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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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49

(2015-05-15 19:06:1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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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國群跟鄭士茂離婚後,被調到了縣果品公司。她原先所在的食品公司隸屬於縣商業局,而果品公司則屬於縣供銷合作社係統,又因為它的主要任務是收購地產的果品,按省果品公司的計劃指令,往外省市調撥,支援城市,供應軍需,所以公司業務直屬省果品公司,行政上歸縣供銷合作社—習慣上簡稱“縣社”—領導。公司書記兼經理任修善和縣食品公司老經理是戰友,時參加革命的—人稱“三八式”—老同誌。公司以縣土產公司果品股為基礎,從本係統抽調人員組建,陸國群是從外係統調進來的兩、三個人中的一個。也許是食品公司老經理事先跟任經理說了陸國群的好話,從開始見麵,這位老同誌對陸國群就很友好,沒有像不少領導幹部對右派或有其他政治問題的人那樣避之唯恐不及,見麵就說:“陸國群,你是我那老戰友支援我的人才。咱們的任務是把果品收購上來,按省公司的計劃發運出去,所以統計工作很重要,這和食品公司往外調撥豬、牛、羊、蛋是一樣的。我老夥計說你在食品那邊做統計幹得很棒,能力很強。你家又是濟南,上省公司報表路熟,也方便,還省得專門請假探親了。”任修善人如其名,長得慈眉善目,隱然有一種佛相,他笑眯眯地說的這番話,讓陸國群心裏熱乎乎的。運河狀告她“反動言論”的“人民來信”,第二次婚姻的失敗(運河也在中間起了關鍵作用),讓她心裏充塞著尷尬和屈辱,像吃飯吃進了蒼蠅,窩囊,像胸口壓著鉛塊,憋悶。她的生活中再度魅影重重,充滿了擔憂和疑懼,和鄭士茂結婚,摘“帽子”,在食品公司順暢的工作,曾讓她覺得生活重現了光明,而現在,光明又從她眼前消失得沒了影兒。她一直在勸自己,趕快從這種情緒中走出來,但是很難。她和鄭士茂兩年多的婚姻因為怪誕的原故而告終,讓她有苦難言,也很失臉麵;而縣裏陏部長那些人對運河那封信的事仍抓住不放,讓她惶恐不安。她不害怕挨整,她怕的是因為挨整帶給孩子和親人們的驚慌和痛苦。現在,任經理把她當成正常人,甚至是好人,“人才”(?),讓她冰涼的心感到了些許溫暖,好像大冷天突然照到了一縷陽光。她趕緊說:“謝謝經理,我一定好好工作,不辜負領導的信任和關心。”任經理說:“咱們是一家人,一個鍋裏摸勺子,不用那麽客氣。我是土八路,說話是歪倒磨砸了碾—石(實)打石(實)。和我說話,不必那麽‘正式’。都是革命同誌,客客氣氣,倒生分啦。”陸國群低聲說:“我不是‘革命同誌’。”任經理笑了:“怎麽不是‘革命同誌’?就因為五七年那檔子事兒?摘‘帽子’了嘛。摘了‘帽子’,就是革命同誌。你要放下思想包袱,大膽工作。”陸國群自然會像往常那樣努力工作。任經理經常向縣社,縣人事部門甚至陏部長本人匯報陸國群來果品公司後出色的工作表現,也由於從一九六三年,特別是一九六四年秋季開始,城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進入高潮,反右派,反右傾運動已成為曆史,“摘帽右派”的無形帽子就足以讓陸國群一類人老老實實,縣裏對那封“人民來信”的事沒再追究。經理說:“陸國群,那封信的事,縣裏領導說,給‘銷號兒’了,你甩開小辮兒好好幹吧。我過了年就退休,把果品公司的基礎工作搞紮實了,我走得也放心。”陸國群心裏一驚,問:“你身體挺好的,晚兩年退不行?”任經理說:“該退了。我家是農村,就我一個人是非農業戶口,兩個兒子都幹莊戶,也沒文化。一個閨女,初中畢業了,政策規定允許‘接班兒’,我讓她來幹。”陸國群問:“你閨女多大了?叫什麽名字?”任經理說:“叫任小真,人家和她鬧著玩兒,就喊她‘認真’。那孩子隨我,直性子,心善,認真理。才十七,個子不矮了,像個大人了,脾性還像個孩子。她來了,啥也不懂,你得多教教她—你是有學問的人,她能跟你學很多東西。”

陸國群來果品公司,還有一件她意想不到的,讓她高興的事,公司業務股股長是她的熟人—一九五三年她參加“三反”運動工作組在縣供銷社“整”過的那位郭司務長。運動結束後,這位打成“老虎”,最後落實沒任何問題的老實人被調到下邊供銷社當采購站站長,這些年在下邊,成了果品采購,生產的行家,組建果品公司,縣社把他調了上來。兩人多年沒見麵了,這回重逢,而且成了一個單位的同事,兩人都很高興。郭股長趁旁邊沒人,說:“那年你當工作組,替我說公道話,還因為管大公子不幹人事兒惹了麻煩,這些年我一直覺得過意不去,想找你說說,又怕再給你添麻煩,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陸國群說:“我犯錯誤,也不是因為那一件事,沒那個事兒,也脫不了。那個事兒也怪不得你。那些事都過去了,不提了。沒想到,山不轉水轉,咱又上了一個單位。有你這位老大哥,我算有依靠兒了。你往後還得多幫我—果品的事我一點兒也不懂。”郭股長說:“那沒問題。”陸國群笑著問:“這裏的人不喊你‘老郭頭兒’了?”郭股長說:“在縣社那會兒,我才三十幾歲,就因為我姓郭,又管鍋頭,他們就喊我‘老郭頭兒’了。這邊兒的人除了開玩笑,沒這麽喊的。”陸國群問:“你那個閨女呢?她好嗎?”郭股長說:“那閨女啊,她早出門子了,都兩個孩子了。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她爹也沒本事幫她。聽說咱在一起工作了,可高興了。說抽空兒來看你。”陸國群說:“那好啊,你讓她來啊,這麽多年不見了,挺想她的。”

陸國群是政治上有“前科”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入了“另冊”的,戴著“帽子”時是“反動派”(毛主席說:“右派就是反動派。”)、階級敵人,摘了“帽子”,仍是準階級敵人,在單位的處境,完全取決於單位領導是不是把你當成一個平常的人,正常的人看待,即使他不把你當人看待,你也隻能逆來順受,因為你本來就不是和大家一樣的人。老經理辦了退休手續,接任的經理還沒來,陸國群又時時惶恐不安。任經理的女兒任小真來上班了,在倉庫當保管員,山莊的孩子,性情爽快,說話直來直去,有點“童言無忌”的樣子,她對陸國群說:“俺爹說來,你是有學問的人,工作棒,雖然犯過錯誤,但是是好人一個。他讓我跟你好好學習,還說,如果你有什麽難處,讓我幫你。”陸國群說:“一般也沒什麽事兒。不過,你得注意,如果領導批評我,你可不能胡亂幫我。你替我說話,會影響你進步。”任小真瞪大了眼睛想了想,似有所悟,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也不要緊。‘個人進步’?不就是入團嗎?我已經是團員了。沒事兒。”個把月後,新經理來上班了。叫辛懷禮,三十多歲,據說是陏部長的老鄉,從部隊複員後,投奔陏部長,在南山公社當武裝部幹事,老早就想往縣城調,這次總算有了機會。這人長得五大三粗,黑不溜丘,兩隻眼睛小得不成比例,像老鼠眼,賊溜溜的。調縣裏工作之前,他的哥兒們說:“你小子一個泥腿子,當了幾年兵,又幹了幾年武裝部,就會打個槍,領民兵出個操,征兵季兒跑跑腿兒,上縣裏去管一個公司,那些人能買你的賬兒?頭三腳難踢,你踢不好,就讓人家把你倒踢了。”懷禮小眼睛一瞪:“哼,我怕誰?有陏部長給我撐腰兒,到那裏先給他們個下馬威,誰不順溜我就把他當杈子掰了。至於工作,你見當官兒的,有幾個是內行的?鬥大的字認不了半升的人一樣當法院院長,收山果比當法院院長還難?我不信那一套。”從人事局拿了到縣供銷社報到的介紹信那天晚上,他帶上在鄉下向生產大隊要的山貨去了陏部長家,陏部長見到人高馬大的辛懷禮,像封建王朝的朝廷大員接見自己提攜的“門生”一樣,儀態雍容,笑容可掬,打開話匣子,對辛懷禮耳提麵命,陏部長說:“你在公社武裝部當幹事,是一般幹部,現在去果品公司當書記兼經理,別看單位不大,級別不高,可那是單位負責人,是領導幹部。跨這個台階不容易。一般要先做副職,我說了話,讓你一步到位,當了‘一把兒’。你可得給我長臉,爭氣。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大小是個獨立單位,你要時刻記著,你是共產黨放在那裏,管那幾十號人,管那一攤子事的。去了先熟悉情況,別捅漏子。時間長了,你得弄出點兒動靜來。不要像任老頭兒,平平常常,四平八穩。不弄出點兒叫得響的成績,不行。果品公司是直接和農村打交道的,外調果品是政治任務,要有所突破,引起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的注意。一是我臉上有光,二是你的位子保住了,還能往上走。工作中,你要注意,最重要的是跟形勢,怎麽‘跟形勢’?跟形勢就是跟領導,看領導人的眼色行事,就是投領導人所好。什麽是黨性?黨性就是緊跟黨組織的領導人。你記住了,在黨和群眾這兩者的關糸上,一定要心中有數。黨的利益和群眾的利益,說是一致的,其實是不一致的,是矛盾的。一致是相對的,不一致,矛盾是絕對的。那種認為兩者是一致的觀點,是糊塗,是幼稚,是政治上不成熟。從建國到現在,無論統購統銷,還是合作化,公社化,大躍進,什麽時侯黨跟群眾的利益一致過?就是反右派,群眾中不少人嘴上不說,心裏也是同情右派的,表麵上擁護,不過是隨大流罷了。當然,這些話是不能公開說的,這是我從政多年的心得,是當好黨的領導幹部的訣竅,是政治哲學的真諦。你現在也是領導幹部了,要好好領會,領會得好,就前途遠大,領會不好,甚至弄反了,就會出力不討好,南轅北轍。最後,提醒你注意一個人,就是陸國群,知道這個人嗎?”辛懷禮忙說:“聽說過,是個女的,濟南人,團縣委的幹部,五七年打成右派的。”陏部長說:“這個女人不簡單,好像臭豆腐,名字臭,吃著香。她在下邊勞改,在食品公司,果品公司,幾個地方的負責人都替她說好話。你去了以後注意她一下,看看她到底有什麽道道兒,搞什麽名堂,那麽會籠絡人心,取得領導好感?注意不要被她迷惑住了。”辛懷禮說:“放心吧,我不吃那一套。在我這裏,她那一套就不靈了。”辛懷禮聆聽了陏部長的指教,有發聾振聵,醍醐灌頂的感覺,心情十分激動,決心到果品公司幹出一番名堂,不辜負陏部長的厚望。他躊躇滿誌地來果品公司報了到。任經理給他交待工作,他聽了不大會兒,頭腦子就脹了,坐不住了。他說:“你說這一大套,我一時也聽不明白。你就把文件,報表放到那裏,把鑰匙留下,你麻利地回老家安度晚年。我慢慢地看,一點點學,人家說,‘沒有三天的離把’,放心吧,馬不了大花。”任經理看了看這個黑臉青年,心想自已別瞎操心了,就把辦公室和辦公桌、文件櫥的鑰匙交給他,打起行李卷兒,搭運果品的汽車回了老家任家莊。

