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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順離開牟洪雲,到供銷社副食品門市部買了兩包不收糧票的高價餅幹,拉著空地排車,來到程兆萍家大門口,停下排車,大門虛掩著,他敲了幾下大門,院裏沒人應聲,他推開大門,進了院子,見幾個房門都鎖著,院裏闃無人跡,連一隻雞也沒有,雞窩兒門大敞著,滿地雞毛。周恒順心裏納悶,走出院子,把大門拉過來,關嚴了,站在大門口兒,他想等一會兒。從西鄰家門裏走出來一個麵容枯黃,消瘦的中年婦女警覺地瞅瞅四周,見近處沒人,走過來。周恒順問:“這位嬸子,這家的人—她是我四姨奶奶—幹活兒去了嗎?”那女人說:“冰天雪地的,她一個小腳女人,幹什麽活兒?沒有。”周恒順說:“那她人呢?”那女人低聲說:“她走了。”周恒順吃一驚,說:“走了?什麽時候走的?上哪去了?”那女人說:“你是她榆樹村的親戚吧?我跟你說,她今天早晨天不明走的,上哪去,不知道。你快走吧。……大隊裏還不知道她走了哩。”周恒順問:“那她家的大門?”那女人說:“你別管了,現在先這樣,黑了天,我給插上。”周恒順把兩包餅幹遞給那女人,說:“嬸子,這兩包餅幹兒是我買了看俺小姨奶奶的,她走了,你拿去吃。謝謝你替俺小姨奶奶招管家。我走了。”那女人枯瘦的臉上露出了笑意,伸出黑乎乎的手,接過餅幹,一邊說:“你看你這個周到—程兆萍的親戚都又本份又周到,有一個兒算一個兒,這還得吃你的點心。好,你快走吧,省得讓大隊幹部看見了,胡問搭。你不知道嗎?你這個小姨奶奶—她可是好心人,善心人,俺姊妹倆好著哩—這半年可遭了罪了—比土改都厲害。”周恒順覺得這裏不能久留,也不好多問,趕緊拉了地排車,匆匆走了。在去往供銷社采購站的路上,他滿肚子狐疑,運動剛完,工作隊還沒撤走,小姨奶奶是戴著“帽子”的人,平日裏上榆樹村走親戚還得請假,能隨便往外走嗎?上哪去了呢?……
正像周恒順所疑慮的,“地主分子”程兆萍是不可以隨便外出的,她是在家裏確實沒法兒待了,才倉皇出逃的。這會兒,她正坐在去濟南的長途客車上,像一個逃犯,戰戰兢兢,拘束不安,時不時下意識地回頭往車後看,她怕大隊和工作隊的人追了來,把她抓回去,那就沒命了。她又自已勸自己,別怕了,他們怎麽能追來,他們又不會掐算,就是會掐算,也不會飛,汽車走出了這個縣的地界,程兆萍的心才稍稍踏實些了,她抬手攏攏自已散亂的頭發,摸摸鄰居給帶上的餅子,她一點也不餓,隻是喉嚨疼得要命,她想哭,但又不能哭,她得裝出什麽事兒也沒有,很正常,很平靜的走親戚的樣子。李存鎖給她說,如果她表現異常,說不定司機或者乘客中有警惕性高的人對她產生了懷疑,過來盤問她,那麻煩就大了。程兆萍故作鎮靜地挺挺身子,坐周正了,她的頭腦子裏比一團亂麻還要亂,過去這半年,她真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就是這一刻,也還沒走到頭兒。……
程兆萍像天下所有的“四類分子”和有政治曆史問題的人一樣,隻要聽說共產黨要搞政治運動,就從心裏打怵。從陰曆七月底開始,喇叭裏天天廣播,說要開展社會主義教育—“四清”運動。聽那個意思,這回的運動是整治大、小隊的幹部,“四清”?都是清什麽?沒弄清。主要是清經濟,清政治。而清政治,除了當幹部的本人有政治問題,就是當幹部的跟階級敵人—“四類分子”有什麽勾結,刮連。程兆萍和李存鎖的事要是清出來,那就要了命了,兩個在外地工作的孩子也會大難臨頭。她老在想,人家把這事給鼓搗出來了,人家會逼她交待,開大會鬥她,讓她和李存鎖一起在台子上站著,還會用繩子把她和李存鎖拴在一起,給她胸前掛上破鞋,讓李存鎖敲著鑼,在村裏各個地方遊街,工作隊派人上兩個孩子的工作單位,把他們弄回來,工作,黨員都給擼幹淨,一家人全完了。她不敢往下想了,嚇壞了,晚上老做惡夢,嚇得心“嘭嘭”亂跳,身子抖成一團,嚇醒了,想睡也睡不著了。……李存鎖來了,看上去一點兒沒變樣,還像往常一樣,摟她,親她,程兆萍說:“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這份心思。說話就要搞四請了,工作隊要進村了,咱倆的事要是讓人‘清’出來,就全完了。我快嚇死了,你還不快想想辦法兒。”李存鎖倒是很沉得住氣,不慌不忙地說:“看,工作隊還沒來,就嚇成這樣兒了,別這樣。我跟你說,沒事兒。我心裏有數兒。我當幹部這些年,不論搞什麽運動,咱心不狠,不黑,不做過頭事兒。一樣的事兒,外村裏弄得人仰馬翻,老婆哭孩子叫,死人的事多的是,咱村裏就沒有。我對上對下兩頭糊拉光滑牆,就是對‘四類分子’,開會訓話,我從來是動口不動手,不像有的村,動不動就打人。我沒結下真正的仇人。咱們村方、李兩個大戶,輩輩是親戚,莊鄉都明白,弄下我去,換上誰,也不見準比我強。還有一條兒,除了和你好,誰家的閨女、媳婦兒,再漂亮,咱不興翻眼皮兒的,不像有的幹部,當了官兒,見不得漂亮女人,見了就動壞心思。莊鄉們不恨我。我估摸著,莊鄉們沒人告我的黑狀。告,咱也不怕。經濟方麵,除了活兒幹得不多,‘逛蕩逛蕩,工分記上’,天底下的大隊書記有幾個真幹活兒的?多吃多占?哪個幹部不多吃多占?要是都處理了,就沒有幹部了。咱倆的事兒,誰證明?他把咱摁到床上了?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咱不承認,工作隊也沒轍。你千萬別擔心,放心吧,沒點兒事兒。”程兆萍說:“倆孩子知道村裏搞‘四清’,不放心,來信打問。”李存鎖說:“我抽空兒給他們兩人回信,讓他們別擔心,安心工作,沒問題。”程兆萍說:“你可別忘了。”李存鎖說:“這哪會忘了。”程兆萍說:“李存倉天天橫橫的,我就怕他告咱。”李存鎖說:“他一個勞改釋放犯,敢告我,嚇死他!他不怕告不倒我,工作隊走了,我拾掇他?”李存鎖說這番話,程兆萍心裏有空兒了,好像腳底下的地麵兒變實靠了,可是,隻要李存鎖不在跟前,她還是害怕。更要命的是,沒過多少日子,程兆萍吃驚地發現,李存鎖也變成“軟蛋”了。原來,工作隊還沒進村,李存鎖就聽公社黃秘書說,這回中央下了決心,要在農村動“真格的”,王光美的講話,十分強調農村階級鬥爭形勢的嚴重性和複雜性,要把掌握在階級敵人手裏的領導權奪回來。他從黃秘書那裏拿來王光美的講話,看了好幾遍 ,越看心裏越犯嘀咕,身上一陣陣出涼汗。他不由得把講話裏說的,共產黨的幹部成為階級敵人代理人那些話和自己對號兒。程兆萍是地主分子,丈夫是逃台的國民黨軍官,他李存鎖身為共產黨的支部書記,和這個女人整床整鋪地睡了十來年了,明裏暗裏地護著她,給她的兩個孩子出假證明,他們在外頭入團,升學,就業,入黨,提幹,一帆風順。他幹的,不和王光美講的那些壞幹部一樣惡劣,甚至更惡劣嗎?他李存鎖分明就是階級敵人在共產黨內的代理人,程兆萍就是拉攏,腐蝕幹部,拉幹部下水的階級敵人,是毛主席文章裏說的“化裝成美女的蛇”。……要是這回沒人翻騰,興許能混過去,隻要有人懷疑,哪怕說上一句不鹹不淡的話,引起工作隊的警覺—他們來就是吹著浮土找裂縫,找這種“典型”哩,就像貓聞見腥味兒一樣,會立即刨根問底,那麻煩就大了。他們隻要往程兆萍兩個孩子的工作單位發一封信一查問,什麽事兒就全露出來了,他李存鎖雖然能言善辯,但在事實麵前,他即使渾身是嘴,也說不圓了。他給程兆萍兩個孩子開的假政審證明白紙黑字在那邊檔案裏放著,你李存鎖為什麽這樣弄,你怎麽說?你有什麽話可說?有什麽橛子強?你想不承認和程兆萍有“事兒”,能過得去?哄鬼去吧。什麽你人緣好,沒仇人,莊鄉們沒人告你,你是自己強打精神,自己糊弄自己。光一個李存倉就夠你受的,程兆萍說怕李存倉鬧事兒,你還拍著胸脯十拿九穩地打包票,說他(李存倉)不敢,李存倉是個愣種,天生的天不怕地不怕,鑽頭不顧腚的貨,上來他那股子愣勁兒,他沒有不敢的事兒。他連軍婚大閨女都敢操,他還有怕的事兒?公安局抓他,不能說全是你李存鎖的事兒,可是,你也沒想辦法兒保他,沒替他說半句好話,他的黨員,官兒都丟了,罰了勞改回來,泥腿子一個,天天累個臭死,一點油水兒沾不上,他不嫉恨你?李存倉這些年就瞅著想辦程兆萍的好事兒,共總沒得手,他不嫉妒死你了?平時逮不著機會兒,這回他不找工作隊告你的狀,那才怪哩。還有李存倉的老婆,外號“酸石榴”,是個又浪又潑的貨,李存倉在家,她不敢挓挲翅兒,李存倉逮走沒幾天,她就浪得不行了,莊裏幾個滑皮就饞狗不離鍋沿地圍著她打轉兒,這個娘們兒幾回勾搭李存鎖,李存鎖不但沒上她的套兒,還板起臉訓了她,她不恨死你?她也得給李存倉“剛”著勁告李存鎖。……李存鎖越想越害怕,要不找李存倉說說,不行,不能找,燒香引出鬼來。……李存鎖為這事兒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邊還得強打精神,按公社黨委的安排,為迎接工作隊進村做準備。他得趁工作隊還沒來,去程兆萍那裏一趟。程兆萍比火上房,水漫牆還要恐慌,見李存鎖來了,像見了救星,一頭撲上去,急忙說:“你可算來了,沒急死我,……聽見什麽動靜兒了?怎麽樣,要緊嗎?”李存鎖強打精神,說:“沒什麽動靜兒,不要緊。我在公社開了會,讓抓緊做好迎接工作隊的準備工作,得忙幾天。工作隊三天以後就入村了,這半年我就不能過來了。不避這個風頭不行。”程兆萍聽了他這話,臉一下變黃了,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往下落,說:“半年?我的娘,你半年不過來,我有話找誰說?我還不悶死,嚇死了?……你今晚上能住下不?我有一肚子兩肋插的話想跟你說。……”李存鎖皺皺眉頭,他看著程兆萍的可憐樣兒,心裏很疼,但這種時候,他哪裏還敢在這裏過夜,他說:“今晚上,我還得找人安排不少事情,就待不住了。”程兆萍摟住他,仰著臉,兩隻眼裏汪著淚,說:“我不讓你走。……”李存鎖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可憐又可親的樣子,心裏一陣熱浪滾過,想,不管怎麽著,兩人親熱親熱再走,就說:“那咱就快上床,‘那樣兒’完了找再走。”程兆萍巴不得這一聲兒,趕緊幫他解衣扣兒,自己也忙脫光身子,兩人急急忙忙鑽進冰涼的被窩兒,像往常一樣,親吻,摸索了一陣,李存鎖就急著想辦那個“事兒”,沒想到,越慌越不行,又犯了那年那個毛病,上了“陣”,“槍”卻舉不起來了,……程兆萍急得什麽似的,使出全身的勁,親他,幫他,但是怎麽弄也不成,程兆萍心裏急得火燒火燎,但知道他是有心事,怨不得他,越怨越不中用,李存鎖心裏罵自己“孬泥”,軟蛋,工作隊還沒來,就嚇成這樣了。兩人又相互樓抱著親吻一陣,李存鎖說:“不行,我得穿衣裳,走了。”程兆萍樓緊他,可憐巴巴地問:“真的半年不能來?”李存鎖說:“看情況,隻要能來,我還不來?”程兆萍又說:“要是有急事兒,難事兒,我撐不住了,就讓鄰居的孩子給你送張紙條兒,上邊也不寫字,你見了紙條兒,就想辦法過來。”李存鎖說:“好,一定。”程兆萍知道留不住他了,隻好鬆了手,坐起來,幫他穿衣裳,又親親他,才放他走,……程兆萍匆匆起來,把他送到大門上,兩人在門洞兒裏又親吻一陣,李存鎖說:“有事就用你說的辦法兒找我。”說完,讓程兆萍敞開大門,看看街上沒人,李存鎖俏無聲息地,像幽靈一樣,一溜煙兒走了。
工作隊進村了。程兆萍聽鄰居說,工作隊的人分到全大隊各個生產隊裏,分別住到貧農家裏,到貧下中農家訪貧問苦。程兆萍在自已院子裏,聽見工作隊的人來鄰居家,說話是外地口音,和和氣氣,她想,再好,也不會擦她的門兒。她天天心裏七上八下,坐下,屁股上像有硌針似的,坐不住。更糟糕的是,她最害怕,最擔心的事來了。工作隊進村不少日子了,李存鎖從上次走了,再沒打過照麵兒。程兆萍心裏沒底兒,走坐不安。這天晚上,她糊糊弄弄地吃幾口飯,什麽針線活兒也拾不起來,拾起來,也幹不下去,就脫衣服上了床。剛想迷睏,聽見有人敲門,仔細聽聽,不是李存鎖敲門的聲音,這是誰呢?黑更半夜的,什麽事兒呢,不一會兒,外頭又敲,她忙起來,她不敢不去開門,她怕是大隊或工作隊找她,也怕鄰居聽見不好。她把衣裳穿齊整了,連襪子也穿上,這才到大門口,問:“誰敲門?”外邊有人粗喉嚨啞嗓地低聲說:“嫂子,快開門,我有個急事給你說。”程兆萍聽出是李存倉,心想壞事了,是這個壞貨,就說:“是存倉兄弟,天不早了,有什麽事兒,明天再說吧。”。”李存倉說:“是個急事兒,明天說就晚了,你快開門。”程兆萍怕鄰居聽見,不像樣兒,隻好把大門敞開,李存倉抽溜進來,低聲說:“嫂子,咱屋裏說話。”進了屋,李存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兩隻眼找什麽東西似地四下裏撒摸,程兆萍趁他不注意,拿了把剪子塞到褲腰帶上,站在屋門口,心裏害怕,渾身發抖,聲音有點哆嗦,說:“兄弟,深更半夜的,我一個寡婦娘們兒,還戴著‘帽子’,不擔事兒,你上我這裏來,不大好。有話你快說,說完了爽利地走。”李存倉臉上的橫肉有角有棱,看著嚇人,他冷冷一笑,說:“嫂子,你別裝糊塗。你心裏明鏡兒似的,知道我來什麽事兒,怎麽,李存鎖沒來?工作隊進了村,不敢來了?有種,夠爺們兒,是站著尿的,越這時候越來,才夠交情。”程兆萍說:“你和李存鎖是本家兄弟,俺方家跟你李家輩輩是親戚,你怎麽淨說些不著調的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李存倉頭一歪,兩隻腫眼泡子眼一斜,嘴角一撇,臉上的一塊塊橫肉立楞起來,“哼哼”了兩聲,說:“俺嫂子,你就別跟我充貞節烈女了,別捏著半邊充緊的了,你當你和李存鎖的事兒我不知道?我明情。我是幹什麽的?我當時幹著民兵連長,晚上查夜,李存鎖上你這裏來,我就在後頭把著他。他頭一回來,天下著大雨,他穿著蓑衣,在你這裏過夜,我就盯上了。不是他給弄假證明,你兩個孩子早回來搬坷垃了。你懷了孩子,你們兩人搞的那些名堂,我都包本兒。急了,我去把那個小私孩兒抱回來,讓咱大隊的人看看。哼,到現在了,你還跟我弄這一套。”程兆萍讓他這些話說得快要癱倒了,有氣無力地說:“兄弟,你雲裏霧裏地胡扯囉。你說吧,你到底要幹什麽?”李存倉說:“嫂子,你還是裝糊塗?我上你這來,還能幹什麽?我還不就是想你嗎?不就是想跟你近乎近乎,想摟摟你那個小光腚兒,嚐嚐什麽味兒嗎?”程兆萍氣得臉煞白,心狂跳,說:“李存倉,咱親戚裏道的,你可不能胡鬧,你敢胡鬧,我跟你拚命。”李存倉說:“嫂子,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臉長得不如李存鎖平活,我也不能給小孩開假證明,我沒點兒屌用。這些年,你讓李存鎖通打得快掉了底兒了,你的好時候兒—一掐一包水的時候兒都給他了,福都讓他享了,我幹眼熱,撈不著,他李存鎖把好的都吃了,我吃點兒剩下的,拾點漏沫兒,行不?”程兆萍說:“你越說越不是人話了,那李存鎖不管怎麽說也是你一家弟兄,他又是方莊大隊的書記,你跟他較什麽勁?”