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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解放這些年來,祥雲裏陸家大女兒陸國筠最幸運,按老人們的說法兒,是“有福的”。她如願以償地嫁給了少女時代暗自傾慕的心中偶像。雖然周橋是中共的高幹,陸國筠倒從沒想過以此抬高自己的身價,但在一般眼睛裏裝著尺子和稱杆兒的世人看來,陸家大妮兒,這個文靜、端莊的師範學生已然成了讓人“嘖嘖”稱羨的新貴。不但如此,人們當時還認為,陸家大女兒找了這個女婿,給他們整個家庭平添了幾分革命色彩,也就是說,陸家在新社會,照樣“吃得開”。剛開始,倒還真像那麽回事兒,老爺子作為抗日誌士,“民主人士”,當上了省文史館館員,市政協委員,二女兒被錄用為“幹部”,去了革命老區。豈料好景不長,很快陸家就禍事連連。當陸家災禍頻仍,辛苦煎熬的時候,陸國筠和她自己那個小家兒一直安然無恙,陸家人像是不幸墜入了風急浪凶的苦海,陸國筠他們還在幹天幹地的岸上;陸家人像被扔進了無邊無沿的荒漠,陸國筠他們那個小家兒仍是沙漠中的綠洲。周橋在“三反”中受到審查,後來在反右派、反右傾中也遇到了一些麻煩,但都有驚無險,還被安排到省委當了副部長,他們一 家住進了省委宿舍。陸國筠作為出身不好但“表現突出”的“典型”入了黨,還當上了育新中學副校長。周橋前妻生的兒子恒剛又上進又孝順,女兒明明聰明可愛,討人喜歡。陸國筠心地好,視恒剛如己出。兒女雙全,可謂圓滿。僅說他們自己,可謂順風順水,波瀾不驚。陸家人自然都為他們高興。陸國筠也暗自感到慶幸。她知道自已一向比妹妹脆弱,她甚至想,如果國群的遭遇放到她身上,她不一定能撐得住。周橋像一棵大樹,為她遮風擋雨。實際上,這棵“大樹”本身,表麵上,無論遇到什麽風浪,都表現得堅強,豁達,而他內心裏覺得解放後這些年,活得特別累,比戰爭年代打日本鬼子,打國民黨還要累,是心裏累。建國後他一直在文教、宣傳係統做領導工作,按通常的說法,做的是意識形態方麵的工作,可是他想一下,覺得所謂“意識形態”工作,不外乎就是防範人,教訓人,改造人,或者幹脆說就是整人。而在參加“整人”的工作中,他往往狠不起來,表現出不合時宜的“惻隱”和“溫情”,還因此而挨了整,如果不是老領導莊重同誌保他過關,說不定他早成了永遠挨“整”的對象,萬劫不複了,他幾個老戰友,就淪落成自已為之奮鬥了十幾年的新中國的“罪人”了。真是可怕得很。他參加農村的“四清”運動,農村的窮,農民的苦,比解放前好不了多少,甚至還要差的慘狀,讓他觸目驚心。農村中是有少數壞幹部,但有不少幹部受處分,不過是逮不著老虎,抓幾隻蒼蠅而已。至於按“桃園經驗”,清理階級陣線,往上查祖宗三代,往下株連一片,牽連不少在外邊工作的中、青年,他一邊做著這類“工作”,一邊想,馬克思說無產階級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無產階級自己。現在做的這些事,如此忌刻,嚴酷,不近人情,難道真是建設一個新社會所需要的嗎?他有時候想,莫非真的是自己腦子裏帶著剝削階級的烙印,才會麵對“階級路線”問題表現出猶疑、動搖?……一九六二年“七幹人大會”後,黨內所謂“向資產階級讓步”那很短的一段時間裏,他一度感到輕鬆,但好景不長,大饑荒的傷疤剛好又忘了疼,階級鬥爭形勢又變得緊張起來。經過大批判的輿論預熱,一場來勢空前猛烈的,名稱奇怪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又開始了。倏乎間,大中學校裏書聲弦歌變成了刀光劍影。省委按照中央指示,派工作組進駐學校。周橋作為工作組組長,帶人去了省師院。他對所見到的景象感到震驚。昔日的莘莘學子變得麵目全非。有不少學生也不知從哪來這麽一股勁,也不知對學校的領導和權威,他們的師長怎麽會有那麽大的仇恨,肆行攻擊,詆毀,出言惡毒,狂悖無羈。在周橋看來,學生中的少數過激分子比一九五七年那些大嗚大放的狂熱分子—這些人後來自然都成了右派,無一例外—還要囂張、狂妄得多,他按老經驗,認為這些青年人年少無知,錯誤地估計形勢,又有一批人要上鉤落網了。工作組按照上級部署,開展“反幹擾”,抓“遊魚”,捉“害群之馬”。周橋覺得如果運動後期這些學生受到處分,倒真是咎由自取。但同時他也暗想,這些孩子一輩子全完了。正當他為這些挨整的學生惋惜,彷徨觀望,等待上級指示,而不服氣的學生也在作不屈的抗爭,雙方僵持不下的緊要關頭,突然,中央一聲令下,工作組全部撒出學校,而且,周橋聽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批評工作組犯了“方向、路線錯誤”,是鎮壓學生運動,和北洋軍閥,國民黨反動派幹的同樣勾當。他覺得像從急轉彎的汽車上給甩了出來一樣,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周橋他們是趁造反的學生們不注意,倉皇逃出學校的。反對工作組,炮轟周橋的大字報,大標語貼滿了校園和大街兩旁。周橋離開了學校,一方麵暗自慶幸,覺得卸下了一個大包袱,如果經他的手,最後定案,把那些激進學生打成“反革命”,他會覺得欠了那些青年的債,終生良心不安,另一方麵,他也預感到,工作組撤了,但這事不算完,那些造反派學生—特別是挨過整的—一定會找工作組,特別是他這個組長算賬,批鬥是免不了的了。而在這之前,陸國筠早已被學生們寫大字報點名批判了。周橋想,看來這場鬧劇,他們夫妻都要上場了。周橋回到機關,所到之處,從大街到大院,到處是大字報,到處是看大字報的學生和市民,他想不通,一九五七年搞“大嗚大放”,不少奉命參加整風給領導提意見的大學生,根據反對黨的幹部,就是反對黨委,反對黨委就是反黨的邏輯,小小年紀,就被打成了右派,毀掉了一生。而現在,那些公然“炮轟”、“火燒”從大學黨委到市委、省委,指名打倒各級黨委領導幹部的學生,卻成了這個地球上最革命的人,最風光的人,神聖不可侵犯了。既然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共產黨是代表無產階級的執政黨,這些學生造誰的“反”,革誰的“命”?國家還是那個國家,共產黨還是那個共產黨,而對那些少不更事的青年學子,何昔非而今是,前倨而後恭?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在大學幾十天,他看到學生們那樣輕易地被煽動起來,而且一下子變得那樣無法無天,橫行無羈,對各級領導目為仇敵,對“黑幫”—他們的老師—那樣殘忍,少數學生,赤裸裸的表現欲,領袖欲那樣露骨,那樣昭然若揭,種種言行,真足以驚世駭俗,讓人歎為觀止。而他們卻是代表了運動的“大方向”,是最“革命”的。這讓周橋百思不得其解。中央文革一幫“左派”,是不可一世的領軍人物。沒多久,周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各地學校裏少數激進的造反派,並不是什麽“先知先覺”,不過是他們比較敏感,通過各種渠道了解了內幕消息,投“革命”之機,決心聽命於中央文革,奮起“造反”,攫取政治利益。當全國各地周橋一類執行共產黨正統路線,在大中學校裏彈壓反對派,如臨大敵地整少數學生時,他們哪裏會知道,他們抓的“遊魚”,“右派”,恰恰是在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堂而皇之的文化大革命竟然是在暗處靠小道消息來推動的,這讓周橋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這豈不是比西方的多黨政治還要可怕,還要下劣得多。而他們這些像共產黨成立以來一貫所做的那樣,按黨中央指示去做的人,就糊裏糊塗地成了犯“方向路線錯誤”的可憐蟲,十足的犧牲品。“群眾運動”,不過是假“群眾”之名,以群眾為工具,實現特定的政治目的的手段罷了。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過後,從北京發端的頗帶有陰謀色彩的紅衛兵運動掀起的那種當代“義和團”式的狂飆,很快就禍亂全國,一個月內,先是周橋他嶽父被抄家,嶽父本人被打傷,緊接著嶽父的弟弟,一個學養深厚,為人剛直的文學教授含冤自殺。……周橋的兒子恒剛對這一切一直保持矩離,有他的認識。而他的女兒明明這種無知、單純的孩子唯恐跟不上革命潮流,狂熱地追隨,連姥姥、姥爺都不認了,聲言要“劃清界線”,……周橋和陸國群暗中歎息這些孩子給毀了,但又沒有辦法兒,因為即使在自已的家裏,也不能說與革命潮流相悖的真心話。……就在周橋每天憂心忡忡,愁腸百結的時候,師院紅衛兵加強了對他聲討和批判的火力。終於在九月初的一天,他在騎車上班時,在省委大院附近被師院一群氣勢洶洶的學生抓住,架到他們開來的卡車上,戴了高帽子,胸前掛了大牌子,押回學校,跟師院校黨委的領導們一起在大會上接受批鬥。批鬥大會開了三、四個小時,他們這些批鬥對象被迫低頭彎腰站著,雖然天已轉涼,但會場上人多,加上疲勞,疼痛,周橋臉上的汗珠子“啪啪”地落到台子上,竟積成了一個小水窪,校領導中一位老同誌暈倒在了台上。會散了,學生們不準周橋回家,而是把他關押起來,由一白一黑兩個紅衛兵看押,勒令他檢查,交待迫害造反派,鎮壓學生運動的罪行,什麽時候交待好了,什麽時侯放他回家。周橋中午沒回家,下午下班了,仍沒回家。亮亮幾天前請長假回祥雲裏了,明明放了學回到家,問:“媽媽,我爸還沒回來呀?”陸國筠把飯菜做好了,周橋沒回來,天黑了,路燈亮了,還是沒回來。陸國筠慌了,讓明明自已吃飯,騎上自行車直奔省委大院,省委門口一位解放軍戰士說:“周部長平常日子總是準點上班,老遠就下自行車,進大門笑著和我們打招呼。可他今天沒來上班呀。我們還以為他出差了呢。……最近幾天師院的紅衛兵來過幾次找周部長,會不會跟他們去師院了?”陸國筠知道門衛戰士話說得婉轉,實際上周橋是被師院紅衛兵揪走了。她的腿當時就軟了,她聲音抖顫著對門衛說:“同誌,我不騎車了,放你這裏,我去找他。”
陸國筠心急火燎,跌跌撞撞地轉了兩路公交車,又步行了好遠一段路,總算到了師院。已經是晚上了,但學校裏仍然熱氣騰騰,所有的大樓都燈火通明,廣揚上在開批判會,路上有學生在辯論,貼大字報的看大字報的人們熙來攘往。陸國筠穿越過路上的行人,來到辦公樓前,見從樓門口走出幾個女紅衛兵,忙走過去問:“同學,我請問一下,你們知道前一段在你們學校當工作組組長的周橋在哪裏嗎?”一個小巧玲瓏模樣兒甜甜的女紅衛兵打量陸國筠一眼,似乎看出了陸國筠和周橋的關糸,臉上閃過一絲惻隱之情,很友好地說:“上午開的批鬥大會,他上台接受批鬥了,中午會就散了,怎麽他沒回家嗎?”另外一個女紅衛兵說:“他很可能是被留下來寫檢查了吧。”還有一個女紅衛兵很幹脆地說:“我勸你,趁早別找他了。找也沒用,交待不好,不會放他走的。造反派對他意見很大。”幾個女紅兵嘰嘰喳喳地走了,陸國群被撂在了那裏,正一籌莫展,這麽大個師院,這樣大個大樓,哪裏去找周橋?陸國筠橫下心來,應該就在這個辦公樓上,我就一個個房間挨著找,找到半夜也得找到他。她正要上樓,一個沒戴紅衛兵袖章的女學生走過來,是一個長得很敦厚的圓臉姑娘,神情有些落寞,她示意讓陸國群跟她走到樓前一個陰影兒裏,說:“阿姨,你是周部長家裏的人吧?”陸國群點點頭,說:“對,我是她妻子。你是這學校的學生?”那女孩兒說:“我是師院學生。是支持工作組的。按現在的新精神,我們被打成‘保皇派’了,也不是紅衛兵了。我剛才聽見你在找周部長,我給你說,周部長被關在四樓四一零房間,有紅衛兵看著他寫檢查哩。我上樓去交檢查,看見他了。”陸國筠問:“怎麽,你們學生也要寫檢查?”女孩兒點點頭,說:“是,我們這些主張實事求是對待學校領導,不讚成搞過火鬥爭的學生,是保守派,也算犯了方向路線錯誤了。現在有個說法兒,叫‘站錯隊’了,造反派讓我們寫檢查。阿姨,你去找周部長吧。”陸國筠問:“同學,你叫什麽名字?謝謝你了。”女孩兒說:“你別問我叫什麽名字了,也不用謝,你快去找人吧。”女孩兒說完就匆匆離開了。陸國筠急如星火地走進大樓,爬上四樓,找到四一零房間,猛地把門推開,走了進去,見周橋正背對著門,坐在一張三抽桌前寫東西,兩個在門口坐著的紅衛兵站了起來,白淨臉兒的凶巴巴地問:“你是誰?幹什麽的?為什麽胡亂闖進來?”黑臉兒男生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她,陸國筠心跳得很厲害,但竭力使自己靜定,板著臉,一字一板地說:“我是周橋的妻子,我來找他,讓他回家吃飯。有事明天再說,工作不是一天幹的。”周橋急忙轉身,站起來,說:“國筠,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陸國筠正色道:“我的丈夫失蹤了,我能不來找嗎?即便公安局抓人,也會通知家屬。”周橋說:“紅衛兵小將也會通知家屬的,可能還沒來得及。他們讓我寫寫前段工作組犯錯誤的情況,寫完了就回去,你趕快回家吧。”陸國筠走到桌子前,把寫了字的稿紙攏在一起,拿在手裏,說:“走,我們回家,晚上在家裏加班寫。寫不完明天上班再來寫。”說著就伸手拽周橋,周橋說:“國筠,你不要慌。就是走,也得征求紅衛兵小將的同意。”白淨臉兒的男生蠻橫地說:“走?往哪走?交待不好,絕對不能走!”陸國筠說:“周橋當工作組組長,是省委派的,他又沒犯罪,你們憑什麽剝奪他的人身自由?”黑瘦臉的男生說:“憑什麽?憑我們是紅衛兵,憑我們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毛主席說,造反有理。周橋是省委走資派的黑幹將,他在師院幾十天,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犯了嚴重罪行,我們要徹底清算。什麽‘人身自由’?笑話。如果有必要,無產階級就是要剝奪資產階級的自由。