老經理走了,辛懷禮到了公司人秘股,見三十來歲的文書小鮑兒正鋪開稿紙寫一篇稿子,他拿過來看了看,見上邊才寫了一個題目“新經理的頭三腳”,辛懷禮說:“噢,我這還沒搭把兒幹,你就開始寫稿子了?”鮑文書早已站起來,眼睛不停地眨巴著(不知道是見新領導興奮,緊張所致,還是有麽個毛病),因為個兒矮,仰臉看著新書記,說:“先寫出頭兒,尾兒,搭個框架兒準備著,再根據領導的工作措施往裏添內容,這樣快。”懷禮想這個小人小馬小刀槍的小個子文書有點兒意思,他倒真符合陏部長說的“投領導所好”的要求,高興地說:“好,你是有心人。你怎麽會想到要寫這種稿子的?”小鮑文書說:“我們國家,黨的每項工作都講究‘輿論先行’,領導也好,一個單位也好,要善於宣傳。做了的要宣傳,準備做的要先宣傳,甚至沒做到的也可以宣傳,爭取以後做到。以後真做不到也沒關係,沒有人會來查證,但是宣傳效果已經有了。比方說,我把稿子投給縣廣播站,縣廣播站廣播了,不光全縣的人都知道了,更重要的是縣委,縣政府的領導都能聽到。這比找領導匯報效果還好。光悶著頭幹不行,宣傳必須跟上,最好是跑在前頭。”辛懷禮說:“你這些想法兒很好,就這樣辦。”辛懷禮見小鮑文書極力靠近他,可以為已所用,就問他:“我來這個單位,公司裏人有什麽議論?”小鮑說:“也沒多大議論。一般同誌無所謂,就是少數專業人員像幹財務的,業務的,認為你不懂業務,擔心弄不好。”辛懷禮說:“是不是認為我是外行,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小鮑兒不置可否地說:“倒沒人說得那樣直白,那樣明確。”辛懷禮又問:“那個女右派陸國群說什麽沒有?”小鮑兒說:“她那種身份,一般不敢說什麽,當然,她和財務、業務上的人走得比較近,情緒差不多吧。”小鮑幾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讓辛懷感到很不舒服,加上他來果品後到各部門兒察看,多數人沒有表現出他想像中的熱情和逢迎,像他曾經對公社、縣裏領導、縣武裝部領導那樣殷勤,趨奉,而是問一句,答一聲,甚至帶搭不理,他認為這是有人跟他過不去,是故意對他這位新任領導輕慢和漠視,而他對此是不能容忍的。他在部隊五年多,到複員仍然是個“兵”,隻當過年把班長,參加工作後,在武裝部當幹事,仍然是大頭兵,天天跑腿兒,聽喲喝,他特別羨慕領導對下邊頤指氣使,發號施令威嚴所至,令行禁止,辛懷禮解放前念過幾年私塾,腦子裏常出些半文半白的念頭兒,就常想“大丈夫當如是”,方算“不虛此生”,特別是他發現,不論在哪裏,大姑娘,青年婦女,見到領導,往往展現她們粲然的笑容,而在他麵前,常常是冷若冰霜。現在,多年的媳婦兒熬成婆,他也成領導幹部了。他認為等著他的應該是眾人的熱情,殷勤,逢迎,還有女人的笑容,而實際情況卻遠非如此。這讓他窩火。小鮑給他說的話,雖然沒有提供更具體的情況,但他堅信一定有人想跟他搗蛋,至少是不尊重他的“權威”,他決定給這些人來個“下馬威”,趁他們還沒有公開反抗的表示,他先把醜話說到前頭。不給這些人來點兒厲害的,他們就不知道閻王爺是管鬼的。他聽說走了的任老頭兒是個大善人,從早到晚笑眯眯的,一滿家子平八十。得讓全公司的人知道,辛經理不一樣了,領導就是領導,員工就是員工。他不會和他們稀稀溜溜。他得給這些人立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今後公司上下得有秩序,要“君是君,臣是臣”的。他讓小鮑兒下通知,開公司全體員工會,連下邊采購站的人都上來參加,一個都不能缺席。下通知後,他開始構思講話內容。他想起毛主席喜歡用的一個成語,叫“有的放矢”,他也要有的放矢。那個“的”就是對他這個新來的,新提拔的,資曆淺的,外行的領導的輕視,漠視,不當回事兒的態度。他要告訴他們,這種態度是不允許的。誰抱這種態度,趕緊改過來,不然別怪領導不客氣。開會了。果品公司的三十名員工,擠在辦公室裏,女職工在一起嘰嘰喳喳,男職工隨意地開著玩笑,有的還發牢騷,“不年不節的,開什麽會呀,下邊站裏淨事兒,真是騎驢的不知道步攆兒的。”有人“噓”一聲,提醒人們“公司領導來了。”辛懷禮板著臉,因為故作嚴肅、威嚴狀,大黑臉更顯得黑了,眼睛本來就小,又裝模作樣地眯成一條線,對與會者作居高臨下地“俯視”、蔑視狀。他朝全屋環視一遍,見有人還在嘰嘰喳喳,嘻嘻鬧鬧,心裏更來氣了,臉變了色,由黧黑轉為深紫,小鮑看出了領導的不快之色,慌了神,好像他對人們的這種不在乎的態度負有責任似的,眼睛眨巴著,大聲說:“都別說話了。現在請公司書記兼經理辛懷禮同誌給大家做重要講話。”辛懷禮輕輕地幹咳幾聲,用低沉但威嚴的聲音說:“今天是我第一次跟公司全體同誌們見麵。我明確地說,果品公司的某些人給我的印象不佳。像剛才公司領導進入會議室,有的人仍在那裏嘻打胡鬧,一點禮貌都沒有,連起碼的規矩都不懂。可能任經理在的時候,不在意這些事,我跟你們說,一個師傅一個傳授,我在意,我在乎,我不喜歡沒大沒小,沒上沒下,我希望看到的是‘一鳥進林,百鳥啞音’那種有秩序的局麵。今天這種情況,今後不許出現,下不為例。今天我跟同誌們講的隻有一個問題,就是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問題。大家都知道了,我是縣委委派來接替任修善同誌擔任果品公司書記兼經理的。就是說,縣委,縣社派我來這個單位當領導,是我而不是你們當中的任何人對上級負責。來了之後,我發現我們這個單位有少數人對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位置沒有擺正,有點俗話說的‘一滿家子平八十’的意思。這不是好風氣。誰有這方麵毛病的,那得改。有的人不把領導當領導看,我對這種人說明白了,別拿窩頭不當幹糧,你吃不好,就噎著你。我還聽說有人看不起我,說我不懂業務,不懂經營,我跟你們說,他說得很對,我的確不懂,但是,我不需要懂,我用不著懂。我可以不管業務,不管經營,我隻管人。你們誰的業務是什麽,你就給我板板正正,踏踏實實地幹好了,這就行了。要是我去搞業務,搞經營,那要你們幹什麽?誰給我幹不好,我就讓他小孩兒拉屎—挪挪。有人可能是楂子頭,這個人就不怵楂子頭。我帶著小钁子,專刨楂子頭。有人可能喜歡發芽子,長杈子,我不管是芽子,是杈子,統統給掰了它,捋順溜了不可。有人是茅抗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我也不怕,我不會用手去招他,我拿棍子撥拉了它。有人因為我是外行看不起我,我可說好了,縣委就是讓我這個外行來領導你們這些內行的,他沒讓你這個內行來做這個領導,我這個外行就要領導你這個內行。毛主席說了,外行領導內行是普遍規律。大家不要忘了反右派的教訓。我們公司就有反右派中犯錯誤的人,體會一定格外深,應該不會好了瘡疤忘了疼,也希望其他人接受她的教訓。我的要求很簡單,跟公司領導同心同德,保持一致,多幹活,少說話。千萬不要有事沒事兒瞅領導的毛病。那隻能是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咱今天是我來了開的第一次全體職工會,我先把醜話說到前頭,按我說的做,有事勤請示匯報,你好我好咱都好,要不然,別怪我不客氣。別讓我抓著毛病,抓住了,就比害眼厲害。你不服氣不要緊,但是你別犯到我手裏,一旦犯到我手裏,咱可就說不著了。”新(辛)領導一陣生動,形象,夾槍帶棒的講話讓這些習慣了老任經理當領導形成的家庭般氣氛的公司職工傻了眼,他們一個個都給震住了,打懵了,“丈二金鋼摸不著頭腦”,暈場了,糊塗了。有的心裏暗想,這人怎麽說話像吃了槍藥似的?純粹一個二百五!有的想,這是哪國的領導?怎麽吃人飯不說人話?大家早已收斂起臉上慣常的笑容,不少人低下了頭,支著耳朵聽,有小膽兒的想,往後還真得多加點兒小心,可不能出什麽紕漏,讓他給逮住。新經理到職後,私下議論過他的人心裏有病,直發毛,心想,莫非有什麽人給他告狀了?往後還真就不能亂說話了。陸國群坐在個角落兒裏,一直低著頭,她是開會的人當中最緊張的一個,辛經理講話中說到“右派”的時候,她的脊背都在抽緊,就像禿頭的人怕人說到“光”,“亮”一樣,她最不願聽到“右派”,“反右”這類詞語,辛的話那樣直接,是在敲打她,讓她如芒刺在背。她心想,這人和任經理不一樣了,今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聽說這個辛懷禮是陏部長的老鄉,看來陏是專門找這樣一個二杆子來對付她這個右派的了。也算煞費苦心。今後一定要謹小慎微。任經理的女兒任小真上班後當倉庫保管,常找陸國群問這問那,又喜歡看書,有不認識的字或看不明白的地方就找陸國群請教,和陸國群走得很近,開會總是挨著她坐著,小姑娘伸手攥住陸國群的手,捏了捏,那意思是,這是個什麽人,講的什麽混賬話?陸國群裝作不懂,趕緊掙脫開任小真的手。過了一兩分鍾,辛懷禮還在胡敲盤子亂敲罄地講著,任小真站起來,打一個旋兒,旁若無人地揚著頭走了出去,一大會子才回來,會已經散了。

辛懷禮開了那個會,講了那番果品公司成立以來職工們聞所未聞的,振聾發聵的話,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他發現公司員工對他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除了像任小真那種不懂不解的小丫頭,業務股郭股長,還有兩、三個毛頭小夥子之外,大多數人對他變得恭敬,客氣,有起有坐,有禮貌多了。他想,果品公司也是中國的一個小單位,這裏的人跟所有中國的老百姓一樣,屬小板凳兒的,得常敲打,屬牛的,不挨鞭子不過河。他想起《論語》上的名句;“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老百姓就是“小人”,你不能寵著,不能慣他們,該板起臉來的時候,就得板起臉來,隻有這樣,他們才不會揚風毛兒。他覺得孔夫子兩千年前說的話和陏部長在跟他說的“私房話”實際上是一個意思,這些話很對,很“現實”,很深刻。他問小鮑:“怎麽樣?對我那天的講話有什麽反映?”小鮑兒說:“震動不小。大家感到你拿得硬,有魄力,是領導來頭兒,不虧是軍人出身。當領導就得這樣,君不君臣不臣的,沒大沒小的,不成體統,那肯定是不行的。”小鮑不過是投其所好,信口開河,辛懷禮聽了倒信以為真,十分得意。他覺得自己來公司頭一炮打響了,都說“頭三腳難踢”,看來也沒什麽了不起,踢也就踢了,沒見難到哪裏去。他已經拿定主意,把隊伍整頓好了之後,下一步要對公司業務摸個底兒,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他倒沒想過要在經營管理上下什麽功夫,不就是收水果,裝到車上往外運嗎?有什麽大學問?他的著眼點是在這上邊有什麽文章可做,怎麽讓它跟黨委的中心工作掛上鉤,弄出點新鮮的跟形勢的玩意兒來,讓縣社領導,縣委,縣府領導看看。他得尋求突破,嶄露頭角,老和尚的帽子平塌塌,沒意思。他要一鳴驚人。他問小鮑兒:“鮑文書,你‘新經理的頭三腳’那篇稿子,寫得怎樣了?”小鮑文書說:“寫完了,正要送給你過目。”辛懷禮說:“你先說說,主要寫的什麽事?”小鮑兒說:“不是‘頭三腳’嗎?我就寫了三個事。一是貫徹社會主義教育精神,賴頓職工隊伍,加強紀律性,克服原先存在的消極懶散現象;二是貫徹偉大領袖毛主席‘以農業為基礎’的方針,變單純的果品收購為優先扶持果品生產,具體措施包括:積極推廣優良品種,從煙台地區聘請果樹技術人才深入果區巡回指導,召開現場會,推廣果樹生產先進經驗。三是改進收購人員工作作風,變坐門等客為上門收購,方便社員群眾,提高工作效率。”辛懷禮問:“這些事有根據嗎?”小鮑兒說:“除了第一條兒,後麵兩條兒都是正在做的一些事,不過以前老任經理不熱宣傳,我也寫過稿子,給他看過,他說這本來是該做的事情,吹唬什麽?沒讓發出去。現在宣傳一下,是很好嗎?”辛懷禮欲迎卻拒,說:“這樣合適嗎?我才來沒幾天。……”小鮑說:“有什麽不合適的,應該看到主要是宣傳我們公司,我們公司黨支部。我把稿子給你看看吧。”辛懷禮想了想,說:“我不看了吧。要投稿兒你就投吧。以後有人問起這事,你就說我事先不知道。”小鮑文書眼睛眨巴一陣,說:“好,就這樣辦。還是領導考慮得周到。要不人家說,一級有一級的水平,一點不假。我一個同學在縣廣播站當編輯,我投稿子就像送豆種一樣,百投百中。不出三天就能播出來。”說完,眼睛又一陣眨巴,朝領導討好地笑笑。果然,三天後,縣廣播站在本縣新聞的頭條播放了《新經理的頭三腳》,前邊還加了按語,希望全縣商業戰線的幹部職工向果品公司學習,向辛懷禮同誌學習,服務黨的中心工作,做出成績。稿子播出以後,在縣直以及各公社供銷社,山區生產水果的大隊引起了很大反響,有人認為辛懷禮這人了不得,會跟形勢。多數人認為辛懷禮用前任的工作成績往自己臉上貼金,是“沽名釣譽”。有的生產大隊幹部替老任經理嗚不平,找到他家裏,說:“不能受這個窩囊氣,吃這個啞巴虧。你不找上頭,我們替你找。”老任頭兒說:“小辛是個年輕人,想出風頭兒,拔尖兒,讓領導看看,隨他去吧。他反正也沒說我反黨反社會主義,管他怎麽說吧,不理他就是了。你們千萬不能去胡亂找,那樣不是我的事也是我的事。經是退休的人了,不給領導找麻煩。”大隊幹部說:“什麽‘頭三腳’?狗屁圈子!他這明明是貶低別人,抬高自己,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真不是東西。”老任頭說:“我反正下來了,他願意踩就讓他踩一回吧。隻要他不胡踢蹬別的事兒,就行了。你們還不知道?上頭有人喜歡這樣兒的,熱這一套。”任小真星期天回家,說:“公司裏不少人背地裏罵姓辛的不是辛懷禮,是‘心裏壞’。還有那個眨巴眼子小鮑兒,給辛懷禮說同誌們的壞話,寫這種什麽‘頭三腳’的狗屁稿子,都是這小子的事。”任修善說:“小鮑兒有點文才,人很聰明,眼睛一眨巴一個點子,就是不往正處用。他一心想入黨,提個人秘股長,我看他不地道,沒給他辦。這回他拚命靠小辛,是想入黨,當股長。”任小真說:“果品公司非讓他們給弄亂了不可。辛懷禮講話說得可難聽,還特別提‘右派’的事,陸姐很緊張。”老任頭兒說:“你回去給陸國群說,不用害怕,幹好本職工作,不犯新的錯誤,沒有新的運動,就不會有什麽事,沒什麽好怕的。你在公司裏,不要嘴上沒把門兒的,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公司本來就亂哄哄的了,你就別在裏頭再攪活,專心學你的業務,給公司使正勁,給別的同誌也說,不管心裏高興不高興,別耽誤工作。公司不是辛懷禮的。”任小真從家裏回來,把老頭兒說的話告訴了陸國群,陸國群心頭一熱,眼淚就流了出來。

