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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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31(發人到中年)

(2015-05-18 16:44:21) 下一個

31

酸棗嶺是個丁點兒大的小山村,村裏不論誰家有丁點兒小事,不出半天村裏各家各戶就都知道了。而郭有江在酸棗嶺算是個著名人物,他家的事情自然更為大家所關注,傳播得更快。郭有江從解放軍複員來家,已經不是小青年兒了,又是小山莊兒裏的窮人,找媳婦兒,眼眶子自然不能高了,壓根兒就沒尋思過找黃花大閨女。也是機緣湊巧,本區平原地兒榆樹村和郭有江一起被抓壯丁當了“國軍”死在戰場上的周繼業的寡妻苦妮兒因受村幹部欺侮被迫“走主兒”,經人說合,郭有江找了她,還帶了來個四、五歲的小子,叫石頭兒。苦妮兒不但模樣兒出眾,更兼善良,賢慧,勤勞,郭有江忠厚,正直,兩口子過得和和美美,生養了小珍、小玉兩個恰似苦妮兒“翻版”的女孩兒,可惜沒個兒子。雖然小石頭兒一年年長大,郭有江待他不是己出,勝過己出,村裏人說,郭有江也算是兒女雙全了,但有人說,那石頭兒是“帶犢子”,不是他的種,是白搭的,怕是在酸棗嶺待不住。還真讓這些人猜中了,這石頭兒才剛剛十五歲,雖然長得高高的個子,但仍然單瘦,沒脫孩氣,卻要認祖歸宗,離開酸棗嶺,回老家榆樹村了。這事兒在酸棗嶺算是個不小的新聞,村裏人議論紛紛,有的說,這麽好個兒子留不住,郭有江是沒兒的命啊;有的說,別人的肉

,怎麽也糊不到自個兒身上;有的說,這周家人在榆樹村吃不開—不然苦妮兒也嫁不了來,石頭兒還非回去不可,這小子有種。人們議論來議論去,不過是“閑談末論”,畢竟事不關己,那郭有江有兒沒兒,有“後”無“後”,跟旁人有啥關係?但是,石頭兒要走的事,對於他的小學同學,郭有江一個本家哥哥的獨生女兒換子,卻非同小可,她聽說了這件事,心急火燎,她想去郭有江家找石頭兒問問,被老爹擋下了:“你毛毛地跑去問,算什麽事兒?石頭兒要走,你能拽住他了?”沒能去郭有江家,這天傍晚,換子去挑水,在井台子上等著石頭兒,不大會兒,石頭兒挑著空桶來了,放下空桶,就彎了腰,要先幫換子提水,換子說:“石頭哥,你先別慌著給俺打水—俺用不起你。我有話問你,聽說你要回榆樹村了,真的假的?”石頭一愣,說:“那還能假?真的。”換子說:“怎麽不跟俺說?”石頭說:“大爺和娘不願意讓我走,我管誰都沒說。”換子說:“你不說,莊裏人怎麽知道的?”石頭說:“前兩天,莊頭上有個五保戶老頭子死了,大爺幫忙辦喪事,喝了幾盅酒,說出去了。”換子問:“石頭哥,咱酸棗嶺哪裏不好,非得走?”石頭說:“酸棗嶺沒點兒不好,可是我非走不可。”換子問:“那為什麽?”石頭兒說:“我是榆樹村周家的後代,俺娘過來時,我小,離不開娘,現在我長大了,當然要回自已的家。”換子又問:“這裏有你的娘,不是你自己的家嗎?”石頭兒說:“也是自己的家,可是不一樣。換子,你是小閨女家,不明白這裏邊的事兒,別問了。反正我非走不可,一定要走。”換子問:“走了,還回來不?”石頭笑了,說:“瞧你說的,怎麽不回來?俺娘,俺妹妹在這裏,我能不回來?大爺對我沒有再好的,我也得常回來看他。換子,我不是沒良心的人,我不會忘了酸棗嶺的。”換子臉通紅,說:“就為這些?就沒想過換子妹妹?……俺從心裏不願意你走。”設著,眼裏冒出了淚花兒。石頭兒慌了,說:“換子,別這樣,別難受。我保證走了常回來。”換子哭著說:“你說的好聽,再回來就不一樣了。俺有江叔還有俺大大,兩家就指望你哩,……你要走就走吧。……”說完,彎腰拿水筒和井繩打水,石頭兒要替她打,她也不讓,氣鼓鼓地打了兩桶水,挑起來,一溜煙跑了。石頭兒在後邊喊:“換子,慢點兒,別摔倒了。”換子頭也不回,撂回一句話:“摔倒就摔倒,不用你管。”

幾個月前,郭有江崴了腳脖子,不能下地走路,他閑不住,坐在炕頭上,紮了幾十把笤帚,說等腳脖子好了,拿到年集上去賣,還沒進臘月,他的傷好了,又像當兵的那樣走路了,臘月十三一大早就去趕集賣笤帚了,天黑了,還沒回來。石頭兒放工來家,娘正在飯屋裏做飯,石頭過去問:“大爺去趕集還沒回來?”娘說:“他挑著他紮的那幾十把條帚,想賣了,買過年的東西,這種年頭兒,許是沒人買,天這時候了,還沒回來。這人就是死腦筋,賣不了,條帚還在,挑回來算了,非得賴在那集上?”石頭兒說:“要不我去迎迎他?”娘說:“又不是多麽沉的東西,不用迎他,再說,好幾條岔路,也沒法兒迎。我估摸著,一會兒就該回來了。”石頭兒替娘燒鍋,一邊拉風箱,一邊說:“娘,我回榆樹村的事兒,大爺願意了嗎?”娘說:“他還是不肯讓你走,他讓你自己跟他說,他要勸勸你。小兒,非走不行?”石頭兒說:“娘,過完年我虛歲十六了,是得走了。”娘說:“你走了,這邊兒光剩下你兩個妹妹,那邊兒有你哥,我去跟你奶奶說說,你別回去了,行不?”石頭兒說:“不是奶奶讓我回去,你也別去跟她說,別讓她受難為。俺哥明年考大學走了,奶奶跟前就沒人兒了,我說什麽也得回去。”娘說:“要不先等等,要是你哥考不上大學,你就別回去了,行不?”石頭說:“那我還是得回去。俺哥念書念得就知道講理—禿子兄弟們是講理的?那些壞貨見俺哥在外頭上了十幾年學,到了沒脫了回村當社員,肯定得欺負他。我得回去給他打幫架。”娘說:“小兒,你是回去跟人家打架的?那不是給你奶奶惹事兒啊?”石頭兒說:“不是要回去跟人家打架,是要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日子。小小不然的,別人能忍,咱也能忍。可是,要是有人踩在咱頭上拉屎撒尿,就不讓他。娘,你不用害怕,周家一不是地主,富農,二不是反革命,俺大大讓國民黨抓了壯丁,死外頭了,共產黨也沒定他個什麽罪過,禿子兄弟們拿這個壓製人,俺兄弟們不能瓤了,他們是吃柿子揀軟的捏,你越瓤,他越覺得好欺負。”娘說:“小兒,娘知道,你打小兒就有誌氣,我攔著你不讓你走,也對不住你大大,走就走吧。我在這邊,也沒給你大爺拉扒個兒子,覺得對不住他。”娘說著說著就哭了,石頭兒也掉下淚來,說:“娘,你別哭。你哭天抹淚的,我怎麽走?你放心,我跟俺哥兩個人,保證孝順你們二老。今晚上我就跟大爺說。”娘歎口氣,說:“要說就說吧。”

晚上,妹妹睡了,娘在煤油燈底下納鞋底,大爺坐在屋當央紮笤帚,石頭幫他捋高梁“苗子”,石頭問:“大爺,你原先紮的那些笤帚都賣了?好賣不?”大爺說:“這年頭兒,人餓得向死不望活,誰還顧得上打掃衛生?天又冷,我在集上凍得合合撒撒,蹲了半天沒個人問。到了過晌午,我就一總挑著去了供銷社,我部隊一個戰友在采購站,三毛錢一把,一共三十五把,給了十塊零五毛錢,還管了我一頓飯。我再紮點兒,還去賣給他們,弄倆零花錢。”石頭說:“那還真不孬。”大爺說:“不孬什麽?自己賣,能賣四毛一把,這得少賣三塊多錢哩。”娘說:“那也比凍一天賣不出去強。”大爺說:“那倒也是。”石頭鼓起勇氣,試試量量地問:“大爺,這個月二十,我想回榆樹村。二十三不是小年兒嗎?我想回去陪奶奶過小年兒。”大爺裝作不懂,說:“那還不容易?回去就是。連大年也陪奶奶過了,過了年,隊裏開工,別耽誤回來上工就行。”石頭說:“大爺,我是說,‘回去’,就是真‘回去’了,回榆樹村當社員,陪奶奶過日子了。我的戶口本來也沒起過來。”大爺放下手裏正紮著的笤帚,說:“戶口不戶口的無所謂。這邊一直分給你口糧。”石頭說:“我知道。”大爺問:“石頭兒,你上酸棗嶺來的時候是幾歲?”石頭說:“五歲。”大爺問:“你現在多大了?”石頭說:“過了年就十六了。”大爺說:“你來了十年了。這些年大爺待你怎樣?”石頭說:“大爺待我比親爹還好。”大爺問:“大爺拿你當外人了嗎?”石頭兒說:“沒有。”大爺又問:“你在酸棗嶺過得不痛快?”石頭說:“沒一點兒不痛快。”大爺再問:“酸棗嶺有人欺負你嗎?”石頭說:“沒有。”大爺緊逼著問:“那你為什麽非得回榆樹村?那邊兒有你哥哥,你在這邊兒多好?就是不願意跟我當兒,你反正是你娘的親兒啊。別回去了,行不行?”石頭說:“大爺,我不是不願意跟你當兒,俺娘也不願讓我走,可是我是個男人,是周家的人,我已經長大了,必須回周家。我知道,我回榆樹村,不論俺哥回不回家,我都得受氣受罪,有的壞貨會把俺弟兄看成眼中釘,肉中刺,日子比在酸棗嶺難過十倍。可是,我鐵了心要回去了,就算不走,也安不不心了。大爺,你不知道,我長大了,聽俺奶奶給我啦俺周家那些事兒,我心裏那個滋味兒,甭提有多難受了。我知道,大爺不願意讓我走,是對我好,疼我。我要不走,大爺還得給我操心蓋屋,娶媳婦兒,可是我不能光圖希這個,我長大了,要是不回去,對不起俺大大,俺奶奶。……大爺,這些年,你那麽疼我,現在,我非走不可,太沒良心了。我知道,我走了,你和娘都會很難受。可是,我的心已經活了,不走不行了。大爺,娘,你二老就放我走吧。”石頭一邊說,一邊不住抽咽,娘也在旁邊陪著落淚,大爺眼睛裏也噙滿淚水,說:“石頭兒,我知道你是個孝順,重義氣的孩子,你非走不可,大爺不強留你。大爺是沒兒的命。”說完,竟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用兩手捶打自己的兩腿。石頭“撲通”跪在大爺跟前,說:“大爺,你這樣說,我就不走了。”郭有江止住哭泣,說:“石頭兒,大爺舍不得你走,心裏難受。可是,大爺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大爺放你走,你對你奶奶、你過世的父親有這份孝心,大爺讚成你,成全你!”石頭說:“大爺,娘,你二老放心,我就是走了,還是你們的兒子,兩邊老的我一樣孝順。”郭有江說:“石頭兒,你一定要走,大爺囑咐你兩條兒:頭條兒,你回榆樹村,是回去孝順你奶奶,幫你哥過日子,不是回去打架的。凡事兒,不光不離兒的就行,別太較真,別認死理。有不公的事,別出頭兒去鬧,路不平眾人踩,個人受點委屈,能忍就忍,吃虧人常在。確實讓人家欺負得沒法兒過了,你也別自己鬧,來找大爺,大爺去幫你,天下總有主持公道的地方;第二條兒,你跟小換子從小很投緣,她聽說你要走,找我和你娘幾回了,還哭天抹淚的,換子她爹也挺不舍得,你回去了,歲數一年年大了,遇見再好的姑娘,不許動心了。就這兩條兒,能應下不?”石頭兒說:“大爺,頭一條兒,我聽你的,可是,真的遇見什麽事兒,確實氣人,也沒法兒保證不說個一句半句的,反正盡量忍著。甭管怎麽著,我不無事地惹事兒,不讓奶奶和你二老替我擔心。第二條兒,我才十五、六,換子比我還小,都還是孩子,還早著哩。我先說下,俺家在榆樹村是吃氣的布袋,我真怕換子跟著吃氣,受罪。換子大了,找了更好的對象,我不反對,隻要她能過好就行;換子不另找人,我誰也不會找。你們當老的的作主讓我找換子,我聽你們的。”