李存倉說:“弟兄?什麽弟兄?公安局抓我,他怎麽不保我?法院判我勞改,他給我講情了嗎?我勞改好幾年,他去看過我一回嗎?他倒便宜,官兒他當著,天天人五人六的,暗地裏,全方莊兒最漂亮的小娘們兒他摟著,我呢?我什麽都擼幹淨了,什麽好事兒,也沒我的了。我恨死他了。你不提他,還好點兒,一提他,我惱死了。”程兆萍說:“兄弟,你恨李存鎖,我不管。嫂子我可沒得罪過你,你饒了我吧。你讓我幹什麽事兒都行,就是不能弄別的……”李存倉說:“程兆萍,你少拿好話糊弄我,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兒。你也別給我裝可憐相,我給你明說了,我什麽都不用你幹,我也不像李存鎖會甜言蜜語,會彎彎繞,會片兒湯,我是個粗人,實打實,挖幹的,我就是要和你來‘別的’,叫你和我一個被窩兒裏睡覺。”程兆萍急了,說:“李存倉,你也不是頭一回來使作了,我還是那句話,你想來歪的,沒門兒,我死給你看。”李存倉說:“好,程兆萍,算你厲害,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不會跟你拚命。我惹不起你,我不惹。我是蹲過大牢的人,我知道厲害。我不來硬的,你告我強奸,我又得進去。我可不想唱《二進宮》,那裏頭不是人呆的地方,我給你說,你要是依了我,你好,我好,李存鎖也好,不就是那麽個事兒嗎?你能跟李存鎖好,為什麽不能跟李存倉好?憑什麽他行,我就不行?不就是他當那一屌頭子官兒嗎?官兒,誰沒當過?李存鎖那個官兒,就在我手裏攥著,我說不讓他當了,他就當不成了。咱好商量。你孬好賞我個好臉兒,讓我摟你睡上十分鍾,咱什麽事兒沒有,滿天雲彩全散沒。你不賞臉,我立馬走人,可是有一件兒,我出門兒不回家,直接奔工作隊,他們可是正忙著找人套弄事兒,鑽頭覓旯旮的,吹著浮土找裂縫兒,搜集當官兒的材料哩。李存鎖和你這事兒,可是比幹部們多記倆工分兒,吃碗炒豆腐厲害得多。我還想把你們那小私孩兒弄來,讓莊裏人看看孩子長得是像他爹還是像他娘。你別怪我翻臉不認人。這是你逼的。我敢保證,我找工作隊上下嘴唇一呱噠,李存鎖那個官兒就當不成了,連黨也得開除。你還得掛上破鞋遊街。你倆孩子在外邊的好日子也過到頭兒了。兩條路,盡你挑,我不難為你。”程兆萍讓這個腫眼泡子,一臉橫肉的壞家夥氣得七竅生煙,殺了他的心都有。可是她必須忍著,她不能莽撞,不能硬頂。她豁上命也得保李存鎖,也得保自己的孩子,還有那個生下來再沒見過的小子,這個李存倉不是人,是條惡狼,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程兆萍兩腿一軟,“撲通”跪下了,說:“好兄弟,你來的時候我剛吃完藥,早早地睡了,這幾天,我身體不好,等我病好了,咱再商量,行不?”李存倉想了想,站起來,說:“我不是不講理的人,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我先回去。我先說下,我不能老等著,你不能誑我。我想這個事兒多少年了,這回這個機會兒我不能讓它跑了。那我走,你歇著。”說完,就往外走,程兆萍趕緊跑去給他開開大門,躲開他,讓他出門走了,又趕緊把大門插好,回到屋裏,蒙頭哭了起來。
工作隊進了村,李存鎖還像原先一樣,緊跟工作隊,積極配合工作,服務熱情周到,做什麽事兒,都盡可能往工作隊領導和隊員們心眼兒裏碰,但是,工作隊的人從領導到隊員跟原先來村的幹部不一樣,一個個都板著麵孔,不苟言笑,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冷不熱,不遠不近,不陰不陽,似乎在刻意保持距離,沒有人跟你說一句真心話,不管李存鎖工作如何努力,表現怎樣得體,都沒從工作隊員那裏換來一句好話,甚至一個笑臉,似乎他李存鎖無論做什麽,做怎樣多,都是理當如此,是文中應有之義,不值得大驚小怪。從土改往這,李存鎖和上邊來的幹部打交道多了,從來沒這樣兒的。李存鎖的感覺是覥著熱臉貼個冷屁股。這讓他心裏打鼓,怎麽回事,莫非他們已經掌握了他李存鎖的情況,隻等時機成熟,就對他下手,開刀?李存鎖雖然滿腹疑慮,但表麵上不動聲色,照樣把工作隊布置的事一字一板地做到位。他按工作隊的布置,把大、小隊幹部,黨、團員,一個不落地集合起來,聽工作隊隊長和秘書牟洪雲—齊魯大學的學生,聽說是縣委牟副書記的獨生女兒—傳達“四清”運動文件。牟洪雲用很好聽的聲音宣讀了劉少奇主席夫人王光美的“桃園經驗”講話,大家都感覺到,這個王光美確實水平很不一般,至於怎麽個“不一般”法兒,也沒人說得出道道兒,隻是人雲亦雲地“嘖嘖”稱歎而已。當然,這些文件特別是“桃園經驗”也讓幹部們有點發懵,有的嘟囔道,這個弄法兒,還不等運動開始,就把幹部甩一邊子去了,搞什麽“紮根串連”,用的是土改的老辦法兒,把大、小隊幹部當成地主、富農了,……白解放了,白搞合作化,公社化這些年了……咱想不通。李存鎖還拿捏著,說:“也不是那個意思,大家還是要正確對待,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領導不會冤枉好人。”當然,他自己就想不通,但也沒有辦法兒。開過那次骨幹會後,工作隊的人就不再搭理他了,他去找公社領導,公社領導也沒一個敢說句知心話了。他時時有一種懸懸乎乎,孤立無援的感覺,好像兩腳踩在爛泥塘裏,正在慢慢地往下沉。他又聽人說,工作隊的人正在走門串戶,訪貧問苦,聽貧下中農的反映,讓他們倒苦水,出冤氣,揭發大、小隊幹部的問題,包括政治問題,經濟問題,生活(男女關係)問題,有什麽揭什麽。還聽說,他們會利用矛盾,專門找跟大、小隊幹部有矛盾,鬧過意見的人談話,李存鎖最擔心李存倉胡謅八扯,他要是找工作隊的人胡咧咧上一陣,就糟了。他還牽掛著程兆萍,經過土改那場大風浪之後,她雖然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但是有他在上麵罩著,她沒再受多大難為,開開訓話會,掃掃街,不過是皮麵上的事兒。她不是那種潑潑辣辣,吃得了苦,經得住事兒的女人,這些年,她就像豆地裏的菟絲子,一直在他李存鎖這株又粗又壯的豆棵兒上纏著,李存鎖替她遮著風,擋著雨。她是纏綿而又柔弱。她現在一定時時如坐針氈,度日如年。李存鎖心疼她,掛著她,但是又不能去,不敢去找她。他擔心,她能闖過這一關嗎?他心裏說,兆萍,一定要挺住。為了給工作隊留下好印象,隻要大隊裏沒事兒,他就到生產隊裏和社員們一起幹活兒,這天傍晚,他從地裏回來,老遠看見程兆萍鄰居那個七、八歲,挺乖巧的小閨女在離他家大門口不遠的地方站著,見李存鎖來了,還機靈地朝四下裏看看,幾步跑到李存鎖跟前,塞給他一張白紙條兒,低聲說:“俺大娘找你有事兒。……”說完,撒開小腿兒跑了。李存鎖想起程兆萍和他的約定。她一定是遇見難事,險事了,而且一定和他有關,八成是李存倉借這個機會去使作她,嚇唬她了。無論如何,他得過去問問是怎麽回事兒,得去看看她。好歹挨到天黑,吃完晚飯,李存鎖起身往外走,黑皮翠三步攆到大門口,一把抓住他,壓低聲音問:“吃著飯,我就看出你像丟了魂兒似的,還沒放下筷子,就往外跑,說,幹什麽去?”李存鎖說:“工作隊找我有事兒。”黑皮翠強強鼻子,“哼”了一聲,說:“不怕大風閃了舌頭,你是被‘清’的對象,工作隊找你有什麽屌事兒?我跟你說,你再想那個狐狸精,也不能去,你不避回著點兒,讓工作隊抓著你,你得倒大黴。”李存鎖說:“你胡扯什麽,我一天不下台,一天還是大隊書記,真是工作隊找我商量三秋生產的事。真不誑你。你快鬆開我,讓人家等著我,不好。”黑皮翠半信半疑,老大不情願地鬆開手,李存鎖兩步竄出了大門,像是怕走慢了,黑皮翠變了卦,再追上來抓住他似的。他先到大隊部,找到工作隊羅隊長,裝模作樣地回報了大隊黨支部對“三秋”工作的安排,羅隊長明顯是裝作認真地聽他說,還沒等他說完,就說:“好,就這樣。就按縣委,公社黨委的布置,你們支部的安排,認真抓。關鍵是幹部靠上,落到實處。”李存鎖說:“我們一定按工作隊領導的指示,把‘三秋’工作抓好,保證勝利完成。羅隊長,你還有事,我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我到各生產隊飼養院兒轉轉—‘三秋’生產,牛是咱們的主要生產力哩。”李存鎖離開了,羅隊長看了看他的背影,他總覺得李存鎖這個人太“周到”,有點兒假,似乎帶著一副假麵具,有點兒大奸似忠的味道兒,不過到今天為止,還沒發現他有什麽大毛病。……李存鎖從大隊部出來,真的去了兩個生產隊的飼養院,察看了社員交青草的質量和飼養員喂牛的情況,交待了一番。來到街上,月黑頭,加陰天,他心想今晚上時機不孬,他在大街上轉遊著,等著街上沒個人了,才踅摸著走到程兆萍那條巷子,瞅瞅四外,沒點動靜,沒個人影兒,急急忙忙跑到程兆萍大門口,輕輕敲了三下,程兆萍跑來開了大門,李存鎖像貓一樣輕快地跨進門,程兆萍回頭把門關好。兩人快步走進堂屋,李存鎖沒有像原先隔多少天兩人沒見麵那樣,見了程兆萍又摟又抱,程兆萍也沒像原先心裏有什麽委屈時那樣,趴到李存鎖身上哭泣,情勢危急,現在不是纏綿,撒嬌的時候,那種時候也許永遠不會有了。李存鎖還沒坐穩,就急咧咧地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我在旁邊轉遊了一大會子,才來敲的大門。”程兆萍想起李存倉說李存鎖那些話,她知道李存鎖讓工作隊給嚇著了,他害怕了。把李存倉的事給他說了,他怕是也沒咒兒念了。可是,不對他說,急趕急地喊他來幹什麽的?不對他說,又跟誰去說?誰能拉一把?程兆萍想到這裏,眼淚咕嚕咕嚕流出來,李存鎖急得像火烤了腚,說:“姑奶奶,你先別哭,有什麽事快說,怎麽著了?你說了,咱合計合計,我得趕緊走,不能待功夫大了。”程兆萍擦擦眼淚,說:“還能有什麽事兒?李存倉那個天殺的來找我了。”李存鎖問:“他來幹什麽?他說什麽?”程兆萍說:“你讓人家嚇愣了?明知故問。他還能幹什麽?不還是不死心,非打我主意不可嗎?看樣子,他趁工作隊來這個時機,非得如他意不可。”李存鎖急忙問:“他怎麽著你了?吃他虧了嗎?”程兆萍說:“沒有,讓我糊弄走了。這個壞東西有心眼兒了,來軟的不來硬的,他怕落個強奸罪,再‘進去’了。”李存鎖用手背抹一把頭上的汗,說:“嚇了我一跳。既然他不敢來硬的,他來了,你就多說好話糊弄走他,就沒事兒了。”程兆萍說:“才不是‘沒事兒’哩。他說了,要是我不依他,他就找工作隊告咱。”李存鎖說:“他告咱?他見咱睡覺了?他有什麽證據?”程兆萍說:“他說他把著你來。那年夏天,晚上,天下著大雨,你穿著蓑衣上我這裏來,頭一回在我這裏過夜,他就在不遠處看著來。他說咱兩人的事—連有那個小子的事—他包本兒,全知道。他說他恨你不保他,他坐了牢你沒去看過他。”李存鎖訊:“真是條喂不熟活的狼。他當民兵連長,搞了多少個大閨女,我都沒怎麽著他。他破壞軍婚,縣委書記也沒法兒救他,我能怎麽著?怨土改時我瞎了眼,培養了這麽個骨幹。”程兆萍說:“他還有更厲害的話哩。他說我兩個孩子肯定是你給開了假證明,他說我要是依了他,啥事兒沒有,要不然,他找工作隊,把事兒全給抖摟出來。我讓他嚇死了。這兩天,真是死的心都有了。你說,怎麽辦啊?”李存鎖聽程兆萍說了,傻了眼了。他和程兆萍被李存倉這個孬種環意兒逼到牆旯旮裏了,沒路兒走了。怎麽辦?讓程兆萍死頂住他,跟他拚命,這個混蛋一定會告狀,而且一告一個準。那樣,他們兩人的事就得大白於眾人麵前,他得成了“四不清”壞幹部的典型人物,得臭遍陶陽縣。李存鎖跟共產黨風光了這些年,這回一栽到底,落時的鳳凰不如雞,不隻是不如雞,是狗都不如。程兆萍,地主婆,逃台的國民黨軍官的臭老婆,勾引共產黨幹部的狐狸精,毒蛇,得被人掛了破鞋遊街,她不一定能撐過這一關去。她倆孩子都得跟著栽大觔頭,一落千丈。他們還有他們的愛人,孩子都得跟著受牽連,說不定家庭都保不住了。他李存鎖的老婆孩子也會永遠抬不起頭。……怎麽辦?讓程兆萍從了這個壞蛋?這個話,能從李存鎖嘴裏說出來,他還是個人嗎?他還是個男人嗎?難啊。他李存鎖本來幹的就不是人幹的事,有今天,一點也不出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俗話不俗,不是不應驗,是不到時候。現在,應驗了。惡人還需惡人磨,他李存鎖就得李存倉來“磨”。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李存鎖今天的遭遇,就是那個事兒了。李存鎖愣著,呆著,老大會兒,說不出話。程兆萍等得不耐煩,說:“當初,俺說對李存倉不能得罪,你惡得了不得,這回壞事了吧?”李存鎖說:“你就別埋怨這個了。那時候,他一心作踐你,還找公社領導告我的狀,我不治他不行了。不治他,說不定咱們早就完了。好歹多撐了這幾年,也值。”程兆萍說:“那現在怎麽辦?你怎麽了?也不說話。我該怎麽辦,你倒是說呀。”李存鎖說:“兆萍,你讓我怎麽說?我也沒咒兒念了呀。我說什麽好?跟他拚?那咱大人孩子得一塊兒完蛋,說依了他?我能說嗎?我還是個人嗎?咱讓這個壞種逼上絕路了。兆萍,我真的沒主意了。這個事兒,隻能到哪說哪,你怎麽做,我都不怨你,不嫌你。李存倉真把咱告了,我認栽認罰,誰讓我走這一步來?我和你好了十幾年,這輩子也值了。他真如了意,放咱一馬,我也不怪你。你是被迫的。我就一句話,無論如何,不能尋短見,再苦,再難,再沒臉,都得活著,你為了我,我為了你,咱死活也得活著。”程兆萍哭咧咧地說:“兄弟,聽你這話,從今往後,你就不管我了?”李存鎖說:“俺姐,不是我不管你,是人家不許我管,我沒法兒管了。”說著,就哭了,邊哭邊用拳頭捶自己的胸膛。程兆萍的心涼了,渾身上下全涼了。她知道,這回是真的完了。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在方莊街上一手捂住天的李存鎖告饒了,“軟蛋”了,自身難保了,她程兆萍指望不上他了。她渾身沒勁兒,胳膊,腿都像軟麵條兒似的。她不再說話。還說什麽呢?說啥也沒用了。程兆萍,你自己作的孽,自己收拾吧。程兆萍坐在一隻小板凳兒上,她快癱倒了。李存鎖又坐了一會兒,站起來,說:“不行,我得走了。我跟我那口子說的工作隊找我,回去晚了,又是‘饑荒’。”程兆萍強打著精神,好歹站起來,有氣無力地說:“好,走就走吧。你自己院兒裏再鬧起來,連口安穩飯都吃不上,你就更苦了。”程兆萍送李存鎖出了大門,她連關大門,回北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硬撐著回到屋裏,上了床,吹滅燈,衣裳也沒脫,蜷縮著身子躺在床上。身上發冷,心一陣陣抽緊,眼前一會兒出現李存倉腫眼泡子,滿臉橫肉,獰笑的臉,一會兒又出現李存鎖眉頭緊鎖,眼淚汪汪的可憐樣兒,一會兒,這兩個男人的臉又同時在眼前,近到恨不能伸手就摸得著,甚至能聞到他們鼻子,嘴裏出來的熱氣,程兆萍知道這回自己真的走到絕路上了,一點兒辦法兒也沒有了。