辛懷禮來公司快兩個月了,這天,他讓小鮑兒倉庫裏挑了最好的金帥蘋果,最大個的黃梨,說是送給縣委領導,請他們檢驗公司抓果品生產的成績。晚上,他用紙箱裝了蘋果,黃梨,用自行車帶了,去陏部長家。部長夫人見小辛拿來的蘋果又大又紅又鮮亮,黃梨像小甜瓜兒一樣大,黃得耀眼,笑得合不攏嘴,部長表情嚴肅,正色道:“懷禮,以後來就來,不要帶東西。”辛懷禮說:“這是下邊兒送的樣品,請領導品嚐的。好,我以後注意。請部長放心,我們是不會拿公家東西送禮的。”部長說:“這就對了嘛。”隨即轉換話題道:“廣播站廣播的報道你們公司的那篇稿子,我和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都聽了。管書記很滿意,說,老陏,你這個小老鄉有兩下子,幹得不錯。是個人才。今後就是這個幹法兒。”懷禮說:“部長放心,我保證不給領導丟臉。”懷禮隨即向部長匯報了到果品後的工作情況和取得的成績,部長很滿意。部長又問:“那位才女陸國群表現怎麽樣?”辛懷禮說:“還可以,工作不錯。這人有能力,幹工作也實在。她不像一般婦女,不婆婆媽媽,也不扯羅事兒。”陏部長說:“那些事兒不在她考慮的範圍內,她是想大事情,‘憂國憂民’的。這人的毛病就是太固執,太自以為是了。現在做好工作就行。化解消極因素,用其所長嘛。”辛懷禮從部長家出來,一個人騎自行車行駛在坑坑窪窪的大街上,想起陏部長剛才問起陸國群,他未及考慮,竟然說的全是陸國群的好話,現在想來,有些不妥,有點後悔。他怕部長對他有不好的看法兒,好在部長也沒有說什麽。現在想來,確實也沒什麽,畢竟他說的是實際情況。他到公司後這段時間對陸國群的觀察和了解,她的實際表現,實也找不到她的毛病,想說她的壞話,都不知道說什麽。再說,她畢竟擔負著公司一攤子挺重要,挺關鍵的工作,縣社,省果品公司對這項工作都很重視,做好做不好,事關公司的業務運作,也關係著公司的門麵,還是應該發揮她的積極性,這也就是部長說的,“化解消極因素”嘛。辛懷禮不僅在陏部長麵前未及思考衝口而出說了她的好話,在公司裏,對陸國群的態度也越來越客氣了。因為他來公司兩個多月,對這位全縣聞名的女右派的看法,不知不覺發生了奇怪的微妙的變化。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理智上,他知道,作為一個基層單位的黨支部書記,對陸國群這樣一個犯過錯誤,打過右派的人,而且還是個女人,又特別是個單身女人,應該有所警惕,有所戒備,保持距離,嚴格要求,在使用中注意監督,改造,但是從感情上,隨著對陸國群接觸的機會兒增多,每當和陸國群在一起時,他發現自已往往忘了她的“身份”,從思想上拆除了防線,對她由反感變成了好感,由厭惡變成了認可,由拒斥變成了靠近,由鄙夷變成了賞識。剛開始陸國群到他辦公室匯報工作,給他解釋報表上的指標、數據,請他在報表上簽字,他刻意地表示態度冷峻,故作居高臨下狀,陸國群表現得不卑不亢,不溫不火,語平理順,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堅持把要說的話說完,盡職盡責,讓你抓不到她的毛病。這樣的次數多了,一來二去,辛懷禮的態度變了,“架子”低了下來,說話變溫和了,陸國群依然一如既往,仍是不卑不亢,不溫不火,語平理順,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把應該說的話盡職盡責,周周到到地說完,然後謙虛地問經理還有什麽指示,得到答複後,立即轉身離去,不多說一句活,不多侍一分鍾。當這種時候,辛懷禮竟暗暗希望她多待一會兒,多聽她說說話才好。可是,沒事了,她就走了。再後來,辛懷禮遇到業務上不清楚、不明白的事情,就喜歡把陸國群招來詢問,這讓陸國群覺得驚奇,但並不表現出受寵若驚,還像原先來請示,報告工作一樣,有問即答,答則周周到到,說完走人,從不拖泥帶水,不多說一句話,不多待一分鍾。辛懷禮在公社武裝部工作時,就聽人說過陸國群的事。說她是縣直機關的一朵花。來公司報到前,陏部長說她工作和勞改過的地方,領導人都替她說好話,說她像臭豆腐,名字臭,吃著香。現在,辛懷禮覺得這個比喻太不恰當,他覺得,他也許像山區裏農民偷偷種的大煙花,雖然有毒,但十分美麗,讓人賞心悅目。很快,辛懷禮覺得自己想的比喻更不對,這人確實看不出有什麽“毒”,倒是很單純,很善良。她雖年紀三十多歲,曆經磨難,略顯滄桑,但仍然那樣姣好的麵容,得體,簡樸,但又脫俗的穿著,不一般的,讓人另眼相看的氣質,內斂卻難掩風情的儀態,通情達理,雅俗共賞的言語,動聽的,字正腔圓的聲音,人和她在一起,會不期然被她吸引,對她產生好感,感情豐富的人會覺得,因為有她在,周圍的生活會變得美好一些。這就是為什麽,她走到哪裏,都會有好人緣,好口碑。而辛懷禮甚至覺得,自己雖然貴為公司“一把手”,在她麵前,會有自慚形穢,相形見絀的感覺。如果把政治屬性這層皮剝掉,僅僅作為一個人,很多人包括他本人跟陸國群相比,都會高下立現。辛懷禮想,看來自己這個“無產階級先鋒隊”的戰士,真的很不過硬,他想,莫非中了陸國群的“糖衣炮彈”了?沒有呀,她並沒有收買,籠絡任何人的意思。辛懷禮不明白,就像那句成語說的,“桃李無言,下自成蹊”,陸國群是集美麗,善良和真誠於一身的人,人心向善的本性讓人們情不自禁地跟她友好相處,裏邊並沒有多少功利的算計。辛懷禮想,麵對眼前這種情況,他也不能擺出對敵鬥爭的嘴臉,對陸國群無端地整治,那樣既不利於工作,也會脫離群眾,不防順著大家,隨大流,正常,客氣地對待她就是了。

辛懷禮來公司幾個月了,他剛來時那次給大家“下馬威”的講話,漸漸被人淡忘,縣廣播站廣播 的“頭三腳”的報道引起的議論也早已平息。夏天過去,秋天來了,山果收購的旺季到了。公司各人忙各人的業務,一般都無暇他顧了。公司的職工除了個別的如小鮑兒那樣的想著入黨,提拔一類事情,對領導靠得比較緊,多數人對誰當“領導”,當“領導”的怎麽領導都不太在意,不過是對自己認可的領導溝通多一些,對自己相不中的領導敬而遠之罷了。大家對巴結領導的人嘴上不說,心裏是鄙夷的。辛懷禮剛來公司時,陸國群看出他是個沒多少文化的二杆子,又知道是陏部長的老鄉,不由得感到緊張,每日兢兢業業工作,謹小慎微,向他匯報請示,提供數據和文字分析,無懈可擊,唯恐被他挑出毛病。但是,沒過多長時間,陸國群發現,這位新領導對她的態度變得溫和,甚至客氣起來,常常把她喊到經理室,向她了解公司業務,有時還說“請教”,陸國群幾乎成了他業務上的“師傅”了,還時不時地就公司工作上的事情征求她的意見,讓小鮑兒通知她列席公司股長以上幹部參加的“辦公會議”,理由是統計工作關係公司全局。陸國群還發現,當辛懷禮和她單獨在一起時,常常沒話找話說,甚至關切地詢問她家庭,孩子的事,再也不板起臉來說什麽“改造思想”,“接受教訓”之類的話了。陸國群對他態度上這種變化感到有些奇怪,她作為一個社會上的“邊緣人”,革命隊伍的“編外人”,習慣單位領導的倚重。剛開始,她想也許是出於工作需要,為了調動她的積極性。她又想,這位年紀不大的新領導上任後講那一通,也許是出於自卑,怕員工不服他,於是以攻為守,有意講那些硬話,狠話,鎮住大家,而實際上,倒是一個頭惱簡單,胸無城府的人?他現在經常找她,是他想弄懂業務,也是想表現自己“禮賢下士”。但時間長了,陸國群發現,她和辛懷禮兩人在一起時,這位大個子,小眼睛的領導看她的眼神有些異樣,有時竟色迷迷的,說出的話也親昵得讓人肉麻,陸國群開始警覺了,難道他有不健康的想法兒?陸國群提醒自己要注意設防,而表麵上不動聲色,一如往常。說完事情,立馬離開,決不留連。陸國群沒有看錯,辛懷禮是個和陸國群年紀相仿的青年男人,他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對陸國群動起了別的心思,老想見到她,如果這一天從早到晚沒見到她,就好像少了點什麽,心裏沒著沒落的,不是滋味兒。他是一個農村青年,小時候,在本村本族的私塾念過兩、三年書,解放後,村裏辦了小學,但他已長成大男人了,不能再上學了,二十多歲當了兵,在部隊裏學了點文化。當兵走以前,爹娘給他娶了媳婦兒,是個山莊兒裏的閨女,願意嫁到平原地兒裏來,才找的他。長了個蒲團子臉,黢黑黑,兩隻眼睛大而無神,土得掉渣兒,走路強著膀子,歪著身子,拉拉著屁股,說是挑擔子走山路走的,辛懷禮雖然心裏不滿意,但畢竟是個黃花大閨女,二十來歲的男人,天天聽小兄弟們啦那種事兒,饞得跟貓似的,新房門一關,把新娘子蒙頭“紅子”一揭,他就撲上去抱著啃了起來。把新媳婦兒的衣裳扒了,燈光裏,光腚比臉白了不少,他平生第一次見到青春少女的光身子,怎麽看怎麽好,覺得十分神奇,十分饞人。他逮著她,就像餓急了的人啃窩窩頭一樣,盡情地吞食。兩個人好得成了一個人。天剛黑,就急急忙忙關門睡覺。他戀戀不舍地去當了兵,媳婦兒在家裏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小子,把他爹娘高興壞了,他在部隊裏也心花怒放。但是在外邊待久了,見世麵了,開眼界了,心也野了,見部隊機關上那些城市裏來的女兵,還有大街上那些像小鳥兒一樣活潑,像花朵兒一樣鮮豔,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女孩子,想想自己家裏那個蒲團子臉黢黑黑,走路斜著膀子,拉拉著屁股的女人,心裏就十分懊惱,覺得自已結婚太早了,要是在部隊上提了幹,找個女兵或者城市姑娘,這輩子也不白活了。後來沒提上幹,複員後虧得老鄉陏部長幫忙,來崮山參加了工作。這些年來,他想到自己老家的媳婦兒,就想起老話說的“糟糠之妻”,他覺得自己的媳婦兒真是猶如“糟糠”,視之生厭,食之無味兒,但是上有老的,兩個小牛犢兒一樣的兒子,他也不能,不敢踢蹬了她。因為現在已經不是剛解放那陣子幹部們忙著換老婆的時候了,如果沒有正當理由而提出離婚,會被組織上認為“忘本”,“思想意識”不健康,影響自己的進步。他在下邊兒這幾年,和公社機關單位、邊生產大隊的女民兵有過不少接觸,有的也讓他動過心,也難免和某個女民兵眉來眼去,甚至摟摟抱抱,盡管也有女民兵上趕著他,但是天地良心,他沒敢真的“胡來”,隻是在他常年“蹲點”的一個叫薛家嶺的小山村裏,有個小寡婦兒,名叫蓮花,三十來歲年紀,像她的名字,長得挺水靈。辛懷禮第一次見到她,不由得心裏想,蓮花也是山莊兒裏人,怎麽這麽好看?蓮花的丈夫參加抗美援朝,從走了就沒有音信,抗美援朝結束了,跟他一起走的,有的複員來家了,有的死在戰場上了,上級給發了烈屬證。她男人還是沒音信,上級仍按軍屬對待。聽說外莊也有這樣的,有人說是當了俘虜,讓人家給弄到台灣去了。蓮花兒就這樣一年年等著,她得等她男人,再說她還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薛家嶺地薄人多,百姓窮,光棍子一大幫,急得跟餓狼似的,不少人打她的主意,蓮花嫌他們愣而八即,髒而八差,個個都窮得連條囫圇褲子都穿不上,她一個也看不上。蓮花是軍屬,那些家夥也不敢硬來,蓮花在莊裏就落下很好的名聲,老太太們誇她有主意,有誌氣,像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有一次,辛懷禮在薛家嶺走訪烈軍屬,蓮花聽說他也是部隊下來的,像見了親人一樣,格外親熱,一來二去,兩個人“好”上了。蓮花像久旱的莊稼苗得了雨水,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讓他吃了,他也真疼她,不多點工資,花在她身上一大半兒。兩個人好了兩、三年,山莊人少,她住的地方也偏僻,兩個人“好”的事兒,從頭到尾藏得嚴嚴實實,沒人知道。調到縣裏來當官,他自然很高興,但就是舍不得離開蓮花。離開好幾個月了,心裏還放不下她。他臨走已經給蓮花說了,他不能再去了,現在再去,太紮眼了。這事兒要暴露了,她丟不起人,他得倒大黴。辛懷禮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中國幹部序列中最末了的一級,幹部越小,越不擔事兒。小幹部犯了錯誤,領導一句話,說處理就處理了,像踩一隻螞蟻一樣容易。他在部隊裏聽人說,小幹部有男女作風問題,是大錯誤,大幹部有這種事,就不算事兒,是生活問題,是“小節兒”,上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邊的人不敢亂說,還得替領導保密哩。現在,他當上了崮山縣果品公司的黨支書兼經理,也是領導幹部了,按幹部序列,是“股級”,在有職銜的幹部中,是最低的一級,相當於部隊的連級。級別雖低,但是當領導幹部的感覺就是不一樣。他享受著發號施令的快意,再也不像在公社武裝部當幹事那樣,天天讓人撥弄過來,撥弄過去了。在快意之餘,他又感到難言的缺憾。在下邊時,他斷不了隔三叉五地去和蓮花幽會,到縣裏來了,還時常想她。但是,不知不覺之中,和陸國群見麵次數多了,他不大想蓮花了,他自己吃驚地發現,他竟然喜歡上了陸國群!雖然陸國群是個摘帽右派,離過兩次婚,但當他想到她的時候,常常略去了這些背景兒,浮現在他眼前的就是一個堪稱美妙的女人。他暗中警告自己,長著青苔的河崖不能踩,滑下去會溺水而亡,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辛懷禮會跌得粉身碎骨。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感情”,晚上想陸國群,想得睡不著覺,睡著了,夢裏還是她!第二天上了班,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了,有幾次陸國群來他的辦公室,他甚至忍不住對他伸手撩爪兒,但陸國群麵色凜然,他隻好仙訕地回自己座位坐下。陸國群臉上像蒙了霜,悻悻然離去,辛懷禮陷入懊惱之中,但又無計可施,他覺得陸國群像帶刺的玫瑰,看著眼饞,但抓不得 。他甚至不倫不類地聯想到《紅樓夢》上的句子:“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見她。”