臘月十八,郭有江又去趕大集,找供銷社的戰友走“後門兒”買回來二斤豬肉,還讓石頭娘殺了一隻雞,把換子和她大大喊過來,一塊兒吃飯,給石頭兒送行。吃飯的時候,郭有江說:“石頭,今天,你這個大爺,我和你娘,你換子妹妹給你送行。我朝你伸大拇指。”郭有江轉頭對換子大大說:“哥,石頭兒年少誌高,是個有種的孩子,他是周家的人,要認祖歸宗,咱滿心裏不舍,不舍也得舍。咱以後得幫他,巴望他回到自己老家,孝順奶奶,有出息,過上好日子。今天再說好,不論誰,連小玉她娘,都不許掉淚,石頭回去不容易,咱得給他長勁壯膽!”一邊吃飯,喝酒,兩個大爺都囑咐石頭兒一些話,苦妮兒忙著伺候大家,眼圈兒紅紅的,說不出活,眼淚要掉出來了,趕緊借故兒離開飯桌兒,擦擦眼淚再回來。換子給有江叔,自己大大和石頭兒倒酒,兩隻眼淚汪汪的不離開石頭兒,石頭兒低著頭,躲閃著換子的目光。石頭給有江大爺,換子大大,娘敬了酒,自己也喝了兩盅,臉變得通紅,突然跪下,給娘和兩個大爺磕頭,說:“我來酸棗嶺十年了,你們把我拉扯大了,我倒要走了。我對不起你們。可是我又不能不走。你們的恩情我忘不了,我走到哪裏,還是你們的孩子。”換子大大彎腰拽起石頭兒,說:“大爺知道,你該回去,你是好孩子。”換子也伸手拽石頭兒起來,哭著說:“石頭哥,你就不能不走嗎?”又回頭對郭有江說:“叔,你找人想想辦法兒,讓那邊奶奶和哥哥把家搬咱莊兒來,石頭哥不就不用走了嗎?”郭有江說:“那邊奶奶能同意嗎?就算同意,咱也辦不到啊。”換子大大說:“換子,別說小孩子話了。”換子哭著說:“那就沒辦法兒了,石頭兒哥非走不可了?”小珍、小玉見換子姐姐哭,也哭起來,偎到石頭兒跟前,搖晃著他的胳膊,說:“哥,俺不讓你走,不讓你走。……”石頭兒忍不住也哭了,娘早就哭成了淚人兒。郭有江說:“換子,跟你大大回家歇著吧。小珍,小玉,別哭了,睡覺去。石頭兒走不走,再慢慢商量。”

臘月二十一大早,小珍、小玉上學去了,郭有江慌著把從供銷社買回的豬肉,自家的兩隻雞,從山上采的幹蘑菇,還有自己在偷開的小荒地上種的南瓜,花生,地瓜,石頭兒的口糧—幾口袋地瓜幹兒,一袋玉米,還有石頭的被褥,裝到小推車上,他要送石頭去榆樹村,回自己家了。車裝好了,郭有江把石頭喊到北屋裏,拿出一件軍大衣,說:“石頭,大爺也沒別的什麽給你,這件軍大衣,是我複員的時候,連長送給我的,我也沒舍得穿,送給你。冬天幹活兒,天涼時晚上看坡,上外邊兒出夫,你就帶上它,又能穿,還能當壓被子蓋。”石頭說:“大爺,我不要。你留著,也是個紀念。我穿了就糟蹋了。”娘說:“大爺給你,你就拿著吧。”郭有江說:“別推三阻四的了,幹脆,現在就穿上。”說著,就把軍大衣給石頭穿上。 娘說:“你爺倆兒快走吧,走晚了,那兩個妮子回來,你們走不素靜。”石頭兒推起小車兒,郭有江在後頭跟著,正往院外走,小珍、小玉放學回來了,兩人一個抱著石頭兒,一個擋著小車兒,哭著不讓走。小珍說:“娘,你誑人,讓俺去上學,叫俺哥走。”娘說:“你哥不走。你大大和你哥去給奶奶送年貨,你哥幫奶奶幹兩天活兒,就回來。快點兒,別胡鬧了。晚了,你大大回來摸黑路。”兩個閨女這才鬆了手,嘴裏還嘟囔:“娘,你可不能哄人。”石頭眼裏含著淚,推起小車兒,和大爺一起上路了。兩人出了莊兒,突然聽見換子在後頭喊:“石頭兒哥,叔,你們怎麽偷偷走?……石頭兒哥,你什麽時候再回來?你可要常來呀。”石頭兒停住小車兒,回頭喊道:“換子,我會常回來的。天冷,你快回去吧。”郭有江說:“石頭兒,快走,別迂磨,依著迂磨,沒完。回頭小珍小玉再追了來,咱今天就走不成了。”石頭兒彎腰推起小車兒,兩人急急忙忙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往前走。走出去裏多路,快到平路了,石頭兒回頭看,見村頭兒嶺崗兒上,一棵老酸棗樹下邊,一個大閨女—是換子和兩個小閨女—是小珍和小玉—還在看著他們哩。郭有江說:“快走咱們的,別管她們了。”兩人走到嶺下邊了,已經看不見換子她們了。石頭突然放下小車兒,回頭望著山半腰裏的酸棗嶺村,村子後邊一個個灰褐色的嶺頭,石頭兒屈膝跪下,朝著山村和群嶺,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對郭有江說:“大爺,咱走。”

石頭兒和郭有江到家的時候,奶奶正在屋當央搖著紡車紡棉花,看見他們,忙扶著跟前的小板凳兒站起來,說:“剛才一隻花喜鵲兒在院門外楸樹上吱喳地叫了好一陣,我心裏說,許是酸棗嶺那邊兒要來人,這不你爺倆兒還真來了。”郭有江和石頭兒問候了奶奶,兩人忙著卸了車,往屋裏搬東西。奶奶說:“他大爺回頂回上我這裏來,就搬半個家來。”郭有江說:“大娘,要不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胡敗壞,把果木子樹幾乎砍光了,要不是公社派來的工作組那些不吃人糧食兒的黃子毀我的小開荒兒,我還能多收好些,還能給你老人家多帶點東西,現在餓死人了,聽說要多給點兒自留地,下一步小開荒兒也能放開,明年興許好過一點,我再多給你送。”奶奶說:“讓石頭兒拾掇吧,他大爺快坐下喝口水。”郭有江進屋坐下,接過奶奶給倒的水喝幾口,說:“大娘,這回我不光是給你送東西,還把石頭兒這個大小夥子給你送回來了。石頭兒上我那裏去的時候,才跟床沿那麽高,這回來,快頂著屋門口了。大娘,石頭兒一心要回來孝順你老人家,我舍不得,也得舍,你這邊兒更得用人,我就不強留他了。”奶奶先是一愣,旋即笑得滿臉皺紋開了折兒,說:“他大爺,你跟苦妮兒真舍得?”郭有江說:“大娘,石頭兒是你老人家的孫子,俺舍不得也得舍啊。石頭兒長大了,哭著喊著要回來,俺們心裏再不情願,也成全他這份兒孝心。”奶奶眼圈兒紅紅的,說:“他大爺,你把孩子替我拉扒大了,能幹活兒了,給我送回來了,這叫我說什麽好哎。”郭有江說:“大娘,你啥話也不用說,要不是你和苦妮兒看得起我,我一個窮當兵的老半貨子,也不能成家子人。讓石頭兒回來,應該。”奶奶對石頭兒說:“石頭兒,多咱也不能忘了你大爺的大恩大德。”石頭兒點點頭,說:“奶奶,我知道。”

