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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陸國群和鄭士茂結婚不久,兩人請了假回濟寧老家。下了汽車,他們背著包,領著二強,走出車站。路上的積水和泥濘說明這裏頭天晚上下了不小的雨。鄭士茂看看陸國群,見她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的臉上,掛滿了細粹的汗珠兒,說:“昨晚上咱那裏是晴天,這裏卻下了這樣大的雨,我想找老同事借自行車,帶著你娘兩個回家,看來是不行了。”陸國群問:“怎麽了?現在又不下雨了。”鄭士茂說:“這裏不是山區,平原地是旱天一路土,雨天一路泥。自行車根本上不了路,別說騎,推也推不動。”陸國群說:“你不說隻有六、七裏路嗎?那就走唄。”鄭士茂說:“天晌午了,咱吃點飯,喝足了水,再上路,你今天得受個好罪。”陸國群說:“這算什麽受罪,下著大雨,從北山往鐵廠背鐵礦石,在焦廠裏篩煤,推煤,比起那個來,走這點泥路不算什麽。”三人在車站街上小飯店吃了飯就上了路。濟寧城裏路還好走,出了城,去鄭士茂家鄉的路上全是爛泥,陸國群說:“這哪裏是路,這就是豬圈了。”鄭士茂說:“差不多,你對農村還挺熟悉。”陸國群說:“那是啊,在十五嶺勞動,我很多次下到豬圈裏往外出糞。”鄭士茂看一眼陸國群,他不能想像纖細文弱的她能夠下到稀溜溜,爛乎乎,臭烘烘的豬圈裏幹活兒,心想,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鄭士茂肩上背著大包,又抱上二強走在前頭,陸國群隻背個小包兒跟在後頭,每走一步,都要費好大力氣掙脫爛泥的羈絆,半個多鍾頭,也就走出了二裏路。鄭士茂見陸國群上衣被汗水濕透了,濕漉漉的頭發粘在臉上,說:“咱們在前邊那棵柳樹下頭坐一會兒歇歇再走。”幾步來到大柳樹下,陸國群掏出手絹兒擦汗,揮動巴掌扇風,一邊說:“二強,爸爸背了包,還抱著你,還不問問爸爸累了嗎?”二強乖乖地問:“爸爸,累了嗎?”鄭士茂笑了,說:“好兒子,爸爸不累,你媽媽才累呢。”陸國群說:“累,我倒不怕。我想在路上多迂磨一會兒,晚點兒到家。”鄭士茂說:“那是為什麽?”陸國群說:“俗話說,‘醜媳婦兒難見公婆’,頭一次見你父親,還有你兒子,我真有些緊張。”鄭士茂說:“你是‘醜媳婦兒’?別逗了。別看你三十多歲了,到俺莊裏,也是拔尖兒的。”陸國群說:“聽你說的。我說的不是長的醜俊,我是想,咱結婚前,你就給你父親—咱父親寫信了,老人連信都沒回,是不是不滿意?”鄭士茂說:“老頭子寫信挺吃力,沒什麽事。別胡思亂想了。”歇了一會兒,他們重新上路,腳下的爛泥像膠一樣粘著鞋,費好大勁,才邁出一步。走走停停,足足用了兩個多小時,總算來到了鄭士茂老家門口。鄭士茂看看陸國群,陸國群也低頭打量自己,滿是汗水的臉上有泥道子,汗水泡濕的頭發打著綹兒,褲腿腳兒上滿是泥,連上衣都迸上了不少泥點子,兩隻腳隻穿子襪子,沾滿了黃泥,斷了襻兒的塑料涼鞋在手裏提著,狀極可笑,陸國群低聲說:“就這副狼狽相見咱爹?”鄭士茂說:“沒關係,自家老的,還嫌個人的孩子?來,鼓起勇氣,往裏走。”說著推開了虛掩的大門,老頭子正在院子裏低著頭翻曬草藥,兒子在棗樹下做作業。鄭士茂說:“爹,我和國群來家看你了,國群,這是咱爹。”老頭子抬頭看著他們,臉上稍稍露出點驚奇,似乎不相信兒子能找這樣好的老婆,又不易覺察地搖一下頭,陸國群—因為自己的狼狽相滿臉通紅,但裝作大大方方地說:“爹,你老人家好吧?”老頭子麵無表情,說:“好。挑這麽個天來家。路太難走了吧,這裏的路就這樣。快上屋裏洗洗吧。”兒子運河坐在小桌兒前,抬頭看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寫作業,不理他們。鄭士茂說:“運河,怎麽了? 爸媽還有弟弟來了,還坐在那裏不動窩兒?快過來,喊‘媽媽’。”運河冷冷地瞪眼看陸國群一眼,一聲不吭,陸國群走過去,蹲下,用手撫摸他的小平頭兒,說:“運河在做作業啊?讓我看看。”運河兩隻手捂了作業本兒,不讓看,旋又伸手撥拉開陸國群的手,氣乎乎地站了起來,鄭士茂說:“你看這孩子。運河,快拿你的塑料鞋來讓媽媽趿拉著,我去把她的涼鞋沾好。”運河不應聲,進屋拿出一雙灰色的塑料涼鞋,扔到陸國群跟前,就又坐下低了頭做作業。鄭士茂看看陸國群,有點難為情地說:“你看這孩子。”陸國群說:“孩子認生,小孩兒都這樣,熟了就好了。”老頭子說:“你們在東屋裏歇著,去洗洗吧。”鄭士茂對二強說:“二強,去找爺爺。”陸國群把二強領到老頭子麵前,說:“爹,這是我和前夫的孩子,叫二強,以後也是你的孫子了。二強,喊‘爺爺。’”二強抬頭看看這個白頭發,白胡子,很和氣的老頭兒,遲遲疑疑地叫聲:“爺爺”,老頭子蹲下,開始哄他玩兒。鄭士茂和陸國群提著包兒去了東屋。陸國群看看腳上穿的運河的涼鞋,笑笑說:“還挺合適,運河長成大人了。”鄭士茂低頭看一眼陸國群煞白的,長得好看但沾了黃泥的腳,說:“長成大人還得幾年,小小子能竄能蹦,腳丫子長得快,也說明你腳小。”又低聲說:“腳小的女人漂亮。”陸國群說:“別說這沒用的了。你看不出來?你爹不高興,運河對我很排斥。”鄭士茂把陸國群攬到跟前,拍拍她的肩,說:“老頭子就那樣兒,運河小孩子不懂事,別當回事兒。”陸國群眼圈兒發紅,但故作平靜地說:“放心,我沒事兒。”鄭士茂說:“盆子在院子裏,你去弄水來—我不能替你弄,農村人講究這個—自己洗洗,我去沾塑料鞋。”過一會兒,鄭士茂讓運河找了和陸國群塑料鞋顏色相仿的塑料皮兒,到廚房裏弄點火,把火鏟燒紅了,給陸國群沾好了塑料鞋,拿回東屋,陸國群已經洗好了,正收拾屋子,鄭士茂說:“鞋沾好了,穿穿試試。”陸國群換上剛沾好的鞋,說:“挺好,跟原先一樣。”鄭士茂說:“讓你穿這樣的鞋,委屈了。咱回去買雙新的。”陸國群說:“我什麽人?不就是個剛從勞改工地回來的沒摘‘帽兒’的右派,現在還在勞改嗎?天天查雞蛋,又不是坐機關,沒孬好。這雙鞋就挺好,穿得艱苦樸素,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鄭士茂說:“我不信那一套,你穿的不像樣兒,我看著難受。”陸國群看他一眼,不再跟他爭,手腳麻利地收拾屋子、床鋪,把帶來的東西拿到堂屋,從包裏拿出幾本小人書和兩塊雞蛋糕,到院裏,放到運河跟前,說:“運河,吃雞蛋糕。這裏還有給你買的畫兒書,你願意看,以後再買。”運河拿起雞蛋糕就整個塞到嘴裏,撐得腮幫子像長了大疙瘩,拿起小人書看看,又放下,仍不說話。陸國群又拿了雞蛋糕給老頭子,說:“爹,這是俺買來的蛋糕,崮山產的,你嚐嚐,可能不如濟寧的味道好。”老頭子接過蛋糕,笑笑,說:“好孬也差不到哪裏去。你們來家看看就行,別枉花一些錢買東西。我有退休金,跟運河俺爺倆兒沒困難—比人家社員強多了。”一邊說一邊拿一塊遞給二強,二強大口吃起來。過了一會兒,鄭士茂也洗了,換了衣服,又讓二強也去洗澡,二強洗完了,鄭士茂說:“運河,作業做得怎樣了?來,洗洗澡去,我給你搓搓身上的灰,你看你跟泥鰍似的。”運河說:“我不用你給我洗,我上運河裏洗去,身上黑,是曬的。”陸國群說:“上河裏洗可危險。”運河白她一眼,說:“一點兒也不危檢,我會浮水,一個猛子紮下去,能出去幾米遠。”老頭子說:“他水性好,平常日子問題不大,發大水時不讓他去。”老頭子活躍些了,和陸國群啦起呱兒來,問她家裏的情況,說:“放到往常年,你們家是好人家—不論官家還是老百姓都得高看幾眼,人也是好人。可是,趕上當今這年月,倒黴的差不多都是這種人家兒。沒辦法兒。想開了,好好過日子吧。……士茂是個粗人,你跟了他……委屈了。”陸國群說:“爹,別這樣說。我在困難時候,士茂不嫌棄我,就不錯了。”老頭子歎口氣,不再說話。太陽西斜了,老頭子說:“你們收拾自己的事吧,我做飯咱吃。知道你們來,我買了肉,在地窨子裏放著哩。”陸國群說:“爹,我在家,飯我來做,你跟我說怎麽做就行。”老頭子說:“你剛來,找不清。你娘死了這些年,我做飯習慣了。”陸國群說:“那我燒鍋。”老頭子說:“你能燒鍋?咱農村這個鍋可不好燒,柴禾濕,難著。”陸國群說:“沒事,我會燒鍋—在農村學會的。”老頭子和兒媳到飯屋裏做飯,鄭士茂收拾院子,翻弄爹曬的中藥材。一邊翻弄,一邊問:“運河,這都是你爺爺采的?”運河說:“不光俺爺爺,我也采,我也認得了。”鄭士茂看見院子裏扯著的鐵絲上曬著的運河的新褂子,問:“運河,做新褂子了,誰做的?”運河說:“明知故問,還有誰?俺表姑做的。”鄭士茂說:“你媽媽給你帶來了一身製服,晚上洗了澡,明天穿了去上學。”運河冷冷地說:“我不要。”鄭士茂說:“你這孩子,給你做的,你不要讓誰穿?”運河說:“我反正不要,愛誰穿誰穿。”二強正在棗樹下蹲著看螞蟻,鄭士茂說:“二強,看什麽呢?過來,跟哥哥玩兒。”二強聽話地走過來,怯生生地站在運河麵前,叫聲“哥哥”,運河收拾自己的書和本子,冷冷地看二強一眼,拿起書和本子,回了堂屋。
晚飯後,陸國群帶二強去東屋了,運河在堂屋小床上睡下,桌子上點著小煤油燈,鄭士茂和老爹坐在桌子兩邊,手裏拿著大蒲扇趕著蚊子,老頭子嘴裏含著旱煙袋,一口一口地吸煙。鄭士茂說:“別老吸這旱煙了,吸煙卷兒吧。你心髒不大好,吸煙不好,讓你戒,戒不了,聽說旱煙比洋煙害處還大。”老頭子說:“買煙得憑票兒,一個月給十盒兒,不夠吸,洋煙沒勁兒,我也不習慣。我心髒好不好,也不在這煙上。一輩輩的人都抽煙,沒聽說誰是抽煙抽死的。”老頭子在桌沿上磕磕煙袋鍋兒,說:“你真關心我,少讓我生點氣比什麽都強。”鄭士茂說:“爹,我……”老頭子說:“你‘我’‘我’什麽?我憋了一肚子氣。我問你……”鄭士茂說:“爹,咱先別說了,運河在跟 前。……”老頭子說:“運河?他擱下頭就睡著了。”鄭士茂說:“那你小點兒聲說,別讓國群聽見了。”老頭子站起來,拿煙袋杆兒點著鄭士茂,說:“你啊,讓我怎麽說你。”又回身坐下,壓低聲音問:“你找這個媳婦兒,怎麽不征求我的意見,問我願不願意?”鄭士茂說:“我給你來信了,你沒回信。”老頭子說:“你那是征求意見嗎?那隻是通知我一聲兒,我懶得費心勞神地給你回信,你還讓我去崮山參加你們的婚禮,我沒那閑功夫。再說,你信上說她在運動中犯過錯誤,就這麽一句話,是這麽簡單嗎?”鄭士茂說:“是啊,是這麽回事兒。”老頭子說:“這來家了,當我的麵,還瞞哄。你瞞哄我沒點兒用,日後吃虧,受刮連的是你和你的孩子。我跟你說吧,和你一起調到崮山的早把什麽都跟我說了。”鄭士茂問:“他們說了些什麽?”老頭子說:“人家也是好心好意,說,你兒找的這個老婆好是真好,可惜政治條件太差了。你實打實地跟我說說,她們家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你別藏著掖著的,說一半留一半—你瞞哄我沒用,組織上,上級領導不受你瞞哄。不扯囉了,你說給我聽聽。”鄭士茂隻好一五一十把陸國群家連她姥娘家等親戚家的情況都說了一遍,老頭子聽完,說:“你聽聽,她們家和親戚家,有多麽花哨,又是地主,又是資本家,大官兒,教授,大夫,跑台灣去的,大舅子是極右,反革命,罰勞改。我跟你說,人家是大家主兒,擱解放前那是名門望族,小子就憑咱爺們兒,當店員,當學徒,你上人家去,那得是‘人家坐著你站著,人家吃喝你看著。’你想和人家結親,美得你。你小子要不是對人家顧潔心高妄想的,也不會那樣待運河他娘,她也不至於想不開—不說她了,一說我的心就撲騰。……我納悶,你怎麽就認準了找大家主兒出身的?小子,我跟你說,要是在舊社會,你一步一個頭磕著,人家也看不上你。”鄭士茂說:“這現在不是不是舊社會了嗎?”老頭子說:“不是舊社會了,那又怎麽樣?陸國群要不是犯了錯誤,也不會找你!”鄭士茂說:“爹,你說的也是這麽個事兒,不管怎麽樣—爹,你是不知道,陸國群這人是真好,她們家的人也都很好。”老頭子說:“你說這個我信。我過午見了國群,很快就看出這人真不錯。我沒說她和她的家人人品不好。不好,你也不會找。”鄭士茂說:“一開始我也沒這種想法兒,俺天天在一起上班,同事們硬把俺兩人往一塊兒拉,弄得我沒辦法兒了。”老頭子說:“往一塊兒拉?別怨人家,不用說,你自己就巴不能的,人家一提叨,你跟喝蜜似的,毛前爪子了。……”鄭士茂說:“爹,找老婆,最重要的是人品,當然,長相也是一大項。”老頭子說:“不用鑽你心裏看去,你看上人家長的俊了。說公道話,這人的長相,人品沒的說,又有文化,比你表姐強一百帽頭子。可是你忘了,現如今找老婆,不用說公家人,就是農村,也得先問成份。你怎麽就一點也不考慮?”鄭士茂說:“我尋思自己不過是個查雞蛋的,何必在乎那些事?”老頭子說:“你好糊塗。咱家往上數幾代都是貧農,咱父子兩代店員—屬於工人階級,公私合營以前,我就入了黨,你現在也入黨了,咱是共產黨的依靠對象,是挺著腰杆走路的人,在當今社會,你想站住腳兒,政治是第一,你倒好,憑著這麽好的條件,找個這樣兒的。這些年,人家給你說一個又一個,你都看不上,挑花的,挑黧的,末了挑個沒皮的。”鄭士茂說:“爹,你……”老頭子說:“我怎麽了?我不是說人家人品不好,是說政治上,在現今社會裏,像她和她家,她親戚,還不就是拿著不當人,整得少皮沒毛的?可是,你偏偏相中了。咱反過來,說說你表姐,好成份,她男人在朝鮮戰場上犧牲的,也沒孩子,拿運河當自己兒子疼,這些年就苦苦地等著你。你一直不鬆口兒。這下子把人家閃得苦不苦?”鄭士茂說:“我從沒答應過她,怎麽能閃著她了?”老頭子說:“你是沒答應過,可是她明知道我和運河都願意,我一直認為過兩、三年,你找不著合適的,就死了心,找她就行了。她也這樣盼著。我不明白,不就大你兩、三歲,長得不多受看嗎?大兩、三歲怕什麽?‘女大三,抱金磚’,還非得長那麽好看?當畫兒看?”鄭士茂說:“出了運河他娘的事,就夠我受的了,我怕我很勉強地找了她,讓她像運河他娘一樣痛苦。”老頭子說:“聽聽這是說的什麽話?……這下好了,現在我見了你表姐,都沒話說了。”躺在床上的運河突然說:“那天我上表姑家去,她拉著我的手,哭得好傷心。”老頭子說:“運河,你沒睡著?你表姑說什麽了?”運河坐起來,說:“俺表姑說,小兒,咱娘倆沒緣份,表姑撈不著疼你了。”老頭子說:“苦啊,讓人家白等了這麽些年。”運河說:“爸爸壞!”鄭士茂說:“運河,你想招打?”老頭子說:“好了,別充有規矩的了。運河,安穩睡你的覺。”老頭子又說:“你做這件事,光考慮自已的感情,一點兒沒想想別的。你就算不考慮自已的前途,也得為運河著想呀。運河功課很好,我還指望他日後為咱鄭家辦點大事哩。你給他找這麽個後娘,孩子能不受影響?我問過公司政工科的人,說孩子以後填表,後娘一定得填,而且很重要。”鄭士茂說:“政策也是一時一時的變化,我就不信運河大了,還跟現在一樣。”老頭子說:“你這話好糊塗,你還是新黨員,你這個黨員不合格。隻要是共產黨掌權,這種政策你就別指望會改變。幾十年後,興許改了,可是孩子一輩子也耽誤了。”鄭士茂說:“已經這樣了,走一步說一步吧。爹,你也別生氣了,還有,她娘倆來咱家了,你老拿捏著點兒,別讓人家看出來。”老頭子說:“你木已成舟,我能怎麽樣?也怨不得人家。人家政治條件再不好,也是咱鄭家媳婦兒,我看這人兒倒真不孬,咱就得好好待人家。”老頭子喊:“運河,睡著了嗎?”運河說:“沒睡著。”老頭子說:“運河,大人的話,你聽了就算了。沒你的事兒。你爹既然找了人家,她就是你的娘,你別扭著鼻子斜著眼的,打明天起,叫‘媽媽’。”運河說:“我喊不出來。”鄭士茂說:“你這孩子,怎麽越大越不聽話?後娘也是娘,必須喊。不聽話,小心挨揍。”運河哭了,邊哭邊說:“打小兒你沒管我的事兒,你把俺娘氣得跳了井,表姑疼我你不要人家,你還要揍我,你揍吧,越揍越不喊。”鄭士茂氣得伸拳擼胳膊,老頭子說:“運河,別胡說八道了。你爹還真揍你?快睡吧。”運河說:“我睡不著。”老頭子說:“這麽晚了,怎麽睡不著?”運河抽泣著說:“我想俺娘,也想俺表姑。”鄭士茂坐下來,不再說話,老頭子走到床前,拍拍運河,說:“好孩子,聽話,快點睡吧。”運河兒一會兒就睡著了,鄭士茂走到床前,見運河小臉兒上還有淚痕,心裏難受,也落下淚來。回身坐下,對老頭子說:“我和國群結了婚,夫妻都是非農業戶口,按政策,運河可以轉成非農業戶口,吃國庫糧,我們那邊公安糧食部門的手續都帶來了,明天我去給辦了吧。”老頭子說:“辦吧,好歹吃國庫糧了。日後不管能不能念好書,最低也當個工人。這是沾了這個後媽的光了。”鄭士茂說:“國群願意讓運河去崮山跟我們上學,她是師範畢業,會輔導孩子。”老頭子說:“這事往後拖拖再說吧。你看這孩子現在的情緒,能跟你們去?他功課也不孬,就在家裏念吧。過兩年,他懂事了,也該上中學了,再去也不晚。現在他走了,我也舍不得他。”鄭士茂說:“國群的意思,你老也一起去,我讓單位找間小屋兒你住,我們全家就團聚了,我們也盡盡孝心。”老頭子說:“我在家慣了,不去受那個拘板。俺爺倆兒在家挺好,我三年、二年的還不礙。哪一天,我一口氣上不來,那是沒辦法兒。真到了那一天,你可不許蜇掇運河。”老頭子說著,竟哽咽了,鄭士茂說:“爹,我帶媳婦兒來家看你,應該高興才是。你這是怎麽了?”老頭子擦擦淚,說:“我也不是不高興—這麽幾年你一個人也不是辦法兒。沒什麽,爹老了,沒你娘了,你又在外頭,爹見了你,埋怨你這一陣,爹也難受。細想想,這陸國群也夠苦的,你們結婚了,她就是鄭家的人了,你得好好待人家,不許因為人家是犯錯誤的人就欺負人家。天不早了,你睡去吧。”鄭士茂說:“爹,你別難過。你放心,國群一定是孝順媳婦兒。”老頭子說:“我沒事兒,我是替你們擔心。快去睡吧。”
鄭士茂回到東屋,見陸國群坐在蚊帳裏,背靠著牆,就著煤油燈看書。見鄭士茂回來,忙問:“怎麽待這一會子?”鄭士茂說:“兩個多月沒來家了,陪老爹多坐一會兒。”陸國群說:“快上床吧,外頭蚊子真厲害,這裏蚊子比崮山多。”鄭士茂邊脫衣裳邊說:“農村就這樣,俺這裏更厲害,離運河近,水汪子多,生蚊子多。”鄭士茂進蚊帳,說:“三個人睡一張床,太擠了,委屈你了。”陸國群把二強往裏推推,說:“沒關係。一會兒我們分兩頭兒睡。”說完,往裏邊挪挪,讓鄭士茂挨著她坐下,鄭士茂伸手攬了她,問:“累壞了吧?”陸國群說:“不要緊,已經歇過來了。”又嘁嘁喳喳地問:“爺兩個說了那麽長時間,是不是你爹對兒媳婦不滿意,尅你了?”鄭士茂說:“沒有的事,他對你很滿意,還說你找了我,委屈你了。”陸國群說:“你不說實話。他也在公家上過班,還是共產黨員,能對我還有我的家庭,社會關係沒點看法兒?”鄭士茂支支吾吾地說:“是有點顧慮。”陸國群說:“我說你沒說實話吧?”鄭士茂說:“顧慮是有,但是老頭子誇你是很好的人,還說你們家是大家主兒,名門望族,還讓我好好待你,不能欺負你。”陸國群說:“不管老人家怎麽想吧,我反正成了你們鄭家的媳婦兒了,攆也攆不了了。我也不考慮這些了。我就是覺得運河對我挺排斥的。”鄭士茂說:“他是個小孩子,大幾歲就好了,你別當回事。”鄭士茂低下頭,親陸國群一下,陸國群問:“說辦戶口的事了嗎?孩子和他爺爺能去嗎?”鄭士茂說:“說了。明天我就去辦,得先上公社,再上縣公安局,糧食局。運河去崮山上學,老爹讓過兩年再說,那樣也好。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思想負擔了,他爺倆兒再去也好。要不你本來思想上就有壓力,他們一老一小去了,你還得天天陪笑臉,太難為你了。”陸國群看一眼鄭士茂,說:“還是俺哥疼我。”鄭士茂說:“我不是說了嗎?疼你是我下半生最重要的任務。”陸國群躺下了,說:“睡吧,今天夠累的了,你明天還得去跑路。”鄭士茂也挨著陸國群躺下,兩人相擁在一起,鄭士茂親吻陸國群好一陣,說:“咱倆睡在我老家的床上,我覺得另有一番滋味兒,心裏很激動。”陸國群低聲說:“激動也白激動,先說好,咱不能那樣兒,這屋太不隔音,二強還在床上。”鄭士茂說:“好,聽你的,我忍著。”陸國群笑了,說:“昨晚上,你說怕到了老家不方便,非那樣兒不行。今天這麽累了,還‘忍著’,至於嗎?”鄭士茂說:“就是得忍著啊,你不叫我忍,我可就不忍了。”陸國群親親他,說:“好了,別胡鬧了,你上那頭兒—枕頭我都放好了—去安穩穩地睡,在一頭兒,你親起來沒完,親時間長了,你就忍不住了。”鄭士茂沒奈何去那頭兒,說:“我在這頭兒抱你的腿睡。”陸國群說:“那隨你便,隻要不過來胡鬧就行。”
第二天,鄭士茂在本大隊開了介紹信,帶上從崮山開來的“準遷證”等文件去公社和縣裏辦運河的戶口和糧食轉移手續,快黑天才回來。陸國群一邊給他弄水,讓他洗臉,一邊問:“怎麽樣,順利嗎?”鄭士茂說:“順利得很。辦事的人都祝賀我,說,每年‘農轉非’指標是按非農業人口的千分之三算出來的,轉個戶口可難了,他們說我‘幸運’,說你們這個孩子幸運。”鄭士茂對運河說:“運河,從現在起,你不是咱大隊的社員了,吃國庫糧了,這都是虧了你媽媽。”運河看看爹,又看看“媽媽”,沒作聲。老頭子說:“從秋季開始,生產隊就不分給運河口糧了。”陸國群說:“我們往家送糧票兒,或者幹脆買了米麵往家送,保證讓你爺倆兒吃得飽飽兒的。”
鄭士茂、陸國群帶著二強在老家待了三天,這三天過得很忙碌。鄭士茂辦戶口跑了一整天,又把家裏豬圈的糞出出來曬上,把父親原先積的肥推到自留地地頭兒上,老爺子說,推去也好,也就種這一季了,最遲明年過了麥季,生產隊就得收回自留地了。陸國群洗了老人和運河的不少衣服?,拆洗了被褥,又重新做起來,說回崮山後做了被罩捎回來,把被子套上,以後隻洗被罩兒就行了。運河在旁邊聽了這個辦法兒,覺得新鮮,眼睛亮了,說“這個辦法兒好。”鄭士茂說:“媽媽有的是好辦法兒,你以後去了就知道了。”運河看了“媽媽”一眼,陸國群發現他目光仍帶著不易化解的“敵意”。陸國群還忙著收拾院子,晚上伺候老人和孩子洗腳,早晨還給老人倒了一次尿盆,弄得老頭子十分難為情。臨走的頭天晚上,老爹對他們兩人說:“這次回來,國群累得不輕。有了國群,士茂在外頭,我放心了,不用掛他了。以後運河也得去跟著你們。國群你多費心了。我和運河在家裏,你們不用掛著,別有事沒事往家跑。你們兩人要團結,聽領導的話,好好工作,爭取早一天杷國群的問題解決了—這是爹的個掛心事了。”陸國群說:“爹,讓你費心了,你老放心,我們一定按你囑咐的做。”陸國群領著二強回東屋了,老爺子對鄭士茂說:“這個媳婦兒真是不孬,又有學問,又賢慧,又孝順,還勤力,別說大城市來的學生,咱農村的婦女,也找不著這樣兒的。這兩天我就尋思,這麽好的人,怎麽就成了什麽‘右派’呢?兒子,你找這麽個媳婦兒,好眼力。可惜命不好,倒這麽大的黴,我看著她都心疼。我跟你說,兩口子沒有不嘔氣的,你得讓著人家。人家孩子心裏苦。鬧了架,不能揭挑人家犯錯誤的事。你要那樣,就不是我的兒了。記住了嗎?”鄭士茂說:“記住了。”老頭子又說:“濟寧這邊右派摘帽子的好幾批了,崮山那邊兒也得有摘帽兒的吧?她怎麽攤不上號?”鄭士茂說:“這裏頭的事很複雜,咱也說不清楚。她在俺公司工作表現很不錯,領導和同誌們看法兒都不孬,就是她以前因為工作上的事得罪過縣裏的領導,所以辦起來麻煩。反正也快了。”老爹說:“解決了,就快來信跟我說。”在老家待了三天,陸國群覺得和鄭士茂的老父親已經建立了感情,她生活中又多了個相互關愛的親人,但是,一直到離開,運河對她還是立立楞楞,擰擰巴巴,到了不但沒叫一聲“媽”,甚至連話也沒說一句。這多少讓陸國群有些失望。
