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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方學增向黨組織坦白政審作弊的問題時,他寫給妹妹的信正靜悄悄地躺在她宿舍門裏的地麵上,那是她的同事從門縫裏塞進去的,而她本人正跟她的軍官丈夫領著他們的女兒苗苗在有“天堂”之稱的蘇州楓橋岸邊,虎丘塔下倘徉流連,一家三口不時響起歡聲笑語,方學慧正沉醉在因為和丈夫團聚,因為部隊首長和同誌們對她們母女貴客一樣的接待,因為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美妙絕倫的大好景觀而感受到的辛福和歡樂之中。她是突然接到丈夫的電話,急如星火地趕到丈夫所在部隊的駐地—蘇州來探親的。丈夫春節沒有回家,他們在信上約定,來年,杜誌強找個合適的時機,讓方學慧帶著女兒來部隊,在蘇州好好玩幾天。方學慧從春節後就一直盼著。但是,杜誌強在部隊當了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標兵,三月份參加了軍區組織的報告團,到全軍區各機關,基層還有“地方”上去巡回“講用”,一講就是半年,方學慧急得了不得。前些天,杜誌強突然來電話,說“報告團”講用告一段落,首長安排他休息半個月,讓她馬上帶苗苗來部隊,還說他已經給他哥(杜主任)和高局長打電話說好了,讓他們幫助安排,讓她們母女抓緊來。第二天,杜主任派人和商業局的同誌一起送方學慧母女上了南去的火車。因為走得急,方學慧沒來得及給母親和哥哥寫信。方學慧來到部隊,杜誌強喜不自勝地告訴她,他已經被提拔為副營教導員,前兩天命令剛下來,這樣一來,她們母女很快就可以“隨軍”了,他們的小家庭很快就可以團圓了。方學慧母女在部隊受到了首長和同誌們異乎尋常的熱情接待,讓方學慧覺得很不好意思。她看出來杜誌強在部隊幹得確實不賴,別看他長了一副苯樣子,還真有兩下子。方學慧為有這樣一位出類拔萃,前途無量的丈夫高興而且自豪。到部隊的當天晚上,在和杜誌強“久別勝新婚”比蜜還甜,比夢還美的快樂過後,方誌慧臉貼貼著杜誌強寬厚溫暖的胸脯,享受著他的愛撫,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從第二天開始,他們一家三口,遊景點,逛商店,看電影,方學慧一直處於“樂不思蜀”的陶醉狀態,有一種暈乎乎的感覺,自己糟糕的,為社會所不容的政治條件,政審作假的隱患似乎都消失得沒了蹤影。這個社會上,有少數人因為是“老革命”或者是他們的後代,有的人是因為政治條件好,受到黨組織的信任和寵愛,他們無論做什麽,都特別“順”,處處“綠燈”,總是心想事成,他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無憂無慮,別人苦苦求取而不可得的,他們卻“得來全不費功夫”。現在,方學慧似乎也成了他們這種人中的一個了。在局機關,她受到局領導的信任,在外人看來,很得寵,很“走紅”,她做的是人人羨慕的工作,掌管著人人都離不開的“票證”,她並不曾利用票證為自己謀丁點兒好處,她認為那是不道德的,可鄙的,但是,有人來找她“走後門兒”,她幫人家找局領導,人家自然對她十分感謝。局領導有時會讓她去給某機關的頭頭腦腦送這票兒那票兒,雖然這是局領導送的人情,但那裏的頭頭腦腦對她自然有了印象,有了好感。走在街上,跟她打招呼兒的人格外多,有的人特別客氣,弄得她不好意思。她買車票,買電影票,到商店買緊缺的東西,事先打了電話,那邊準給留著,甚至到肉店買肉,賣肉的也給割好的肥的,難怪局裏華貞春等兩、三個女人對她嫉妒得要命,嫉妒吧,啥用也沒有,她是“三表兒新”的共產黨員,而且更重要的,她是解放軍的軍官家屬,而她丈夫現在是大軍區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標兵,典型人物,“噌噌”地往上提,這個提法兒,提成“團級”也用不了幾年。她到部隊“隨軍”已經是指日可待的事。華貞春她們嫉妒得了嗎?方學慧現在真正覺得,當初她克服感情上的障礙答應嫁給杜誌強是做對了,是有“眼光”的。她現在有時想起剛結婚時自己因為嫌杜誌強長相不理想而難為了他好幾天惑到幼稚,可笑。她的迭擇是對的。全社會都講“政治掛帥”,政治在任何事情上都是第一位的,愛情和婚姻也不能例外。華而不實的白麵書生,中看不中吃,徒有其表的白馬王子,中看不中用。方學慧慶幸自己安份守己,沒有犯“傻 ”。她在局裏,有時會穿用杜誌強的軍衣改做的黃衣服,冬天常穿他的軍大衣上下班兒,就是顯得跟別人不一樣,有一種說不出的風光。她不但感受著杜誌強的溫熱,還有一種“榮耀”。這幾天在蘇州,他們一家三口走在大街上,她也得時時躲閃著路人羨慕的眼光。十幾天過去了,方學慧要回山東了,杜誌強把給她和孩子買的東西,給他爹娘,他當主任的哥哥,還有給商業局高局長買的東西,左一個包兒,右一個包兒,一件又一件地裝到部隊送他們去火車站的吉普車上,一家三口上了車。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她哭了,她舍不得離開杜誌強,杜誌強用他溫熱的大手給她擦淚,又逗她開心,讓她破啼為笑。她笑自己,你是來探親的,就賴著不想走了?害臊不害臊?杜誌強說:“別難過,用不了多久,就辦‘隨軍’了,就再也不分開了。”方學慧坐在火車上,心裏開始編織隨軍後的生活圖畫。她哪裏會想到,剛剛過去的十幾天,是她一生中最後的歡愉,在千裏之外的齊州,災禍像呲著牙的猛獸正狂燥地等待著她。
車到齊州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方學慧拿了大包,小包,領著苗苗下了車。在蘇州離開前,杜誌強說,把她們送走,他回部隊立即給高局長打電話,讓他派人到火車站接她們娘倆兒。但是,方學慧看看月台,從東頭到西頭,沒有來接她們的人。她身後背著,肩上挎著,手裏提著包,讓苗苗在一旁跟著,艱難地走出了火車站,出站口也沒有來接她們的人。方學慧心裏不大高興,怎麽搞的,難道高局長把交待他的事給忘了,沒辦法兒 ,自己走吧。她好歹等了一輛三輪車,讓三輪車師傅一直送到她宿舍門口。她開了門,把東西搬進屋,抱下苗苗來,給了三輪車師傅錢,正想進屋,東邊有個房門“吱呦”響了一聲,方學慧不由得扭頭一看,是她的商校同學華貞春的房間門開了一個縫兒,華貞春伸出半個腦袋期這邊看了看,又縮了回去,方學慧想,局裏沒人去車站接我,深更半夜的,母女兩人冷清清地回來,華貞春是看我的笑話哩,好沒意思。這華貞春二十六、七的人了,高不成,低不就,到現在沒找上個男人,不多操心自個兒的事,一天到晚盯著別人,琢磨別人,這人真夠可以的,真想不明白她是怎麽著了。管她呢。方學慧進了屋,關好房門,這才發現地上扔著一封信,她趕緊拿起來,看看封皮,是哥哥來的。苗苗睏得厲害,她先安排孩子睡了,又出去到茶爐房提來開水,三下兩下,收拾了房間,這才倒了杯水,靜下心來看哥哥的信。她帶孩子去蘇州,來回快半月,心裏始終像燃燒著一團火,一直處在興奮中。哥哥的信像一盆冷水從頭頂潑了下來,讓她一下子回到可怕的現實中來。哥哥的意見十分明確,為了爭取主動,求得寬大處理,他們兄妹兩人異地同時向所在單位黨組織坦白交待政審作假問題。信上,除了反複說明這樣做的理由之外,還寫了許多勸慰和鼓勵的話。哥哥是懷著極大的痛苦,流著眼淚寫這封信的,信紙上清晰地留著被淚水打濕的痕跡。