辛懷禮在陸國群麵前,刻意做出來的“禮賢下士”,虛心好學,“正人君子”的形象,像塗在臉上的油彩,一層層地剝落,難以掩飾的,步步迫近的“色鬼”相慢慢地露了出來。陸國群心中暗想,“沐猴而冠”,他還是猴子,這個裝模作樣,裝腔作勢,以“黨的領導”自足,一時得誌的小人,不過是個混跡於幹部隊伍中的沾染了流氓習氣的莊稼漢,枉穿了幾年解放軍衣服的痞子,現在,真麵目顯現了。真是倒黴透了,竟然攤上這樣一位“領導”。陸國群惶惶不安,甚至感到“恐怖”,她寧願他一直把她當成“異類”,對她劍拔弩張,張牙舞爪,也不願見到他那種粘粘乎乎,膩膩歪歪,色迷迷的樣子,讓她身上起雞皮疙瘩,出涼汗,心裏作嘔。陸國群意識到,這事麻煩大了,她麵臨一個可怕的難題。陸國群從少年到青年,接受了新思想,新潮流的洗禮,她厭憎社會上達官貴人的窮奢極欲,荒謠無恥,她看著巴金的《家》、《春》、《秋》和俄羅斯,歐州的小說長大,向往純潔的的愛情,向往一個全新的社會,在那個社會裏,“破汙辱與被損害的”女性,真正獲得解放,她們隻能因為愛,而和男性相互擁有,而不致淪為男性的性工具,性奴隸,泄欲的對象,更不是男人可用權勢詐取的“貢物”,用金錢可以購買的“商品”。女性在社會上的地位,特別是在兩性關糸方麵的處境是一個社會文明,進步程度的試金石。如果一個社會,婚姻淪為權勢,金錢,利益的交換,有數以萬計的女性在公開的或變相的賣淫,那是全社會的墮落,足以證明那個社會實行的是不合理的,不道德的製度。這些思想是促使她思想左傾,同情和擁護共產黨,立誓投身革命的原因之一。解放後,她看到,共產黨以摧枯拉朽之勢,蕩滌社會上的汙泥濁水,幾天之內就查封了全市的妓院,在街上看到那些少年,青年,中年的妓女們洗去鉛華,脫掉豔裝,素麵示人,跟著軍管會的工作人員離開那罪惡的巢穴,她激動得落淚,在“日記”裏寫道:“女人的新生,是社會的新生。”她想,僅僅因為這一點,她也要一輩子熱愛共產黨,熱愛毛主席。她天真地認為,作社會的創建者,革命隊伍裏一定十分純潔,革命陣營猶如大家庭,大家親如兄弟姐妹,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步伐齊整地奔赴共同的目標。至於男女之間,也會是一副“君子國”的美好圖畫。但參加工作後,她看到的卻是十分不理想的現實。先是趁著《婚姻法》的公布,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中刮起的換老婆風,在反對包辦婚姻的幌子下麵,掩蓋著起義軍進城後的劉宗敏心態,陳世美式的喜新厭舊,一個個貌似皆大歡喜的革命家庭背後,是無辜的棄婦,可憐的棄子的眼淚和辛酸。她參加工作不久,就聽到了一個發生不久的故事。崮山縣一個區委書記剛和老婆離婚,還沒找到對象。這天,偶然見到一對青年男女來區公所登記領“結婚證”,區委書記見那姑娘十分美貌,竟然心生邪念,讓區長暗中指使區公所文書,以男青年帶的“介紹信”寫得“不合乎標準”為由,拒絕辦理登記,青年男女隻好失望而去。當晚,區委書記安排區長去那姑娘家做媒,讓那家人跟原先的親家退掉親事,讓那姑娘嫁給區委書記。姑娘的父母是膽小怕事的莊稼人,見區長來給區委書記提親,不敢違抗,違心地答應了,兩個青年男女沒有勇氣抗爭,但又十分癡情,寧死不分開,竟立誓“生不能同室,死要同穴”,雙雙在男方老林(墓地)同一棵柏樹上,並著膀兒,上吊自殺了。這個故事讓陸國群震驚。這位區委書記可謂色膽包天,而且自恃大權在握,為所欲為。(如果不是這對青年男女“死心眼兒”而且烈性,他也就如願以償,抱得美人歸了。)這固然讓人吃驚,同樣讓人吃驚甚至更讓人吃驚的是區長和區公所文書竟然全無良知,乖乖地受一個強奪民妻的長官驅使,甘心為虎作倀,助紂為虐。那以後不久,陸國群又遇到了縣委書記的兒子幹的那件醜事,而那件事居然被是非顛倒,成了她的罪狀之一。有些人張口閉口“為人民服務”,不過是一錢不值的裝門麵的屁話。權力讓人腐敗,絕對的權力絕對讓人腐敗。現在看來,腐敗也不是國民黨的專利。九五六年從供給製改薪金製,內裏的爭鬥,人們或得意或失落,讓陸國群看到了“信仰”,“理想”的高調兒在名利,金錢,欲望麵前,是多麽不堪一擊。陸國群看到,“三反”運動打了一堆“老虎”,絕大多數是冤案,建國沒幾年,機關單位綱紀嚴謹,在物資匱乏,普遍貧窮的狀況下,多數人在經濟上真的比較幹淨。但是,男女之間的情欲似乎比對名利的貪求更難遏製,也許是因為異性間的吸引緣於人的生理本能,帶著一定程度的獸性,這種欲求,更其強烈。機關、企事業單位,差不多都是男多女少,女性,是稀缺物品,而其中年輕,貌美的或者雖然相貌平平但卻“風騷”的,更加稀缺。男人對女人,不少人雖然想入非非,但有賊心沒賊膽,怕因小失大。隻能是暗自思量,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樣的人就算“君子”了。有的討好,獻殷勤,冀有所得。有的則暗送秋波,暗通款曲。女人們在這種環境中,天生的脆弱,虛榮,好妒嫉,喜爭風,攀高枝兒,胸無大誌,目光短淺,找靠山,圖私利的劣根性,讓她們中不少人對男人的獻媚,殷勤甘之如飴,如沐薰風,然自得。如受當官兒的青睞,更是受寵若驚,有的是喜、懼參半,欲拒卻迎,有的幹脆就投懷送抱了。陸國群所知道的縣直單位的青年,中年婦女,特別是當中略有姿色的,有緋聞流傳的不在少數。陸國群在反右派運動中之所以倒了大黴,除了因為幾個問題觸怒了縣委領導之外,對有的領導的“暗示”未予理睬,也是上不了台麵的原因。得不到的,就要借故把她毀掉,這是古往今來世上不少惡人的行徑,沒想到在共產黨的幹部中竟也有這種人。那首《婦女解放歌》唱道:“舊社會,黑古隆冬的枯井萬丈深,婦女在最底層。”沒想到,新社會了,做女人仍然這樣難。長相不好,沒有身價,遭人歧視,沒好果子吃,好像長相不不好的女人欠了男人的,就是一種過錯,僅僅是不能向男人奉上可餐的“秀色”!而長的漂亮,就成為男人的獵物和爭奪的對象,弄得不好,就成為犧牲品,成為“紅顏禍水”。有個別得寵者,因而飛黃騰達,暗中為千夫所指,但多數人下場很不美妙。而陸國群作為一個出身不好的年輕女子,又當了右派,長相好看,那簡直是罪過,是災難。這不,掌管著她的命運的公司“一把手”對她張開網了,很顯然,他並不是也絕不會是和你“戀愛”,和你結成伴侶,他隻是要染指你,占有你,占你的便宜,滿足他的肉欲,讓你暗中當他的情婦,而他表麵上仍然要道貌岸然,裝模作樣,一副“正人君子”相。怎麽辦?順從他,自己道德上會成為一個壞女人,靈魂像爛草紙一樣被玷汙,作為一,沉淪了,墮落了,一錢不值了,就會萬劫不複。而在政治上,還會被黨組織視為階級敵人勾結,引誘,腐蝕黨的幹部。而拒絕他,以這人的素質和秉性,他肯定會不遺餘力地打擊報複,而且還會使用冠冕唐皇的借口,而以她的處境,會百口莫辯。陸國群幾個晚上睡不好覺,她決定了,加果辛懷禮止步於一般的“調情”,就佯裝不懂,虛與委蛇,如果他一意孤行,強人所難,就奮力相拚,不惜魚死網破,寧為玉粹,不為瓦全。

經過幾個月的試探和等待,辛懷禮對陸國群的渴求一天比一天強烈,他忍了又忍,終於按捺不住了。到崮山工作這些年,除了陰曆年,平常日子,他很少回老家。即使回去,經不住他那黑不溜秋的山裏婆的廝纏,合上眼跟她“弄”個一、兩回,像喝碗白開水,無滋無味兒。他的心在崮山鄉下那朵“蓮花”那裏。來縣城後,他不敢再去找蓮花。不久,陸國群在他心裏取代了蓮花。但陸國群不是蓮花,她是帶刺的玫瑰。他和蓮花交好,兩人一拍即合。而陸國群對他來說,卻是咫尺千裏。她就像是山崖上的奇葩,可望而不可及。幾個月過去了,兩人天天見麵,辛懷禮生方設法,製造兩個人在一起的機會兒,辛懷禮對她關心,照拂,極力親近,但陸國群就像鹹菜缸裏的稱砣,油鹽不進,不論辛懷禮怎樣“示好”,她總是慣常的一副“公事”臉,不嗔不喜,不苟言笑,不動聲色,送給她東西,堅辭不受,讓辛懷禮急得抓耳撓腮。他思想鬥爭十分激烈。陸國群畢竟是個“摘帽右派”,而他是有婦之夫,兩人私通,弄不好會身敗名裂,但他又抗拒不了近在嘴邊兒的“美食”的誘惑。他和陸國群住在同一排單間宿舍,兩人的房間隻隔著兩個門兒,其他房間裏住的都是單身職工,星期六全都回鄉下,一排房子就他們兩間房裏,連陸國群的兒子二強三個人。一個孤男,一個寡女,年紀相仿,近在咫尺,兩人如果“互通有無”,各得其所,神不知鬼不覺,何樂而不為?不少星期六晚上,辛懷禮睡不著,出來進去,開門關門,他聽著陸國群和他小兒子母子兩人說話,在他聽來,世上很少有人像她說話的聲音那樣好聽,濟南話也比魯南山區話悅耳,再出去時,陸國群房裏沒有說話聲了,二強睡了,房裏還亮著燈,時能聽見陸國群輕輕哼著他叫不出歌名兒的歌曲,他聽說,陸國群是解放前的師範學生,素質很高,不但文化程度高,而且文藝方麵也很棒,能歌喜舞,無論什麽歌曲,看著曲譜兒就能唱出來,不論什麽舞蹈,看一眼就能跟上跳。辛懷禮一邊聽著陸國群哼歌兒,一邊心想,到底是大城市來的女秀才啊。……他想朝她房門走,但又不敢造次,他怕吃閉門羹,討個沒趣兒,他畢竟是一公司之“長”,是最大的領導,不能不顧及臉麵。他回自己的房間,兩條腿似乎變得很沉,邁不動的樣子,他慢慢地回到自己屋,躺在床上,老在想,陸國群這時在幹什麽?在看書嗎?知識分子就愛看書,他聽人說陸國群看的書特別多,而且看得很快,看了還記得住。過一會兒,他又在想,陸國群睡覺了嗎?他甚至在想,陸國群是穿著內衣睡,還是像他老婆那樣脫光了睡?他忍不住在想,陸國群脫光了衣裳的樣子,她身上得特別白,白得耀眼,比蓮花還白得多,對,肯定是,她的臉,還有她的脖頸,手脖子—辛懷禮都暗暗地看過不少回—都那麽白,身子不見太陽,那還不更白?他這樣想著,更覺焦渴難耐,往往要翻騰到很晚才能入睡。他自嘲說,我這是害了“相思病”了,而且是最苦的單相思。……