吃過中午飯,郭有江要回酸棗嶺了,石頭推起空小車兒送他。到村外了,石頭兒還往前走。郭有江說:“怎麽著,石頭兒,想再跟我一起回酸棗嶺?”石頭兒說:“大爺,你一個人孤吊吊地回去,我心裏不是個味兒。”郭有江說:“看不出你這個粗粗拉拉的小子,還這麽重感情。說書唱戲的不常說一句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嗎?咱爺們兒該分開就得分開,棒子秸沒有兩頭兒甜的。沒事兒,大爺想得開。”石頭兒說:“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兒,一邊一半兒。”郭有江說:“到底是個孩子。別說傻話了。來,把小車兒給我。你回去吧。”石頭兒很不情願地把小車兒給了郭有江,說:“大爺,你腳脖子剛好,歇歇著走。”

石頭兒回老家的消息很快在村裏傳開了。老頭兒、老太太見了程兆蘭,就說:“二孫子回來了?你大孫子上高中,不久就得上大學了;二孫子長得人高馬大的,過這個年,吃好吃孬都高興。你老人家是有福的。”程兆蘭說:“石頭兒長得是叫人喜,孩子非得回來孝順我,跟他哥當膀子,真不孬。端陽上大學?那還在鏡兒裏照著哩,說不準的。甭管怎麽著,有這兩個大孫子,我老嫲嫲子心裏有柱樁兒。”石頭兒回來,杏兒一家格外高興。杏兒說:“石頭兒哥,端陽哥從夏天就說你回來,俺大大俺娘常念叨,這回可回來了,太好了,俺端陽哥不孤單了。”禿子兄弟聽說了,說:“他娘的,苦妮兒這個小娘們兒,讓她那‘帶犢子’兒回來了,真邪門兒了。咱大隊又添張嘴。”禿子他老父親於拴柱罵他:“你兄弟們胡唚什麽?什麽‘多張嘴’?人家孩子不出力,白吃飯?人家孩子回來,是有良心的。不像你們倆,吃人飯不拉人屎。”

臘月二十三,中學放年假了。周恒順到黑天才來到家。奶奶說:“我剛才還跟石頭兒念叨你。等著你回來,咱好辭灶,多少年了,你兄弟倆沒一起過年了。”奶奶用酸棗嶺送來的粘米麵兒做了粘糕,用地瓜熬了糖稀,沾在山楂上,供在飯屋裏灶王爺神像前,點上香,奶奶禱告說:“灶王爺,又是一年了,這一年你都看見了,吃食堂這兩年,冷了你老人家,這不食堂散夥了,好歹回來自已做飯了,天天吃糠咽菜,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你到了天堂上,給老天爺好好說說,來年好歹風調雨順的,地裏多打點兒糧食,別讓莊戶人挨餓了。你老人家可別說咱人間那點子胡鬧騰的事兒,讓老天爺生了氣,俺更沒好果子吃了。你老人家升天吧,到年除夕,再回來,咱一起過年。灶君走好,上天言好事,回宮保平安。”奶奶讓石頭兒從鍋頭後邊牆上揭下被煙熏得黑乎燎拉的灶君像,在灶前點燃了,祖孫三人在香火前鄭重其事地磕頭,恭送灶君上天。周恒順一邊跟著奶奶叩頭如儀,一邊想起在一本書裏看過的,西方,中東不少民族信一神教,中國人沒有那種專一的,虔誠的,堅定的宗教信仰,而是信多神,泛神,不但冥冥之中有傳說中的以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夫婦為首的天宮係統,以佛陀為尊的佛國係統中的諸多神佛,還有曆史人物或民間傳說人物因德行高尚,功業超凡而得道成仙的一幹神仙,而且中國人相信,“頭頂三尺有神靈”,世間萬物皆可成仙成神。而中國人對神靈的信仰,常常表現得幽默,達觀,戲謔,狡黠,實用主義,俗謂“家裏有病人,不得不信神”,事到臨頭抱佛腳,對神靈也來“用著你靠前,用不著靠後”,對神靈的禮拜常常表現得像世人對官長那樣請益,賄賂(而社會上人們對官長,有用的人送禮,“走後門兒”辦事兒,則是把所求的人當神供奉),有時,世人還對神靈搞點兒欺、瞞的小把戲,像用粘糖之類的食品供灶神,就是要把他的嘴糊上,防止他到玉皇大帝麵前亂說活,拿各家各戶的“陰暗麵兒”去告狀,而豈不知,如果嘴被糊上了,不是連“言好事”也不行了嗎?這些事兒,是經不起邏輯推理的。人世間臣民報喜不報憂,居高位者高高在上,弊目塞聽,“官僚主義”那一套,同樣通行於神仙世界。這也算是人神同理,傳統久遠,淵源流長了。