周橋參加迫害了革命師生,我們就是有權揪他,鬥他,關他!今天,他不能踏出這個房間半步,你有本事,找個地方告去吧。”周橋忙過來,對兩個學生說:“兩位小將,她學習差,覺悟低,對我犯的錯誤的嚴重性認識不足,我回去後一定批評她。”又對陸國筠說:“國筠,我作為黨的幹部,必須按毛主席的教導,相信群眾,相信黨,正確對待紅衛兵小將的批評和鬥爭,我在師院犯了錯誤,就得向革命師生低頭認罪,好好檢查交待,好了,你回去吧。天晚了,就沒公交車了。明明一個人在家,也不放心啊。”陸國筠說:“事已至此,顧不了那麽多了。”回頭又問兩個學生:“你們能不能給個明確答複,要關他多長時間?”白淨臉兒紅衛兵說:“第一,你沒有權利問我們這個問題;第二,我們可以告訴你,關多長時間,取決於周橋本人的態度;第三,具體何時放人,由我們的領導來定,我們說了不算。”陸國筠又問:“也就是說,你們打算長期關押他?”黑瘦臉兒男生說:“你也是個頑固分子。我們沒有那樣說。你願意那樣理解,是你的事。”白淨臉兒紅衛兵:說“我們已經調查了解過了,你是育新中學的當權派,教育黑線人物,你今晚上的表現,我們會向育新中學的造反派組織通報,你就等著挨批鬥吧。”陸國筠冷冷地說:“隨你們便吧。我來找自已的丈夫,也沒犯什麽王法。”黑瘦臉兒紅衛兵說:“你和紅衛兵對抗,就是反對文化大革命,反對毛主席。”白淨臉兒咬牙切齒地說:“你等著,你絕沒好下場。”陸國筠脊梁上掠過一絲涼氣,低聲說:“好,我等著。”她暗暗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色厲—甚至色也不“厲”—內荏了。周橋說:“陸國筠,你怎麽變得那麽強呢?你不用擔心我。放心,我在這裏沒事兒。你快走。”陸國筠不能再堅持了,她看一眼一下子就憔悴了不少的周橋,顫聲說:“那我回去,你當心自已。時候不早了,明天再寫。”周橋看了看手表,說:“好了,你快走吧。再晚了,就沒公交車了,現在街上也沒三輪車了。”陸國筠隻好走了,急急忙忙走出周橋的禁閉室,急急忙忙下樓,從二樓往下走,快到一樓了,沒有燈,慌忙中,她把下邊兩蹬兒當成一蹬兒,一下踩空了,“撲通”,跌倒在地上,她掙紮著爬起來,右腳脖子疼得要命,不能走了。她想,這是崴了腳脖子了,可槽糕了。夜深了,樓道裏空無一人。她咬緊牙關,掙紮著站住了,明明一個人在家,不知怎麽著了,再疼也得往回走。右腳脖子鑽心地疼,她咬著嘴唇忍著,一瘸一拐地往學校大門口走,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走過,沒一個人理會她,一場運動才搞了幾個月,這些孩子怎麽會變得如此冷酷?莫非他們都以為我是個被打瘸了的“黑幫”,才沒人搭理我?她好歹走出了學校大門,借著門燈看了一下手表,末班車早就過去了,陸國筠艱難地走著,心想這樣走,走一夜,走到天明也到不了家。空蕩蕩的馬路上,偶爾走過一兩個行人。街上真的沒有三輪車,夏天紅衛兵“破四舊”,說坐三輪車是人壓迫人,通令取締了,她聽說,拉三輪車的沒了飯碗,很急,有膽兒大的,晚上偷偷出來“拉活兒”。陸國筠一邊艱難地往前走,一邊看近處有沒有三輪車出現,她走出幾百米遠,右腳脖子疼得太厲害,實在走不動了,在路沿石上坐下來,傷心地哭了。上帝,怎麽會這樣?這究竟是為什麽?莫非真的是“禍不單行”?叔叔自殺,爸爸被抄家,被打傷,現在輪到她和周橋遭難了?陸國筠坐了十幾分鍾,又掙紮著站起來,艱難地,歪歪扭扭地往前走,從她身旁走過一個五、六十歲的漢子,到她麵前停住了,說:“你這個女同誌怎麽了?”陸國筠說:“我剛才去師院有事,下樓時崴腳脖子了,天晚了,公交車沒有了,想等個三輪車也沒有,我家在省委宿舍,天明也走不到。正犯愁呢。你這位師傅能幫幫我嗎?”那漢子說:“我就是拉三輪兒的,家就在跟前這巷子裏,我回家騎車,送你回家。”那漢子匆匆走了,不過幾分鍾,蹬著三輪車回來了,二話不說,把陸國筠扶上車,騎上車緊蹬起來。陸國筠說:“你這個師傅可救了我的命了。”那漢子說:“我看你像個老師,你在師院上班?”陸國筠說:“你看得不錯,我是個老師,不過不在師院,是教中學。”漢子說:“甭管大學,中學,連小學,老師們受罪了。”漢子是個愛說話的,過了一會兒又問:“老師,你貴姓?你娘家住哪裏?”陸國群說:“我姓陸,娘家住祥雲裏。”漢子說:“祥雲裏陸家,那你是陸老先生的大女兒,剛才扶你上車,我看你有點麵熟,沒認出來,你爸,你叔都常坐我的車,坐車還常多給錢。他們可都是好人啊。你叔的事,俺也知道了。太慘了。好人不得好報啊。”陸國筠說:“大叔,可別這樣說,了不得。”漢子說:“怎麽著?舊社會,我就拉洋車。他們還打我的‘反革命’?你說,現在這事兒,三輪車取締了,說是坐車的壓迫拉車的,這是哪跟哪啊?我拉了一輩子車了,不讓幹了,一家人紮起脖兒來還是讓俺喝風倒沫啊?這夥子半大孩子,還不就是想點麽是麽,頭腦子一熱,想怎麽胡來就怎麽胡來,鑽頭不顧腚,管死不管埋?當官兒的又都不問事兒了。我看這好好的社會,硬是讓那些說人話不辦人事兒 ,吃人飯不拉人屎的家夥給踢蹬了。”陸國筠說:“大叔,我再勸你一句,這些話,可不敢亂說。”漢子說:“倒也是。深更半夜的,跟你說幾句狂話,出出窩囊氣,實際上,當著人家的麵,咱也不敢亂說,還得淨揀那跟形勢的話說哩。天塌下來砸眾人,愛乍著就乍著吧。”總得有半個多小時,漢子把陸國筠送到了樓門口,陸國筠從口袋裏掏出三元錢來遞給那漢子,那漢子推讓道:“我已經辦了‘歇業’了,再拉人掙錢就違犯政策了,我今晚上就是幫忙。陸老先生家的人我更應該幫忙,這個錢我不能收。再說,就是收,也不能收這麽多呀。”陸國筠說:“錢不多。今晚上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就倒大黴了。我們都是不遠的街坊,你幫了我,算是我孝敬你的,總行了吧。”那漢子這才把錢收起來,說:“我扶你上樓吧。”陸國筠說:“不用了。大叔,天太晚了,你趕緊回家吧。”老漢騎上三輪車走了。陸國筠強忍著疼痛,抓著樓梯扶手兒爬上樓,到自己家門口,屋裏亮著燈,門沒關好,陸國筠推門進了屋,桌子上的飯菜,碗筷還擺在那裏,明明沒在屋裏,陸國筠驚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忍疼下樓,沿路輕聲喊:“明明,明明,……”突然見一棵路燈柱子下有團黑影兒,趕緊走過去,果然是明明倚著線杆睡著了。陸國筠蹲下,見明明凍得蜷縮著身子,臉上掛著淚痕,陸國筠鼻子一酸,落下淚來,搖晃著明明,喊道:“明明,快醒醒,起來,咱回家。”明明驚醒了,擦擦眼,見是媽媽,抱著媽媽哭了:“媽媽,你怎麽才回來呀?爸爸呢?”陸國筠說:“你爸讓師院的紅衛兵揪去批鬥,扣著他不讓回來,在那裏寫檢查,我去找他們,人家說什麽也不放人。”明明聽了,像個小丁點孩子一樣,裂開嘴哭著說:“那他們什麽時侯放我爸回家呀?爸爸單位的領導也不管他呀?”陸國筠伸手擦去明明臉上的淚水,說:“他們沒權力老關著你爸爸。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你莊伯伯。走吧,咱上樓。”明明跟媽媽一起回家,見媽媽腿瘸了走不動,問:“媽媽,你怎麽了?”陸國筠說:“我從師院辦公樓四樓下來,樓道裏黑,我摔倒了,崴了腳脖子了。”明明忙架著媽媽,母女兩人上樓回家,明明說:“那明天你得抓緊上醫院看腳呀。”陸國筠說:“那我也得先去找了省委領導,把你爸弄出來再說。你別管了,抓緊睡吧。可是忘了問了,你吃飯了嗎?”明明說:“你走了,我吃了一點。你還沒吃飯呢。我幫你熱熱,你吃飯吧。”陸國筠說:“不用熱了,我攙點開水,好歹吃一點就行了。你快回你屋睡覺吧。”明明說:“我跟你一起睡,我害怕。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好嚇人。”
第二天一大早,陸國筠就掙紮著起來,看看右腳,腫得像小油簍,皮膚發亮,像透明的一樣,鞋也穿不進去了,她咬著牙,找了周橋的一隻布鞋,穿在右腳上,趿拉著,拄了根棍子,一瘸一拐地下了樓,去找住在本大院的莊重同誌,莊重見到拄著棍子,瘸著腿的陸國筠,很吃驚,說:“陸國筠,你怎麽搞的,像個傷員,腳怎麽了?一大早來找我,有什麽事?”陸國筠苦笑笑,說:“昨晚我去師院‘闖營’,搭救你的部下,人沒救出來,自己下樓時摔傷了。”莊重夫人忙過來,扶陸國筠坐下,陸國筠說了昨天的事情,莊重沉重地歎了口氣,說:“亂彈琴,中央明確指示,不準揪鬥工作組成員,他們是執行中央和省委的指示嘛,責任在上邊,不在他們嘛。沒辦法兒,現在是‘大民主’,‘大民主’也是民主的一種形式,但現在有不少人是在搞無政府主義了。……現在,省委還沒有倒嘛,我們這些人都還在嘛,國筠同誌,你放心,今天我就派辦麽室的人去把周橋要出來,不過,我提醒一句,要相信群眾,相信黨,相信毛主席,對紅衛兵小將,要看他們的大方向,不要有怨氣。”陸國群從莊重家回來,明明從夥房買來飯,母女兩人吃了,明明去學校找紅衛兵組織替媽媽請了假,回來陪媽媽去醫院看腳傷,一位女大夫讓拍了片子,原來不隻是“崴腳脖子”,是骨折了,大夫給做了處理,然後,打上了石膏,完事後,女大夫悄悄問:“是不是挨鬥受的傷?”陸國筠麵帶戚色,說:“不是,是我自己下樓摔傷的。”女大夫說:“這些日子天天有被學生打傷了送來的。我看你的衛生戶口,在中學裏工作,還以為也是那種情況。太可怕了。”女大夫又問:“你丈夫是什麽工作的?他怎麽沒來?”陸國筠說:“他在黨政部門上班,出差了,不在家。”女大夫歎息道:“當幹部也不容易。”陸國筠想,現在的中國,剩不下幾個“容易”的了。
陸國筠在醫院借了拐仗,找了三輪車,十分艱難地回到省委宿舍,萬分艱難地爬上樓,回到自己家。她半躺在床上,寫了致學校領導和造反派組織的請假條,一並讓明明帶上,說:“明明,你去學校給我請假。醫院證明上寫了,骨折,臥床休息,恢複得好,不出問題,也要臥床休息三個月。從現在開始,咱隻能從夥房買飯吃了。你姥姥家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沒法兒說讓你繼香表姨來咱這邊。”明明說:“不讓她來也好。”陸國筠問:“怎麽了,表姨挺喜歡你的呀。”明明說:“那倒不假,可是,她成份不好,讓她在咱家長期生活,同學們知道了,什麽看法兒?咱們家政治不好的親戚太多了。”陸國筠看著身量長高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但仍然滿臉稚氣,傻乎乎的女兒,文革才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陸國筠快不認識自己的女兒了,她說的話,和她這個當媽的隔著心,不像是出自自己的女兒之口,而是另外一個什麽人借了女兒的軀殼,來說這些話。明明剛說的這幾句話,讓陸國筠覺得特別悲哀,甚至厭惡。這種政治上的附炎趨勢雖然罩著一層“革命”的外衣,但骨子裏和對權勢、財富的攀附一樣卑劣,因為不論怎樣掩飾和美化,“政治正確”,“革命”的背後,依然是社會地位,機會,聲譽,以及物質享受等等利益。所謂“階級鬥爭”,仍然是對利益的剝奪和分配。……陸國筠冷冷地說:“明明,媽媽不願意聽這樣的話。在自已家裏,我們還是不要對自已的親人做這種階級分析。沒辦法兒,我們就是這種家庭的人,明明,如果你爸爸當年不去延安,你也是地主家庭出身。我想到你姥姥、姥爺,是想他們對我的愛,而不會也不可能去想他們在舊社會是有地位的人,是剝削階級。那就沒一點兒人性了。”明明不肯退讓地說:“在階級社會裏,沒有抽象的人性,隻有階級性。”陸國筠說:“一個人,作為人存在,首先要具備人性,比方說,不論什麽階級的人,父母都疼自己的孩子,孩子都孝順父母。在這個基礎上,再有什麽‘階級性’。”明明說:“媽媽,你這種觀點,是錯誤的,是違背毛澤東思想的。”陸國筠不作聲了。她知道她辯不過也說服不了女兒,而且當話題涉及到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時,再去爭,即使在自己家裏,也是有很大風險的。文化大革命以來,親人之間互相揭發的事,屢屢發生。當然她堅信,雖然女兒很“革命”,很狂熱,也很執著,很嘴硬,但還不至於出賣自己的爸媽。第二天,明明放學回來,撅著嘴,很不高興,陸國筠問:“你替我請假了吧?紅衛兵頭頭說什麽?”明明不高興地說:“媽媽,你昨天私自去師院找紅衛兵鬧,太莽撞了。”陸國筠很愕然,說:“怎麽了,就是家裏養隻小狗、小貓,不見了,也得出去找找,一個大活人,我孩子的爸爸突然不見了,我不能去找找,問問?怎麽回事兒,學校裏出什麽事兒了?”明明說:“上午師院來了一幫人,找了咱學校的紅衛兵組織,他們一起貼了你好多大字報,大標語。”陸國筠說:“是這樣。大字報上都寫了些什麽?”明明說:“說你和爸爸頑固堅持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說你對抗紅衛兵運動,反對毛主席的紅衛兵,反對文化大革命。”陸國筠說:“還說什麽?”明明說:“反正這回你把師院的紅衛兵徹底得罪了,他們說要和咱校的紅衛兵團結、戰鬥、勝利在一起。把俺爸和你批倒鬥臭。臨了還說,‘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可凶了。”陸國筠覺得事態嚴重了,但強作鎮定,她見明明眼淚汪汪,小臉兒焦黃,說:“明明,別害怕。工作組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也不是你爸爸的發明創造,他是執行者,不會有多大罪責,媽媽去找你爸,也是人之常情,爸媽成不了‘三反分子’。不用緊張。好了,快去買飯來吃。”明明吃著飯,還是忘不了學校的事,咬了兩口饅頭,又說:“批判你的這批大字報貼出來,俺班兒的同學都不敢靠近我了,躲著我,離我遠遠的。……我真害怕會被紅衛兵戰友拋棄。……” 說著就“啪噠啪噠”地掉眼淚,陸國筠慌了,說:“怎麽還哭了?忘了咱講的那些誌士仁人的故事了?這點兒委屈還算點事兒?”