陸國群一家三口回到崮山。晚上,睡覺以前,鄭士茂說:“臨回來前,老爹囑咐我凡事讓著你,還掛牽著你摘帽兒的事,說解決了,快給他寫信。”陸國群臉上立時蒙上了一層愁雲,像陰了天。鄭士茂說:“你得再去問問。”陸國群說:“問也是白問,沒有人給你說真實的情況,倒讓人家說態度不端正。還是等著,聽天由命吧。”鄭士茂說:“在家裏還有在路上,我見你情緒不錯,沒願說這個事,打你興頭兒,臨睡覺了,突然跟你說這個,你又得睡不著了。”陸國群苦笑笑,說:“我沒那麽嬌氣,說不說問題都存在。你洗洗先睡吧,我再看看上次寫的思想匯報。”
鄭士茂睡了,陸國群悄悄地走到外間屋,坐到小飯桌前看自己上月的“思想回報”底稿。一邊看一邊用鋼筆在上邊寫寫劃劃,她在構思本月的“思想回報”,反右運動辦公室—現在名義上沒有這個機構了,由組織人事部門負責右派分子的管理和改造,但實際上管事的還是原先反右的那些人—對右派分子的監督,改造,主要是兩種做法兒,一是由所在單位黨組織對右派分子進行日常的監督和改造,察看並記錄其日常表現,定期就其政治,工作表現,幹部、群眾對他的評議寫出報告,送上級主管部門政工部門,經黨組織負責同誌審查簽字後轉呈縣反右辦公室(組織部門);二是右派分子監管機構對右派分子進行跟蹤,監督,管理,具體措施是,第一,右派分子每月寫“思想回報”,一式若幹份,交本單位黨組織,由黨組織轉報主管單位政工部門和縣反右辦各一份;第二,派員到右派分子所在單位,通過基層黨組織和群眾了解右派分子的表現情況,必要時和右派分子本人談話;第三,定期或不定期召開全縣右派分子會,講評右派分子改造情況,表揚表現好的,對頑固堅持反動立場,拒絕接受改造的進行批評,警告,目的是“分化”,瓦解右派分子“隊伍”,孤立和打擊其中的頑固分子。而右派分子要想摘掉“帽子”,由“反動派”重新變成“群眾”,必須經過長時間改造,所在單位和專門機構兩方麵都給出正麵的鑒定結論,那個無形的監牢的大門才會為之打開,放他出去。要達到這個目標,非親曆者很難體會到其中的艱難。陸國群有時恍然感到,自己就像在爬一座山,雖然一步步奮力攀登,但卻像有誰使了什麽魔法兒,雖然看上去是在攀爬,但卻總在原地打轉兒,山頂一直遙不可及,又像希臘神話中那個被天神宙斯懲罰的格林斯國王弗弗西斯,把從山上滾落的石頭搬上山,而剛搬上山的石頭又滾落下來,永無休止。陸國群知道,即使山路崎嶇,即使步履艱難,無論怎樣,都要咬緊牙關,堅持攀爬。即使疲於奔命,即使汗流浹背,也要運石不止。企盼著自己的血汗付出有一天會“感動上帝”,讓自己跨出牢門。更何況她現在有了鄭士茂,傷心了,可以向他哭訴,累了,可以靠在他肩上歇息。鄭士茂平日裏給她鼓勁,打氣兒,在本單位幫她廣結善緣,又不露痕跡地為她評功擺好,還時常給她通風報信。陸國群知道,苦在她身上,痛在他心裏。即使為了他,為了自己的父母和親人,為了掛著她的老公爹,她也要不灰心,不懈怠,時時,處處謹慎,努力工作,每次寫“思想回報”,都煞費苦心,字斟句酌,力爭表達自己認真改造,轉變立場的誠心。但每一次寫“思想回報”,對她來說,都是一次殘酷的精神折磨,因為她定右派分子的“罪狀”不是像多數人那樣在發言或寫大字報中表達了反黨反社會主義觀點,他們的回報比較好寫,不過是對自己原先的反動觀點進行批判,深挖它的“階級根源”,“曆史根源”,“思想根源”,然後反複表示轉變立場,拋棄錯誤觀點,而她卻不一樣,她不是因為說錯話,而是因為做“錯事”成為右派的,是因為工作中的“問題”和某些日常行為經過分析,“上綱”,被定性為“反黨”的,而據以認定她為右派的幾件事,她至今仍然認為自己並沒錯,但她又隻能按組織上的說法兒,違心地承認那些是非顛倒的“錯誤”,而且要自已給自己“上綱上線”。對管書記他兒子那件事,她說自己是“別有用心”,借題發揮,給縣委領導抹黑,說明自己和黨離心離德;對潘家窪的問題,她檢討自己站在敵對階級立場上,不看大局和主流,大方向,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犯了“砍旗”的錯誤;對自己下農村,特別是在潘家窪給困難群眾“小恩小惠”,她十分“痛心”地認識到是以資產階級人道主義,人性論,看待已經翻身解放,當家做主的貧下中農,對社會主義製度下作為社會主人公的人民群眾,給點小恩小惠,是十足的偽善,是把自己打扮成“救世觀音”,樹立自己的威信,邀買人心,把貧下中農引上邪路,為她醜化社會主義現實,攻擊黨的領導和“大好形勢”網羅同情勢力,離間黨和貧下中農、人民群眾的關係,包藏著不可告人的禍心;她還檢討自己因為遲遲未解訣入黨問題而對黨心懷不滿,不靠攏組織,遇事跟黨組織唱對台戲,在工作中和右派分子時玉山,縣工會主席詹某等人臭味相投,立場,觀點右傾,和時玉山在反右運動中組織“攻守同盟”,向黨進攻。總之,她就像所有右派分子一樣,把運動中黨組織,鬥爭骨幹對她的批判照單接受,然後變成自己對錯誤的認識,痛罵自己,給自己扣上可怕的大帽子,同時還必須編得入情入理,順理成章,合乎邏輯,絲絲入扣,否則會被指為牽強附會,“形左實右”,以退為進,伺機反撲。她告誡自己,隻可自我貶損,而絕不觸及他人,絕不反誣老郭頭的女兒“栽贓陷害”,也不指潘家窪李常友等人為壞人,對時雲山等人隻扣帽子,而不“揭發”問題—實事上也無可揭發。每次寫“思想回報”,她都精心謀劃,縝密構思,字斟句酌,力求恰如其分,恰到好處,讓有興趣看她的“思想回報”的人滿意,從而認定她有真誠“悔過”之心。但每次寫“思想回報”,她都覺得是在精神煉獄中過一次“堂”,因為她寫的那些“認識”,那些檢討,悔悟之詞,全是昧心,違心,誅心的,她覺得弄這種東西,對不起父母和師長對自己的教海,對不起仗義執言的時書記,也對不起那些無辜受害的,可憐,可悲的人,她恨自已懦弱,軟骨頭,為了使自己成為一個“正常”人,解除思想負擔,不惜靠貶損,醜化自己求得寬恕,舍棄人格,尊嚴,苟且偷生,昔日的“出水芙蓉”,變成了徒具人形的行屍走肉,她因而厭惡自己,但她沒有辦法兒,她想,如果她是孤身一人,她會毅然選擇“寧為玉粹,不為瓦全”,但是不可以,畢竟人世間還有太多人讓她留戀,牽掛,她對他們擔著責任,她不能遽然離去。她自我安慰,天底下運動中挨整的人多得很,聽說光右派全國就小百十萬,除了極少數人自殺(他們當中多數也不是意在抗爭,反倒是由於怯懦,受不了肉體上特別是精神上的長期折磨,選擇死亡,以求解脫塵世之苦)之外,絕大多數人還不都和她一樣認罪,乞求寬恕,有的甚至出賣靈魂,告密賣友,誣陷他人,狗一樣地活著,……她這樣想著,讓自己心理平衡些,就挖空心思,一字字,一句句地寫,寫了改,改了再寫,每寫一次“思想回報”,比生個孩子還要難。寫完了,她自認為可以交卷兒了,再念給鄭士茂聽,而鄭士茂聽了,往往說:“行了,夠深刻了,夠嚇人的了,差一點兒就夠逮撲條件了,我聽得頭皮麻痧痧的。”有時候他會對當中的某句話提點不同的看法兒,陸國群覺得有道理,就采納他的意見,作點無關宏旨的修改。兩人剛結婚時,鄭士茂聽完了,就說:“行了,這回可以過關了。”但後來的事實是,一次又一次,都不能過關。鄭士茂也讓這事愁著了,看來這裏頭的事可複雜著哩,麻煩得很啊。
陸國群對本公司黨支部定期向上級回報她的表現倒不怎麽擔心。從反右結束,戴上“右派分了”帽子,開始勞改以來,她己經挪了幾個地方,據在縣委宣傳部工作的濟南老鄉小王說,十五嶺大隊黨支部對她的鑒定說了不少好話。縣鋼聯的鑒定承認她勞動表現較好,群眾評議也沒問題,但政治上的結論卻是負麵的,說她表現沉默,對受到處理懷有抵觸情緒,資產階級反動立場未見轉變。而食品公司黨支部由老經理做主的每次匯報,對她總是肯定和讚揚,從勞動、 工作到政治表現都是一邊倒的好話,稱她對錯誤的認識逐步加深,接受改造的態度較為端正,政治立場有了—一次比一次遞進(初步—一定—明顯—顯著)—的轉變,而公司人秘股席股長對老經理的意見是不讚成的,但又反對不了。宣傳部小王告訴陸國群,你們公司一個姓席的—也是黨支部成員—對你的問題和老經理唱反調,常去組織部反映意見。小王說:“你們公司老經理這人很有意思,自恃是‘三八式’老革命,在縣委領導麵前說話也蠻不在乎,不知輕重,也不看當官兒的臉色,想說什麽說什麽,對你的問題,說話直言不諱,開門見山,講好話—單位領導沒幾個敢這樣兒的,看樣子,他每次上縣裏送回報材料,都急不可耐地,要急於把給你摘帽子的文件拿回來。”陸國群說:“老經理這人就這樣,正直,善良,對人好。不過,他這樣急於求成,說不定會事與願違。”小王說:“是啊。他可能不知道陏部長—反右鬥爭時任機關黨委書記,現已提拔為縣委常委兼組織部部長—對你一向看法兒不好,就對陏大大咧咧地說,陏部長,別拖了,把陸國群的問題解決了吧,小婦女兒在俺公司表現挺好的,老卡著她有什麽意思?陏部長麵對這位比他長一輩的老革命,十分不悅,但又不好發火,很嚴肅地說,你這個老同誌,腦子裏階級鬥爭這根弦不是沒繃緊,是鬆開了,斷掉了,你可別小看陸國群,這個‘小婦女’可不簡單,是反右鬥爭中的名人,她的道道兒很深,肚子裏的道理一套套的,你們不能放鬆對她的改造。我聽說,她和你們公司的一個中層幹部—還是入黨不久的新黨員—結了婚,婚事還辦得很熱鬧,這說明什麽?說明你們單位對階級敵人沒有形成鬥爭態勢,這種氛圍,能對陸國群實施有效的改造嗎?老頭子不管不顧,爭執說,你們當領導的,別聽個別人小報告兒,別太過敏,陸國群到了俺公司,天天跟二庫工人一起幹活兒,塵灰曝土,一身腥臭味兒,衣服上,頭發上沾滿麥草,利用休息時間記二庫的帳,公司財務上對她很滿意,政治學習,主動聯係自己,檢討過去的錯誤,從來沒表現出抵觸和不滿,老經理解釋了她和鄭士茂結婚的情況,還說公司上上下下都對陸國群印象很好。陏部長說,這恰恰是陸國群的不同尋常之處,她在哪裏—即便是勞改—總會讓大家覺得她好,這就更需要警惕。老經理說,算了,別那麽虛火了,這麽個小婦女,有這一回犯錯誤,就夠她記一輩子了,肯定接受教訓了,以後也很難入黨,重用了,不過就是調動積極性,發揮一技之長,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有什麽了不起的事兒?你們當領導的放心,陸國群在俺公司,保證隻會做好事,不會出問題。—老經理就這樣明目張膽地替你說話,縣裏也對他沒辦法兒,但是縣裏有人對你成見太深,你得罪人太厲害了,看來一時半會兒還很難放你過關。”陸國群很清楚縣委領導對她的看法兒,知道自已如果能摘掉“帽子”,也會拖得很晚。從一九六零年三月開始到現在,崮山縣已經有三批右派分子被摘了“帽子”,每次摘帽兒,縣裏都要召開大會,當眾宣布,陸國群參加這種大會,明明知道輪不到自己,但仍會出於本能會心存僥幸,幻想由於老經理據理力爭,也給她“解決”了,但是,每一次都落了空。有幸被宣布摘帽兒的自然如蒙皇恩大赦,萬分慶幸,而沒進入摘帽兒行列的右派分子連同他們的親屬無不垂頭喪氣,從頭頂涼到腳後跟。陸國群痛苦,鄭士茂和她一樣,甚至更痛苦,身在大禮堂,如坐針氈,但縣裏領導正在義正詞嚴地講評右派分子改造問題,他們隻能正襟危坐,不動聲色,洗耳恭聽,因為領導正是講給陸國群一類人聽的。參加會的人自然少不了好事兒好奇的人,像動物園裏的看客,對會場裏沒被摘帽兒的右派,特別是陸國群這樣有點“名氣”的女右派,總會“眾裏尋她千百度”,指指點點,陸國群被看得頭不敢抬,猶如芒刺在背,恨不得地上有道縫兒能鑽進去才好。每開一次這樣的會,陸國群和鄭士茂兩人都要過兩、三天心情才會平複下來。
陸國群暗暗分析過已經公布的三批特別是頭一批有幸被摘掉“帽子”的人的情況,發現他們分別屬於三種類型。一種是本來被打成右派就很莫名其妙,甚至很荒唐,有的幹脆是為了完成“指標”,抓住雞毛蒜皮的問題給硬拉上湊數的倒黴蛋,比如縣雜品公司一個四川籍的轉業軍人,因為戰友介紹了一個崮山的對象,來這裏工作的,他文化程度低,認不了幾個字,說四川方言,同誌們聽不大懂,很少和大家溝通,也沒人搭理他。反右派時,雜品公司按人數應該有一個右派,有人反映這老兄不知什麽時候南腔北調地說過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來”,就為這一句話,被打成了右派,在縣直機關傳為笑談。還有一種是家庭出身,個人曆史都沒問題,所謂“根正苗紅”,因而頭腦膨脹,傲氣十足,時常口出狂言,有點像賈府的焦大,他們往往“抗上”,因而被打成右派,這類人本是階級兄弟,誤入歧途,誤打誤撞,做了右派,他們的問題解訣起來就比較容易。還有一類,也是人數較多的,這些人犯了錯誤後,接受改造,表現特別突出,不但檢討深刻,聲淚俱下,像演技好的演員演戲演得好,幹活兒賣力,特別擅長幹“眼前活兒”,弄花架子,給領導留下好印象,更重要的是對大、小領導謙卑有禮,恭順之態可掬,即使是對比自已年輕得多的年輕幹部,也低首下心,點頭哈腰,諂眉脅肩,甚至像哈巴狗,作搖尾乞憐狀,這會令梗直之士為之齒冷,發嘔,但讓某些領導和骨幹從中感受到征服者的滿足,勝利者的快意。這類人往往會被看成是態度老實,真心悔改,是要夾起尾巴來做人了。那些不屬於前兩種情況,卻在打成右派後仍死要臉麵,保持所謂“尊嚴”,不卑不亢,一副“士可殺不可辱”架勢的人,會讓領導和運動骨幹窩火,看著不順眼,認為他們“不老實”,對黨組織有“抵觸情緒”,當然不可以及早摘掉“帽子”。陸國群從中悟出了一個道理—連自已都為之吃驚,甚至被嚇著了的道理。建國以來的政治運動,特別是知識分子改造,批判胡適,反胡風,直到反右派,打擊的對象都是人格獨立,有思想,敢說話的人,要一步步把諤諤之士,改造為諾諾之人,一個又一個運動,就是一個把知識分子馴化,奴才化的過程,通過運動,把有不屈的人格,獨立的見解的人改造成恭謹的順民,不問是非,唯權,唯命是從的人—即奴才,這其中可為之所用者,則培植成骨幹,打手。陸國群知道自已的想法兒很反動,很可怕,但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舊中國可以產生魯迅,胡適,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沈從文, 陳寅恪……那樣一大批文學巨匠,思想巨人,堪稱群星燦爛,解放後這些年卻盛產歌功頌德之徒,而歌功頌德是不會出真正偉大的作品的。……這些想法兒,隻是在自己腦子裏打轉兒,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已最親近的人。陸國群想,自己不肯作可憐巴巴的奴才相,就更必須在日常生活,工作的每一天,努力“表現”,還要無休止的“檢討”,回報,至少從表麵上,得讓人家相信你已經口服心服,脫胎換骨,成了心悅誠服的順民,否則,不可能過關。而這還要看縣裏的領導特別是陏部長他們是否對你發慈悲,對你高抬貴手。陸國群心裏清楚,她在某幾位領導心目中,一直看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既然已經打翻在地,他們當然不會輕易放過。解放後的“階級鬥爭”,既不是解放前兩個敵對營壘之間雙方擺開陣勢的博鬥,也不是世界上那些發達國家不同黨派之間明火執仗的較量,而是手握印把子,槍杆子的人對異已分子或者他們認為會對他們構成威脅的人所開展的占壓倒優勢的單向的整肅,根本不能稱之為“鬥爭”,因為被整肅者早已束手就擒,隻有被動挨打,逆來順受的份兒,這是一種奇特的社會現象。因為鬥爭的主持者對被整肅者擁有生殺大權,所以他們的心地,胸襟,偏好,甚至一時的心情好壞,情緒的高低,都會決定著鬥爭對象的遭遇和命運。經過這番思考,陸國群倒想開了,隨他去吧,還是我行我素,努力工作,按要求上交“思想回報”,至於摘不摘,什麽時候給摘右派帽子,就聽天由命吧。
人常說,“該來的,你不求它也來,不該來的,你求也沒用。”經過兩、三年的等待,經曆過一次次失望,陸國群對“摘帽兒”已經絕望,她暗暗地想,即使一直不給摘帽兒,也要忍辱含垢正常生活,正常工作。一九六二年秋季,恰好是她和鄭士茂結婚一周年那天,縣裏通知晚上在縣大禮堂召開大會,宣布又一批右派分子“摘帽”決定。陸國群在禮堂靠邊的排椅上坐著,心裏七上八下,她旁邊是公司裏一位女工,女工那邊是鄭士茂。陸國群心跳得像敲鼓,幾乎沒聽清講話的人說了些什麽,當陏部長宣布給某某等三十五名右派分子摘帽的決定時,裏邊竟然有她的名字,陸國群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似乎呆了,直挺挺地坐著,一時沒什麽反應。旁邊的女工拉拉她的手,低聲說:“陸姐,念到你的名兒了。”陸國群用力握一下那女工的手,轉臉看那女工,見她眼裏汪著淚水,陸國群也熱淚盈眶,低聲說:“謝謝”。她扭頭在女工身後看鄭士茂,鄭士茂也在看她,兩人四目相對,陸國群眼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兒,鄭士茂七尺壯漢竟涕淚滿臉,像孩子一樣。“解決”了,解脫了,解放了,頭上的緊箍咒摘掉了,至少在表麵上,形式上,成了和其他人一樣的人了—雖然是有汙點的人,從一九五七年冬天到現在,五年了,五年的惡夢,五年的煉獄,五年的人身,精神折磨,五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遭人唾棄,被人鄙視的日子終於過去了,此時,陸國群心裏充溢著感激之情,二庫的工友,老經理,沒有他們為她說話,她摘帽兒的日子還會遙遙無期,她感謝鄭士茂,他和她相濡以沫,伴她度過這些從希望到失望,甚至絕望的日子,她沒有像有的右派被摘帽後表態說的那樣,心潮起伏,對黨組織感激涕零,她覺得自己是被無端地背上了一口黑鍋,現在,他們把黑鍋給取下來了,如此而已。回到家裏,陸國群和鄭士茂兩人緊緊相擁,讓淚水盡情地流淌,他們躺在床上,激動得久久不能入睡。幾天後,宣傳部那位老鄉小王來告訴他們,這次陸國群摘帽兒,是公司老經理直接找了管書記,管書記給陏部長做了工作。管書記說,縣食品公司那個老革命和縣商業局黨組都說陸國群表現不錯,要求給她摘“帽子”,這回給她解訣了吧,久拖不利。現在整個形勢不好,困難時期,大家思想很亂,陸國群的事兒老拖著,下邊會有議論,說我們對她抱成見,抓住不放,故意為難她。這樣不好。反正她就在縣食品公司那種小單位,隻能當個小辦事員,她還能怎麽樣?放過她去吧。陏部長這才勉勉強強地給‘辦’了。陸國群說:“原來是這樣。我已經做了一直戴著‘帽子’的思想準備了。”老鄉說:“那倒不至於。原則上,除了有‘現行’活動的,或者堅持右派觀點的,都給摘掉‘帽子’,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陸國群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食品公司根據縣商業局的指示,重新安排了她的工作,調她到公司財會股任統計員,陸國群對老經理說:“我在二庫幹活幹慣了,記帳也勝任了,別挪地方了吧?”老經理有點迷惑地打量了陸國群兩眼,說:“怎麽,舍不得離開鄭士茂?反正在一個公司裏,也不是真離開。”陸國群說:“不是因為這個。”老經理說:“老頭子和你開個玩笑。我對你說,工作必須調,你現在又成了國家幹部了,要安排科室工作,這是政策,是縣商業局指示的,具體工作是我建議,局裏同意,局人事科下了調令的,必須執行。”這以後,局人事科專門找陸國群談了話,說,從摘帽之日起,恢複“幹部”身份,戴帽兒期間的生活費待遇恢複為工資—降了二級工資,由每月五十一元降為三十四元五角,從此享受一般幹部待遇,當然原犯錯誤仍在檔案裏記著,希望今後接受教訓,認真改造世界觀,老老實實做人,努力幹好本職工作……陸國群很快就交卸了二庫的工作,查完最後一箱雞蛋,把身上的工作服脫下來疊好,放到倉庫辦公室貨架上,對工友們說:“黑子,老黃哥,同誌們,公司把我調到會計股去幹統計了,我真舍不得離開你們。謝謝大家對我的包涵和照顧,我永遠會記往你們的好處。”說著,兩眼“刷刷”地流淚,低頭彎腰朝大夥兒鞠了個躬。工友們對她突如其來的幾句話,一個鞠躬,感到突然,又很感動,幾個女工過來圍著她,陪她落淚,黑子眼圈兒紅紅的,故作輕鬆地說:“看你們這些人婆婆媽媽的,群姐—嫂子提拔—本來就不該是和咱一起查雞蛋的人—是大好事,都高興點兒。記著,沒事兒常上這來轉轉,統計統計。……”陸國群離開了這些善良,窮歡樂的工友,到公司財會股上了班,她基礎好,學得很快,當月就獨立擔當公司的統計工作了。陸國群終於告別了“勞改”生涯,開始了新的工作。事情就是這樣奇怪,她在二庫上班,和工友們幹一樣的活兒,別人是工作,而她卻是“勞動改造”,盡管大家都在勞動,工友們從事的是“自由”的勞動,而她則是非自由的,被強製的勞動,因而是“勞動改造”—簡稱“勞改”,戴帽兒和摘帽兒,從形式上看,主要區別就在這裏。因為按黨的政策,右派雖然是“反動派”(毛澤東語),但和地、富、反、壞分子仍然區別對待,即仍然保留“公民權”,具體表現是仍然發給“選民證”,即仍然享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當然,在現今體製下,這種選舉權隻具有名義上的,形式上的意義,因為候選人是黨組織指定的,選民隻是奉命到揚,奉命投票“選舉”領導指定的候選人,而一般不會對其提出質疑,至於被選舉權,則是隻有有幸被列為候選人的人身上,才能體現出來,芸芸眾生—更不用說陸國群這樣的人—很少有人會奢望,妄想有什麽“被選舉權”。陸國群摘了“帽子”,形式上改變的有兩條,一是不再“勞改”,改做科室工作;二是不再寫“思想回報”,也不用再去參加全縣的右派分子訓話會了。陸國群感受到做一個普通的,和大家一樣的人的輕鬆,感受到做一個“自由人”的愉悅,每天,她都會感到天更藍了,草更青了,樹葉兒更綠了,空氣更清新了,喘氣兒更勻了,腳步也變輕快了。她趕緊給爸媽,兄嫂及所有的親戚都寫了信,向他們報告這個“喜信”,她也以她和鄭士茂兩人的名義寫了給老公公的信,讓鄭士茂趕緊發出去,好快些讓老人家去掉這塊心病。