過罷小年兒,奶奶吩咐周恒順領著石頭兒到大隊部辦回村的手續,就是登上“卯薄”,開春好到生產隊幹活兒,麥季分口糧。兄弟兩個到了大隊辦公室,大隊支書顧青山和陳會計正在商量安排全大隊社員人數統計的事。因為去年一年,村裏又有不少人正常(?)或“非正常”死亡,新添的倒廖廖無幾。上級要求一定要提前搞好統計,防止生產隊弄虛作假,領空頭糧。因為同樣多的糧食,人口少了,人均分配口糧就會多一點,這對社員很重要,上級麵子上也好看一些,甚至心理兒上也舒坦些。也許兩位大隊幹部交談的是個沉重的話題,周恒順見顧、陳兩人,在光線陰晦的辦公室裏,灰褐的麵容,滿是憂色,也明顯見老了。看見周恒順和一個跟他模樣兒相仿的半大小夥子走進來,兩位村幹部臉色活泛起來,忙讓他們坐下。周恒順說:“青山爺爺,陳叔,你們忙著哩。”石頭兒也跟著喊“爺爺”和“叔”,顧青山問:“端陽,你放年假了?這個孩子莫不是……?”周恒順說:“爺爺,這是俺兄弟,石頭兒,大名兒叫周恒和。”顧青山說:“噢,是石頭兒,幾年不見,長成大小夥子了。好,好,好。”周恒順說:“酸棗嶺是個小山莊兒,上學得往外莊兒,他書沒念好,路沒少跑,個子長得快,眼看攆上我高了。”顧青山說:“好,成整勞力了,能給你娘掙工分兒了。你兄弟倆有事兒?”周恒順說:“爺爺,石頭兒長大了,要回自己家,回咱大隊來。他走的時候還沒入社,五八年以後實行戶口了,他也沒起戶口。奶奶讓俺來找大隊,給他登上名兒,好派活兒,分口糧。”顧青山說:“那好呀,歡迎。反正他也沒起戶口,還是咱大隊的人,陳會計,你在三隊的花名冊上,程兆蘭這一戶,再加上石頭兒的名兒,叫什麽?噢,周恒和。哥叫恒順,兄弟叫恒和。和和順順,好名字。你們來得正巧兒,大隊馬上就分麥子—上級通知,要保證社員過年人人都吃上餃子。咱大隊沒麥子了,公社裏從糧所給撥了來,每口人三斤,你娘仨兒分九斤麥子。”周恒順說:“謝謝爺爺,謝謝大隊。這樣就行了吧?俺回去。”顧青山說:“於大牛上公社開會去了。他是大隊長,他兄弟二車也是大隊幹部,還兼著分管你們三隊,石頭回來的事兒,你兄弟倆也 給他兄弟倆說一聲兒。這樣好一些。”回家的路上,石頭兒說:“我這些年不在家,他們不分給口糧,過年分給三斤麥子—還不夠塞牙縫兒的,你還說‘謝謝’。哪來這麽多禮數兒?”周恒順說:“顧青山和陳會計都是好人,沒欺負過咱—就是對舅老爺那樣的四類分子,也公事公辦,莊鄉還是莊鄉,從不無事地欺負人。咱雖然在村裏處境不好,但對大、小隊幹部還是要尊重,以禮相待。”石頭兒“哼”一聲,說:“道道兒不少。俺在酸棗嶺沒這點子講究。”周恒順說:“那不一樣。那邊兒有大爺撐著,他是複員軍人,共產黨員;咱這邊兒正好相反,咱大大是國民黨兵,還死在戰場上了,人家能平等待我們,就不錯了。石頭兒,你得注意。”石頭兒說:“該咱兄弟倒黴。大禿子是大隊長,二禿子是大隊的官兒,還兼著管咱三隊,怎麽也躲不開他兄弟們。”周恒順說:“他們成份好,從土改往這就當幹部。咱跟於二車住的近,是一個生產隊。這是沒辦法兒的事兒。反正就是幹活兒,掙工分兒,分口糧,咱不惹他們,他們也沒理由無事地欺壓人。小心點就是。”晚飯後,周恒順帶石頭兒去於大牛家。石頭兒說:“你自己去跟他說說就行了,我不願上他兄弟門兒裏頭去。像在他們下巴頦兒底下討漏水喝。”周恒順說:“我臨時還在學校裏,還是你和他們見麵兒,打交道多。還是一塊兒去吧。”石頭兒強捏著鼻子跟在周恒順後頭去了於大牛家。於大牛住在土改分得的江家一個房子裏。到他家的時候,大門大敞著—也許是年關將到,敞著大門便於社員來送禮吧,於栓柱正在廚房裏忙著做豆腐。燈影兒裏,老頭子端了一大盆泔水往糞坑走,周恒順忙對他說:“栓柱爺爺,你老人家好。看清了嗎?我是端陽,這是俺兄弟石頭兒,他回來了,來找俺大牛叔報到。”於栓柱忙潑了水,回頭放下大盆,把兄弟倆拽到廚房門裏邊,圍著石頭兒轉了兩三圈兒,像在牲口市上相看小馬駒兒似的,看一陣,煞白的胡子一撅一撅的,連聲說:“好,好,好,石頭兒也長成大人了,認祖歸宗回老家了。你奶奶可得高興了。孩子,來,吃熱豆腐。”說著,拿刀切下兩塊豆腐硬往兄弟倆嘴裏填,兄弟倆隻好吞下豆腐,燙得直裂嘴。兄弟兩個上了堂屋去見於大牛。屋裏八仙桌上點著玻璃罩子煤油燈—像城裏機關幹部人家似的,亮亮堂堂,於大牛已經聽見他兄弟來了,但佯作不知,大模大樣地坐在大戶人家那種椅子上,人模人樣地在“看”文件—他小時候在程家私塾裏念過兩年書,認識幾個字。兄弟倆進了屋,於大牛仍低著頭看文件,一隻手夾著洋煙卷兒,煙卷兒冒著嫋嫋白煙兒。周恒順兄弟站到他跟前,周恒順說:“大牛叔,你忙著呢。”於大牛這才“驚覺”了似地,抬起頭,兩隻“牛蛋”眼用審視的目光看看周家兄弟倆,說:“在公社開了一天會,布置一九六一年春季生產,我看看文件,好給大隊黨支部傳達。端陽,你怎麽來了?”又指著石頭兒,問:“這個是?”周恒順說:“這是我兄弟石頭兒,石頭兒,喊‘叔’。”石頭不情願地低聲喊了聲“大牛叔”,於大牛說:“噢,是石頭兒,走的時候才那點兒買賣兒,這長成大人了。你兄弟倆有什麽事兒?”周恒順說:“俺兄弟大了,要回咱大隊了。俺奶奶讓俺找大隊登上名兒,好幹活兒和分糧。”於大牛裝作考慮了一下的樣子,拉著慢腔說:“石頭兒從酸棗嶺回來?這事兒得通過公社,轉戶口,不是說一聲‘回來’,就回來了。哪能這麽隨便?也不是趕閑集,聽說書。”石頭兒急了,說:“我是回自己家,你怎麽這麽個說法兒?”於大牛牛蛋眼脹紅了,說:“小小的孩兒,我怎麽說法兒,還用你教不成?”石頭兒氣咻咻地說:“你……”周恒順用力拽著石頭兒,說:“石頭兒,你別吱聲。大牛叔,你別生氣,石頭兒年紀小,不懂事。你聽我解釋。俺娘和石頭兒上酸棗嶺的時候,還沒入社。共總也沒起戶口。俺娘的戶口起到酸棗嶺去了,俺兄弟因為說好長大了還回來,他的戶口就一直沒往那邊起,還在咱大隊。”於大牛說:“那口糧呢?”周恒順說:“按說咱這邊兒該給石頭兒分口糧,可是一直沒給。人家酸棗嶺從入社就給石頭兒分口糧,咱也不能要雙份兒。這回石頭兒回來了,就得咱這邊兒分給口糧了。”於大牛不情願地說:“那……這事兒我得先向顧書記匯報,你們聽信兒吧。”周恒順說:“俺白天上大隊,給青山爺爺和陳叔說了,青山爺爺讓陳叔給填上名兒了。還說這回分過年的麥子就有石頭兒的了。”於大牛氣鼓鼓地說:“你兄弟倆已經給大隊書記說好了,還找我囉囉什麽?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找囉嗦嗎?”周恒順說:“青山爺爺讓我跟你和二車叔再說說。”於大牛不耐煩地說:“就他周到!好了,那就這樣吧。”周恒順說:“大牛叔,俺兄弟還小,不懂事,以後回咱大隊了,有什麽說的、做的不對的地方,你多批評。”於大牛惡狠狠地看了石頭一眼,石頭正氣得兩眼冒火,於大牛說:“該管的,不用說,我也要管,至予批評嘛,那還要看聽不聽。”周恒順說:“石頭兒是咱大隊的社員,你又是長輩兒,他必須得聽。叔,沒別的事兒,俺就回去了,耽誤你一大會子。”於大牛說:“好,走吧,我不送了。”話沒說完,就又低頭看文件了。兄弟兩個出了堂屋,見於栓柱還在廚房門口站著。周恒順說:“爺爺,俺回去了。得空兒上俺家串門兒。過了年,俺兄弟倆去給你老人家拜年。”於栓柱顫聲說:“好孩子,快走吧。大會子不回去,你奶奶掛著。”周恒順兄弟出大門走了,於栓柱就在院子裏開了腔:“大牛,你個混貨,人家石頭兒跟他娘走了,大了,認祖歸宗,回老家,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看你那個熊樣子,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還讓人家找公社,你怎麽不讓他找毛主席去?人家顧青山,陳會計二話沒有,痛痛快快答應了,人家那才是人辦事兒的來頭。人家再來找你說說,是眼裏有你。你倒好,拿你當人你沒個人樣兒,你難為人家沒爹沒娘的孩子做什麽?人家孩子到你跟前,看你那架子擺的有多大。別忘了,驢子、馬架子大了值錢,人架子大不值錢。你小子別覺著當指甲蓋兒大點的官兒,就燒得不行了。別忘了,‘頭頂三尺有神靈’,咱還得指望小孩兒們往上長哩。就算不念暗樓程家對咱的恩,咱總得為自家孩子積德吧。”於大牛媳婦兒說:“大大,你狠嚼他。天天讓他氣個半死。好了,你老人家忙活了大半天了,累壞了,又生這份子閑氣。快消消氣,吃飯吧。”老頭子說:“生這場氣,氣都氣飽了。大牛媳婦兒,我跟你說過不少回了,人家程家是地主不假,可是人家對咱於家有恩。剛才來的倆孩子他奶奶程兆蘭當年待我跟親姐姐一樣。咱對人家,不能看顧,不欺負人家行不?”於大牛媳婦兒說:“好了,大大,什麽話也別說了。於大牛孬好是你的兒,一拃不跟四指近,你也別老看他不順眼了。孬好他也是榆樹村的個人物頭子了。咱吃飯吧。”於拴柱說:“吃什麽飯?不吃了。剛生完氣,吃了飯不好受。”說完,到廚房裏拿了自己的旱煙袋,氣哼哼地走了。老頭子前腳出了大門,於大牛媳婦兒就在院子裏嘟囔:“哼,這死老頭子,胳膊肘子往外拐,沒見過這樣兒的。叫吃飯,不吃,不吃拉倒兒,不吃省下。”又走進堂屋,說:“怎麽祥,大官兒?好人讓人家顧青山和姓陳的為了,人讓你給得罪了,你老爹也讓你氣跑了。這回舒心如意了?我早就聽人家說了,你那幾年,想人家苦妮兒的好事兒,沒撈著,人家苦妮兒惹不起躲得起,‘抬身’走了。你咽不下這口氣,見著人家的孩子也不順眼。人家孩子心裏不知道多恨你哩。你算什麽髒心爛肺的玩意兒。”於大牛虎起臉,說:“你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抽你。你知道哪裏的事兒?,程家是地主,周家是破落地主,兩個孩子他大大是國民黨兵。越是當年程家對於家人好,我越得對他們狠,這叫‘站穩立場’,‘劃清界線’。不然我能當上幹部?你娘娘們們兒的懂什麽?少跟我攙活!別胡囉囉了,快弄飯我吃。我吃了上大隊有事兒。”

周恒順兄弟倆回到家,把去於大牛家的情況說給奶奶聽了,奶奶說:“你栓柱爺爺是好人,共總不忘記你老姥爺家的恩情;禿子兄弟倆沒再壞的,可他們有上級撐腰,顧青山都讓他們三分。石頭兒,你可不能惹他們。路不平眾人踩,咱可不能當出頭椽子。”石頭說:“就擎(白字)著讓他們欺負?”奶奶說:“咱好好幹活兒,掙工分兒,憑工分兒分糧食,無事地他也沒法兒欺負。聽活,不許惹事兒。”周恒順說:“石頭兒,聽奶奶的活。你不是說大爺也囑咐過你嗎?”石頭笑了,說:“好,我聽話,平白無故的,我惹什麽事兒?總不至於正好好兒的,有人竄上來就打人吧?”奶奶說:“那倒不會。”奶奶又說:“於家你三套叔就跟他兩個禿子哥哥不一樣。前不久剛娶了媳婦兒,跟你拴柱爺爺一起過—還在林屋子裏住著,老實巴交,見了我‘姑’長‘姑’短的,沒再好的。一母生百般,一點兒不假。”周恒順兄弟倆找於二車和三隊隊長給石頭兒“報到”,還算順利,周家二小子石頭兒—周恒和就正式地成為榆樹村第三生產隊的社員了。臘月二十五,生產隊下通知,當晚,各家各戶到保管室領過年的麥子。吃晚飯的時候,奶奶說:“生產隊分東西,動不動就吵起來,有時候還動家夥,打架。都挨餓挨怕了,窮急,怕自己吃虧,也難怪。你倆去,別多嘴多舌的,光支著耳朵聽。”石頭兒說:“對,哥,咱聽奶奶的,光帶耳朵去,把嘴放家裏。”奶奶說:“石頭兒還是個小貧嘴。”周恒順問:“分東西,有什麽鬧頭?”奶奶說:“反正就是誰先誰後,稱稱頭高頭低,分的東西孬了好了這些事兒,社員們一個個眼尖著哩。社員覺得,在大隊、小隊大小當點官兒,有點兒官差,就比清社員強。咱隊的社員都囔囔,說二禿子他們搗鬼,他小舅子—叫二孬,鬼鬼鑽鑽鑽的—當保管,有的說他們在稱杆、稱砣上做手腳,也不知道真假。分回東西來,自己稱稱,斤量倒也夠了。我估摸著社員是胡猜疑。口糧少,家家戶戶牙都餓幹了,多咱分個東西,人的眼都是紅的—跟那兔子眼似的。”石頭兒說:“酸棗嶺莊小,母子隊(大、小隊一體),有一段時間,分糧食兩個稱砣,看著一模一樣兒,可是一個沉,一個輕,保管員給幹部稱,用那個沉的,社員分的也夠稱,幹部分的脹稱。後來社員看出來了,大爺找了大隊找公社,把那個保管給擼下來了。”奶奶說:“哪裏也免不了有這些事兒。這回過年,戲匣子裏廣播,大隊也一遍遍地咋唬,讓社員過好年,都吃上餃子,使使勁,一口人給三斤麥子,人少的,不夠沾乎磨的。”石頭兒說:“咱這裏是平原地兒,應該分麥子多呀。”奶奶說:“土改完,自己種自己地那幾年,趕上好年成,不旱不澇的,打的麥子跟小山兒似的,完上公糧,剩下的吃到第二年過麥也有餘。得趕緊賣,怕招蟲兒。入了初級社,頭一年,一口兒人還分三百多斤麥子,後來社越來越大,口糧越分越少。秫秸換杆草,越搗鼓越短。一年不如一年。種糧食吃不飽,上級號召多種地瓜。甭管好地孬地都種地瓜,可是交公糧、賣餘糧,上級還得多要麥子,少要瓜幹兒。社員分的麥子就越來越少了。今年食堂散夥,一口人分了十來斤麥子,好幾個月了,家家不見點兒白麵了。要不分給這幾斤麥子,過年真吃不上餃子。”周恒順說:“中央貫徹農業‘六十條’兒,社員又分自留地了。今天我和石頭兒去看了看,麥苗兒挺齊挺勻的。過完年,俺倆再去上點兒糞,春上要是旱,再挑水澆澆,能打百多斤。”奶奶說:“你在城裏上學,家裏有點活兒,世榮,德甫跑前跑後的,你拴柱爺爺、三套叔,還有你劉叔,更不用說你舅老爺和你表叔了,都來幫忙。這回過了年,石頭兒來家了,咱把這些人請來吃頓飯。吃好吃孬的,是這麽個心。人家不少戶請幹部,咱不弄那些事兒。舊社會咱沒巴結過保長、鄉長的,總不能新社會了,再巴結禿子弟兄。”石頭兒說:“有東西喂了狗,也不填喚他們。”