辛懷禮這樣掙紮了一、兩個月之後,一個星期六,公司單身宿舍又隻剩下辛懷禮和陸國群母子倆。過午天就陰了,傍晚時分,天不緊不慢,不大不小,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辛懷禮在房間裏,站在窗前,看著院子裏像簾子一樣的雨線,耳朵本能地諦聽著陸國群房間裏的動靜兒。雨聲“沙沙”,聽不見別的聲響。辛懷禮站一陣,坐下,坐下又站起來,他開了燈,拿出一本書—他最近想看點書,他暗暗地覺得,看點書似乎可以縮短他和陸國群之間的距離—來看,但是,隻看見書頁兒上密密麻麻的黑豆粒兒般的黑字,卻看不出是什麽意思,在這秋風秋雨秋涼的夜晚,他的身心被孤單,寂寥和對近處這個女子的欲求煎熬著。公司院子裏,除了單身宿舍裏這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就隻夥房的炊事員和看大門的老頭兒—小鮑兒莊裏的他本家一個光棍漢大爺。天下著雨,也不會有熟人來串門兒,今晚上是個不能再好的好時機,他下了決心,不能再等了,今晚上一定要出個“結果兒”,人世間的事兒就是這樣,撐死大膽的,餓死小膽兒的,全看你到關鍵時刻,敢不敢邁那一步,敢不敢下手。陸國群是個女人,是個年輕的,不幸的,孤單的女人,她更缺少關愛,更需要關愛,在這種秋風秋雨秋涼秋意濃濃的黑夜,她一樣會感到清冷,她也會渴望溫暖,不信她就不為寂寞所苦,難道她就不需要慰籍?不需要一個男人—並且還不是一般的男人,是她的領導,能決定她的生存狀態甚至命運的領導—的疼愛?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她當然會有她的自尊,她的“身架兒”,當然不會像蓮花那樣一招就倒,即使她已經動了心,表麵上也會拿拿“架兒”,但她堅硬,冷峻的外殼下麵,不同樣是一顆女人的柔弱的心?對她關心,對她好,難道她就一點兒不感動?也許是有意擺架子,吊人的胃口哩。今晚上,就在今晚上,就摸準她的心思,號準她的脈兒,成與不成見出分曉,老這樣下去,憋死了,急死了。……兩、三個鍾頭過去了,夜深了,她的孩子早睡熟了,找她,把這層窗戶紙戳破就算了,自己一顆心亮給她看,看她怎麽回應吧。他拿定了主意,忙收拾自己的屋子,為的是給她一個好印象,看看表,快十點了,他打了雨傘,出門走到陸國群房間門前,見屋裏還亮著燈,上前輕輕敲門兒,陸國群驚問:“誰呀?”辛懷禮低聲回答:“是我,你還沒睡吧?”陸國群略一遲疑,說:“下雨,天涼,我躺下了,有什麽事兒嗎?”辛懷禮說:“我的屋漏雨了,正巧往床上漏,沒法兒睡覺了,我想請你幫忙把床抬一下,挪挪地方兒。”陸國群說:“那好,你先回屋吧,我馬上起來,就過去。”辛懷禮心想,有“門兒”,趕緊回自己屋去等著。陸國群心裏嘀咕,夏天雨那麽大,也沒聽說誰的屋漏雨,怎麽好好兒的,雨也不很大,屋就漏了,還需要挪床?莫非這人動什麽壞心思?可是,別說他是公司的領導,就是任何人有這種事,也得趕緊幫忙呀,總不能不去吧。她急忙起來,穿好衣服,順手拿個草帽兒戴在頭上,穿上雨鞋,就去了辛的房間。辛懷禮聽見陸國群的腳步聲,趕緊開了門兒,把陸國群讓進屋,殷勤地抬手替她摘下頭上的草帽兒,搬椅子請她坐,陸國群站在房門口,見辛懷禮床上並沒有漏雨的樣子,恍然明白了辛懷禮的用意,但又不能拆穿他,佯作不知,麵無表情,平靜地說:“天挺晚了,不坐了。不是挪床嗎?咱挪吧。”辛懷禮一步邁 到陸國群身後,把門關緊,又上了插銷兒,回頭尷尬地說:“國群,你別怪意。屋並不漏,我睡不著。這排房子也沒旁人,沒法兒打牌兒下棋,挺寂寞的。想跟你說會兒話,怕你不願來,就掏了個瞎話兒。你別介意。”陸國群心裏恨得咬牙,但不動聲色,說:“原來是這樣。沒關係。咱們不是經常在一起啦呱兒嗎?今天天晚了,二強還在那屋裏,他睡了好蹬被子,我不放心。明天是星期天,吃了早飯,咱上辦公室好好啦。”說完轉臉去開屋門,辛懷禮急步走到陸國群跟前,伸手拽住陸國群正要拔開插銷的手,說:“國群,我的好妹妹,你別裝糊塗了。你難道看不出我對你的心?”陸國群板起麵孔,正色道:“辛經理,辛書記,我不糊塗。你是咱們公司的領導,我是你領導下的一個小兵兒,而且是一個犯過錯誤的‘摘帽兒右派’,你對我關心,幫助,我領情,我感謝,我感謝黨組織。”辛懷禮仍然緊緊抓著陸國群的手,他的手很有勁,陸國群用力掙脫,但抽不出來。辛懷禮就站在她麵前,兩隻小眼睛盯著陸國群,色迷迷的,火辣辣的,看得陸國群臉發燙,他急促的氣息噴到她臉上,熱乎乎的,水漉漉的,粘乎乎的,讓她想要作嘔。辛懷禮急咧咧地說:“國群,現在,隻有咱兩個人,就不要說那種‘辦公室話’,我不想聽。今晚,我們說心裏話。我對你說實話,來公司沒幾天,就喜歡上你了,你難道沒一點兒感覺?”陸國群冷冷地一笑,說:“你是領導,代表的是黨,我一個犯錯誤的人,哪敢往歪處想?”陸國群的手仍被他牢牢抓住,她定定心,想,今晚上,院兒裏沒什麽人,他想胡來,不能跟他硬頂,要穩住他,讓他冷靜下來。陸國群平靜地說:“辛書記,辛經理,辛大哥—你既然喊我‘妹妹’,我稱你一聲‘大哥’,革命隊伍的人本應是兄弟姐妹,隻是我不大夠格兒,請你鬆開手—你把我抓疼了,坐下聽我說心裏話。”辛懷禮見陸國群很誠懇,真的把手鬆開了,退回去,坐到床沿上,兩眼直直地盯著陸國群。陸國群說:“辛經理,你放心,你喜歡我,我不生氣,更不恨你。西方有本書上說,如果有人愛你,被你視為罪過,那麽,人家要恨你呢?辛經理,我們都是三十幾歲的人,你對我產生了男女之情,這也不奇怪,也說明我有讓你喜歡的地方。可是,你別忘了,你是咱公司的最高領導,是我的上級。我雖然犯了錯誤,但也當了十幾年幹部了。我們也都早過了小年輕兒的年齡,做什麽事,都得前思後想,要三思而後行。你是有婦之夫,我雖然現在是單身,但是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們做事必須考慮革命隊伍的紀律,做人—為人夫,為人父,為人母—的道德,就算我也喜歡你,咱們偷偷地好了,那算什麽事?你對得起你的妻子和孩子嗎?我在大壯、二強麵前是個什麽人?還有,你是打算離了婚,跟我結婚嗎?”辛懷禮說:“這一層,我還沒考慮。”陸國群說:“還是呀。如果你打算離了婚找我,那會毀了你的前程。你願意為我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嗎?”辛懷禮涎著臉,說:“我沒想那麽多,就想跟你好。咱不考慮那些事,我跟我家屬沒感情,一年到頭不回家,你也是一個人,咱們偷偷地‘好’,誰也不讓他們知道,不行嗎?我保證不虧待你。”陸國群說:“辛經理,你身為領導,想跟我‘好’,我說了,我不為這恨你,也不和你鬧。但問題是,政治上,我是個‘賤民’,但在做人上,我有自己的原則,我就算從現在起單身到老,到死,我都不會跟任何人私通。再說,如果我們兩個人真的偷偷‘好’了,難免露出珠絲馬跡,你想想會有什麽後果?而且我聽說,一個單位的領導和他的女部屬發生不正當關係,即使是通奸,也按強奸論處—因為領導利用了他的職權,兩性之間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如果我現在一時軟弱順從了你,有一天,我們兩人都會身敗名裂。你說,值得嗎?”陸國群就在跟前,聽得見她的喘息,聞得看她身上的氣味兒,她用好聽的濟南話就這樣說著,說著,雖然是拒絕,勸戒的話,但對辛懷禮不但沒起作用,反倒更燃旺了他的欲火。他也知道,陸國群的話是對的,但他已經昏了頭,竟赤紅著臉說:“值得,值得,怎麽不值得?能跟你好一回,搭上一輩子,也值。我認了。國群妹子,我求你了,可憐我,成全我吧?”說著就過來拉扯陸國群,陸國群渾身冰冷,毛發似要直豎,怒目圓睜,厲聲說:“辛懷禮,論身份,你是共產黨的領導幹部,論年齡,我剛才喊你‘大哥’,我把什麽話都說了,什麽理都講了。你想胡來,我死都不會同意。你如果‘牛不喝水強按頭’,我就跟你拚命。”陸國群進門就發現門旁窗台上有一把剪子,她伸手抓過那把剪子,往前伸著,辛懷禮嚇壞了,臉色由黑紅變成了青灰,急忙說:“國群,你怎麽還生真氣了?我隻是太喜歡你了,一時失去了理智,你放心,我就是想跟你好,也得你心甘情願,決不會強迫你。我是想跟你長期相愛,又不是野地裏的強奸犯,不會胡來的,對不起,我剛才失態,你誤會了。你快把剪子放下。”陸國群鬆了口氣,態度也緩和下來,說:“沒關係,辛經理,今晚的事,就算什麽也沒發生。我們都把它忘了,最好你把對我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兒也忘了,明天,咱還跟原先一樣,該怎麽著還怎麽著,正常工作,按你的說法兒,‘君是君,臣是臣’的。我回去了,你也休息。”辛懷禮愣住了,眼睜睜地看著陸國群彎腰拿起草帽兒戴在頭上,轉身到門口,用力拽開門插銷,輕輕把門拉開,走了出去,還若無其事地說一句:“噢,雨不下了。”辛懷禮還傻站著,豎起耳朵聽著陸國群走下台階,踩著濕路,走到自己房門口,推門,關門,好像在聆聽音樂似的,直到沒了動靜兒,院子歸為沉寂。辛懷禮懊喪極了,他鞋也不脫,一頭栽到床上,用兩手捶打自己的胸膛。煞費苦心,枉費心機,沒臉沒皮,顏麵盡失,一無所獲。如意算盤全落空。到嘴邊兒的肉包子沒沾上邊兒,又飛了。他兩隻腳抖動著把鞋脫了,拉過被子胡亂蓋在身上,躺在被窩兒裏,他才發覺下邊兒那裏粘乎乎的,很難受,這才想起,剛才控製不住攥著陸國群手的時候,渾身酥溜麻了一陣,竟然排出了那個。他起來脫了衣服,換了內褲,重又躺下。他心裏窩囊,罵自己太沒出息了,也太沒本事了,又自怨自艾,心想,也不怪沒出息,幾個月沒挨著女人邊兒了,……,不行,下個星期六,趁晚上得去薛家嶺找蓮花。……看來,這個陸國群是不能得手了,他開始恨陸國群了,哼,好你個陸國群,你不就是個摘帽兒右派嗎?不識抬舉的女人。你能和一個查雞蛋的工人結婚,就不能和一個公司書記好?算了,你說的,牛不喝水,我不強按頭,強扭的瓜不甜。你這個瓜,我不屑扭了。你就擺你的臭架子吧。你不讓我稱心,我也不會讓你如意。看我有沒有沒法兒整治你。我就整治你,哪個能替你說話?等著吧,有你好果子吃。就算我打擊報複你,你也沒咒兒念。我讓你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你也不敢找地方告我,就算你有膽量告,今晚的事,沒人知道,哪個領導會聽你的?弄不好還會說你別有用心,誣陷革命幹部哩。……辛懷禮沒想到,今晚上的事,還真就有人聽到了。剛才陸國群在辛懷禮屋裏的時候,門衛鮑老頭兒穿著雨衣在院子裏轉遊,看看有沒有忘了關窗子的。走到單身宿舍後邊,聽見辛經理屋裏有女人說話的聲音,鮑老頭兒想,奇怪,大當官兒的老婆沒來呀,下著雨,誰在他屋裏,莫非是陸統計?那麽文明的人,這是怎麽了?鮑老頭兒屏住氣,蹲在辛懷禮房間的後窗下聽起來,下著雨,前邊的話聽不清,隻聽出辛懷禮說話很綿軟,一點兒也不像他平常說話那樣硬氣,像是在求告陸國群,鮑老頭覺得很奇怪,後來,陸國群生氣了,說話聲音變大了,老頭兒聽得真真的,心裏罵這個辛“一把兒”,這個當官兒的,人模狗樣兒的,還弄這樣的事兒,真不是東西,給共產黨丟人,人家陸同誌,真是好樣兒的。鮑老頭聽見陸國群開門兒走了,才悄悄地離開,回了傳達室。星期一,小鮑文書從家裏回來,鮑老頭毛毛地把星期六晚上的事給他說了,小鮑兒說:“把這事兒爛到肚子裏,誰也不許說。”小鮑兒自己心中暗想,好個辛懷禮,原來是這麽個玩意兒。幹工作稀鬆一包棗,搞女人還真上心。難怪這一段兒老跟陸國群套近乎,原來是想好事兒。看來再會裝樣兒的人,也知道好麽兒好吃。也好,這事兒讓我知道了,用得著時拿他一把兒。