又過了五、六天,經過省委文革辦公室派人幾次去師院交涉,周橋總算給放了回來,但條件是,師院開批鬥會,必須隨叫隨到。傍晚明明放學回來,見到爸爸,撲到爸爸身上,哭了好一陣,一會兒,又被爸爸逗笑了,那晚上,明明十分高興。媽媽腳上有傷,在床上坐著,明明把爸爸拽到媽媽床沿上坐下,她搬個小椅子來,坐在爸爸麵前,說要好好看看爸爸這幾天瘦了沒有,一會兒又跑出去,拿來蘋果,削好了,切成兩半兒,讓爸媽吃。一會兒又跑出去給爸媽端茶水,因為興奮,白裏透紅的小瓜子兒臉兒一直漾溢著燦爛的笑容,活像粉色的月季花。周橋說:“好了,明明,別忙活了,坐一會兒吧,看見我閨女這張笑臉,這些日子的鬱悶全都煙消雲散了。”陸國筠說:“是啊,你回來了,你女兒那張小臉兒才陰轉晴了呀。”快十點了,陸國筠催了幾次,明明才去睡覺。過了一會兒,陸國筠讓周橋扶著去了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聽見從明明的小房間裏,傳出輕柔的呼吸聲,兩個人躡手躡腳,屏住呼吸,走進明明的小房間,站在她的床前,默默地看著充分放鬆,酣然熟睡中的女兒,站了好幾分鍾,這才腳步輕輕地出來,把小旁間門輕輕關上。陸國筠說:“你不在家,她不肯自己睡,非得跟著我睡,折騰一大會子,才睡著。你回來了,她安心了,放鬆了,頭挨著枕頭就睡著了。好可憐的孩子。大人有事,讓孩子跟著遭罪。”周橋說:“林副主席不是說了嗎?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觸及每個人靈魂的大革命。我們一家人這算是開始‘觸及靈魂’了。”陸國筠點點頭,說:“天不早了,你快洗澡睡覺吧。”周橋說:“我去弄水,先幫你洗完了,我再洗。”陸國筠說:“你這幾天肯定被革命小將折騰得很累了,我上午自已擦了身子了,不用洗了。”說完躺下睡了。周橋弄了熱水,自己先脫光了衣服,隻穿個及褲衩兒,跑到陸國筠床前,不由分說,幫陸她脫去內衣,抱了她就去衛生間,陸國筠一邊緊貼著周橋的身子,一邊說:“你看你,……小心我的腳。”周橋一邊說:“知道。”一邊把陸國筠放到澡盆裏,小心翼翼地把受傷的腳放在浴盆邊上,然後認真地給陸國筠洗了起來。陸國筠說:“你那麽累,還非得給我洗。”周橋說:“再累也願意給你洗,本來累,也不累了。” 周橋仔仔細細地往陸國筠白皙,圓潤,光亮的胴體上撩水,擦香皂,衝洗,陸國筠全由著她,說:“多少天沒這樣洗了,太舒服了,太享受了。”周橋對著她的耳朵說:“我更享受。”陸國筠說:“都成了老嫲嫲了,有什麽享受的。”周橋說:“即使將來真成了老嫲嫲,也還是享受,永遠是享受。”陸國筠說:“好了,差不多了,別這麽仔細了,快幫我擦幹吧。”周橋把陸國筠身上擦幹了,用毛巾被裹好了,抱起她回到房間放到床上,拿被子蓋好了,趁勢親了她一口,自己忙去洗了澡,光著身子,上了床,一下鑽進陸國筠的被窩兒,把陸國筠緊緊地摟在懷裏,陸國筠說:“你怎麽洗完了也不穿內衣,連小褲衩兒也沒穿?”周橋說:“我剛才慌著給你洗,忘了拿幹淨內衣。先不穿,等親熱完了,我再起來去穿吧。”說著,就伸手扒去了陸國筠身上的內衣、內褲,陸國筠盡著他拚命地摟抱,親吻,說:“你不累呀,行嗎?”周橋說:“給你洗了,我也洗了,不累了。”陸國筠哼哼著說:“快使大勁摟摟我,對,越使勁越好,想死我了。……”周橋拚命地摟抱,親吻著她。周橋和陸國筠結婚這些年,知道陸國筠在夫妻情愛上的特點。她不是欲求無度,不知厭足,一晚上也離不開男人的女人,她對自己的愛人是一種持久的,激情和理性結合的愛。她的情愛(性愛)始終是羞法的,適度的,溫馨的,她對己之所愛給予的溫存是含情脈脈的,讓人流連的,而不是沒完沒了地廝纏,也不是“蜂狂蝶浪”的;她的愛,像春花秋月,而不是烈火豪雨,是行雲流水,而不是洪濤激流;是甘冽醇厚,回味綿長的佳釀,而不是辛辣,燒灼,姿肆張揚的烈酒;她對情愛美食不是饕餮吞食,而是細嚼慢咽的;她從不主動“進攻”,而總是欲迎卻拒的“接受”;她在愛人麵前,並不作千嬌百媚狀,而是如桃李無言,玉樹亭亭,讓人越發心向往之;她像精致、素雅的甜點,讓她的愛人慢慢品嚐;像一本永遠讀不完,看不厭的書,讓深愛她的人長久地吟詠,體味,沉湎於其中。她對周橋說,對她來說,最最需要的,是在家裏睜眼看到你,說話能叫到你,伸手能摸到你,屋裏總有你的腳步和身影,她就感到安全,滿足和幸福。如果周橋不出差,兩人早晚能見麵,常常是各人在自己房裏看書,做事,睡覺,有時幾天,甚至一個星期也不到一起“親熱”,但如果周橋出差不在家了,即使是一、兩天見不到,周橋回來後,陸國筠就會高興得眼睛發亮,晚上就會依戀纏綿,她會說,一兩天沒見你,好想你。……這種時候,單是親吻和愛撫,怎麽也不會使她滿足,非得兩人激情澎湃地“親熱”了,她才會像醉了一樣,匍匐在周橋身上,甜甜地睡去。這種時候,周橋常常輕輕地撫摸著她,想,真是個金子一樣純潔的女人。……這晚上,雖然陸國筠一隻腳捆著繃帶,但還是像瘋了一樣,恨不能讓周橋把她吃了才好。因為叔叔的事,陸國筠心裏難受,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一起“親熱”了,這段時間,即使周橋有那種念頭,也勸自己忍著,剛才周橋幫她洗澡,那種想法兒已經十分強烈,但又想,她心情不好,腳上有傷,不能勉強她,……可是上床以後,周橋發現陸國筠還像原先一樣,幾天的分別讓她對他的思念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而這種強烈的思念隻有兩人肉體的深度結合才能得到舒解。……周橋就這樣摟抱、親吻著陸國筠,還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急於“那樣兒”,讓她盡情地享受一陣愛撫吧,她真的“想”了,再“那樣兒”,……過了一會兒,陸國筠輕輕地說:“別強忍著了,不難受啊?上來吧,……還怕我不願意呀?”周橋聽不得她這一聲兒,迭忙地爬到她身上,說:“我知道你想我想得厲害,,想多親你一會兒,……”一邊說,一邊就迫不信待地“進入”了。陸國群滿足地調皮道:“讓它安穩地在裏邊待一陣,別慌著動。我看看你急成啥樣兒。”周橋說:“我才不急呢。就這樣待一夜才好哩。”說完,真的一動不動了,過了一會兒,陸國筠說:“你這人也真是……,不讓你動,還就真不動?”周橋胸脯緊壓著她讓人迷醉的乳房,嘴對嘴親吻著她,吸吮著她甜甜的舌頭,一邊就劇烈地動了起來。……陸國筠摟緊他的後腰,說:“用勁,再大點勁兒……我真想死你了,……不這樣,我過不來那個勁兒。……”陸國筠在周橋身子下邊激動得輕聲“哎喲,太好了,……”不時用滿口小牙兒咬周橋的肩膀和胳膊,……周橋就這樣在陸國筠身上折騰著,陸國筠覺得自己像是上了峰巔,又訇然跌下……兩人纏綿得累了,陸國筠趴在周橋身上一動不動,周橋輕輕撫弄著她,說:“平時你那麽溫文爾雅的樣子,那天去找我,說話還挺厲害。”陸國筠說:“厲害嗎?我倒沒覺得。”周橋說:“你怎麽不害怕?你那麽小膽兒。”陸國筠說:“關係到你,就不小膽兒了,死都不怕。”……兩人緊緊地依喂著睡了。
周橋被師院紅衛兵“釋放”出來後的兩個來月,他們這個小家兒,就像漂浮在激流中的一葉扁舟,雖然已是風雨飄搖,波翻浪湧,但小舟暫時還沒有傾複,他們從紛亂的“單位”回到家中,仍得以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安寧和幸福,但有道是“複巢之下豈有完卵”,這小小安樂窩兒的好日子很快就到了盡頭兒,隨著紅衛兵大串連結束,學生返校鬧革命,大中學校派係林立的造反派紅衛兵組織爭著比拚誰革命,誰造反精神強,具體說來也就是比誰敢於矛頭向上(當然除“無產階級司令部”之外),誰更能以“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勁頭喊出驚世駭俗的革命口號,造反號令,誰更敢揪鬥各級黨委裏的“龐然大物”,誰更敢於對“當權派”和“牛鬼蛇神”搞武鬥。他們“炮轟”市委、省委和“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有的已經點了劉少奇、鄧小平的名)”的炮火越來越密集,火力越來越猛烈,聲威越來越大,而恰在此時,也許是上邊還嫌全國不夠熱鬧,又先後下達了廠礦企業和農村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指示,全國各地各行各業除部隊基層之外的所有單位,每個角落,村村起火,處處冒煙,文化大革命真的呈現了“燎原”之勢。社會上各個單位“造反”,不像學生娃娃見樣兒學樣兒,鸚鵡學舌,沒事兒找事兒,因為這些地方造反比學校晚,沒經曆夏天工作組進駐那一段,沒有什麽人推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壓製“革命群眾”,各單位的情況大同小異,基本上都是那些一向“在野”,不得誌,不受重用,對當權派有意見,或者曾經確實受到或者自認為受到過當權者打壓的人(農村的四類分子和機關單位的右派分子除外),還有一些懷才不遇,野心勃勃的人,一向調皮搗蛋,大錯誤不犯,小錯誤不斷的人,當然,內中也有個把像他們自我標榜的“赤膽忠心”,“路線覺悟高”,誓為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奮鬥的人,種種動機各異,目的不一的人乘此風雲際會之機,破門而出,揭竿而起,各色人等烏合在一起,糾集上隨大流的群眾,很快就把各處弄得亂成一鍋粥。人謂“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在整個文化大革命中,學生是打頭陣的,運動的主力軍還是工農大眾,工人,貧下中農造了反,很快就顯現了強悍的戰鬥力。到處是遊行的隊伍,所有單位都擺開了“戰場”,是人兒不是人兒就敢揪鬥本單位和上級主管單位乃至更上級的當權派,戰歌嘹亮,鑼鼓喧天,高音喇叭從早晚都在大喊大叫,震耳欲聾,中國之大,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安放一個當權者平靜的辦公桌兒了。領導幹部們一個個惶惶不可終日,造反派們一片歡騰,說“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已經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即將遭受滅頂之災。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和《十六條》公布之後,中國的政治舞台上,出現了一個讓世人稱奇的現象,就是各省市自治區黨委按中央部門和大學批判“黑幫”,“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做法兒,依樣畫葫蘆,爭相把文化、教育,宣傳,意識形態部門的有代表性的領導幹部定個罪名,拋出來在報紙和廣播上公開點名批判。按照《十六條》規定,公開點名批判領導幹部和“反動學術權威”,必須經省市自治區黨委批準,凡是被公開點名批判的,就向世人表明,此人已經被黨組織定了性,成為“敵我矛盾”了。這種做法,起始於江蘇省委拋出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各省市紛紛訪效,一時成了一股風。明眼人看出,這樣做的目的是一石三鳥,其一,對上,意在向中央,無產階級司令部,中央文革表明,本級黨委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在向“混進黨和政府及社會各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發起攻勢,在主動革命,而不是在做革命的伴腳石;其二,表示省委在和造反派,革命群眾一起戰鬥;其三,向下級黨組織和全社會昭示,省(市)委權威猶在,而且在主動地、大張旗鼓地揭露三反分子和走資派,省(市)委特別是“主要負責同誌”是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是“好的和比較好的”,切勿誤判,誤傷。盡管這種做法,立即被自詡“心明眼亮”,“火眼金睛”的革命造反派斥為“丟車保帥”,“假批判,真保皇”,但各省市委仍然樂此不疲。就在寒流滾滾,嚴冬來臨的時候,十二月中旬,陸國筠腳傷剛好,回校上班十來天,猶如平地一聲雷,周橋被省委拋出來在黨報和廣播電台上點名批判了,罪名大得嚇死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推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急先鋒”,“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階級敵人的代理人、保護傘”,一古腦兒按在了他頭上,加在了他身上。批判文章中把他在反右派運動中表現“右傾”,下放陶陽一中後包庇右派分子,一九五九年跟彭德懷相呼應,反對三麵紅旗,文化大革命中壓製革命師生等一糸列錯誤和“罪行”串在一起,又從他的剝削階級家庭出身以及解放後娶資本家小姐為妻找出“階級根源”,一個貨真價實的“三反分子”的形象塑造得生動、豐滿,活靈活現,讓不明就裏的人不由得想,真是“不揭不知道,揭出來嚇一跳”,原來周橋的問題這樣嚴重。省委、省政府,省直各個大機關,各大學,無例外地按省委的部署,開展對周橋的批判,貼出了成百上千張大字報,省委機關接二連三地召開大會批判他,一時間萬箭齊發,雷電交加,周橋被打得暈頭轉向。他找莊重,這位老領導表情凝重,似有苦難言,隻是說讓他“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曆史是公正的,要正確對待,要經得起考驗,雲雲。