方學慧流著淚把哥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潮像六月天的洪水上下翻滾。這麽多年了,方學慧托庇於老家那位討人厭的表叔的保護,生活的道路一直走得十分平坦,特別是跟杜誌強結婚後,她作為現役軍官的家屬,又是地區財委主任的兄弟媳婦兒,本局的高局長是她和杜誌強結婚的媒人,處境十分優越,儼然有“人上人”之狀,政治上,她被局領導高看一眼,經濟上,因為有當軍官的丈夫,也比多數同事寬裕,和同誌們在一起,她表現得挺大方,時間久了,她對自己的優越地位,早已習以為常。似乎一切都是很自然,很正常,水到渠成的,理所當然的。政審作假的事,雖然是想起來心驚肉跳的不定時炸彈,但久而久之,似乎隱退到遙遠的地方去了,她有時甚至把這檔子事給忘了。盡管這幾年階級鬥爭形勢越來越緊,但作為一個年輕女子,慮事不深,她很少把“形勢”和自已的情況相聯係。參加政治學習,學文件,聽“社論”,常常是這耳朵進,那耳朵出,不大往心裏去。這麽些年過去了,沒出事兒,今後應該也不會有事兒,李存鎖看上去是個有心機,有辦法兒,上下討好,八麵玲瓏,而且在方莊享有不可動搖的,無可爭辯的權威的人,隻要他出不了問題,她和哥哥的政審問題就會被包得嚴嚴實實。他們兩人在外邊表現好,一心一意幹工作,誰會懷疑什麽?出不了什麽事兒。前幾個月,娘信上說村裏來了工作隊,娘很不安,這不,三個多月過去了,不也沒出事兒?一點動靜兒也沒有,表叔說過“陽溝裏翻不了船”,這回八成還能平安無事。可是方學慧看了哥哥的信,覺得哥哥說的有道理,王光美既然講那樣的話,就不是無的放矢,憑僥幸“闖關”風險太大,主動坦白,爭取寬大處理,一勞永逸地把“不定時炸彈”排除掉,是最明智的選擇。塵埃落定,該咋著就咋著,今後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但是轉念一想,真的坦白了,很可能前功盡棄,一切都完了。娘會丟大人,遭大難,李存鎖下了台,娘在方莊的處境會一落千丈,甚至難以存身;他們兄妹都會受處分,哥哥在煤礦幹的工作專業性強,也許會好些,她可能連黨員也保不住,局機關也待不下去了。更可怕的是,杜誌強正在青雲直上的勢頭兒上,她政審問題的敗露,等於是突然冒出來的絆腳石,她會不會被一腳踢開?杜誌強本人,更重要的是他哥哥對政治上的升遷看得特別重,從學校到機關,方學慧雖然閱人不算太多,但感觸也很深。當今社會,無論是學校,機關,廠礦,部隊,凡是稍有希望的人,無不把入團,入黨,提幹,升官,看作人生第一要務,夢寐以求之,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嘴上說的是“幹革命”,“為人民服務”,骨子裏還是幾千年來追求功名利祿,封妻蔭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一套,不過換成時髦的說法而已。有的人當了官兒,升了官兒,說話的聲調,走路的姿勢都會變得不一樣。為了入黨,提拔,真是機關算盡,煞費心機,那些明爭暗鬥,苦心經營,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足以驚心動魄。“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杜誌強弟兄能夠眼睜睜地看著杜誌強的“飛黃騰達”毀到方學慧身上嗎?杜誌強所在部隊的師長是杜誌剛的戰友,為了杜誌強的升遷,杜誌剛煞費苦心,到部隊去過好幾次,一旦前功盡棄,他會氣急敗壞。方學慧知道杜誌強是真心愛她的,但她心裏也明白,他們之間的愛少的是心靈的契合,多的是肌膚之親,是男女肉體間的互相需要。而今日之杜誌強已經不是剛和她結婚時那個“傻大兵”了,他現在是赫赫有名的“標兵”,是閃著“明星”光彩的人物,到處做報告,被人稱道吹捧,部隊機關上的女兵,地方上的女孩子不少人給他寫信,肉麻地表示向他學習,請他指導,幫助,有的竟赤裸裸地提出跟他做“朋友”,甚至直接向他求愛。這回在蘇州,杜誌強炫耀地拿出一些信讓她看,很有得意之色 。當時方學慧都愣了,臉上變了顏色,問杜誌強:“怎麽,動心了嗎?”杜誌強急赤白裂地說:“哪裏會呢,她們誰也沒法兒跟你比。”也確實是,方學慧這回在部隊上看得出來,杜誌強是以有她這樣的老婆為榮的,但是,出了眼前的事,情況就不一樣了。杜誌剛會當機立斷地逼他和她離婚,而杜誌強有很可能為了“前途”而狠下心來,把方學慧像扔一雙破襪子一樣拋棄掉,他自己去平步青雲,找個更年輕,更漂亮的大姑娘,不費吹灰之力。而且杜誌強提出離婚理由充分,且冠冕唐皇,不但政治上正確,道義上,也沒有毛病,是她欺騙了他,錯在她,他理直氣壯,而她則是咎由自取。真走到了那一步,她方學慧可就是雞飛蛋打,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切都完了。在工作單位,在社會上,曾經的“白天鵝”,一夜之間,會變成醜陋的旱鴨子。華貞春和那兩個嫉妒她嫉妒得紅了眼的女人會恥笑她,甚至會公然向她尋釁,她們能把她欺負死。牆倒眾人推,鼓破亂人捶,大家都會看她的笑話。她會成為全社會的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方學慧不敢往下想了。她好害怕。在看到哥哥的信以前,她不能說沒一點兒擔心,沒一點兒顧慮,但作為一個弱女子,她太珍重今日,她更願意自己欺騙自己,得過且過。但是,現在,她已經看了哥哥的信,而且看明白了,她知道哥哥說的是對的,是正確的,是必須照辦的。按哥哥說的辦了,“寬大”了,或許有一線生機,而不這樣辦,一旦被揭發出來,就成了落網之魚,無可逃遁,下場會更悲慘,說不定會被開除回家,那就比死都可怕了。而且退一步說,想不按哥哥說的去做,也不行了,因為哥哥發出信後過十幾天,他就向組織上坦白了,她想不坦白也不行了。沒辦法兒了,就這一條兒路了,前邊就是萬丈深淵,也得合著眼跳了。明天上了班,先到財委去找大伯哥杜誌剛,硬著頭皮,破上皮臉,把政審作假的事給他說了,聽聽他的“意見”,看看他的態度,回到局裏,立即找高局長,向他“坦白”。她不願意找康科長,她一直覺得那個人太“陰”,直接找高局長談,有多年的老麵子,會好說一些。她想好了,準備睡了,她看著正甜甜地睡著的女兒,心裏說,苗苗,媽媽還有姥姥、大舅要遭大難了……往後,咱娘們兒的日子還不知怎麽過呢。她的眼淚“噗嗒噗嗒”落到床上,她擦擦淚水,在女兒身邊躺下。
但是,方學慧沒有想到,她想照哥哥說的找領導坦白,已經來不及了。命運之神似乎在刻意捉弄她。她剛離開家去了火車站,郵遞員送來了她哥哥那封至關重要的信,她沒有看到,錯過了時機。而就在她回到齊州這天的上午,山東那邊工作隊的兩個人來到齊州商業局,直接去了人事科,康科長迭忙地接待了他們,他們拿出介紹信,說明來意,調閱了方學慧的政審材料,用自帶的照相機把幾份政審證明材料拍了照。他們向康科長通報了他們所掌握的方學慧家的家庭成份,家庭成員和主要社會關係的政治情況,方學慧的母親勾結大隊支書,大隊支書長期、多次為方學慧及其哥哥出具虛假政審證明的情況。康科長先是吃驚,繼而暗喜,但又不動聲色,裝作不經意地問:“方學慧的母親使用什麽手段把大隊支書買倒的呢?”一位年輕的工作隊員鄙夷地說:“一個寡婦娘們兒,她還能有什麽手段?可想而知了。”康科長做恍然大悟狀,說:“噢,我明白了。方學慧的母親來過這裏,人長得很漂亮。”另一位年長的工作隊員正色道:“這跟貴單位方學慧的政審材料無關。我們也不便透露這方麵的事情。方學慧的政審作假,如何處理,是貴局的事情。她畢意是個年輕女子,她母親的問題最好為她保密。”