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方學慧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一樣哭了起來,雷鳴捧起她的臉,給她抹去眼淚,說:“怎麽哭了?”方學慧說:“我太激動了。”雷鳴抱著方學慧發狂般地親吻起來……過一會兒,雷鳴說:“學慧,咱們既然相愛了,就相愛到底。死也死在一起。”方學慧說:“對,就是這話,生死在一起。”雷鳴說:“有個事,我說,了,你得同意。”方學慧說:“你說吧,你說什麽我都同意。”雷鳴說:“咱們結婚以後,隻要共產黨的政策不變,咱就不能要孩子。不能讓小生命來到人世間受二茬罪。”方學慧又流淚了,想了想,說:“好,我同意。”雷鳴說:“學慧,我不是隻圖自己痛快,不是自私。實際上,我天性非常喜歡孩子。”方學慧說:“我知道,我理解。”雷鳴說:“學慧,天晚了,我得走了。”方學慧摟住雷鳴的脖子,說:“我不讓你走了。”雷鳴說:“那可不行。”方學慧說:“我這條命都是你救下的,怎麽都行。”雷鳴又吻了吻方學慧,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頭發,說:“學慧,聽我說,按感情說我求之不得。可是,人家不尊重我們,我們必須自己尊重自己,我們要從單位開介紹信,去民政局登記,領證兒,光明正大地結婚。在我心裏,要像迎娶一位公主一樣娶你。在那之前,絕不……”方學慧仰臉看著雷鳴,說:“哥,我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