這天晚上,周恒順和石頭兒到生產隊保管室領麥子。社員們都在院兒裏等著,一個個跟愣雞似的。喊到誰的名兒,誰才能進去。人們穿得單薄,凍得合合撒撒,有人低聲罵:“分這一屌頭子麥子,白天不分,黑更半夜地分,不知道弄什麽‘鬼吹燈’。”喊到周家了。周恒順和石頭兒忙進屋,於二車和隊長在一邊張羅,保管員二孬稱稱,一副拿龍捉虎,鄭重其事的架勢。周恒順兩手掙著口袋口等著,石頭兒站在保管桌子跟前,彎下腰,在地上摸索,二孬說:“這小子摸什麽?”石頭兒抬頭說:“我棉襖掉了個扣子,看是不是掉地下了。”二孬說:“真是胡屌扯。你進來還沒一個屁的功夫,就把扣子掉這裏了?快點兒走吧,你家麥子稱完了.”石頭兒跟著哥哥走出保管室,出了路家院子,見前後沒人,對哥哥說:”剛才,我有意在地下胡摸絡,辦公桌兒下頭真有個稱砣,跟二孬用的那個一模一樣.也許跟酸棗嶺一個辦法兒。我剛才鼓了好幾鼓勁,想拿起那個稱砣來,跟用的那個比比,想到奶奶囑咐的話,沒敢。”周恒順說:“石頭兒,你剛回來沒幾天,可別弄這種事兒。也別什麽事往壞處想。他們給幹部多分了,短了庫怎麽辦?”石頭兒說:“哥,你真是書呆子。他們什麽法兒不能想?少報產量,多報損耗,或者往存糧裏攙點兒沙,怎麽都能應付。”周恒順說:“你小小孩子,看上去沒心沒肺的,怎麽知道這些事兒?”石頭兒說:“我上學沒入心,就是個社員,他們說話也不背回我,我不就知道了?”周恒順說:“知道就知道,心裏有數兒就行了,可不敢惹事兒。剛才就很懸。人家多出的稱砣也許完全是標準的,備用的,你要讓人家比較,一比沒毛病,那可就是你的毛病了。這下咱就跟他們結仇了。可不得了,千萬不能莽撞。”石頭兒說:“好,我不惹事兒,裝傻子,當啞巴,行了吧?”

一九六一年過舊曆新年—老百姓還不習慣叫“春節”,饑荒中的榆樹村“年味兒”很淡。莊戶人照常敬天,請“家堂”,隻是供品十分清淡,寒酸,像是虛應公事,爆竹聲稀稀落落,有前勁沒後勁,有一搭沒一搭的樣子。莊裏不少人家有人病餓而死,大門上不貼紅色的“門對子”(春聯),而是貼白紙片兒,讓人看上去淒慘而恐怖,似乎整個家庭都帶著不祥的晦氣。老少齊全的人家是幸運的,家裏老人就以此自慰和安慰家人。各村的年後“大戲”也沒有了—人吃不飽,誰還有那閑心窮歡樂?上級也布置減少文體活動。周家倒是因為二孫子石頭認祖歸宗,比往年多了一份喜色。往年,周恒順跟奶奶祖孫兩人過年,冷冷清清。每當年節,父死,母嫁,弟走,刻在心頭的傷,比平時更覺疼。吃飯的時候,周恒順總會按奶奶給說的,在飯桌上,給娘和兄弟擺上碗筷,這體現著對親人的思念,也提醒著家人的骨肉分離,讓人觸目神傷。今年不一樣了,兄弟來家了。石頭兒儼然一個大男人,生龍活虎,院裏院外,這屋那屋,出出進進,忙這忙那,晃來晃去,好像家裏多出了幾口人,小院兒裏陡然增加了活氣和光亮。吃飯的時候,奶奶說:“石頭兒,多擺上一雙筷子。”石頭兒問:“那是做什麽?”奶奶說:“那是你娘的。”石頭兒笑了,說:“好,給俺娘擺上筷子。”周恒順想,石頭兒從很小就去了酸棗嶺,心理負擔沒那麽重,他對奶奶這種做法兒,覺得好玩兒甚至有點可笑:你給娘擺上筷子,她也不能真地坐在這裏拿了筷子吃,這樣做,豈不是多餘的,沒用的?石頭兒不知道,在大大離家和去世之後,娘又被迫改嫁,對奶奶來說,是人亡又加上家破,是對她感情上更深、更慘的撕裂,是她心裏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痛,娘是她的兒媳,也是她的閨女,在她心裏,娘永遠不會離開這個家。周恒順又想,毛主席說,世間萬事萬物中,人是第一可寶貴的。家裏不管多麽不幸,有他們兄弟兩個,好好努力,一定要讓奶奶過上好日子,奶奶心上的傷痕終有平複的一天。周恒順覺得自己是大哥,又上了那麽多年的學,對於家庭,有更大的責任,他不能懈怠。

大年初一,莊鄉鄰裏,遠近親朋互相拜年。周恒順和石頭兄弟倆跟著奶奶去暗樓給老姥娘,舅老爺,舅姥娘磕頭拜年。老姥娘已經八十多歲了,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看見端陽和石頭兒兩個重外甥,伸出枯瘦的,隻剩下一層皺皺巴巴的老皮的,像幹樹皮似的,冰涼的手攥著兄弟倆的手,兩隻陷在折皺坑兒裏的眼睛流出渾濁的淚滴,周恒順覺得心裏十分酸楚,老姥娘這個在當今世人眼裏的老地主婆,對周恒順來說,是愛和慈悲的化身,如今,老姥娘已然油盡燈枯,行將就木,愛的源泉將要幹涸,慈悲的光就要熄滅了。周恒順忍住淚水,和石頭兒一起給老姥娘,舅老爺,舅老娘磕了頭,就讓奶奶自己留下陪老姥娘,他們匆匆離開,去給顧青山,於拴柱拜年,還去了於大牛,於二車家。石頭兒不肯去於大牛、於二車家,是周恒順硬拽了他去的。於拴柱和小兒子三套一起來暗樓程家拜年,見到程兆蘭,說:“俺爺倆兒去你家,你不在家。就在這一塊兒給你拜年吧。”程兆蘭說:“別那麽周到了。有這話就行了。”