雖然都是官腔,套話,不著邊際,但這些話由莊重說給周橋聽,卻也意味深長。周橋想到大院兒裏已經出現了莊重的大字報,又據說他和中央文革炙手可熱的張春橋曾在一起工作過,兩人一向不睦,看來莊重同誌也已自身難保,在劫難逃了。……就在這同時,育新中學的造反派也聞風而動,貼出了成百篇批判陸國筠的大字報,特別荒唐的是,居然有幾張大字報指她為“叛徒”,說她解放前被撲後,變節投降,從狗洞裏爬了出來。分明是信口雌黃,卻說得頭頭是道,煞有介事。一段時間以來,中央首長講話,“兩報一刊”—指《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誌,文化大革命中代表無產階級司令部發聲—的社論文章,說到運動的鬥爭對象,通常的排序都是“叛徒、特務,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而在世人的心目中,所謂“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簡稱“走資派”)這個從“四清”運動後期才杜撰出來,說來拗口,聽著刺耳的名號,總有些難以拿捏,掌握,捉摸不定,要有些什麽樣的問題,才能定為“走資派”,誰也沒給出標準,前不久還是官相莊嚴, 冠冕唐皇,正氣浩然,其中不乏德高望重,萬人景仰,幾乎可以與“黨”等量齊觀的大領導,突然變成了“敵我矛盾”的走資派,而且還要“批倒鬥臭”,“踏上一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還要“成為不恥於人類的狗屎堆”,如此天地懸殊的突變,幾近於指鹿為馬,誣良為盜,雖然造反們咬牙切齒,群眾也跟著大喊大叫,連當權派本人也點頭哈腰地承認自己是“走資派”,這當中除個別人或因堅持“原則”,或因“死心眼”,承認工作中有缺點,錯誤,但不肯接受“走資派”這個頭銜之外,絕大多數大大小小的領導幹部即使心裏不服,表麵上也做出口服心服的樣子,有的還極力做誠懇,虛心狀,以示心悅誠服。據說之所以會這樣,是他們出於“黨性”,出於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忠心”,擁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虛心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因而違心地認領這種罪名,原來黨性和忠心居然可以如此體現,這是現代社會一種稀有的,奇怪的“黨性”和“忠心”,這和封建王朝時候愚忠愚孝的忠臣孝子們所謂“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倒真是一脈相承。這算中國現代史上的一種奇觀。麵對“天威”,不敢說真話,隻講違心的,甚至“誅心”的話,或者陽奉陰違,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已然成為一種“潛規則”,此風一直綿延不絕,到文化大革命期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不隻當權派對於當“走資派”不過是姑妄聽之,應付過關,爭取落個好的態度,少受點皮肉之苦,心裏知道這其實不過是一場鬧劇,即使革命造反派對那麽多當官兒的都成了“走資派”,心裏也覺得懸懸乎乎,如果能查出當權派是叛徒,特務,那這個人就是板上釘釘,成為鐵案,永無“後患”了。所以,各單位的革命造反派特別熱衷於抓“叛徒”,“特務”,對凡是建國前蹲過敵人監獄,或脫過黨,一段時間和組織中斷過聯係,總要想方設法搜尋證據,千方百計把這人打成“叛徒”,而凡在白區工作過,或者有海外關係,親朋好友中有特務嫌疑的,本人有留學經曆,甚至會外語的,家裏被搜查出外文書報的,就挖空心思,尋找線索,把相關人員弄成“特務”,一時間,“叛徒”帽子滿天飛,“特務”分子遍地走。革命造反派組織以揪出了叛徒,特務為傲視同儕的輝煌戰果,而對批鬥叛徒,特務,手段怎樣過火,都覺得順理成章,心安理得。報紙、廣播對周橋公開點名批判,學校裏對他們夫妻的大字報攻勢,特別是造反派居然指陸國筠為“叛徒”,一下把她打暈了。她強使自己鎮定,在校園裏把那些大字報快速看了一遍,除了說她是“叛徒”的那一篇之外,沒有任何真正可以稱為“錯誤”—更不用說“罪行”—的東西,全是歪曲事實,肆意攻擊,無限上綱那一套。而說她是“叛徒”,更是缺乏常識的無稽之談。濟南解放前,她參加學生遊行時,連地下黨團的“外圍”都不是,不認識任何地下黨團組織成員,她怎麽有可能成為“叛徒”?她想當“叛徒”也當不成呀。她慢慢沉下心來,中午放學了,她穿過大字報陣,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裏也貼滿了大字報。剛才她已經告訴了明明,中午不回家了,各人到夥房買飯吃。她小心翼翼地繞過大字報,走到自己辦公桌跟前,坐下來寫關於自己被撲和出獄的情況說明,寫完後,複寫了兩份,分別交給雖然也在受批判,但名義上仍在任的學校黨支部書記和紅衛兵組織各一份,回來又抄成大字報貼了出去。做這些事,她心裏不住地默念著孩童時爸爸教海的,自己當時並不明白 其含義的兩句話“倉促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告誡自己要沉著,冷靜,挺住。顯然,在這場運動中,他們這個小家庭不可能“獨善其身”,他們的災難已經來臨了。周橋被公開點名批判,就屬於“敵我矛盾”了,不能再給他增加負擔了。為了周橋,為了孩子,要像周橋說的那樣“堅強起來”。過午放了學,她一個人先回了家。不一會兒,周橋也回來了。陸國筠急切地問:“怎麽會這樣?是什麽原因要這樣搞?”周橋說:“全國各省、市都在這樣搞,這叫‘丟卒保帥’,讓幾個無足輕重的人做替死鬼,當替罪羊。你們學校怎樣?”陸國筠說:“了不得了。全校造反派矛頭集中對著我,有一張大字報居然說我是‘叛徒’,我已經貼了大字報反駁了—當然隻是說明我被撲和被保釋的情況。”周橋說:“好,說明一下情況就行了,不必和他們較真。”陸國筠說:“我倒也不怕,反正不會真的成了‘叛徒’。我隻擔心你。人家說公開點名批判,就成‘敵我矛盾’了,那不就完了嗎?”周橋說:“怎麽會真的‘完了’?”兩人正說著話, 恒剛來了,放下手裏從鄉下買的土特產品,看看爸媽,眼圈兒紅紅的,說:“爸、媽,我來晚了,你們吃苦了。”陸國筠說:“恒剛,這段時間家裏不素靜,你一直沒在省城,我從心裏覺得沒個依靠,你總算回來了。怎麽這回出差這麽些天?”周恒剛說:“這回接到任務,下連隊報到基層官兵的學習訓練情況,我很願意去,中央關於軍隊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指示下來以後,部隊機關、報社裏也有人活躍起來,我不想跟他們攙和,連隊裏不搞‘四大’,堅持正麵教育,正好可以在下邊躲著。可待的時間長了,我又不放心你們。看報上批什麽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怕爸爸被揪鬥,急得了不得。可是任務完不成,不讓回來。”周橋說:“你去的地方離老家近,沒回去看看你娘?”恒剛說:“去了。帶的東西,有她讓捎的糊塗麵子什麽的。”陸國筠問:“你娘她好嗎?”周恒剛說:“她倒挺好的,天天聽廣播,掛著你們,說,城裏亂,不行回老家躲起來算了。讓你們寒假回去。”陸國筠說:“這不是可以躲起來的事呀。”周橋說:“現在這個搞法兒,還不知怎樣弄,恐怕哪裏也去不成。到時候看情況吧。”周橋問:“恒剛,這次在連隊,搞的什麽材料?”周恒剛說:“是大軍區下的任務,總結基層連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突出政治的經驗,一遍遍的通不過,軍區首長怕被造反派打倒,用這些東西給自己臉上貼金唄。”周橋問:“任務完成了嗎?”恒剛說:“昨天剛剛交上稿子。我今天早晨聽了省台廣播,就給報社領導打了電話,趕了回來。 我從報社過來的路上,見貼了不少攻擊你的大標語,進了這個大院,也貼得到處都是。這叫什麽事兒呀。” 周橋說:“前些日子師院的學生已經貼過一陣了,現在,都公開點名批判了,火力當然會更猛了。”陸國筠忙著去做飯了,周恒剛問:“爸爸,這到底是怎麽啦?”周橋說了省委機關和育新中學對他們兩人批判的情況,周恒剛急得站了起來,說:“省委為什麽要這樣搞,也是學外省市那一套,搞舍車保帥呀?”周橋說:“咱們國家不從來都是這樣嗎?什麽事情都得跟風呀。不然就是跟不緊,是立場態度問題。省委把我拋出來,是跟風,中學裏揪你媽媽的‘叛徒’,同樣是跟鳳。見樣學樣兒。”周恒剛說:“這問題不就嚴重了嗎?怎麽辦?”周橋說:“農村裏不是有句話嗎?‘幹牛屎糊不到身上去’,沒什麽了不得。讓他們先忽隆一陣,運動後期,不還得定案嗎?定案還是要看證據。現在不過是瞎折騰。”周恒剛說:“媽媽受得了嗎?”陸國筠正端著菜往桌上放,說:“恒剛,別擔心我。我也想通了。既然找了你爸這個‘當權派’,我大小也算是個‘當權派’,就不能怕運動,怕群眾了。放心吧,我挺得住。我就是擔心明明。”周恒剛說:“怎麽明明還沒回來?”陸國筠說:“這些學生狂熱得很。經常開會,搞活動弄到很晚,明明也是紅衛兵,積極得很。常常回來得很晚。”陸國筠又回廚房了,周恒剛對爸爸說:“我看現在是越來越胡鬧了,省市委這些大領導居然屈服於壓力,不顧原則,把明知沒多大問題的幹部給拋出來,就像人為了保自已的性命,拿自己的親人去喂狼一樣。這是極端的不負責任。他們為了保住自己,不惜把自己的同誌,幾十年來忠心耿耿為黨工作的幹部當成人肉盾牌,這和革命戰爭年代出賣戰友有什麽兩樣?他們口口聲聲捍衛這,捍衛那,他們就這樣捍衛的?他們的黨性哪裏去了?解放以後,搞了那麽多運動,動不動把人打成敵對分子,談笑中就判人的政治死刑,他們何等瀟灑,從來沒有心慈手軟過,就好像他們整的不是人,而是豬狗。搞了一、二十年,社會上能搞的人差不多搞一遍了,共產黨開始自己搞自己了,搞到他們自己頭上了,就受不了了,就拿自己的部下,戰友開刀了。搞窩裏鬥,自相殘殺了。這是極端自私的赤裸裸的機會主義。這樣做,政治上是錯誤的,道德上是可鄙的,是信仰的破滅,是一種卑劣的叛賣行為。這叫什麽‘共產黨’?”陸國筠一邊往桌上擺碗筷,一邊聽周恒剛說話。周恒剛意猶未盡,又說:“還有,現在到處抓‘叛徒’,‘特務’,偌大的國家,八億人口,那麽偉大的共產黨,就沒有人想一想,怎麽革命隊伍裏一下子冒出來那麽多‘叛徒’,‘特務’?難道這樣共產黨很光榮嗎?把好人搞成‘叛徒’,‘特務’,這不是草菅人命,破壞黨的事業嗎?”周橋擺擺手,說:“好了,小剛,別那麽慷慨激昂了。你這孩子,什麽時候都會有不一樣的想法兒。這些話,隻能爛到肚子裏。記住了嗎?”陸國筠看看恒剛,這個一身戎裝,英俊帥氣的年輕軍官,言談中滿是書生意氣。當他有感而發,侃侃而談的時候,一雙澄澈的眼睛時而閃閃發亮,時而憂鬱黯然,眉眼間時而洋溢著疾惡如仇的凜然正氣,時而又滿含著悲天憫人的感傷情懷。陸國筠疼愛地看著恒剛,端一杯水遞給他,說:“你爸不讓說,咱就不說了。喝口水,歇歇吧。”轉臉又對周橋說:“恒剛說得有道理,實際上有不少人這樣想,就是沒人敢說罷了。”周橋說:“說的是啊,大家都不說,就他敢說。不就很容易成為被槍打的‘出頭鳥’嗎?”陸國筠說:“恒剛,還是得聽你爸爸的,一定要謹慎。爸媽下一步還不知麽著,這個家,你妹妹,還得靠你哩。”周橋看看牆上的掛鍾,說:“快七點了,怎麽明明還沒回來?”周恒剛說:“我下樓去看看。”周恒剛走出省委宿舍大院兒,站到大門外路邊上,等了有二十幾分鍾,才看見明明低著頭走來。周恒剛喊:“明明,走快點。”明明看見哥哥,緊跑幾步來到哥跟前,路燈下,周恒剛見明明頭發散亂,瓜子形兒,白生生的娃娃臉上,好幾道用手擦淚留下的汙痕。周恒剛握住明明的小手兒,說:“手這麽涼。這麽晚了,怎麽才回來?有人欺負你了?給哥哥說。”明明“哇”一聲哭了起來,哽咽著說:“哥,咱們家完了。爸爸成了‘三反分子’,媽媽是教育黑線的黑典型,走資派,人家還說她是‘叛徒’。今天過午,紅衛兵組識把我開除了。班裏的同學開我的辯論會,《十六條》上規定不準學生鬥學生,他們說是開辯論會,實際上是批鬥我。逼我揭發爸媽,跟爸媽劃清界線。可是我揭發不出來呀。他們一個勁兒喊口號嚇唬我。有個平常不喜歡我的女生—我功課好,她嫉妒我—還動手打了我。……哥,我怎麽辦呀?”周恒剛說:“爸媽在家裏等你等得著急了,擔心死了。咱回去,你上傳達室裏洗洗臉,回家就說紅衛兵組織開會學文件了,先別給爸媽說下午的事兒了,他們壓力太大了。媽媽做好飯了,先吃完飯,咱再給爸媽說說,聽聽他們的意見。哥一定幫你。”明明在傳達室洗了臉,跟哥哥一起回到家,裝作沒事兒的樣子,幫媽媽盛飯。一家人一起吃了,圍著爐子坐下,周橋說:“恒剛,明明,作們兩個都在。當前的事,我給你們說說。”明明急不可待地問:“爸爸,他們會關你,打你嗎?”周橋說:“省委既然這樣搞了,爸爸肯定會吃些苦頭,但省委機關畢竟是些幹部在做這一類事情,跟學校裏的毛孩子,社會上的工人、農民還不一樣。鬥一定會鬥,但一般不會打人。你們都不用擔心我。日本鬼子,國民黨我沒怕過,解放後,‘三反’運動,打我的‘老虎’,‘熬鷹’,七天七夜不讓睡覺—我落下了失眠的毛病,現在還沒好徹底,每晚上要吃安眠藥—我也沒像有些人那樣,不但承認自己有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問題,還亂咬別人。我一分錢也沒承認,一句假話也沒講。”明明說:“你‘頑固不化’,會鬥得更凶。”周橋說:“我可以按現在中央的精神承認所謂‘路線錯誤’,但不會隨便給自己編造沒有的東西。即使他們再胡來,我也不會走你伯川老爺的路。日本鬼子和國民黨的子彈沒打死我,我決不會死在共產黨搞的運動裏。這個,你們和您媽媽都放心。至於身體可能受點摧殘,那不必過慮。受了損傷,以後慢慢恢複。這也是一種鍛煉。”兩個孩子麵色沉重,不吭聲。