鄭士茂趕緊去郵局發走了給老父親的信。回來後對陸國群說:“有兩、三天信就到了,老爺子看了信,該有多高興吧。”陸國群說:“那當然,我也是他的孩子了,知道了這事,肯定很高興。這一高興,說不定就同意帶著運河來崮山了,咱一家人就團聚了,那可太好了。”鄭士茂說:“過幾天,我請假回去幫他收自留地的莊稼,再好好跟他說說,過了春節,把他爺倆兒接來。”
但是,鄭家老頭子沒有等到那一天。兒子和媳婦兒向他“報喜”的信還躺在濟寧郵局裏,他就因心髒病突然發作,猝死在自家自留地裏了。老頭子頭一天去濟寧,回藥材公司領退休金,聽人說,他們公司有兩個被打成右派的人—都是家在南方的大學生—最近摘“帽子”了,他心裏“格登”一下,不由得想,各地政策是一樣的,崮山也應該有摘帽兒的,士茂他們沒來信,莫非國群的事還沒解決?怎麽這麽難解決?這可怎麽好?老頭子回到家,一個勁地抽悶煙,還唉聲歎氣,運河問他“怎麽了,上公司遇著不高興的事了?”他說“沒什麽事”,臨睡覺,老爺子說:“運河,你後媽的問題老解決不了,你爸爸要跟著吃苦了。”運河說:“我爸是自找的。”老爺子說:“運河,別這樣說。 你不是很小了,不要太任性,爺爺能跟你幾天?你還是要去找你爸爸和後媽,記住不要惹他們生氣。”運河覺得爺爺和平常日子不大一樣,雖然心裏不服—他還是不喜歡後媽,而且也生爸爸的氣—但沒作聲,他不願意惹爺爺不高興。第二天早晨,老頭子做了飯,祖孫兩人吃了,運河去上學了,等他被人從學校裏喊回來的時候,爺爺僵直地躺在自己床上,運河撲在爺爺身上,搖他,晃他,大聲哭喊,爺爺再也醒不過來了。運河想起頭天晚上爺爺和他說的那些話,好像臨走前的囑咐,他又想起,上次爸爸和他新找的那個女人走了以後,爺爺對他說:“你爸爸給你找的這個後媽是個好人。”運河說:“什麽‘好人’?好人還成了右派?”他說:“右派那是機關單位的事,我說她是好人,是家裏的事。”運河說:“少先隊員要和階級敵人劃清界線,我承認她是我的後娘,但是我要對她提高警惕,不能中了她的毒。”老爺子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你這孩子……”以老爺子的文化和他對此類事情的理解,他沒法兒跟孫子說清這裏邊的道理,他覺得自己老了,教育不了這個孩子了。兒子士茂成家了,媳婦兒還是有學問,會教書的人,是得把孩子交給他爸爸和後媽了。兒媳婦很誠懇地請他帶運河去崮山,他想等兒媳的“問題”解決了—他擔心運河會因為後媽是“右派”對她更加排斥,就帶了運河去那邊,他盼著兒媳的“問題”快些解訣,他們好早一點過去,他知道自已的心髒病的危險,擔心來日無多,他想在告別人世前,和兒子他們在一起生活個年把二年,讓運河適應和後娘在一起的生活,不然,他死了也合不上眼。現在,老爺子這個願望落空了。陸國群的“問題”解決了,他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出事是在那天上午十點來鍾,因為掛慮兒媳的事,他頭天晚上沒有睡好,早飯後,他打發運河去上學了,就扛著钁頭上自留地了。自留地裏種的一點花生,他昨天就刨完了,他想抓緊把地整好,種上他和運河冬天要吃的大白菜和蘿卜,他刨地了,隻刨了十幾下,就出了事。當他舉起钁頭往下刨的時候,猛然朝後摔倒在地上,老爺子是大高個兒,這下子摔得很重,倒下就不省人事了。在相鄰地塊兒裏幹活兒的運河他表姑沈桂珍,一邊幹活,一邊朝這邊地裏看,突然間,她看見老頭子摔倒了,急忙撒腿跑過來,拚命喊叫,但老頭子紋絲不動,她慌了,喊了幾個人來抬了老頭子往大隊衛生室跑,在半路上,老頭子就“伸了腿”,斷氣兒了,到了衛生室,衛生員聽聽心髒,扒開眼皮看了看,說:“完了。”又從死者口袋裏摸出了一小袋藥片,說:“他倒帶著硝酸甘油藥片,發病時他正刨地,沒來得及吃,可惜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老人的遺體抬到家裏,沈桂珍忙讓人去學校喊運河,又央人上濟寧,一是給鄭士茂發電報,二是去藥材公司報告他們公司的退休職工鄭某人的死訊。運河回來,瘋了一般哭喊爺爺一陣,又撲到表姑身上,哭著說:“表姑,俺爺爺死了,我怎麽辦?你可得管我呀。”那沈桂珍也哭得涕淚交流。崮山那邊鄭士茂接到電報,路都不會走了,陸國群也懵了。兩人趕緊把上托兒所的二強托付給公司一位大姐,就請人用自行車送他們去汽車站,坐過路的長途客車趕回老家。
鄭士茂和陸國群在極度悲痛中安葬了父親。從崮山來濟寧的路上,在長途客車上,鄭士茂說:“怎麽會那依突然,莫非是接到咱們的信,知道你的事解決了,老人家太激動了?”陸國群說:“誰知道呢,我想老父親這麽大歲數,什麽事沒經曆過,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他們到了家,才知道他們的信,家裏還沒收到,老父親臨死也沒能知道陸國群摘掉“帽子”的事,來參加喪事的藥材公司同誌告訴他們,老爺子對濟寧機關、企事業單位的右派分子摘“帽子”的事特別關心,每次去公司,都反複打聽,這讓同誌們感到奇怪。運河告訴他們,爺爺死前頭一天去濟寧回來,一晚上不高興,老在唉聲歎氣。鄭土茂和陸國群心裏明白,老人一直在操心兒媳婦兒摘帽兒的事,但是又一直看不到結果。可憐老父親是帶著“心病”,帶著對兒子,孫子特別是隻見了一麵的兒媳的擔憂和牽掛,滿懷著遺憾,無奈,無助和焦慮離開人世的,這讓鄭土茂,特別是陸國群更感到錐心般的痛苦。喪事完華,吊客散去,鄭士茂和陸國群疲憊不堪地坐下來,看看父親住了一輩子的家,兩人又在相對垂淚。運河趴在大桌子跟前,望著爺爺的遺像發呆,他一定是覺得爺爺撇得他好苦,他感到孤單。鄭士茂突然感到兒子好可憐。陸國群看到,表姐沈桂珍就像在自已家一樣,裏裏外外,手腳不停地,習慣成自然地,熟練自如地收拾,忙碌。陸國群看著沈桂珍端著簸箕往屋外走的背影,心裏感歎著她的身世。在家這幾天,她和沈桂珍已經熟了。和這個中年女子接觸多了,陸國群明白了老爺子和運河祖孫倆為什麽對她這樣歡迎,除了比鄭士茂大三歲,常常苦喪著臉,顯得老相之外,真還沒什麽毛病,瘦長臉,白淨麵皮兒,兩隻眼睛大而無神,但看人時透著和氣,善良,她對運河不是一般的有感情,而幾乎是視如己出,運河對她也像兒子對母親一樣依戀。陸國群同情這個女人了。她想,僅從孩子這方麵考慮,鄭士茂和這個人組成一個家庭更合適,但不管老父親怎樣動員,沈桂珍如何苦苦等待,鄭士茂卻始終不肯接納她。現在看來,鄭士茂雖然文化不高,但在婚姻問題上,有他的主見,他堅持等待他真正“相中”的人,而這個人居然是她陸國群!而沈桂珍卻不明白這一點,她天真地以為,她對鄭家老人和孩子好,久而久之,就把鄭士茂感化了,但是,沈桂珍“精誠所至”,卻沒有換得鄭士茂那邊“金石為開”,鄭士茂從崮山領回來個“洋”媳婦兒,生生地把沈桂珍閃到了一邊,讓她幾年的期盼落了空。……陸國群心裏可憐起沈桂珍來。她對沈桂珍說:“表姐,別收拾了,歇歇吧。明天咱兩人一起收拾。”沈桂珍笑笑—是一種帶著苦味兒的笑—說:“我不累,你歇著吧。家裏這些事,你一時也摸不著,再說,你也不是幹這些事的人。”陸國群說:“表姐,你是不知道,再苦再累的活兒我也幹過,什麽樣的罪我都受過。”運河聽見陸國群說這話,揚了揚眉毛,從側麵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嗤笑的表情,心裏暗想,你那是“勞動改造”,還好意思說。陸國群見運河老在屋裏呆坐著,倒了杯水,端到他麵前,說:“運河,這兩天你嗓子都哭啞了,要多喝水,免得喉嚨發炎。”運河不抬頭,隻低聲說:“我不想喝。”看也沒看陸國群一眼。陸國群訕訕地走開。沈桂珍見狀,對陸國群說:“農村的孩子和城市孩子不一樣,沒有喝開水的習慣—他們口渴了,喜歡喝涼水。運河上火了,我去給他泚碗雞蛋茶。”過了片刻,沈桂珍兩隻手端來一大碗浮浮沿沿,白花花,油亮亮,熱騰騰的雞蛋茶,運河忙起身接過來放下,沈桂珍說:“運河,稍微冷冷就喝了,我放了香油,白糖,又香又甜,喝了敗火。”運河感激地看著表姑,點點頭,用小勺兒在碗裏攪動幾下,又用嘴吹幾下,就急不可待地大口喝起來。沈桂珍在旁邊看著他喝,一邊說:“慢點兒,別嗆著。”……吃晚飯的時候,三個大人都多少吃了一點,運河卻不吃,鄭士茂和陸國群讓他吃,他說“不想吃,吃不下”,沈桂珍說:“運河,聽話,好好吃飯,明天還得去上學。你不吃飯,爺爺會不高興的。”運河聽了,立即“哧哧溜溜”喝了滿滿一大碗麵條兒。吃完飯,收拾完了,沈桂珍要回自己的家了,運河過來抱住他,說:“表姑,我不讓你走,俺爺爺走了,撇下我自己怎麽辦?”說著就哭了,沈桂珍眼裏噙著淚,但笑著說:“你這個孩子,說什麽傻話?你有爸爸,媽媽,怎麽‘撇下你自己’?還能‘怎麽辦’?上你爸、媽那裏上學去唄。”鄭士茂說:“表姑說得對,跟我們去崮山,明天我就去學校給你開轉學證。”運河揚起臉,說:“你也別去開,你開了,我也不去。”鄭士茂想著急,他見陸國群給他使眼色,壓住火氣,說:“運河,你怎麽回事?為什麽不去?”運河說:“俺老師說來,學期中間轉學不好,會影響成績,學校之間功課進度不一樣—農村學校一般都慢一些,因為它放農忙假。”陸國群說:“功課進度不一樣,是個問題,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幫你補。運河聰明,轉學過去,一定會跟上班的。”運河冷冷地說:“我也不用人幫,學期當中,我反正不轉學。”鄭士茂說:“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強?沒你爺爺了,你不去崮山,怎麽辦?”運河說:“好辦。你們走你們的。我跟俺表姑,還在老家上學。”鄭士茂說:“那怎麽行?怎麽能老麻煩你表姑?”沈桂珍說:“要不這樣吧,讓運河跟著我待幾個月,放寒假再轉學。”鄭士茂和陸國群交換一下眼神,陸國群無奈地說:“隻好這樣辦了,就是太麻煩表姐了。”沈桂珍說:“這不算什麽,表叔活著時對我這麽好,我幫點忙是應該的。我一時也舍不得運河走……”運河拉著沈桂珍的手,說:“我就跟著表姑,俺還得一塊兒去墳上給俺爺爺送錢,給墳上添土哩。”一句話讓屋裏三個大人都落了淚。沈桂珍回自己家了,運河也跟著去了。陸國群對鄭士茂說:“看來,你在再婚這件事上,犯了個大錯。”鄭士茂說:“你別嚇唬我,什麽‘大錯’?”陸國群說:“運河他娘死了以後,你這位表姐自己沒有孩子(鄭士茂插話說,“她不生養”)很喜歡運河,暗中對你一往情深,她心裏就取代了運河他娘的位置。她娘兩個感情太深了,你說沈桂珍是與人為善也好,說她是為了進這個家庭有意為之也好,反正事實就是這樣,咱兩人結婚,在運河看來,我是個突然闖進來的個‘入侵者’,他心裏一定會恨我。有這位表姐夾在中間,他很難接受我這個後媽—而且還不是個好人,是個‘右派’,對政治問題,中國的小孩子是信得最認真的。咱家這個狀況,很麻煩。”鄭士茂說:“是有這麽個事兒,但沒那麽邪乎。別擔心,不就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嗎?我硬扳也把他扳過來了。你又不是不疼他,時間長了,就感化過來了。”陸國群說:“問題是他排斥你的‘疼’和愛,硬扳肯定不行—他不是小狗小貓兒,隻能因勢利導,慢慢爭取。”鄭士茂說:“就按你說的辦。反正還有幾個月,過了春節再說吧。”
鄭士茂和陸國群回了崮山,運河留在了沈桂珍家裏。運河說:“他們讓我上崮山,我就不去,到那裏老師和同學都不認識,我上那裏幹什麽?我就在老家,和表姑在一起,給你做伴兒,表姑,我走了,你不想我?”沈桂珍說:“想是想啊,你終歸不是我的孩子,你爸爸不會讓你老跟著我的。去吧,跟著你爸爸和後媽,好好兒的,……你後媽那人看上去不孬,人又漂亮,又有學問,比表姑強多了。”運河說:“什麽‘漂亮’,‘有學問’,我不稀罕。一個離了婚的右派娘們兒,俺爸爸拉家來當成寶了,他中了‘美人計’了。”沈桂珍說:“別胡說。什麽‘美人計’?”運河說:“表姑,你不知道,她和她家的人事兒可多了。她自己是右派,她娘家的人有右派,反革命,她們家還是資本家。俺爸爸給我找了這麽個後媽,我算倒八輩子黴了。”沈桂珍說:“小小的孩兒家,胡說什麽?”運河說:“真的,不是瞎說。我問俺老師來。老師說,有後媽這個情況,我以後升學,參軍,入團,入黨,當幹部,都會受影響。”沈桂珍說:“我也問過上咱莊來的幹部,他們也說,會對孩子的進步有影響,我問,摘了‘帽子’,不就成好人了嗎?那幹部說,摘了‘帽子’,還是摘帽兒右派。這事兒是有些麻煩。她自己的小孩受牽連,那是沒辦法兒。你受這個連累,有點兒冤。不過,也沒辦法兒了。你還得考慮你爸爸,別讓他生氣。”運河說:“哼,我考慮他,他怎麽不考慮我?他對俺娘不好,俺娘惱得跳了井,他又給我找這麽個後娘,這不是成心害我嗎?”沈桂珍說:“別胡說了,你爸怎能‘成心害你’?他和你後媽在一塊兒上班,有了感情,兩人就成了。”運河說:“哼,他們在一起上班能有多長時間?俺爸和表姑認識多少年了?怎麽就沒感情?俺爺爺動員他多少回,他就不願意!”沈桂珍說:“運河,別說這個。你爸爸看不上我,我比他年齡大,長得也不好看,又是農村婦女。”運河說:“俺爸爸是忘本了,思想壞了,才會看上俺後媽這樣的。”沈桂珍說:“運河,不能這樣說你爸爸。男女的事不是那麽簡單的,你還小,不懂大人的事。表姑就是這種苦命,窮命。過了年,你跟你爸爸上學走了,別忘了表姑就是。”運河哭了,說:“表姑,我到什麽時候也忘不了你。”有一次,運河居然說:“表姑,我和學校的小哥兒們說家裏的事,他們都同情我,恨那個女右派,給我出了個主意,我去了崮山,就想辦法兒把她攆走,她走了,騰出空兒來,我再哭著鬧著找你,俺爸爸不願意,我就不算完,他反正就我這麽一個兒子。”沈桂珍說:“運河,你別嚇我,你小小孩子能有什麽辦法兒?你可不許作孽。”沈桂珍嘴上這樣說,心裏想,運河這小子,沒白疼他。他真不賴,道道兒不少哩,他會有什麽辦法兒呢?……
運河已經十二、三歲了,個子不矮,半大小夥子了,按農村的舊風俗,過去大家主的孩子,這個年齡就能娶媳婦兒了,這孩子特別聰明,不論什麽事,一點就通。不論教他什麽,一學就會。跟爺爺這些年,沒事兒,老爺子和他講古,把聽說書看大戲知道的那些人生道理講給他聽,運河聽得入迷,都記住了。什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不論舊社會,新社會,都是書念得好的人吃得開,一樣的店員,有文化的,舊社會能當掌櫃,新社會能當股長,當經理,沒文化,隻能出憨力;一樣當兵,有文化,能當軍官,沒文化,傻大兵一個。不好好念書,是傻子。又是什麽“學成文武藝,貨予帝王家”,新舊社會都一樣,人得有本事,有了本事去跟公家幹事,公家就給飯吃,給衣穿,給房子住,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又是什麽“男兒當自強”,要心強,也要體強,咱這運河兩岸,北宋年間,是梁山好漢活動的地方,民間習武成風,跟人學兩手,能健體,又能防身,無故不傷人,用了急來兩手兒,不受人欺負。又是什麽“識時務者為俊傑”,“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要看清形勢,要跟潮流走,解放前,“東”是地主,資本家,現在是共產黨,誰不由“東”,就沒好果子吃。你後媽人是好人,可是瞎精神,就是不識時務,幹活不由東,你爸爸找她,也是不識時務。……這些話,這些道理,一點一點往運河耳朵裏灌,往他小腦袋裏裝,像農村裏的小鍋屋,時間長了,就薰黑了,像莊稼苗兒澆上井拔涼水,滋洇到心裏了。運河知道爺爺這些話能管一輩子,他當真按爺爺說的做,好生念書,考第二名都急得跳圈兒,還跟人習武,練了些功夫,別說小孩子,就是大人,沒兩下子,也近不了他的身,還愛看書,學校裏,爺爺單位裏,到處找書看,什麽《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演義》,《陏唐演義》,《三俠五義》一類老書,《雞毛信》,《高玉寶》,《小英雄雨來》這些新書,逮著什麽看什麽,在小同學中間,是知道的事兒最多的。他小腦袋瓜兒特別靈,有心計,有點子,認準了的事,敢支敢下,小孩兒們都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頭轟轟,都對他目前的處境十分同情,時常聚在一起給他鼓勁兒,不能“屈服”。運河和他的小哥兒們受黨組織,老師多年教育,是聽著革命故事,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不忘階級苦》一類歌曲成長的,他們對人間不平事,對有階級鬥爭色彩的事情特別頂真,他們恨不得自己遇上階級敵人破壞,好當少年英雄,而現在,“階級敵人”竟然跑到鄭運河家裏來了,階級鬥爭就在眼前,小夥伴兒們都支持鄭運河跟這個右派後媽劃清界線,鬥爭到底。鄭運河已經確定,要達到兩個目標兒,一要讓爸爸和表姑“好”,二要把右派後媽擠跑,為了這,他暗暗想好了辦法兒。當然,這些辦法兒他是秘不示人的,包括他的小夥伴兒和最親近的表姑,誰也不告訴,隻待時機到了,就一樣樣實行。
春節到了,鄭士茂和陸國群帶著二強回濟寧老家過年。過完年,假期將滿,他們該回崮山了,節前鄭士茂已經回來辦好了運河轉學的手續,這次要帶運河一起走,提前熟悉一下崮山縣城的環境,開學後就在那邊上學了。但運河仍然不肯跟爸爸一起走,說要趁假期和小夥伴兒一起玩兒,沈桂珍說:“要不這樣吧,再讓他在老家待十來天,等正月十三、四,再讓他去崮山。到時候,我送他上車就是。”陸國群說:“到時候讓他爸回來一趟,接他過去,過了元宵節,就開學了。”鄭士茂也隻好同意了。
正月十三,冷空氣南來,寒風刺骨,鄭士茂坐了長途客車回濟寧老家接一點兒也不順溜的兒子,下午就沒有返程的車了,他必須在家住一晚,第二天返回崮山。到家後,他把家裏屋子,院子打掃幹淨,拿著從崮山帶來的禮物去表姐沈桂珍家,沈桂珍見鄭士茂來了,十分高興。鄭士茂坐了一會兒,說了運河在這邊待那麽長時間,他和國群感謝她一類話 ,喝幾口水,說:“表姐,咱上我那邊去,我從濟寧買來了飯菜,咱一塊兒提前過‘十五’,明天運河就得跟我走了。”沈桂珍說:“兄弟,你大老遠跑回來,到了我門兒裏頭了,就不能在我這裏吃頓飯?你怕表姐管不起你這頓飯?我跟你說,我早準備好了,候著你來,一塊吃頓飯,運河的事,我有話對你說。再說了,俺表叔不在了,那邊家裏從你們初四走了,就沒人,屋裏冷颼颼的,你過去還得現生火,麻煩死了,你幹脆在我這裏吃兩頓飯算了,何必費那回事?”鄭士茂聽沈桂珍說得在理,態度十分誠懇,不忍拂她的好意,運河也反對去那邊家裏開夥,隻好順水推舟,去自己家拿了從濟寧買的飯菜,讓沈桂珍做了一塊兒吃。天黑了,桌子上的煤油燈被從門縫兒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晃晃,像一個小妖精在跳舞,沈桂珍炒菜,做飯,往堂屋端菜,運河一直在跑前跑後,和表姑配合十分默契,鄭士茂想起安葬父親後陸國群說沈桂珍和運河那些話,她說的確實是那麽回事,想把運河的心從他表姑這裏拽開,看來很難。這會是他和陸國群兩人的一個大難題。……菜擺好了,不大功夫,連鄭士茂從濟寧買來的炸魚,熟肉,共四個熱菜,四個涼菜,沈桂珍又溫了酒。鄭士茂說:“表姐,又不是外人,你還弄這麽多菜。”沈桂珍說:“多少年了,兄弟,你沒在我家吃我一口飯,要不是沒俺表叔了,要不是運河在我這裏,你也不會在我這裏吃這頓飯。咱一起吃這頓飯不容易,表姐我是誠心敬意,也是為了送俺運河。明天運河跟你走了,咱想再在一起吃頓飯就不容易了。我也做不了什麽好菜—比不得你們在外頭混事的人。來,酒熱了,我給你滿上,兄弟,先幹了這一杯,表姐敬你。”鄭士茂說:“表姐,我先敬你,感謝你多年對我們家的幫助,對老人的照顧,對運河的關心和疼愛。”沈桂珍說:“那都算不了什麽,表叔一直很關心我,我也應該孝敬他。運河這孩子,從小就讓人喜,沒他娘了,怪可憐的,俺娘倆兒也投緣兒。來吧,兄弟,咱一起喝了這盅酒。”鄭士茂坐了大半天長途車,渾身凍透了,喝下這盅酒,覺得身上暖和些了,沈桂珍又給他倒上酒,說:“今天風大,屋裏也不暖和,你今天讓風抽了一天了,多喝點兒,壓壓寒氣。”鄭士茂確實凍得夠嗆,就一連喝了三杯,身上暖和多了,沈桂珍喝了點酒,一向黃拉拉的臉泛起了些微紅暈,大而無神的眼睛也變亮起來,忙忙活活,給鄭士茂倒酒,讓菜,又不斷給運河夾菜,運河說:“表姑,我自己吃,你也吃。”沈桂珍說:“運河,明天跟你爸爸去了崮山,得聽爸爸媽媽—後媽也是媽—的話,別不叫‘媽’,你不叫‘媽’,她心裏難受,外人也笑話,顯得你爸爸的家不是個樣兒。”運河立楞一下頭,說:“我喊不出口,我不喊,她心裏難受,我喊,自已心裏難受。我還得和她劃清界線哩。”鄭士茂聽運河這樣說,血往臉上湧,氣往頭上衝,兩隻眼通紅,用筷子指著運河,說:“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知好歹?大過了年兒,看我不揍你。”運河說:“我怎麽不知道好歹?你才不知道好歹哩,你連好人壞人都分不清。”鄭士茂氣得嘴唇哆嗦,說不出話,沈桂珍板起麵孔,說:“運河,怎麽了?你在表姑家裏,把你爸爸氣著了,表姑臉上好看嗎?快向爸爸認錯兒。”運河還真聽話,站了起來,說:“爸爸,我不該頂你,你別生氣了。”鄭士茂聽了運河剛才的話,知道這孩子對陸國群不是一般的“生分”,也不僅僅是孩子對晚娘本能的排斥,而是抱著很深的,帶“政治”色彩的成見,恐怕很難扭轉過來,孩子去了崮山,會給陸國群帶來怎樣的難堪,刺激甚至傷害,簡直不敢想像,陸國群太無辜了,鄭士茂心裏煩悶,又覺得孩子也可憐:失去了親娘,相依為命的爺爺又死了,現在又要離開他最親近的表姑,也難怪他有逆反心理,當著沈桂珍的麵,他也不好再對運河說什麽。沈桂珍說:“兄弟,孩子還是小,別看他小嘴兒‘叭叭’的,其實還不懂什麽。這回跟你去了崮山,剛開始可能不大習慣,跟國群妹妹生分些,國群妹妹得多擔待,你千萬別跟他來硬的,這孩子屬‘順毛驢兒’的,受撲拉不受戧。”鄭士茂心想,聽沈桂珍這口氣,倒好像運河是她的孩子,她在托付給別人,但還是說:“表姐,你放心。”