周恒順兄弟倆到路德甫家。路德甫兩個老的,一九五九,一九六零兩年,一年一個撒手而去了,兄弟兩個,都二十大多了,一對光棍兒,囚徒一樣窩在是自己的家,又不像自己家的家裏。周恒順記得,奶奶常說,你作榮四大爺(路德甫的父親),兄弟四個,家裏窮,三個哥哥沒長成人就死了,你四大爺賭氣成人,破上命地過日子,莊稼地裏的活兒沒有他不會的,啥都幹得又快又精,一個人頂仨倆地幹,還會石匠,木匠,冬天,地裏沒活兒了,就進山打石頭,下了大雪,不能進山了,就在家鋸木頭,解板子,準備蓋屋的木料。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幾十年沒吃過淨麵的飯食,連過年吃餃子也得攙上玉米麵,高梁麵兒,說是吃白麵吃不飽。常年用麥子換別人的高梁、玉米吃,一斤換二斤,說是這樣又省了糧食,還壓餓。過年殺頭豬,把肉都弄到集上賣了,自己就留點豬頭下水,割點板油,過年上完供,省儉著吃小半年。老兩口子穿的都是你四大娘自己紡線,自己織的本機布,染的回兒畫兒的,幾個閨女長大了,才一年給做個洋布褂子,逢年過節才穿。過日子那真叫“撒沙不露”。苦了一、二十年,置辦了二、三十畝地,蓋起了青磚到頂的四合套院兒,跟鐵桶似的。你四大娘跟他也般配,身大力不虧,活上飯上都算一份兒,針線活兒也好,也是過日子的好手,要不你四大爺也過不這麽好。就是一樣兒不盈人,犯“七女星”,進門兒連二奔三地生了七個閨女,你四大娘急得死的心都有。你四大爺倒勸她,‘你愁什麽,一個羊也是放,幾個羊也是放。閨女孬嗎?多少年以後,過六月六,一個閨女給你送塊肉,夠你吃兩個月的。再說,有閨女就不愁兒,你再生唄,我也不是管不起飯。到了第八個,好歹生了個兒,叫八妮兒,就是德甫,下頭是德水,叫九妮兒。你四大娘拉扒這麽些孩子,天天晚上不是給大的做鞋,就是給小的做襖,常常做到雞“打明兒”,才眯困一會兒,那邊兒你四大爺就起來拾糞去了。……你四大爺出了一輩子力,也沒享過什麽福,可是土改劃成了富農,沒他再冤的。……路家是富農,土改時沒有掃地出門,他們一家仍然住在鐵桶般的四合院兒裏。周恒順上初小的時候,常去他家。對那院子布局的嚴謹,房舍的堅牢,門窗的質地,院子裏,屋裏家具的布置,農具的擺放,那樣妥貼,那樣井然有序印象很深,還有路德甫的姐姐們一個個模樣秀麗,舉止端莊,都紮著黑油油的,又粗又長的大辮子,係著一樣的紅頭繩兒,在臉前身後甩來甩去,穿戴齊整,潔淨,頭緊腳緊,滿院兒裏是她們脆生生的說話聲和笑聲。家裏倆男孩,德甫老實,德水調皮,都是幾個姐姐的心肝寶貝。四大爺嗬斥他們,幾個姐姐總是護著。周恒順覺得他們家簡直就是一個童話世界,是榆樹村的理想王國,讓人不願意離去。十多年過去了,姐姐們一個跟著一個出嫁走了,四大爺、四大娘在驚恐,饑餓,勞作,愁苦中老得很快,很像村裏大汪邊被風刮歪了的榆樹,一下子精壯不再,滑落到了衰朽殘年,在多少年沒遇見過的大饑荒中苦哀哀地撒手走了。曾經熱鬧的院落裏隻撇下路德甫、路德水兩條光棍兒。大隊、小隊逼他們給騰出了南屋,西屋,給生產大隊當貯藏室,隻給留了北屋和兩間小東屋,兄弟兩人幹脆在北屋裏生火做飯,煞白的內牆皮兒被薰得黢黑。除了北牆正中貼著一張毛主席像,屋裏沒一點亮色。北屋裏從東到西栓一根草繩,掛著兄弟兩個破七繚爛的舊衣裳和看不出顏色的沒法兒再叫做“毛巾”的碎布條兒,路德甫住北屋東裏間,路德水住小東屋兒,床上鋪的草席少邊沒沿兒,靠牆堆著的被子已經看不出原先的花色。周恒順兄弟來到時,已經半晌午了,路家兄弟剛放下飯碗,德水正悶聲不響地收拾,德甫說:“俺兩人才剛剛起來吃了點剩飯,還沒去給奶奶拜年哩。你們倒先上俺這來了。俺多不好意思。”周恒順說:“又是一年了,我們無論如何得來給四大爺,四大娘磕頭,也給仁哥拜年。”周家兩兄弟在供祖宗牌位的方桌前磕了頭,德甫找了兩個小板凳讓他們坐下,一邊說:“桌子,椅子,杌子,都讓於大牛他們一欺二訛地拿去用了,說是‘借’,拿去就不往回拿了。”石頭兒說:“怎麽不跟他們要?”路德甫苦笑笑,說:“兄弟,咱哪敢?”石頭兒“哼”了一聲。周恒順搭眼看看路家兄弟倆這個麵目全非的家,看看曾和自己同班上學,穿得齊齊整整,滿臉堆笑的路德甫,如今灰頭土臉,穿著打了補釘的棉襖和褲腳露出棉絮的棉褲,說:“德甫,過年也沒弄身衣裳套在棉衣外頭?”路德甫說:“年頭到年尾在隊裏幹活兒,上外莊和山裏幹活,不是抬就是扛,常常抱石頭,歇歇,往地上一躺,衣裳全磨爛了。買新衣裳?別說沒錢,有錢也沒布票兒,一年三尺多布票,都給了姐姐們了。她們有小孩兒,用布多。兄弟,你想想你哥還能有好樣兒?有好樣兒也沒用,給誰看?不過將就喘氣兒活著就是了。”路德水洗完碗,回堂屋在一邊呆坐著,周恒順和他塔訕,他隻慘然一笑,那笑比哭還讓人難受。周恒順看著他們兄弟倆,心裏有一陣悲涼襲來,像倏然被冰碴子劃了一道,他想起了魯迅《故鄉》裏的閏土,但顯然,路德甫不是閏土。他是周恒順兒時的同學,玩伴兒,自己的保護神,周恒順離家求學前,他們帶著小孩子可笑的稚氣,“結拜”了兄弟。路德甫並未麻木,對周恒順家,他一直在盡“仁兄”的責任,而不求回報。周恒順對他卻不能給任何幫助,甚至連一句安慰和鼓勵的話都說不。因為一定要說那種話,也是沒用的,甚至是虛偽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上出學來,掙錢了,一定好好幫助自己的仁哥。但那還要過好幾年,而且隨著高考臨近,他這種幻想也動搖了,國家處在建國以來最困難的時期,全民族在饑饉和死亡線上掙紮,大學招生人數肯定會更少,“好中迭優”—特別政治上更會如此,以他的政治條件和盧正人對他的敵視態度,參加高考,有希望嗎?……周恒順不敢往下想了,他站起來要走,路德甫送他和石頭兒出了大門。周恒順低聲問:“德水怎麽愣不幾的,兩隻眼老盯著一個地方,原先他那麽活潑,調皮,咱都說他是‘梭猴子’,怎麽現在跟變了個人兒似的?不是有什麽毛病?”路德甫說:“毛病倒沒有。吃飯,幹活兒,家裏外頭,都正常。長大了,一年年變化,先是不調皮了,後來不歡了,現在連笑也不笑了,說活也少了。兩個老的一走,我這個當哥的又沒什麽本事,他可能覺得沒什麽指望,就更不說話了,成了半啞巴了。”周恒順說:“你得開導開導他,想開點兒,別憋出病來。”路德甫苦笑笑,說:“能憋出什麽病?沒這麽嬌貴。”一邊說,一邊習慣地兩隻胳膊在襖外頭動兩動—他在提往下滑落的棉褲。“也不是沒說過他,說了也白搭。沒事兒。放心吧。”

周恒順兄弟倆離開路家,石頭兒問:“哥,咱還上誰家去?”周恒順說:“上江家去。”石頭瞪大眼,向:“就是騙咱大大當兵的江家?”周恒順說:“是。那是他們家上輩兒、大上輩兒的事。他們家的大小子江世榮是我初小同學,有小孩兒欺負我,路德甫和江世榮—他們年齡大,個子高—保護我,我上牟屯兒念高小,臨走,俺三個拜了仁兄弟。這些年,他們兩人很有仁哥來頭兒,給咱家幫了很多忙。江世榮他大大土改時在會場上被莊裏人砸死了,他爺爺跑了,又被抓住,槍斃了。江世榮他娘覺著對不住咱家,老說道歉的話—她是好人。過去的事兒,咱就不管它了。你回來了,也認認門兒,有什麽事,互相可以幫忙。”石頭兒又問:“江家不住在欞子門裏了?”周恒順說:“他們哪還住在欞子門裏?土改,他家被掃地出門了。幾個大院子都分給窮人住了—於大牛、於二車住的都是江家的老房子,江家搬到莊西南角兒一個小破院兒—主人逃荒上東北了—住了。”石頭兒說:“哥,我跟你說個事兒,上江家拜年,我跟你去。可是,江家也一樣請‘家堂’,江世榮他爺爺和他大大兩個壞蛋的牌位也得供在大桌子上,咱可不能給他們磕頭—那就成了認賊作父了。”周恒順心想,別看石頭兒年紀不大,虎而八機的,還真有主意,有原則。忙說:“我早就很注意這件事。咱隻給世榮他娘磕頭。”兄弟兩個到了江家,推門進了院兒,見一個人在屋簷下蹲著,頭上捂著個破棉帽子,身上裹個大棉襖,周恒順走過去,說:“慶發叔,過年好。”那人睜開眼,枯瘦的老臉十分驚愕的樣子,顯然不習慣有人對他如此客氣,急忙艱難地站起來,想了想,說:“噢,是端陽啊。放學回家了?屋裏坐吧。”兄弟兩個進屋去,江世榮和他兩個兄弟,一個妹妹都坐在一個大簸籮旁邊,從地瓜秧兒裏往外挑爛草,柴禾葉兒等雜質東西,他們的母親柳秀英半臥在床上,見周恒順兄弟來拜年,顯得很激動,清瘦的臉上露出一點兒帶苦味兒的笑,年輕時曾徑美麗的眼睛,眼角兒已經搭拉下來,眼皮上滿是細粹的皺紋,眼袋腫得像魚尿泡一樣,她顫聲—有點兒嚇人—說:“噢,端陽來了,這個是石頭兒吧?頭幾天我就聽世榮說,石頭兒回來了,我還說,你奶奶不知道多高興呢。世榮,快倒茶。”江世榮忙站起來去倒茶,周恒順兄弟到柳氏床前,問候她的身體,回答她對他們家奶奶和娘的問候,兄弟倆又在床前給柳氏磕頭拜了年,這才坐下來,跟世榮說話,問道:“今天是年初一,沒出去轉轉?”江世榮說:“俺家這種情況,除了趁黑天上一兩家親戚和你們家去拜個年,別人家都不去,怕人家煩惡。”周恒順又問:“嬸子的身體不大好,沒找個先生看看?”柳氏說:“也沒什麽真病,就是瓤拉,虛,不用找先生看,看了也沒錢治,還不如不看。”世榮說:“俺娘這身體,是替俺兄妹操心,愁的;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餓的。沒辦法兒,勸她也不聽。”柳氏說:“啥話也不用說,都是江家上輩兒不行好事,下輩兒受報應,逮著俺娘幾個活受罪。端陽,你不知道,嬸子心裏那個苦,不如一口氣兒上不來,合上眼就利索了。就是掛著這四個孩子。”江世榮說:“娘,恒順和他兄弟好心好意來給你拜年,大過年的,你別說這些話了。”江世榮的妹妹世桂—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閨女—蹲在娘床跟前,哭腔說:“娘,別說這樣的話了,好嗎?”柳氏說:“好,不說了。怪我,大過年的,掃人的興。我是心裏難受,見個能說上話的人,不由得就說出來了,端陽,你兄弟倆別怪意。”周恒順說:“嬸子,沒什麽,我和世榮是拜把子兄弟,你有心裏話,說也無妨。不過,你為了這四個孩子,也還是得打起精神,還有那個慶發叔,一家人不都得指望你嗎?”柳氏說:“這我也知道。這兩三年,一家人吃不上一頓飽飯,他們四個都是裝飯,長個兒的年紀,天天餓得那可憐樣兒,要不是他姥娘家接濟著,早餓死幾口兒了。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呀,我愁死了。不過,說歸說,過歸過,嬸子還得硬往前撐,盼著給世榮成上個‘人兒’,要不,我死也合不上眼。可是,哪有人跟哎。”江世榮說:“娘,你說著說著,還是這一套。”柳氏又無奈地苦笑笑。江世榮有意轉移話題,問道:“石頭兒算正式回來了?還上學嗎?”周恒順說:“他下學了。按說他才虛歲十六,還應該上學。可酸棗嶺是個小山村,得跑外莊兒去上學,老師也教不好,他也不願意學,說什麽也不上了。世華他們三個呢?”江世榮說:“俺家這種情況,上學也沒什麽用。世華十五了,世富十四,都上了小學四年級,沒考高小,世桂十二了,一直幫俺娘拾柴,做飯,設上學。”柳氏說:“是我把這個閨女拖累了,又得跟我一樣,睜眼瞎一輩子。”世桂臉紅紅的,說:“娘,你可別這麽說。我可不是睜眼瞎,俺哥小學的書,我都學會了。”周恒順很驚訝,問:“世桂,不簡單,你怎麽學的?”世桂說:“沒事兒的時候,我讓大哥教的。”周恒順說:“那真不賴。不管怎樣,識字好。”江世榮說:“俺四個就世桂沒上過學,就她上心學習,她還說,認了字,就能看見另一個世界。哼,讓我說,看見了,還不如看不見的好。”周恒順聽江世榮這樣說,隻覺世桂這話足以讓這又矮又破的小屋兒倏然一亮,不由得看世桂一眼,見世桂酷似她娘的小臉兒眼睛特別明亮,心想,這個女孩兒可惜了。周恒順覺得,在這位“仁哥”家裏,麵對這一家人,幾乎找不到過年的“喜幸”的話說。想安慰,鼓勁兒,都張不開口,因為實上,無論朝哪裏看,都沒有出路。就好像人趕上月黑頭,加陰天,在茫茫荒原上迷了路一樣。又像在路家,周恒順覺得心裏好悲哀,就站起來告別,離開了江家。