康科長臉上掩飾不住的快意消失了,露出了不悅之色,心想,怎麽來了這麽個老“教條兒”,這叫“厚道”,還是迂腐?真可笑。他冷冷地送走了這兩個人,立即拿了剛才的“筆錄”去了局長辦公室,他隱藏住滿肚子的幸災樂禍,用震驚,同情甚至惋惜的口吻說:“高局長,壞事了,出了大麻煩了。”高局長問:“什麽事,用得著那麽緊張?”康科長說:“是方學慧的事。”高局長說:“方學慧什麽事?她去蘇州探親,假期滿了。今晚上就回來。她愛人來了電話,讓我們找人去火車站接一下,我還沒安排哩。”康科長說:“找個人上車站接她,這好辦。我一會兒替你安排。問題是,她自己出大事了。咱怎麽向杜主任交待啊。”高局長笑著說:“小康,你平時不這樣,今天是怎麽回事兒?繞什麽彎子?到底怎麽回事?”康科長這才以嚴肅的,不帶感情色彩的口氣,向局長匯報了剛才方學慧老家工作隊來人的情況,說完,目不轉睛地看著高局長,他要看看高局長什麽表情,什麽態度,好決定自己怎麽接話。高局長臉上的笑意早就跑沒了影兒,變得嚴肅而沉重,而且這種嚴肅、沉重的表情凝固住了,不再變化,康科長匯報完了,最後說:“這事很麻煩,我們怎麽辦?”高局長幹幹巴巴地說:“這個還能怎麽辦?按黨的原則辦。這是大是大非問題,誰也沒有辦法兒。”康科長小心翼翼地問:“杜主任那邊怎麽辦?”高局長說:“杜主任是黨員領導幹部,他同樣得講原則—比我們原則性還要強。我馬上去向他匯報,聽聽他的意見,他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高局長立即騎車去找了杜主任。杜主任聽高局長說了這事,又氣又急,差一點丟了領導幹部的風度,在辦公室裏轉圈兒,轉得高局長頭都暈了,十幾分鍾後,杜主任平靜下來,做了三點指示,第一,方學慧今晚回來,明天上了班,立即找她談話,責令她交待問題,深刻檢查,聽候處理。第二,你們立即就此事寫報告報財委並報地委組織部,地區人事局,強調這是地直財貿係統貫徹中央關於“四清”運動的指示精神,狠抓階級鬥爭的成果。第三,根據方學慧認識錯誤的態度,盡快提出處理意見,報批後立即處理,決不姑息。高局長心想杜主任果然原則性強,又怯生生地問:“誌強兄弟那邊怎麽辦?”杜主任說:“那還有什麽說的?我今天下午就趕往蘇州,去找誌強和他們部隊首長,向部隊黨組織說請事情真相,表明我們的態度—當然也是杜誌強的態度。”?高局長問:“具體是怎麽個態度?”杜主任冷冷一笑,說:“隻能是一個態度—立即離婚,一刀兩斷。徹底劃清界線。誌強現在是他們大軍區樹的標兵,絕不能栽到這件事上。事關黨的事業,事關誌強的前途,決不能有半點溫情主義。”高局長這下放心了,有杜主任這個態度,他在局裏就好“操作”了。
康科長離開了局長辦公室,想起自己剛才答應的找人接方學慧的事,怎麽辦?心裏想,都這樣兒了,接什麽接?自己還回不到局裏來?架子還不小哩,三回接兩回—少接一回吧。沒人有閑功夫去接她,自力更生吧。回到人事科辦公室,他讓人把華貞春叫來,以同情的口吻說了方學慧的事,並且說:“你和方學慧是同學,當她出現了這樣的問題的時候,政治上當然要劃清界線,但是,從思想感情上,還是要關心,照顧,不能讓她出了別的事。”華貞春想,康科長真會裝樣兒。方學慧出事兒,他明明幸災樂禍,還假裝慈悲。哼,方學慧這下倒大黴了,活該!燒得不行了,脹飽得不行了,這回跌個狠的,摔個脆的。華貞春是局裏出名的“耳報神”,不出兩個小時,就把方學慧的事傳播到了全局的各個科室,一直到夥房的炊事員,沒有不知道的。全局上上下下,一片嘩然,各個辦公室裏,沒有啦別的事兒的了,有點兒像炸了鍋,亂了營,平時對局領導不滿的人議論,方學慧紅到頭兒了,這回有好戲看了,看看主任,局長怎麽收場。不喜歡方學慧的女人們一個個像身上注射了公雞血,進入了一種亢奮狀態。她們上了班,像患了“多動症”的孩子,起來坐下,坐下起來,總是安不了位兒。有的人像屁股上紮了蒺藜,怎麽也坐不住了,有事沒事兒,從這屋串到那屋,會議室,走廊,夥房,甚至廁所,隻要有人的地方,就仨一團兒,倆一夥兒,啦起來沒完。說起來,唾星四濺,眉色飛舞,繪形繪色,添油加醋,特別強調方學慧的假政審證明是她娘用“那個”換的,說罷,還“嘖嘖”連聲:“窩囊死了,髒髒死了,醜死了,丟死了。”有的說,方學慧的娘上這裏來過,已經是有孫子,外甥的人了,看上去還那麽年輕,漂亮—方學慧就夠漂亮的了,比她娘還不行—難怪能把共產黨的書記拉下水。……多半天功夫,華貞春和幾個小娘們兒把個局機關吵吵得沸揚翻天,烏煙瘴氣,不少人給惹煩了,財務科一位性李的老會計,外號“然先生”(這位老先生說話喜歡用“未必然”,“不盡然”,“所以然”一類詞語),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鏡片像坡璃瓶底兒一樣厚。華貞春來財務科一大會子了,一直在和一個女記賬員嘰咕方學慧的事,李會計—然先生—忍不住了,從桌子上一大堆賬表中抬起頭來,高度近視的眼睛吃力地看著正比比劃劃說得起勁的華貞春,慢悠悠地說:“行了,行了,歇歇吧,別累著。絮叨起來沒完了,聽得人耳朵眼子長繭了,方學慧就是有了這事,她本人也不是反革命,也還是人民內部矛盾,也還是得團結,你和她還是同學,至於這樣幸災樂禍?她已然掉到井裏了,不拉她就罷了,別再往她身上扔石頭了。她倒出來的那個位兒,你們也未必然撈得著。”幾句話把華貞春說得白瞪眼,像是嗓子眼兒裏堵上了什麽東西,噎得“嘔嘔”的,臊不乍地走了。然先生嘟嚕道:“姑娘家家的,怎麽學得像長舌婦了?真搞不明白‘所以然’。”
第二天,方學慧早早起來,從夥房打了飯,娘兩個吃了,騎車送苗苗去托兒所。她發現局裏的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另樣兒,跟她打招呼兒,不像原先那樣親熱,冷冷的,然先生老遠看了她一陣,什麽話也沒說。方學慧心想,莫非方莊那邊已經查出了問題,並且通知這邊了?她匆匆回到局裏,剛上班兒,徑直去了局長室,高局長沒像以前那樣,見了她總是笑嘻嘻的,而是麵無表情,冷冷地問:“昨晚回來的?”方學慧說:“昨晚回到家,十點多了。誌強讓給你帶了點東西,晚上我給送家裏去。”高局長說:“不用了,先放你那裏吧。”方學慧說:“我想請一會兒假,上俺哥—杜主任—那裏去一趟。”高局長說:“別去了,他沒在家。有件事情,得給你談談。”說著就讓公務員去喊康科長來,方學慧意識到壞事了,想坦白也晚了,她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沒了血色,心在猛跳,康科長進屋,用不友好的,審視怪物般的,冷森森的目光看了看方學慧,方學慧被他看得身上冷颼颼的。方學慧硬著頭皮,打起精神,搶先說:“兩位領導,我想向領導交待個事情—是我的家庭和社會關係作假的問題。”高局長一愣神,沒說話,康科長不客氣地打斷她,說:“晚了。你母親和大隊黨支書相勾結,為你們兄妹長期出具假政審證明的問題已被徹底揭露,局黨組織和人事部門已經全部掌握了你的問題。你聽到風聲了,才向組織交待,你覺得還有意義嗎?這不是個老實態度。組織上不可能接受你的所謂‘坦白’、‘交待’。”方學慧用求救的眼光看著高局長,高局長竟佯佯不睬,看也不看她,方學慧急得快要哭出來,可憐兮兮地說:“高局長,康科長,我去蘇州來回十幾天,昨晚快半夜才回來,今天上了班,沒上業務科,就來找高局長了,我什麽也不知道。”高局長提醒她說:“你來找我是請假,要去找你大伯哥。”方學慧說:“我是想先給他說說,回來再向局領導坦白,因為畢竟他是誌強的親哥,我應該依靠他。”高局長問:“那麽是什麽原因,會突然想起來坦白這件事?”