周橋又說:“恒剛,你是大人了,還是軍隊報社的記者,要講原則,講黨性,守紀律。要謹言慎行。一定不要意氣用事。組織上如果讓你和我劃清界線,你就—至少在形式上—積極響應,不要頂牛。明明還是個小孩子,讓這麽小的孩子參與這種殘酷的政治鬥爭,這本來就很可怕。但是,沒有辦法,誰也沒法兒置身於局外。明明,紅衛兵也會逼你揭發批判爸爸媽媽,你也要有個好的態度。他們找你了嗎?”明明說:“紅衛兵組織今過午就開我的辯論會了。他們把我開除了,讓我揭發你們的問題。有個女生還打了我。”陸國筠驚問:“怎麽還挨打了?誰打的?打哪裏了?疼不疼?”明明說:“俺班兒裏功課最差的一個女生。她說我態度不老實,從後頭踢了我一腳。當時有點疼,現在覺不著了。”陸國 筠悲傷地搖搖頭,說:“這是什麽事兒啊,小小的女孩子,不論是對老師,還是對自己的同學,都能打能罵。這叫‘革命’嗎?”又問:“明明,你揭發了嗎?”明明說:“……沒有。……我想不起揭發什麽。……”周恒剛說:“明明,什麽都不用揭發。實在不行,就學亮亮那樣,幹脆不去上學了,反正也不上什麽課。”明明哭了,說:“不,我一定要上學,我不離開學校。我還要爭取有好的表現,他們說,如果我表現好,可以重新吸收我加入紅衛兵組織,還說,我如果不和爸媽劃清界線,以後入團,升學,入黨,當兵,當幹部,甚至當工人,什麽都不行,一輩子都完了。……”明明哭起來,爸媽和哥哥互相看看,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話安慰明明。過了片刻,明明抬起頭,說:“爸爸,媽媽,你們天天教育我,要聽毛主席的話,聽共產黨的話,你們都是共產黨員,為什麽不聽毛主席的話,犯錯誤呀?”沒等爸媽回答,明明又問:“媽媽,你從國民黨監獄裏到底怎麽出來的,你出賣同誌了嗎?”陸國筠哭笑不得,說:“你這個孩子,怎麽學校裏紅衛兵那一套你都相信?我在學校裏貼了大字報把當時的情況說明了,你沒看啊?我那時沒加入任何革命組織,隻是普通學生,因為國民黨特務暗殺了聞一多,出於義憤,隨大流跟同學們上街遊行,國民黨的警察來了,我嚇壞了,跑得慢,給抓住了,他們問我,我什麽也沒說,也沒什麽可說。隻待了兩、三個晚上,你舅媽她爸爸就具名把我保出來了。”明明說:“可是,紅衛兵說你是狡辯,頑固到底呀。再說,舅媽她爸是老反革命,讓他保出來,也不是什麽好事兒呀。”周橋說:“明明,你們這些孩子太小,很多事你們不懂。你媽媽當時隻是個不諳世事的女學生,她能當什麽‘叛徒’?她‘叛’誰呀?這都是笑話。再說,你舅媽她爸是法學家,抗戰前當過法官,後來在大學裏教書,就是不去台灣,他也不是反革命。再說了,一個遊行的女生被反動政府抓了,他費力給保出來,這不是做的對人民有利的事嗎?怎麽倒罵他是‘老反革命’?還有,你問我們,為什麽不聽毛主席的話,犯錯誤,這個問題太難回答。我隻能說,我和你媽媽主觀上都是聽毛主席話的,不是反對毛主席的,我們願意接受革命群眾和黨組織的審查。如果將來爸媽真的成了計麽‘分子’,我們同意你和我們劃清界線。”明明說:“你們說得都有道理,可是,俺那些造反派同學不放過我呀,我該怎麽辦呀?”明明趴到爸爸腿上,嗚嗚地哭起來,周橋用手撫弄著明明的頭發,眉頭緊鎖,麵色沉鬱,陸國筠背過臉去,低聲飲泣。周恒剛眼裏含著淚,把明明拉過來,讓明明坐到自己腿上,擦去她臉上的淚水,說:“明明,你聽哥哥說。第一,爸媽不是反革命,媽媽更不是叛徒,無論別人怎樣說,你都要相信,爸媽是天下最好的爸媽,第二,文化大革命是‘運動’,是運動就不會一直搞下去,總有結束的時候,現在這一切都會成為過去,運動結束了,就一切恢複正常,什麽事也沒有了。所以,不用太拿著當事兒。”明明說:“ 要是爸媽被戴上‘帽子’,像二姥爺,大舅,小姨那樣,不就糟了?”周恒剛說:“不會的,記住哥的話,不會。還有,明明,那些孩子逼你和爸媽‘劃清界線’,你就跟他們應付,不必太認真。”明明抬起頭,十分認真地說:“不認真可不行,誰敢不認真?俺學校高一有個男生,他爸爸有曆史問題,他媽媽是右派,他被打成‘黑七類’,參加不上紅衛兵,他帶上他班兒的紅衛兵,跑到他家裏,開他爸媽的批鬥會,讓他爸媽跪在地上,向毛主席請罪,紅衛兵打他爸媽,他也和他們一樣扇他爸媽的耳光,比別人打得還凶,打完,鬥完,他把家裏錢全找出來都帶上,跟紅衛兵們一起回了學校,不回家了。”周恒剛問:“後來呢?”明明該:“當天晚上,他爸媽寫了遺書,離開家,跳黃河了。屍體撈上來,街道上來學校找那男生,他也沒回家,還說‘死了活該,死有餘辜’。”周恒剛更急切地問:“再後來呢?”明明聲音低沉地說:“再後來,紅衛兵組織還是沒吸收他加入。”周恒剛說:“那是為什麽?”明明說:“因為他跟那些紅衛兵一起睡覺的時候,他夢裏哭著喊‘爸媽 ’,被人聽見了,紅衛兵們說他思想感情沒真正跟他爸媽劃清界線。那個男生老做夢夢見他爸媽來找他,他瘋了,給弄到瘋人院裏去了。”周恒剛轉臉問:“媽媽,你們學校還發生了這樣的事?”陸國筠說:“是有這事。那學生他爸媽臨死前還給孩子留下了遺書,可慘了。俺學校老師有看過那遺書的,給我說的。上邊寫著,孩子,爸媽有罪,爸媽把你害了,讓你不如人。爸媽走了,往後再也不會影響你了。爸媽怕你回來後害怕,我們走得遠遠的。你不用找我們。你再也找不到我們了。記住,不論什麽時候,都要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好孩子,爸媽不論在天堂還是地獄,都為你祈福。”周橋可能覺得這樣的事對孩子的心靈影響太不好,皺著眉說:“算了,不要說這樣的事情了,國筠,還有恒剛,都不要對別人講這種故事。”周恒剛心想,爸爸作為共產黨的幹部,對於這種嚴重影響共產黨聲譽的事,本能地拒斥,甚至想加以掩飾。但問題是,這樣的事在當下的中國,幾乎時時都在發生,能掩飾得了嗎?周恒剛見明明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忙弄了熱水讓明明洗了腳睡了,明明躺在床上,說:“謝謝哥哥。”媽媽在一旁說:“是要謝謝哥哥,下一段爸媽要是不能回家了,你就得靠你哥了。”明明點點頭。周恒剛坐在床跟前,說:“明明,別太擔心。爸媽是幹部,運動中受衝擊是正常的,不會有計麽大不了的事。有困難也不怕,有哥在。好了,睡吧。”明明睡了,周恒剛輕輕走出來,對爸媽說:“明明這個樣子,太讓人難受了。讓這麽小孩子參加這種慘烈的,殘酷的政治鬥爭,實在有違天理人道。”周橋說:“小剛兒,你記住,從現在起,對社會現實特別是政治鬥爭,不要發表任何負麵的評說意見,如果你不想稱頌—當記者,你也必須稱頌—就保持沉默。”周恒剛見爸爸很生氣,忙連連點頭。爸爸又說:“至於明明,她一向以革命幹部子弟為榮—住這個院兒的孩子也有優越感,正當著‘紅五類’,突然變成了‘黑七類’,紅衛兵也不讓當了,紅袖章不讓帶了,還挨批鬥,這個落差太大了。這麽點個孩子,確實受不了。可是沒辦法兒,隻能承受這種磨難,算是一種鍛煉吧。”陸國筠說:“前幾個月,姥姥家被抄,姥爺被打傷,二姥爺自殺,她咬緊牙關,站穩‘立場’,劃清界線,拚命保持身在革命主流的優勢地位,唯恐和挨整的這個營壘沾上邊兒,實際上是嘴硬,心裏也很矛盾,思想衝突也很激烈,有時晚上偷偷地哭。這回‘革命’革到自己爸媽頭上了,人家逼她和爸媽劃請界線,把她難壞了。”周恒剛說:“這樣搞,確實是太胡來了。像明明和媽媽說的那男孩子的事,真是慘絕人寰。太恐怖了,這種事情讓外國人知道了,人家會怎麽看我們中國?如果魯迅先生還活著,他會怎樣評判這種事情?”周橋說:“小剛兒,我剛才還交待你對現實的政治鬥爭不要評說,這又來了。管什麽外國人怎麽看?那還用問嗎?外國人,不用說西方,就是原先的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對我們這裏現在發生的一切也是一片罵聲。這也阻擋不了中國文化大革命的進程。什麽‘魯迅先生怎麽評判這些事,’假設這個幹什麽?可別再說這一類的話了。守著明明一定不要說,她不懂事,要是跟你也來個‘劃清界線’,就要了命了。爸爸媽媽兩個人的所謂‘錯誤’加起來,也不如你這些話嚴重。知道嗎?你太不知道輕重了。”陸國筠說:“恒剛,爸爸說得很是,你一定要注意。給明明做工作,也隻能講大道理。”周恒剛說:“好,我一定注意。媽媽,我剛才忘了問了,怎麽不見亮亮?”陸國筠說:“紅衛兵鬧起來以後,亮亮在學校裏抬不起頭,壓力很大,我怕他犯了毛病,就到醫院給開了病假條,給他請了長假,回你姥姥那邊去了。”恒剛說:“這是個好辦法兒。爸,媽,我明天下了班,去祥雲裏看看姥姥、姥爺,就不過來了。有事給我打電話。”恒剛走了。睡下以後,陸國筠匍匐在周橋身邊,說:“怎麽辦,我快受不了了。”周橋說:“怎麽又忘了咱們說過的話了?你不是很喜歡普希金的詩嗎?‘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會過去’,以後壓力大了,就在心裏默念這兩句詩,鼓勵自己,挺住。還要想,現在是我們整個民族都在受難—包括那些上竄下跳整人的人在內,現在的一切活動對於他們究竟是福是禍,隻有曆史來做結論—我們不可能獨善其身,你隻要這樣想了,就會把我們遭逢的一切當做一場鬧劇,把自已當一個演員,正在按導演要求,扮演一個如此這般的角色,你就不那麽痛苦了。” 陸國筠說:“對,‘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會過去’,以後壓力大了,我就嘟念這兩句詩。再不行,我就想,這隻不過是在演戲。……我很擔心,他們會不會把你關起來?”周橋說:“這正是我要對你說的。得有這個思想準備。根據我的經驗,省委既然己經決定對我公開點名批判,很快會采取紀律措施,辦我的專案,對我實行隔離審查。你們學校不知道怎麽搞。”陸國筠說:“聽說要把走資派,牛鬼蛇神集中起來,辦集訓班。你說,咱兩人都給關起來,明明怎麽辦?”周橋說:“不是有小剛兒嗎?讓他管妹妹就行了。”陸國筠說:“要不是恒剛在這裏,咱就更難了。真感謝守芝姐養了這麽個好兒子。農村搞起文化大革命來,會不會有人欺負她?”周橋說:“應該不會。她娘家是貧農,咱家又是烈屬又是軍屬,我又跟她離婚了,一般不會有人欺負她。再說,從過去說,周家老輩兒,到娘和守芝,在村裏人緣一直不錯。”陸國筠說:“那就好。可是她聽見廣播裏點名批判你,不知多麽著急哩。”
不出周橋所料,幾天後,周橋就被省委辦了“專案”,弄到省委招侍所“隔離”了。隔了兩、三天,育新中學紅衛兵辦的集訓班開班,學校領導班子成員連窩端,加上有曆史問題和打過右派的老師全部給關在一起。男的一個大屋,女的一個小屋,在水泥地上鋪上草席,就算搭了地鋪,中間擺了桌凳,放上白紙,供走資派和“牛鬼蛇神”寫交待材料使用。集訓班門外二十四小時有紅衛兵輪流看守,被關押者參加批鬥會,在校園裏勞動,由紅衛兵帶領和看管,出房間包括去夥房打飯提水,去廁所,紅衛兵都在一旁跟著。這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中國土地上出現的一種非司法糸統的監牢,被關押者雖然不帶刑具,但同樣是被剝奪人身自由,在刑訊逼供方麵,跟正式監獄毫無二致,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主事者和辦案、看押人員腦子裏沒一點兒法律概念,隻有“造反精神”和“造反派脾氣”。至於家屬探視,不像正式監獄那樣有明文規定,而是全看紅衛兵頭頭發不發慈悲,那一會兒高興不高興。這種監獄有個顯而易見的好處,住在裏邊的幾乎全是知識分子,而且大家都是一個單位的同事,此時是一樣的倒黴蛋,所以這裏沒有牢頭獄霸。因為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一條著名的,論述階級鬥爭的指示裏,形象地把階級敵人稱作“牛鬼蛇神”,林副主席講話和《人民日報》社論,都號召“橫掃牛鬼蛇神”,在紅衛兵、造反派心目中,這些被他們關押的,自然全為“牛鬼蛇神”一族,所以不知道什麽有才分的人為這種不是監牢的監牢,起了一個通俗、形象,叫起來順口的名字:“牛棚”,並很快風行全國。陸國筠帶著行李離開家的時侯,給明明留了一張條子:“明明,媽媽去住‘牛棚’了,你如方便,可以找媽媽,如不方便就不要找,有事找哥哥。”第二天上午,陸國筠和“牛友”們一起在校園裏打掃衛生,在一大幫學生中,她一眼就看見了明明,她十分希望明明過來找她,讓她好好看看她,問問她怎麽吃的飯,找哥哥了嗎,但是,明明分明看見媽媽了,還定睛看了媽媽一、兩分鍾,但卻若無其事地跟同學們一起走了 ,陸國筠心裏酸疼了好一陣……下午,陸國筠在“棚”裏寫檢查交待材料,突然聽見有人在門外爭執。陸國筠聽出了恒剛的聲音。周恒剛對門口的紅衛兵不疾不徐,不軟不硬地說:“同學,咱這裏也不是監獄,監獄也是允許探望的呀。我隻是給我媽媽送點東西,看看她還需不需要什麽東西,我跟她的錯誤也不搭界,不會幹擾、影響你們對她的審查和批判,小同學,就行個方便吧。”門口的紅衛兵被說動了,說:“看在你是解放軍的麵子上,你進去吧,不許串連。”周恒剛說:“謝謝你,保證不串連。”周恒剛一步進了“牛棚”,喊道:“媽媽,我來看你了。”陸國筠驚喜地說:“恒剛,你怎麽來了?”周恒剛說:“我給你拿來兩床棉被和一件軍大衣。天冷,你得把下邊鋪厚點,上邊再蓋一床,你參加勞動和晚上出屋,穿上軍大衣。”周恒剛一邊往鋪上放東西,一邊低聲對媽媽說:“我上午去看爸爸了,他在招待所,屋裏有暖氣,很暖和,吃得也行。他讓我告訴你,別擔心他。他交待你,好好吃飯,好好休息,明明中午去軍區找我吃飯,晚上我回家陪她。我如果出差,就把她托付給報社的女同誌照管。你不用掛她。還有,我去看過姥姥和姥爺了。他們身體還可以。我對他們說,你和爸都參加集中整訓了。運動就是這樣搞法兒,天底下都一樣,勸他們把心放寬些。亮亮特別懂事,好像突然長大了似的,他要來看你們,我沒讓他來。媽媽就別擔心這些事了,照顧好自己,專心檢查錯誤。”陸國筠眼裏閃著淚花兒,說:“恒剛,你趕緊走吧,免得紅衛兵煩了,放心吧,我沒事兒。你沒事兒不要再往這跑了,管好明明就行。”周恒剛點點頭,禮貌地對屋裏另外幾個女“牛”們說:“幾位阿姨,你們多保重。再見。媽媽,我走了。”周恒剛走。屋裏幾個“牛”友們說陸國筠有福,養了這麽好的兒子。陸國筠說:“你們不知道嗎?這是老周前妻的孩子,我哪有福份養這麽個兒子?我是坐享其成,比親生兒子還要好。學問,人品都好,是個近乎完美的孩子。”有人問:“不小了,有對象了嗎?”陸國筠說:“他上軍校時有個對象,一九六二年國家困難,學校下馬,對象散了,他感情上老放不下,到現在還沒找。”