死了算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一死就了,一了百了,不受這個罪了。再苦,再難,死了不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猛地,李存鎖的話響在耳邊:“無論如何得活著,我為了你,你為了我,活著。”這真是個癡情的男人,她不能就這樣舍下他死了。我程兆萍不就是托生到個富人家,臉蛋子長得好看點,我活這些年,幹過一件喪良心的事了嗎?無論在俺娘家還是來到方家,我都沒看不起窮人,我把那個於栓柱當親哥哥,晚上,扛活的餓了,我拿自已的點心給人家吃。我不會罵人,沒戳過人一手指頭,我連殺雞都不敢看。土改把俺娘家,婆家的地分了,房子分了,東西分了,我沒煩那些分俺家土地,房屋和東西的窮人,那都是些苦人,人家也不是偷,不是搶,是共產黨給他們的,換了我也得要。我也沒恨過共產黨。一個朝代一個王法,共產黨也不是隻對著程家,方家,就是這麽個潮流兒。男人是好人,他沒孬心,他恨死日本鬼子了,說認死,也不當亡國奴,他是國軍,各為其主的事兒,算什麽大毛病?和李存鎖好,是李存鎖趕著,我也不是出什麽壞心,不過就是當娘的疼自已的孩子,李存鎖願意給幫忙瞞哄方家這些事,咱也沒尋思有多大罪過兒。李存鎖打十七、八就看上我了,他是真心喜歡我,我看他可可憐憐的,怪疼人的,又覺得他幫了那麽大忙,一個寡婦娘們兒,拿什麽謝他?隻好應他了。俺倆是真“好”了,跟自已男人也不如跟他好得厲害,這真是彌天大罪嗎?俺孩子是作了假,可俺孩子跟共產黨幹工作沒有二心二味兒啊,俺兒當煤礦技術員,天天下井,下井有多麽危險,俺兒來信說,他在井下為保護工人受了傷,礦上讓他當標兵,當先進,……就不能給俺孩子這點兒活路嗎?生在地主家,就該死嗎?他爸幹國民黨,他們也不知道哪裏的事兒呀,他們真心實意地跟共產黨好好幹,也不行嗎?程兆萍心裏老在翻騰這些事兒,她知道,這些事兒,讓你想上十年、八年,也沒處說這些理去。眼前的事兒就難辦了。這個坎兒,她邁得過去嗎?她程兆萍不是人家說的那種“賤貨”,“浪貨”,她和李存鎖“好”,是因為李存鎖多少年跟方家有來往,他人不錯,討人喜歡。她心裏不煩他,還有點兒喜歡他。原先她也沒想過和他怎麽樣,是讓“事兒”趕到那裏了,她是順水推舟,半推半就成全了他。除了李存鎖,想占她便宜的男人不是一個兩個,男爺們兒見個長得好的閨女,媳婦兒,誰不胡尋思,不過是有的不得架子,有的是有那個心沒那個膽,她對那點子男人從來是不給他好臉兒,讓他們趁早斷了那念想。這個李存倉不一樣,他是個大色鬼,他禍害了不少個小妮子兒,他就跟有這種病似的,他不是人,是牲畜,是餓狼。程兆萍一想到他滿臉橫肉的樣子,就渾身哆嗦,可是,現在就讓他盯住了,纏上了。不依他,李存鎖要倒大黴,他們兩人要丟大人,倆孩子要遭大難。怎麽辦?李存鎖也保不了她了,她得反過來保他了。怎麽辦?人常說,“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程兆萍為了自己的孩子,為了李存鎖,現在就得拿自己身子去喂狼了。她一想到那個腫眼泡子,兩眼通紅,一臉橫肉,嘴裏臭氣薰死人的人趴到自己身子上,自己玉一樣的身子上,讓這個披張人皮的牲畜作踐,就嚇死了,惡心死了。老天爺,我哪輩子造的孽,讓我受這樣的罰?你發發慈悲,讓我生個急緊病,死了吧。方子敬,你跑得遠遠的,什麽事兒也找不著你,你老婆過什麽日子,受什麽罪,你都不管不問了。增兒,慧兒,你們可知道苦命的娘在受什麽樣的煎熬?……
十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月黑頭加陰天,程兆萍早早地睡了。十幾天中,李存倉沒有來鬧騰,程兆萍左思右想,前思後想,把頭腦子都想木了。十來年前,孤苦無助的程兆萍失身於村裏的第一大官兒,是為了自己兩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她怕這兩個沒爹的孩子回到方莊會受人欺負,苦一輩子,窮一輩子,眼前這一回,他要保的就不光是自己的孩子,還有孩子的老婆孩子,那讓人疼不夠親不夠的孫子,孫女,外甥女,更當緊的是得保李存鎖,她和李存鎖是拴在一根繩兒上的螞蚱,誰也離不了誰,唇亡齒寒,李存鎖倒了台,程兆萍和她一家大小誰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她覺得是自己坑了李存鎖,害了李存鎖,拐帶了李存鎖,如果隻是兩個人“好”,她不讓他給兩個孩子開假證明,就算事情明開了,李存鎖也不一定垮台,農村幹部熱“長毛兒”的可不少。想到李存鎖會因為她,她們家的事兒倒大黴,她心裏很難受,他就是她的男人了,他受難,她心疼,說什麽也得保住他。如果她讓李存侖遂了心,李存鎖嫌她了,從此不搭理她了,她也認了,她也心甘情願,她豁上了,她別沒辦法兒,她不能打,不能罵,不能找人訴說心事,不能求人家可憐,高抬貴手,饒過她和她的孩子們,她能拿出來的就是她自己,她的臉蛋兒,她的身子,她恨自己長了這麽好看的臉蛋兒,這麽好的身材,這麽好的皮色,要不是這樣,也不會扯拉上李存鎖這個冤家,也嫁不到方莊兒來,也惹不出隨後這一連串的麻煩來。姐姐說她是“美人坯子”,她從小就知道自已俊,她從那些看她的男人眼神裏,也相信自己俊,為這她心裏好美,好快活,好得意,當然,這些隻能是在心裏,表麵上,她很穩重,很矜持,說話不高聲,“笑不露齒”,因為她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後來,她明白了,她的好臉蛋,好眉眼兒,好身段兒,隻對自己嫁的男人和自己的“假男人”有意義,而對她自已,倒不是什麽好事。她經的事多了,她才意識到,長得好看,有什麽好?再好看,也是給老爺們兒看的,是禍根!這不四十多歲了,下邊兒都不見“紅”了,按唱戲的說的,得算是“人老珠黃”了,按吃飯打比方,已經是兩個男人吃過的“殘羹剩飯”了,這個搞過不少大閨女的李存倉還像饞貓兒一樣來纏磨。管怎麽著吧,程兆萍沒法兒了,是火坑,她也得跳了。她想到過死,但是像信佛的人說的,她“塵緣”未盡,在人世間該受的罪還沒受完,她不甘心去死,她怕死,她不願意死,她想到她死了,她的兒女,她的孫子孫女外孫女會多麽難受,還有她的兩個那麽疼她的姐姐會多麽心疼,她就狠不起心來了,她也舍不得李存鎖,她死了,他會特別痛苦,會很孤單,他囑咐她無論如何都得活著,他是打“預防針”,他怕她撐不住,尋了短見,她答應他了,不死,活著。人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甭管怎麽著,活著,活著,死活賴活地活著。可是,活著,眼前這一關好難過。她躲不開李存倉,他是鐵了心了,他就像餓急了的狗一樣,吃不到嘴裏,不罷休。他沒人味兒,沒人心眼兒,什麽喪良心的事都幹得出來。程兆萍是真怕他了,沒辦法了,合合眼,咬咬牙,咬碎牙吞到肚子裏去,依了這個壞蛋吧,權當讓瘋狗咬了一口,反正是這麽回事兒了,學李存倉的話,她程兆萍也不是“貞節烈女”了,從和李存鎖睡了覺,就是“破鞋”了,找一個野男人,是“破鞋”,養兩個野漢子,也還是“破鞋”,對於方子敬來說,他的女人和一個男人還是兩個男人有過這種爛事兒,不過是席上地下的事兒。李存鎖也不至於嫌她,他找的本來就不是“黃花閨女”,他不會有那麽多講究,有講究也顧不得了。程兆萍反正是“破鞋”了,“破鞋”就“破鞋”吧,她一個人豁上自己身子,豁上擔“爛貨”的罵名,能保住自己的孩子,保住他們各自的小家庭兒,保住李存鎖這棵大樹,她什麽苦都能吃,什麽罪都能受,下油鍋都行,這是她的命。李存倉你這個壞蛋,不就是跟你睡覺嗎?睡就睡吧,你罰了勞改,還是不老實,有一天,你還會倒黴,老天爺不容你。程兆萍想好了,想通了,倒不那麽難過,不那麽害怕了,身子掉到井裏,耳朵也掛不住了,她覺得自已整個人沉到了罪和辱的爛泥塘裏,就像一頭豬沉在齊腰深的豬糞坑裏,沉半尺深,還是沉一尺深,沒多少分別,隻要不沒到脖子就行。程兆萍就這樣自己勸自己,自已給自己寬心,壯膽,慢慢地,又吃得下飯,也睡得著覺了。隻是睡了覺老做惡夢,前天晚上,她夢見她和李存鎖兩個人渾身沒點布絲兒,正辦那個事兒,忽然李存倉領著工作隊的人從屋頂上跳了下來,李存倉竄上來把她和李存鎖按到床上了。這個壞蛋洋洋得意地對工作隊的人說:“怎麽樣?我說得不假吧?一逮逮個正著。”工作隊的人下命令讓他們穿上衣服,李存倉拿了繩子,把她和李存鎖用一根繩子綁了,找了一雙破鞋,用繩子係上,掛到她脖子上,烏烏鴉鴉地一大幫人跟著,在村裏遊街,正遊著街,她的孩子們來了,也不敢往跟前偎,離老遠呆呆地看,不大會兒,有人把她兩個孩子也抓起來了,……程兆萍嚇醒了,天還沒亮,她渾身像水洗過一樣,全是汗,心跳得像擂鼓點兒……莫非李存倉那回來沒辦著“事兒”,死了那個心,已經告狀了?那可就全完了。她現在倒盼著李存倉快點來,讓他遂了心,好堵住他那張臭嘴。她又想,做夢是自已嚇唬自已,李存倉這十幾天沒動靜兒,興許是讓她哄弄住了?也許是他怕扳不倒李存鎖,以後會倒黴,不敢來了?……要真是那樣,可就是老天爺開了眼了,保佑她了,沒一會兒她又想,沒那麽好的事兒,李存倉不是那種思前想後的人,他上來那個愣勁,什麽也不會顧忌。他要是能管住自已下邊那壞物件兒,就罰不了勞改了。何況他現在的“獵物”不過是個戴“帽兒”的地主婆,跑到台灣去的國民黨軍官的活寡婦,他有什麽好怕的?他不來,一定是被什麽事耽擱了,早天晚天的事,他沒有不來的。孬種玩意兒,要不來你就不來,你長個急病,或者出門兒讓汽車撞上,死了才好哩,死不了,非得來,你就快來,別讓人懸著心,難受了。……程兆萍正這樣想著,突然,有人“嘭嘭”地敲大門,聽這響聲,就是李存倉。程兆萍心“撲騰撲騰”跳,快到嗓子眼兒了。壞事了,這條惡狼真的來了。程兆萍勸自己,來就來吧,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早讓他得了手,他不告李存鎖了,她吊吊著的一顆心就落了地了。隻要能保住李存鎖,保住自己的孩子,反正就這個身子,盡著他作踐吧,就甭管自己身上是方子敬,是李存鎖,還是這個狗不啃的李存倉了。盡管已經決定放棄反抗,但是出於本能,程兆萍還是穿戴整齊,內衣,外衣都穿上,扣子係得嚴絲合縫兒,把腰帶紮得緊緊的,又穿上襪子,似乎這些會是她防身的盔甲,如果那壞東西動起手來,還可以借此抵擋一陣,即使最後抵擋不住,防線被衝開,也盡可能少讓他挨著些皮肉,不能讓他太痛快。程兆萍“武裝整齊”了,又深深喘口氣,讓自己定定心,這才悄悄地去開了大門,果真是李存倉個壞蛋,他一個箭步竄了進來,也不言聲兒,急忙往堂屋走,程兆萍磨蹭著插好大門,心口止不住地“嘣嘣”跳,她背靠著大門,站了片刻,才悄悄地回到堂屋。李存倉大大的架子,歪著屁股坐在椅子上,兩條彎棗木棍子般的腿劈拉著,一副誌在必得甚至是“老相好”的樣子,涎著臉說:“嫂子,上回你說身體不大好,兄弟乖乖地走了。十來天沒得著空兒過來看你,怎麽著,想我了吧?”程兆萍噁心他這副浪樣子,沒好氣地說:“我那可真是沒的想了,你又不是俺兒,想你幹什麽?方莊街上的人挨想一遍,也想不著你。”李存倉說:“李存鎖也不是你兒吧,你不想他?我也知道你不想我,特為逗你。你想李存鎖,可是他不敢上門兒了。我知道你不想我,我心裏明鏡兒樣,你不光不想我,你還恨我。那也不要緊,我不在乎。我是真心地想你,想了多少年了,想瘋了,想死了,我要是含不上你的‘口口’,吃不上你的‘肉包兒’,我這輩子也不死心,算白活了。”程兆萍說:“你想想,你算什麽玩意兒,連句人話兒都設有。張嘴就下道兒。你就是想跟人家好,也不能說這麽難聽,瘮人的話哎。”李存倉說:“你不明白,人和人不一樣。我先前‘拾掇’的那些姑娘、媳婦兒,有的還就熱聽這種騷話兒,一聽這個,就麻了爪兒了。你跟她們不一樣。好,我揀好聽的說。我這個人沒念過書,我喜歡挖幹的,怎麽樣,快半個月了,想過來了嗎?算透賬兒了嗎?工作隊可是找過我了。”程兆萍心裏“格登”一下,但故意說:“別吹大氣了,你一個罰勞改回來的人,工作隊人家找好樣兒的,疤兒麻兒沒有的貧下中農,找你幹什麽?”李存倉說:“這你就不懂了。孬好不說,我是貧農,當過幹部,當過黨員。我犯的法,不是反對共產黨,不是政治問題,人家工作隊說來,我還是人民群眾,人家有個名詞兒,我這樣的,是‘知情人’。工作隊一心想從我嘴裏套弄點兒有用的材料兒哩。你別害怕,我什麽也沒說。我有我的老主意。我還得用這個事兒換你那個‘事兒’哩。我知道哪頭兒輕哪頭兒沉。再說,我要是不跟你明說開,就把你們給賣了,對不住你。再說了,我都這個樣兒了,就算給工作隊說再多的事,他們能給我什麽好處?是給我官兒當,還是給我錢花?不就說幾句好聽的哄人的話?有什麽屌用?我不囉囉兒他們。”程兆萍怕他說瞎話,著急地問:“你說實話,真的什麽也沒說?”李存倉皮笑肉不笑地說:“看把你嚇的,看來你和李存鎖的小性命兒就在我手裏捏著。真不誑你,我就跟他們東扯漸蘆西扯瓢,胡敲盤子亂敲罄一陣子。你不信?跟你說吧,我要是扒瞎話,走黑路兒掉進井裏,上大路叫汽車軋死,下大雨讓雷劈死,不這不那死到大年五更裏。”程兆萍說:“看你這一大套,說的嚇人。”李存倉說:“我願意咒自己?我這不是急的嗎?你不知道我撈不著你急得那個味兒,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看哩。怎麽樣,想得差不離了吧?你不知道,這半個月把我急壞了,老婆子黑了天就不許我出大門兒,快憋死我了。這回好了,熊娘們兒上她娘家去了—她娘病了,中風不語,她上醫院伺候她娘,十天八天地回不來,這回得我的架子了,俺兒聽他娘的,也想管我,讓我罵了,怎樣?咱今晚上就把那個‘事兒’辦了,花也成了蜜也就了,我躲到一邊兒偷著笑去,你也就壓著窮心不跳了,不為你和那個私孩子李存鎖的事擔驚受怕了。多好的事。這叫什麽‘兩全其美’,這可是機會難得。姑奶奶,你別老這麽耗著,我受不了了,我等不迭了。你真不願意,我隻好行動了—工作隊那邊兒可是敞著口兒,支著網子等著哩。”程兆萍讓他說得渾身發抖,心一陣陣抽緊,骨頭都不撐架兒了,沒辦法兒了,她“撲通”跪到了地上,哀告說:“兄弟,求求你,別逼我了,……饒了我,放了我吧,你要是不告你存鎖哥,也不找算我,我忘不了你的恩德。我求神拜佛,大年五更給老天爺爺擺供,求他們保佑你全家平安富貴,行嗎?”李存倉說:“你也別給我來這一套。我不圖希那一套。我不指望什麽平安富貴,你求告也白求告,你連自己都保不住。什麽神、佛、玉皇大帝,他知道你我是誰?我也不怕因果報應,我就管自己這一輩子,用了急,我隻顧當時,連第二天的事兒我都不考慮。你就甭想拿這些沒用的哄弄我。我還是那話。我不來硬的,我怕蹲監獄。我不強迫你。不硬弄。強扭的瓜不甜。我本來是想辦個好事兒,得倆好軋一好兒,那邊兒人家不跟你好,硬來,也不是個好味兒。弄完心裏也窩囊。那好吧,我放過你。我也服了你了。