方學慧說:“是我哥哥學了中央文件,給我來信,讓我和他同時向黨組織坦白交待,我去了蘇州,昨晚回來才見到他的信。我想到很晚,決定今天上午向組織坦白。”康科長嘲笑道:“這也算是無巧不成書了。你哥也是迫於‘四請’運動的強大壓力,預感到事情會敗露,才不得不搶先坦白的,而你連這點自覺也沒有。”方學慧說:“康科長批評得對。”高局長說:“方學慧說的可能是實際情況。”康科長又問:“這麽些年了,為什麽一直不向組織坦白交待,難道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方學慧低聲說:“主要是有私心,有顧慮,害怕受處理。”康科長氣哼哼地說:“什麽‘有顧慮’?你們是怕失掉從黨和人民這裏騙取到的既得利益。”方學慧說:“我錯了,請求組織嚴肅處理。”高局長說:“方學慧,你這個事情非常之糟,搞得財委領導和我們都很被動,你的錯誤性質很嚴重。是不是算你主動坦白,局黨組還要研究。即便承認你是主動坦白的,也是要受處分的。剛才給你說了,去找杜主任也找不到,他昨天就去蘇州了。”方學慧不由得“啊?”了一聲,驚得說不出話來,心想這事麻煩大了,完了,全完了。高局長說:“你先回去吧。除了把這十幾天拉下的需要急辦的業務處理一下—不能耽誤事兒。要抓緊時間寫檢查,寫完了,交給康科長。”方學慧迷迷糊糊,晃晃遊遊走出局長室,回到業務科,科長被抽調去搞“四清”了,科裏兩個男同事一個在寫東西,另一個在看報紙,看報紙的淡淡地問:“回來了?”寫東西的抬起頭冷冷地看她一眼,又埋頭寫他的東西。方學慧坐到自己辦公桌後麵,機械地收拾桌子上的文件,心裏翻騰著高局長、康科長的話,特別是想著杜誌剛見了杜誌強會說什麽話,會商量出什麽結果,會不會“休”了她,……又想著娘在家不知道怎麽樣了,人家會不會批鬥她,羞辱她,……她心裏亂極了,比一團麻還亂,苦透了,比苦瓜還要苦。在辦公室裏,她必須忍著,不能哭天抹淚兒。她得保持自己一點兒自尊。她清楚地窺見了,人生道路上的轉折點就在眼前,好日子結束了,永遠地結束了。前邊不知有什麽樣的苦難在等著她。
……
昨天,杜誌剛聽完高局長的匯報,作為在部隊長期從事政治工作的老幹部,他有著鋼鐵般堅強的黨性,哨兵一樣的政治敏感,對方學慧的事情,他感到十分嚴重,心裏非常焦急,但又表現得沉穩,冷靜,他對高局長說:“這事情很不好,對我們是個不小的考驗。我必須立即去向部隊黨組織通報,還得讓誌強以正確的態度對待此事。我得馬上去蘇州,方學慧今晚就回來了,明天就找她談話,注意不要給她過大壓力,先穩住她,不能出事兒—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事兒。”高局長說:“你放心吧,什麽事兒也出不了,她不是小姑娘,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了。”高局長走了,杜誌強立即向分管財貿的地區領導請了假,當天下午就坐火車去了蘇州。
杜誌強見到風塵仆仆的哥哥,十分吃驚,甚至嚇了一跳,莫非學慧和孩子返回途中出什麽事了,哥哥告訴他她們什麽事兒也沒出,但是比出事兒還糟糕。方學慧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嚴重問題,但她興期隱瞞,作假,現在暴露了。杜誌強聽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他驚愕得張著嘴,說不出話。他感到惶惑,甚至頹喪。他問:“哥哥,你到部隊來,就為這事兒?寫封信來不就行了?你不在齊州,好好安慰學慧,她受得了嗎?”杜誌剛冷笑了,說:“你說得多麽輕巧。寫封信來?你以為這是一件小事嗎?這直接關係到你的政治生命,政治前途。你和方學慧還真是恩愛夫妻,她做的是這樣的事兒,你還掛著她受得了受不了?她受得了也得受,受不了也得受,她是自作自受。誰讓她騙我們來?”杜誌強看看哥哥,哥哥的臉色鐵青,十分可怕,心想,哥哥是真的生氣了。杜誌強臉寒寒的,他一向害怕哥哥,像害怕一個嚴厲的教師,他又佩服哥哥,覺得哥哥滿肚子都是永遠正確的真理,聽他的總沒錯。但這一次不大一樣,他眼前浮現著方學慧兩眼含淚,十分無助,女兒苗苗偎在她身邊哭泣的畫麵,他低聲說:“她一定有她的苦衷。再嫌她也沒用了,光她嗎,還有孩子。”杜誌剛說:“你怎麽這麽不開竅兒?她這樣就把你的前途毀了。知道不知道?”杜誌強說:“已經這樣了,木已成舟。她的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問題是變不了的,對我有 不好的影響是沒辦法的事,前途不行就不行吧,不就是轉業回地方嗎?”杜誌剛生氣了,說:“你真沒用。不經過努力,就聽天由命,輕易放棄了?”杜誌強說:“怎麽努力?我現在已經夠拚命了。當了這個‘標兵’,上了馬,想下也下不來了,想不拚命都不行了。”杜誌剛說:“你真夠苯的,我們正在說什麽事?我說的不是工作上‘努力’,是說針對方學慧這事我們要采取措施。”杜誌強說:“當然我要忠誠老實,馬上向組織報告這件事,聽候處理,除了這,還能有什麽措施?”杜誌剛說:“這個,我來的路上就想好了,第一,就是你說的,馬上向部隊領導報告這事,第二,我去找師長,請他設法消除這事對你的不利影響,第三,為了徹底根除這個問題,你馬上和方學慧離婚。”杜誌強連連擺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離婚?那怎麽行?我不同意。”杜誌剛說:“為什麽?”杜誌強說:“為什麽?這還用說嗎?第一,我們感情很深,我們還有那麽好的一個女兒,把這個小家庭毀掉,我受不了,第二,‘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方學慧結婚幾年了,她遇到挫折,遭受困難的時候,我不但不幫她,還一腳把她踢開,結婚前後的山盟海誓都不作數了,我還是個人嗎?苗苗長大了,我怎麽對她說?就說爸爸怕當不上大官兒,就不要你媽媽了?”杜誌剛氣得兩眼冒火,說:“你聽聽你說的是什麽話,虧你還是學毛著的標兵。”杜誌強說:“怎麽,學毛著標兵就得六親不認?”杜誌剛氣得坐不住了,騰地一聲站起來,像是要扇杜誌強的耳光,說:“你剛才的話,說明你毛著還沒真正學好,你知道毛主席著作最核心的理論是什麽?是階級鬥爭。親不親,階級分。你想過沒有,如果有一天蔣介石的部隊反攻大陸成功了,方學慧的父親回來了,方學慧會怎麽樣?”杜誌強說:“她能怎麽樣?我相信,果真有那麽一天,方學慧也不會背叛我,不會讓她父親抓我,她會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現在是和平時期,我卻要為了保官,升官而背叛她。”杜誌剛氣得跺腳,把桌子拍得“嘭嘭”響,說:“越說越不像話了。小強,你太讓我失望了。我跟你說過,咱們杜家在村裏是單門獨戶,幾輩人在村裏受別人欺負,我從小就立誌,一定要出人頭地,為爹娘爭氣。我當了兵,不怕流血,犧牲,好歹混了個正團級,可是沒文化,提不上去了。我把你送到部隊來,你孬好是個高小生,比我基礎好,有希望。你知道,為了你的事,我跑了多少趟,找我戰友多少回?當哥的費多大心血?你出了那麽大力,當了標兵,提到了副營級,以後就是正營,副團,正團,一級級往上走,師級都有希望。哥就盼著咱家出個師長,看誰還敢看不起咱?嚇死他!怎麽,就因為眼前這點事,就讓咱的願望全落空?你對得起咱爹娘嗎?對得起哥哥我嗎?對得起你自己嗎?”杜誌強見哥哥惱了,忙緩和了口氣,說:“哥,你說的有道理。要從此半途而廢,確實挺不甘心的。