幾天後一個上午,育新中學全校師生在學校操場批鬥大會,全校已經被“揪出”的“叛徒”、“特務”、“走資派”以及其他“牛鬼蛇神”全部上台接受批鬥。天寒地凍,西北風刮得會標布幅“撲打”、“撲打”響個不停,全校師生黑鴉鴉地坐了滿滿一操場。高音喇叭裏播放著流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革命造反歌”、“紅衛兵戰歌”一類歌曲,陸國筠 他們這夥人被自已的學生—按通行的做法兒—別著“燒雞”,坐著“噴氣式”押到台前站好,紅衛兵命令他們仍然保持“噴氣式”姿勢,即頭往前伸,躬腰,兩臂往後平舉,按紅衛兵頭頭的話說,這叫觸及這些人的肉體,而隻有觸及了身體,才有可能觸及靈魂。陸國筠照紅衛兵的要求,以這種姿勢站著,不過兩、三分鍾,腰部酸疼難忍,兩腿酸軟,不住抖動,天雖冷,但豆粒兒般的汗珠子從臉上往下滴,她正站在大喇叭跟前,歌聲震得她耳朵生疼,她想,這樣下去,不但人會跌倒,耳朵也會聾掉。她想起周橋囑咐的話,心裏默念普希金的詩句“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會過去”,但隨即想,現在這個“瞬間”太難熬了,而且也許等不到這種情況“過去”,就被他們折磨得沒命了。她又想,周橋讓把眼前發生的事當成演戲,那麽就算在演戲吧,隻是這劇情太過荒誕,太過殘無人道了。陸國筠又想,從前有個說法兒,“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是說學生應該把老師當父親一樣尊敬,而眼前的一幕卻是這些乳臭未幹的學生們把老師當芻狗一樣對待,普天下任何富有想像力的作家—那怕是莎士比亞再世—也寫不出這樣的劇本,……陸國筠身上疼著,汗水淌著,心裏這樣胡思亂想著,不知過了十幾分鍾,陸國筠覺得有半小時多了,大會主持人宣布開會了,有紅衛兵頭頭命令批鬥對象們按普通姿勢低頭站好,“黑幫”、“牛鬼蛇神”們慌忙直起身來,下意識地抬頭看一眼台下自己的學生和同事,忙低頭作俯首貼耳狀虛心聽會。兩個紅衛兵學生和一個青年教師先後發言,批判了上自劉少奇,下至校黨支部推行“修正主義路線”的錯誤和罪行,發言者無不把陸國筠這個“黑典型”作為“修正主義路線”的例證。三個人發言之後,主持會議的人宣布,下邊由叛徒、走資派、教育黑線的黑典型陸國筠的女兒,本校初二學生周明明對她父親,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周橋和她母親,叛徒、走資派陸國筠進行揭發批判。陸國筠腦子“嗡”地一聲響,感到一陣眩暈,她極力使自己鎮定,又聽主持人大喝一聲:“陸國筠,站到前邊來!”陸國筠一時沒反應過來,愣著沒動,她覺得自己不就站在台子前邊嗎,兩個紅衛兵過來,架著她的兩條胳膊把她拽到講桌跟前,讓她單獨站在那裏,明明從後台步履踉蹌地走到講桌跟前,先轉身朝掛在會台正中的毛主席像躹了躬,又朝台下的聽眾躹了躬。陸國筠偷眼看看自己幾天沒見的女兒,見她臉色發黃發暗,似乎瘦了,又見她恭馴、可憐的樣子,像變了一個人,好可憐的孩子,陸國筠的心像刀割般的疼。周明明在講桌後邊站住了,拿講課的手有點發抖,愣了約摸半分鍾,才開始對著麥克風發言,磕磕巴巴,稚嫩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從大喇叭裏傳出去的聲音在發顫,雖然極力裝著氣憤,但隱然帶著哭腔。她揭發批判的題目是:“混進共產黨內竊據高位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黑幹將周橋和叛徒、走資派、教育黑線黑典型陸國筠是反動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是階級敵人在共產黨內的代理人”,揭發的內容是,周橋和陸國筠跟剝削階級家庭陸家聯係緊密,克盡孝道,對這個家庭中的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脈脈含情,周橋曾找省委走資派莊重為他的內兄、反革命分子、極右分子陸國棟求情,他還不顧千裏之遙,親赴大西北勞改農場探望這個頑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除此之外,他們兩人和陸家的右派分子陸伯川、陳姝,右派分子陸國群一直保持親密的關係,滿懷同情,在他們心目中,不是這些人對黨和人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們受到的懲處是罪有應得,反倒是黨和人民冤枉了他們。明明還揭發老封建疙瘩,資本家陸伯言被紅衛兵查抄後,他們立即趕去探望,安慰,無微不至地關懷。當極右分子、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文化大革命旗手江青同誌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陸伯川畏罪自殺後,他們如喪考妣,急急忙忙趕去吊唁。明明還揭發,就在前不久,陸國筠還在家裏說什麽人是先有人性,然後再有階級性,為自己的反動行徑尋找借口。明明似乎被自己說的內容,做的論證征服了,萌生出某種捍衛真理,申張正義的崇高感,仿佛是代表革命人民聲討邪惡的反動分子,發言變得流暢起來,她用悅耳的聲音,鏗鏘有力地批判道:“他們兩人,一個身為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一個是共產黨員,中學領導,人民教師,他們的立場站到哪裏去了?他們的愛憎多麽分明,他們愛人民之所憎,就必然憎人民之所愛。事實證明,他們是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階級敵人在黨內的代理人。”陸國筠聽著這些揭發,批判,雖然覺得很傷心,但又覺得孩子迫於壓力,也隻能說些這樣的話。明明又接著往下揭發,她說,正因為他們兩人站在資產階級反動立場上,所以他們對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全國人民衷心擁護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抱持懷疑,抵觸甚至仇視和對抗的態度。她把平時聽來的周橋和陸國筠對批判吳晗,鄧拓等人的疑惑甚至同情,對老舍、傅雷、田家英等人自殺身亡的惋惜,對紅衛兵“破四舊”中的革命行動不滿和反感,周橋曾攻擊北師大譚厚蘭帶領紅衛兵小將砸爛孔家店的革命行動是“胡鬧”,“毀滅文化遺產”,陸國筠麵對紅衛兵驚世駭俗的造反精神和革命行動,竟然假仁假義地驚呼“救救孩子”, 林林總總,一條條地,真真切切揭發出來,並且從中得出結論,他們攻擊和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他們是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和革命群眾最凶惡的敵人。最後,明明已經完全進入了一種神聖的,獻身般的,皈依式的狀態,她脹紅了臉,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和偉大的共產黨教育了我,我決心和周橋、陸國筠以及同他們有千絲萬縷聯糸的剝削階級分子劃清界線,徹底決裂,改造思想,脫胎換骨,做毛主席的忠誠衛士,緊跟毛主席幹一輩子革命,打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陸國筠站在講台跟前,和自己的寶貝女兒近在咫尺,她伸開手臂就可以觸摸到她被冷風吹紅了的,已經皸了的小臉兒,可以抓著她拿講稿的,已經凍得紅腫的小手兒,但她不能那樣做,因為她此刻是被審判者,而自己的親生女兒卻是審判者一方的“證人”;如果比喻成兩方—當然是勢力絕對懸殊的,勝負鐵定的—對壘,女兒正依付於勝利者一方向她作致命的攻擊。陸國筠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兒,說不出什麽滋味兒。有一刹那,她心裏暗暗笑自己:你和周橋多年來對孩子的撫養和教育有結果了。不過是初中二年級的孩子,居然能寫出這樣貌似有理有據,邏輯—當然是以階級鬥爭理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綱領、路線為標準和前提—嚴密,詞語精當,且有雷霆萬鈞之勢,不容辯駁的批判文章,在大聽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聲討她的母親!這也算是時勢造就“人才”?“英雄(?)出少年”?陸國筠不怨恨女兒,她願意讓女兒站出來,高調宣布和他們劃清界錢,並且得到握有生殺大權的紅衛兵造反派的認可,讓她重新加入紅衛兵,從黑暗重入光明,……說到姥姥,姥爺,二姥爺,大舅,小姨這些“階級敵人”時,不但直呼其名,在名字前邊加上“反動資本家”,“吸血鬼”,“十惡不赦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反動透頂的右派分子”一類前綴,而且,當說到這些人時,還義憤填膺,咬牙切齒,陸國筠想,從這孩子出生到不久前,這些人哪個不把她當寶貝一樣地疼愛 ,她怎麽會狠下心來,對他們這樣謾罵?哪裏來的這般深仇大恨?真正是“六親不認”啊。……偉大的無產階級專政,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有著多麽強大的凝聚力啊,這就是中國人麵對的無產階級政治。……這種政治委實太可怕了。陸國筠想起,魯迅先生的小說中的“狂人”說他看的史書,字裏行間寫著“吃人”,那麽現在這種政治呢,不是更加吃人,而且已經吃了無數的人,現在正在吃人嗎?……陸國筠被自己的想法兒嚇得出了冷汗,你想到哪裏去了?看來你要當貨真價實的“反革命”呀。……當聽到女兒毫不留情地揭發她和周橋在自己家信口開河說的一些錯話—現在看來甚至是“反動”的話,膽子很小的陸國筠禁不住身上一陣陣冒冷汗,好女兒,你是真的要跟爸媽一刀兩斷了嗎?你這不是要爸爸媽媽的命嗎?……陸國筠偷偷抬一下頭,看一眼正在口若懸河,出語像連珠炮一樣的女兒,心裏想,女兒,爸媽知道,你才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當“狗崽子”對你來說是太殘酷,太難以忍受了。是爸媽讓你難堪,讓你受罪了。現在講的是“親不親,階級分”,你就拚命揭,用力批吧,你就好好奔,快掙脫,隻要有可能,快爬到岸上去吧。即便從此你真的和爸媽,姥姥家那些人恩斷義絕,隻要你能回歸革命隊伍,不做可憐的喪家犬,爸媽也認了。……可是,他們能接受你嗎?現實生活中,又有幾個被稱為“狗崽子”的人真的通過和“反動”家人劃清界線而被納入革命隊伍呢。媽媽不是“政治表現好”的“典型”嗎?現在不又給揪出來了嗎?……但是,不論怎樣,哪怕有一線希望,你也死命地抓住吧。……明明發言過程中,不斷有人帶領全場高呼口號,“打倒三反分子,走資派周橋!”“打倒叛徒、走資派陸國筠!”“打倒反動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周橋、陸國筠!”“周橋、陸國筠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罪該萬死,死有餘辜!”明明也跟著高舉起右手,聲嘶力竭地叫喊。……明明發言結束了,像發言開始前一樣,禮貌周全,行禮如儀,陸國筠覺得自己的孩子在極力以好的表現求得革命造反派和革命群眾的同情和諒解,好可憐的孩子。明明朝後台走去,陸國筠抬頭看她,不知是因為被冷風吹還是太激動,女兒的小臉兒紅得發紫,兩隻眼晴裏布滿了紅絲,陸國筠的心像被針刺著了,“格支”疼了一下,女兒的眼睛怎麽了,是晚上沒睡好覺,還是別的原因,眼角膜發炎了?……明明也偷偷看了媽媽一眼,目光悲酸而慌亂,又趕緊扭了頭,腳步踉蹌,像被人驅趕著似的,跌跌撞撞地走下台去。……陸國筠目送明明走下台,回到自已所在班兒的隊伍,低了頭不再朝台上看。陸國筠心裏像吞咽了蒺藜一樣難受。會議主持人講道:“剛才周明明對她反動爸媽堅持剝削階級立場,充當階級敵人的代理人,敵視和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的錯誤和罪行進行了揭發批判,我們對她向犯有錯誤和罪行的父母反戈一擊的行動表示歡迎。但是,今天的揭發和批判還隻是初步的,皮毛兒的,真正三線的,深層次的,更嚴重的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揭批。周橋和陸國筠的錯誤和罪行數不勝數,性質十分嚴重,他們是我們紅衛兵造反派和革命師生的死敵,我們一定要發揚‘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把他們批倒批臭。”會議主持人說得正起勁,突然,台下席地而坐的學生和老師隊伍的後麵,一個戴藍棉帽,穿黑棉衣,胳膊上沒戴紅衛兵袖章的學生站了起來,大聲喊道:“對周橋和陸國筠的問題,我要求發言。” 主持人定睛看了看那學生,說:“原來是陸良,你是陸國筠的侄兒,受周明明發言的啟發,也要求發言。我們支持。