可是,我不放過李存鎖,我罰了勞改,他在家裏吃香喝辣,摟著煞白的光腚,好事兒淨他的了。我立馬走人,天明就找工作隊,工作隊的人掏出鋼筆,‘嘩嘩’地記,讓他們逮個大個兒的。哼,你就等著看熱鬧兒吧。恐怕不光是看熱鬧兒,當天工作隊就得傳你,審你。你就把你那個給李存鎖留著吧。恐怕是你倆也好到頭兒了。光黑皮翠一個人,就能把你治作死。你的好日子也過不成了,你孩子也得叫共產黨開除了,弄家來。到那時候,你後悔就晚了。”李存倉裝模作樣地站起來,抬腿往外走,邁一條腿,但並不接著邁另一條腿,程兆萍害怕了,她怕他真的走了,她爬過去,抱住他一條腿,嗚嗚地哭起來,說:“兄弟,求你了,求你放了我,放了你存鎖哥。……”李存倉的腿被程兆萍一抱,竟像過電一樣,渾身麻颼颼的一陣,一股混雜著憐惜,疼愛,饑渴的感情像熱古都的豆腐惱子“咕嘟咕嘟”地衝擊著他的胸膛,他知道,匍匐在他腳下的這個全村最好看的女人,這個緊緊抱著他大腿的女人的防線被他攻破了,這個山頭兒拿下來了,這個他想了多少年,做夢弄過不少回的女人,馬上就要到嘴邊兒了,他就要得手了,該著他好好享受享受,好好地咂摸咂摸是個什麽滋味麽了。他心裏癢得要命,身上發熱,褲襠裏撐了“蓬”了。……還等幾兒?還等什麽,不快下把兒?他彎下腰,十分疼愛地抱起程兆萍,沒頭沒臉地親起來,程兆萍渾身沒點力氣了,就像根軟木頭一樣,屏著氣,忍著幹噦,盡著他親,李存倉一臉絡腮胡子紮得她臉皮,脖子生疼,他滿嘴混合著蔥味兒,蒜味兒,孬煙葉子味兒,口臭味兒的氣味兒熏得她快要背過氣去,她強忍著,任憑他揉搓好一陣,李存倉喘口氣,說:“嫂子,你依了我,沒虧吃.我保證疼你,誰欺負你,我操他八輩祖宗,我給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程兆萍說:“那你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告李存鎖。”李存倉說:“我不是早給你說了嗎?不告李存鎖,不光不告他,你和他好,我裝不知道,隻要少不了我的就行。”程兆萍說:“你要是便宜占了,拔出那個來就無情了,紅口白牙說的話,不算了,怎麽辦?”李存倉說:“我李存倉是那種人嗎?再說了,我也不是跟你好一個晚上,我得打長譜兒。我好容易撈著,不會輕易撒手啊,我跟你罵誓:我李存倉要是說話不算話,再告李存鎖,糊弄俺嫂子,天打五雷轟,吃口飯就噎死。這總行了吧?你相信了吧?”程兆萍不作聲了。李存倉親了她一陣,“呼”地一下像老鷹抓小雞兒似的,把程兆萍抱起來,抱到裏間屋,放到床上,掏出火柴,擦著了,點亮床前桌子上的煤油罩子燈,又出去關好屋門,一口吹滅外間屋的煤油燈,迭忙地回來, 迭忙地解程兆萍的扣子,解她的紮腰帶,像翻片瓦片兒似地輕巧地掀起程兆萍的身子,脫下她裏外幾層的褂子、秋衣,內衣,又拽下她的褲子,隻剩下上身一點小汗褟兒,下邊一點小褲衩兒,又輕輕地把她放下,程兆萍像木偶一樣任他擺弄,她已經拿定主意,不反抗了,他也不嫌麻煩,還十分周到地從床沿裏拉過被子給程兆萍蓋上,一邊說:“嫂子,你這個小光腚兒,看著能饞死人。真想多看一霎兒,可是,不行,得快蓋上,天涼了,凍著你,疼人。”程兆萍不搭理他,側身朝裏躺著,李存倉三下兩下脫了個光溜溜,原來他並沒穿什麽三角兒褲衩,褪下長褲就光屁股了。他一絲不掛,赤條條地,像個大蠎蛇,鑽進被窩兒,伸開長胳膊把程兆萍扳過來,就摟著程兆萍臉對臉,嘴對嘴地親吻,下邊兩條大粗腿把程兆萍細溜溜兒的腿夾得緊緊的。他胸膛上,小腿上長了多長的毛,毛烘烘的,弄得程兆萍身上刺刺撓撓。親了好一陣,突然想起了什麽,說:“嫂子,我知道你是大家主兒的人,愛幹淨,你別嫌我髒,每回上你這裏來,我都洗幹淨了身子再來。什麽客什麽待,這個我懂。我就是口臭味兒大,你別嫌我,沒辦法兒,吸煙的人都這樣,聞慣了就覺不著了。”親了一陣,又低下頭去親奶子,吃“口口”,吃一陣,把被子掀開,撅了屁股,把程兆萍全身上下挨著親,程兆萍讓他纏磨得心酸幹噦,竟一點兒那種好味兒沒有,忍不住問:“行了嗎?夠了嗎?”李存倉喘籲籲地說:“哎喲,你別嫌煩,我可算過過癮,拉拉饞,想了十幾年了,饞死我了。……給你說,我弄的那幾個大閨女—他娘的,有的沒出門子,可是不是大閨女了,不知道讓誰嚐鮮了—也沒饞這麽厲害,你和她們不一樣,特別特別的讓人饞。 ”說著,又躺下,伸了手往程兆萍下身摸絡,摳索,程兆萍伸手去拽他的手,不讓他摸,他把程兆萍的手甩開,說:“嫂子,別護著了,盡著你兄弟吧。都這樣兒了,還拿什麽勁?你別想不開,我也是跟李存鎖一樣的男人,弄進去一樣自兒。”程兆萍說:“你這時候別說這樣的話。”李存倉說:“對,我不說。嫂子,你別生氣,說不著了,我可不客氣了,到嘴邊兒的包包兒,我可要下口了。……”說著,就把程兆萍的身子放平,爬了上去,忙活了一陣,下邊兒卻不是他心裏想著的“油萌蘆”,李存倉急得抓耳撓腮,問:“嫂子,怎麽回事,下頭幹幹巴巴的?”程兆萍恨不得一口咬死他,沒好氣地說:“四、五十歲的老嫲嫲子了,天天過的油煎火燎的日子,哪有那種閑心?你尋思還跟你弄人家大閨女似的,招不著的,那裏就泚泚地出水?你挨乎著點兒吧,不嫌疼,你就弄,我反正把身子給你了。你弄也是瞎弄,沒多大福享。”李存倉又親程兆萍一陣,說:“嫂子,對不住了,別恨我。我不嫌疼,我反正不能白忙活一回。多通打一會兒就行了。”他真的就撅著屁股,變著姿勢,好弄歹弄,總算進去了,程兆萍疼得身上出汗,說:“哎喲,疼死我了。兄弟,你行行好,快抽出來吧。”李存倉那裏肯?摟緊了程兆萍,死死地壓著她,說:“好姐姐,可不能往外抽,我不動彈,省得你疼,多待一會兒,裏頭就濕乎了。”他哪裏會不動彈?話沒說完,就又不要命地通打起來,程兆萍讓他折騰得半死不活,她想哭,哭不出來,她想叫,也不敢叫,心裏想:“老天爺,快讓我死了吧。”程兆萍快要暈過去了,也不知過了多大會兒,程兆萍身上這個滿臉橫肉,滿嘴臭氣的男人總算出了“毒”,累熊氣了,下來了。程兆萍深深地吐口長氣,嗚嗚地哭起來……李存倉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手糊拉著程兆萍的身子,說:“嫂子,哭什麽?這不是好事兒嗎?俺不信你就一點兒也不自?別哭了。別死心眼兒了。男人女人都是人,男女都一樣,一個有一個的滋味兒。行了,有今晚上,我這輩子不白活了,知足了,放心吧,俺姐,我保證不害你。”程兆萍讓他說得心裏一陣熱,睜眼看了看身邊這個“畜牲”,心想,這就是我的第三個男人了,這樣想著,神使鬼差,竟照他臉上親了一口,說:“兄弟,嫂子可是成了你的人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兒。”李存倉說:“你放心,你親我這一口,比一千句話都管用,什麽都有了。咱說好了的事,不來變的。他們刀壓著我脖子,也不興從我嘴裏摳出一點兒事來。”說罷,軲轆爬起來,說:“不行,我得走了,我給俺家那小子說的是去找地方打牌兒,回去太晚了,小子給他娘告了狀,老娘兒們沒個好鬧。”程兆萍心想,最好你老婆管得你死死的,就不上這裏來發壞了,說:“你這麽怕婆子,還充什麽男子漢,就少弄這些偷雞摸狗的事兒吧。”李存倉說:“都是因為過去那些事兒,罰了勞改,耽誤的俺那小子找不著媳婦兒,他娘倆兒恨我,就使勁管我,也怕我再出事兒。你說的也在理,別的人兒我是不想了,就是想你。有這一回,我得更想你了。不要緊,他們有關門計,我有跳牆法兒。我變著法子,偷偷摸摸兒地,反正得來找你。”一邊說,一邊就穿好衣服,又低頭親了程兆萍幾口,程兆萍盡著他親完,說:“你快走吧,省得出亂子,你把大門帶過去,我待會兒起來去關。”李存倉下了床,戀戀不舍地走了。
程兆萍躺在床上,聽著李存倉躡手躡腳地走出堂屋,走過院子,“吱呦”一聲,大門開了,又一聲,大門閉上了。李存倉這個畜牲夾起尾巴走了,程兆萍的骨頭,皮肉都被他折騰零散了,四兩勁都沒有了,她好像從地獄裏走了一遭,她想過,為了孩子,為了李存鎖,也為了自己還要死活賴活延續的生命,她豁出來,上刀山,下火海都行,今晚上剛過去的這兩個多小時,比上刀山,下火海還要苦,上刀山,下火海,疼的是皮肉,今晚上,是皮肉疼,心肝更疼。這兩個小時,比死還難熬,到最後,李存倉過足了癮,說了兩句人話,程兆萍覺得畜牲露了點兒人味兒,她有求於他,忍著幹噦,親了他一口,她是想攏住他的心,她甚至有一閃念,讓他住下,陪她一夜。這些日子太難熬了。白天,盡管天已經短了不少,她還是覺得“老爺爺兒”(太陽)走得太慢,黑夜,她覺得一晚上出奇的長。大半晚上睡不著,睏急了,睡一會兒,就做惡夢,嚇醒了,一個人在床上打哆嗦。翻過來,調過去,支楞著耳朵,盼著公雞快“打明兒”,她心裏的苦原先隻能向李存鎖一個人說,現在,李存鎖不敢來了,她隻能把話憋在心裏,她太孤單了,太害怕了,當李存倉急急忙忙離開的時候,她甚至想留住他,他再壞,總是個人,是個活物兒,總能做個伴兒,但她不能那樣做,她不能慣他,讓他家“酸石榴”知道了,那會鬧翻天,她會來把程兆萍活剝了。程兆萍可不敢惹她。程兆萍躺了一大會子,桌上的煤油燈火苗兒慢熳變小了,屋裏變暗了,油將盡了,燈一會兒就要滅,黑燈瞎火的,她不想再找煤油瓶給燈添油了,她掙紮著坐起來,屋裏很暗了,她的衣裳不知剛才被李存倉個壞貨扔哪裏了,她爬起來,好歹找了個褂子,披在身上,光著屁股,走出堂屋,一陣冷風吹來,她身上還有汗,被風一吹,渾身起滿雞皮疙瘩,打了個冷顫,她摸索著,挪動著,去關了大門,回屋時,桌上的燈已經滅了,她摸索著上了床,鑽進被窩兒,光著身子,睡了,她身上發冷,凍得上牙下牙打架,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射在她臉上,她醒了,頭疼得像要裂開,渾身每個骨頭節兒都又酸又疼,嘴裏幹得像含著棉花套子,嗓子眼兒裏像在冒火,她想,我讓李存倉這個畜牲折磨了半個晚上,又光著身子去關大門,現在病了。跟前也沒個人兒(多少年了,她跟前什麽時候有過人呢),就這樣死了,爛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傷心得流下淚來,……她躺了好大一會兒,開始掙紮著爬起來,找昨天晚上李存倉給亂扔的內衣,內褲,外衣,……不行,不能就這樣死了,她穿好衣裳,掙紮著起來,打著哆嗦,找出抽屜裏放著的安乃近,土黴素,鈴翹解毒丸,倒上開水,吃了藥。她人長得瘦小,弱不禁風的樣子,但一個人苦慣了,身子潑,很少生病,很少吃藥,孩子捎來的藥往往放過了期。但是,偶爾生點病,吃幾片藥,好得很快。她讓鄰居捎信給生產隊裏請假,在家昏昏沉沉地過了三天,燒退了,病好了,她很怕李存倉嚐到甜頭兒,再來糾纏,但是,一連好多天,他再也沒有來,她猜想,也許是他老婆從娘家回來,把他看住了,那就好了,就像一條饞狗,被家主人拴起來了。這就好了,程兆萍鬆了一口氣,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她又想,有這一回,他還會想著下一回,他答應的事,應該不會變卦,她和李存鎖不用怕他找工作隊告狀了,這一關興許就混過去了。咬著牙熬著,熬過半年,工作隊走了,運動過了,一天烏雲都散了,就好了,李存鎖還當他的大書記,她和李存鎖過去怎麽著還怎麽著,他隔三差五地來待一個晚上,他們的好日子又回來了。程兆萍這樣想著,心裏寬綽了許多,自己掙紮著,下掛麵,合烹上雞蛋,她大口大口地吃飯,病好了,她餓了,吃得多了。老天爺保佑,程兆萍的罪不能白受,好歹讓她和李存鎖躲過一劫,程兆萍還得打起精神過日子啊。
程兆萍的如意算盤沒有打準,她猜錯了。李存倉這些天沒到程兆萍這裏來,不是他老婆攔住了他,比那要糟得多。那晚上李存倉匆匆離開程兆萍回自己家,心裏甭提有多高興了。一邊走,一邊回味著今晚和程兆萍在一起,接觸她的光腚,跟她親熱,和她“那樣兒”的感覺,那是一種和他跟“酸石榴”還有另外幾個女人辦那事兒完全不一樣的感覺,程兆萍這個女人的“玉體”特別粘人,她的模樣兒特別勾人,和她“那樣兒”,特別醉人,難怪李存鎖除了程兆萍,誰也不找,他李存倉要是霸上程兆萍,他也把心放到她一個人身上,可惜這樣的好事兒他沒撈著,他回想著在程兆萍床上那些事兒,那時候,他的魂兒都跑沒了影兒了,真是個出奇的女人,四十多歲了,還這樣漂亮,身子還那樣溫潤,柔滑,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她能讓任何見了她光腚的男人發瘋,和她親熱,真他媽的過癮,雖然當時有點疼,但後來覺不著疼了,疼也過癮。他“弄”她的時候,一開始挺難,感覺不大好,但後來就舒坦起來了。完了事兒,那女人也許是讓他弄自在了,還照他臉上親了一口,讓他很是受寵若驚,像頑皮孩子胡作作了,大人不但沒打罵,反倒給了好麽兒吃一樣。好,真的是好,這說明這女人上道兒了,願意和李存倉好了,李存倉終於如願以償了。往後,無論工作隊在不在村裏,他就用這個辦法兒拿他們一把兒,降住李存鎖,讓李存鎖躲得遠遠的,把程兆萍“讓”給他,李存鎖去當他的書記吧,他李存倉和心愛的女人過他幾年。他一路走,一路想,彷彿那種好日子明天就來到了,他十分得意,都覺不著累了,走路輕飄飄的,想起了他看戲聽過的一句話“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的,今天真“爽”,真他娘的“爽”。拐到另一條街上,他嘴裏開始哼哼不著調兒的“梆子”腔了。他越想越快活,這是他從勞改隊回來後最快活的一個晚上,丈母娘病得好,正是時候,不早不晚,正好工作隊進村,程兆萍和李存鎖兩個人魂兒不在腦袋裏的時候,老嫲嫲子病了,“臭娘們兒”—這是他背後對老婆的通常叫法兒—去伺候,給他留出空兒來了。真好,“中風不語”,這種病,隻要得上,死不了就燒高香了,那還有個好兒?仨月、倆月是它,三年、五年也是它,“臭娘兒們”別看潑,不講理,可是個孝女,她還不得三天兩頭兒地往她娘家跑?這回算得了李存倉的勁了,好,真好,實在是好。往後,程兆萍“基本上”—李存倉當了幾年幹部,跟外邊兒來的幹部學了這個詞兒—就是他的“二房”了,李存鎖得往一邊躲躲,讓讓,不躲,不讓?他敢,我告他!他想來想去,更加得意了,唱謅謅地回到家,進大門,裝模作樣地咳嗽幾聲,又大聲喊道:“狗子,雞窩門兒堵了嗎?”狗子從他住的小西屋兒裏竄出來,在門口站了,沒好氣地說:“充你什麽周到的?你什麽時候問過這種事兒?要等你問,有多少雞也讓黃鼠狼叼沒了。”李存倉有點怕自己的兒子—在這個家裏,他怕他老婆酸石榴,兒子和他娘是一黨,不和他一心,所以,他也怕兒子。他和酸石榴結婚以後,一連三個孩子,兩男一女,都沒“立著”,第四個,就是現在這一個,小名狗子,大名李傳福,隨他,長得人高馬大,虎而八吉,煩惡念書,說是看見書上的字就頭疼,好賴念完高小,就下學了,李存倉當著官兒的時候,酸石榴托這個托那個給寶貝兒子說媳婦兒,說一個散了,再說一個,又散了。為什麽?李存倉“熱長毛兒”,在村裏很臭,社員們恨他恨得牙根兒疼,女家上村裏來打聽,沒人替他們說好話,有的說:“把閨女說給他家?