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部隊首長。但我就是不忍心扔下她娘倆兒。”杜誌剛說:“你好糊塗。怎麽還扔下她娘倆兒?苗苗是咱們杜家的孩子,就算現在跟著她媽媽,將來也還是要回我們家的—方學慧也不願意孩子受她連累。說到底,不就是休掉方學慧嗎?兄弟,你別忘了,人常說兄弟是手足,妻子是衣帽。兄弟是一奶同胞,像自己的手足是不可選擇的,是終生的。而妻子是人生過程中隨機結合的,是偶然的,是可以改變的。像身上的衣服,帽子,不合適就可以換的。要不民政局既給人登記結婚,也辦離婚手續?我也承認,方學慧人不孬,長得漂亮,心眼兒好,孝順老的,可是,出現了這樣的事情,該舍就得舍啊。‘舍得’,‘舍得’,隻有舍,才能得,不肯舍就不能得。大丈夫何患無妻?以你現在的條件,還愁找不著老婆?找個比方學慧還漂亮,更年輕的,也不難,要是找上個首長的女兒,提拔得會更快。咱兄弟倆在一起,兩個大男人,沒有不能說的話了,世上的男人在女人這個事兒上,誰不喜新厭舊?就是沒那個機會兒,沒那個條件。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有的心裏還盼這種機會兒哩。舊社會有錢的,當官的三妻四妾,解放軍剛進城,爭著搶著打離婚,把鄉下的黃臉婆換成城裏的女學生,還不是圖享受?別傻了。”杜誌強見哥哥說這一大通,說得兩個嘴角子出白沫,他覺得哥哥這些話很不對勁兒,和毛主席著作,政治學習時講的那些離得太遠了,但是又很實際,是那麽回事兒,這才是哥哥的心裏話。杜誌強的心被哥哥說動了,像小和尚被高僧點化,他“頓悟”了。他突然想到了那些部隊和地方上給他寫信的女孩子,真的離了婚,像哥哥說的那樣,再找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也的確是一件美事。方學慧也沒法兒賴他,問題出在她自己身上,他不能因小失大。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哥哥說的話無論政治上還是個人生活上都是為我好。我聽哥哥的。我現在愁的是怎麽麵對方學慧,怎麽給她說。畢竟我們之間感情不錯,她剛離開這裏還沒三天。這個彎子拐得太猛了。”杜誌剛說:“這個你別犯愁,我幫你拐這個彎子,我有辦法兒給她說。我就說,你也不願意離婚,是部隊組織上的要求,為了保護你這個標兵,必須這樣做。我會對她說—實際上也這樣做—隻要她肯配合這件事,不糾纏,不無理取鬧,在她的處分上,她今後的工作安排上,會適當照顧。我們會給她安排個過得去的出路,這樣,苗苗再跟她侍幾年,也受不了罪。你也不用掛著她了—本來也不必掛,大丈夫要成大事,就不能要這些兒女情長。我們杜家也就對得起她了。”杜誌強問:“孩子的事,具體怎麽辦?”杜誌剛說:“這個我也考慮好了,讓孩子跟方學慧上完小學,該上初中了,讓她來跟著你—那時你早就有了新的家庭了—上學,這樣不很好嗎?”杜誌強說:“那還不要了方學慧的命?”杜誌剛說:“我事先都給她講好嘛。她也會考慮苗苗的前途。走一步,看一步。你按月給孩子撫養費,咱爹娘,我和你嫂子也會照顧孩子。”杜誌剛畢竟是共產黨多年的幹部,共產黨幹部是最善於做政治思想工作,擅長“攻心”戰術的,更何況說服的對象是自己的親弟弟,長兄如父,他對弟弟是有權威的,而且關起門來,杜誌剛用深層次的,“三線”的,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赤裸裸地懾之以害,誘之以利,動之以情,乃至惑之以欲,杜誌強的思想防線衝決了,道義之堤崩塌了,感情屏障消解了,像被施了魔法兒,乖乖地照杜誌剛的吩咐去做了。第二天,杜誌強跟著哥哥先後找了營長,教導員,團長,團政委和團政治部主任,兩級領導都對杜誌強及時將問題向黨組織報告,並堅決跟對方劃清界線的做法和態度給予了肯定和表揚,並表示,這件事對杜誌強政治上沒有任何影響,絲毫無損於他這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先進典型的形象,而且還恰恰相反,此事更加證明了杜誌強是一個經得起考險的毛主席和共產黨的忠誠戰士。領導的表態讓杜誌強從心裏認識到“薑還是老的辣”,哥哥在這個事上的水平和膽識確非自己可以相比,他為自己一度的軟弱,動搖和猶疑感到羞愧甚至後怕,如果不是哥哥提醒,險些斷送了自己的輝煌前程。他暗想,以後自已還要好好學習,努力鍛煉。杜誌剛又帶養弟弟去見了師長。師長聽著老戰友的話,一邊聽一邊不容易覺察地搖頭,皺著眉,表情嚴肅,杜誌剛最後說:“反正還是要依靠你,消除這件事對誌強有可能產生的不利影響。”師長說:“杜誌強對方學慧政審作假的事並不知情,現在知道了真相,及時報告了組織,還要和女方劃清界線,應該沒有什麽不利影響。”師長略作沉吟,說:“誌剛,我們是老戰友,在我這裏有話可認敞開來說,說心裏話。這事可是關係到一個小家庭,誌強兄弟他們三口兒人的幸福,誌強,你愛方學慧嗎?”杜誌強臉紅到耳根,哏哏哧哧地說:“愛。”但他好像很快想起了什麽似的,提高了聲音,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愛過方學慧,是建立在我知道的她那種政治條件基礎上的,現在,情況變了,我知道了她的家庭和社會關係有嚴重問題,作為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就決不可能愛她了,而是要和她徹底決裂,劃清界線。”師長皺了皺眉,分明對杜誌強的話感到不快和可笑,但掩飾著,說:“這就是說,誌強已經下了決心,願為此付出這個不算小的代價?”杜誌強挺了挺胸,鏗鏘有力地說:“是的。毛主席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師長嘴角撇了一下,但忍著沒有露出笑模樣,說:“誌剛,誌強還年輕,我們都是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回去要把女方安撫好,不要出什麽意外,還要做好大爺、大娘的工作,對這種事情,老人往往想不通。”杜誌剛說:“對這些事,我都有考慮了。”師長說:“那就好。”回頭對杜誌強故作輕鬆地說:“誌強,要盡快從這件事中走出來,別耽誤工作。你可是軍區樹的標兵。把這一頁掀過去,過一段時間,有合適的再找一個,把小家庭安排好,幹工作就沒有後顧之憂了。”杜誌強意氣軒昂地說:“謝謝首長關心。毛主席說:‘不破不立。破在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我一定接受這次的教訓,處理好個人問題,一心一意幹革命。”師長笑著說:“誌強,平時和人說話—特別是和熟人、朋友說話—不是‘講用’,不要過多地引用毛主席語錄,防止‘庸俗化’。”杜誌剛麵呈不悅之色,看一眼杜誌強,杜誌強臉紅了,連忙說:“記住了,今後一定注意。”師長笑著對杜誌剛說:“這也怪不得他。他用得還算恰當。有的簡直就是鬧笑話。”師長留杜誌剛兄弟兩人一起吃了晚飯。飯後回招待所,兄弟兩人走在部隊營房的林蔭路上,踏著燈影,月色,杜誌剛如釋重負,杜誌強像丟了魂兒,兩人都不說話。快到招待所了,杜誌剛說:“誌強,你在師長那裏,怎麽想起用那麽多毛主席語錄?”杜誌強擓擓頭皮,說:“見了首長,特別是比較大的首長,就像人家說的的‘條件反射’似的,說話就想用上毛主席語錄。成習慣了。”杜誌剛說:“那你也要看對象。師長是我的戰友,還用弄這一套?你也太死板了。”杜誌強忙點頭,說:“今後一定注意。”