正月初二,郭有江用小車兒推著苦妮兒和兩個女兒來榆樹村。他們先給老太太磕了頭,又到暗樓上給老姥娘拜年。中午吃飯,程兆蘭讓周恒順請來了舅老爺程兆運,於栓柱爺爺和三套叔,又去請鄰居劉叔一家。劉叔病著,他和劉嬸兒都不能來,隻杏兒自已過來,幫著做飯。客人們都誇石頭兒長得快,有誌氣,說老太太有福。郭有江說:“大娘,石頭兒回來得很對,我想通了。你老人家高興,俺和小珍她娘就高興。”於拴柱兩盅地瓜幹子酒下肚,兩隻皺皺巴巴的眼紅紅的—像老兔子眼睛似的,合合撒撒地說:“二姐,兆運兄弟,到什麽時候,咱都是好兄弟、姊妹,俺叔,俺嬸子的恩情我忘不了,世道再變,我的心變不了。我那兩個禿兒,不是東西,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他們一般見識。”程兆蘭說:“兄弟,也不光怨他們,是走社會兒走的。他們不幹,別人也得幹。咱是咱,他們是他們,你別當什麽事兒。”程兆運說:“一朝有一朝的辦法兒,一朝天子一朝臣。從古到今,從上到下,是一個理。大牛兄弟們也得隨潮流。誰也不能怪誰。”於拴柱說:“你們記住,他們要是欺負人,就跟我說,我不饒他們。”程兆蘭、程兆運都說:“沒那事兒,沒那事兒。”

郭有江一家當天下午就回去了,周恒順和石頭兄弟倆送出莊去,又走了老遠,小珍、小玉纏著,讓兩個哥哥一塊兒回酸棗嶺 。周恒順說:“好妹妹,哥哥明天得請人吃飯,過幾天,俺兩人就去。”石頭背過臉去抹眼淚。回家的路上,石頭兒說:“好好一家人,弄到兩下裏,在那邊兒,掛著奶奶,在這邊兒,想娘和妹妹。心裏真不是味兒。”周恒順說:“這是沒辦法兒的事兒。一家人分得天南海北的也多得很。咱這兩邊兒離得不遠,我們跑勤點兒就是了。”