李存倉是個混賬貨,當他的兒媳婦兒,不怕他‘扒灰’?”後來總算說成了一個,兩人見了麵,也都相中了,李存倉兩口子生怕夜長夢多,女方變卦,急急忙忙送彩禮,兩家換了“柬”,算是把親事定下來了,當時狗子才十九歲,打算一到二十,就快點登記,把媳婦兒娶進門,生米做成熟飯,就牢穩了。誰想換柬沒多久,李存倉就給抓了起來,女家讓媒人把彩禮原封未動地退了回來,這門親事又吹了,眼看下鍋的鴨子又飛了。酸石榴和狗子恨死李存倉了,李存倉也覺得對不住兒子,他罰了勞改,狗子去看他,他對兒子說:“爹不是人。爹出去以後,好好過日子,爹準改了。”可是,他真的勞改回來了,就像抽煙的人很難戒掉一樣,老毛病還是改不了。罰勞改回來,不當官兒了,人成了臭狗屎了,大姑娘見了他躲得遠遠的,就天天尋思程兆萍,那是他眼饞了多少年的了,他覺得那個女人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今輩子說什麽得嚐一口。從土改的時候,他就看出李存鎖打程兆萍的主意,李存鎖有事沒事偷偷摸摸上程兆萍家去,他自已覺得很隱秘,實際上,李存倉一直把著他。那晚上,下著大雨,李存鎖上程兆萍家去,他就老遠盯著,他知道李存鎖老小子得手了,兩個人“弄”上了。他眼熱死了,饞死了,可是沒辦法兒,李存鎖是村裏最大的官兒,他李存倉的“黨”,官兒,都是李存鎖給辦的,他得先盡著李存鎖,他不敢和他爭,他也偷著偎乎過程兆萍,小娘兒們說什麽也不上鉤,他也不敢來硬的,他怕李存鎖整他。沒想到他自己跌了腳,雖然沒有證據,他一直認為自己犯事兒,是李存鎖在當中搗他的蛋,他恨李存鎖。從勞改隊回來,他也想過,為了孩子,把心收起來,重打鑼鼓另開戲,好好過自子,早一天給狗子娶個媳婦兒,過家子人家。但在街上見了幾回程兆萍,他的心又活了,想她想得厲害,這回“四清”工作隊還沒進村,他就拿定了主意,攥著李存鎖的把柄,就能讓程兆萍服服貼貼,非把她給“辦”了不可。她要是死活不幹,就把她和李存鎖的事抖落出來,看她還強不強。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瞅機會,可是“臭娘們兒”管得他住住的,黑了天,大門兒都不讓出,這回她回了娘家,給他留了空兒,總算讓他如了願。他見到狗子,心裏“格登”一下,他覺得自己去幹這種瞎事兒,確實對不住兒子。可是,他隨即又想,兒子,大大這回背諱著,不顯山不露水的,耽誤不了你找媳婦兒。一邊裝腔作勢地問狗子話。狗子不搭理他,坐在屋門口,“呼呼”喘,像老牛大憋氣。狗子他娘臨走,囑咐過他,讓他盯著“老東西”,黑天後,李存倉說要去找人打牌,狗子攔不住他,隻好放他走了,他前腳剛走,狗子後腳跟著,見他竟去了後街程兆萍家,走到就敲大門,狗子正要快走幾步去拽住他,但是晚了一步,大門開了,李存倉進去了,狗子想敲門喊他出來,但是沒敢,他怕別人聽見,傳揚開來,丟人。再說,李存倉畢竟是他的父親呀。狗子在旁邊等著,等了一大會子,李存倉老是不出來,他回了家,一個人生悶氣。心想,看看他到底什麽時候回來,他總不至於大膽到在那個地主婆兒家過夜吧。李存倉進家門兒,拿樣作勢地問話,狗子沒理他,他還嫌狗子。狗子憋不住開了腔:“你就別裝樣兒了,我搭什麽腔?你問雞問狗的,跟多麽會管家,會過日子似的。噁心人!你心裏有這個家嗎?你還回來幹什麽?你怎麽不在人家住下?”李存倉頭惱子懵了,今晚上的事兒小子知道了?他強撐著,說:“胡說什麽?我打個牌,不想玩了,就回來了。怎麽會在人家那裏住下?”狗子說:“你就編吧。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哄弄自己的兒,去幹不見天的事兒。”李存倉說:“狗子,你別胡說。什麽‘不見天的事兒’?”狗子說:“別醉死不認那壺酒錢,背著驢頭不認贓了。你偷偷摸摸地上那個地主婆兒家去,我就在後頭看著哩,你敢說沒去?我鼓了好幾鼓,想跳牆進去拽出你來,沒狠起心來—誰叫你是俺爹呢。”李存倉見這事兒包不住了,就硬打精神,耍老子威鳳,說:“哼,臭小子,你敢盯老子的梢兒,我抽空上她家—她是地主成份不假,可是她是咱的表親—串個門兒,問她能讓她閨女給買輛自行車不,你結婚好用。怎麽著了?你管不著老的的事!”狗子說:“你別睜著眼說瞎話了。你真是去她家串個門兒?是,不假,我是兒子,你是老子,我管不著你。可是,你們養我幹什麽來?養了我,又害我,你不想想,要不是你胡作作兒,顏莊的親事能散了?人家跟我一般大的,小孩兒都到處跑了,我倒好,連個對象都找不上。你怎麽不替當兒的想想?當初俺爺爺是這樣待你的嗎?你栽了那麽大的觔頭,還不改嗎?你不想想,程兆萍是什麽人,地主分子,反革命老婆,你和她勾勾搭搭,算什麽?孬好咱也是貧下中農,這事兒要是讓莊裏人知道了,你讓我在團員青年裏怎麽抬頭見人?”狗子“嗚嗚”地哭起來。李存倉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辦了瞎事兒了,他不吱聲了,耷拉腦袋了,見兒子一個勁哭,慌了,說:“好兒,別哭了,是這個小娘們兒勾引的我,我……上她的當了。”狗子抬起頭,說:“你拉倒吧。我不信。她怎麽不勾引別人,專門勾引你?”李存倉說:“你怎麽知道她不勾引別人,她老早就把村支書李存鎖勾上了,他們好了十幾年了。她兒子、閨女在外邊入團,當幹部,入黨,都是李存鎖開的假證明。”話說出來,李存倉又後悔了,說:“狗子,我跟你說,程兆萍和李存鎖的事,可不敢亂說。李存鎖可是咱大隊的書記。”狗子說:“書記怎麽了?骨幹會上工作隊同誌講了,‘四清’運動就是清查大、小隊幹部的政治、經濟問題,李存鎖要是真幹了這樣的事,那就是天大的錯誤,就該揭發。”李存倉想起他對程兆萍下的保證,罵的毒誓,說:“小兒,好兒,大錯誤,小錯誤,和咱爺們兒沒關係。”狗子說:“怎麽沒關係,我是團員,工作隊同誌講了,共青團員要聽黨的話,跟‘四不清’幹部作鬥爭。”李存倉說:“好兒,爹求你了,爹剛才是胡扯的,你可不敢胡亂說,你胡亂說了,以後李存鎖倒不了,咱爺們兒還在方莊混不?”狗子不想和他這個胡鬧的爹磨牙了,說:“好,好,我不往外說就是。”李存倉又說:“爹再求你個事兒,爹打這改了,今晚上的事,別給你娘說。”狗子說:“我說這個幹什麽?我還願意你倆打架啊?咱家本來就夠戧的了。”
李存倉睡下後,越想越覺得喪氣。本想瞞過兒子,趁老婆不在家這個空兒,跟程兆萍搞上,黑了天就出去“摸牌兒”,跑到程兆萍家待上兩、三個小時,親熱夠了,過罷癮,跟沒事兒人似的來家睡覺,多愜意,多美的事兒。沒想到,好戲剛開頭兒,就讓狗子這小子給攪了。這個渾小子還真是粗中有細,他竟偷偷地盯老子的梢兒。他覺得自己活得窩囊。原來在大隊當著幹部,他出去幹什麽都有理由,老婆不敢擋他,罰勞改回來不行了,她和兒子兩人合起把來,把他摽得死死的。落時的鳳凰不如雞,沒有辦法兒。又一想,也算不賴,畢竟他跟程兆萍的“好事兒”辦成了,了了十來年的心願,兒子也給麵子,答應不給他娘說,也不對外人說。他得對得起程兆萍,“一夜夫妻百日恩”,李存倉也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再說,他得給自己留後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以後總會有機會兒。狗子不給他娘告狀,這特別重要,要是讓她知道了,還不鬧翻天?說不定她會打到程兆萍家裏去,那就徹底堵路兒了。兒子雖然氣得“哼哼”的,但兒子到底是兒子,還聽他的話,他有點感動,畢竟是自已的兒子啊,血脈連著哩。他和程兆萍的事,他知她知,天知地知,這回又多了個狗子,把小子的嘴堵嚴了,沒事兒。但是,李存倉想錯了,他沒想到“隔牆有耳”。他家的西鄰居,李存倉一個本家兄弟的媳婦兒,名叫孫翠娥,最愛打聽事兒,肚子裏又不盛事兒,知道了一點事兒,怕爛到肚子裏,忙不迭地跟人嘰嘰喳喳地說,外號“淺碟子”,跟酸石榴兩人到一起,張家長李家短,說起來沒完。那晚上,男人出去摸牌兒,很晚了,還沒回來,她睡不著,起來“解手兒”,聽見東鄰居李存倉和狗子爺兩個爭吵,一聲高一聲低,“什麽事兒?”孫翠娥一向對別人家打架鬧亂兒一類事情充滿好奇心,她十分納悶,連上茅房都忘了,悄悄站到東堂屋門口,貼著牆跟,豎起耳朵聽起來,夜深了,雞不叫,狗不咬,除了樹上的鳥兒偶爾“泚泚溜溜”有點動靜兒,莊戶院兒裏十分安靜,他們爺倆兒的話,她聽得真真切切。她想,好個李存倉老小子,酸石榴不在家才幾天,老毛病就犯了,出去打野食兒了,搞的還是程兆萍!公安局罰他勞改罰輕了,沒有治改他。牆那邊爺兩個沒聲音了,她這才覺得外頭涼颼颼的,趕緊上茅房,憋得時間太長了,差點兒尿了褲子。上完茅房,回屋躺下,她更興奮了。她很滿足。每當聽到新鮮,刺激,莊裏人熱聽,熱傳的消息,她都有一種撿了東西的感覺,甚至是成就感。今晚上收獲很大。但她想到,剛才李存倉囑咐狗子不對外人說,他是怕外人知道,特別是怕得罪李存鎖。李存倉也怕他老婆知道了會要他的命。他們兩家是多年的鄰居,男人是李存倉的本家兄弟,這事自己聽了,知道了就行了。爛到肚子裏算了。男人早就嫌她嘴賤。她要往外傳這件事,惹出亂子,男人知道了,準得挨揍。她拿定主意,也不能跟酸石榴透半句話 ,她要知道了,兩口子得打血架,李存倉還不恨死我了,兩家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弄得生生分分的,什麽意思?活該,李存倉願意跟程兆萍“弄”,弄去,弄下大腿來,有咱什麽事?也難說,人家程兆萍確實長得不一般,四十大多的人了,還是那樣水靈,那樣招人,人家自來長得俊,是不假,可是,人家保養的好啊,人家過的什麽日子,解放前,人家是嬌小姐,少奶奶,軍官太太,解放後,雖然家敗了,可是人家有好親戚接濟,一對兒女都在外頭混事兒,吃穿不愁,還把村支書勾上了,誰還敢欺負她?這些年,這個娘們兒沒受罪,還不就白白嫩嫩的,水水靈靈的。男爺們兒見了她沒個不心動的,不過因為都知道她已然是大隊黨支書的人了,都不敢上乎就是了。這回李存倉是怎麽了,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上書記的碗裏撈食兒吃?莫非是見村裏搞“四清”,李存鎖的書記當不長了?不能啊,工作隊來了兩個月了,沒點動靜兒啊,李存鎖雖然不像原先那樣神氣,但還是跟真事兒的似的,各個生產隊裏指料,又是生產,又是征購的,那麽是乍回事兒呢?孫翠娥想不明白。孫翠娥想像著李存倉那個毛猴子樣兒和渾身煞白溜滑,細皮嫩肉的程兆萍辦那種事兒的情景,自己不覺也鑽心木亂起來,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心裏罵自已男人“死哪去了,什麽時候了,還不回來”,……她聽見大門響了,男人總算回來了,聽見他進院子,進屋來的腳步聲,她的氣就消了,老爺們兒心野的多得是,俺這一口子,比起李存倉來,不好一百帽頭子?今晚上這個事,不跟別人說,反正得給他說說。男人脫衣裳上了床,扭頭就想睡,孫翠娥伸胳膊把他扳過來,對著他耳朵說:“別慌睡,我給你說個驚人的事兒,你保證一聽就不困了。”男人說:“什麽事兒?我還不知道你?成天一驚一乍的。甭管什麽事兒,非得這會兒說?沒明天了?明天還得早起幹活兒。他娘的工作隊在這裏,熊幹部充積極的,喊上工喊的早。”孫翠娥說:“李存倉搞程兆萍的事兒,你不聽?”方莊的大男人哪有不關心程兆萍的事兒的,一聽這話,來精神了,嘴上卻說:“別胡扯了,李存倉搞程兆萍?能的他,他做夢吧。他倒是想那個事兒噢,可是,他偎上邊兒了嗎?”孫翠娥說:“你才說錯了呢。就是今晚上,兩人睡了。”孫翠娥把她剛才聽的李存倉和狗子爺兩個強嘴,爭掰,說話這些事兒,活靈活現地給男人說一遍,說:“這回信了吧?”男人聽了,嘴裏不覺饞得滿是唾沫,不由地“嘖嘖”感歎,說:“李存倉這老小子還真就是有豔福。真他娘的出奇了。這叫做會插鱉的懂鱉路。放屁吹燈,各練一功。酸石榴走了才幾天,他憑著一個勞改釋放分子,還真把事辦成了?這家夥大黑臉,跟毛猴子似的,弄這個就是在行,好樣的大男人弄不成的事兒,他就能辦成了。不服不行。”孫翠娥搖晃著男人的肩膀,說:“你看你激動的這個樣兒,眼熱死了,嫉妒死了,是不是?”男人忙說:“胡說什麽,眼熱什麽,又不是什麽黃花閨女,不就是個老半貨子嗎?讓李存鎖都通打熟燙了,有什麽弄頭?請我都不去。”孫翠娥一撇嘴,說:“你就是嘴硬,心裏有不敢承認就是了。還不知道你們這些男人,十個有八個眼饞那個程兆萍,不得架子就是了。哼,程兆萍請你你不去?要真有那一天,你還不連滾帶爬地跑不迭?”男人讓孫翠娥說得接不上話,伸手摟住她的光身子,親兩口,說:“有俺媳婦兒這麽好的光腚兒摟著,眼熱別人幹什麽?”孫翠娥說:“哼,你是沒那個機會兒,也沒那膽量。哪個男人不是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何況是程兆萍?我要是個男人,也得想那個私孩子娘們兒。”男人說:“我就不想,隻想你。”孫翠娥親男人一口,說:“好,你不是。不是就好。你也不敢。……哎,你說說,李存倉跟個大馬猴似的,程兆萍恨不得大風都刮倒了,細皮嫩肉兒的,不讓他給捅打零散了?”男人說:“別胡說了,你見過哪個女人讓男人弄零散來?又嬌又小,細皮嫩肉兒,弄著才有味兒哩。……” 孫翠娥說:“看你,說著說著就捅實話了,還是眼饞了吧?哼。”男人說:“眼饞什麽?是說那個事兒。好了,說別人白搭,別人再自兒到不了咱,咱還是弄咱自已的吧。咱這個方便:小鍋兒裏的豆腐—現吃現盛。”說著,就往孫翠娥身上爬,孫翠娥啐他道:“你怎麽不去找那細皮嫩肉的去?不要臉的,誰是你‘小鍋裏的豆腐’?生氣不理你。”嘴上這樣說,喘氣兒就有點兒粗了,兩隻胳膊摟緊男人的後腰,哼嘰說:“快,多使點勁兒,人家想你半晚上了。”片刻,孫翠娥就快活得哼喲起來。
地淨場光,下過了兩、三場秋雨,秋風一天比一天更涼,方莊大隊黨支部書記李存鎖和他的下屬們一邊接受清查,一邊領導日常工作,度過了“三秋”大忙,又帶領社員們搞冬季農田水利建設。李存鎖心裏疑懼重重,但從不掛在臉上,似乎事事如常。他這人就有這麽個本事。他和程兆萍被迫斷了來往,隻有當李存鎖到生產隊場裏,地裏檢查工作的時候,兩個人恰好遇上,相互以最快的節奏交換相思、掛念的目光,心裏互道“保重”。李存鎖強自鎮定,程兆萍心裏刀割一般的難受(特別是在她被李存倉欺負了之後),但還得裝作什麽事兒也沒有的樣子,趕緊扭頭去看別處,把快要流出的眼淚咽回肚裏。他們盼著,工作隊快些離開村子,運動快點過去,生活重新回到往日的時光,幾個月的憂慮擔心不過是虛驚一場。……程兆萍讓李存倉作踐了個半死,把他那張臭嘴堵上了,她和李存鎖的事兒沒出紕露,李存倉也沒再來鬧騰,程兆萍抽緊了的心慢慢鬆開些了,惡夢做得少了,白天,顛著小腳兒到生產隊裏幹活兒,黑天,早早地關上大門,獨自想著想不完的心事,一天天數著日子,再有兩個來月,六十多天,工作隊就該走了,李存鎖還是方莊的大隊書記,他會再回到自己身旁。……但是,方莊大隊“四清”運動看似沉寂,是暫時的,表麵上的。不久,就會晴空中霹靂作響,他們兩人的事兒就會在紙裏冒出火光,他們現在已經腳踩在懸崖邊上,等待著他們的是深淵萬丈。……