沈桂珍見鄭士茂讓孩子一陣弄得愁眉苦臉的,說:“兄弟,跟自己的孩子不能生真氣,來,再喝酒,天冷,多喝幾盅。”說著,又給鄭士茂倒上酒,鄭士茂心裏煩悶,就一盅又一盅地喝了起來,沈桂珍不知道他的酒量,見他盅子空了,就再給滿上,他端起來就一飲而盡,還逼著沈桂珍陪他喝,沈桂珍沒奈何,也就多喝了幾盅,個多小時以後,鄭士茂終於撐不住了,趴到飯桌上睡著了,沈桂珍慌了,說:“運河,你爸爸喝多了,怎麽辦?”運河想了想,說:“好辦,把他架到床上,讓他睡一會兒,醒了再讓他走唄。”沈桂珍想也隻好如此了,就和運河兩人相幫著把鄭士茂架到裏間屋沈桂珍床上,給他脫下棉鞋,又脫了外邊的大襖,讓他躺好,蓋好被子,鄭士茂呼呼大睡起來。沈桂珍和運河吃完了飯,又收拾了。夜深了,屋外西北風老牛一樣“哞哞兒”地吼叫著,刮得窗戶紙“撲撲拉拉”,屋門“哐哐當當”,鄭士茂還在酣睡,沈桂珍試著喊他兩回,喊不醒他。沈桂珍說:“運河,你爸爸睡得很沉,看來是一夜的事兒了。天這麽冷,風這麽大,硬把他弄起來,讓他走,凍病了就麻煩了。要不這樣,別讓他走了,我上小東屋兒睡去,你在這屋和你爸睡一張床,他要是醒了,想著讓他喝水。”運河點點頭,算是答應了。但他一轉眼珠兒,到外邊拿來尿盆,放到裏間屋裏,兩步出了屋,把屋門從外邊鎖了,在窗子外,低聲說:“表姑,我把尿盆放裏間屋了,屋門我從外邊鎖上了。我還是睡我的小東屋兒,我嫌我爸打呼嚕,你在這屋伺候他吧,我去睡了。”沈桂珍急了,說:“運河,你胡鬧什麽?快把門開開,……”但運河已經走了,沈桂珍不敢大聲喊,她怕鄰居聽見。沈桂珍想,運河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他想讓我當他的娘想迷了,想出了這樣的壞招兒,逼著他爸爸和我‘好’,孩子,你這不是害你表姑,敗壞你表姑嗎?表姑這樣和你爸爸一起在一個屋裏過一夜,沒事兒也成有事兒了。你爸是有老婆的人啊,他老婆是‘右派’也罷,‘左派’也罷,那也是他的老婆,咱娘們兒也沒法兒把人家攆走啊。……沒辦法兒,表姑隻能在外間屋凍一夜了。沈桂珍這樣想著,從裏間屋找出個破舊棉襖裹在身上,在椅子上坐下。屋裏沒點兒火星,老房子七漏風八漏氣,舊棉襖包了上身,包不了下身,夜越深屋裏越冷,沈桂珍被凍得坐不住,兩隻腳像被貓咬了一樣疼,她突然想,鄭士茂喝了酒,這樣穿著衣裳睡一夜,很容易感冒,得去把他外頭衣裳脫了,讓他好好睡。多少年了,沈桂珍心裏把鄭士茂當成自己的男人,現在,她還是從心裏疼他,關心他,她端了煤油燈,到裏間屋,放好燈,站到床前,說:“兄弟,你起起身子,我幫你把棉衣脫了,好好睡。”鄭士茂睡得迷迷糊糊,不睜眼,嘴裏嗚嚕著:“好,脫吧,我困死了,……你還不睡?”沈桂珍急忙伸手給他解上衣扣子,幫他脫了上衣,又幫他解開腰帶,褪下他的棉褲,鄭士茂聽任她擺布,還配合著把外頭衣裳脫了,自己又說:“穿著衣裳睡覺太冷,我幹脆脫光了睡吧。”也不睜眼,就把貼身的內衣全脫了,隻穿個三角褲頭兒,扭過頭去,又打起了呼嚕。自從丈夫走後,沈桂珍再沒這樣近距離地見過大男人的光身子,她臉紅,耳熱,心跳,她今晚上喝了好幾盅瓜幹子酒,會喝酒的人說,這種酒有後勁,上頭,她覺得酒勁兒上來了,身上熱古兜的,她把鄭士茂的棉衣棉褲蓋到被子上麵,端起油燈,想去外間屋,但卻挪不動腳步,她端了燈,站在床前,看著睡在自已床上的這個男人,鄭士茂側轉過身來了,他棱角分明的麵孔雖然有點老相,但仍然特別耐看,丈夫死在朝鮮戰場上以後,公公,婆婆不出兩年,都找他(她)兒去了。她結婚三、四年,也沒生個一男半女。公婆去世後,家裏就她孤身一人,一個院子,幾間破屋,雖然作為烈屬,每年有幾十元錢撫恤金,生產隊裏分給口糧,但終歸不是長法兒。也有人給她找“主兒”,多半是年紀很大,家裏很窮的老光棍,沈桂珍相不中。凡好點的聽說她不生養,也不肯要她,她改嫁的事就一直拖著。當莊鄭家表叔的兒子鄭士茂在外頭工作,媳婦兒死了,老漢怕兒子新找了媳婦兒,孫子會受氣,一心讓鄭士茂找這位遠房表姐。沈桂珍心裏早就看上了鄭士茂,跟表叔和他孫子運河走得特別近,經常在鄭家幫忙做家務活兒,推磨軋碾,燒茶做飯,洗洗涮涮,縫縫連連,啥活兒都幹,儼然是鄭家的新主婦了,她自已沒有孩子,十分喜愛鄭士茂的兒子運河,對他盡心地照顧,嗬護,把運河當成自己的親兒子一樣。運河很小就沒了娘,對她特別依戀。他們娘兩個不是母子,勝過母子,相互難以割舍。沈桂珍就這樣時常從鄭家進進出出,心裏盼著正式成為鄭家媳婦兒,運河從喊“表姑”改為喊“娘”那一天,但是鄭士茂卻一直不肯鬆口兒。就這樣等著盼著,運河從小娃娃兒長成了半大小夥兒,沈桂珍也因為常年的單相思熬出了白發,六、七年過去了,到頭來,鄭士茂那邊花成蜜就,把一個又白又俊,又有學問,像個大閨女似的媳婦兒領回家來。沈桂珍被晾到了旁邊兒,閃得好苦,落了個狗咬尿脬空咽沫兒,竹籃打水一場空,像從漫天雲摔下來,摔了個嘴啃泥。沈桂珍知道,鄭家老漢為這事很生氣,最難受的是運河,他心裏早已把沈桂珍當成自己的娘了,他不是一般地煩惡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後媽,而是恨她,沈桂珍知道了這事,死的心都有了,這幾年,外人都知道鄭家老漢要讓沈桂珍做自已的兒媳婦兒,沈桂珍攀上高枝兒了,也沒人給她找“主兒”了,有鄭士茂比著,沈桂珍也看不上別人,她知道鄭士茂嫌她年紀大,長得也不好看,可是她覺得,她就一直這樣對待鄭家祖孫,日子長了,鄭士茂就是鐵石心腸也會被她給化開,哪想到,她會被撂得這樣苦。見了陸國群,她倒不怨鄭士茂了,她確實跟人家沒法兒比,無論是哪個男人,有陸國群這樣兒的,也不會找她沈桂珍,除非他是瞎子,傻子。沈桂珍認命了。四十多歲的人了,就這樣算了吧,反正享受烈屬待遇,老了,死了,拉倒吧。那天運河說他要讓他爸和她“好”,要把他後媽趕跑,把她嚇了一跳。這孩子主意大得很,跟小孩兒們一起,他總是當“王”,當“司令”,小腦袋瓜兒裏鬼點子多得很。沒想到他那話不是說著玩兒的,今晚上,他就來了這麽一手兒,他小孩兒家知道什麽,他一定認為把表姑和他爸爸鎖在一個屋裏,待一晚上,兩個人就“好”了,這孩子真是又可氣又可笑,運河,你讓表姑丟死了,這一夜怎麽過?天明跟你爸爸怎樣說,外人知道了,還不知說得多難聽哩。本來就擔了個會當鄭士茂媳婦兒的空名兒,再加上這麽一檔子事兒,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沈桂珍這樣想著,她端起燈來,想回外間屋,但兩隻眼睛卻在貪饞地看著睡在自己床上的這個她想了多少年的男人,而不肯收回視線,不願轉臉兒,兩條腿也不聽使喚,不想離開。她覺得自己臉在發熱,心在猛跳,她今晚也喝酒了,也許是酒勁兒上來了,多少年的渴求,夢想突然有了成真的“機會兒”,她好想和床上這個男人親近,甚至親熱,外間屋那麽冷,她總不能在自己家裏凍死吧?不如把“表弟”往裏推推,就在床邊上躺躺吧,她這樣想著,就脫了外頭棉襖,棉褲,穿著貼身的衣裳,把蓋在鄭士茂身上的被子拽開,蓋住自己的身體,和鄭士茂挨著躺下。她躺在劉士茂身邊,聽著他高低起伏的,隻有大男人才會有的呼嚕聲,心想,她不能想“別的”,他不是自己男人,她要是趕著他,他也許會惱,她就不是人了。雖然兩人睡在一起,兩人不過隔了她一層衣裳,可是這衣裳就是一堵牆,一座山。從丈夫去了朝鮮,沈桂珍十幾年頭一回和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而這個男人又是她想了一千回,一萬回的,沈桂珍心裏亂馬攪槍,說不出的難受,從心裏說,她好想和他親熱,但她又很害怕,真“那樣兒”了,算什麽事呢?她還是個人嗎?男人是無所謂的,抽出那個來,穿上衣裳,走到街上,又周武鄭王地,和沒事兒人一樣了。可她是女人,是寡婦,是烈士的寡婦,她是要臉麵的。沈桂珍心裏像有幾隻小老鼠在拱聳著,安不下位兒來。她想,這人真是喝多了,睡了這麽大會子了,也不醒,他如果醒了,兩人說說話兒也好哎,不知他會怎樣,會立馬起來?那還不如讓他這樣睡到天亮哩。也許他不會。反正屋裏隻有他們兩人,神不知鬼不覺,他要是想戳弄她,親親她,就盡著他唄。隻要別真辦“那事兒”,就不算大毛病。他要是想辦“那事兒”呢?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可是,她知道,男人會半黑拉夜的“起性”,鄭士茂會不會也“起性”?會“不老實”?他今晚上喝多了酒了,聽說不少男人喝了酒,會想那種“事兒”,他會不會也是那樣?屋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要真“不老實”,也就沒辦法兒了,一個女人能強過一個大男人了?隻好依著他了。“那樣兒”就“那樣兒”吧,想了他這麽多年,有這麽一回,也算沒白想他,也不枉擔個虛名兒。沈桂珍心裏有事拱將著,眼睜得鈴鐺似的,在鄭士茂身邊翻蹬,她的身子,兩隻手不時碰著鄭士茂的光身子,她身上一陣陣酥麻酥麻的,不知過了多麽大會兒,睡得迷迷糊糊的鄭士茂,覺出被窩兒裏進來了人,伸手摸著她,喃喃說:“別穿著衣裳睡,這樣……冷,容易凍著。”沈桂珍一陣狂喜,表弟向她發出了要和她親熱的信號,她血往上湧,心跳得更快了,急急忙忙把貼身衣裳全脫了,她想,如果男人想讓一個女人脫衣裳,你想不脫也難,脫就脫吧,看看他“老實”不“老實”?沈桂珍覺得自己的想法兒很可笑,他“老實”什麽?他“老實”讓一個女人脫光屁股?沈桂珍緊張極了,心跳得更快了,她屏住呼吸,她要看看鄭士茂會怎麽樣,屋裏黢黑,她看不清鄭士茂醒沒醒,看不清他臉上什麽表情,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等著,突然,鄭士茂把他的胳膊伸到她這邊來了,一下把她攬過去,並且把她摟緊了,他說:“你身上怎麽這麽涼?來,靠到我身上,我暖暖你。”沈桂珍緊靠在鄭士茂身上,兩人胸對著胸,沈桂珍覺得自己的兩隻因為沒生過小孩仍然像大姑娘的奶子一樣的奶子被鄭士茂的胸膛擠壓著,說不出的舒服。他又用他的大手摸挲她的光身子,她被他摸得渾身過電一般,身上的血不流動了,定在他身上動不了了,她的臉滾燙,一定像大紅布一樣紅了,她很不好意思,她不出聲,擎(白字)著,鄭士茂再次摟緊了她,又親她的臉,親她的嘴,還親她的胸,沈桂珍醉了一樣,仍然不吱一聲,管自享受著他的愛撫,隻是喘息聲變得急促,而且聲音粗了,鄭士茂說:“怎麽樣,不冷了吧。你喘的氣兒都熱乎了。”說著,又是一陣發狂般的親吻,沈桂珍一任他擺弄,仍舊不好意思答話,這時候說什麽話呢?說話有什麽用呢?看來,男人和女人睡在一個床上,很難忍得住,她後悔自己過去沒早點想法兒接觸他,和他親近,現在什麽都晚了。這輩子就偷偷和他親熱這一回吧。……隔著各人穿的小短褲,她覺出他那裏硬梆梆地頂得她慌,她知道那種時候兒快到了,她已經暈暈乎乎的了,就等著他開始了。果然,過一霎兒,他就伸下手去,把她的小短褲拽了下來,自己也脫了,然後,再一次摟緊她,親吻,兩條粗壯的長腿緊緊地夾住她的兩腿,沈桂珍心想,這人還真沉得住氣,都這樣了,還不開始辦“那事兒”,她在盼著那一刻,她一直沒說話,她難為情,她覺得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兩人隻要親熱就行了,什麽話都不用說了。那一刻終於來了,他嘴對著沈桂珍的耳朵,說:“你躺好,我上去了。……”沈桂珍仍不說話,隻是順從地躺好,“唔”一聲算是回答。他上來了,他好沉啊,他好有勁啊,沈桂珍感到自己仰臥在一條船上,在大水裏,飄飄搖搖,跟著浪頭,一會兒騰空,一會兒沉下,……也不知過了多大會兒,他完事了,下來了,又抱著沈桂珍親了幾口,對著她的耳朵說:“國群,好妹妹,今晚上我感覺不大一樣,挺新鮮,太好了。”還在極度的幸福感中沉醉的沈桂珍被他的話驚醒了,像大汗淋漓的腦袋被澆了一桶深井冷水,她嗚嗚地哭了,說:“兄弟,你在我家裏,我是你表姐,你把我當成陸國群了。”鄭士茂聽了沈桂珍的話,像被當頭掄了一棒,趕緊推開沈桂珍滑膩膩的光腚,光著身子坐了起來,沈桂珍伸手把他拽回被窩兒,摟緊了他,說:“兄弟,別這樣,屋裏太冷,感冒了。已經這樣了,水潑出去了,白布進了染缸了,沒辦法兒了,咱就這樣睡吧。”鄭士茂說:“對不起,表姐,我不該……昨晚上我喝多了。”沈桂珍說:“是啊,你喝醉了,像一攤泥,走不了了,俺就讓你住下了。我說的讓運河在這屋睡,這壞小子從外頭把門反鎖了,自己跑小東屋兒睡去了。我裹著破棉襖想在外間屋坐一夜,可是大冷了,受不住了,尋思在你外頭躺躺,沒想到,……”鄭士茂說:“表姐,太對不起了,我這是辦的什麽瞎事兒?我不是人了。我這輩子都完了。”沈桂珍說:“兄弟,你也用不著這樣。今晚上的事,不怨你—不知者不為過,你跟我親熱,是把我當成陸國群了。我不怪你,不就行了嗎?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盼了這麽些年了,有了今天這個晚上,算沒白盼,沒白擔個虛名兒,我也值了,可惜你親熱的不是我,是你的陸國群。我知道不配你,可是我的心就在你身上,運河知道我的心,今晚上,是運河成心胡鬧,他覺得這是向著我。我也不怪運河,求你也別嫌他。咱倆有這麽一回,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賴著你,不就完事兒了嗎?你還是回去和你的漂亮媳婦兒過。天明起來,我罵運河幾句,就說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快凍死了。好了,別難受了,當沒這麽回事算了。”一邊說,一邊用兩隻粗糙的手撫摸著鄭士茂的頭,臉和上身,像在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鄭士茂也不由自主地伸手撫摸沈桂珍,說:“表姐,我太對不起你了,……”沈桂珍伸手捂住他的嘴,說:“別說了。”一邊又緊緊地摟抱鄭士茂,說:“表姐本不想這樣,可是已經這樣兒了,也就沒什麽在乎了。表姐也不要臉了。兄弟,我問你,剛才,你讓我脫衣裳,跟我親熱,是把我當成陸國群了,現在知道我是沈桂珍了,又和沈桂珍在一個被窩兒裏,能再跟沈桂珍親熱親熱嗎?……你要是答應了,我也好受點兒。”鄭士茂被她摟得渾身發熱,心想,懷裏這個女人太可憐了,太冤了,自已也太對不住她了,真不忍心拒絕她,已經這樣了,一次還是兩次,沒什麽區別,就依著她吧。再說,摟著沈桂珍的光腚,想起剛才兩人親熱時的感覺,真的很新鮮,很好受,就再來一回吧。這樣想了,他伸開雙臂摟緊了沈桂珍,一邊在回味著那種別樣的感覺,心想,有個人給我算卦,說我這輩子是三個女人的命,看來這沈桂珍也算一個。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摟抱著沈桂珍,但卻突然想起了陸國群,覺得太對不起她了,說:“運河這小子,太胡鬧了。”沈桂珍說:“是胡鬧,這孩子替我打抱不平,他有心術,向著我,使了這種鬼點子,……可惜他的點子使晚了。什麽都別說了,今輩子沒指望了。”說著,就哭了起來。淚水滴到鄭士茂的胳膊上,胸膛上,鄭士茂說:“表姐,你哭了。對不起,我太對不起你了,……人常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了今天晚上,我一輩子都想著你,對你好。”沈桂珍說:“你說這話,也就這一霎兒,你怎麽想著我,怎麽對我好?陸國群會怎樣想?你能怎麽辦?……說那個都是假的,你心裏想做到也做不到。……我也不指望,趁著天不亮—雞還沒叫哩—咱兩人—別把我當陸國群—好好親熱親熱吧,以後就撈不著了。”說完,抬起身子,趴到鄭士茂身上,親吻起來,一會兒又把手伸向他的下身,又過一會兒,幹脆爬到了鄭士茂身上,鄭士茂被她纏綿得撐不住了,一下翻過身子,把沈桂珍壓到了自己身下,又沒命地瘋癲起來,一邊說:“表姐,親表姐,你讓我太‘自’了,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說,有了今晚上,我一輩子都會想著你。”沈桂珍一邊喘息著,一邊說:“我不指望那個,你明天回到崮山,見了陸國群,就把表姐忘到南天邊兒去了。有了今晚上,我就成了你的女人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你這會兒好好親親我,別把我當陸國群,今天晚上就交給你了。”鄭士茂被這個女人感動壞了,而且,她真的讓他快樂得要命,這時候,他真的顧不上陸國群了,和沈桂珍沒完沒了地廝纏在一起。沈桂珍被淹沒在鄭士茂掀動的一陣陣愛的波濤裏,她眯著眼,兩手不住地摸挲著他,用自己的小腳丫兒勾他的大腳板兒,她要好好感覺感覺,好在以後漫長的日子裏,無數個不眠的夜晚仔細回想,因為天一亮,今晚的一切都會像一個夢一樣過去,表弟還是表弟,表姐還是表姐,表姑還是表姑,雖然已經“這樣”了,運河的表姑還不是“娘”,這個男人還是那個長得白白淨淨,怎麽看怎麽好的陸國群的丈夫。冬天夜長,沈桂珍希望這個夜晚長了又長,最好永遠不要天明。但是,雞還是叫了,窗戶也慢慢亮了,漸漸的,屋裏也有了亮光,鄭士茂鬧騰夠了,累了,又睡著了。沈桂珍也累得要死,眼皮發澀,但睡不著,她摟摟鄭士茂,再親他幾口,鄭士茂迷迷糊糊,也摟摟她,嘴裏還嗚嚕著:“群,天冷,再睡一會兒。……”沈桂珍想,他們兩人剛親熱完,瘋了一樣,還是沒忘了他的那個“群”!極度的羞和惱在胸間翻滾,她眼裏滾著淚水,把鄭士茂放在她身上的胳膊掰開,坐起來,屋裏很冷,她光著身子,不由打個冷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急忙找著貼身的褲褂穿上,又穿上棉衣,回頭給又睡著了的“冤家”男人掖掖被子,擦擦眼淚,和衣躺下,她在等運河那個壞小子來開門。過了有半個來小時,她聽見小東屋兒門響了,又聽見了腳步聲,運河起來了,她想,這小子真有心機,這麽早就起來了。她趕緊起來,又不舍地親鄭士茂幾口,出了裏間屋,拿木梳攏一下散亂的頭發,裹了破棉襖在外間屋椅子上坐下。一會兒,運河來開門了,開開門,躡手躡腳地進來,沈桂珍裝成睡著的樣子,一動不動地坐著,運河過來晃晃她,她“醒”了,擦擦眼睛,一副很生氣的樣子,說:“運河,你這個壞小子,你看你幹的什麽事,表姑就這樣坐了一個晚上,快凍死了。”運河說:“你傻呀,怎麽不到裏間屋床上,蓋了被子睡呀?”沈桂珍說:“運河,你這個臭小子,表姑和你爸爸又不是兩口子,睡在一張床上,那怎麽行?讓你後媽知道了,你爸爸怎麽辦?你讓表姑臉往哪擱?你真是個渾小子呀。”運河用手擓擓自己的頭皮,說:“表姑,你……你白搭,唉,什麽也不說了。我爸爸呢?”沈桂珍說:“他昨天喝酒喝多了,一晚上也沒醒,這還睡著哩,我做中了飯,再喊他吧。吃完飯,你爺倆兒就該走了。你的東西我都收拾好了,背上就走。”說完,拿開破棉襖,站了起來,拿一個瓢從一隻小缸兒裏挖出半瓢黃豆,遞給運河,說:“運河,你去生產隊豆腐房換豆腐,我炒了你爺倆兒吃。豆腐要是還沒出來,你在那等一會兒。”運河說:“待會兒再去不行嗎?”沈桂珍說:“不行,去晚了,就換不上了。”運河端著豆子,拿了盛豆腐的盤子去了。運河出了門,沈桂珍趕緊插上大門,回到裏間屋,坐到床沿上,劉士茂睜開眼,很難為情的樣子,不看沈桂珍,問:“運河這個壞小子起來了?”沈桂珍說:“別罵孩子,他是好心,一心讓我當他的娘。”鄭士茂說:“那小子呢?”沈桂珍說:“我讓他換豆腐去了,天還早,得一會兒才回來,咱兩人再說會兒話。剛才我跟他說在外間屋坐了一夜,你一夜沒醒,你裝作不知道他反鎖門的事兒就行了。”鄭士茂說:“表姐,黑夜的事,太對不起了。”沈桂珍用手捂他的嘴,說:“兄弟,從這不許你再說‘對不起’,記住,就咱兩人知道,爛到肚子裏。”說著,又抱了他的頭,親他,說:“有這一晚上,我也知足了,這說明咱兩人有夫妻的緣份。虧了俺運河,我沒白疼他。”鄭士茂看一眼沈桂珍,他覺得這女人太可憐了,心裏酸疼,似乎為了答謝他,又伸出胳膊摟抱她,親她,這會兒,他深悔自己沒早點兒找她,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鄭士茂親沈桂珍一陣,又說:“好姐姐,我怎麽報答你?”沈桂珍說:“你又來了。我不用你‘報答’,黑夜裏已經報答了。不行,運河一會兒就回來了,我得去敞開大門,你快起吧,我去做飯。”說完,又親鄭士茂一口,出了屋,鄭士茂急急忙忙起了床,看一眼他和沈桂珍翻騰了一夜的床鋪,心裏有難說難道的滋味兒,趕緊把床收拾好了,到外間屋,沈桂珍用臉盆端來冒著熱汽的洗臉水,鄭士茂洗了臉,運河回來了。吃飯的時候,鄭士茂說:“昨晚上,我喝多了,在這裏睡了,太胡鬧了。”沈桂珍臉有點紅,說:“胡鬧什麽?走親戚,在親戚家住下,有什麽?”鄭士茂對低頭吃飯的運河說:“運河,到了崮山,不要說我在你表姑這裏住下的事。”運河抬頭看一眼爸爸,又看看表姑,他覺得爸爸今天早晨有點不自然,表姑臉上紅撲撲的,眉兒眼兒裏喜盈盈的,不像平時那樣愁眉苦臉,運河一邊答應道:“唔,記住了。”一邊心裏想,表姑說的話是真的嗎?她真的在外間屋坐了一夜?怎麽看她不像凍了一晚上的樣子?爸爸真的一個人在裏間屋床上睡了一夜?他怎麽不問他兒子運河在哪裏睡的?如果運河這麽個半大小子和他一起睡的,他能不知道?運河這麽大人了,總不能和表姑睡一起吧?爸爸為什麽囑咐這一句,在表姑家住下的事,他為什麽怕那個右派娘們兒知道?運河覺得表姑多半是和爸爸在一張床上睡的覺,他們兩人就像兩口子一樣睡在一個被窩兒裏了,就是說,他們兩人昨晚實際上已經“好”了,隻是裝出什麽事也沒發生的樣子,演戲給他看就是了。運河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他暗自得意:昨天晚上這件事做對了,他的一個“目標”實現了,到了崮山,他就要去實現另一個“目標”了。
吃完早飯,三人一起到了鄭家。沈桂珍把給運河帶的東西向鄭士茂作了交待,就好像運河是她的親生兒子似的,鄭士茂說:“運河,你表姑都交待好了,咱該走了,去晚了趕不上車了。”運河拉了沈桂珍的手,哭著說:“表姑,你跟我們一起去崮山。”鄭士茂難為情地看一眼沈桂珍,沈桂珍眼圈兒紅紅的,說:“運河,傻孩子,你是去跟你爸、媽上學,表姑去,是打什麽家什的?快走吧,放了假回來看表姑就行了。”運河沒奈何隻好跟著爸爸走了。