 陸國群像被凶殘的獵戶追趕的小動物兒一樣,荒不擇路,“呱嘰呱嘰”踩著路上的小水汪兒,幾步跑回自己的房間,慌慌張張關上門,又牢牢地插上插銷,像是怕辛懷禮破門而入似的。急急忙忙關了燈,上床躺下,心還在一個勁地狂跳。剛才好危險,如果被他嚇住了,非吃他的虧不可。那就完了。她越想越後怕。辛懷禮這個人是“二杆子”,好夢未成,不會善罷幹休,撂下算完。一種可能是不死心,仍要糾纏,那就不勝其煩,得時時處處加著小心,避免在辦公室以外的地方和他單獨接觸,就沒有太大問題,他自己說的,他畢竟不是野地裏的強奸犯;更大的可能是聽了她今晚說的沒有任何餘地的話,他絕望了,惱羞成怒,氣急敗壞,下一步就要對她打擊報複了。打擊吧,報複吧,有什麽手段盡管使吧,還能比批鬥,戴“帽兒”,勞改更厲害?……陸國群躺在床上,臉頰滾熱,頭腦子像大街上過馬隊一樣亂,一會兒是季度初她上濟南送報表見到的爸媽,樣子更顯老了,一會兒是大壯,眼淚汪汪的樣子,她已經很久沒見他了,心裏好想這可憐的孩子……眼前還居然浮現出季龍翔,鄭士茂,……這都是她的親人,或者曾經是她的親人啊。災難臨頭的時候,人會想到自己的親人,但是,哪個親人都救不了她,幫不了她,而她是無可逃遁的,哭告無門的,……那天她和任小真一起上街,遇見了一個高高瘦瘦,五十來歲,穿著打補釘的衣褲,但很整潔的男人,小真過去向他鞠躬,那人很激動,兩人說了幾句話,那人匆匆走了。小真告訴她,這人是她上初中時的數學老師,姓牛,課教得特別好,他講代數,幾何,讓你明白得好像看清清的小河水底下的石頭子兒,陸國群笑了,說:“小妮子說得真形象,有那麽神?”小真瞪大了眼睛,認真地說:“真事兒的,不是誇張。”小真又說,這個老師可苦了,陸國群問:“怎麽回事兒?”小真說,五七年他打成了右派,隻發十八塊錢的生活費,家裏有四個孩子,都是小子,吃不上飯。他罰勞改,在學校食堂裏洗菜、刷鍋、洗碗,每天開完飯,夥房的人都走了,他就把夥夫擇菜扔掉的爛菜撿起來,洗洗吃了,再就是撈泔水裏的飯菜渣兒吃,回家吃飯的時候,他就說在夥房裏吃過了,省著讓那四個小子吃。有一次他大小子來喊他回家吃飯,見他正往嘴裏填那些爛菜,還用勺子撈飯菜渣兒往嘴裏填,當時就哭了,牛老師趕忙捂他的嘴,不讓他哭,他怕領導說他醜化大好形勢,給“三麵紅旗”抹黑。……小真說著說著,眼淚就出來了。陸國群說:“小真,以後別再跟人講這個人的事,影響不好。這會影響你進步。”任小真想了想,點了點頭。……小真說的這位牛老師,他愛人教小學,出了事,兩人沒離婚,雖然很苦,但是也過來了。牛老師也摘帽兒了,最艱難的時候兒就過去了。……如果當時她和季龍翔不離婚,她也不至於這樣苦。如果和劉士茂能一塊兒過下去,她也不會調到果品公司來,遇上辛懷禮這樣的“領導”。但是她沒有這樣的“命”。……人生而為女性是不幸的,因為女性不但和男人一樣會遭遇壓製,而且還可能被淩辱。同樣犯錯誤,被打成右派,女性就顯得更莫名其妙,更不應該,更不可恕。連毛主席在反右派運動中寫的文章裏都專門譏刺一位名叫浦熙修的女記者為“能幹的女將”,口氣中難掩厭惡和不齒。女右派,在社會上更紮眼,在不少人心目中,近乎是一種怪物兒,甚至是不祥的。但是,女右派雖然是“右派”但並沒改變性別,仍然是女性,仍然是—或者更是—男人猥褻,泄欲的對象,因為你已然變身為右派,會更膽小,更好欺負,更有可能忍辱求生,強勢的男人更容易得手。大概辛懷禮就是這樣想的。……陸國群意識到她遇到了大麻煩,自己的處境十分危險。這是一種讓人尷尬的,難以啟齒的,更致命的磨難。老天爺,為什麽總有苦難在伴隨著她?苦難何時了?

十幾天後,辛懷禮在公司辦公會上宣布,經請示縣社領導同意,為了加強公司的業務工作,調陸國群去公司業務股,主要工作是下鄉檢驗果品質量,到直屬采購站參加收購,組織調運,統計工作交給任小真。參加會的人麵麵相覷,人們在想,陸國群正好好兒地幹著統計,為什麽突然調動?讓她去采購站幹什麽,當裝卸工嗎?她能幹得了什麽?讓一個婦女舍下孩子,下鄉往山區跑,純粹是胡來。有人注意到辛懷禮進公司後,對陸國群的態度拐了兩個彎兒。一開始,是和“摘帽右派”保持距離,冷言厲色,後來卻變得對她關心,器重,過從甚密,最近十幾天卻又對陸國群變冷淡了,現在,居然來了這麽一下,這裏邊肯定有“道道兒”。隻有小鮑兒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但佯作不知,還趕緊打“順風旗”,說領導的決定及時,得當,公司一線收購工作確實需要加強,犯過錯誤的人應該到基層鍛煉,雲雲。參加會的其他人沒人發表意見。這很正常。無論什麽單位,人事問題是由黨組織決定的,“黨管幹部”,“黨管人事”是原則,其他人不容置喙。如果有人對組織、人事方麵的問題說三道四,輕則是不懂規矩,沒腦子,不成熟,“二百五”,嚴重點兒,則有“反黨”之嫌。列席參加會議的陸國群知道在有了那晚上的事情之後,辛懷禮不願再和她正麵接觸了,就借故把她調開,這也是辛懷禮對她打擊報複的措施,這樣也好,可以免除掉被他騷擾的危險了,但是卻苦了二強,二強怎麽辦?……她問:“我什麽時候去采購站?”辛懷禮小眼睛看著別處,冷冷地說:“公司是調你去業務股,不是直接去采購站,你先和任小真交接工作,把她教會了,勝任了,再去業務股,由郭股長安排你出發的事。”會後,小鮑兒把工作變動的事通知了任小真,任小真急了,去找辛懷禮,說:“我幹保管才剛學會,讓我去幹統計,統計是怎麽回事兒我都不知道,我幹不了。你們這不是趕著鴨子上架嗎?陸姐幹得好好兒的,為什麽不讓她幹了?她又犯什麽錯誤了?她走了,她孩子怎麽辦?你們這不是欺負人嗎?”任小真從來說話都是這樣沒輕沒重,沒大沒小,辛懷禮拿她沒辦法兒,嚴厲地說:“小真,你爸沒交待你?幹革命工作首要的一條就是服從領導,聽從組織安排,讓幹什麽就無條件地去幹什麽,你這是幹什麽?陸國群調動工作的事,也是你能管的嗎?快回去,先把倉庫的工作交清楚了,再去找陸國群學統計,接統計。”任小真對陸國群說:“我上縣社去找,我不幹,他們就沒法兒調動你的工作。”陸國群說:“小真,你別胡鬧了。你太孩子氣了。你去找,縣社領導就能聽你的?你真不幹,人家不能調別人來接替我?讓你學統計,這是多麽好的機會兒?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你一定要幹,我教會你。一時學不會,到月底我幫你弄報表兒。我幹什麽都無所謂。也不怵頭下鄉。”任小真說:“那好,我聽你的。可是,你要是下鄉,二強怎麽辦?”,陸國群說:“我正要跟你說這事。我出發的時候,你就替我照看二強,上學校接他,從夥房裏買飯給他吃,晚上到我屋裏住,陪他。”十幾天後,任小真接替了陸國群的工作,並且在陸國群幫助下,報出了九月份的報表。陸國群去業務股報了到。郭股長偷偷對陸國群說:“歡迎你來業務股,幫俺弄弄內部資料。下鄉跑跑也挺好的,省得在家看辛一把兒的嘴臉。”兩三天後,陸國群就要出差去長嶺公社。臨走前,陸國群請任小真來一塊吃飯,吃完飯,對二強說:“二強,媽媽調換工作了,以後會常出差。媽媽不在家的時候,你就跟著小真姨,行嗎?”二強臉色突然變了,問:“媽媽,你又犯錯誤了嗎?你上哪裏出差,是罰勞改嗎?”陸國群見孩子嚇成這樣,心裏很不是滋味兒,趕緊說:“二強,別擔心,好媽沒犯錯誤,更不是去勞改,是調到你郭大爺那個股兒裏去工作了,出差也和他們一塊兒。”二強不害怕了,點點頭。任小真把二強拽到跟前,問:“二強願意跟著小真姨嗎?”二強八、九歲了,上小學二年級了,特殊的家庭狀況,比人矮一頭的生存環境讓他特別聽話,懂事,他說:“我願意跟著小真姨,我保證聽話,不惹小真姨生氣,讓媽媽放心,別掛著我。媽媽,你出差下鄉,會很累,你要保重身體,路上有汽車,要注意安全。”說著,眼裏噙滿了淚水。陸國群原來擔心,二強會不願意,會哭,她會很難受,聽二強這樣說,她更難受,心裏像刀子攪著一樣。但她不願讓孩子更痛苦,強忍著淚水,說:“二強真是好孩子。”小真卻忍不住了,把二強攬到懷裏,兩人哭成了一團。陸國群忍不住也落下淚來,但又趕忙拿毛巾擦幹淚水,說:“小真,咱們不要這樣。”小真抬起頭,接過陸園群遞給的毛巾給二強擦了眼淚,說:“二強,以後,上學,放學,我都送你,接你。在學校裏有人欺負你,你就跟我說,我找您老師,找他們家長。”二強說:“上了二年級,我就不讓媽媽接送了。”小真說:“你媽是你媽,小真姨是小真姨。小真姨想上街去瘋瘋哩。願意跟小真姨‘瘋’嗎?”二強高興地說:“忒願意了。”任小真說:“那我就用自行車帶著你到處玩兒,玩兒夠了,咱再來家,好不好?”二強破啼為笑,說:“好。”

第二天,陸國群騎了自行車,貨架上帶著行李卷兒,和業務股郭股長,業務員小邱,還有從膠東請來的果樹生產師傅一起出發去長嶺公社。長嶺公社地處崮山縣西南部,山區,盛產黃梨,一個個山峪子裏從山根到山腰長滿了梨樹。農曆三月,梨花開了,白茫茫一片,像浮雲繚繞,如夢如幻;夏天,山山嶺嶺,一片蔥蘢,綠色的海洋中一道道浪峰波穀;秋天,樹上的梨由綠變黃,綠色的山穀換了金裝,著了黃袍,山風吹送著濃鬱的梨香,讓人如癡如醉。一九五八年,在幾個山頭圍攏的峪子裏修了一個大水庫,取名長嶺水庫。公社機關駐地就在水庫邊上又高又長的山嶺上,故名曰“長嶺公社”。到長嶺公社去,有一段很長的上坡路,坡的一邊是山,另一邊是很深的山穀,長嶺水庫放水泄洪的通道。反右派前,陸國群幾次來這裏,當時叫長嶺鄉,她的房東的女兒小萍還在她家當過保姆。和陸國群同時打成右派的團縣委書記時玉山勞動改造時因勞累和饑餓得了肝炎,從縣鋼聯調到了正在修建中的長嶺水庫,邊勞動邊養病,摘帽後,讓他當了水庫管理所所長。他女兒時芸初中畢業後也到水庫來當了臨時工。陸國群在鋼聯焦廠勞改時見過時玉山,從他病倒了離開鋼聯,他們幾年沒見麵了。走在去長嶺的路上,陸國群想,這次去了,一定要去看望時玉山。