工作隊進村三個多月了。這些日子,羅隊長和他的隊員們吃住在貧下中農家裏,除了開會,清賬,清倉,整理材料,有了空兒,還跟社員們一起下地勞動。他們按上級要求,以王光美同誌為榜樣,入戶走訪,紮根串連,開展“憶苦思甜”,激發貧下中農的階級覺悟,發動他們站起來,行動起來,把心裏話說出來,把肚子裏的苦水倒出來,把大、小隊“四不清”幹部政治,經濟,生活作風方麵的問題揭出來,把他們在“陰暗角落”裏幹的壞事,醜事給抖落出來,統統給弄到太陽地兒裏來。開了一場場貧下中農,社員群眾會議,“背對背”揭發問題,麵對麵給大、小隊幹部提意見,大、小隊幹部在大會、小會兒上坦白,交待問題,作檢查,像過篩,梳頭一樣清倉查庫,對賬查賬,查出了一些問題,但多數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沒有什麽驚人的發現,顯赫的戰果,特別是政治上,沒發現像外大隊那種“四不清”幹部和階級敵人勾結,充當階級敵人代理人的案例。工作團領導對方莊運動進展情況不滿意,認為他們前一段是“喝了溫吞水”,水過地皮濕,走了過場,群眾沒有真正發動起來,鬥爭的火焰沒有真正燃燒起來,大隊的問題沒有充分暴露,階級鬥爭的蓋子沒有真正揭開。羅隊長和隊員們認為工作團領導批評得很正確,他們也在困惑,總感到大隊幹部特別是支書李存鎖似乎在“捂蓋子”,但又抓不到他的把柄,李存鎖這個人給他們的印象,這人太“正確”,太“周到”,幾乎無懈可擊,找不到他的破綻,即便算不上“巧言令色”,至少是“圓滑”—按當地俗話,叫做“鋼鉤抓不住琉璃蛋”,他“周到”得讓人覺得“假”,別的大、小隊賬目多半很混亂,一查就一大堆毛病,方莊卻從大隊到小隊,賬目都中規中矩,賬麵上幹幹淨淨,好像早有誰備,現在查出的經濟向題都是社員日常發現的什麽哪個幹部哪天走親戚去了,卻照記了工分兒,糞肥交生產隊定等作價不合理,分地瓜春地瓜夏地瓜搭配不合理,社員吃了虧,幹部開會晚了,吃了豆腐房的豆腐這一類事情。社員們給幹部提意見,有的是裝裝樣子,意在袒護,有的欲言又止,前怕狼後怕虎。特別是涉及到李存鎖,更是這祥,好像有話不願說,不敢說,顧左右而言他。這也難怪。正像李存鎖跟程兆萍說的,他做事一向是隨大流上船,不搶先,不落後,不過頭,留有餘地,不為已甚。方莊李、方兩大姓,雜姓戶很少,李家戶數多,舊社會窮人多,土改後,李存鎖當了村支書,李姓人家覺得翻身了,揚眉吐氣,大、小隊幹部幾乎都姓李,隻是蹦蹦星星地有幾個好成份的方姓或雜姓人。“一拃不如四指近”,李家人希望保持這種格局。方家族門略小,富戶兒多,和李家又沾親帶故,李存鎖當權,對人大麵子上過得去,即便對四類分子,也不像外莊兒那樣動不動就打罵。當然,也有人私下議論,這些四類分子都沾程兆萍的光。總之,李存鎖人緣不錯,除了個別的像李存倉這樣的“狗不啃”,沒結下幾個仇人。莊戶人最講實際,深信“為下個人是條路,得罪個人是座山”,更何況這個人是村裏最大的官兒?還有,方莊是集鎮,老百姓不少戶兒有經商的傳統,搞社會主義,不能做買賣了,但不少人還“拾集頭兒”,偷偷地做點小生意,或者把鄉下來的人的貨賤買過來,再賣出去,或者偷偷做點麵食,放到籃子裏,用包袱蓋上,在工商所的人看不見的僻靜處賣,有大膽的甚至到外邊兒販點布頭兒,花線,肥皂,香皂來賣。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來錢的門路,可以稍減貧窮困厄之苦。李存鎖深諳民情,對這類“投機倒把”行為,應該果斷割除的“資本主義尾巴”一直是睜一眼閉一眼,裝看不見,上級催逼得緊了,他也開會,聲言“打擊”,但是雷聲大,雨點小,過後依然如故,很有點“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樣子。老百姓都心知肚明。“窮急,窮急”,方莊的百性比起外莊兒的人,“急”得輕不少,自然對大隊幹部特別是書記心存感激。要是把李存鎖打下去,換上個“二百五”,拿著棒槌當針(真)認的貨,六親不認,老百姓就遭怏了。還有一項,李存鎖不是不愛財,但不是很貪心。莊鄉們求他辦事,你給他送點禮,他推讓一陣,他老婆忙不迭地接著了,他自然給你把事辦了,從不拖拉,即使你不送禮,他老婆黑皮翠臉會變得更黑,但李存鎖從無不悅之色,該辦的事一樣給辦,至於年節,或各家各戶婚喪嫁娶甚至孩兒生日,娘滿月,請客吃飯,自然少不了書記,很多場合,客人多半是老婆頭子,李存鎖常借故不去,黑皮翠樂得風風光光地以“書記娘子”的身份去坐個“上首兒”。老百性對此不但不記恨,反倒覺得是臉上有光哩。李存鎖和程兆萍相好,他們兩人自以為做得很隱秘,實際上,莊裏人幾乎婦孺皆知,是半公開的“秘密”,除了少數男人心裏有點酸溜溜的,認為不管舊社會,還是新社會,都是當官兒好,不光是吃香的,喝辣的少不了人家,就連漂亮女子也甘心投懷送抱,這不,全方莊最漂亮的程兆萍,為妮兒時來方莊,當時李存鎖見了她麻了爪了,偎偎乎乎,挨了揍,如今成了他盤子裏的菜了。但是,村裏多數人的態度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是因為,第一,他們兩家本來就是老表親,走得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兩廂情願,有外人什麽事?第二,方家上輩兒人樂善好施,方子敬從小念書,學成後常年在外邊,沒得罪過鄉親們,程兆萍嫁到方家,從不張狂,不用說對鄉鄰,即使對下人也客客氣氣,土改後,更是與世無爭。一個寡婦娘們兒,怪可憐的,愛怎麽就怎麽吧。還有莊裏的老爺們兒誰心裏不知道程兆萍長得俊?男人對漂亮女人往往是“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至少是不願得罪。總之,程兆萍不像莊裏別的名聲不好的女人,雖然和李存鎖有了那種“事兒”,但是在人們心目中,卻並不“臭”。工作隊進村後,李存鎖並沒有刻意地“捂蓋子”,除了和程兆萍說過兩人的驚恐,擔憂,對其他人並沒作什麽安排,沒有什麽“攻守同盟”—他不會這樣做,他知道“越描越黑”,“欲蓋彌彰”,“弄巧成拙”的道理。他隻是強打精神,做出穩坐釣魚船的樣子,靜觀其變,心裏想的是,能闖過去就闖過去,實在闖不過去,也沒辦法兒,那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他已經當了十幾年方莊兒最大的官兒,和方莊最漂亮的女子—自己一輩子最喜歡的女人—好了這麽多年,也值了。“人總得為自已的行為付出代價”—他聽工作隊的同誌講這句話時,心頭為之一震,他覺得這話很有道理。聽天由命吧。“風水輪流轉”,人不可能總在“時”上,到了該倒黴的時候就倒黴吧,下台就下台吧,螳臂擋不住車。……工作隊感到大隊幹部特別是李存鎖隱藏了什麽問題,要找出這些問題,又無從下手。好像京戲《三岔口》,拳頭揮出去,卻打不到目標。工作隊經過研究,決定從三方麵入手,力爭取得突破。一是羅隊長親自找大隊主要幹部談話,要求他們徹底交待自己的錯誤,同時還要揭發別人的問題,爭取主動;二是工作隊員找“知情人”—因故下台,離職的大、小隊幹部—做工作,讓他們揭發問題,這種人往往對仍在台上的人心懷不滿,容易打開缺口;三是針對青年人顧慮較少,眼光敏銳,追求上進的特點,動員團員,青年勇敢地站出來,與“四不清”幹部開展不調和的鬥爭。經過十幾天的工作,在職的幹部大都態度噯昧,眾口一辭地表示自己的問題已經全部交待,別人的問題,凡知道的,也沒保留;“知情人”如李存倉等人也都一問三不知,說些大隊幹部的問題也是浮皮了草,沒有真正內幕的,“三線”的,深層次的東西,正當工作隊員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團員、青年那邊出現了“突破”。李存倉的兒子李傳福(狗子)經過工作隊同誌的動員,思想鬥爭十分激烈,他早就聽他大大和他娘偷偷議論,說李存鎖和程兆萍通奸,兩人還養了個小“私孩兒”,給了縣林業局裏一對沒孩子的夫妻了,李存鎖給程兆萍的孩子出假政審證明,稅兆萍的孩子才在外邊升學,參加工作,還入團,入黨,當幹部……這些事夠嚴重的,但是揭發不揭發?他很猶豫,他前不久對父親作了—不說李存鎖和程兆萍的事—承諾,現在猛不丁地說出去,而且是向工作隊說,父親肯定會生他的氣,他也怕“拔出蘿卜帶出泥”,程兆萍咬出他父親來,一家人跟著丟人,他倒不害怕打不倒李存鎖,以後受他打擊報複,他知道李存鎖和程兆萍這事很嚴重,問題落實了,他必倒無疑。工作隊同誌說,黨組織要在運動中培養和考驗團員和青年,對其中表現突出的,會作為“接班人”加以重用。狗子想,他不能為父親的錯誤墊背,他得考慮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笆子上柴禾”,如果他揭發了李存鎖,把李存鎖拉下馬,他就是在方莊“四清”運動中立了頭功,如果這次能讓他入黨,當幹部,進了大隊“班子”,父親出事—工作隊同誌專門跟他談過,他父親犯的錯誤不是政治問題,對他的入黨,提幹沒有影響—帶給他的羞辱和壞影響就可一洗而去,所謂“一俊遮百醜”,他可以從此揚眉吐氣,挺起腰杆兒來做人,還愁找不到媳婦兒?狗子翻過來調過去地想了好幾天,越想越覺得這個機會不能錯過,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了。他不怕父親生氣,更不顧惜李存鎖是本家大爺了,他狗子二十好幾了,沒個媳婦兒,誰顧惜他來?狗子終於下了決心,他鄭重其事地找了工作隊羅隊長,說作為一個共產主義青年團員,他決心在“四清”運動中響應黨組織的號召,跟“四不清”幹部,階級敵人在黨內的代理人作堅決鬥爭。狗子在正式揭發李存鎖之前,特別強調,李存鎖的問題為什麽會包得這樣嚴實?是因為他在方莊大隊掌權多年,勢力很大,沒人敢說他的壞話,怕打蛇不死,反被蛇傷,他李傳福是鼓足了勇氣,不顧家人的極力阻撓,來找工作隊的。羅隊長對他熱情鼓勵,大加讚揚,狗子—李傳福就把自已聽父親說的李存鎖怎樣利用職權和程兆萍勾搭成奸,和李存鎖一定為程兆萍的子女開了假政審證明,她這兩個孩子在外邊混得很不錯—以他們家的政治情況,這很不正常,甚至很奇怪這些事情,“竹筒倒豆子”,一點不落地作了揭發。羅隊長特意喊來工作隊的秘書—那個長得很好看,很端莊的女大學生—做記錄,李傳福很緊張,很激動—他心裏明白,自已在做一件石破天驚,會讓方莊大隊改朝換代的事—幾乎是不喘氣兒地說,女大學生坐在一邊“刷刷”地記,李傳福說到李存鎖和程兆萍男女關係的事,因為是個女孩子紀錄,有點臉紅,他偷偷看那女大學生,見她並沒有為此而難為情,而是臉有點變色,像是被他的揭發嚇著了似的。(李傳福看得不錯,身為工作隊秘書的牟洪雲聽了這個青年揭發的事,感到十分震驚,同時因為程兆萍是周恒順的親戚,對這事的感情比較複雜,當然,她決不能放棄立場,為程兆萍說話)。狗子一口氣說完了,臉脹得通紅,心在“嘭嘭”地激跳。牟洪雲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喝,他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站起來接了茶杯,連聲感謝。羅隊長很高興,大大地表揚了李傳福一番,說你這個青年人今天的行動表現了很高的階圾覺悟,是個好苗子。狗子—李傳福—離開了工作隊辦公室,很興奮,腳底下輕飄飄的,像架著雲,他彷佛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天地正在他的眼前朦朦朧朧地展開。
狗子的揭發,不啻是方莊上空一聲霹靂,裹在方莊大隊黨支部書記李存鎖身上曾經是莊嚴的,甚至有點神聖的外衣被“呼拉”一下撕破了,他像一個很會演戲的戲子,臉上的油彩一下被剝落,露出了本相。羅隊長感到一種獵人射中獵物的興奮和滿足—挖出了這條大魚,他可以向工作團交差了。工作隊秘書牟洪雲因為程兆萍是個不幸的可悲的女性,而且是周恒順的親戚,周恒順奶奶的親妹妹,暗暗地對她有點同情,但不會說出來。隊員們都感到振奮,因為凡是搞運動的人如果搞不出大問題,都會覺得臉上無光,甚至很失敗。而整出大問題,揪出“大個兒的”,則特別有成就感。工作隊連夜開會研究,決定派出四名同誌立即分赴方學增、方學慧所在工作單位,取得有關他們政審情況的證明,李存鎖給出具的證明材料原件要拍照,作為證據,又派兩位同誌到本縣南山公社林業站找收養李、程私生子的夫妻取得了證明材料。在家的同誌各有分工。羅隊長親自和李存鎖談話,責令他徹底交待問題,牟洪雲和一位老大姐找程兆萍談話,取得“口供”,作為處理李存鎖的證明材料。第二天,工作隊員分頭行動。李存鎖早晨起來到各生產隊轉,見工作隊的四位同誌在公路上等過路的長途客車,和他們打招呼,發覺他們冷冷的,表情有些異樣。李存鎖想,他們出發幹什麽?莫非是去查方學增,方學慧政審材料的事?他的心一下抽緊了,但仍然強打精神,到生產隊農田工程工地參加勞動。早飯後,正想下坡,工作隊一個青年來喊他,說羅隊長找他有事。李存鎖心裏七上八下,跟那個青年去了大隊部,就在自己辦公室裏,羅隊長和那個青年一起跟他談話。羅隊長一改往日的溫和,謙讓,變得嚴肅,厲言厲色。他指責李存鎖運動開始以來對自己的錯誤,一直避重就輕,以偽裝欺騙組織,妄圖蒙混過關。羅隊長責令他立即交代所犯生活作風和政治上的嚴重錯誤。李存鎖知道他和程兆萍的事到底還是沒能掩蓋過去,終於敗露了,他覺得渾身酸軟,不撐架兒了,完了,徹底完了。他乖乖地作了交待,要求組織上寬大處理。就在這同時,牟洪雲和那位老大姐兩人一起,敲開了程兆萍的大門。程兆萍剛剛吃過早飯,正要拿工具出門,見到兩位想不到的“客人”,心“格登”一下,關大門時手哆嗦得費了好大勁才插好門閂。進屋後,程兆萍慌慌張張給她們兩人讓座,倒水,手直哆嗦,水撒到了外頭。牟洪雲說:“程兆萍,你別忙活了,我們剛吃過飯,先不喝水。你坐下,我們有話問你。”程兆萍隻好找個矮凳坐了,低了頭,不敢正麵看兩位“女工作隊”。牟洪雲來方莊後,在四類分子訓話會上,見到過程兆萍。當時她也是這樣,老低著頭。後來又在場裏、地裏見過她,但都離得比較遠,沒看真切。現在從近處看方莊這個唯一的女地主分子,見她容貌端莊,秀麗,身段幾如少女,衣著大方得體。不用說和村裏那些衰朽,委瑣的四類分子比,就是跟那些終年勞累在貧窮中煎熬的婦女比,也好像是另一個世界上的人。牟洪雲心想,這程兆萍真可算得上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是她美麗的身軀格外頑強還是有李存鎖這把保護傘為她遮風擋雨,使她複巢之下仍為完卵?