鄭運河跟著爸爸到了崮山,後媽陸國群對他百般關愛,問寒問暖,送吃送喝,但這孩子像是鐵了心,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不但不喊陸國群“媽媽”,連阿姨也不肯喊,問他話,就用“是”,“不”,“不礙”,“沒事兒”應答,陸國群心裏難受,但也隻能耐著性子,不急不燥,心想也許時間長了,就會好起來。鄭士茂心裏藏了正月十三晚上在沈桂珍家的事,覺得對不起陸國群,但又不能說什麽,隻是更加勤快—何止是“勤快”,簡直是殷勤了。陸國群想,他兒子來了,他怕她不高興,就竭力這樣做,實際上大可不必,運河對陸國群的排斥態度,鄭士茂看著心焦,但也不好對兒子大動肝火,一是陸國群不讓他發脾氣;二是他答應過沈桂珍,不對孩子發火兒; 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鄭士茂自己辦了瞎包事兒,他不敢惹運河,怕他胡說八道。開學後十幾天的一個傍晚,運河放學回來,棉襖前襟破了個大口子,露著黑乎乎的爛棉花套子,口袋兒也撕開了,臉上髒而巴幾,鄭士茂問:“這是怎麽了?”運河說:“打架了。”鄭士茂說:“打架了?打什麽架?為什麽打架?你是去上學,還是去打架?”陸國群說:“你別先著急,聽孩子慢慢說。”運河冷冷地說:“沒什麽好說的。”鄭士茂說:“平白無故就能打架?快說是怎麽回事。”運河冷冷一笑,說:“是你讓我說的,好,我說。放學回來的路上,有個叫王援朝的小子在我後頭唱順口溜兒,‘鄭運河真不賴,找個後媽是右派。’我急了,把小子揍了,哼,想欺負我,他不是對手。有這一回,準改了。”鄭運河在老家學校裏,一直是孩子王,來到崮山,“王”當不成了,他心裏就有些失落,但他不聲不響,心裏自有主意,他相信,憑著自已的“武功”和在運河邊上練出的鐵拳頭,他一定能打出自已的一番“天地”,今天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
一九六二年秋天,陸國群摘了“帽子”,又被安排做了科室工作,一家三口和和美美,陸國群總算過了小半年心情舒暢的日子。誰想一九六三年春節後,又成了她的多事之秋。先是運河對她的敵視,是她的一大心病,不怕你對他再好,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直心如鐵石,油鹽不進,陸國群讓他氣哭過好幾回,但她和鄭士茂兩人都苦無良策。再就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正月十三,鄭士茂回濟寧老家接孩子,在老家住了一晚,回來後,像變了一個人,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兒,像有什麽事悶在心裏,常常走神兒,發愣,晚上睡覺,原先兩人不親熱時,他倒頭就睡,現在卻總是翻來調去睡不著,對兩人那種事兒,也不像原先那樣上心,猴兒急了,有點像盡丈夫“義務”,應付“公事兒”。陸國群想,莫非他聽了什麽不好的消息,不可能啊,公司領導和同誌們對她都挺好的,就連席小鬼對她也皮笑肉不笑地笑臉相迎,客客氣氣。莫非他回家那晚上,和那位單戀他多年的表姐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弄得他心猿意馬起來?陸國群自己就否定了,不會的,鄭士茂不是那種人,他想和那表姐作苟且之事,還等到現在?那到底是為什麽呢?難道僅僅是因為運河對她的態度,讓他犯愁?那也不至於影響到夫妻之間的感情啊。陸國群左思右想,找不到答案。除此之外,還有第三個事,八月份,中央來了文件,時隔很多年之後,給百分之四十的幹部、職工上調一級工資。陸國群建國初期參加革命,開始實行供給製,一九五六年改為薪金製,給她定了個二十二級,打右派勞改期間,改發每月十八元生活費,最後確定降兩級工資,成了二十四級,每月隻有三十四元伍角,上無力孝敬父母,下不能較好地養育孩子,運河來了,還不好吃得太差,每月總是過得緊緊巴巴,左支右絀。陸國群當然清楚,隻給百分之四十的人長工資 ,一個摘帽兒右派是不會有份兒的,但心裏又想,工資,工資,是按一個人的工作能力和工作量給的報酬,她自信如以此為標準,她也應該長工資。心裏有話,在外邊不敢說,在家裏難免說幾句牢騷話,讓運河也覺得奇怪,斜著眼看她幾眼,鄭士茂勸她:“我隻要評上了,咱兩人就等於百分之五十了,比人家還強。”但是幾天後,鄭士茂回來說:“公司裏最後平衡,把黑子平衡掉了,黑子老婆孩子在農村,吃不上喝不上,我找了老經理,把我那個名額讓給黑子了,你不生氣吧?”陸國群說:“不生氣。他還是咱的媒人哩。可就是,孩子一天天大了,嚼裹越來越大,日子會過得越來越緊巴。下回長工資還不知猴年馬月哩。”更讓陸國群擔憂的是“形勢”。報紙,廣播上常說,階級敵人總在“窺測方向,以求一逞”,陸國群覺得這些話也在說她,但她心裏明白,頭不敢抬,大氣兒不敢出的“階級敵人”們“窺測”社會鬥爭“風向”,不過是出於恐懼,擔憂自己和家人的命運,怕不知何時,因何種理由再蒙受無妄之災,他們中又有幾個是在尋找時機,圖謀不軌?陸國群年紀輕輕,就遭受了反右這種劫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雖然已經摘了“帽子”,理論上已經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一般幹部。但就像有陳病的人怕氣候變化一樣,她這種人自然對階級鬥爭形勢格外敏感。而一九六三年,中國經過農村克服“五風”,改行“隊為基礎(即劃小核算單位,以生產小隊為基礎)”,城市推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方針,關停大批工廠,學校,下放了兩千多萬非農業人口,全國經濟形勢有所好轉,人們挨餓的程度輕了不少,階級鬥爭的形勢又趨於高漲,國際上,無論執政還是在野的共產黨全成了修正主義,中國成了共產主義運動中碩果僅存的堅強堡壘,隻有又窮又硬靠中國養著的“山鷹之國”阿爾巴尼亞和從各國共產黨中分裂出來的區區小黨是中國共產黨的戰友,北越,北朝鮮的共產黨領導人則在蘇、中之間兩麵討好,以取得“國際主義”援助,一派“高天滾滾寒流急”的肅殺之氣。在國內,新的運動又開始了,中央先後發了“前十條”,“後十條”兩個文件,在城鄉搞社會主義教育。報紙上天天有文章批判電影,戲劇 中的“毒草”,而正在上演的《槐樹莊》,《霓虹燈下的哨兵》,《年輕的一代》,《奪印》, 《社長的女兒》等影劇的內容,全是階級鬥爭。……風聲一天緊似一日,鬥爭骨幹們的血管兒又在賁張,眼睛睜得更大,也更加光亮,走路也格外雄赳赳,氣昂昂了,像獵人們在伺機尋找獵物。縣直機關時常有這樣那樣的傳說,某某地方發現了“反動標語”,某機關挖出了隱藏多年的反革命,某學校有個右派老師因為在課堂上說了一句錯話,被學生逐出了課堂,當天就給抓了起來。……身上有汙點的人在這種空氣下都緊張起來,陸國群也老覺得心裏不踏實,有點惶惶不可終日,莫名其妙地覺得會有什麽禍事。鄭士茂說:“能有什麽事兒?好好地幹著本職工作,不說錯話,不做錯事,還能平白無故就整人?按你們有文化的人的話,你這叫‘庸人自擾’。”但是,隨後的事實證明,陸國群還真不是“庸人自擾”,按時下流行的說法兒,她是“心中有鬼”,她怕那個“鬼”,可是,越害怕,“鬼”越會找上門兒。一九六三年十月的一天,縣人事局一個科長和商業局人事科長來公司,先找老經理談了,又和老經理,公司席股長一起找陸國群談話。縣人事局科長說,組織上接到一封“人民來信”,反映陸國群的錯誤言論,主要是,經常說勞改時的事,好像是什麽“光榮曆史”。說她哥哥不是反革命,是冤枉的,打成極右,又罰了勞改,一輩子都完了;說蘇聯人本來就搞大國沙文主義,民族主義,侵占中國東北的權益,她叔對此不滿,被打成了右派,現在咱們又批蘇修了;看了《年輕的一代》,說把小青年打野鴨子,照像說成是“階級鬥爭”,太牽強了,革命不就是為了讓人民過上幸福生活嗎?說農村頭幾年刮“共產風”,“浮誇風”,造成了很大破壞,農民生活很苦,餓死了不少人;對百分之四十調工資有意見,說下次長工資不知猴年馬月。科長列舉完了之後,嚴肅地指出這些言論的錯誤,甚至反動,反映了她頭腦裏資產階級思想根深蒂固,右派思想出現回潮,讓她在十天之內寫出深刻檢查,根據她的態度,組織上再作研究,檢討得好,可以從寬處理,態度不老實,不排除重新戴上“帽子”的可能。縣商業局人事科長也說了類似的話。最後老經理說:“怎麽搞的嘛,好好地幹工作就是了,怎麽還有這麽多沒味兒的事?怎麽這麽喜歡亂說話?你像農村那點子事,誰不知道?說這個幹什麽?不說這些話,怕當啞吧給賣了?豈有此理。你不考慮自己是什麽身份?”縣商業局人事科長見縣人事局的科長聽著老經理的話直皺眉,打斷老經理的話,說:“就這樣吧,陸國群回去抓緊寫檢查,重點是寫說過什麽錯話?還有沒有別的?再就是挖自己的思想根源,分析認識問題的嚴重性。”陸國群快坐不住了,臉像屋裏的牆皮子一樣煞白,雖然從敞著的窗口刮進來陣陣秋風,涼意習習,她卻出了一身汗,心想,怕什麽,來什麽,從此也許要倒大黴了。她站起來,走出公司經理室,回財會股,辦公室已經鎖門了,下班了,她拖著軟綿綿的雙腿回家,鄭士茂正屋裏屋外忙著做飯,運河在房門外和小朋友們玩兒,陸國群進了屋,一頭栽到床上,渾身像散了架,她腦子裏很亂,是誰寫的告狀信呢?這些話她隻在家裏偷偷跟鄭士茂說過,有時候運河也在旁邊,難道是這孩子?怎麽會這樣?過了一會兒,鄭士茂進屋來,走到床跟前,問:“怎麽下班晚了?不舒服嗎?”陸國群一時沒說出話,鄭士茂又低頭看著陸國群,問:“到底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陸國群坐起來,說:“你關上裏間屋門,我給你說。”鄭士茂把裏間屋門關上,陸國群把下班前上級來人找她談話的情況說一遍,最後說:“這些話,我從來沒在外邊對任何人說過,都是在家裏,咱兩人啦起呱兒來,這裏一句那裏一句地說過,有時你也接夥著說,最多運河聽見過。”鄭士茂一拍大腿,說:“準了,一定是這小子的事兒。這可要了命了,家裏出奸細了。”陸國群說:“我也尋思,莫不是咱兩人在屋裏說話,有人在窗外偷聽,給記下來的?”鄭士茂說:“不可能。那些話又不是一回兩回說的,怎麽那麽巧兒,他都聽見了?咱公司沒有那種下材人,席小鬼對你有成見,可是他不在公司住,下了班,跑不迭。”陸國群說:“難道真是運河的事?他就算煩我這個右派後娘,難道他就不考慮你這個爸爸?”鄭士茂說:“別分析了,百分之百是他,有一回我私下教訓他,你媽那麽疼你,你天天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他竟然說,他是少先隊員,心明眼亮,立場堅定,不會上當。不像你還是共產黨員,被她俘虜了,有時候她說反動話,你還隨聲附和。這個壞小子竟然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咱這不是養了頭小狼羔子嗎?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陸國群說:“那可不行。共產黨提倡‘丈義滅親’,他這樣 做,完全正確,你要是打他,罵他,他急了再去找縣裏,那就成了我搞階級報複了,就更完了。”鄭士茂說:“那怎麽辦?”陸國群說:“你單獨和他談談,聽聽他怎麽說,記著一定不要著急。”晚飯後,鄭士茂把運河叫到二庫辦公室,運河臉寒寒的,問:“爸爸,你找我幹什麽?”鄭士茂說:“我是問問你,你寫信告你媽媽,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人教你的?”運河畢竟是個孩子,一下被爸爸誑出了實話:“爸爸你怎麽知道是我寫的信?縣裏有人跟你說了?”鄭士茂說:“你先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我問你,你怎麽想起來寫這個的,是誰給你說的這個辦法兒?”運河低下頭,咕噥道:“是席伯伯給我說的。”鄭士茂聽了心裏一驚,還真是席小鬼兒的事,他故作不解地問:“你席伯伯?怎麽回事兒?說給我聽聽。”運河說:“那天我放了學,辦公室裏還沒下班,我在人秘股門前抽‘嘠(陀羅)’,席伯伯喊我去了他辦公室,屋裏隻有他一個人,他和我啦起呱兒來。他問我,你後媽對你怎麽樣,我說,對我倒是不孬,挺疼我的,可是,她是資本家出身,又打過右派,我是根正苗紅的少先隊員,得和她劃清界線,這樣,長大了才不會受她影響,席伯伯說你真是好孩子,將來肯定有出息,你現在是中學生了,幾年就考大學了,伯伯以後給你開‘證明’,一定寫得好好的,保證你有好前途。他又問我你後媽在家說過什麽不中聽的話嗎?我就把她平常說過的一些話學給席伯伯聽了。席伯伯說,為了證明你確實和陸國群劃清了界線,你把剛才說的這些事一條一條地寫了,我給上邊報了去,你就在上邊掛上號了,說明你跟她劃清界限了,對你的前途大大的有好處。我問,上邊會不會把陸國群抓起來,席伯伯說,那肯定不會,不過就是批評,教育她就是了。我就在他辦公室寫了說的那些事,席伯伯又給整理了一下,讓我抄好,簽上我的名字,就放到席伯伯那裏了,他說他給送上去。”鄭士茂聽運河說完,“呼”地站起來,手指著運河,說:“運河,你個渾小子,你想把我們這個家踢蹬了?你想要爸爸媽媽的命啊?”運河說:“我沒想要你的命,我是跟右派分子作鬥爭。”鄭士茂氣得嘴唇哆嗦:“你胡說什麽?你媽她摘‘帽子’了,不是右派了。”運河說:“俺表姑說,她聽人家說的,右派摘了‘帽子’,還是右派,俺中學的老師也說,我以後升學,入團,入黨,參軍,提幹都會受影響.我算讓你們害苦了。”鄭士茂說:“別胡說了,快回去向你媽認錯,說從這往後改了。”運河說:“我沒錯,也不向她認錯,以後她再放毒,我還寫。”鄭士茂說:“你敢不聽話,看我不打死你。”運河說:“你打就打吧,我不會屈服的。”鄭士茂氣得要瘋,但又怕打這小子,給陸國群惹來大麻煩,隻好領他回了家。晚上睡下後,陸國群悄悄問運河怎麽說,鄭士茂把跟運河的對話說了,陸國群說:“這就不奇怪了,原來是席小鬼兒搗的鬼。運河不肯認錯?還是堅持和我劃清界線,鬥爭到底?”鄭士茂說:“是啊,我讓他氣死了,怕弄出事兒來,沒敢打他。”陸國群說:“打他也不是辦法兒.現在看來,這孩子不但煩惡我,對你也感情不深,這個家好壞,對他無所謂。”鄭士茂說:“是啊,他很小沒了娘,我在外頭,也沒怎麽問他的事兒,回去待一天,他也不親我,就是和他爺爺還有表姑感情深。”陸國群說:“我和你說過了,你當初沒和沈姐組織個家庭,真是錯了。”鄭士茂聽陸國群說“沈桂珍”的名字,不經意地一愣,說:“別胡扯那些沒用的了,咱怎麽辦呢?”陸國群說:“還能怎麽辦?我好好寫檢查,爭取過關。往後注意,在家裏說話,也全按報紙社論的口徑說。沒辦法兒,這個小子在家裏像個‘臥底’,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和耳朵,一句話說的不合適,就會出事兒。”從第二天起,陸國群就挖空心思寫“檢查”,一寫寫到二半夜,好歹寫完了,不到規定的日期,提前交給了老經理,交上去後,就再也沒有下文,也不敢問,怕“燒香引出鬼來。”鄭士茂和陸國群天天提心吊膽,見經理室門口有幾輛自行車,就心跳,怕是組織人事部門來人宣布處理決定了。陸國群覺得他兩人頭上像懸著“達摩斯可利劍”,時時擔心那劍會落到頭上。就在這種焦急等待的日子裏,快放寒假的一天下午,運河的班主任老師來家訪,說鄭運河功課好,聰明,在同學們中講哥們義氣,小孩子都圍著他轉。為了籠絡小朋友,考試的時候,他給同學們遞紙條兒,被監考老師發現了,他還不認錯。鄭士茂氣壞了,陸國群說:“你也別生那麽大氣,這種事很難免。還是老辦法兒,晚飯後你把他叫到辦公室跟他談談,一定不能動手。”晚飯後,鄭士茂喊了運河去他的辦公室“談話”,天很晚了,父子倆還不回來,陸國群怕鄭士茂說不服運河,氣急了,動手打他,陸國群來到辦公室外頭,聽鄭士茂大聲大氣地說:“你這樣做,就是不誠實,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少先隊員,少先隊員如何如何,為什麽對老師說假話?”運河說:“你還是共產黨員,陸國群在家裏說反動話,你怎麽不對上級說實話。”陸國群聽運河說到她了,就不進屋了,站在門外黑影兒裏聽他還說什麽,運河又陣陣有詞地說:“不是什麽事都對老師說,小夥伴兒之間說好保密的就得保密,說了就成叛徒了,那以後小哥兒們誰還聽你的?你說什麽情況下都要誠實,那不一定,得看情況。你上次回家,在表姑家喝醉了,和表姑在一個屋裏睡覺,你不也交待我來崮山不說嗎?”運河好厲害,幾句話說得字正腔圓,鏗鏘有力,把門外的陸國群震得耳朵“嗡嗡”響,她被驚得差點倒在地上,下意識地看看四周,院子裏沒個人影兒,她怕運河的話被外人聽見。踉踉蹌蹌地往回走,從後邊辦公室裏傳來鄭士茂罵他兒子“混蛋,胡說八道”和拍桌子的聲音,她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三步兩步回了宿舍,也不洗刷,隻給二強蓋蓋被子,就躺下了。她的心“撲騰撲騰”跳得厲害。她又氣,又惱,又迷惑不解,到底怎麽回事兒?他一個人回去,住了一個晚上,就和他那位表姐一起睡了?有“事兒”了?這怎麽可能?鄭士茂應該不是那種人啊,但是,鄭士茂也是男人,而男人多半不是柳下惠,關雲長,加上他再喝多了酒,而結婚後,陸國群早已發覺他喝了酒,那方麵的欲望會特別強烈,莫非這次在老家因為喝多了酒控製不住自己了?何況那個沈桂珍投懷送抱?陸國群斷定這裏邊一定有事了。她已經發現,他去老家回來後,和原先不大一樣,原來是這麽回事兒。鄭士茂呀鄭士茂,你“老實人”卻做這種不老實的事兒,我全身心都給了你,換來的卻是這種結果!陸國群躺著,心裏像翻江倒海,身子一動不動,像被抽了筋,過了一大會兒,她聽見那父子倆回來了,都不說話。運河在外間屋睡了,鄭士茂似乎還沒從剛才的爭鬧中擺脫出來,一個人在外間屋收拾一陣,又開門出去了,過了好一會兒,運河已經睡著了,鄭士茂才回屋來,又弄水洗臉洗腳,完了才悄悄地進裏間屋來,低聲問:“睡著了?”陸國群說:“還‘睡著了’?從這往後別想睡安穩覺了。”鄭士茂說:“怎麽又不高興?還是那封信的事兒?這麽多天了,沒動靜兒,也許就算過去了。”陸國群說:“那事就算過不去,也是我自作自受,我也沒那麽痛苦。今晚上我聽說的事,是讓我的感情世界崩塌了,我們這個小家庭完了。你說我痛苦不痛苦?”又感歎說:“我算知道了,什麽是‘男人’,為什麽有人說男人都一個德性,就看有沒有機會兒。”鄭士茂說:“你說什麽,我不明白。”陸國群翻身坐起來,說:“你就別裝了,別騙我了。你和運河老不回來,我怕你打他,過去看看,碰巧聽見運河說你在沈桂珍屋裏睡覺那些話,當時就懵了,急忙回來了。說實話,從你那次回來,我就發現你有點兒不對勁兒,有時候也胡尋思,但馬上就說服自己,認為你肯定不會有什麽‘事兒’,沒想到,你還真就把‘事兒’做下了。咱也不吵不鬧,孩子都睡著覺。你就別瞞我了,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要不說,我上濟寧去問沈桂珍。”鄭士茂說:“國群,你聽我解釋,我真不是存心幹壞事兒。是我在她家吃飯,喝醉了,回不了家了。沈桂珍和運河把我架到她床上睡了,沈桂珍打算她上小東屋兒睡,讓運河和我睡一起,可是,運河這小子發壞,從外邊把門反鎖了,沈桂珍也不敢喊,隻好披個破棉襖在外間屋坐著,屋裏太冷,她受不了了 ,就到床邊上扲了被子躺下了,我醒了,睡得莽裏莽撞,覺出身邊有人,尋思是在咱家裏,把她當成你了。我喝了酒了,很想辦那個事,就……,她也不反抗,就順著我,兩個人就……”陸國群說:“她想你多少年了,有這天賜良機,她還會反抗?她巴不得哩。你說把她當成我了,我不信。她和我一個樣兒?她不說話?”鄭士茂說:“黑燈瞎火,真沒感覺出不是你。她可能是難為情,一直不出聲,我叫你的名字,她才說她是誰,我這才知道幹了大瞎事了,可是已經晚了。”鄭士茂怕陸國群生氣,把和沈桂珍纏綿親熱的後一段兒略去沒說。陸國群問:“知道了以後,怎麽著了?”鄭士茂說:“我說對不起她,她很難為情,但是說不怪我。”陸國群說:“她高興著哩,還怨你?”鄭士茂說:“做了這件瞎事兒,我心裏窩囊,別扭,懊悔,覺得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她。但又沒辦法兒挽回了。”陸國群說:“你看你幹的好事。你兒子多麽厲害,小小年紀,會有這樣的心機,計謀,他那邊兒設計讓你和他表姑‘好’,這邊兒告我的狀,想把我整倒,擠走。我真怕他了。你也夠厲害,做了這種事,裝沒事兒人,瞞了我快一年,要不是我碰巧聽見了,還不永遠蒙在鼓裏。”說著就哭了起來,鄭士茂勸她別哭了,陸國群說:“你也別勸了,我是徹底明白了,也絕望了。你說怎麽辦吧?”鄭士茂說:“怎麽辦?求你原諒我,咱還像從前一樣好好過日子吧。”陸國群說:“那恐怕很難做到了。咱兩人雖然都是再婚,但結婚前雙方的情況都知道。我們的關係,感情一樣是純潔的。有了你這個事兒,像一張白紙上拉了一泡雞屎,再也純潔不了了。就算我相信你說的全是真話,可是一想到你和那個女人那樣過,就覺得惡心。咱倆的感情就很難像原先一樣了。我得試試,看時間長了,能慢慢淡忘了吧。再就是運河,這孩子太厲害了,他還會有別的辦法兒來害我。……先這樣吧,我累了。睡吧。”