你到台上來說吧。”陸良說:“不用了,我發言很簡單,就站在這裏說吧。”主持人說:“好,你講吧。”陸良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咳嗽了兩聲,大聲說道:“陸國筠是我大姑,周橋是我姑父。我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對他們的情況比較了解。他們執行錯誤路線,應該批判。但是,毛主席說,要實事求是。還說批評要注意政治,說話要有證據。我敢肯定地說,他們從來也沒有反對毛主席,反對共產黨。我聽奶奶說,周橋在抗戰時期就冒著生命危險,去了革命聖地延安。在抗日戰爭和人民解放戰爭中出生入死,為民族解放和建立新中國立了大功。陸國筠解放前就傾向共產黨,參加過學生運動,她沒有叛變投敵。她的確被親戚保出來了,難道我們還希望她犧牲在敵人監獄裏嗎?他們兩人熱愛毛主席,常教育我,毛主席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領導中國人民趕走了帝國主義侵略者,實現了民族獨立,國家統一,又領導全國人民建設國家。他們教育我,無論自已家裏親人出什麽問題,都不能動搖對毛主席和共產黨的信仰和熱愛。……”會議主持人還沒反應過來,陸良已經說了這樣一大段兒,台下的學生老師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台上主持會議的紅衛兵氣急敗壞,厲聲喝道:“陸良,你這個極右分子,反革命分子的兒子,反動透頂,竟公然與革命大批判唱反調,為三反分子嗚冤叫屈。立即閉上你的臭嘴,不準再放毒!”陸良還想接著說,但會議主持人命令兩個紅衛兵“快把這個反動透頂的反革命羔子拖出會場!”兩個五大三粗的紅衛兵立即“咚咚咚”地跑下主席台,飛一樣竄過去,像老鷹叼小雞兒一樣,把陸良架得兩腳離了地,拖出會場,扔了好遠。陸良一下子栽到砂土地上,在地上滑出去兩、三米遠,鼻子和嘴都被磨破了皮,臉上染上了殷紅的血。血流在校園裏,流在砂土地上,陸良掙紮著爬起來,鼻子上還在滴著血,臉上沾滿了血跡,泥土和沙子,他用嘶啞的嗓音對兩個高大威猛的紅衛兵說:“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十六條’明確規定不準群眾鬥群眾。你們的做法兒對嗎?”兩個紅衛兵十分著惱—他們沒有遇見過敢於對他們說“不”的人,兩人不回應陸良的質問,而是一個人惡狠狠地抓住陸良的衣領,猛力晃動他,另一個拳腳並用,把陸良重又打倒在地,嘴裏還在說:“我們決不允許黑七類、狗崽子亂說亂動。”陸良咬緊牙關,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仍然倔強地喊:“要文鬥,不要武鬥!”兩個紅衛兵又要竄上去開打,一直站在旁邊的校工老趙走過來 ,拽住陸良,嘴裏罵道:“這個孩子不是請病假了嗎?在家好好養你的病唄,沒鳥味兒的跑回學校搗什麽亂?快滾吧。”一邊說,一邊拽了陸良從校門口跑到校門外邊,見旁邊沒人,說:“陸良,你這個孩子,找死啊?快跑了吧。”陸良眼裏含著熱淚,說:“謝謝你,趙伯伯。”朝老趙躹個躬,慌忙跑了。會議主持人震怒了,連喊幾聲,要求會場上正在議論的人們“肅靜”,然後說:“陸良是陸國筠的侄兒,他的父親就是周明明剛才批判中說到的曆史加現行雙料反革命分子陸國棟。陸良公然幹擾和破壞我們的批鬥大會,是他反動立場的大暴露,從反麵告訴我們,階級鬥爭多麽嚴重,多麽險惡,說明了像周橋、陸國筠這樣的人在不遺餘力地跟無產階級爭奪下一代。我們絕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說完,又領呼口號:“打退階級敵人新反撲!”“堅決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周明明發完言,陸國筠正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因為明明的“反正”讓她的家失去了“中心”,即使周橋的“專案”審查結束,她也走出“牛棚”,他們回到自已的家,也會物是人非,家裏那種濃鬱的愛和溫馨將不複存在,“家”的軀殼依舊,卻沒了靈魂,曾經的綠洲會變成沙漠,會讓人感到空氣變得稀薄,難於呼吸。……突然又出現了亮亮“鬧會”的一幕,陸國筠被驚呆了,震懵了,像雷嗚閃電猛然出現在陰霾如蓋的天空,她的眼睛火辣辣的,流下熱辣辣的淚水,像在灼燒,她的耳朵像聽到天外傳來一聲巨響,她感到震顫,耳朵裏老有亮亮帶淚的呼喊聲在回響。她對明明站出來對她和周橋揭發批判,早有思想準備,沒感到吃驚。因為文革以來,到處都在串演類似的戲碼兒。而避禍在家的亮亮竟然敢跳出來,公然與不可一世的紅衛兵對抗,為她和周橋這兩個“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走資派”辯護, 像童話裏的小勇士一樣無所畏懼,真是不可思議,做夢也不會想到的。文化大革命半年多了,學校裏被揪鬥者和他們的家人個個像任人宰割的羔羊,低眉順眼,何曾有人敢說個“不”字。亮亮這個在押反革命的兒子居然有此驚人之舉,我的孩子,你瘋了,不要命了?知道你對姑和姑爸有感激之情,但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來替我們鳴不平,當盾牌啊。孩子,是長期鬱積在你心中的不平和憤懣驟然爆發了嗎?陸國筠從這孩子大聲講話,被打倒又站起來的表現中,看到了他爸爸的倔強,他媽媽的堅韌,陸國筠心裏說,亮亮成小大人兒了,知道是非、善惡了。我們陸家人,你爸,你媽,你小姑,都是倔強的,堅韌的,你二爺爺是剛烈的,就像田漢寫的劇本《關漢卿》裏說的煮不熟,砸不爛,打不碎的銅豌豆,咱們家就是大姑脆弱 ……往後我們陸家人就是要迎著苦難站直了,不趴下。孩子,你來這裏鬧這一場,姑放心了,姑不再擔心你犯原先的毛病了。可是,孩子,你太不知道輕重了,你闖了大禍了,他們會輕易放過你嗎?……陸國筠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快要跳出胸口來了,鼻子尖兒上冒著涼汗。亮亮,你跑哪去了?他們會怎樣整治你?……批鬥會結束了,高音喇叭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航手”,李雙江那高亢,宏亮,豪壯,響遏行雲的聲音回蕩在會場上空,陸國筠低著頭,沉重地挪動著酥軟的兩條腿,酸痛的兩隻腳,在“牛”的隊伍裏艱難地走著,回到“牛棚”,這會兒,她已經把明明忘到腦後,隻牽掛著惹了禍的亮亮了。
周恒剛在報社交上當天發排的稿子,給室主任說一聲,就騎車往育新中學趕。他擔心明明在學校裏再被人欺負,他要親自來看看,他甚至想到明明班兒上亮亮“相”,讓那些無王無法的毛孩子知道,周明明有個解放軍哥哥,讓他們今後整治明明時有所顧忌。快到中學了,他看見前邊人行道上,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血頭血臉,棉衣上滿是塵土,瘸瘸巴巴地往這邊走來,這是誰家孩子,從中學那個方向來的,是個學生,怎麽一個學生會被人打成這樣?他看那孩子,怎麽身影有點熟悉,周恒剛緊蹬幾下,到了那孩子跟前,下了車,定睛一看,驚問:“亮亮,怎麽是你?你這是怎麽了?”亮亮抬起頭,嘴撇撇,想哭的樣子,但忍住了,說:“啊,恒剛哥哥,你怎麽來了?你幹什麽去?你先別慌著問我怎麽了,快帶我離開這裏,我怕學校裏的紅衛兵來追我,他們揍我。”周恒剛二話沒說,扶亮亮在自行車貨架兒上坐好,蹬上車在馬路上疾馳起來,穿過兩條馬路,周恒剛拐了個彎兒,騎車到了一個小診所兒,讓人把亮亮臉上的擦傷處洗淨了,塗上藥水,兩人出了診所兒,來到一個僻靜小巷兒,周恒剛問:“亮亮,看樣兒你是從學校裏出來的,見明明了嗎?她沒事兒吧?”亮亮說:“她沒事兒,上午學校開批鬥大會,她在大會上發言了,揭發批判姑姑和姑爸,說得挺厲害,主持會議的人還表揚了她。”周恒剛心裏“格登”一下,這個小妮子還真的揭發爸媽了,而且還挺有心機,沒對他吐半個字,更沒在家裏寫發言稿,周恒剛心裏明白,骨肉親情的羈縻,人間道義的約束都抵擋不了來自外界的壓力,他雖然是明明同父異母的哥哥,但他不能幹涉和阻止她做自己想做的,而且是被“組織”視為“正確”的事,因為人生的路畢竟要自己去走。退一步說,即使你幹涉,她也不會對你俯首聽命,因為她要“革命”,而隻有“革命”,才會有出路和前途。周恒剛在在心裏歎息一聲,轉而問亮亮:“你不是請了假在祥雲裏那邊嗎?怎麽又跑來參加批鬥會,還讓人家打了?”亮亮說:“我從廣播裏知道姑爸被點名批判了,很掛著他們。我特別怕姑姑在學校裏被人打,好幾次要回學校看姑姑,奶奶說,你去頂不了用,還倒讓你姑添心事,不讓我來。昨天,我聽一個同學說,姑被造反派關進了‘牛棚’,很擔心,我覺著‘牛棚’就和地獄或者《紅岩》上寫的渣滓洞似的,很陰森,很恐怖,無論如何得來看看姑姑。今天吃完早飯,我沒跟爺爺奶奶說,偷偷出來坐公交車來了學校,我本來是想偷偷看看姑姑,看看她在‘牛棚’裏挨不挨打,就趕緊回去,沒想到,正趕上學校裏開批鬥會,明明正發言,我就坐到後邊聽起來了。”周恒剛問:“你好好地聽會,他們平白無故就打人嗎?”亮亮說:“倒不是‘平白無故’,是我自已惹的。”亮亮說了剛才發生的事,周恒剛聽了,說:“亮亮,你今天這樣做,是出於義憤,想維護姑和姑爸,你很勇敢,這讓我很佩服。但是,你這事做得太莽撞了,散了會,造反派們回過味來,一定會找你麻煩,按你個罪名,說你破壞文化大革命,送你去勞動教養都不是沒有可能。因為你是育新中學的學生,家庭政治情況又不好,他們豈能咽下這口氣?你不能回祥雲裏了,更不能去省委宿舍。”亮亮嚇得臉變了色,說:“那怎麽辦?”周恒剛說:“這樣辦,我現在就把你送到洪秀表姐那裏去,她愛人高獻春不是在陶陽鄉下嗎?讓洪全表弟把你送到高獻春那裏去,避避風頭兒,過三、兩個月,聽聽沒什麽動靜兒,再回來。”亮亮卻像小孩子一樣,裂開嘴哭了,說:“我是瞞著爺爺奶奶偷偷溜出來的,我老不回家,爺爺奶奶還不得急死?”周恒剛笑了,說:“不是你在中學裏鬧會場那勁頭兒了,哭什麽?別哭了。不用擔心,祥雲裏那邊我去說。”周恒剛飛快地蹬著車子,把亮亮送到牟洪秀那裏,正好繼香表姑也在,聽恒剛說了亮亮的事,很是吃驚,說:“我的孩子哎,怎麽平常跟個悶葫蘆似的,捅了這麽大個漏子?可了不得,我這就去找洪全,讓他們快走。恒剛,我也不留你了,你走你的。”周恒剛騎上車走了,亮亮站在門口喊道:“恒剛哥,趕快去給爺爺奶奶說啊。”周恒剛騎車走在路上,一直在想亮亮的事,這個平日悶聲不響的孩子,多麽讓人稱奇。小小年紀,這麽差的處境,在這種恐怖高壓的狀態下,居然敢於做這樣異乎尋常,“石破天驚”的事,他的這個行為足以讓七尺男兒汗顏。疾風知勁草,逆境中見操行,這孩子真不簡單。周恒剛匆匆趕回省委宿舍,明明也來家了,正在一個人掉眼淚,見周恒剛來了,滿臉羞慚,低聲說:“哥,上午我在大會上揭發批判爸媽了。”周恒剛說:“批就批吧,全中國都這樣,孩子造老子的反,不足為怪。再說,就是把你知道的事情都揭發出來,爸媽也成不了反革命,倒更證明他們是善良的人。放心,爸媽哥哥都不怪你。”明明滿臉疑惑,看看哥哥,又說:“學校裏正開批鬥會,我發完言,主持人正說著,亮亮—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出現在會場後頭,站起來要求發言,不但不批判爸媽他們的錯誤,還為他們評功擺好,替他們叫屈,結果激怒了造反派,把亮亮打了,打得不輕。……後來,亮亮就離開了學校。不知紅衛兵會不會再找亮亮的麻煩。”周恒剛裝作不知道亮亮的事,說:“亮亮這孩子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咱們不用管他,他是半大男人了,不是小孩子了。”周恒剛和明明去夥房買了飯菜回來,正準備吃飯,有人敲門,開了門,居然是娘和周恒順來了。明明一頭撲到娘懷裏就哭,周恒順放下手中的包袱—裏邊是程守芝給明明做的布鞋和家裏的地瓜、花生和核桃、柿子,見家裏隻有恒剛和明明兄妹兩人,屋裏淩亂不堪,冷冷清清的樣子,心裏一下就明白了,周橋大爺和國筠表姑都被揪走了,而且都被關起來了,程守芝眼裏汪著淚,說:“好了,妮兒,咱不哭,別害怕,狗吃不了日頭。娘這不是來了嗎?人家怎麽批判你爸媽,咱管不著,也沒辦法兒,可是,從這往後,誰敢欺負俺明明,我跟他們有死有活”。周恒剛遞給娘一大杯水,問:“娘,你怎麽來了?”程守芝喝一口水,說:“前些日子你回老家,我問你爸媽怎樣,你說沒什麽事,我心裏疑惑,這幾天大喇叭裏點了你爸爸的名,我的心就不安位兒了,我知道壞醋了。他兩人什麽樣兒了?明明怎麽辦?我擔心呀,一天也待不下去。我想來,又怕找不著門兒,就上榆樹村找你二奶奶,你二奶奶也掛著這些人,就讓恒順跟我一塊兒來了。”周恒順問:“現在大爺和筠姑什麽情況?”周恒剛說:“我爸被省委點名批判,辦了‘專案’,媽媽和學校領導,有問題的老師一起關在‘牛棚’裏,都不能回家。”程守芝說:“俺娘哎,天這個冷法兒,人住在牛棚裏,那還不把人凍幹巴了?什麽人想的這種絕後辦法兒,這不是喪良心嗎?再說了,這濟南府的中學裏怎麽還有牛棚啊?”周恒剛說:“娘,你不明白。不是真的咱農村那種牛棚,是學校裏找個大屋,裏邊搭上地鋪,讓被批鬥的人住在裏頭,因為說被關的人是‘牛鬼蛇神’,造反派就把那裏叫‘牛棚’。”程守芝說:“真他娘的會糟踐人。住人的地方叫什麽‘牛棚’,還是什麽‘牛鬼蛇神’,好好的人怎麽成了‘牛鬼蛇神’了,不知什麽人攢作的這種混賬話。”明明說:“娘,你可不許亂說,這‘牛鬼蛇神’的說法兒是毛主席語錄。娘,你不能亂說話,不得了。”程守芝說:“我是貧農,烈屬,想當年我抗日、支前的時候,這些小兔崽子還沒下生哩。他們還能吃了我?”周恒剛問:“娘,你能待多久?”程守芝說:“待多久?你爸媽不在家,我就在這裏看著明明,給她做飯吃。你姥娘家那邊有事兒我就過去忙活兩天—我也想俺三姑了。