杜誌剛又感歎道:“我這戰友是厚道人啊。”兩兄弟走進招侍室,杜誌剛說:“今晚上你回去寫好‘離婚協議書’,簽上名,明天上了班,讓營部文書給開出離婚介紹信,一塊交給我,我帶上就去火車站,抓緊趕回去,把這件事了結了。”杜誌強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杜誌強回到自己宿舍,腦袋脹得鬥一樣大,渾身像散了架,哥哥帶來的這件事,太突如其來了,衝擊力太強了,他驚懼而又緊張。此刻,一切事情都定下來了,他感到從來沒有的疲憊,頭暈得厲害。而且,白天被擠壓光了的愁苦又悄然回到心頭。他強迫自己按哥哥的意思趴在桌子上寫“離婚協議書”,下筆寫每個字,他都覺得像拿刀子在割裂他們這個小家,像用利爪在刺傷方學慧的心,像用鐵鏟在埋葬苗苗幸福的童年。但是他昨天已經答應了哥哥,今天已經逐級向領導做了報告,言之鑿鑿,木已成舟,他不能變卦,無法反悔。他費了好大力氣,憋鼓了老長時間,才寫完這“離婚協議書”,又草草洗漱一下,出開被子睡下。被子上還殘留著方學慧身上的氣味兒,幾天前,就在這個被窩兒裏,他還和她如膠似漆地纏綿在一起。而幾天後,他卻要遵照哥哥的意誌,像扔掉一件舊衣服,一雙舊襪子,把她拋棄掉……杜誌強很懊惱,很傷心,而且越想越懊惱,越傷心。他覺得自己很可憐,像哥哥和那些大首長們手裏的玩偶兒。他覺得自己很窩囊,不敢為自己為自己的老婆孩子說一句話。他覺得自己很沒良心,太對不起方學慧,對不起自己的孩子。他惑到委屈,傷心,他哭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翻騰到快天明,才睡了一小會兒,起床號就響了。
前後三天,往還匆匆,地區財委主任杜誌剛返回了齊州。此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弟弟杜誌強政治條件方麵的一個大問題,消除了他政治前途上的一個大隱患。杜主任躊躇滿誌,很有成就感。回齊州途中,他已經想好了,要讓方學慧順順當當地把離婚的事辦了,然後讓商業局抓緊給她一個嚴肅的,不失原則的,同時又是寬大為懷的處分,並且把她調到一個邊緣的,不被外人關注的單位,這事就算無風無波,平平穩穩地過去了。“凡事預則立”,“不打無準備之仗”,杜誌強是一個做事有成算的人,當初他在商業局發現了方學慧,問了一下她的姓名,年齡,學曆,政治情況,心裏就想,他的弟弟誌強的媳婦兒就是她了,沒過多久,事情就辦成了。沒想到卻鬧了這樣一個結果。“解鈴還需係鈴人”,解決方學慧的問題,還得他和高局長兩人辦。好在他在蘇州那邊把該做的事都做了。“離婚協議書”,部隊上為杜誌強開的“離婚介紹信”都帶回來了。方學慧正為自己的錯誤惶恐萬狀,還不是讓她幹什麽她就幹什麽?解決她的問題,是“小菜一碟”,不用大費周折。到家第二天,他先回老家去跟爹娘說誌強離婚的事。他話還沒說完,老娘就開腔罵上了:“你和誌強這兩個不要良心的玩意兒,方學慧這麽好的媳婦兒,當時像寶貝似的娶進門的,就因為她家裏成份的事兒,就不要人家了?她眼下正在難處,再逼她離了婚,那不要了她的命?老輩兒有糟塌人的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小強就是那種孬種。小強還不都是聽你的?都是你挑唆的。你們要是這樣辦了,就都不是我的兒。”老爹說:“你娘說得很是。方學慧家庭、親戚有毛病,那都是舊社會的事兒哎。噢,像她這樣的,就不能找對象了?小強和她離了婚,不苦了苗苗了?你們是怕小強不能提拔了,不提就不提唄,提多大的官兒才叫大?複員就複員,轉業就轉業,至於把好好一個家拆散?你給小強寫信,這個婚不能離,要是離了,我跟你兄弟倆沒完。”杜誌剛說:“您二老別生那麽大的氣,誌強也不願離婚,我專門跑去找他們師長—是我的戰友—求情。可是沒辦法兒。誌強現在是大軍區樹立的學毛著標兵,經常見大首長,政治上要求特別嚴,人家部隊領導下命令,讓誌強和方學慧劃清界線,抓緊離婚。咱沒辦法呀。”老娘說:“部隊裏當官兒的還管這個呀?咱沒聽說過。”老爹說:“這事兒也說不準。時下共產黨講究這個。這一條兒,我相不中。小強他娘,要這樣說,咱還真管不了了。胳膊擰不過大腿。一輩子不問兩輩子的事,隨他們去吧。”老娘說:“可憐俺那兒媳婦兒,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呀,俺苗苗兒苦不死嗎?”杜誌剛耐著性子又勸慰一陣,推說單位有事,趕緊從老家跑了出來。老爹、老娘這一關算是過了。回到機關,就給高局長要電話,讓方學慧抓緊來財委一趟。方學慧接到通知,立即回宿舍拿上從蘇州帶來的東西,騎車去了財委。從聽說杜誌剛去了蘇州,三天來,方學慧一直擔著心。杜誌強知道了這事會怎麽樣?他肯定煩死她了。她耽誤甚至葬送他的前途了。她太對不起他了,害了他了。她追悔莫及。他提拔是不可能了,也許很快就會讓他脫軍裝,轉業,轉業也好,回來就回來吧,誰也不能當一輩子兵。回來安排個工作,一家人好好過日子。當然,他肯定心裏不高興。今後,不論什麽事,都依著他,順著他,讓著他,哄他高興,時間長了,就過去了。她又想,這是自己在做美夢。杜誌強生了氣,很可能會跟她離婚,就是他狠不起心來,不願離,他哥哥也不會甘心看他弟弟把前程葬送掉。他對這個看得比什麽都重。為了讓他弟弟提拔,當大官,他會動員—甚至逼迫—他弟弟一腳把方學慧踢一邊兒去,眼睛都不會眨一眨。杜誌強每上一步,都離不開他哥。他不敢不聽他哥的。杜誌強和她離了,再找個年輕,漂亮的大姑娘(那些給他寫信的,巴不得呢)。到那時,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很快就把她給忘了。這比開除黨籍還可怕。黨員不黨員的,對她已經不重要了,她也覺得自己不夠格兒了,開除就開除吧。隻要不開除公職,苗苗還是非農業戶口,能把苗苗拉扯大,比什麽都要緊。可是如果離了婚,她和苗苗被拋棄了,就隻能娘倆兒孤苦無助,相依為命了。要是杜誌強堅持非把苗苗領走,她就沒法兒活了。……方學慧滿腹心事來到杜誌剛的辦公室,先恭敬地說:“哥,你上班了。”再把從蘇州帶來的東西放好,拘束不安地站著,一隻手撚著衣裳角兒。杜誌剛滿臉堆笑,讓方學慧坐下,說:“渴不渴?渴就自己倒水,小茶幾上有茶葉。”方學慧說:“剛吃過飯,不渴。哥,我政審的事,給誌強,給哥添麻煩了。”杜誌剛說:“是個麻煩,而且是大麻煩。哪想到天上掉下來這麽個事。我急著上了趟蘇州,就是為這事,得趕緊向部隊領導報告啊,不然,誌強要挨大難看啊。還好,我們及時報告了,各級領導都很滿意。”方學慧怯生生地問:“誌強會受影響嗎?”杜誌剛說:“這還用問嗎?能不受影響?你想啊,他是大軍區的學毛著標兵,在總政治部都掛了號的,經常見高層首長,得要求政治上絕對灰星兒沒有,有了你這個情況,他肯定就不合格兒了。”方學慧說:“我把誌強害了。我當初要是不答應(跟誌強)就好了。現在沒辦法兒了。”杜誌剛說:“是啊,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我和誌強也覺得沒辦法兒了,兩個人愁得了不得,一籌莫展。但是,我們沒辦法兒,人家部隊領導有辦法兒。說實話,咱如實地把問題向上報告,組織上你認為誌強還能用就用,不能用就脫軍裝回地方,找個非要害部門的單位,安排個副職—有了你這個情況那是不能重用的—幹幹,過日子,算了。可是不行啊。誌強是他們部隊領導費好大力氣培養的典型,是他們樹的一杆旗,一個標兒,是他們手裏的一張王牌,他們的首長要進步,要升遷,還要靠誌強當業績,他們單位要靠誌強撐門麵,他們能輕易讓典型垮了,紅旗倒了,標兵黃了,王牌丟了?