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然而,經過眼前這次波折,她的好日子真的到頭兒了。此人似可為“紅顏簿命”的現代版典型。牟洪雲還發現,程兆萍的臉型,眉,眼,和周恒順的奶奶十分相像,從她身上,甚至可以依稀窺見周恒順的影子,牟洪雲暗暗責備自己,這是想到哪裏去了,她趕緊把思緒收回來,聽老大姐跟程兆萍談話,一邊把稿紙鋪好,準備記錄程兆萍的“口供”。工作隊的人一進門,程兆萍就知道“完了”,她和李存鎖害怕的事,到底還是來了。幾個月過去了,她以為也許沒事兒了,終究還是沒闖過去。老大姐說完話,程兆萍隻是低著頭,眼淚一滴滴地往下掉,滴到她跟前的磚地上,磚塊兒被打濕了。她不能像一般婦女那樣遇到災難哭天搶地,也不能矢口否認,她從都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她和李存鎖確實有那種不好的“事兒”,李存鎖確實給她兩孩個子開了假證明。人家不是誣賴她。她像一隻落網的野兔一樣戰戰兢兢,畏畏縮縮地坐在小板凳上,單瘦的身子更顯得嬌小了。她一直不出聲。老大姐厲聲說:“程兆萍,你沒聽清我剛才的活嗎?為什麽不回答?你想抗拒運動嗎?”程兆萍哪裏敢“抗拒運動”?,她隻是想混過去而已,現在混也混不過去了,但是她羞於啟齒,她和李存鎖之間的那種丟人的“事兒”,怎麽有臉跟兩個上邊來的那麽文明的兩位女幹部說?老大姐問:“程兆萍,你和李存鎖有男女作風問題嗎?”程萍兆用像蚊子“哼哼”似的聲音說:“有。”老大姐說:“好,那你就把你和李存鎖之間的事毫不隱瞞地都交待出來。”程兆萍抬起頭來,眼淚婆娑—牟洪雲覺得看上去像“梨花帶雨”—地望著老大姐,說:“是丟人的事,怎麽有臉說?”老大姐十分暢快地、蠻不在乎地說:“做都做了,有什麽不能說?要說‘沒臉’,早就沒臉了。說吧,俺兩人都是女人,沒關係,說吧。”牟洪雲說:“請你先作自我介紹,什麽名字,多大年紀,什麽時候結婚,家庭成員什麽情況,什麽時候和李存鎖開始有這種關係,他為你做了哪些事情?你和李存鎖相好的過程細節,可以不說。”老大姐墜上一句:“說吧,李存已鎖已經把什麽都說了,你兩個孩子那邊的材料、還有你們那個私生子的證明材料也拿回來了。”牟洪雲心想,老大姐真不虧是老幹家兒,還有這一手兒。程兆萍臉色變得臘黃,完了,大勢已去了,人家讓說就說吧,是死是活,隨他去吧。程兆萍按牟洪雲的要求,把自己的身世,家庭情況,和李存鎖關係的前前後後,斷斷續續,哭哭哀哀,挨著說了,足足說了一個多小時,她從沒跟人說過這麽多話,說得滿嘴都是粘沫,舌頭不會打彎兒了,總算說完了,牟洪雲從包兒裏拿出印色盒兒,讓她按了手印兒,老大姐說:“程兆萍,你今天的態度是好的,是接受造改造的態度。今後要接受教訓,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要想不開,不要有太大的思想負擔。你和李存鎖之間的事,公正地說,主要責任在他,他是要受處分的。至於你,本身就戴著‘帽子’,真心接受改造就是了。你現在最擔心的是兩個孩子的問題,我跟你說,他們會受這件事的影響,會受一定的處分—如果是黨員,肯定會受黨內處分,組織上會看他們個人的表現,應該不會開除回家。這次這動,中央政策很寬,重在查清問題,重在態度,你不必太擔心。”牟洪雲說:“你要是想開了,應該認識到,這樣也好。這個問題一天不暴露,你和你的兩個孩子肯定都懸著心,現在曝光了,處理了,事情就過去了,你反過來還得想,比起那些因為政審原因耽誤了升學的孩子,你的兩個孩子還是占了便宜的。”程兆萍抹去眼淚,豎起耳朵聽兩位“女工作隊”的話,她心裏豁亮一點了,她們說的不差,學增學慧比起村裏別的四類分子家的孩子來還是幸運的,也比二姐她孫子端陽幸運。她為李存鎖擔心 ,忍不住問道:“你們對李存鎖會怎麽著?逮起他來嗎?”老大姐和牟洪雲交換了一下眼色,說:“他嗎?應該不會,剛才說了,這運次動政策很寬,毛主席說,‘大部不抓,一個不殺’,李存鎖逮不起來。”兩個“女工作隊”離開程兆萍家回去的路上,老大姐說,這個女人和李存鎖的關係,不是什麽‘美人計’,也不是一般的以女色騙取利益,她和李存鎖有感情了,你看,她很關心怎處樣理他。”牟洪雲說:“他們有這種關係十幾年了,能沒感情?這個女人夠可憐的。”老大姐笑了:“小資味兒出來了,動了惻隱之心了。”
程兆萍送走兩位“女工作隊”,回到屋裏,倒了一杯了水喝了,歇了一會兒,天快晌午了,她要好賴做口飯吃,下午還得去工地幹活兒。這些日子擔心她和李存鎖的“事兒”敗露,每天嚇得魂兒不守舍,現在,這個大災難真的落到頭上了,她知道,緊接著李存鎖和她,她的兩個孩子將會遭受一連串的災難,他們會像是從一個懸崖上跌落下去,會跌得遍體麟傷,還是粉身碎骨,現在還不好說。李存鎖是徹底完了,他會從人上人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個個厭棄的喪家犬,眾人鄙視的小醜兒。她程兆萍從此不但是地主分子,反革命家屬,還是勾引共產黨幹部的美女蛇,沒臉沒皮的“破鞋”,她如果想活,也隻能死皮賴臉地活著。兩個孩子也會挨“大難看”。不過,聽工作隊的人那說法兒,兩個孩子的飯碗能夠保住,那還真不孬,弄到最後,兩個孩子還能在外邊吃公家飯,比起回方莊兒當“地主羔子”,強一百倍,程兆萍為此受再大苦,吃再大屈,她也認了。程兆萍竟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她覺得,現在跌到底兒了,要比懸在漫虛空裏強。兩個“女工作隊”臨走還開導她,她們怕她尋短見,她們是好心人。程兆萍一點兒也不怨恨她們。人家就是幹這個的,幹什麽說什麽。程兆萍不是個喜歡仇恨人的人,土改那會兒,她也不恨工作隊的人。她誰也不怨,就怨自己的命。她在反來複去地想,是誰找工作隊告的狀?不像是李存倉,頭幾天,她和李存倉在街上打了個照麵兒,李存倉對她低聲說:“放心。工作隊找過我,我什麽都沒說。”看樣子李存倉說的是實話。那麽又是誰呢?不想這個了,是誰告的,不重要了。知道了也沒用,你還能怎麽著人家?她想,反正早就不是人了,不是人就不是人吧,別怕丟人了,皮臉皮赤地活著吧。第二天,程兆萍接到了兒子的來信,信上說,他經過學習“四清”運動的文件,決定向領導坦白交待政審作假的事,他同時給妹妹寫信,讓她也“坦白”,請娘設法勸李存鎖主動向工作隊承認錯誤,爭取寬大處理,看完信,程兆萍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兒,小兒來,你的信來晚了。……這樣也好,孩子跑在前頭,“坦白”了,興許能得到“寬大”。要是先從她孩子那邊兒露出來,牽扯到李存鎖,他會埋怨他們。出事兒,三下裏一起出吧。兩個孩子受處分,就受處分吧,隻要不攆回家來,往後老老實實幹活領錢,大人孩子朝前過吧。她自己先得打起精神,倆孩子還不知道怎麽“挨”法兒,她不能再給孩子添心事了。
工作隊查實了李存鎖的嚴重錯誤,李存鎖作為被階級敵人拉下水的反麵“典型”被登在縣工作團的《簡報》上。工作隊組織全村黨、團員,貧下中農對李存鎖進行了批判,李存鎖在會上痛哭流涕地作了檢查,有人提議開批判會時把程兆萍也揪上台,老大姐和牟洪雲兩人找羅隊長認為“不妥”,沒有別的理由,隻是,這樣做了如果程兆萍想不開,出了問題,影響不好。羅隊長說:“你們的意見很對,我也不讚成那樣做。有人還主張把李存鎖和程兆萍弄一起遊街,也被我製止了。不能胡來。‘四清’是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不是搞土改,更不是大革命時期打土豪,必須掌握政策。”工作隊研究了關於李存鎖處分的建議,還向方學增、方學慧所在單位黨組織發了函,向他們正式通報了方學增、方學慧政審作假的問題。方莊大隊的“四清”運動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李存鎖受到了撤銷黨內外職務,開除黨籍的處分,方莊公社黨委黃秘書因為在方家子女政審證明問題上失職而被“留黨察看”,調往別的公社,改任民政助理員。方莊大隊原大隊長兼任大隊黨支書。李存倉的兒子李傳福因為運動中的突出表現突擊“火線入黨”,擔任了副大隊長,待黨員轉正後,將進入大隊黨支部“班子”。李存鎖自土改以來,當了十幾年幹部,現在一擼到底,人常說“無官一身輕”,他卻“輕”不了。社員們對他倒還是客客氣氣,跟前沒別人時,有的人還湊到他跟前說幾句無關痛癢,無關宏旨,無實際內容,說了等於沒說的“安慰”的話。但是李存鎖心理負擔特別重,像從雲頭跌落一樣,突如其來的劇變讓他暈頭轉向,他一時難以適應,突然丟掉方莊“第一夫人”尊榮的黑皮翠無休止的埋怨和責罵弄得他苦不堪言。她不聽李存鎖的解釋,認定是程兆萍勾引了李存鎖,毀掉了李存鎖,除了跟李存鎖大鬧特鬧,還幾次要去找程兆萍“算賬”,去撕程兆萍的“爛必”。李存鎖破死命攔住她,說:“你去把程兆萍逼急了,出了人命,人家非逮起我來不可。”他們的大兒子傳傑長成大人了,也反對他娘去找程兆萍鬧,說:“還嫌丟人丟的不夠?你再鬧哄出更大的事兒來,咱這家人就更完蛋了。我還指望說個媳婦兒不?”黑皮翠總算被拽住了,但她就像有神經病,上來一陣兒,還是想去鬧。李存鎖天天為這事提心吊膽。更重要的是,他和程兆萍相好十幾年,感情很深,他內心裏十分牽掛程兆萍,為她擔心。
這年冬天,雪下得格外早,十一月裏就下了頭場雪,進了臘月,又下了兩、三場,農田改造工地住了工。程兆萍在新班子主持的四類分子訓話會上,受到了嚴厲的批判,她蜷縮在地上,低頭聽著,咬牙撐著,她想好了,她不死。為了自已的三個孩子—她一直忘不了她和李存鎖那個送了人的兒子,再苦再難再丟人,都不死。開過訓話會,她皮臉皮赤地抱了掃帚到大街上掃雪,她腳小,很容易滑倒,滑倒了,爬起來接著掃,別人兩、三個小時能掃完,她掃了整整一天。快黑天時,鄰居翠花來幫忙,才算掃完。回到家,她累得全身散了架兒,但還撐著生火做飯。她很“慶幸”,她最害怕的讓她和李存鎖站在一個台子上挨鬥,用一根繩子拴著,給她掛上破鞋遊街的事沒有出現,她覺得,找她談話的那兩個女工作隊替她說好話了,工作隊羅隊長也是麵善的人。……見莊鄉很沒臉,沒臉就沒臉吧,本來做的就是沒臉的事。莊裏“破鞋”女人有好幾個,人家都跟沒事兒人一樣,不同的是她和李存鎖的事明開了,明開就明開吧。想開了就無所謂了。她暗想,隻要兩個孩子開除不了,她的孫子,外甥還吃“皇糧”,比莊兒裏社員,甚至比那些耀武揚威的幹部都還強,她想到這些,甚至暗自“得意”,她不後悔十幾年前那個下大雨的夜晚為了兩個孩子的前途對李存鎖以身相送。不難過了,什麽都不想了。她隻想著,過年了,但願兒子一家能回來過年,她天天盼著兩個孩子的信,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她知道,李存鎖肯定忘不了她,她也想他。那天她在大街上掃雪,從遠處看見李存鎖用大棉帽子捂著臉,低著頭匆匆走來,人好像變矮了,她心裏像針紮著一樣“格支格支”地疼了好一陣。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那是她十幾年的“男人”?但是,她知道他們今後不可能再來往了,就算李存鎖不在乎莊鄉們的白眼,他也過不了黑皮翠那一關,他的兒子傳傑也會特別反感。算了,不來往,就不來往吧,四十大多的人了,幾天不就五十了?離了男人不能過?往後,就一個人破上皮臉,死活賴活地朝前過,從生產隊幹活兒回來,插上大門,死坐死捱地素素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吧。
程兆萍想錯了。在經曆了這樣一場“改朝換代”的變故之後,她不可能一個人素素靜靜地過日子了。沒有了李存鎖的保護,隻要她人還在方莊,李存倉和李存倉一類的男人一定會打她的主意。原先他們是懾於李存鎖的權勢,有心沒膽,現在還怕什麽?在他們看來,清放著這麽個漂亮的,沒什麽人保護的,好欺負的娘們兒,太可惜了,不趁機嚐嚐什麽滋味兒,太冤了。李存鎖倒台沒幾天,就有流流丘丘的男人嘻皮笑臉地往她跟前湊乎,沒話找話地胡扯,半黑拉夜有人來敲她的大門,程兆萍嚇得蜷縮在床上打哆嗦。她擔心早晚有一天會吃大虧。她是個人皆可以欺侮的地主婆,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寡婦,沒有人會替她撐腰說話,即使真的受辱,也難有人會替她申冤,說不定還會說她拉攏,腐蝕貧下中農,革命群眾哩。程兆萍感到不寒而栗。程兆萍沒想到的是,不管李存鎖和兒子李傳傑怎樣勸阻,黑皮翠越想越氣,終於還是趁李存鎖和傳傑不在家,打到她門上來了。這天中午,程兆萍盛上飯,還沒動筷子,聽見大門外有人喊叫,不是人腔兒:“程兆萍,快開門,別窩在家裏充孬種。”程兆萍聽出是黑皮翠的聲音,怕她在大門外大叫大嚷,莊鄉聽著不好,趕緊去開大門,黑皮翠一陣旋風般進了大門,大腳板子踩得磚地“呱噠呱噠”響,程兆萍沒來得及關上大門,外邊看熱鬧的兩三個娘們兒還有十幾個孩子跟進來,站滿了院子。程兆萍陪著笑臉,說:“弟妹,別這麽著急,上火,快進屋坐,有話慢慢說。”黑皮翠說:“我不進你的屋,我怕髒著了。你這個破鞋娘們兒,萬人日的貨,別跟我來這一套。”程兆萍說:“我好言好語請你,你怎麽張嘴就罵人?”黑皮翠黑臉發了紫,兩隻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溜圓,像在噴火,十分嚇人,說:“罵人?罵人,是輕的,今天我來,是揍你個不要臉的。”說著,伸出男人一樣又黑又大的巴掌,左右開弓,“啪啪”兩聲打到程兆萍臉上,程兆萍白皙的麵頰上,立時一邊一個通紅的手印子。程兆萍哭著說:“你憑什麽打人?”黑皮翠說:“我就是要打人,打你這個不要臉的,你那個臉蛋子不是俊嗎?我,把它揍青了,扇爛了,打開了花,省得它再勾引男人。”程兆萍蹲到地上,低了頭,兩隻手緊緊地護著臉,單瘦的她蜷縮成一團,活像一個被大人責打的孩子。黑皮翠沒有因為程兆萍的示弱而泄勁,反倒變得更凶,上前一把扯下了程兆萍的發髻,程兆萍滿頭黑發披散開來,像黑色的瀑布,黑皮翠又用兩手抓住程兆萍的肩膀,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用力晃動程兆萍的身子,說:“你給我起來,別充孬,別弄可憐相。快起來,讓大家夥兒看看你臉皮有多厚。”程兆萍不肯起來,仍然蹲著,低著頭,黑皮翠一下扳起她的頭來,伸手拽起她的臉皮,說:“大家夥兒看看,這又細又嫩的臉皮,也不厚呀,怎麽幹起那種事兒來,像隻浪急了的母狗呀?”說完,丟下程兆萍的臉,下手照著程兆萍的大腿,陰部沒好地又扭,又掐,又撕,程兆萍疼得“哇哇”叫,哭喊著:“我的娘,疼死我了。”黑皮翠一邊狠支支地又扭又招又撕,一邊說:“你覺著疼了?疼的還太輕。我扭的就是你的賤肉。我要把你的必撕爛了,看你還勾引男人不?”看熱鬧的人嘁嘁喳喳,有個娘們兒說:“黑皮翠,你光治作人家程兆萍算什麽本事?有能耐,你把你男人那個作孽的物件兒一刀剁下來,不就不惹事兒了?”院子裏的人都笑起來,程兆萍家的西鄰居翠花剛回來,聽見東院兒裏聲音不對,急忙過來,一邊掰拉看熱鬧的人,一邊說:“這麽多人,光看熱鬧兒,不知道拉架嗎?”有人說:“黑皮翠成瘋狗了,俺都怕讓她咬著。”翠花擠到黑皮翠跟前,破死命地拽起黑皮翠往外拉,黑皮翠掙歪著,又踢了程兆萍兩腳,看熱鬧的兩三個娘們兒過來,一起往外拉黑皮翠,黑皮翠一邊往外走一邊不住地罵,菊花像趕小雞一樣把看熱鬧的小孩兒轟走,關上大門,回頭把程兆萍架進堂屋,說:“我推碾剛回來,來晚了,讓你吃她那麽大虧。這些看熱鬧的人真不是玩意兒,就不拉架?”程兆萍說:“多半是些孩子,有兩、三個娘們兒都害怕黑皮翠—她像瘋子似的,沒人敢惹她。再說,我還不就該‘破鼓亂人捶’嗎?”菊花說:“那也不能這樣說。反正不該死罪。”……程兆萍被黑皮翠打得渾身沒塊好肉,躺了好幾天,虧得菊花天天給做湯燒水,慢慢見好,掙紮著起了床。心想,李存鎖倒了這麽大黴,黑皮翠沒處撒氣,來鬧騰一場,也就沒事了,該當有這個罪不得不受,她沒想到,沒過多少天,又來了一場。一天中午,程兆萍聽見“嘭嘭”敲大門,她以為,黑皮翠又來了,趕緊隔牆喊翠花,讓她看看外頭是誰,菊花看了,告訴她:“是李存倉的老婆酸石榴,不是個好樣兒,看樣子是來打架的,你千萬別開大門。”酸石榴在外邊發瘋一樣地砸門,程兆萍不給開門,酸石榴扯起嗓子大罵:“你個不要臉的地主婆,你反革命男人不在家,你那個必癢癢死了,光李存鎖弄你還解不了浪,你又勾引俺男人,我非把你那個浪必撕開不可!”罵了一陣, 見大門不開,就狠命地用腳踹大門門板,翠花和兩個看熱鬧的把她連推帶擁地弄走了,一路還在不停地叫罵,高喊:“程兆萍,你聽著,你早晚有露頭的時候,你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非得狠狠地收拾你一頓,看你那個壞必還浪不?”程兆萍在院兒裏嚇得瑟瑟發抖,聽外見邊沒動靜兒了,撲到床上,捂著被子哭起來。