陸國群知道了鄭士茂和他表姐的事,隻是覺得窩囊。他並不恨鄭士茂,更不恨那個不幸的女人。她覺得他們兩人那晚上的事,也可以理解。她信鄭士茂的解釋。理智上她知道鄭士茂是個好人,那件事不過是在特殊情況下的偶然出軌。她勸自己原諒他。一張紙兒掀過去,原先怎樣還怎樣。但是感情上卻接受不了,鄭士茂向她“坦白”了那件事之後,一連幾天,晚上各睡各的,這天晚上,鄭士茂鑽進陸國群的被窩兒,又是親又是抱,陸國群也盡著他,沒有抗拒,鄭士茂很高興,越發來勁頭兒了,就要辦“那事兒”,一是幾天沒那樣兒了,他想得厲害,再就是他覺得兩個人隻要再辦了“那事兒”,陸國群就算原諒他了。陸國群也勸自己,別難為他了。但正當兩個人想“那樣兒”時,陸國群眼前突然浮現出鄭士茂和沈桂珍那樣兒的場景,馬上就覺得胃口翻蹬,要噦出來,不由得伸出兩手把鄭士茂推了出去。那以後,甚至看見鄭士茂的光身子,她也會出現那種反應。陸國群還十分擔心運河再有什麽花招兒,這個小中學生太可怕了。陸國群意識到,她和鄭士茂的婚姻維持不下去了。春節前的一個晚上,在兩人想“那樣兒”又一次失敗後,陸國群說:“士茂,說心裏話,我是真想忘了那個事兒,可是我做不到。在我們婚後,發生了你和沈桂珍之間的事,我覺得窩囊,覺得你不是原先的,咱倆結婚時的那個鄭士茂了,實際上已經形成了心理障礙。實際上,你跟她有了那一晚上,咱兩人再親熱,你心情也不一樣了。不過你是個男人,而且過錯在你—當然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過錯,中國人的傳統觀念,男人有幾個女人不算什麽,所以,你和我在一起,當然還願意和我‘好’,可是我怎麽也轉不過彎兒來,鑽了牛角尖了。這樣下去,咱倆這夫妻就名存實亡了。我們分開吧。在一起過這個年,過完年,好成好散。……我走了,你把沈桂珍接過來,運河就稱心了,沈桂珍也如願以償了,你和她都做了一夜夫妻了,也應該有個交待,不然,這個女人也太冤了。這樣,你們一家三口各得其所,我自已也重新開始自已的生活,當然,一般說來,不會再匆忙另找了,有這一次,教訓就夠深的了。”鄭士茂說:“那我還是個人嗎?”陸國群說:“怎麽就不是人?別說別人了,我會一直認為你是好人。即使出這個事,也不全怪你,運河不把你倆反鎖到一個屋裏,也不會出事兒。問題的根子還在我身上,運河下決心把一個女右派趕走,他得逞了。所以,我這種身份的人,就沒有享受家庭幸福的資格。不多說了,過完年,咱就去辦。”鄭士茂知道,陸國群主意已定,無法挽回了。過完年,兩人到縣民政局以“性格不合”為由辦了離婚手續。陸國群求老經理諒解他們兩人的“荒唐”之舉,請他幫忙找了商業局人事科,把她調到新成立的果品公司,家也搬走了,在新地方安了個小家。臨走前,陸國群對鄭士茂說:“感謝你對我們母子的照顧和幫助,雖然我們的婚姻失敗了,但是,你永遠是我的大哥和朋友。”在果品公司安下家,陸國群對二強說:“孩子,以後就咱娘倆過了,你可得聽話。”二強問:“爸爸呢?我要爸爸.”陸國群說:“他不是你的爸爸了。你爸爸在地區,他會來看你的。”二強哭著要找爸爸,陸國群也陪著他落淚。好說歹說才哄他睡了。陸國群躺下,心想,又是一場夢過去了,看來,命中注定,我不能享有一個好丈夫和一個完整的家庭。算了,就一個人帶著二強往前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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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認祖歸宗,從酸棗嶺回榆樹村兩年多了,臨回來時,娘和大爺千叮嚀,萬囑咐,回老家後,奶奶提著鼻子合撒牙地不住絮叨,讓他在村裏,在生產隊裏多幹活兒,少說話,不惹事,特別是不和大、小隊幹部掰爭,石頭還算聽話,回來這麽久了,對村裏於大牛一夥兒人明睜大眼擺著的毛病,看在眼裏,憋在心裏,回家跟奶奶,哥哥嘟囔一陣,罵上幾句,奶奶和哥哥幾句話就把他按住了,所以,無論在村裏,在隊裏,雖然也和幹部爭講過幾回,但總算沒惹什麽事兒。奶奶說:“石頭兒真是不孬,從酸棗嶺帶回來的小脾氣兒硬是改了。”周恒順說:“石頭兒看上去是個愣小子,可他心裏有數兒,知道好歹。主要是怕讓你生氣,添心事。”可是,沒想到,到底還是出事兒了。
又是一個秋收季節,社員們起早貪黑,忙著收割,雖然累得腿疼腰酸,但心裏舒坦。因為地裏的收成連著自已家裏的飯碗,莊稼人從年頭到年尾,累死累活,盼的就是一年兩個收成季兒。就在這時,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傳遍了全榆樹村:大隊幹部於二車負責包三隊,和三隊的幹部—主要是他小舅子二孬分地瓜搗鬼坑人,讓周家二小子石頭兒逮著了,鬧起來了。這件事不但讓三隊內部炸開了鍋,還讓全村人議論鼎沸。“禿子兄弟們天天叼著洋煙兒,人五人六,邁四方步,吐圓圓唾沫,背地後兒裏幹這樣不見天的事兒,上級瞎眼了,讓這樣的人當官兒。”“早就看著他們不地道,可是,老百姓算個屁!”“人家兄弟倆是土改上去的幹部,是紅點兒的。”“哼,什麽‘土改幹部’?狗屁,這個屌弄法兒,比當年的地主還壞。人家地主是憑著老的傳下來的土地,他們憑什麽?”“憑什麽,憑他們的禿頭,憑他們兩片子嘴,會說‘捋話’。”有的說:“石頭這小子真不賴,三隊有大隊長撐著腰,二禿子把著,他小舅子二孬當保管,生產隊就跟他們自己家的差不多,差不多的社員都上趕著巴結,看出點兒貓溺來,也沒敢言聲兒的,這小子才回來不到三年,人還沒長大,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真不賴。”“不賴?這下子可是捅了螞蜂窩了,這小子非挨蜇不可。”“是啊,這小子是不要命了。”“石頭兒沒犯尋思,他是虎口裏拔牙啊。”“石頭兒這叫‘初生牛犢兒不怕虎’。”“哼,‘不怕虎’,你牛犢兒是憨大膽,老虎可是咬人的。”有的說:“走‘社會(主義)’走的,社員成年論輩子吃不上一頓飽飯,這些坑人精還弄這樣的事兒,不要良心啊。”“這些沒人心眼兒的貨,吃巧糧食兒吃慣了,怎麽不噎死他。”“哼,要是吃昧心糧能噎死人,天底下就沒有‘光棍’,沒有‘眼子’了。”社員們都瞪大了眼,看大隊怎麽處理。有看問題“深刻”的人就說了:“怎麽處理,你們想想大隊還能怎樣處理。官官相護,就別說人家是親兄弟了。三隊這夥子多分糧食,還少了大禿子那一份兒?你們看著吧,齊不齊,一把泥。大隊也就是和和稀泥,拿那個平板抹兩下子,一溜兒光滑牆,過去就算完。過後,人家該乍著還乍著。老百姓你就別尋思有個好兒,你就撅著腚挨吧。”
石頭惹的這件事兒非同小可,在奶奶看來,是闖了一個大禍,他們一家在榆樹村是單門獨戶,土改前,雖然程兆蘭娘家是村裏大戶,但她覺得娘家是娘家,周家是周家,誰也不肯得罪。兒子被江家連騙加逼當了壯丁,她也沒敢跟江家往死裏鬧,和兒媳苦妮兒咬碎牙往肚裏吞,苦掙苦熬,拉扯著兩個孫子往前過。兩個孫子,一個叫“恒順”,一個叫“恒和”,“順”,“和”,當然是祈望他們一輩子順利,平和,但也是要孫子對人要“順”要“和”,不能戧著,頂著,不能拉硬弓。土改了,娘家成了人下人,程兆蘭就更怕事兒了。於大牛打她兒媳苦妮兒的主意,惹不起躲得起,她咬咬牙,橫橫心,忍著淚,自己做主,把兒媳當閨女找了“主兒”,改“節”走了,連二孫子也帶了去。想想她心裏是什麽味兒吧。於大牛他們讓她參加“四類分子”訓話會,掃大街,她二話沒說,讓去就去。以後給改過來,她也沒找人家的麻煩,誰讓咱命不濟,自己兒子當國民黨兵,死到戰場上了呢。“成王敗寇”,國民黨敗了,你兒子幹國民黨,你還指望共產黨給你好果子吃?何況麵對的是於家兄弟這樣的“炸不爛”呢。為了把孫子拉扯大,程兆蘭什麽氣都能吃,什麽屈都能受,什麽事都能忍。她對孫子說:“吃虧人常在。得理且讓人。不論什麽事,能讓人過去就讓人過去。人家欺負咱,咱能忍就忍,不能忍也得忍。人家踩在咱頭上拉屎,咱兩隻手撲拉了,過去算完。莊裏大事小事,再不公,到不了咱出頭兒管,路不平眾人踩,不少你兄弟倆。咱比不得人家。”她這兩個孫子,大的一直和奶奶相依為命,從小上學,聽話,懂事,不讓奶奶生氣、擔心是他的最高原則,從不惹事生非,興別人欺負他,不興他招惹別人,不論對誰都客客氣氣,禮貌周全。高中畢業回了村,一頭撲到莊稼地裏,比誰都能幹,多話不說,閑事不問,任誰也不得罪。他心裏想的是,我功課好到全省都數得著,人家就硬生生地不讓你上學了,你都沒一點辦法兒,一句話都不能說,村裏這些事兒,還值得著急上火嗎?自已的親娘被人欺負得改了嫁,好好一家人分到兩下裏,你也沒法兒替娘“報仇”,出氣,還有什麽氣是不能忍的呢?再說,大隊、小隊裏這些不公,不好的事情,並非榆樹村獨有,而幾乎是村村如此。也許別的村裏沒有於大牛,但那裏會有張大牛,李大牛,總之一定會有人扮演於大牛這種角色,正如國民黨時期會有江保長一樣,所以,你企圖“堅持真理”,和農村中這種壞幹部鬥爭,是徒勞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周恒順看得透,想得開,所以他說話做事總是“順”字當先,即使遇見讓人氣憤的事情,他也總會勸自己忍,而不會選擇去抗爭,因為,他清醒地意識到,在自已所處的社會和環境裏,他並不具備抗爭的“資格”,因而自然也就免除了這方麵的義務。但是,石頭兒就和他哥哥不一樣了。他從五、六歲就跟娘上了酸棗嶺,一待就是十來年。小孩兒還不就是跟誰隨誰,那邊大爺是複員軍人,共產黨員,是新中國的有功之臣,縣裏,區(公社)裏的領導都對他客客氣氣。他一點也不怕事兒,工作組的人毀他的“小開荒”,他敢指人家鼻子罵他們“不吃人糧食兒”,大、小隊幹部不但不欺負他,還看他的臉色說話。他也不訛人,就是性子直,講“真理”,喜歡跟人家較真。石頭就學了他那一套,不怕事兒,遇見看不順眼的事,就想跟人家“幹”。回老家後,奶奶囑咐他不能由著性子來,不能惹事兒。周恒順跟他講道理,說:“石頭,農村人就這麽個水平,幹部辦事不公,多吃多占,哪裏都一樣。我們沒有可能去改變他。我們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和村裏人,大、小隊幹部都不能弄頂了,不能弄成仇家。冤仇宜解不宜結。為了不讓奶奶替咱擔心,咱也不能惹一點兒事兒。”石頭也知道,應該聽奶奶和哥哥的話,也知道哥哥雖然幹了“莊戶”,成了腳夫,但他是心裏裝了天下事的人,大隊、小隊這些幹部沾油抹水,雞零狗粹的爛事,他根本就看不到眼裏,他自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他對大隊、小隊的幹部恭而敬之,是不和他們一般見識,是認為他們不值得計較。而石頭兒不行。他不信邪,他穿不得小鞋兒,吃不得粗麵,回村不久,他就大張旗鼓地跟人說話,意在讓人給當官兒的捎信兒:“我周恒和小名兒‘石頭兒’,人不到二十,可已經長大成人,像這個小名兒,是條硬漢子了。說到好處,怎麽都行。可是想欺負我,沒門兒。先把話撂這裏,誰也別想拿俺大大的事欺量我。他是他,我是我。我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幹,誰也不能把我怎麽樣。有誰想把我往泥裏踩,得提前尋思好了,我可能不那麽老老實實地盡著人踩,說不定還一頭拱他個‘倒坐子’。”但是榆樹村從大隊到周家所在的第三生產隊都是於家兄弟掌著大權,他們兄弟從土改特別是“公社化”往這,把持大權多年,飽嚐了掌權的甜頭兒,拚死命也要保住手中的權力,他們的方針是,不論你是誰,都得聽嚷嚷,都得服服貼貼—就像舊社會人們在保長和大財東麵前那樣,想辦事兒還得肯巴結他們—沒好處,沒人巴結,當這屌頭子官兒幹什麽?誰要不順條順綹兒,想戧茬兒,想長刺兒,那就不行。得想辦法兒,處處跟他過不去,一定得把他整順茬兒了,把刺兒給拔了。他們甚至還在大會上講這種道理:“舊社會,造反的是好漢,共產黨領導著造反是革命,新中國成立了,誰還想造反,就是‘反革命’!”社員們雖然十有八九不喜歡他們兄弟,可是上級喜歡他們,農民,社員喜歡不喜歡,頂個屁用。當用得著你充數起哄的時候,農民—主要是貧農、下中農—是革命的主力軍,當煩惡農民—也包括貧農、下中農—的時候,幾乎所有幹部都會認為農民自私,狹隘,保守,落後,“難弄”,人人都會背毛主席的名言—“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幹部們看得不錯,農民們確實是這樣,即使已經步入“社會主義”社會,成為“人民公社社員”的農民們依然如此,因為曆朝曆代,農民在全部社會階層中總是墊底兒的,總是受侵害的,總是會為社會的變動付出最慘烈的犧牲,而每一次社會變遷之後,他們又總是會被棄之不顧,或者讓他們繼續付出犧牲。所以,“自保”成為農民們精神中世代傳留的遺傳其因,他們最講求實際,自保和自私是最根本的動機—這無可厚非,因為即使僅具生物性,求生也是一種無可指摘的天性和本能,更何況即使是那些號稱“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又有幾人不自私,不圖自保呢?不過他們善於偽裝而已,社員們在於大牛、於二車這樣的幹部領導之下,誰跟他們頂著,什麽好事兒也攤不著,還會處處給掐虧吃,人巴結行的,狗咬窮的,見別人上趕著巴結幹部,自己也趕緊跟上,過了年,不論家裏有沒有,哪怕去借,也得請於家兄弟吃飯,從年初二到出去正月,兄弟倆吃請,哪家說晚了,都排不上。八月十五,過大年兩個大節日,還得給他們送禮,當“老的”孝順,當神仙供奉。程兆蘭比他們輩份兒大,心裏又煩惡他們,和他們的老父親於拴柱又是多年“老姊妹”了,這麽些年,沒請他們吃過一頓飯,更沒給他們送過禮。石頭回了家,恒順下了學,奶奶說:“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我尋思著,你兄弟倆都得在村裏紮根過日子了,凡事離不了大隊,小隊,於家兄弟倆,社員們都巴結,咱也得多少意思意思。”周恒順說:“咱家這個情況,跟他們弄這些事兒,也沒什麽意思。難得不得罪他們就是了。”石頭說:“奶奶,你說什麽我都聽,就這一條兒,我不讚成。按他們欺負俺娘,欺負奶奶幹的那些事兒,我恨不得把於大牛宰了。咱也沒東西,有東西喂了狗,也不給他們。把東西喂了狗,它還朝我搖搖尾巴哩。咱家有東西,喂狗不喂狼。奶奶,你不用二乎他們,俺兄弟倆憑力氣掙工分,分口糧,咱也不圖什麽好處,他們也不會單自給咱刮風下雨,閑功夫搭理他們。”於家兄弟看周家兩兄弟,大的深藏不露,人常說的 “咬狼的狗不露齒”,表麵上客氣,心裏並不服他們兄弟;二的是個楂子頭,不是省油的燈,有他足弟倆—特別是那個石頭兒—在三隊,隊裏想弄點兒這事兒那事兒,就得格外小心。這兄弟倆一個有點子,心眼兒多,一個憨大膽,天不怕地不怕,還真磨人眼珠子。周恒順出去拉“腳兒”,讓他交一點子錢,他也幹,幹就幹吧,省得他們擔心他在下邊兒“鼓搗”事兒;那個石頭兒,他們就派他出外工,讓他不著家。可是,小子在外頭待了年把,非回生產隊不可,說他哥哥不在家,他得照顧奶奶,小子找了顧青山,顧青山這個糊塗蛋,痛快兒地答應了,下命令以後盡量不派周恒和出外工。三隊隻好讓別人把他替了回來。石頭回生產隊幹活兒了,於二車變著法子掐虧給他吃,“不信治不服他”,石頭兒還真就治不服,小小不然的,能忍的他也忍,真忍不住了,他認為太欺負人了,他就明打明地撕破臉皮和於二車吱喂,小嘴頭子“叭叭”的,弄得於二車下不來台。慢慢的,於二車想折騰石頭兒,事先得掂量好了,免得讓石頭兒拱他個”倒坐子”。石頭兒在生產隊待時間長了,慢慢地看出於二車他們辦瞎包事兒,像“貓蓋屎兒”,讓人看著裏頭有“道道兒”。有個情況讓他很納悶,生產隊分東西的花名冊兒,於家兄弟,他們的親戚,三隊的幹部都排在後頭,他們說,是先分五保戶,再分一般社員,幹部,骨幹末了分。真是這麽回事兒嗎?也是合該出事兒。陰曆九月十一晚上,三隊在西南窪分地瓜,周恒和分好了在一邊堆著,等哥哥拉腳兒回來。周恒順回來了,兄弟倆幫劉嬸兒和小杏兒分了,幫她們拉到河崖上,娘兩個忙著切開了,兄弟倆又回去拉來自家的地瓜,卸到河崖上,在那裏切瓜幹兒。一陣涼風吹來,月光下,周恒順這才發現石頭兒還光著膀子,說:“石頭兒,天涼了,你怎麽還光著脊梁,快穿上褂子。”石頭兒一拍腦袋,說:“你不說我都忘了,你回來以前,我幫別人抬地瓜筐,熱了,把褂子脫了,順手扔一邊兒了,忘到那裏了。哥,你先歇一會兒,我去拿我的褂子,我回來咱一塊兒切。”周恒順目送兄弟石頭兒搖搖擺擺地回地瓜地了,自語道:“這小子,總是這樣粗心大意的。”一邊把切地瓜幹的兒土“床子”安放好,切起來。……石頭回到地瓜地裏,地瓜還沒分完,一盞昏暗的馬燈還閃著亮兒,還有七、八個人圍著磅稱在忙活,月亮已經升得老高了,他找了自己的褂子披在身上,無意中發現原先放在稱盤上的一塊木板被扔到了一邊兒,而稱地瓜的稱還是那個稱,筐還是原先的筐,他們末了分的,為什麽把木板扔了?如果他們還按剛才一樣每付兒除皮二十五斤,末了分的這些戶兒沾便宜大了。石頭兒趁人們不注意,站到後邊看著過了一份兒,果然還是除二十五斤“皮”,原來是這樣,他們就是這樣搗鬼的,什麽樣的邪股辦法兒都敢使。難怪社員這樣苦,難怪三年災荒當幹部的連他們的親戚沒有餓死的,原來他們是這樣搞“分配”的!他們就這樣“帶領”社員搞“社會主義”?那一刹那,一股熱血衝向頭頂,奶奶、哥哥的囑咐全忘沒了影兒,他一個箭步竄上去,一隻手指著保管員二孬手裏的算盤和記錄表,一手指著落寞地躺在不遠處的木板,由於緊張,也由於恐懼而聲音抖顫著問:“隊長,會計,保管,你們這些領導,咱隊的地瓜就是這麽個分法兒?俺這些大把抓的社員分的時候,那塊木板和抬筐一塊兒稱,一付兒除皮二十五斤,到末了,幹部和近一窩兒分了,把木板子扔了,還是除二十五斤的皮,每筐沾多少光?你們這個搗鼓法兒,社員不讓你們坑死了嗎?”於二車和二孬一幫幹部和在場的人一時被這小子幾句話打懵了,像賊人被當場抓住了一樣,有的低了頭,有的你看我,我看你,有一兩個人“鞋底上沫油—溜了”,過了片刻,二車和二孬他們反應過來了,二車厲聲喝道:“石頭兒,你少胡咧咧,你知道屌麽,亂咋唬?剛才那一付兒有人抬筐連木板兒一塊兒抬走,忘了把木板子拿回來,錯也就這一份兒,二孬,你把剛才稱的那一付兒多算十斤。你小子分完了地瓜不快去切瓜幹兒,在這裏搗什麽亂?快滾你的。”石頭兒說:“我是把褂子忘這裏了,來拿褂子的,也不是專門來逮你們的,是正巧兒讓我給碰上了。你也不用嚇唬我,在場的人誰心裏也明白。你們這樣弄,也不是頭一回了。”在場的人知道這事畢竟不好,有人出來打圓場兒,說:“石頭兒,都在一個隊裏,一個鍋裏摸勺子,不是什麽大事兒,往後讓當幹部的注意,別馬馬虎虎的,就行了。好了,石頭兒,切瓜幹兒去吧。”石頭兒說:“咱是在一個隊裏不假,可是有的坑人,有的挨坑。這也不是五八年吃食堂了,不在一個鍋裏摸勺子了,誰家鍋裏沒有,誰大人孩子挨餓。”於二車見石頭兒還嘔著不走,來了氣,說:“石頭兒,怎麽好說歹說你不聽,還來勁了?你小小孩兒家毛病不小,充什麽大人吃瓜?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你胡囉囉,我敢拿巴掌扇你!”石頭兒見於二車幹了這種屙血的瞎事兒不但不認錯,還倒打一耙,十分氣惱,說:“於領導,你也別拿大架兒嚇唬小膽兒的,我周恒和不吃這個。你明天向全隊社員說說這事,大家夥兒沒意見,咱兩拉倒。”於二車更火了:“哼,看把你小子能的,還反了你了哩。我就不信了,一個反革命的小羔子能把天翻過來!有本事你去告吧。”周恒順一個人在河崖上切地瓜幹兒,石頭兒去地瓜地—離河崖並不遠—拿褂子,去了一大會子了,還沒回來,石頭兒是個熱心腸的孩子,也許在給誰幫忙兒了,周恒順沒怎麽在意,可是,時候兒大了,他開始擔心起來,他知道分糧食的時候,既是社員們最高興的時候,也是最容易打架的時候,社員們都瞪紅了眼盯著,出現稱稱頭高頭低,分配不公,不平,都可能引起紛爭,甚至打架,周恒順很怕那邊分地瓜出了亂子,石頭兒在裏邊攙和,又過了一會兒,還不見石頭兒回來,周恒順待不住了,他托相鄰的切瓜幹兒的給照看一下地瓜,說完就急匆匆地去了地瓜地,走到地瓜地頭兒上,正好聽見於二車氣急敗壞地說“一個反革命小羔子”那些混賬話,周恒順聽了,知道石頭兒果然在這邊兒和於二車鬧起來了,於二車的話像鋼針刺著他的心,他想衝上去和於二車“理論”,但多年的壓抑和“修煉”已經讓他“無故加之而不怒,倉促臨之而不亂”,他約束住自己,不再往前走,他往前走幾步,蹲在一個田埂跟前,他要先聽聽是怎麽回事兒,聽聽惹了事的石頭怎樣應答於二車的威嚇和辱罵。……於二車的話徹底激怒了石頭兒,他兩眼痛紅,帶著哭腔說:“於二車,我早就說過,誰拿俺大大的事糟蹋我,我和他來死的。俺大大怎麽去當的國民黨兵,全村沒有不知道的,拿這個壓製俺孤兒寡母的,是人嗎?怎麽,非得把俺周家滅了,你們才舒坦?欺負俺這麽些年了,俺奶奶,俺娘,俺哥出口大氣兒來嗎?我周恒和不吃這個。於二車,我對你說,我本來沒想告狀,我讓你給社員說說,也是話趕話趕的。可是,你往人傷口上撒鹽,你非把人趕出蛋來好吃,你硬把我往牆角兒裏逼,那好,我這就上大隊找顧書記,大隊不行,我上公社。最大不就是個死嗎?”周恒順已聽得淚流滿麵,心裏說,好兄弟,有骨氣,你的話簡直比得上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台詞,驚天地而泣鬼神了。老天爺,為什麽總有人要加害於我們?兄弟,你這個禍闖大了,你不想想,於二車還有於大牛會向咱兄弟認輸嗎?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果然,於二車說話了,一副氣急敗壞,又蠻不在乎的勁頭:“好了,你有本事全使出來,看咱誰弄過誰。哼,我還不信了。”保管員二孬也站起來,伸手指著石頭兒,惡狠狠地說:“你小子我看是欠揍。你再吱喂,我把你腿砸斷,看你怎麽去告狀。”石頭兒也不示弱,竟然說:“你敢,嚇死你!你憑什麽打人?難道榆樹村就真的黑嚴了天了嗎?”石頭一邊說,一邊往二孬和於二車跟前湊,二孬也往石頭兒跟前挪,雙方已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周恒順見事不好,他怕石頭兒一個人寡不敵眾,吃於二車和二孬一幫人的虧,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石頭兒跟前,拽了他就走,石頭兒還賴著不肯走,被當腳夫的哥哥拉得一溜歪斜跟著他走,於二車竟然在後邊喊道:“好啊,你們兄弟兩個來鬧事。”周恒順聽見氣得渾身發抖,強忍著回頭喊道:“我是見石頭兒不回去,不放心來找他的,不知道哪裏的事兒,你們別連我也扯拉進去。人總得講點良心。”說完,拽著石頭兒像躲避追兵的敗兵一樣逃離了地瓜地。