這是政治事故啊,誰能擔得起那麽大的責任?部隊首長說了,說什麽也得保這個典型,不能讓這麵紅旗倒了,他們說了,事情很簡單,哪裏有問題,就解決掉那個問題,就像一個人有了病,長了個瘤子,把病灶,瘤子切除,完事兒了。他們直接提出讓誌強立即辦離婚手續,說為了大局,為了部隊政治工作的需要,杜誌強必須做這個犧牲。”方學慧“啊”地一聲,臉變得臘一樣黃,急忙問:“那誌強怎麽說,他答應了嗎?”杜誌剛很無奈地搖搖頭,說:“他能怎麽說?他心裏縱有一萬個不願意,在首長麵前敢說個‘不’字嗎?不敢。那是部隊,不是地方上,管什麽事有個商量的餘地。部隊上下級之間說話,是命令。軍令如山倒,你不同意也得同意,誰敢違抗啊?……私下裏,我帶著誌強去找我那個戰友—誌強的師長—求情,說誌強和女方感情很深,一個很可愛的女兒,誌強快難受死了,能不能通融一下,不離婚?說一千道一萬,師長也不答應,他說,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是黨委的集體決定。還說要是不執行,誌強會受處分,連轉業都不一定能辦成。沒辦法兒了,誌強隻好答應了。可是他心裏受不了啊,不守著外人了,一個勁兒地哭,說對不起你。我讓他哭得心焦木亂,陪著他掉了一點子淚。我說,誌強,你也別老這樣哭天抹淚了,出了這種事,誰也沒辦法兒,學慧也能理解。誌強也沒咒兒念了,隻好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名,部隊上毛毛地送來了離婚介紹信,立逼著我帶回來,讓抓緊辦了,把離婚證郵回去,部隊領導急等著要結果兒哩。”方學慧試試量量地問:“這事給苗苗她爺爺奶奶說了嗎?他們同意嗎?”杜誌剛說:“這麽大的事,敢不給他們二老說?我從蘇州回來,沒敢停留,先回了老家,給他們一說,就炸了鍋,兩個老的把我和誌強好一頓罵,我好生解釋,是部隊首長非讓離婚不可,他們也就沒什麽說的了。”方學慧絕望了,渾身癱軟,傻了一樣地坐在那裏,兩眼直直地看著地麵,杜誌剛說:“學慧,說心裏話,我這兩天特別難受,覺得沒法兒對你說。學慧,你是個好姑娘,你雖然政審上出了不小的問題,但你本人表現一直是不錯的,為人也好。不用說誌強和你感情很深,父母,我和你嫂子對你都很滿意,可是,事情在那裏逼著,咱上了牆角兒裏來了,沒別的路可走了。學慧,這回你得幫哥這個忙兒了。我在部隊是領了任務回來的,幾天之內得把‘離婚證’郵到部隊去。”方學慧哭咧咧地哀告說:“難道就非得把我們生生地拆散嗎?”杜誌剛說:“我剛才說了大半天了,咱是沒辦法兒啊。學慧,哥哥知道你是通情達理的人,知道進退。你放心,你先把這件事兒辦過去,給部隊那邊有個交待,讓誌強解脫了,你的處分問題,我心中有數。我一定給高局長說好了,盡可能地從輕,今後的工作也盡量往好處安排。”方學慧問:“孩子怎麽辦?”杜誌剛說:“孩子當然還是你帶著,孩子大點了,再把她送到她爸爸那裏去上學,這樣孩子可以基本上不受你這方麵的影響。咱當大人的,還不是怎樣對孩子好就怎麽辦嗎?誌強每月給撫養費,我和你嫂子也會管孩子。有我這麽個大爺,也沒誰敢欺負苗苗。”方學慧說:“苗苗兒還太小,離婚的事,先不能讓她知道,省得她難受。另外,請哥哥交待一下經辦的人,別往外傳這事兒。弄得滿城風雨,我抬不起頭來。”方學慧說著就哽咽了,杜誌剛沉重地歎口氣,說:“你看這事兒弄的。唉,……可是沒辦法兒啊。是不能讓苗苗知道。保密的事我一定安排好。”方學慧說:“星期天我回趟老家,把在蘇州買的東西給二老送了去,兩個老的疼了我一場,我去道個別。”說著又嗚嗚地哭了,杜誌剛說:“學慧,不要這樣。在辦公室,人看見了不好。”方學慧止住哭泣,擦擦眼淚,說:“既然這樣,我賴著也沒用了,就別拖了,抓緊把(離婚)手續辦了吧。”杜誌剛說:“我就說學慧是通情達理的人。那好,你在‘離婚協議’上簽個名,我讓高局長著個人送過給你開的‘離婚介紹信’來。我親自去找民政局長,悄悄地辦了就行了。你就不用出麵了。”方學慧說:“那就謝謝哥哥了。”杜誌剛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離婚協議書”,遞給方學慧,方學慧見“離婚協議書”是她熟悉的杜誌強歪七扭八的筆跡,上邊居然引用了毛主席的語錄:“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協議”正文寫了幾句話,男方表示要與女方的嚴重錯誤劃清界線,女方表示要改造思想,痛改前非,最後說“為消除不良影響,兩人同意解除婚姻關係。”下邊是杜誌強的簽名,還按了血紅的手印兒。方學慧的心像冰塊一樣涼了,似乎身上的血液凝固了。她機械地在下邊寫上自己的名字,又把食指按到杜誌剛放到她手邊的印色盒上,沾上血一樣的紅額色,在自已名字下邊按了手印兒,把“協議”往杜誌剛麵前推一下,說:“哥,我回去了。”說完,低著頭,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往下落著,離開了杜誌剛的辦公室。
星期天,方學慧把苗苗托付給鄰居,帶上從蘇州買來的東西,騎車去了杜家。進了大門,停好自行車,老頭兒,老太太慌忙從屋裏迎出來,方學慧喊了一聲“爹娘”,就泣不成聲了。老嫲嫲也止不住地落淚。娘兩個相扶著進了堂屋,老嫲嫲問:“怎麽沒帶苗苗來?”方學慧說:“我沒跟她說上這裏來。我不願讓她知道我和她爸爸離婚的事,再說,大人哭,她害怕,也跟著哭,這孩子哭厲害了,好生病。”老頭子一跺腳,說:“老天爺,這是弄的什麽事啊。”方學慧說:“爹,娘,我給你二老添麻煩了。”老嫲嫲說:“孩子,不說這樣的話。”老頭子說:“學慧,是俺杜家對不起你。”老嫲嫲問老家到底是個什麽情況,方學慧一一說了,兩位老人一邊聽,一邊“嘖嘖”連聲,老嫲嫲還不住地嘟念“可憐,可憐……”老頭子說:“上邊大頭子爭江山,逮著下邊人遭難。”方學慧說:“爹,在外頭可不能這樣說。共產黨是正義的,是好的,國民黨是不正義的,是壞的。我不向組織說實話,是我的錯。”老嫲嫲說:“那也不是什麽大罪過。誰不是圖個好兒?”……老嫲嫲忙著做了好飯,好菜,讓方學慧吃。方學慧哪裏吃得下?蜻蜓點水似地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吃完飯,她到東堂屋去找自己的一點東西。那是她和杜誌強結婚時的“新房”,他們走了,裏邊還是原樣擺放著,杜誌強回來探親,方學慧來看老人,還住那屋,老婆婆天天打掃。方學慧看看屋裏的擺設,摸摸這裏,摸摸那裏,他們結婚時的情景浮現在腦子裏,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樣,她已經被那個發瘋般纏磨她的男人像扔一隻破襪子一樣拋棄了。她心酸極了,胸口噎著一個大疙瘩,暗想,要不是有苗苗,不如幹脆一頭碰死在這屋裏,讓他杜家發喪算了。她待不住了,跌跌撞撞地從“新房”裏出來,對公公、婆婆說:“苗苗在鄰居家,我不放心,得回城了。我今天來跟您二老道個別。我當了您杜家的媳婦兒,沒當到頭兒。我給您二老磕個頭,感謝你們疼我這些年。”說著就跪下磕頭,兩位老人齊聲說“使不得”,老嫲嫲迭忙來拉方學慧起來,老頭子連聲說:“這是怎麽說的,這是怎麽說的。”老嫲嫲說:“孩子,你離家遠,這裏多咱都是你的家,有空兒就帶上苗苗來。”方學慧說:“我會常帶苗苗來看您二老。”方學慧執意要走,兩位老人留不住她,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她騎上自行車一溜煙走了。……幾天後,方學慧收到了財委送來的一封信,急忙拆開來看,原來是“離婚證”,方學慧定睛看時,見上邊的大字、小字都像長著毛刺的蟲子,那紙頭兒像是不吉,不潔之物,讓方學慧看得想幹噦。它像火炭一樣灼人,方學慧害怕用手碰它。但她怕本辦公室的人看見,忙用袖子把它劃拉到抽屜裏。下班前,她等辦公室的人都走了,趕緊拿出它來塞進自己上下班背的小包兒裏。晚上,等苗苗睡了,她從小包兒裏拿出“離婚證”,又找出了“結婚證”,把兩個“證”並排放在桌子上,心想正負相加等於零了。這段當時幾乎是強加給她的婚姻現在又被強製地剝奪掉了,自己的青春也被埋葬了,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不,哪裏會回到原點,那個原點永遠消失了。