陸國群他們到了長嶺,在果品公司采購站住下。正值收購黃梨的旺季,他們立即投入了緊張的工作。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天陰得像鍋底似的,不大會兒就飄起了雨絲。山路濕滑,生產隊沒法兒來送黃梨了。車來人往,嘈雜忙亂的采購站頓時冷清起來。陸國群向郭股長請了假,戴了頂草帽兒,買了一提包黃梨帶上 ,出采購站向水庫管理所走去。鉛灰色的天底下,遠處黛青色的山巒蜿蜒起伏,山前鋪展開浩浩蕩蕩的水麵,小雨無聲地落下,雨滴落在水麵上,無聲地消失了,水麵像無邊無沿大的一襲“泡泡紗”,泛著細碎的蝌蚪狀的漣漪,又不時卷起淡綠色的,澄澈的浪花,那是水麵下有魚群遊過,魚兒在嬉鬧。雨中的長嶺水庫,煙波朦朧,天地間儼然一幅素雅的水墨畫。陸國群邊走邊看著雨景兒,心想,這裏沒有那些傾軋,爭鬥,像世外桃園。時書記在這裏工作,還真不錯,對身體有益。隻可惜他愛人白潔老師在縣城教書,不能來這裏照顧他。陸國群走到水庫管理所,時玉山和水庫技術員去察看大堤了,隻有他女兒時芸在所裏,七、八年沒見,這閨女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皮色像她媽媽,白皙,眉眼像她爸爸,嫵媚中帶著英氣。陸國群向她做了自我介紹,說:“小芸,我在團縣委見過你,你那時小,不記得我了。”時芸高興地說:“想起來了,你是濟南來的陸姨。”說完,就一溜煙跑出去找她爸爸了。時玉山見到陸國群,枯黃清瘦的臉上,綻出了難得的笑容,說:“我聽采購站的同誌說,你調到果品公司去了,就想到你會到這裏來,我們能見上麵。”陸國群說:“我到長嶺來,頭一個念頭兒就是來看你。怎麽樣,身體好多了吧?剛才我在路上還想,這裏簡直就是世外桃園,有利於你養病,康複。”時玉山說:“這地方真的不孬。不過也不是‘世外桃園’。我的身體一直這樣不好不壞地拖著,慢性肝炎就這樣,治也治不好,死也死不了。”時芸嗔道:“陸姨淋著雨來看你,你不能說點吉利話?”時玉山自嘲道:“現在,我被女兒管著。好,說吉利話。”兩人各自說這幾年的情況。陸國群說:“咱犯的是‘反黨’錯誤,是‘犯上’罪,壓力來自上頭,下麵的人,社員,工人,基層單位的頭頭兒都還不錯,不欺負人。雖然不明說,但心裏是同情的。有了困難也肯幫忙。人民群眾太善良了。這些年來,我有很深的體會,中國人的傳統道德,在底層貧弱的百姓中根基深厚,做壞事,行不義的常常是滿口革命詞藻,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時玉山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在說:“落過水,差點淹死的人,怎麽出語還有此鋒芒?”陸國群笑笑,說:“見了老領導,就想說心裏話。又說犯忌的話了吧?”時玉山說:“沒關係,沒說什麽出格兒的話。誰都清楚,再批鬥,再改造,也不可能讓人完全沒有思想。”陸國群又說:“社會角色,自己決定不了,人家讓怎麽演,就怎麽演。個人家庭的問題,是大難題。你可能知道了,頭幾年,我又結了一次婚,時間不長,就又分開了。那人倒不孬,是他前邊一個兒子給攪散的。你比我強,無論如何,家庭還是完整無損的。白潔老師挺好吧?”時玉山不置可否地說:“她嗎?還可以吧。”時玉山半張著嘴,想再說什麽,時芸接過話頭兒,說:“陸姨,不要提她!”時玉山說:“小芸,你這孩子,說什麽呢?”時芸說:“我爸就是這樣,氣憋在心裏,苦咽到肚裏,這樣對身體的恢複很不利,陸姨也不是外人,沒什麽不能說的。”時玉山說:“自己家的事情,說它幹什麽?”陸國群問:“怎麽,小芸,你媽媽跟你爸爸鬧意見了?”時芸說:“鬧意見又好了。他們倆到一塊兒,我爸說不出話,我媽就知道哭。我讓他們急死了。我爸太窩了,一點不像他原先那樣兒了。”陸國群說:“我讓你爺倆兒弄糊塗了。小芸,清官難斷家務事。小芸,你爸不願說,就不要說。給陸姨說了也沒什麽用。”時玉山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國群,你在縣裏聽沒聽過白潔什麽閑話?”陸國群說:“沒有。教育和商業隔行如隔山,沒什麽聯係。再說,外單位的人我也很少接觸。”時芸說:“問題不在於社會上的人如何議論,在於自己,不能白白受辱。”陸國群問:“到底怎麽了?”時玉山苦笑了一下,說:“話已經說到這裏,你我是患難知交,我給你說說—從你這裏也走不了話,你幫我拿拿主意,也替我勸勸小芸。”陸國群說:“說說我聽聽倒可以,我不會亂傳。不過我很難拿出什麽主意。”時玉山說:“國群,你知道,白潔這個人,性格一直很懦弱,我犯了錯誤,把她一下打懵了。我在外邊批鬥,勞改,她在學校裏挨批,抬不起頭,還帶著小芸,受了很多苦。五八年寒假,中小學老師‘整風補課’,貼出了她的大字報,揭發她上語文課,講艾青的詩《黎明的通知》,還聯帶講了艾青一首短詩《黃鳥》,這首詩在反右中被說成是反黨的,還有人揭發她向同事和學生推薦過王蒙的小說《組織部來的年輕人》,劉賓雁的報告文學《本報內部消息》,又把我和她掛上鉤,她嚇壞了,就拚命檢查,但是怎麽檢查也過不了關,就在這種情況下,一中的書記吳有德這個衣冠禽獸,在和她個別談話時,奸汙了她,答應保她過關.最後,白潔算是沒打成右派,躲過了一劫.但人格上卻已經萬劫不複.從那以後,她等於被那個禽獸占有了,而且還懷了孕.生了小芸之後,她查出了心髒病,我們已經決定不再要孩子了.她膽子小,不敢去流產.等我知道了,已經七、八個月了,已經不能去流產了。……”時芸說:“她還不如死了的好。”時玉山說:“小芸,不說這樣的話。”陸國群說:“小芸,別這樣。她畢竟是你的媽媽。”小芸說:“我寧肯沒有這樣的媽媽。”時玉山說:“事情弄成這樣,我真恨不得和她一起死了算了,可是還有小芸。……”小芸哭著跑出屋去。時玉山接著說:“沒有辦法兒,我隻好以丈夫的麵目出現,陪她去醫院檢查,生產,生了個小男孩兒,又在家裏伺候她十幾天。”時玉山停住了,陸國群從院子裏喊回了小芸,陸國群問:“現在呢?”時玉山說:“現在,們隻是名義上的夫妻,她沒出滿月,我從鄉下找了個小丫頭給她幫忙,就離開了,再也沒回過家,她當然更不可能來水庫。小芸除了拿東西,也基本上不回去。”陸國群說:“她自已帶個孩子,精神壓力又大,也夠可憐的。吳有德呢?還在一中?他們還來往嗎?”時玉山說:“吳有德也許是怕在一中的事敗露吧,調到縣文教局當副局長了,不方便了,兩人不來往了。這人很會鑽營,還會往上走。小芸除了生她媽的氣,就是恨這個姓吳的,天天鬧哄著要告他,我一直攔著。”陸國群問:“為什麽?”時玉山說:“現在這件事雖然有不少人知道,但僅止於私下議論,由於我的遮掩,表麵上白潔還算保全了麵子。如果告吳有德,把事情鬧開了,以白潔的性格兒和她的身體狀況,就活不下去了。”小芸說:“真死了倒也幹淨。帶個私孩子活著,有臉嗎?意思嗎?”時玉山說:“小芸,我已經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媽和我感情很好,她也不是品質不好的女人,我打成右派,她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本人又麵臨當右派的危險,受人脅迫,才出了問題。……她是受害者。”小芸說:“那麽多男人打成右派的,有幾個的女人像她這樣背叛丈夫的?”陸國群說:“小芸,你可別這樣說。因為被打成右派,夫妻反目,離婚,為了表現自己和黨一條心,揭發對方的,甚至無中生有地捏造事實,把丈夫送進監獄的,什麽樣兒的都有。你爸說得不錯,你媽媽確實是受害者。你大了,就明白了。”時玉山歎口氣,說:“歸根結底,是我害了她。”陸國群說:“要追根兒,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們全家。”時玉山說:“不能這樣說。即使我不替你鳴不平,運動深入後,估計也會成右派。再說,我替你說話,也不僅僅是出於對自己一個部下的同情,而是覺得他們的做法兒,顛倒是非,隨便陷人以罪,有違黨的宗旨,是出於信仰挺身而出的。”小芸“哼”了一聲,說:“‘信仰’?‘信仰’把咱一家人全毀了,信仰給了你什麽?誰承認你的信仰?又有誰說你是你那信仰的忠實信徒?”時玉山說:“小芸,你胡說什麽?你這樣會犯錯誤的。”小芸說:“我不過是個連中專都沒資格上的初中生,一個沒正式就業的臨時工。他們還打我反革命?有用嗎?”陸國群說:“既然不想告這個姓吳的,就原諒了白老師,咬碎牙往肚裏吞,從頭再來,好好過日子吧。”時玉山說:“也隻能如此了。我肝炎時好時壞,我怕傳染人,就不想回家。我也不願意讓小芸來水庫。她說掛著我,非來不可。她自己去找到水利局汪局長—汪和我是戰友,關係很好—哭哭啼啼,汪局長讓她來的。”陸國群說:“坐了一大會子了,我該回去了,我會常來看你們的,今後你們爺倆兒吃水果,包在我身上了。”時玉山說:“我有這個病,就不留你吃飯了。我是政治和身體雙重的‘不可接觸者’。”陸國群走了,小芸送她走了老遠。路上,陸國群對小芸說:“小芸,發生在你媽媽身上的事,不處在那種情境下的人,很難體會她承受的壓力,是一種留戀人生—包括留戀她的丈夫特別是孩子—乞求生存的本能讓她不得不屈服。她是個不幸的弱女子。這是中外文學作品中都沒有的悲劇。作為女兒,你要同情媽媽,絕不能恨她。你得反過來,替媽媽說話,勸慰媽媽,隻有這樣,才能解開你爸爸心裏的疙瘩,減輕他的痛苦,你們這個家才能破鏡重圓。你爸特別是你媽太苦了,你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你得懂事啊。”小芸淚流滿麵地說:“陸姨,我明白了。我以後按你說的做。”陸國群伸手擦去小芸臉上的淚水,說:“小芸是個好孩子。好了,別送了,回去吧,有空兒到采購站找我玩兒。”小芸往回走了,陸國群想著時玉山一家的遭遇,又想到自己,想到大壯,應該有小芸這麽高了吧,春節回家就能見到他了。……昨天小真讓公司的人捎信來,說二強很懂事,很聽話,讓她放心。但是,她又怎能放得下心呢?辛懷禮也是一個吳有德式的衣冠禽獸,獸欲不能得逞,變出花招兒整人。大人受苦不要緊,孩子太苦了。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到哪裏是一站?……小雨停了,遠山,近水籠罩在濃重的暮色裏,一片蒼茫,陰雲低垂,讓人感到難以掙脫的壓抑,陸國群的心情和天色一樣陰鬱,沉重起來,她用力搖搖頭,像要把愁煩甩掉似的,快步向采購站走去。

陸國群和業務股的同誌在長嶺采購站待了快三個月,他們來的時候,還是秋天,現在已經是嚴冬了。這中間陸國群隻是抽時間搭便車回公司看看孩子,第二天一早就搭車回來。購旺季終於過去了。郭股長說:“看不出來,國群還真能幹。”陸國群說:“說不上能幹,盡力而為就是了。”已經進了臘月,冰天雪地,生產隊的水果該賣的都運來了,剩下的貯存在果園的“躺子”—一種半地下的長方形的地窖—裏,用柴草,苫子蓋好,來年春天再賣。采購站沒什麽事了,公司業務股的人要開拔回公司了。臨走前,陸國群又帶了水果去水庫管理所,時玉山說:“上次你來勸了小芸,她對她媽的態度轉變了,常回家去看她媽媽了。”臘月初十,吃過早飯,公司業務股三個人騎自行車回縣城。天上陽光燦爛,沒一點兒風絲,陸國群和郭股長,小邱兒在院子裏捆行李卷兒,心裏想著再有幾個小時就見著二強了,再過一、二十天,回濟南過年,就能見到家裏的親人,她的心情像今天的天氣一樣明快,舒爽,似乎生活在向她綻放光明,傳送溫暖。不管苦楚多深,人生畢竟還是美好的。三人騎車出了采購站,兩個男同誌在前,陸國群在後,十幾分鍾就來到了那個大長坡兒。陸國群騎的是一輛“大輪車”,雙腳緊踩著腳踏板兒,刹著車,正準備享受下大坡那種難以言喻的輕鬆,瀟灑,自由和飄然的感覺,誰知才跑了百十米遠,她的自行車突然“滑輪兒”了,刹不住了,自行車飛一樣往下衝,小邱兒已經騎出去好遠了,陸國群的自行車眼看就要衝到郭股長身後了,陸國群想,如果碰著郭股長,兩人都會在長坡上翻車,輕則受傷,重則可能翻進路旁深穀,那就是不可設想的大災難了。她沒有猶豫,猛地把車把往左一扭,自行車飛一樣,軲轆八跌,刹那間撞上了左側崖頭,前輪蹦了起來,像驚馬揚起了前蹄,陸國群被重重地摔了下來,甩到了兩米多以外,郭股長聽到身後撞車摔人的異常聲響,回頭一看,見陸國群摔到了路上,趕緊下了車,高聲把小邱兒喊回來,見陸國群蜷在路上,頭發上沾了好多塵土,右臉頰擦破了皮,兩人忙拉她,她右胳膊疼得厲害,郭股長說:“糟糕,看來是骨折了。”小邱兒問:“陸姐,你覺得怎樣?”陸國群說:“頭暈,天旋地轉的,右胳膊疼得厲害,不讓碰。”兩人把陸國群扶起來,到路邊坐下,郭股長問:“國群,你不是在路中間走得好好兒的,怎麽撞到路邊兒崖頭上去了?”陸國群論:“我正往下走著,自行車‘滑輪兒’了,刹不住了,我本來是緊跟在你後頭,怕刹不住車,碰到你,就把車把扭了朝左,讓車子朝崖頭上撞去了。別沒辦法兒了。”郭股長說:“你這樣太危險了,撞不合適能把命搭上。這算萬幸。”小邱兒說:“這種情況確實沒好辦法兒,陸姐一個婦女,個子矮,腿短,這麽陡的下坡兒,真沒辦法兒,她要是撞到你身上,兩人倒了,一軲輪,都有可能跌到右邊溝裏去了,那更完了。”郭股長說:“國群,你這是豁上自己摔傷,保全了我。當哥的佩服。”小邱兒說:“陸姐真不簡單。一般婦女遇到這種情況就慌了,非出大事不可。”陸國群苦笑著說:“聽你們說的,我快成英雄了。我當時什麽也沒想,就尋思不能碰到郭股長身上。”好歹等來了一輛運山果的汽車,把陸國群架到駕駛室裏坐好,郭股長也上了車,交待小邱兒留下來看自行車,等下一輛運山果的汽車。運山果的汽車把陸國群和郭股長送到了縣醫院,經檢查,陸國群右臂骨折,腦震蕩,臉上,身上的擦傷倒沒什麽事。立即進了手術室,接好了右臂,打上了石膏,住進病房,大夫給開了治腦震蕩和防止發炎的藥,掛上了吊瓶。這時小邱兒也趕到了,郭股長讓他照看陸國群,他自己回公司找辛懷禮匯報。辛懷禮沒等郭股長說完,就不耐煩地說:“誰都沒事,就她出事兒。”郭股長急了:“辛書記,你可不能這樣說。你不知道當時有多懸。她要是照直衝下來,砸到我,俺兩人都得摔傷,甚至可能跌到深溝裏去。她怕砸著我,扭了車把自己朝左邊崖頭衝過去,結果受了傷。這種精神很讓人佩服。”辛懷禮說:“好了,好了,公家出錢給她治傷就是了,她這種情況,也沒法兒樹她當‘活雷鋒’。”郭股長心想這位領導說不出什麽“人話”,就氣哼哼地走了,去找任小真,任小真正和二強一起吃飯,聽郭股長說了,急忙騎上自行車帶了二強去了醫院。二強見媽媽臉上有繃帶,一隻胳膊打著石膏,睡在病床上打吊針,趴到媽媽身上哭起來,陸國群醒了,說:“噢,小真來了。二強,不要哭,媽媽沒事兒。很快就會好了。”小真說:“郭股長在公司裏,見了人就說,今天這事太危險了,多虧了你,說你真不簡單。”陸國群笑笑,說:“沒什麽‘不簡單’,反正不能眼地去砸著郭股長。”回頭對二強說:“二強,媽媽打打針,頭不暈了,出了院,咱就回濟南去看姥姥,到過年就見著大壯哥哥了。高興吧?”二強聽媽媽這樣說,就高興起來。