兄弟兩人氣喘籲籲,深一腳淺一腳,走出地瓜地,盡管心裏悲苦又懊喪,但周恒順沒有埋怨弟弟,已經這樣了,埋怨有什麽用?這倒讓石頭兒憋不住了,他深深吸口氣,說:“憋死我了。哥,我跟你說,今晚這事換了誰都忍不住,也包括你。太憋人了。”周恒順說:“是嗎?到底怎麽鬧起來的?”石頭兒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周恒順說:“石頭兒,你說今晚上這事換了誰,都會鬧起來。我看不一定。咱隊的社員得有一多半不敢當麵鬧—都小膽兒,怕受於家兄弟報複。至於我,更會裝沒看見。你說為什麽?我還真不是害怕,如果是為了一項有意義的事業,死,我都不會眨一下眼。問題是,石頭兒,你怎麽就是不明白,你以為今晚的事很驚人,很稀罕,很嚴重?不是。這種事稀鬆平常,到處都有人這樣幹,於家兄弟這樣幹是家常便飯。你不想想,一樣都是農民,自私,不知道急公好義為何物,怎麽可能入了社就會變成‘非己之物,雖一毫而莫取’的君子?所以,他們胡搗鼓是正常,不胡搗鼓倒是很奇怪。我看得清楚,頭二年鬧糧荒,死了多少社員?幹部家甚至他們的親戚家就幾乎沒有餓死的,有頭有臉的,跟幹部沾親帶故的,甚至對幹部巴巴結結的,就有飯吃。吃不上喝不上,幹鍋斷頓的,家裏餓死人的,都是些沒關係,沒門路的人,老實巴交的人,沒嘴沒心的人,就是老百姓說的‘眼子包’,這是為什麽?天上也不往那些人家裏掉油餅,裏頭有道道兒。你這是看見這一點兒了,你看不見的多著哩。石頭兒,咱不說的,咱不問這些事嗎?這不是咱弟兄們能解決了的,看見什麽事,也裝看不見,心裏明鏡兒似的,表麵上裝糊塗。這才行。怎麽一碰到事兒上,就忘了?”石頭兒說:“哥,今晚上的事,太氣人了,我沒能攏住火兒,一下冒出來了。總不能一點是非都不講吧?”周恒順說:“不是一點是非都不講,是我們不能出頭兒搞這種鬥爭,我們不當出頭鳥,因為沒點兒用處。有那點力氣,我多拉趟貨,你多割筐草,比什麽都強。”石頭兒說:“沒什麽了不起,他們吃不了我。哥,我現在就去找大隊—大隊幹部晚上常開會,你回去切瓜幹兒。”周恒順說:“已經明著鬧了,就去找吧,省得他們惡人先告狀。你找完了,先回家吧,我切完再回家。”石頭說:“我找完了,還回來切地瓜幹兒,咱倆一起回家。”周恒順說:“那也好,免得奶奶起疑心。石頭兒,今晚上的事,別給奶奶說,省得她擔驚受怕的。”
石頭兒匆匆趕到大隊辦公室,大隊三個主要幹部顧青山,於大牛,陳會計都在。石頭兒頭一次幹這種事—見當官兒的告下邊兒當官兒的狀,心裏打鼓,渾身是汗,進了門,臉脹紅著,說:“於二車、三隊的隊長,保管今晚上分地瓜搞鬼,坑社員,你們大隊管不?”陳會計說:“怎麽會不管?”拿手指指屋角兒一個凳子,說:“你看,什麽事兒,大秋天的,還跑得淤沫汗流的,那不有閑凳子,快坐下,喘口氣兒,慢慢說。”顧青山說:“石頭兒長成大人了,不孬,知道關心集體了。什麽事?說吧。該管的大隊一定管。”石頭兒把今晚發生的事,從他回地瓜地拿褂子開始,什麽事,什麽人說了什麽話挨著說了一遍,三個幹部都不說話,顧青山麵色凝重,略呈憂色,陳會計搖搖頭,於大牛眉頭擰成個大疙瘩,臉色鐵青,兩隻牛蛋眼直直地瞪著石頭兒。沉默,在沉默中過去了幾分鍾,顧青山聲音低沉地說:“石頭兒,你先回去,聽你這個說法兒,因為這個事兒,你沒撈著切地瓜幹兒,你哥自已一定還沒切完,快回去切瓜幹兒吧。早幹完早歇著,明天還得早起幹活兒。爭秋奪麥啊。你今晚說的事兒,我們得調查,了解下是個什麽情況,再作處理。不論怎麽說,少數人賺大多數人便宜不行,胡來不行。”於大牛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一句話也不說。石頭兒離開後,顧青山說:“多時了,我就聽三隊社員有這方麵的反映,說他們隊裏分糧有道道兒,這不真出事兒了,讓人家抓住了。胡鬧,怎麽能這樣搞?”於大牛說:“也不能光聽社員胡嚷嚷,更不能聽不見風就是雨。哼,依著聽這些鳥事兒沒完,走遍天下,社員對大、小隊幹部沒意見的不多。”顧青山說:“好了,不扯那麽遠了,咱先說說,石頭兒剛才反映的,三隊他們這個做法兒對不對吧?”於大牛不情願地說:“要是真是這麽個情況,那當然不對。不過,到底是怎麽回事,咱也得去了解,也不能隻聽這孩子一個人說,就下結論。”顧青山說:“那當然得了解。我是就事論事,打了盆說盆,打了碗說碗。我也沒說他們是‘四不清’,是什麽‘分子’。大、小隊幹部是當家人,一個家庭,當家的要是心不平,不公,這個家庭沒好兒。當幹部,也得把心眼兒放到正當央,辦事得大差不離兒,得蓋腳後跟。我看先別調查,把二車喊來問問他再說。”於大牛著人把於二車喊到大隊部,於二車還沒等顧青山說完,就跳了起來,兩眼一瞪,大板牙一呲,罵罵咧咧地說:“石頭這個小反革命羔子不老實,沒事兒找事,我看是欠揍。”顧青山說:“大牛,你聽聽二車這是說的什麽話,社員反映問題,咱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怎麽還罵人,還要揍人家。”於大牛心裏煩惡於二車辦事不地道,給他惹事兒,站起來,牛蛋眼一瞪,氣咻咻地說:“於二車,你胡囉囉兒的什麽雞巴事哎,就明睜大眼地弄這個?讓人家抓住尾巴根子了,你還背著驢頭不認贓,就要搞‘四清’了,你想當‘四不清’?想吃現成的?趕快回去寫檢查,送到大隊來,把那幾個沾了光的能員多分的地瓜給扣回來,給全隊的社員解釋好這件事。交待二孬,以後別馬馬虎虎的,你也得注意檢查。回去好好做工作,弄出亂子來,我饒不了你。”於二車強捏著鼻子接受了大隊的意見,顧青山又找石頭兒談了話,把大隊的處理意見告訴了他,讓他不要再找了,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石頭兒說:“他們這樣弄,不知多少回了,吃昧心糧吃慣了,就這樣過去,還有公道嗎?這次這樣隨便放過去,他們以後還會這樣弄,社員苦死了。”顧青山說:“孩子,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是咱大隊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一些,不好辦,省點事兒吧。你們家情況比較特殊,你奶奶這麽大歲數了,一輩子不容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什麽問題,到‘四清’運動再說吧。好孩子,聽話,就這樣了,行吧?”石頭兒見顧青山十分誠懇,也怕惹出大事兒,讓奶奶擔驚受怕,就說:“青山爺爺,我聽你的。”
第二天晚上,三隊召開社員會,於大牛親自坐陣,保管二孬做了“檢查”,說分地瓜的時候粗心大意,造成有的社員沾了便宜,分得早的社員就吃虧了。表示今後一定注意,不再重犯。於二車說:“那天分地瓜我也在場,沒好好檢查,粗心大意,出了這麽個瞎包事兒,我有責任。”於大牛做了總結,說:“出了問題,大隊不護短,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大隊支持三隊隊委會的工作,希望全體社員服從領導,加強團結,共同搞好生產。”開會的時候,石頭兒和哥哥挨著坐在後頭,石頭越聽越生氣,有點坐不住,周恒順死死摁著他,他個人也強忍著,好歹沒有發作。會後,三隊社員議論,“咱三隊這麽些年來,這種坑人的事兒有多少?這是頭一回出了個站著尿的,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咱們這些人真是活得窩囊,活得沒臉。”“往後禿子,二孬他們再胡來,就得酌量酌量了。”有的說:“先別慌著高興,於家兄弟這回吃這個‘窩脖兒’,恐怕不算完。”有的說:“怎麽,他們還能拉了屎,自己再坐回去?”悲觀的人說:“不信你們走著瞧,石頭兒沒好果子吃。”
那事過去十幾天後,石頭放工來家,天黑了,哥哥還沒回來,奶奶和石頭兒吃完了晚飯,奶奶說:“過晌午,小杏兒幫咱烙了一大摞煎餅,石頭兒,你上東頭兒給你守信表叔送點去。”石頭兒拿了煎餅就去了。過了一大會兒,周恒順回來了,奶奶打發他吃了飯,說:“這個石頭兒,和你表叔啦起來,就忘了回來了,你去你表叔家,喊他回來,明天還得早起下坡。”周恒順拿了手電筒,去了表叔家。守信表叔說:“石頭兒放下煎餅,沒坐下,站著說了幾句話,就回去了。怎麽,他沒回家嗎?”周恒順心裏一驚,哎呀,這麽長時間了,還沒回到家,莫非出什麽事了?他頭皮“噌”地一聲響,說:“糟糕,恐怕出事了,我快回去找他。”程守信說:“在當莊兒裏,沒幾步路,能出什麽事兒?”周恒順說:“你不知聽說了沒有,頭些日子,石頭兒得罪人了。”程守信說:“我也聽說那個事了,那怎麽著,他們還敢暗害人?”周恒順說:“暗害,倒不至於,我也說不好,反正心裏懸懸乎乎的。”程守信說:“走,咱爺倆兒一塊兒找去。”程守信也拿了手電筒,和周恒順兩人一路走,一路喊,一邊拿手電筒往路邊照,走到一片小樹林時,兩人用手電筒往小樹林裏照過去,發現一個小崖頭兒下邊兒有個長長的黑影兒,像是一個人,兩人朝小樹林裏走,很快就看出真是一個人斜斜拉拉地躺在那裏,兩個人急忙跑過去,一看,是石頭兒!隻見他頭上,臉上都是土,衣裳也撕破了,人也昏迷了,周恒順伸到他鼻孔兒上,喘著氣兒,摸摸他的脈搏兒,也正常,說:“看樣子沒什麽大事,咱把他抬回家吧。”奶奶見他們竟然抬了個人來家,差點沒嚇死,及至進了屋,見抬的是石頭兒,哭腔說:“我的孩子,活蹦亂跳地走的,怎麽抬著回來的?”周恒順說:“他從俺表叔那裏回來,路上讓人打了,扔到小樹林裏了。打得不輕。”奶奶哭著說:“這可怎麽辦?這是什麽人這麽喪良心?”周恒順說:“先不忙問是什麽人的事兒,得馬上送石頭兒去煤礦醫院,還得先給大隊說一聲,讓他們知道。”奶奶說:“你爺倆兒去送石頭兒,你們走了,我讓小杏兒扶著去找顧青山,於大牛。”周恒順和程守信忙把地排車掃好,鋪好,把石頭兒抬上車,周恒順把家裏的錢全帶上,兩人拉著排車上了路,不到半個小時,到了煤礦醫院,掛了急診號,值班大夫做了檢查,拍了片子,石頭兒也醒過來了,但是頭暈得厲害,一直在幹噦,說不成話。過了一、兩個小時,檢查結果出來了,腦震蕩,三根肋骨骨折,脾髒破裂,需立即手術切除,身上有多處皮外傷,周恒順一溜小跑兒辦了住院手續,石頭兒住了院,當晚就做了手術。手術做完時,天快亮了,周恒順看著昏睡中的弟弟,眼淚不住地滾下來。石頭兒,你還不到十八歲,就遭此橫禍,整個人差點兒廢了。這一輩子苦不死嗎?石頭兒最近做的這件事,觸到了於家兄弟的痛處,傷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被迫做了“檢查”,向三隊社員道了歉。這讓他們丟了麵子。他們不允許任何人向他們的統治和占有方式挑戰。石頭兒的膽大妄為,讓他們惱羞成怒,為了報複石頭兒,也為了警告他人—“這就是反對於家的下場”—他們對石頭兒下了毒手。這些人真是豺狼之心。共產黨天天講階級鬥爭,這不知算是什麽“鬥爭”?周恒順對程守信說:“石頭兒割去脾髒的事,先別和石頭兒說,他要問動手術幹什麽,就說是為了排出淤血。也先不讓俺奶奶知道。”當晚,程守信回去給奶奶送信,周恒順在院裏守著。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坐著小推車,程守信推著,小杏兒在一旁跟著來到了醫院,見石頭兒還昏睡著,奶奶的眼淚雨點子一樣落,小杏兒一邊勸奶奶,一邊也陪著哭。周恒順和程守信好勸歹勸,奶奶不哭了,直到下午三、四點鍾,石頭兒才醒過來。奶奶喂了他幾口湯水兒。石頭兒才斷斷續續地說了挨打的經過。他從表叔家回來,走到半路上,忽然從小樹林裏竄出來三、四個人,有人往他臉上撒了一把石灰麵子,石頭兒立時什麽都看不見了。那幾個人也不說話,拽了石頭兒就往小樹林裏拖,到了一個小崖頭跟前,幾個人對他拳打腳踢,好一陣苦打,石頭兒眼疼得睜不開,又寡不敵眾,根本沒法兒還手,隻好兩手抱著惱袋,擎(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本書中凡出現‘擎’字的,同此)著他們打,直到石頭兒被打得不省人事,幾個人跑了。……小杏兒一直在病床前頭,陪奶奶坐著,看見活兒,就手腳麻利地做這做那,兩隻杏仁般的眼睛一會兒看看病床上臉色慘白的石頭兒,一會兒看看愁容滿麵的端陽哥,她自已的臉色也憂鬱起來—她從幾歲就這樣,隻要發現端陽哥不高興,她就會—哪怕正在歡笑—變得不高興。周恒順看著小杏兒說:“小杏兒,你拿著這點糧票兒和錢,到外邊飯店買碗雞蛋麵條兒,咱讓石頭兒少吃一點。買幾個大包子來,奶奶、表叔和你吃。”小杏兒眼睛一忽閃,向:“你呢,吃什麽?”周恒順說:“你們早晨來不捎了煎餅和鹹菜嗎?我吃那個.”小杏兒點點頭,說:“那我和你吃一樣的。”奶奶說:“小杏兒,聽端陽哥的,他讓你怎麽買就怎麽買。”周恒順又說:“買飯以前,你先上冉大哥家去一趟,對大哥—或者嫂子—說說石頭兒的事,就說我說的,請他幫忙讓弟兄們給我兌獲五百塊錢。”小杏兒拿了糧票兒和錢去了。奶奶說:“這個妮子從昨晚上就陪著我,小小的人兒,幫大忙兒了。”
石頭兒又睡著了,周恒順說:“奶奶,你找大隊,他們怎麽說?”奶奶說:“顧青山氣得了不得,說‘太不像話了’,要調查處理。我又去找於大牛,他帶搭不理,不耐煩,說‘不知什麽人打的,大隊也沒什麽好辦法兒’。這事兒不好辦,脫不了挨了白挨。前年一隊外號江瘋子的一個社員因為嫌於大牛他老嶽收糞定等不公,兩人鬧了,後來也不明不白挨了一頓苦打,半年多才好了,也沒處理。莊裏人都明情,就是於家兄弟們指使人打的,可是沒敢說的。要不於家兄弟權勢這麽大?”周恒順說:“不行,石頭兒出了院,我再找大隊,不行就一級級朝上找。”
石頭兒一直在打著“吊瓶”,醒一會兒又睡著。過晌午,表叔推著奶奶回了家,奶奶讓小杏兒也跟著回去了,臨走,周恒順說:“這回石頭出事,小杏兒妹妹可跑腿了。”小杏兒說:“端陽哥,你再說這種話我就惱了。”周恒順說:“我也不是道情,是說句實話。”小杏兒說:“實話也不許說。”奶奶說:“好,‘實話也不許說’,以後讓你端陽哥光扒瞎話哄弄你。”晚上七點多鍾,石頭兒還睡著,冉大哥來了,周恒順見了冉大哥,像見了親人一樣,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忙擦擦淚,聲帶哽咽地說:“大哥,累一天,這麽晚了,又讓你跑來。”冉大哥說:“正巧今天回來得早,你嫂子和我說了,我就急了。她正做飯,我就出去兌獲錢了,湊夠了,我回家扒拉兩口飯,就過來了。怎麽樣,咱兄弟傷得挺厲害?”周恒順說了說石頭兒的傷情和治療,手術的情況,冉大哥問:“是什麽人打的,有仇?怎麽下手這麽狠?”周恒順說了從分地瓜石頭兒惹事兒到石頭兒挨打的經過,冉大哥說:“看來是於家兄弟指使人打的,他們一是報複石頭兒,二是嚇唬別的社員。你們村的幹部夠狠的。這是他娘的什麽世道,他們敢這個幹法兒。找大隊了嗎?”周恒順說:“找是找了,不過很難弄出結果來。我準備往上找,但是於家兄弟在公社很紅。很可能得白吃這個虧了。”冉大哥一瞪眼,說:“那便宜他們了。不行找幾個弟兄上你們莊兒去揍那幾個壞貨。”周恒順說:“那可不行。那就犯法了。”冉大哥掏出錢遞給周恒順,說:“這錢是你說的那個數兒。你先花著,不夠我再弄。弟兄們說了,不用急著還,什麽時候有算什麽時候,真沒有,就算給石頭兒兄弟治傷了。”周恒順說:“實際上用不了這麽多,我是有備無患,怕耽誤事兒。這都是弟兄們的血汗錢,石頭兒出了院,我就把沒用了的錢先還給弟兄們,下欠的,我沒黑沒白地幹,抓緊還上。”冉大哥指指周恒順,說:“你這個周恒順,又讓人喜,又讓人煩。我早就聽說了,你有什麽‘三不欠帳兒’的原則,那得看什麽時候。那樣慌著還賬,不要命了?不慌,什麽時候還,還誰,你聽我的。”周恒順說:“好,我聽大哥的。”冉大哥走了,周恒順掂量一下手裏的錢,沉甸旬的五百元,對中國的社員來說,這幾乎是個天文數字,這些“煤黑子”,“叫花子”一樣的腳夫兄弟這麽短的時間就給湊齊送來了,多麽講哥兒們義氣!剛才冉大哥重他周恒順的“三不欠賬兒”,的確是周恒順上高中時和同學們談心說起過的決心終生堅持的做人原則,即政治上,經濟上,人情上不欠任何人的賬兒。反曹孟德之道而行之,寧可人負我,我絕不負人。周恒順當腳夫以來一直是這樣做的,從不和窮兄弟們搶好活兒,爭好位置,好事兒讓著別人,難事自已跑前頭,弟兄們有難處,他總帶頭幫忙兒。腳夫弟兄們說,周恒順這個兄弟年紀雖小,但是心大,仁義。……快半夜了,周恒順正坐在石頭兒病床前打盹兒,石頭兒醒了,問:“哥,咱奶奶回去了?”周恒順說:“過晌午咱守信叔就推著她走了,小杏兒也一塊兒回去了。”石頭兒用微弱的聲音說:“哥,多時不見咱娘了,我想娘了……”說著,淚水從眼角兒中滾出,順著鬢角淌了下來,周恒順心裏一陣酸痛—孩子不論長多大,遇到難處,總會格外想念自己的親娘,石頭兒遭難了,他想娘了,娘知道了這事,特別是知道了動手術切除了脾髒,該會多麽難受。周恒順恨自已無能,不能保護弟弟,讓他免於受苦,恨自己無力改變家人的命運。他拿毛巾擦去石頭臉上的眼淚,說:“今天沒來得及,我天明就找人捎信兒,讓咱娘來。”石頭兒說:“我隻是這麽一說,秋收正忙,過幾天再說吧。”周恒順說:“你忘了,山莊兒收種都比平原地早,不礙事。”第二天,周恒順托人捎信兒還沒捎到,傍晌午,大爺,娘,兩個妹妹一起來了。原來是大爺到糧所換麥種,遇見了榆樹村的社員,偷偷給他說的。他麥種也不換了,趕緊回家,把家裏的一點錢,連整的加零的,劃拉劃拉全帶上,推上小車兒,就趕來了。娘進了病房門,幾步走到病床前,就哭了起來,小珍,小玉站在娘身邊,也抽抽搭搭地哭。大爺站在後邊,眼裏冒火,問:“恒順,大隊幹部上醫院來看石頭兒了嗎?”周恒順說:“老百姓打架的事—咱還不是好貧下中農,驚動不了大隊幹部。”大爺罵道:“這幫王八蛋!他們對這件事,怎麽說?”周恒順說:“大隊書記顧青山—他人比較正直,但太老實,主不了事—答應調查處理,於大牛說不好辦。你想想他能說好辦嗎?這事恐怕是他兄弟倆第劃的,於二車一個人沒這個膽量。他們既是要整治石頭兒,也是殺雞給猴子看,讓社員們看看向他們挑戰者的下場。”大爺說:“這還了得,難道沒王法了?不行,我去找他們。”娘和石頭兒正悄聲說話,抬頭插話道:“你不能去找人家,隔山不說話,人家不會理你的。你找找戰友,看能不能找縣上領導,給問問這事,反正不能吃這個啞巴虧。”說一陣話,大爺把周恒順叫到病房外頭,掏出帶來的錢,說:“家裏就這麽點錢了,你先裝起來,我明天就把豬趕到食品站賣了,把錢拿來。”周恒順說:“錢夠用了,你把這錢帶回去,過秋得花錢。大爺,你千萬別提前賣豬。大爺,我和石頭兒是大人了,不能花你的錢。”大爺急了,說:“我的?拿大爺當外人?快拿著。”周恒順隻好接了錢。當天下午,大爺和小珍,小玉回了酸棗嶺,娘留了下來。臨走,娘對大爺說:“這事換子還不知道。回去別讓她知道石頭兒讓人打得這麽厲害,正秋忙,別讓她急著往這裏跑了。”大爺說:“除非瞞著她,她隻要知道了,就是石頭兒讓螞蜂蜇一口,她也會來的,別管她了。”周恒順說:“對,換子姑娘要來,別攔她,不讓她來,她更難受。”
第二天天還不晌午,換子姑娘來了,又黑又亮的,梳著馬尾辮的頭發被風吹得有點兒亂,黑燦燦的,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臉上滿是汗珠兒。一雙又黑又亮的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裏滿是焦灼,進門來兩步到了病床跟前,說:“石頭兒哥,這是怎麽著了?什麽人這麽壞,還真打人啊?怎麽那麽喪良心?”說著,就哭了起來。石頭兒皺皺眉頭,說:“換子,哭什麽?不要緊。”換子說:“還說‘不要緊’,俺叔說來,打得可厲害,還動了手術。……把俺大大沒疼死,他想一塊兒來,來不了,生產隊裏耩麥子,他得搖耬。他來了,別的勞力就不能幹了。”石頭兒說:“大秋季,正忙,別讓大爺往這跑了。”苦妮兒用臉盆端了水來,拿毛巾讓換子洗臉,說:“換子,快洗把臉,一頭一臉的汗,臉也曬紅了。”換子接過毛巾,有點兒害羞地看周恒順一眼,說:“今天天不算熱,太陽也不十分毒,是急的。”過晌午,苦妮兒催換子回酸棗嶺,換子不肯走,說跟她大大說好了,她在這伺候石頭兒哥。苦妮兒說:“換子,你不在家,你爹一個人從坡裏回來,誰給他做口吃的,再說,你一個小妮子孩兒,在這裏也不方便。”換子說:“俺大大什麽都會做。自家姊妹,有什麽不方便?”苦妮兒說:“我說不方便,就是不方便。說什麽我也不讓你在這裏。你再喝口水,麻利些走,晚了,摸黑兒走路,我不放心。”換子無奈地長舒一口氣,說:“石頭兒哥,你好好養傷,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石頭兒說:“沒事兒別一趟趟跑,在家幫大爺多幹點活。告訴大爺 ,沒大事兒,千萬別讓他來。”換子戀戀不舍地走了。周恒順說:“換子這小妮子真不孬。”娘說:“是個好孩子。她爹、她個人就是相中石頭兒了,她爹催了好幾回了,要給他兩人定婚。”周恒順說:“不夠年齡,怎麽定婚?”娘說:“不是登記領結婚證,是男女雙方兩邊的老的,主要親戚在一起,把親事定下來,一塊兒吃個飯,就叫‘定婚’。我尋思跟你奶奶說說,石頭兒出了院,忙完了,就把他兩人定婚這事兒辦了,省得他爺們兒跟個事兒似的。”石頭兒說:“娘,這婚不能定。”娘說:“怎麽不能定?你不同意?”石頭兒說:“不是我不同意。俺哥比我大三歲,還沒定婚,我慌著定什麽婚?”周恒順說:“我連對象兒還沒有,怎麽定婚?你先定就是。”石頭兒說:“那肯定不行。”娘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問“端陽,小雲還給你來信不?”周恒順說:“有時候來信。她上大學走,我送她一點錢,她都買成書,給我郵來了。我這幾年看的都是她郵給我的書。娘,俺倆隻能是同學關係,又有點兒親戚,別的事是不可能的。”娘說:“娘也知道不可能,就是心裏可惜。”周恒順說:“不可惜,不該是咱的,想都不想。”娘說:“你也不小了,也得另劃拉了。農村人找晚了,就不好找了。我看小杏兒上咱這邊兒跑得怪勤,石頭出這事兒,也靠在這裏,跟自家人似的,她心裏對你是那個意思。”石頭兒說:“小杏兒是這麽個意思,俺哥不考慮。”娘問:“端陽,怎麽回事,還是忘不了小雲?”周恒順說:“不是那回事,一是現在還沒心考慮這件事,再說小杏兒還是個孩子,小孩兒心眼兒。”娘說:“小杏兒也長成大人了,男的大個幾歲也不算什麽,這麽好,這麽合適,這麽知根知底的姑娘哪裏找去?”周恒順說:“娘,這事以後再說,現在最要緊的是石頭兒的事。”