又過了十幾天,商業局黨組經地區人事局批準,下達了對方學慧的處分決定,行政記大過,留黨察看一年。沒幾天,地區人事局來了調令,調方學慧到地區供銷社另行分配,地區供銷社把她分配到鹽業站做倉庫保管。方學慧心裏明白,這是杜誌剛在上邊活動的結果。方學慧內心極度痛苦,但對這個結果還是滿意的。在經過了這場變故之後,她不願留在商業局看康科長、華貞春那幾個人的嘴臉。臨搬家前,她去跟高局長告別。高局長說:“學慧,這事能這樣處理,我和杜主任費了好大勁。也虧了在運動中,受處分的幹部多,中央規定了寬大政策,不然處理得還會重得多—你哥哥和你選在‘四清’運動這個時機坦白,十分明智。希望你能理解。”方學慧說:“這事不怪你們,是我咎由自取。能這樣處理,也出乎我的意料。”高局長說:“到了鹽業那邊,人員少,業務單純,人際關糸也相對簡單,還是要好好工作,你還年輕,還有前途。”方學慧說:“工作是一定要好好幹的,這是做人的起碼道德。至於前途,像我這種情況,就不考慮了。”高局長說:“也不要太悲觀。”方學慧聽說,這次對她寬大處理,是高局長秉承杜誌剛的意見,按方學慧“主動坦白”辦的。康科長對此極力反對,最後仍表示不服,不滿,華貞春等人也憤憤不平。方學慧恨不得一步邁出商業局這個是非窩,這塊傷心地。搬家走的時候,除了本科的同誌,財務科的包括年長的“然先生”都來幫忙。大家默默地收拾東西,默默地往排車上裝行李,有的故意開玩笑說:“這軍官家屬也和咱一樣,一窮二白,沒多少東西呀。”方學慧聽了“軍官家屬”這話,像被針刺著一樣難受,臉紅心跳,耳根發熱,然先生說:“你們年輕人不懂,貧寒固然不好,但年輕人貧寒些,未必然貧寒一生。學慧,人處順境,不可飄飄然,人處逆境,亦不必淒淒然。打起精神來,好好幹,未必然就比原先差。”方學慧很感動,眼含淚花看著這位平日不苟言笑,自己很少跟他說話的老先生,頻頻點頭。
方學慧把家搬到了地區鹽業站職工宿舍,和在商業局一樣,也是一間屋。晚上,她收拾完了,和衣躺在床上,看著身旁熟睡的女兒,想起過午女兒看著新家,問她:“媽媽,我們搬了家,爸爸回來找不到我們了,怎麽辦?”心裏好不酸楚。暗暗對女兒說:“苗苗,爸爸不會再找我們了,他不要媽媽了。你跟著媽媽,可得好好長大呀。”第二天,方學慧就上了班。鹽庫原來一位老太太保管是個舊政府的職員,麵無表情,不愛說話,已經辦了退休,方學慧接替了她的工作。另一位倉庫保管員是個男青年,又矮,又黑,又瘦,小頭小腦,隻一雙眼晴又大又亮,看上去不像他的眼睛,樣子有點嚇人。名字倒是特別響亮,叫雷鳴。他自我介紹說:“本人雷鳴,廣東人,大學畢業,外號‘雷大學’,上大學期間,打成右派。什麽錯誤也沒有,隻是因為家庭出身和社會關係都不好,又受到本班團支書誣陷。而他誣陷我,是要和我爭女朋友。因為一直不承認錯誤—確實沒犯所指控的錯誤,故沒法兒承認—至今仍戴著帽子,在農場勞改幾年之後,分配到這裏。在學校裏學的是化工專業,而鹽是基本化工原料,所以來此工作,算是‘專業對口’。”方學慧破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弄得暗笑,但忍著,問:“怎麽我見你老是扛著掃帚,不住地打掃場子?”雷嗚說:“我是戴帽兒的右派分子,要邊工作邊改造。以後你不要和我爭體力活兒,第一,你是婦女,第二,不要搶我‘表現’的機會。”方學慧好奇地問:“你和團支書爭的那個女同學呢?”雷鳴說:“她是我從小學到中學 的同班同學,我們兩人是‘青梅竹馬’,考大學又考到了一起,但是,硬是讓團支書給搶跑了。”方學慧說:“這個女孩兒怎麽會這樣?”雷鳴說:“盡管團支書對她窮追不舍,但她一直沒答應他,直到我戴上‘帽子’,她才被迫答應了他。你想啊,誰敢堅持跟一個右派戀愛呢?”方學慧說:“這女孩兒也夠慘的。”雷嗚說:“我們今後不再說她。”方學慧來鹽業站以前,有人告訴她,那是一個“黑窩”,政治上有問題的,犯了錯誤的,沒處兒安排的,就往那裏塞。來到這裏一看,至少是倉庫裏,還真是這樣。“黑”就黑吧,這樣也好,黑對黑,黑老鴰飛到豬跟前,誰也不嫌誰。方學慧拿定了主意,政審問題曝光了,也處分過了,家庭也破裂了,“隨軍家屬”的美夢破滅了,從此在鹽業站這種不起眼兒的地方,與世無爭,與人無求,默默無聞,把苦楚埋在心底,朝前過吧。為了母親,為了哥哥,為了苗苗,好好活著。方學慧給母親寫了信,把最近發生的事給娘說了,勸她想開點。她又給哥哥去了信。十幾天後,哥哥回了信。信上說,政審的事兒過去了,處分得很輕。為了不影響馬雲的前途,他們兩人離了婚。哥哥鼓勵他向前看,堅強起來。信的最後說,他因公負傷,正在住院,傷已經好了,正在恢複。信是讓護理他的一個女工叫房芳的替他寫的。代筆寫信的這個房芳是誰?莫非是……?因為這事,他和哥哥兩人的家庭都破裂了,娘正在家鄉受難,這個代價太大了。方學慧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院子裏,偌大的堆鹽場上,一個個鹽砣用防水帆布封得嚴嚴實實,像一個個小山頭兒。雷大學又在鹽垛空檔兒裏,不知疲倦地掃那些通道旁刮過來的樹葉兒。深秋了,冬天就要來了,樹葉快落幹淨了,鉛灰色的天空中,一行大雁,飛向不知道的遠方。方學慧打了個冷顫,她的心比蕭瑟的秋風還要涼。她在倉庫辦公室門口呆呆地站著,望著南飛的雁陣變成了黑點兒,過了一會兒,黑點兒也看不見了,消融在天空中了。方學慧的心也向南飛去,她突然好想自己上了幾十年學的濟南。齊州離濟南不遠,坐火車,汽車都用不了一天。鹽站的工作不忙,請假也不難。現在,她自己的事已經塵埃落定了,能失掉的都失掉了,對於生活,她沒有奢望,未來,對她來說是一片空白。她現在看重的隻有親情。……冬天到了,進臘月了,快過年了,她收到了娘的來信,娘到濟南三姨家去了,她很高興。她要請假去一趟濟南,看望死裏逃生,驚魂未定的母親,看望連遭不幸的三姨和姨父。她在濟南上學那些年,三姨,姨父,表哥,表姐對她的關心和疼愛,她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們中除了國筠姐以外,又都那麽不幸。國棟哥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國群姐那樣熱情,那樣革命,那麽要強,也沒能逃脫厄運。看起來,像她兄妹和三姨家表哥,表姐這種家世,背景的人,身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處境困厄應是常態,如果處境尚好,那一定是另有原因,是反常。她和哥哥處境好了幾年,是靠欺騙手段“竊取”來的,現在,是恢複了本來麵目。她自己如果和國群表姐比,還不算苦哩。這樣想著,方學慧心裏竟寬鬆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