第二天上午,鄭士茂提了雞蛋來看陸國群。陸國群見到他,先是一愣,臉上現出苦味兒的笑,酸楚之情在心裏衝撞,她甚至想裂開嘴對著他大哭一場,這是因為經曆了辛懷禮強加的磨難,又剛剛 死裏逃生,正在傷痛中,心裏難言的悲苦,而鄭士茂是她在崮山縣唯一的(曾經是)親人,是真正關心她的老大哥,加上她搬家來果品公司後兩人再沒見麵,現在突然見到,陸國群就像一個挨了別人欺負,滿肚子委屈的孩子,見到自家大人似的,但她強忍著幾乎要流出的眼淚,輕聲說:“你怎麽來了?沈桂珍和運河不跟你惹氣?”鄭士茂說:“沈桂珍回濟寧老家了,不一定回來了。你不知道聽說沒有,雖然咱兩人分手以前我答應接沈桂珍來,但你走了之後,有幾個月我還是不願去接她,經不住運河天天和我鬧,我也覺得怪對不住她,就把她接來了,也領了證兒,住一起了。但一直過不到一塊兒,感情不行,硬湊合,我難受,她更難受,賭氣回濟寧了。”陸國群說:“你不應該這樣。”劉士茂說:“我也勸自已,糊弄著過吧,人怎麽著不是一輩子,但就是不行,憋扭。不說這個了,你怎麽受的傷?要緊不要緊?”陸國群說了受傷的情形,又說:“沒事兒,頭暈好多了,就是右胳膊得三個月才能恢複好。你不用擔心。”鄭士茂低聲問:“在果品怎麽樣?不少人說姓辛的這人不怎麽樣。”陸國群說:“也沒有什麽。”鄭士茂說:“你是不肯說。縣直機關不少人說他是‘官兒迷’,還有人說他在下邊時熱‘長毛兒’,你小心他。”陸國群說:“我會注意的。老經理、二庫的同誌都好嗎?”鄭士茂歎了口氣,說:“老經理退休回老家了。席小鬼當經理了,他蹺著腳巴結陏部長,這回撈著了。窮漢乍富,挺腰凹肚兒。新官兒上任,燒得不行。一天到晚突出政治,無事生非,拉這個,打那個,煩死人,你虧了走了。果品怎麽樣?”陸國群說:“還不都一樣。”……陸國群受傷住院的消息傳開了,不但食品二庫的工友來醫院看她,郭股長的女兒醜妮兒,潘家窪楊常有的閨女小多,她以前的保姆小萍都讓自己的男人陪著來醫院看她,連十五嶺的婦女隊長汪愛花,她男人老梁也來了。陸國群和這些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工人,莊稼人見了麵,哭一陣,笑一陣。小真說:“陸姐,你人緣真好,無怪俺爸爸說你是好人。”陸國群說:“那是老領導誇我的。”兩人正說著,老任經理一下推開了病房門,一步邁了進來。小真說:“真是山東人邪,說誰誰到。爸,俺正說你呢,怎麽就來了?”老任頭說:“今天縣城大集,我來趕集,上公司去,聽郭股長說了,能不來看看?小陸,你是舍已救人哩。怎麽樣,不要緊吧?”陸國群見到老任經理,像見了自己的親人似的,鼻子發酸,流下淚來,說:“不算什麽含己救人。不要緊。謝謝老領導關心。”老任頭兒說:“你的工作變動情況,老郭都跟我說了,要經得起考驗。有困難讓小真多幫你。”陸國群說:“謝謝老領導。要不是小真妹妹幫我,我都沒法兒辦了。”

陸國群在醫院住了一個來星期,就出院回了家。郭股長過來問她:“辛經理一直沒去醫院看你?這人真不是東西。”陸國群說:“不去就不去吧,我反正也不是好革命群眾。當領導的事也多。”郭股長說:“‘事兒多?’我看他沒多少正事兒。果品公司非讓他踢蹬壞了不可。”陸國群說:“郭股長,別亂說,特別是當著我別亂說。”

陸國群要回濟南探親了。她出發途中受了傷,屬於工傷。郭股長替她找辛懷禮請了假,說:“你傷沒好,回來也不好上班,多在家待些日子。咱股裏春季也沒多少事。”陸國群說:“正月十六,二強開學,我提前回來。隻要能上班了,我就上。幹不了什麽,接接電話,下個通知什麽的,也行。”郭股長和小真兩人把陸國群母子送到汽車站,讓他們上了長途客車。娘兩個回到家,兩位老人高興得什麽似的,忙讓洪全幫忙給親戚下了“通知”。陸國群見到幾年沒見的小姨,娘兩個相擁流淚,程兆萍說:“群,四姨差一點就見不著你了。”程兆菊說:“大臘月裏,別說這種話。”陸國群聽小姨說了她們村搞“四清”和學增表弟,學慧表妹向領導“坦白”,受處分的情況,說:“四姨,這次算是很幸運。表弟、表妹兩人這個情況,如果放在平時,會處理得更重。別太難過了。天底下比咱苦的還多著哩。”程兆萍很信服地點點頭。陸國群說了剛才的話,心裏暗想,這些年來,她已經形成了這樣的心理定勢,遇到困苦,不想為什麽會這樣,而是想比起更苦的誰誰,自己還不是最苦的,甚至還算是“幸運”的,這也許算是魯迅先生所說的“精神勝利法”在當今社會中新的流變,是從人求生,苟活的本能中生發出來的。是啊,不這樣想,又能怎麽想呢?第二天,叔、嬸,姐姐一家,連穿軍裝的恒剛都來了。陸國筠說:“恒剛調到部隊報社當編輯了,聽說二姨回來,特地來看你。”陸國群說:“恒剛真是有出息的好孩子。”周恒剛說:“謝二姨誇獎,‘有出息’談不上。”周橋說:“這孩子頭腦好用,但有時候好胡思亂想,現在又是拿筆杆子的,我怕他犯錯誤,時常訓他。你們都不要誇他。”周恒剛喊著亮亮,明明和二強去玩了,國群說:“恒剛真是好,不是誇他。你們真有福氣。亮亮怎樣?”國筠說:“還行,性格開朗多了,功課也不錯。”陸國群說:“還有點兒悶悶不樂的。”陸國筠說:“快過年了,想他爸媽了。”陸國群問:“嫂子回來過年嗎?哥哥有希望減刑嗎?”陸國筠說:“嫂子回來過年—除非趕上下大雪,交通受阻。”周橋說:“現在階級鬥爭形勢越來越緊張,減刑沒大可能。”陸國群沉重地點點頭。叔、嬸關切地問陸國群的境況,陸國群說:“還過得去。叔,嬸,你們老得很快,白頭發越來越多了。”叔說:“‘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沒有人權,沒有尊嚴,顏苟活,還會有好心情?心情差,人自然老得快。”嬸子說:“除了本人處境不好,你叔還時常牽掛你們,特別是你哥哥,另外,他這人‘士’情結太重,老感到人格、尊嚴受損,常常鬱鬱寡歡。人家那個張西江,一樣打的右派,哪怕一個黨委機關的小幹事支使他,他也跑得屁顛兒屁顛兒的,還樂嗬嗬的—人和人真是太不一樣了。”臘月二十七,季龍翔帶著大壯,拿著禮物來了。季龍翔在外間屋跟“爸媽”說話,陸國群拉著大壯的手,去了裏間屋,看著大壯,說:“大壯長得真快,比媽媽都高了,快成大男人了。功課怎麽樣?”大壯說:“一般。”陸國群問:“想媽媽嗎?”大壯哭了,說:“想。我常鬧著去崮山看你,那個女的不讓。”陸國群說:“別這樣說,你得喊她‘媽媽’。”大壯說:“我知道。可是我煩她。她常跟爸爸鬧架。”陸國群說:“為什麽鬧架?”大壯說:“她說我爸當官兒是靠她爸,我爸不服氣,兩人就鬧。有時她還說你壞話,我爸就跟她急。”陸國群說:“這人也真是的,我又礙不著她什麽事,何苦扯上我?算了,咱們不說她了。她女兒多大了?你得疼她,她是你妹妹。”大壯說:“六歲了,挺可愛。我可疼她。”季龍翔來裏間屋了,說:“大壯,去找表哥、表姐和二強玩兒。”大壯懂事地出去了。季龍翔關心地問陸國群的傷勢,陸國群說:“這傷沒什麽要緊。我的傷在心裏。我聽大壯說,你們兩人常打架。你是個男人,凡事讓著她點,打架不好,對大壯和你女兒的成長不利。好像大壯的功課也不好。”季龍翔說:“誰還願意打架?沒辦法兒。麵上看,我挺風光,得到了我理想中的東西,內心的感受卻是痛若和空虛。沒點兒意思。懊悔也晚了。你怎麽樣?”陸國群說:“我還能好了?想找個依靠兒,又結了婚,那人倒真是個好人。可是他兒子容不下我,硬讓他給攪散了。不過,我和最普通的,善良的勞動者在一起,很艱苦,也很充實。我會很堅強地活,把二強培養好。”季龍翔說:“你多保重。”出屋去找了二強,跟二強說一陣話,塞給他一點錢,把大壯留下,一個人走了。陸國群領著大壯和二強站在大門口看著他走遠了才回家來。

季龍翔走了不大會兒,方學慧帶著女兒苗苗來了。回到她求學,長大的地方,見到了死裏逃生的母親和三姨家的親人們,學慧哭得成了淚人兒,苗苗也陪著媽媽哭,程兆萍忙抱著她去找哥哥,姐姐玩兒去,陸國群說:“學慧,你和學增表弟的事,四姨都說了,這樣水落石出了好。要堅強起來,前邊的路還長著哩。”方學慧說:“這一落千丈的滋味兒是真難過。我也想了,再難過也得過啊。”

晚上,陸國群關心地問姥娘家和二姨家的情況。媽媽說:“你舅舅那麽個老實人,遭了這樣的難,還搭上了你姥娘,你妗子兩條命。你姥娘咽了那口氣也好,活著也光剩下受罪了。天天掛著這個,擔心那個,提心吊膽,不如兩眼一合,什麽事都不知道了。你舅舅判了十五年,還不知能活著出來了不?守信的媳婦兒散了,再成個人兒是萬難了。頭兩年,守信請假去東北看你舅舅,於家兄弟不淮假。‘四清’過後,於家兄弟倆下了台,他兄弟小三兒又上了台,他心善,批準了。今年秋後守信來咱家,說上東北看他大大,我給拾掇上毛衣,棉衣,皮棉鞋,拿了吃的,又給了盤纏錢,打發他走的。回來又來咱這裏,說是他大大又瘦又老,不過沒什麽大病,人就像傻了似的。守信也沒給他說你妗子沒了的事。—怎麽老天爺不長眼,什麽倒黴事兒都讓俺程家姊妹們攤上啊。”程兆菊說著就抽抽搭搭哭起來,陸國群也落了淚,一邊勸媽媽:“媽媽,你別光為這些事難受了,光俺兄妹的事就夠你煩心的了。這是階級鬥爭的結果,跟老天爺沒關係,你難受也沒用。你和俺爸爸都歲數大了,保重身體要緊。”程兆菊又說:“你二姨任麽沒有,就兩好好孫子,頭些天,端陽還上咱家來了一趟,他還是拉排車,石頭兒因為於家兄弟分糧不公提了點意見,讓他們打了,到‘四清’才算給了個公道。於家兄弟下台了,他兄弟們的日子比原先好過些。”陸國群說:“端陽這孩子可惜了。”又問:“繼香姐怎麽沒在咱家?”程兆菊說:“你四姨來了,她就上你洪秀表姐那邊去了。洪秀她男人罰勞改回來了,沒戶口,沒糧票兒,來了也不能常住,過年過節才來,也難死了。”

大年三十晚上,叔嬸,陸國筠一家三口(恒剛回老家和他娘一起過年了),從大西北趕回來的邵一蘭,四姨,方學慧和她的女兒苗苗都在祥雲裏陸家過年。頭晌午,程兆菊就攆著陸國群帶了大壯、二強兩個孩子去季家看望老人,還交待把兩個孩子留下陪爺爺奶奶過年,她自已一個人回來。一大家子人吃年夜飯,媽媽照例在飯桌上為國棟擺上碗筷,讓人看了覺得心酸。他們家是信過基督教的,所以沒有中國一般家庭請“家堂”,擺供祭拜那一套。吃完飯,程兆菊和程兆萍,邵一蘭,方學慧和幾個孩子一起吃著糖果玩兒,陸伯言兄弟,周橋,國筠,國群圍著爐子啦呱兒。陸伯川說,他們學校裏,學術批判上綱越來越凶,他寫的一本書,出版社已經排好版了,又不敢出了,撤下來了。陸伯言問:“繼章,姚文元那篇評《海瑞罷官》的文章,是不是有什麽來頭兒?原先聽說,毛主席在黨中央什麽會上提倡學海瑞,吳晗這個‘紅色教授’一向跟毛主席最緊,怎麽又挨批了?”周橋說:“主席的確曾經號召學習海瑞。吳晗這人是民主人士中的左派,我想他寫《海瑞罷官》應該是跟形勢,代聖賢立言的意思,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又批起來,我也很糊塗。”陸伯川說:“原先號召學海端,現在又批海瑞,此一時,彼一時也。都是政治鬥爭的需要,吳晗這樣兒的,還不就是犧牲品?明眼人都清楚,姚文元這人很厲害,從反右以來,他批判誰,誰就倒。據說毛主席稱他是無產階級的‘金棍子’,可了不得。”周橋說:“是有這樣一個說法兒。”陸伯言說:“這幾年剛剛好一點,不餓死人了,還沒真正吃幾天飽飯,又要大鬧騰了。”周橋說:“看來是要搞一場什麽運動。”陸伯川說:“現在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呀。”一九六六年大年三十晚上,濟南府祥雲裏陸家的人們沒有感受到新春將至的欣喜,而是滿肚子惶恐和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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