石頭兒掛著吊瓶,打著“點滴”又睡著了。娘說:“端陽,花不少錢了吧?”周恒順說:“入院交了二百元,昨天又交了三百。”娘問:“哪來的錢?”周恒順說:“我拉腳兒,賣冰棍兒,幹雜活兒,一共攢了二百元錢,讓冉大哥又給借了五百。錢夠用。娘,你不用擔心,石頭兒出了院,我多拉,快跑,多攬雜活兒,掙了還人家。”娘看看兒子,說:“你看你,又黑又瘦,跟上學的時候比,變了一個人了。”周恒順說:“風吹日曬,黑點兒,正常,出力,自然會瘦點,瘦點兒好,結實。娘,你不用擔心我。人不趁年輕出點力,過些年,想出力也沒的出了。”娘說:“孩子,娘看著心疼啊。你也得悠著些。一家人指著你哩。”周恒順說:“娘,孩子辦事有把握著哩,心裏有數兒。你盡管放心。”娘說:“你大爺還能再兌獲點兒。”周恒順說:“大爺給我錢,我怕他著急,就接著了。你走再捎回去,我不能花大爺的錢。”
石頭兒的傷情隻有周恒順和程守信兩人知道。周恒順也沒給娘和大爺說。娘在醫院裏待了七、八天了,周恒順催著娘回了酸棗嶺。深秋了,天涼了。周恒順安排小杏兒來給石頭兒送飯,他回家找找大隊幹部,順便拿石頭兒和他的厚衣服。石頭兒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病房裏另外兩個病號的家屬出出進進,門沒關嚴,石頭兒聽見一個大夫對人說:“看見了嗎?三號床上住的是榆樹村挨打的那個年輕社員,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不知輕重,隊裏分地瓜,幹部搗鬼,他揭發了,那邊兒恨他,找了幾個人把他打了個半死,肋條斷了三根,還把脾髒切除了。出了院,好了,也沒法兒幹重活兒了,這個人等於是個半殘廢了。你說,農村這些幹部怎麽這麽大膽,這麽有恃無恐,無法無天?”石頭一下就懵了,他躺不住了,想爬起來,一個中年護士來送藥,見他要起來,說:“周恒和,你不能起來,你肋骨骨折,不能起來,必須臥床靜養,讓傷處盡快愈合。你哥哥呢?”石頭兒說:“他回家拿衣服去了。”護士說:“我對你說,你這個哥哥真是沒的比,沒白沒黑,受大累了。我聽說,他是拉排車的,真不容易。你遭的這事,可花了不少錢了。你不好好養傷,你哥受的累,花的錢,不就冤了?你千萬別亂動,有什麽事,我幫你。”石頭說:“謝謝你,大姨。我問問你,我都傷哪裏了?怎麽花這麽多錢?”護士說:“你真是個小糊塗蟲,還不知道受的什麽傷。我給你說,你剛入院時很危險,多處皮外傷,腦震蕩,三根肋骨骨折,脾髒破裂。那些打人的真夠狠的。也不知道你小小孩兒怎麽和人結那麽大仇。腦震蕩,打了針,慢慢就好了,休息得好,應該不會留下後遺症;肋骨得慢慢愈合,不過你年輕,正發育,恢複得快,以後也沒事。最麻煩的事,脾髒破了,切除了 ……”石頭兒急了,說:“那可壞了,怎麽還切了一個髒器?脾髒是什麽?幹什麽用的?切了,我就成廢人了?”護士說:“脾髒是個淋巴器官,也是血庫,切了當然不好,不過不是致命的傷害。但是,你今後最好不幹重體力活兒。”石頭兒問:“我以後不能幹莊稼地裏的活兒了?”護士說:“隻能幹些輕來輕去的活兒了。不過,你也別傷心,讓生產隊裏給安排點輕活兒幹就是了。現在先別想那些事兒。好好配合醫生,護士,把傷養好,出院以後,慢慢恢複,知道了嗎?”石頭說:“知道了,謝謝你,大姨。”護士說完了,走了。石頭兒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完了,這下全完了,這輩子全完了。哭著喊著從酸棗嶺回來,本來打算孝順奶奶,給哥哥當臂膀,不被人欺負,沒想到,倒給哥哥惹這麽大麻煩,不但幫不上忙了,還成了老的的心病,家庭的累贅。還有換子,……她爺倆兒還催著定親,身體這樣了,還定什麽“親”?讓換子和一個“棺材瓤子”過一輩子,那不是坑人嗎?不行,得跟換子,還有她父親說開了,定親的事,從此不提了,讓換子另找合適的吧。太陽往西沉了,病房裏暗了下來,小杏兒送了飯來,伺候著石頭兒吃飯,不知道為什麽,他沒吃幾口,就不吃了,還愁得了不得的樣子。石頭兒吃完了,小杏兒收拾了,說:“石頭兒哥,我走了,興許路上還迎著端陽哥了呢。”
小杏兒回村的路上,沒遇見“端陽哥”,他回到家,給奶奶說說石頭兒傷情好轉的情形,請奶奶放心,帶上煎餅,鹹菜和厚衣服,就離開了家,他要順路去找一下大隊幹部。到了大隊,顧青山和陳會計都挺客氣,顧青山說:“端陽來了,石頭兒怎樣?問題不大吧?說上醫院去看看他,三秋大忙,還沒迭地過去。”於大牛冷冷地看看周恒順,大模大樣地問:“石頭兒小小的孩子,不會有什麽大事兒的,是不是?”周恒順說:“那是啊,除了死都不算大難。他肋骨斷了三根,脾髒切除了,人成半殘廢了,他才十七歲,人就這樣毀了。青山爺爺,你們當領導的,可得為他做主啊。怎麽樣,這事過去了半個多月了,大隊裏調查有眉目了嗎?”顧青山臉寒寒的,咕嘟著嘴,說:“已經交待大隊治保主任了,讓他察聽察聽,在社員大會上也講了,讓大家提供線索,到這也沒回音兒。”於大牛說:“這個事兒很複雜,急不得,心急喝不了熱粘粥。沒什麽線索,也不知從哪裏著手查。”周恒順說:“怎麽沒線索?前些天,因為三隊分地瓜有人搞鬼,石頭兒給指出來,得罪了人,沒出幾天,就出了這件事。這裏頭的因果關係不是很清楚嗎?這不就是線索嗎?想調查清楚並不難,關鍵是想查不想查。”於大牛瞪大了牛蛋眼,說:“端陽,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按你這個說法兒,是三隊的幹部指使人打傷了石頭兒?你說話可要負責任。你不想想,分地瓜那點事兒還算事?不就是保管員粗心大意嗎?三隊隊長至於為這打自己的社員?不可能。還有,石頭兒和你不一樣,他不是省油的燈,誰知道他得罪什麽人了?”周恒順說:“你這話我不讚成。誰說石頭兒不省事兒?他見事不公,提點意見,就是不省事兒?平日裏他也沒跟人打過架,鬧過亂兒,也沒得罪什麽人。對他這回挨打,村裏社員都心知肚明。就你現在這個態度,甭想查出結果來。”於大牛蠻橫地說:“周恒順你說話注意點。我就這個態度。誰有本事,讓他查,查出來,是他有能耐,我於大牛朝他伸大拇指。要是有影沒影兒地亂講一氣,別怪我不客氣。”周恒順氣得要命,嘴唇哆嗦,說不出話。顧青山說:“端陽,你別著急。沉住氣,先把石頭兒的傷治好 了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隊還繼續查。一時查不出來,也沒關係。很快就要搞‘四清’了,工作隊進了村,發動群眾,清查賬目,排查問題,幹壞事的,都跑不了,到那時候,石頭兒這事肯定要翻拾,恒順,你反正知道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確實太氣人了。怎麽能這樣禍害人,這不和舊社會的黑道兒一個辦法兒嗎?”周恒順見顧青山說這段話時,於大牛臉色十分難看,知道這事一時也不會有什麽結果,再說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臘,就離開大隊部,急匆匆趕回煤礦醫院。他想,石頭兒問起這事,就對他說,大隊態度還可以,答應一定要處理,正在調查,免得他生氣,影響恢複。……病床上的石頭兒也想好了,事是自己惹的,禍是自己闖的,自己要能惹能撐,不能幹重活,幹輕活,也不能成為哥哥的累贅,哥哥不給他說實際傷情,是怕他難受,自己也就裝不知道算了,哥哥夠難的了,不給他添堵了。周恒順回到病房,來到病床前,石頭兒裝作剛睡醒的樣子,說:“哥,你回來了?小杏兒送飯來我吃了,她走了。你路上沒迎著她?”周恒順說:“沒迎著,我去大隊來。”石頭兒問:“大隊怎麽說?”周恒順說:“大隊答應一定調查處理,一時破不了案,搞‘四清’時也會查清,我們等著就是。”石頭兒又問:“咱奶奶沒事兒吧?”周恒順說:“奶奶沒事兒,你放心吧。她老人家這輩子經的事兒多,撐折騰.天不早了,我倒點水你喝了,快睡吧。”石頭兒說:“哥,你也累了,也歇歇吧。”
石頭兒在醫院住了二十多天,出院回了家,因為身體虛弱,周恒順沒讓他上隊裏去幹活兒—哪怕是輕活兒,就讓他在家幫奶奶曬曬糧食,剝剝玉米粒兒,喂雞,喂豬。石頭兒出院的第二天,周恒順就又出去拉腳兒了。每天起早貪黑,兩頭兒頂著星星,月亮,緊跑慢跑,來回不空載,沒貨拉,就裝煤送煤。瞅機會,攬雜話兒幹,包括給食品公司押豬車。他得把耽誤了一個月少掙的錢補回來,還得額外多掙,他要抓緊還上冉大哥和腳夫弟兄們的錢。他天天回來得很晚,奶奶做好了飯等著他,還牽動著小杏兒的心,一晚上往莊頭兒跑幾趟。老遠聽見周恒順的腳步聲,瞅見他的身影兒,小杏兒就喊:“端陽哥”,周恒順聽見了,心頭一熱,常說:“小杏兒,說過多少回了,不用來迎我。我一個大小夥子,走夜路習慣了,沒事兒。你這樣等我,我挺不安的。”小杏兒說:“你又來了。人家就是不放心嘛。看不見你回來,我在家也躺不住,躺下了也睡不著,還不如見到你回來了,睡覺也踏實,一覺到天亮好呢。”……周恒順回到家,洗把手就吃飯,狼吞虎咽地吃了飯,他就在院子裏洗頭洗臉洗身上,洗完了,換身幹淨衣服,就把油燈撥亮些,拿出正看的書籍和讀書筆記本子,還有“日記”本兒,開始他的例行“功課”,讀書,記筆記,寫“日記”,這時,他就成了一個讀書人。牟洪雲按他的要求用他給的錢和自己的錢為他搜購大量哲學,中外曆史,文學方麵書籍,還寄來了《辭海》,《辭源》一類工具書,他像一個大學生甚至一個學者一樣苦讀鑽研。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有什麽“用”,因為在社會上,他甚至連一個教小學一、二年級的代課老師都當不上,但他依然樂此不疲,欲罷不能。十二年半的“寒窗”生涯不忍白廢,學會了求知,思考的腦子不甘心鏽蝕掉,有關人類社會真諦的追尋和求索讓他像一個熱衷於探勝的人一樣攀登不止,跋涉不輟。而且,這種思維活動還是一種友情的棲息地,每當他看書學習或者寫著自己的心得和感悟的時候,他總會覺得周恒剛和牟洪雲兩位摯友在看著他,他會想,不知周恒剛對這個問題怎樣看,當然更多的還是他在和牟洪雲做心靈的溝通,因為有不少書是牟洪雲先睹為快後寄來的,書裏留有牟洪雲看書時勾勾劃劃,圈圈點點的痕跡,有她順手寫的體會或感歎,周恒順甚至能感覺出她留在書上的獨特的氣味兒。這算是也仍然保持著的和兩位中學時的朋友特別是和牟洪雲之間感情上的聯係,是他拚命把自己係在岸上,使自己免致沉淪於委瑣卑賤,渾渾噩噩的生活泥潭的精神寄托。…剛開始,奶奶見他拉一天車回來,還看那麽大會子書,十分心疼,勸他別看了,早點睡覺,後來,奶奶想到孫子說過,“書是他的命”,而且這些書多半是小雲從濟南郵來的,他看這些書,心裏會好受些,就不再管他,隻是臨睡前不忘提醒他:“小兒,別看書太晚了,明天還得早起。”周恒順總是說:“奶奶,我有數兒。”然後進裏間屋,冬天給奶奶蓋蓋被子,夏天為奶奶掖好蚊帳,把燈吹滅,再回到外間屋方桌邊,繼續他精神田園上的耕耘。夜深沉,殘燈如豆,白日是腳夫,晚上是“書蟲”,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周恒順過的就是這種“兩麵人”的生活。在榆樹村,甚至在無數個鄉村中,他都是獨一無二的,他是孤單的,孤獨的,因為他白天做的,泯然於芸芸眾生之中,而夜間想的,他不會也不可能向任何人說,沒有人聽他說,誰也不會對那些東西有任何興趣,但他卻因為自己遨遊於古往今來,五洲四海,與那些誌士仁人,賢哲豪傑們神交而感到精神上的自得甚至滿足,這也是支撐他度過艱辛的屈辱的,暗淡的,看不到一絲亮色的“另冊”歲月的無形的力量。……
石頭出院一個多月了,這天天格外藍,太陽特別亮,秋風刮得金黃色的樹葉兒“刷拉拉”響,像在唱歌。酸棗嶺的換子姑娘一個人背著山上出的,自家開荒地種的石榴,核桃,柿子,山楂,花生兒,興衝衝地來榆樹村看“石頭兒哥”,跑得喘嗬嗬的,小臉兒紅撲撲的。她來到周家,奶奶十分高興,但是石頭兒哥卻和原先不一樣了,見了她,板著臉,冷冰冰的,幾句話就把換子惹哭了,奶奶罵石頭兒是個愣小子,說:“換子,你別搭理他,他欺負你,奶奶收拾他。”正巧兒小杏兒來了,說:“換子姐,石頭兒哥惹你了?走,咱躲了他,奶奶糊塗麵子不多了,咱兩人去推碾,啦啦呱兒。”兩個姑娘端了玉米,來到碾上,推碾軋玉米麵兒。杏兒又推又掃,換子抱了碾棍推,小杏兒說:“石頭兒哥不是對你好得了不得嗎?今天怎麽惹著你了?”換子說:“俺爹早就催著把俺兩個人的事定下來—就是定親。原先他總說‘再等等’,今天他突然說了一句,‘定什麽親?我這樣兒了,還定什麽親’?我就惱了,不知怎麽就哭了,我平常不好哭,可是,他惹我,我就好哭。”換子不好意思地朝小杏兒笑笑,小杏兒說:“興許是他讓人家不明不白打這麽一頓,住院花了不少錢,出了院一時半時不能上生產隊掙工分兒,他心裏煩。”換子說:“誰知道他?興許是吧?別光說我,你和端陽哥怎麽還不定親?”小杏兒被換子說了個大紅臉,笑了,說:“你這個妮子。俺和端陽哥跟你兩人不一樣。俺兩家是鄰居,俺家是外來戶,這邊奶奶和大娘心眼兒好,端陽哥人好,挺幫俺家的,兩家走得很近。”換子說:“我還尋思你和端陽哥……石頭兒哥說過,端陽哥還沒定親,他不願意定到哥哥前頭。”小杏兒說:“端陽哥一直把我當小妹妹,他上中學的時候,有個女同學—也是親戚—對他挺好,人家那閨女考上大學了,端陽哥說什麽也不和那閨女好了,可是他,心裏難受,他對我……看樣子沒往那方麵兒想過。”換子問:“你今年多大了?比端陽哥小幾歲?”小杏兒說:“咱兩人同歲,我生日比你還小哩—我是臘月裏生人,比端陽哥小五歲。”換子說:“農村特別是山莊兒,老的怕孩子找不上媳婦兒,毛毛兒地劃拉一個,毛毛兒地就定親,怕搶不著了似的。像端陽哥這個年齡的,俺那裏多數兒都定親了—除非窮得‘丁當’響,找不著的。”小杏兒說:“端陽哥是有學問的人,他和他那個同學明麵兒是散了,可是兩個人心裏都還有對方。”換子說:“‘有’也成不了,你見過有女大學生嫁個社員的?他兩人是成不了了。如果他們徹底散利索了,你呢?你心裏怎麽想的?沒想過跟端陽哥的事兒,他對你這麽好?”小杏兒臉又紅了一陣,說:“我啊?我覺得自已還小,待二年,大了,再說—我聽端陽哥的,他讓我乍著我就乍著。”換子說:“還他‘讓我乍著就乍著’,你真有意思,他早晚讓你當他的媳婦兒。你倆要成了多好。咱倆軋妯娌,準鬧不了架。”小杏兒說:“你個妮子,想得還真長遠哩。”換子說:“俺說的是心裏話。怎麽,你不願意?”兩個姑娘推呀,說呀,軋成的玉米麵兒金晃晃的,在碾盤邊兒上堆成了蜿蜒的小山兒,兩人一邊幹活兒,一邊啦心裏呱兒,換子把氣惱和委屈也給忘了,小杏兒被換子戳開了心底的秘密,心裏有些麻麻亂亂的。
這天下午,周恒順比平日裏回來得早,奶奶說:“換子來了,和石頭兒鬧別扭了,這會兒,兩個人在南邊一塊地裏井台子上坐著說話哩,一大會子了,你去喊他們回來吃飯。”周恒順就去了,離井台子還有幾十米遠,月光下,周恒順看見石頭兒和換子坐在井台子上,他聽見石頭兒說:“反正我拿定主意了,我身體這樣兒了,成廢人一個了,你爹就你這麽一個孩子,說什麽我也不能坑你。大爺拉扒你不客易,……你回去對大爺說,咱兩個的事兒,打這往後不提了。”換子說:“你說得輕巧!你說‘不提’就割根兒‘不提’了?就是俺爹想不願意了,我也非願意不可。你身體不好,我更得來幫你,伺候你。”石頭兒說:“換子,你別傻了,你跟我會苦一輩子,窮一輩子,你圖什麽?”換子說:“‘圖什麽’?圖你!我跟你說,就是拉著扒棍子要飯,我也不會變心。你也別想把我撥拉開就算完。”周恒順驚呆了,原來石頭兒這小子知道了自己的傷情,這麽長時間,他居然不動聲色,他居然因為自己身體出了問題,要和換子斷掉原先的關係,這小子真有種;而換子這女孩子麵對災變竟如此執著,如此剛烈,周恒順眼睛濕潤了,他恨自己沒本事,沒保護好弟弟,讓弟弟和他的戀人陷在這種悲慘的苦境之中,……他又站了片刻,聽不見他們兩人說話了,才喊道:“石頭兒,飯做好了,叫著換子回來吃飯。”
第二天早飯後,換子回酸棗嶺,石頭兒去送她,過了一大會子,石頭兒才回來,奶奶見他眼有點紅,問:“怎麽,舍不得讓換子走?還哭了?”石頭兒說:“哪裏哭來?是刮了一陣旋風,迷眼了。”奶奶說:“眼裏進去砂粒兒了?來,我給你吹吹。”石頭兒說:“不用了,好了。”換子回到酸棗嶺,沒回自己家,就先去了苦妮兒嬸子家,對她說了。苦妮兒聽說石頭兒傷得那麽厲害,難受得哭了好幾場,郭有江恨得咬牙切齒,發狠要到榆樹村找於家兄弟算賬。苦妮兒說:“石頭兒傷脾的事,還瞞著他奶奶,就怕你去一鬧轟,什麽事都露出來了。再說,你跟人家也鬧不著,人家也不會理你呀。”郭有江說:“不行就讓石頭兒再回來吧,待幾年和換子結了婚,兩家合一起過。”苦妮兒說:“那倒是個好辦法兒。可是,石頭兒很強,他肯回來嗎?慢慢再說吧。”
換子走後後第二天晚上,周恒順分別找了顧青山和於大牛。顧青山看上去很犯難,犯愁,還是說等“四清”工作組進村再解決。周恒順說:“青山爺爺,大隊真不給解失,我到公社去反映反映,行不行?”顧青山說:“怎麽不行?去吧。不過,公社是石書記一個人說了算。要找就找他。石書記的態度我了解。你找他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於大牛在自己家裏比在大隊部當著顧青山的麵還要蠻橫,見到周恒順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就十分不耐煩,說:“還是石頭兒那點兒事?三天兩頭兒地找,往大隊跑,往家裏來,跑得路上不長草了。不是說的讓你們等著嗎?”周恒順說:“石頭兒憑著一個活蹦亂跳的棒小夥子,讓人打成一個廢人。放到誰身上,也受不了。我們能不著急嗎?”於大牛說:“事已經出了,著急有什麽用?沒點兒用。叫你等,你們就等。大隊的工作多得很,也不是光你們家這一付子事兒。”周恒順說:“大隊真不管了,我們上公社去找。”於大牛聽了這話,更來了氣,瞪大了牛蛋眼,冷笑道:“怎麽,要越級上告啊?那好啊,太好了,去吧,把我們告倒了,算你有本事。跟你說,這些老爺們兒不怕。”周恒順說:“大牛叔,我不是那個意思。”於大牛說:“那你什麽意思?去告吧,以後有事就別找大隊了。特別是別找我了。好了,就到這裏吧,我累了。”周恒順從於大牛家出來,心想,既然已經把話挑明了,明天就去找公社。第二天上午,周恒順到公社供銷社裝好車,天就晌午了,好歹吃點東西。過午到了上班時間,他直奔公社院兒,徑直去了書記辦公室。在榆樹村當過工作隊的石副書記已經升任公社黨委“一把手”,聽見有人進門,石書記沒有抬頭,仍在看文件,一邊說:“快說,有什麽事,我正忙著呢。”周恒順說:“我叫周恒順,我弟弟叫周恒和。我們是榆樹村的社員。我來反映我弟弟挨打的事,要求公社解決。”石書記這才抬起頭,冷冷地看周恒順一眼,說:“噢,周恒順,你是那個判了刑的程兆運的重外甥,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回鄉務農的。說吧,什麽事?”周恒順被這位石書記冷森森的眼光看得身上發毛,他從石書記的注視和剛才幾句話裏,感受到書記對他們這種人近乎本能的拒斥,歧視和厭棄,這讓他感到冷徹心扉,他想起了顧青山的話,後悔自已來找這位書記。但是,既然來了,就說說吧。周恒順說了起來,越說越激動,他覺得自己像在完成一篇有理有據,邏輯嚴密,感情真摯,富有感染力,說服力的聲討文章,但石書記聽完了,卻似乎未受到“感染”,更未被“說服”,他還是用冷森森的,讓人發毛的眼光看著周恒順,用刀子割玻璃那種瘮人的聲音,拖著長腔說:“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你不愧是高中生,表達能力很強,不像公社有些幹部—更別說大隊幹部了—說半天聽不出個所以然,滿碗糊塗沒個豆兒—我扯遠了—你的話,概括說,就是,你弟弟反映了生產隊幹部分地瓜中的問題,過了一段時間,他被人打了,是生產隊幹部打擊報複,指使人打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周恒順回答說是這個意思,石書記冷冷地說:“你這個意思,我不能接受。你僅憑想像不行,要有證據。分地瓜中的問題和你弟弟挨打之間,可能存在聯係,也可能是各自孤立的,互不相幹的,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這要等調查清楚才能下結論。”周恒順說:“我現在就是要求公社領導給調查處理。”石書記說:“那還得找本大隊 。問題還是要依靠大隊解決。你不信任大隊黨支部怎麽行呢?公社黨委對榆樹村大隊黨支部是高度信任,全力支持的。支部書記顧青山同誌年長些,工作銳氣差些,但原則性強;副支書於大牛同誌根正苗紅,工作積極,鬥爭精神強,階級覺悟高,支部的工作,大隊的工作主要是他在抓。要依靠他們。另外,我聽說,你回村以後,沒在隊裏參加集體勞動,出去跑運輸,搞自發了。”周恒順說:“我出去跑遠輸,給生產隊增加收入,是大隊生產隊批準的,不能算‘自發’。”石書記不耐煩地說:“好,不算就不算吧。但是,我鄭重地提醒你,一定要尊重和服從大隊黨支部的領導,有問題找他們解決。不要動不動上公社跑。你很有活動能力,你兄弟這件事,縣裏也來電話了。”周恒順說:“我沒找過縣領尋。”一邊心裏想,一定是大爺去縣裏找了,石書記說:“那就不說了。你弟弟的事,我會責成顧青山同誌他們調查處理。一時調查不出結果,就等‘四清’中再查。好,你回去吧。”周恒順走出石書記辦公室,走出公社院兒,天晚了,不能送貨了,他把車放好,慢吞吞地往家走。天上不知什麽時候被黑雲蓋嚴了,涼颼颼的秋風刮得樹上的黃葉刷啦啦響,黑老鴰不安地飛來飛去,相互追逐著,不時發出淒涼的啼聲。一陣涼風刮來,周恒順打了個“激靈”,他覺得從頭涼到腳,最主要的,是心涼透了。於大牛凶巴巴的眼光,石書記冷森森的眼光,不停地在他麵前變換交替,他身上發毛,他覺得對於他們兄弟兩人來說,經過於大牛,再到石書記,他們的天徹底陰合了,不會有光明了。他恍然覺得他和石頭兒被很多人圍了起來,大家對他倆指指點點,人人眼光都像於大牛和石書記一樣凶巴巴的,冷森森的,同情他們的人都低垂著腦袋,不肯正視他們。他覺得他們落入了冰窖裏,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一種強烈的無助,無奈和無力感充溢了全身,讓他難於呼吸。石頭兒一輩子完了,石頭兒和換子兩人的幸福前景也完了,看樣子,他為石頭兒討個公道,要個“說法兒”的願望也要落空了。從今往後,人們會更加覺得他兄弟們好欺負了,天地之大,卻沒有他們兄弟可以說話講理的地方,這種時候,周恒順往往會想起“另冊”,想到他弟兄們身籍“另冊”,他們怎麽還指望什麽公道呢?顧青山和石書記都說讓他們等“四清”運動,“四清”又會怎麽樣呢?周恒順心灰意冷,不敢抱什麽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