第二天晚上,周恒順請兩位“仁哥”來家吃飯。比周恒順大幾歲的路德甫、江世榮早已過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從開始懂事起,比所有人都低一等,低幾等的處境,像無形的鎖練捆綁著一般的壓抑,比莊鄉更甚的貧窮,這幾年如影隨形一樣擺脫不了的饑餓,親人亡故,疾病的傷痛,年歲漸長,對自己“終身大事”沒有著落的憂慮和一輩子打“光棍”,孤苦終老的恐懼,像蛇一樣纏著他們,讓他們變得內心自卑,形容委瑣,表情呆板,行為木訥。一年到頭,他們從坡裏到家裏,從家裏到坡裏,除了參加社員會,很少偎人場兒,團員、民兵開會活動,沒他們的事兒,有時村裏召集他們這樣的青年男女開會,他們感受到的不是一般人參加社會活動那種參與感,而隻是突顯他們和別的青年不同,身籍“另冊”的“低賤”,雖然當權者說開他們這些人的會,是表示黨、團組織對他們的關心,但他們實際感受到的是一種羞辱,像被人用裹了棉絮的棍棒毆打,而會上,照例是於大牛這樣的黨支部負責人或團幹部聲色俱厲的訓導和恐嚇。一遍遍地讓他們和家庭和家長“劃清界線”,怎麽“劃”呢?他們是社會底層的最底層,和父母一口鍋裏吃糠喝菜,怎麽“劃清界線”?是他們從這個家裏出來嗎?出來上哪去呢?誰會要他們?還是把自己家老人從家裏趕出去?讓他們到何處安身呢?顯然都不是。從上到下,無論哪一級領導,對他們這樣的青年人都這樣講,村幹部不過是學話說罷了。他們心裏這樣想,但從來不敢也不會向任何人發問,“問”,也不會得到回答,倒會被說成是“不老實”和“抗拒改造”。他們在人群中顯得落落寡合,就好像大家是一河清水,而他們是似水非水,似油非油的雜質,溶不進浩瀚的水體裏邊去。所以,他們很少有機會和別人深談暢敘,即使和自己的親人—比如路德甫和自已的親姐姐—也沒有多少話說,說什麽呢?說了又有什麽用呢?……周恒順是他們兒時的玩伴兒,一起上學時,功課比他們好得多,懂的道理也比他們多,後來,周恒順離開本村出去上了高小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好像世上的事情,他全都明白了,即使他沒辦法兒決定和改變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的命運,但起碼他心裏是明白的,多少年來,周恒順儼然是他們的精神支柱,他們有話願意跟他說,也願意聽他說話。因為他們知道,周恒順是有學問的人了,聽他說說,心裏一時會豁亮一些。還有,他們在一起說話,即使沒一點兒用處,起碼是安全的。他們甚至偶爾會有荒唐,可笑的幻想,以為周恒順將來“出息”了,也許能拉他們一把。現在,周恒順家裏又多了個石頭弟弟,一個在外村一位複員軍人,共產黨員家裏長大的毛頭小夥子,說話天不怕,地不怕,讓他們覺得像黑屋子頂上透進來一點光亮,精神為之一振。他們常年食不裹腹,肚子裏沒什麽油水,早忘了酒是什麽滋味兒,現在,吃著桌子上在他們來說是十足的“美味”、“佳肴”的飯菜,喝了幾盅瓜幹兒酒,他們臉紅了,脖子紅了,眼睛也紅了,閃著平時少見的有點嚇人的亮光,被奶奶叫來幫忙兒的小杏兒偷偷跟奶奶說:“奶奶,他倆喝醉了。”奶奶低聲說:“不礙事,醉不了。”這兩人一反常態,變得很愛說話,兩個人搶著說,路德甫對奶奶說:“姑奶奶,你知道不?全榆樹村誰最冤?”程兆蘭笑著說:“這沒頭兒沒尾的,哪來這麽句話?怎麽還‘誰最冤’?‘冤’什麽?”路德甫站起來,瞪著兩隻通紅的眼,斬釘截鐵地說:“俺大大最冤!俺大大、俺娘都沒活到五十就早早地沒了。俺姊妹九個,疼死了不?疼死也沒用,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俺大大臨死唉聲歎氣,說他白活了一輩子,白幹了一輩子,全村沒我起得早的,沒我淌汗多的,可我沒舍得吃過啥好飯食。早知道這樣,不如當年大吃二喝炒豆芽,讓你娘們兒也跟我享幾年福,到了落個什麽?富農分子帽子扣頭上,五冬六夏摘不下來了,……想想人家那像樣兒的大戶人家,酒山肉海,騎馬坐轎,討小納妾,呼奴喚婢,那是什麽日子,人家挨了,值啊。我倒好,一天福沒享,帽子一樣戴,死了還是個餓死鬼。冤啊。姑奶奶,俺大大說得對不對,是不是這麽回事兒?”程兆蘭看一眼江世榮,心裏說不知這孩子怎麽想,對路德甫說:“趕上這個社會了,也不能說冤不冤,東頭暗樓上你兆運爺爺冤不冤,本來他家是窮人,過繼到俺娘這邊兒,就成地主分子了。什麽都別說了,孬好富農比地主還強點兒。”路德甫說:“強點兒?一點兒也不強。‘地、富、反、壞’,四類分子,分不出個席上地下,是不假,土改沒掃地出門,院子,房屋給留下了,可是大隊想占那一口,說讓哪天搬出來,咱得麻利的,敢說個‘不’字嗎?不敢。姐姐們給我提親,人家來家看,好好的房子讓人家占了一半兒,一看就知道咱在村裏是吃氣包,回去就沒信兒了。……姑奶奶,俺兄弟兩個,還不打一輩子光棍兒?”程兆蘭說:“這話可不能說。你兄弟倆老實,能幹,年紀還小,怎麽著也能說上個‘人兒’來,你幾個姐姐不都得操心?”路德甫搖搖頭,沮喪地說:“操心是沒少操了,操也是白操,不撐打聽,一打聽,就黃了。”江世榮接過話頭兒,說:“德甫別灰心,你和德水還有希望。俺江家這個情況,倒是不能說‘冤’。但是撇下俺娘幾個倒血黴了,管跟人家誰說榆樹村欞子門上江家,把人家就嚇回去了。誰家閨女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找江家弟兄?奶奶,你說人真能轉世投胎嗎?”程兆蘭說:“別光顧了啦呱兒,叨菜,喝酒。……投胎,轉世,老輩兒都說,誰也沒見啊。”江世榮說:“怎麽俺兄弟姊妹四個這麽命苦,托生到江家?”說完,竟“嗚嗚”地哭起來。周恒順拍拍江世榮的肩膀,說:“世榮哥,咱兄弟們好不容易一塊兒喝個酒,好好說說話,別這樣。”江世榮用襖袖子擦擦淚,說:“我聽俺兄弟的,不哭了,也不說這些事兒了。”說著,就哆嗦著手伸筷子叨菜,過了兩、三分鍾,又說:“奶奶,剛才德甫說他大大、他娘冤,跟你老人家說,俺娘也冤。俺娘娘家可是貧農,俺大大硬要‘尋’她,她娘家能抵擋得了嗎?俺娘心眼兒沒再好的。上了江家,也沒欺負過窮人。就說俺那個瘸巴叔吧,土改以前,他跟俺大大死頂,針尖對麥芒,對俺娘也罵罵咧咧咧—俺娘裝聽不見。土改過去了,他不光腿更瘸了,人也傻了,當時多少人說,江瘸子沒大活頭了,可是俺娘拿他當親兄弟待,吃、穿先盡他,這兩年口糧少,寧肯自己挨餓,也讓瘸叔吃。要不然,趕上這個年月,三個江慶發也沒了。”程兆蘭說:”這個莊裏人都知道,就因為你娘心眼兒好,莊鄉們都可憐你娘,你娘幾個才少挨欺負。人還是好心眼兒的多。”江世榮說:“那倒也是。可是俺娘心裏苦,就愁俺兄弟三個的事兒。”石頭兒和小杏兒一直在旁邊聽著,小杏兒眼圈兒一陣陣發紅,她知道端陽哥這兩個把兄弟家成份不好,但沒想到他們有這麽多的心事,肚子裏有這麽些苦水。石頭聽得沉不住氣了,說:“俺兩個哥,你們為什麽在家死捱,硬撐,咬咬牙,跺跺腳,湊點盤纏錢,下關外,不行嗎?”路德甫說:“兄弟,說得輕巧。下關外,那可不是玩兒的。打小沒出過門兒,出了榆樹村,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了。聽說讓政府抓著,不光讓幹活兒,還揍人,當犯人待。要知道是孬成份,挨得更苦。哼,死不了也扒層皮去。我小膽兒,一尋思就不敢了。”江世榮說:“我更不能走。俺娘這兩年身體不好,倆兄弟,一個妹妹,還一個瘸叔,我能舍下就走了?”周恒順說:“闖‘關東’,自古是窮人走投無路才奔的一條路兒。聽人說,那時候怕‘馬子’,‘胡子’—就是土匪,現在,沒有土匪了,可是政府不允許,不起戶口,叫‘盲流’。確實不能盲目地去闖。太危驗。那等於是拿南瓜頭往擦床子上碰。”石頭兒說:“我不信。人家闖出去的不少。我趕集見過。回來穿著翻毛大氅,戴著大皮帽子,可闊了。人活一輩子,闖也就闖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周恒順說:“石頭兒,人跟人情況各有不同,這事兒比不得,也強不得。不過,我的看法兒,出身,命運無法兒選擇,可是怎樣活法兒,自己可以決定。也不能說沒一點兒努力的空間。現在又分給自留地了,種好它;自己喂豬,養雞,想辦法兒學點技術,或者推炭,打石頭,增加點收入。爭取填飽肚子。下工來家,多挑擔水,洗洗衣裳,衣服破了,縫縫補補再穿。自己先看得起自己。在人跟前,體麵一點,別人自然高看一眼,說不定有小妮子看上了,相中了,自己找個媳婦兒。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兩位哥,人窮不能誌短,自己先要打起精神來。”石頭兒說:“俺哥這話對。兩位哥哥,還有你們的弟弟,妹妹,就該把頭抬起來,把腰直起來,見了人直立兒的,不跟人說話便罷,說話聲兒大點,別跟蚊子哼哼似的。俺哥,誰不是活一輩子人,為什麽這樣窩窩囊囊的?”路德甫說:“兄弟,你和你哥說的都在理。可是,誰願意‘窩囊’?事兒在那裏撂著,不由你不熊包,不窩囊。”石頭兒說:“我就不信那一套。我現在來家了。誰給我來那一套,我周恒和肯定不吃。你說俺家,俺大大當國民黨的兵死到戰場上了,是不假。江家上輩兒幹的這事兒確實是瞎包事兒。可是,國民黨不往莊裏抽兵,江家也不會做這事兒。俺大大等於是死到國民黨手裏了。這還得算俺哥和我的毛病?這不他娘的不講理嗎?還叫人活嗎?我沒回來就想好了,我回來就是過周家的日子,孝順俺奶奶,是幹活出力掙工分兒,混飯吃的,不是回來吃氣,當眼子包的,誰欺負人也不行。在酸棗嶺,我沒少聽大爺講這些理兒,他趕集遇見戰友,在一起好個啦。我就在一邊兒聽。人家那才叫男爺們兒,咱得學著點兒。再者說了,你煞著眼看看,天底下還有比社員更苦的嗎?沒有了吧?咱就是個社員,隻要不吃犯病的,不幹犯法的,誰能怎麽著誰?誰也別嚇唬誰,誰也不二乎誰。他能揭開蓋兒把人喝了?他能抱起來‘墩’我?他開除我的社員籍?有什麽好怕的?你越怕他越欺負,吃柿子揀軟的捏,反正是個柿子了,為什麽一定要當那個軟柿子?”周恒順看看奶奶,奶奶正定神看著石頭兒,周恒順想,這石頭兒別看沒念多少書,愣頭愣腦的,受那邊兒大爺影響,心裏頭還真有些想法兒,道道兒不少,比他這個念多少年書的人都強。他聽得有些“傻眼”。奶奶聽石頭兒說完,心想這小子還真不賴,伸筷子給石頭兒叨點菜兒,說:“俺石頭兒不說是不說,一說還一套一套的。”石頭兒有點不好意思,說:“奶奶,你不知道,我從一興心回來,就尋思這些事兒。初一那天跟俺哥上兩個哥家去拜年回來,我也琢磨這些理兒。”周恒順對兩個“仁哥”說:“聽見了吧,石頭兒這叫‘一吐為快’,我都不跟他。他是真心希望你們活出個樣兒來。”程兆蘭說:“說旁的都是閑話。就一條事兒要緊。你們兩個,得讓親戚—德甫的幾個姐姐,世榮姥娘家—幫忙說媳婦兒,年紀越大,越不好找,可別耽誤了,這可是一輩子的事。”路德甫、江世榮點頭兒答應著,又都說“不容易。”路德甫對周恒順說:“兄弟,你在一中,要人物兒有人物兒,要學問有學問,找個媳婦兒給奶奶帶回來呀。”周恒順臉一紅,說:“中學生不能談戀愛,找麽媳婦兒?”江世榮說:“我聽咱莊在一中念書的孩子說,‘兩周一牟’在一中很有名,那一‘牟’是牟洪雲,咱姑家的一個侄女兒,對你可好了。”周恒順說:“她和我是同一個年級,因為是親戚,接觸多些,但沒有談對象的意思。俺兩人之間沒有可能,咱配不上人家。”小杏兒正忙著倒茶,江世榮和端陽哥說小雲的事,她忘了倒茶,手裏拿著茶壺,支著耳朵聽。江世榮舌頭已經不好打彎兒了,還結結巴巴地說:“新社會,不是……不講‘門當戶對’,講‘平等’嗎?……怎麽還有‘配’不‘配’?兄弟,別錯過機會,過了這什村,沒那個店兒了。”周恒順笑道:“好了,別替我操心了。”……迂磨到大半夜,路德甫說:“天不早了,俺得走了。我跟世榮得分開走。我聽說,於大牛在村裏放風兒,說俺兩人和端陽拜把兄弟有問題。”周恒順說:“這個不用管他。咱是同學,都是年輕人,走得近一點,不犯法,他也不能幹涉。”江世榮人醉心不醉,說:“……還是……小心……點好。小心行得萬年船。我最不擔事兒。……德甫,你先走,我……後走。”

路德甫、江世榮一先一後,一溜歪斜地走了。周恒順送小杏兒回家。周恒順說:“杏兒,我這兩個仁哥喝多了,迂迂磨磨,弄到這麽晚,你煩不?”小杏兒說:“煩什麽?一點兒也不煩。他們人都挺好,也怪可憐的。端陽哥,你畢了業,可一準得考上大學,別回來。”周恒順說:“那不全在個人。怎麽了,我怎麽不能回來?”小杏兒說:“我怕村裏心眼兒不好的人欺負你。……我怕你也跟他們一樣了。”周恒順說:“杏兒,不用擔心,我就是回村,也決不像他們這樣活法兒。”小杏兒說:“那也最好不回來。……”

夜很深了。從門縫兒裏刮進來一陣風,吹得煤油燈燈頭搖搖晃晃,要熄滅的樣子,像一個醉漢要倒下似的。周恒順兄弟倆收拾桌子上橫七豎八的杯盤碗筷兒,奶奶坐在一旁叼著長煙袋吸煙,歎口氣,說:“好,讓你這兩個仁哥來吃頓飯,了我一份心事。這倆孩子可憐。說歸說,他們想成個家,也真難。這個成份,能把人壓死。我還忘了跟你們說,你姑家洪秀找了個海軍,還是黨員。原指望提了幹,你洪秀姐隨軍。誰想到,你那個表姐夫就因為找了洪秀,幹部沒提成,複員回農村了。他兩人一個在濟南當工人,一個在二百裏外的老家當社員,他們家那裏全是澇窪地,年年發水,比咱這裏還苦。你姑讓這事愁死了。”周恒順說:“洪秀姐的日子難過了。”奶奶感歎說:“我就納悶,共產黨坐江山,毛主席就是‘朝廷’,皇上了,按說書唱戲說的,下邊的都是他的‘子民’。人家大清朝,是韃子,進了關,還用漢人哩。怎麽共產黨就這麽不容人呢。你鬥地主,鎮壓反革命就罷了,怎麽按著老婆孩子的不放鬆?毛主席,朱總司令還有那個周總理,看相片都挺麵善的,不知什麽人給他們出這種點子?”周恒順說:“奶奶,不是什麽人給他們出點子,隻要是共產黨,就是這個辦法兒。外國也是這樣。這叫‘階級鬥爭’。”奶奶說:“對,是‘階級鬥爭’,戲匣子裏天天說。難怪呢。”周恒順心裏明白,以奶奶對人生和社會的經驗和認識,是怎麽也理解不了這種“階級鬥爭”的嚴酷邏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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