“四清”工作隊揭露和處理了李存鎖、程兆萍私通的事,方莊的女人特別是小媳婦兒,娘們兒,半老嘛嫲兒,一個個都興奮起來,不少人心裏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意,比六月天喝井拔涼水,還痛快,還稱心。舊社會她是小姐,少奶奶,新社會,她成了大隊書記的“西宮娘娘”,還是吃香的喝辣的,煞白的臉天天洗得灰星兒沒有,穿得周周正正,這回倒黴了吧?好日子到頭兒了吧?讓你俊,讓你能,讓你浪!李存倉鄰居家女人“淺碟子”興奮過度,不顧男人的囑咐,忘了自己的“決心”,還是把李存倉和程兆萍的“事兒”告訴了酸石榴。酸石榴跟李存倉鬧了個人仰馬翻,雞飛狗跳,發恨非得找程兆萍的麻煩,不能饒了她,她剛當上大隊幹部的兒子勸她顧惜自家人的臉麵,一定不要去鬧,她很不清願地答應了,但越想越覺得這口氣不出她會被憋死,趁兒子去公社開會,跑到程兆萍家門口來大鬧了一場,回去後,酸石榴對淺碟子說:“我去找程兆萍鬧,這個賤貨縮在她騷窩裏沒敢露頭,讓我罵了個七開六透氣,程兆萍這個浪必一個屁也沒敢放,就跟死了似的。哼,這事兒不算完,這一頓我給她擱著,哪天讓我碰見了,指準管飽她。”淺碟子當麵隨和著酸石榴說,罵程兆萍是個“狐狸精”,回到家對丈夫說:“酸石榴他兒當了大隊的官兒,她燒得不行了。李存倉那個豬頭狗臉的樣兒,程兆萍會願意和他好?這倒好,李存倉辦了程兆萍的好事兒,她兒子告了程兆萍和大隊書記,立了功,又入黨,又當官兒,好事兒都是她們家的了。這酸石榴還再去欺負那個程兆萍,這個寡婦娘們兒還不讓她給治作死?”她丈夫說:“誰讓程兆萍是地主婆兒又是反革命家屬來,誰替她說話?這就叫‘破鼓亂人捶’,捶爛了完事兒。”
程兆萍聽著外邊沒動靜兒了,菊花站到牆那邊說:“沒事兒了,酸石榴走了。”程兆萍的心一直在狂跳,渾身抖個不停,她讓黑皮翠打怕了,她怕酸石榴再來這麽一場。她回屋,一頭栽到床上,心想,這回落到黑皮翠和酸石榴兩個全方莊兒最潑,最凶,最無理霸道的女人手裏,真像說書人那話,“小命兒休矣”。半過晌午,翠花漫牆過來,說:“我怕酸石榴再回來了,沒喊你開大門,跐著椅子爬牆過來的。”程兆萍有氣無力地說:“你可得小心,摔著就麻煩了。”菊花說:“沒事兒,又不是孩子,注意就是了。”程兆萍接過菊花遞給她的開水,喝了幾口,眼裏汪著淚,說:“妹子,這兩回都虧了你救我。我都不知道怎麽謝你。”菊花流著淚說:“嫂子,什麽時候了,別說這樣的話。咱姊妹們誰跟誰?任那些人怎麽說,你也是好人。我常想,這樣欺負一個好人,老天爺真是瞎了眼了。”程兆萍說:“妹子,這回我是走投無路了,讓這兩個潑娘們兒纏上,往後她們見人罵人,見影罵影兒,動不動就讓她們打一頓,以後我連大門兒也不敢出了。”菊花說:“是得加小心。剛才我去打水,碰見淺碟子了,這個娘們兒嘴肯說,但有人心眼兒。她偷偷對我說,酸石榴燒得不行了,發恨非打你不可,讓你小心點。”程兆萍歎口氣,說:“沒辦法兒了,除死無路了。”菊花說:“嫂子,你可別這樣想,死了,讓她們暢快,偏不死。憑什麽幹壞事兒的,喪良心的活得好好兒的,心眼兒好的人就得去死?就不死。我去找李存鎖,讓他想辦法兒。”程兆萍說:“他都這樣兒了,找他還有什麽用?他泥菩薩過江—自身保不住了,還有法兒管我?”菊花說:“也別這樣說,他是個男人,到底是當了這麽些年的幹部,也有心術,會有辦法的。”菊花當天就找了李存鎖,李存鎖已經聽說了黑皮翠和酸石榴先後找程兆萍打鬧的事,正為此焦慮。他聽菊花說了,愣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說:“你回去跟她說,讓她這兩天準備準備必須帶的東西—不要多,後天過半夜,我去送她走,走了算完,反正不能死到家裏。”菊花回來對程兆萍說了,程兆萍嚇得臉都黃了,說:“能行嗎?讓人家逮回來,俺兩人都活不成了。”菊花說:“別自己嚇唬自已了。天這麽冷,人都睡著覺,誰知道?誰逮你?別二思了,聽他的,快準備,走,走得遠遠的。”程兆萍點點頭,就和菊花兩人商量,把家裏放的糧食漫牆轉到菊花家,晚上把雞逮到菊花家去,臨走把鑰匙留給菊花,先把大門虛掩著,給外人一個院裏有人的假象,過幾天,菊花再偷偷把大門給鎖上。菊花說:“你的糧食,我都過稱稱個數兒,雞也教數,到時候還是你的。”程兆萍說:“妹妹,這些東西,是我這個當大娘的送給小孩兒們吃的,你要再爭白,我就不走了。”菊花說:“好了,你別嚇我了。聽你的。”程兆萍好歹收拾了一點衣裳,把錢裝到身上。第三天後半夜,雞還沒叫頭遍,李存鎖騎著自行車來了。天冷得要命,又害怕,程兆萍渾身發抖,開了大門,李存鎖進院來,程兆萍問:“你怎麽出來的?你家那口子放你?”李存鎖說:“她姑做送老的衣裳,把她叫去了,正好是個機會。”程兆萍哭咧咧地說:“這樣走了,能行嗎?”李存鎖說:“不行怎麽辦?在家裏擎(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著讓他們治死?別猶豫了,咱快走。”說著從身上掏出幾張蓋了大隊公章的白紙,說:“我趁還沒辦交待,在幾張白紙上蓋了公章,你裝到身上,無論到哪裏,拿它開介紹信,好落臨時戶口,不然你沒法兒待。”程兆萍裝好空白介紹信,程兆萍鎖好屋門,兩人出了院子,程兆萍在自行車貨架兒上坐好,李存鎖騎上自行車,飛快地朝西駛去,出了莊兒好遠,程兆萍問:“人家要是有人追咱怎麽辦?”李存鎖說:“他們怎麽會知道?為了預防萬一,咱往西邊兒那個縣城—才三十來裏路,路上有雪,不好走,不過天明前準到了—去坐汽車,你上濟南你姐家先住下,過了年再說。”程兆萍說:“要是人家去抓我,會給俺三姐惹麻煩。”李存鎖急了,說:“真是婦人見識,誰知道你上你姐家去?他們也不知道你三姐的家—我也不知道。你又不是逃犯,抓你幹什麽?外莊的四類分子也有偷著上關外的,也沒見抓他們回來。咱快點走,一會兒雞叫了,路上就有拾糞的了。”兩人不說話了,李存鎖猛力蹬車,自行車像箭頭一樣在掃過雪的大路上飛馳起來。
臘月十三了,天上,懸著將圓的月亮,星星在寒氣中閃爍,大地一片銀白,路漸漸變得難走了,路上的雪沒掃,和著泥,凍得像亂石一樣,自行車在上邊過,“格格登登”,風不大,但是很尖利,程兆萍說:“路太難走了。”李存鎖說:“這種路好,留不下車轍印兒。”李存鎖低著頭,伏下身子,奮力地蹬車,突然,來到一座小橋兒,自行車把橋麵上一塊小石頭兒壓泚了,自行車倒了,李存鎖和程兆萍還沒反應過來,已經一齊摔到了橋下,兩人都陷到了雪窩裏,李存鎖拚命往上爬,但小河崖太滑,掙紮了一大會子,老是爬不上去,他拚命撥開厚厚的積雪,拽著程兆萍艱難地往北走,程兆萍問:“往哪走幹什麽?”李存鎖說:“你沒看見?那邊有紫穗槐條子,抓著它,好往上爬。”李存鎖在前頭撥拉開一點路,拽著程兆萍往前走幾步,快到了紫穗槐跟前了,“撲通”一聲,李存鎖掉進了一個小水坑兒,雪下邊有水,棉鞋和棉褲角兒泡到了水裏,程兆萍也跌到了雪窩裏,李存鎖奮力地掙歪著,程兆萍伸手拽他,好歹爬出了水坑,又往前走幾步,李存鎖抓著紫穗槐枝條兒,總算爬上崖去,程兆萍在下邊,兩隻小腳兒踩著雪,越陷越深,但抓不住紫穩愧條子,李存鎖趴在河崖上,一隻手抓住紫穗槐棵子,另一隻手伸下去,努力拽住程兆萍的手,李存鎖再一點點往後抽身子,一點點把程兆萍往上拽,費了好大勁,總算把程兆萍拉上岸來。李存鎖一屁股坐到一堆雪上,程兆萍趴到了他身上,她手腳都凍麻木了,臉也沒了知覺,她趴在李存鎖懷裏,哭著說:“存鎖兄弟,我不如死了吧,我上哪去?我還能活嗎?”李存鎖把她緊緊抱在懷裏,說:“兆萍,剛才說得好好的,又怎麽了?別胡思亂想了,過了這個小河溝兒,還有幾裏路就到了,坐上車你就脫身了。好好的,以後風聲不緊了,去找孩子,就過上好日子了。”程兆萍說:“我走了,就撇下你受人家氣了。”李存鎖說:“放心,沒人給我氣吃。連李存倉都沒敢告我,是狗子為了當官兒好找老婆,找工作隊告的。”程兆萍說:“你家那口子不給你口好氣兒。”李存鎖說:“你不知道,這一段兒她特別急,不光是我受處分,因為我出了事兒,傳傑定好的親事,人家女方兒反悔了,她恨死我了。傳傑也很不高興。不過不要緊,我知道她的脾氣,就那個屌樣兒。嘟囔輕了,我不搭理她,惹急了,我就揍她。那天她找你鬧了,到了晚上,讓我揍得不輕,替你報仇了。”程兆萍說:“求求你,往後別打她,女人不容易,這事確實也是我的錯。”李存鎖流著淚說:“兆萍,天底下沒你這麽好心眼兒的女人。就是命太苦了。”說著,就抱著程兆萍的頭,親吻起來,程兆萍被他親得臉發熱了,低聲說:“存鎖兄弟,咱兩人‘夫妻’一場,我這一走,不知還能回來不,以後咱不知還能見麵不,你看前頭路邊上有個高梁秸篷子,咱上哪裏頭,我讓你再親熱一回,這輩子怕是再也撈不著了。”李存鎖立即站了起來,說:“好,咱這就去。”兩人踩著厚厚的積雪,回到小橋上,李存鎖推著自行車,程兆萍坐到自行車貨架上,一會兒,到了秫秸篷跟前,程兆萍說:“停車吧。”李存鎖說:“俺姐,你的情我領了。天這麽冷,可不能把你凍病了。”程兆萍從自行車上下來,抱著李存鎖的後腰,說:“不行,咱快進去,死了也願意!你不我不走了。”李存鎖隻好把自行車停在路邊,兩人相攙著,進了秫秸篷子,地麵上竟然鋪著很厚的柴草,李存鎖說:“這是附近村裏相好的男女偷情的地方。”程兆萍坐下,把上衣扣子全解開,又褪下褲子,露出下部,在草鋪上仰著躺下,說:“你快點兒,這樣我冷。”李存鎖脫了上衣,披到背上,又褪下褲子,趴到程兆萍身上……從工作隊進村,李存鎖因為有心事,就犯了以前那個毛病,這些天一直沒好,因為這,黑皮翠沒少跟他鬧,也因此更恨程兆萍。這會兒,麵對自己這輩子的最愛,也許是沒什麽好怕的了,他猛地發覺那毛病沒有了,像要把半年多攢下的一下子全傾泄到身下這個女人身上,程兆萍一邊享受著他急風猛雨般的,如癲似狂的愛,一邊眼淚止不住地盡情流淌,心裏在說:“不如就這樣死了吧。……”李存鎖足足折騰了半個小時,沒點兒勁了,才戀戀不舍地下來,他疼愛地替程兆萍係好上衣扣子,又幫她提上褲子,自己也穿好衣服,兩人相擁著躺在柴草鋪上,李存鎖說:“好了,有這一回,能管半輩子了。”程兆萍偎依在李存鎖懷裏,說:“好兄弟,咱這輩子還能再見麵嗎?”李存鎖說:“方莊有你的家,你還能不回家了?怎麽就不能見麵?時候多了,你安頓好了,給我來信,我去看你。”程兆萍說:“那就難了。”又說:“我還是擔心,大隊、小隊發現我跑了,不得找?”李存鎖說:“下了大雪,工地上不幹活了,生產隊誰管你?工作隊馬上就走,大隊幹部天天和工作隊一起研究這研究那,誰有時間問你幹什麽,不開四類分子會,誰也想不起你來。放心吧。沒事兒。”程兆萍說:“人家知道了你送我走的,不得治你?”李存鎖說:“我已經讓他們擼幹淨了,再怎樣治我?還開除我社員籍?他們憑什麽說我送你走的?”程兆萍說:“他們會不會找菊花的麻煩?”李存鎖說:“他們家是疤麻兒沒有的貧農,又不黨不團,怎麽找他們麻煩?別想那麽多了。”程兆萍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折起身子,說:“也不知咱那個小兒子怎麽樣了?兩生三歲了,會說一些話了。”李存鎖說:“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來了?”程兆萍流下淚來,說:“不是‘突然’,我共總放不下那個孩子,時不時地想他。”李存鎖說:“想著他就想著他吧。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那兩口了調到南山公社林業站去了,孩子就在那裏。你放心,孩子在那家人家受不了罪。咱好生活著,過多少年,咱去看他。”程兆萍說:“好,聽你的,多少年以後,咱兩人一塊兒去看他,哪怕看一眼也行。”李存鎖親親程兆萍,說:“好,盼著吧。”近處村裏的雞叫聲打破了曠野裏的寂靜,外邊天色亮一些了,李存鎖說:“起來,趕緊走,免得趕不上車了。”兩人出了秫秸篷,又上了自行車,走不多遠,上了大公路,十來分鍾,就來到了汽車站。汽車站的工作人員還沒上班,隻有幾個人稀稀落落地在候車室門外等著,凍得一個勁地跺腳。約摸等了半個小時,候車室門開了,李存鎖搶著進去,排隊買了去濟南的車票,兩人又到附近小飯攤兒買點飯吃了,程兆萍說:“已經買票了,你回去吧,省得人家找你的事兒。”李存鎖說:“沒人找我的事兒。俺那一口子得三、四天才回來。我看著你上了車再走。”說話間,長途客車歪歪跩跩地開過來了,李存鎖拽了程兆萍擠到車門口,程兆萍費力地擠上車去,找了座位坐下,又站起來,打手勢讓李存鎖回去,李存鎖擺擺手,仍站在車下,車開了,程兆萍回頭看,李存鎖還站在原地,似在往後退去,直到成了一個黑點兒,看不見了,程兆萍這才轉回臉來,兩行眼淚齊刷刷地往下淌,她怕讓人看見,趕緊掏手帕擦幹眼淚,轉臉看車窗外,心裏想著,見了三姐和三姐夫,怎麽跟他們說,一會兒又想,學增、學慧也不知道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