你爸媽兩個人有一個家來了,我就回咱老家。”程守芝的意外出現,讓明明覺得有了依靠,不由得高興了些,露出了笑臉兒。急忙上夥房買了飯菜來,幾個人吃了。明明要去上學了,周恒剛說:“明明,想辦法兒跟媽媽說娘來了,好讓她放心。”明明點點頭,走了。周恒剛忙趕回軍區大院上班。周恒順陪程守芝去祥雲裏,到了陸家,老先生老太太兩人正為亮亮的事著急,周恒順忙把周恒剛說的亮亮的事告訴了兩個老人,程兆菊邊聽邊落淚,說:“我可憐的孩子,怎麽偷偷跑回學校作了這麽個事兒?大冷的天,上農村躲著去,這得受多大罪哎。”周恒順說:“姨奶奶,亮亮是好樣兒的,仁義,有種。他也是半大小夥子了,不用太擔心他。”程守芝說:“三姑,說書唱戲兒的不是說來嗎?從小看大,三歲知老。有誌不在年高。家貧出孝子,國難見忠臣。亮亮隨俺國棟兄弟,有誌氣。你沒白疼他。”程兆菊說:“可別說那‘疼’不‘疼’的事兒。從鬧紅衛兵到這,明明還沒擦這裏的門兒哩。俺讓人抄了家,你姑父讓人打傷了,你姑父他兄弟死,明明都沒來,說是跟俺這些人‘劃清界線’。”程守芝說:“明明這麽好個孩子,怎麽還這麽不懂事?我得說說她。”程兆菊說:“你可別說她,說了也是白說,她也不會聽你的。現在時興這樣。她得聽人家的。”陸伯言說:“我常勸你三姑,別因為這難受。也不是明明一個人這樣。社會上‘黑幫’家的孩子貼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大字報,帶著人來抄自己的家,打罵自己的老的的多得很,誰能有什麽辦法兒?孩子自己也是沒辦法兒。平心而論,明明跟咱劃清界線也好。畢竟她爸爸是共產黨的幹部,我看報上批他的那些事,到了兒也打不倒他。明明她媽也沒什麽大毛病,不過是瞎忽隆,以後該怎麽著還怎麽著。隻要她爸媽成不了反動派就不礙事,明明還會有前途。我和你三姑都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已是萬事皆休,萬念俱灰,無所謂了。我現在最心疼的是亮亮,恐怕要跟俺這家人‘黑’在一塊兒—他也不肯和俺‘劃清界線’—要苦一輩子了。”程守芝張張嘴,沒說出話來,她不知道說什麽安慰兩位老人,農村裏四類分子家一個個孩子那個苦法兒,她見得多了。周恒順說:“姨爺爺,世上的事情也不能就一竿子插到底了。總會有變化。國家也不能永遠這樣。”
程守芝和周恒順在祥雲裏待了大半過午,天黑前就回了省委宿舍。晚飯後,明明從學校帶回家的各地紅衛兵的“戰報”,各種各樣的傳單吸引住了周恒順,他如饑似渴地,一點兒小紙片兒也不落地挨著翻看起來。那些駭人聽聞的事件,各地黨政大員,封疆大吏的“罪行”,醜聞,還有數不清的名人大家的各種“醜史”,秘事以及一個個高幹、名人自殺身亡的消息,讓周恒順覺得眼前開了一個窗,全中國的事都呈現在麵前。他覺得自己原先真是井中之蛙,原來世上曾經發生過,如今正在發生著那麽多驚人的,怪誕的,荒唐的,悲慘的,可歌可泣的,激動人心的事情,周恒順一邊看,一邊想,毛主席用能扭轉乾坤的大手把一向神聖的,神秘的大幕撕了開來,讓中國人看到了不為芸芸眾生所知的,內裏的一麵兒,原來有那麽多陰暗的甚至是肮髒的、醜陋的東西。現在,全中國正鬧得不可開交,大有“天翻地複慨而慷”之勢了。周恒順覺得在世界的東方,在中國,毛澤東正在書寫新的革命史。周恒順覺得似乎理解了毛主席的用心,他想起毛主席“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的詩句,深深佩服他的氣魂和膽識,周恒順正看得入迷,突然,牟洪雲來了。穿著學生藍的“棉猴兒”,進門掀掉帽子,被風吹紅了的臉上,一雙亮麗的大眼睛充滿驚奇地看著程守芝和周恒順。周恒順見到她,覺得眼前明晃晃地一閃,房間裏似乎變亮了一些,心想,怎麽這樣巧兒,又遇見她了。程守芝正彎腰收拾東西,抬頭看牟洪雲,見是老太太病危時假扮恒剛對象的那個閨女,十分高興,忙近前招呼,明明跑過來幫她脫下棉猴兒,牟洪雲上身大紅毛衣外邊套著灰卡其卡克,下身穿黃軍褲,顯得俊氣,颯爽。牟洪雲甜甜地問“大娘”好,程守芝說:“俺那閨女,怎麽來得這麽巧兒,咱娘們兒真是有緣。”牟洪雲深深地看周恒順一眼,說:“大娘,你跟端陽哥一起來的?什麽時候來的?是知道了這邊大爺大娘的事不放心來看看?”程守芝說:“可不是嘛。明明,快給你姐姐倒茶。”牟洪雲說:“我也是在報上看到大爺的事,過來看看。”程守芝說:“你爸爸現在怎樣了?咱那邊兒也傳說縣上領導這事那事兒的不素靜。”牟洪雲說:“還不都一樣。走資派,天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挨批鬥,沒撤職,但是不能上班兒了。”程守芝說:“你沒回家看看?”牟洪雲說:“上個月我回家待了十多天。我爸沒事兒。他是老運動員了,看透了,也就想開了。諸事不問,隻管挨鬥。現在把打擊麵弄那麽廣,大家反倒不害怕了。法不責眾嘛。何況他們也沒犯什麽法。”程守芝說:“明明,你去睡覺吧,讓他們三個老同學啦啦呱兒。”明明對牟洪雲說:“洪雲姐,你可常來呀。”牟洪雲說:“好,我一定常來。我現在已經脫離大部隊,成了散兵遊勇,逍遙派,有的是時間。”明明疑惑地看一眼這個又好看又有學問的女大學生,沒好意思問是怎麽回事,去睡覺了。周恒順問:“洪雲,你在學校裏有什麽情況?不順利?”牟洪雲說:“無所謂‘順利’不‘順利’。第一,我是俺學校最早的紅衛兵的宣傳部長,是糊裏糊塗地當上的,骨幹差不多都是原先的學生幹部。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以後,老紅衛兵被打成保皇派,頃刻間土崩瓦解—我對它的複滅並不以為憾,因為它的出世就莫名其妙,成立後也沒幹什麽好事,恐怕曆史上還難免留下罵名。現在我們學校是‘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當道。第二,我爸是走資派,我爺爺家是地主,我也是‘狗崽子’了。我也沒必要非得自作多情,去當什麽‘革命派’,幹脆徹底地金盆洗手,急流勇退,爬上岸來,當觀潮派,樂得逍遙,看雲卷雲舒,潮起潮落。我現在每天除了看那些五花八門的戰報傳單之外,就是看書,看大量的書。”周恒剛說:“書不是都封了,燒了嗎?有什麽書可看?”牟洪雲說:“看馬列的書。越看越覺得這兩位德國聖哲有學問,同時我還有個感覺,列寧、當然主要是斯大林搞的社會主義和馬克思、恩格斯的理想相去甚遠,更不用說我們中國了。”周恒順說:“這個問題可不能亂說。雖然現在中蘇交惡,但我們反的是赫魯曉夫、勃烈日涅夫的修正主義,可不是斯大林。”周恒剛說:“豈止反的不是斯大林,斯大林在全世界都被看成惡魔,在中國還是‘導師’哩。”牟洪雲說:“我知道。我隻不過是跟你們兩人隨便一說。”牟洪雲又說:“現在是群雄四起,天下大亂,時勢造就一批上竄下跳的小醜兒,也偶有奇人奇文出現。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叫‘出身論’,作者是北京的一個中學畢業生叫遇羅克。我看了這篇文章,被它深深地打動了,重重地震撼了,真正是發聾振聵。我這才知道了,世上真有有思想,有見地,有超凡水平也有非凡勇氣敢於大聲說出真埋的人,比起他來,自己不過是凡夫俗子一個。我看了幾遍,每次都激動得落淚。這文章讓我想了很多,它所表達的觀點和主張關係到千百萬人的命運。”周恒剛說:“什麽文章,這麽神,你也不拿來我們看看。”牟洪雲說:“我不知道你們兩人在這裏啊。”周恒順問:“洪雲,你剛才說成了‘黑七類’了,會不會被欺負?”牟洪雲說:“中學裏有這種情況,大學裏問題不大。大學招生政審嚴格,出身不好,社會關係不好的學生幾乎沒有,所謂‘黑七類’,就是一些幹部子弟,也不是那麽好欺負。中學裏學生跟學生鬧得凶。北京鬧得最厲害。因為對出身、父母親屬問題的不同觀點形成了兩大派。”周恒剛說:“我一直在關注這方麵的問題,特別是北京市學生中的論爭。正是這種論爭使我對現在的這種所謂‘學生運動’十分失望,不隻是失望,簡直是嗤之以鼻。”牟洪雲說:“怎麽回事?說給我們聽聽。”周恒剛說:“無論哪個國家,什麽時代,青年學子總是最少受社會市俗汙染,最少利害算計,因而最純真,最沒成見,最從善如流,疾惡如仇,從公車上書到五四運動,都是青年學子中的有識之士,頂尖人物揭竿而起,為國事呐喊,為生民請命,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的時候,大學生中又有所展現,當然很快就被撲滅了。這次是什麽事,是學生們奉命‘造反’,是聞風而動,看風使舵,聽風放箭,表現的不是單純,不是追求真理,申張正義,而是勢利,投機,是以勢壓人,仗勢欺人,通過打倒別人,邀功請賞,抬高自已。哪一派都是拉大旗作虎皮,對對立麵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狂熱、過火的激情—有時是矯情,作戲—的背後是赤裸裸的自私,偏狹,甚至喪失人性。他們唯我獨‘左’,唯我獨‘革’,非我族類,斬盡殺絕。打著革命旗號,肆無忌憚地排除異己,隻要自已能上岸,恨不得別人都被洪水吞沒。這是什麽‘革命’?這是對‘五四’革命精神的反動,是人心靈深處潛藏的惡的暴露和表演。今年八月份北京一些幹部子弟公然鼓吹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基本如此’那種混賬話,那麽多紅衛兵讚成,擁護,實際上是封建‘血統論’的沉渣浮起,是法西斯觀念的中國版,是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恥辱。剛才洪雲說的遇羅克的‘出身論’應該是批判這種觀點的。是不是,洪雲?”牟洪雲說:“對,的確是。”周恒剛又說:“但是以中國的政治環境,恐怕容不下這種思想,這個遇羅克會為此付出慘重代價。”牟洪雲說:“是嗎?”周恒剛說:“不信我們走著瞧。我但願我的話會落空。……咱再說北京這些小狂徒。我從北京來的傳單上看見北京一些幹部子弟成立了什麽‘聯動’,還發了宣言,對文化大革命發展、深入的形勢挑戰了。這些人在八月份‘破四舊’中,打、砸、搶、抄、抓,草菅人命,真如魯迅先生所說的‘得勢時無所不為’,簡直是窮凶極惡。老舍—他反對共產黨,反對毛主席嗎—怎麽死的?北京死了多少人?還是這些人,火燒到他們老子頭上了,他們受不了了,別人的老子可以被抄被鬥被打罵,被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整死,他們自己的老子受了衝擊,他們就氣急敗壞。我絕不是說他們這些人的老子應該埃整,而是說他們前一段的‘革命行動’,不過是假革命,真投機,現在的表現,恰好反襯出他們十足的貴族子弟,當代‘衙內’的醜惡嘴臉。八、九月份,他們禍亂北京,為害中華的時候,連那些嬌滴滴的,鶯聲燕語的女孩子都成了凶神惡煞,這叫什麽‘革命’?有什麽進步意義?一次次運動已經把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損毀殆盡,這一次又來了個大掃蕩,連根兒拔了。這樣下去,我們這個民族前途不堪設想。”周恒順聽著周恒剛說這番話,似有醍醐灌頂的感覺,他暗想,周恒剛說的確實是這麽個道理,這文化大革命為什麽要這樣搞法兒呢?他心裏又猶疑、惶惑起來。牟洪雲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周恒剛,你是‘旁觀者清’,說出了問題的實質。好了,快十點了,我該走了,再晚就沒公交車了。”周恒剛說:“我跟我娘說幾句話,也該回報社了。恒順,你去送洪雲。”
在去公交車站的路上,牟洪雲說:“周恒順,你知道嗎?我看遇羅克的‘出身論’,之所以如此激動,主要是想到了你。”周恒順低聲說:“我知道,你一說我就想到了。洪雲,以後不要老想我這檔子事了。全中國這種事數以萬計,百萬、千萬計。這是一個民族的問題,我還不是最苦的。我們不說這個話題了。”牟洪雲看周恒順一眼,點點頭,問:“榆樹村鬧沒鬧?你介入沒介入?”周恒順說:“中央關於農村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指示還沒下來,村子裏於禿子兩兄弟一夥兒人就沉不住氣了,中央文件一公布,他們就拉起人馬幹起來了。”牟洪雲問:“‘四不清’下台幹部能造反嗎?”周恒順說:“按道理是不行。但是,農村裏亂成一鍋粥了,誰能管?按現在流行的說法兒,於禿子他們當然要拚命奪回‘失去的天堂’。老百姓又老實,誰惡誰當頭兒。他們說是受了反動路線的迫害—‘四清’不是按王光美的‘桃園經驗’搞的嗎?他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奪回榆樹村的領導權。看來,那個村還會變成他們的天下。弄不出好弄來。”牟洪雲問:“你呢?你怎麽辦?”周恒順說:“那夥子人,我見了都躲著走。大隊領導班子也癱瘓了。我更成了誰也不管的人了,就天天出去幹自己的,當然,錢仍然往生產隊交—我不能借機搞‘資本主義’呀。” 牟洪雲說:“不介入也好。但是,現在社會上很亂,你出門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周恒順說:“我會注意的。”牟洪雲問:“一晚上盡顧了說‘國家大事’了,還沒問姥娘,她老人家身體好嗎?”周恒順說:“奶奶心大,我拉車,收入比別的社員多點,家裏生活好一點,奶奶身體挺好。”牟洪雲說:“回去替我問她老人家好。……我搞完‘四清’,離開方莊兒,常常想起那個村裏的事兒。那個小姨姥娘夠慘的。她現在怎樣了?”周恒順說:“她讓人欺負得過不下去了,偷偷跑到濟南來了,紅衛兵抄家,勒令她回老家。他兒子把她接到東北去了,不知道能待住不?”……公共汽車來了,牟洪雲上車走了,周恒順望著遠去的公交車,一種強烈的惆悵感襲上心頭,在寒風中站了好大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