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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工作隊進村的消息,讓方家少奶奶程兆萍和她婆婆陷入難以排解的驚恐和慌亂之中。老太太身子骨瓤,掛念兒子,病了多長時間了,經過程兆萍和張姐多方求醫,精心調理,好言勸慰,熱天過去,秋風兒涼了以後,身體漸漸有了些起色,能起來到院子裏活動活動了。這些年,方子敬在外邊,倆孩子在濟南上學,家裏一直是婆媳倆相依為命。老太太病情好轉,讓程兆萍心裏著實高興。但是,從聽說要搞土改了,老太太心裏打怵,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兩腿打軟兒,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土改工作隊進了村,娘兩個怕人家說她們雇傭人,給張姐拿上點錢,收拾了點東西,找了個小車兒,把她送走了。張姐走後這天晚上,程兆萍好歹勸著老太太喝了半碗米糊塗,吃了兩三口饅頭,讓她睡下。老太太說:“慧她娘,這就要土改了。聽你張姐說,沒個好作騰。不光拿土地,搬房子,還得把家裏的東西一抹兒給劃拉走,這還不算,有麽兒的還得讓窮人鬥爭,沒好地作踐,往死裏打人。”程兆萍說:“俺張姐是聽一個從膠東過來做生意的人說的,誰知道他說的實靠不實靠。人家說共產黨、解放軍就是在早的八路軍。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八路軍打咱這裏過過,可和氣。還能一下子就那麽狠,一點兒理兒也不講了。我覺得不會。再說了,咱方家也不是什麽大地主,更不是惡霸。不過就是多幾畝地,慧她大大出門兒在外,地沒人種,租出去,家裏活計找人做,再說了,你老人家多少年吃齋念佛,惜老憐貧,街坊四鄰,哪家有難處,你肯幫人家,錢是錢,東西是東西,沒少搭了。你還會掐掐扭扭,用杠子針給病人放血,莊這頭到莊那頭兒,多少人讓你治過病?不都記你的好兒?咱娘們兒也沒為下仇人,就是她爺爺活著,還有她大大也不是欺負人的人。我尋思著,甭管怎麽改法兒,也不能就翻臉不認人,把咱兩個婦道人家怎麽著了。也不管哪裏來的當家兒的,他橫豎都是人,辦起事兒來,還能就沒人味兒了。”婆婆說:“誰知道呢,也許不要緊。到了時候,人家要鬥人,我這麽大年紀了,就豁出來,讓他們鬥,你年紀輕輕的,別去丟那個人。”程兆萍說:“娘,咱別事兒還沒來,就自己嚇唬自已。聽人家說,存鎖兄弟在了貧農團,他在裏頭,反正得替咱說句話,興許沒什麽大事兒。要是非鬥人不可,有我呢,可不能讓你老人家去。”婆婆說:“咱娘倆兒先別爭這個了,到時候恐怕也由不得咱。可是,李存鎖有日子不打照麵兒了—許是不敢來了。”程兆萍說:“他是得避回點兒。不過,我估摸著他沒個不來的。”
工作隊進了方莊村,李存鎖立馬就偎上去了。他體貌端正,大方體麵,為人乖巧,很會說話,對人特別是對有用的人,很會察言觀色,看人下菜碟兒,見什麽人說什麽話,他腦袋瓜兒一盤算,就會做得恰如其分,恰到好處。工作隊的人對他印象都挺好。也難怪,他家很窮,家人也沒幹反動事兒的,三十幾歲年紀,年輕但又顯得成熟,不是那種奓手舞掌的人,有頭腦,說話在“板兒”,辦事幹脆利索,還有一條兒,他小時候念過私塾,有文化,領會政策文件,一點就通。這樣的人在農村不多見。像他這樣的,無論是土改還是土改結束後幹工作,都是一把好手,是難得的人才。方莊是區公所駐地,這個村的幹部接觸上級領導和方方麵麵的人多,村幹部得有點兒水平,能上得台麵才行。李存鎖很快就成了土改工作隊倚重的人物,貧農團的團長。如果說,工作隊剛進村時,他是出於是人皆有的“洑上水”的本能,想套套近乎,認為走得近些,土改中分地分房分東西沒虧吃,但時間不長,他就感到自己在方莊兒要出頭了,他不但會成為他羨慕的村裏、區裏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兒,過上比一般莊戶人富足、體麵的生活,還有一層,甚至是更重要的一層,就是他多年來的一塊心病,也有了化解的希望。這塊心病就是他對本村遠房表嫂程兆萍一見鍾情、日久彌深的相思。從他十八歲那年元宵節晚上,看見她第一眼,這個女子就鑽到了他心裏,再也撥拉不出來了。這麽多年,他沒有一天不想她,沒有一時一刻放下過她。但是他這份兒相思隻能藏在心底,不能也不敢有任何表示,他為此蒙受了屈辱,被遠房表哥方子敬打了耳光,事後還為自己的“造次”當麵給程兆萍陪了禮。為什麽?一是,他家裏窮,他不配,也不敢,人說“色膽大過賊膽”,但李存鎖不是那種不管不顧的人,他是有心機,有成算的,他想的是一塊坷垃還有翻身的時候,說不定有一天他時來運轉,就可能有機會。再說,在他心目中,程兆萍是“寶物”,是仙人,他不會也不能想像用下作的、強硬的、程兆萍所不能接受的方式去“惹”她。他隻是在暗中思念她。到了娶媳婦兒的年齡,成親不容易,他沒有條件也沒有可能娶個程兆萍那樣好看的媳婦兒。農村人常說,莊戶人三件寶,醜妻薄地破棉襖,難道農村人傻,不喜歡俊媳婦兒,好地,新棉襖?是自己沒那個條件,“有毛兒不算禿”,窮將就罷了。李存鎖知道,“吃飯穿衣量家當”,娶媳婦兒更得量家當了。他隻能尊父毋之命,給找什麽樣兒的,就要什麽樣兒的,不挑不揀,來者不拒,“剜到籃子裏就是菜”,是個女的,有那個家什兒就行。作為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他自然比餓了想吃,渴了想喝還要強烈一百倍地想著跟女人辦那個事兒,雖然娶的媳婦兒粗老苯壯,開玩笑的人說,“一個人不敢看,兩個人得拿著把棍子”(實際上沒有那麽難看),但他照樣在入洞房後,滅了燈,不出一袋煙的功夫,就把那女子“生米做成了熟飯”。他二十大多才娶親,已經“熬靠”了不少年了,他不可能守著幹糧—盡管不漂亮—餓著,他像餓虎撲食一樣,趴下就啃。他和媳婦兒辦那個事兒,總是摸著黑兒,不看她,當兩個人脫得渾身溜光,他摟著媳婦兒那滑溜溜的身子,撫摸著她鼓溜溜的奶子的時候,他那個模樣兒不濟,但在床上能騷,能浪的媳婦兒在他身子下頭傻笑、哼喲的時候,他也像天下所有男人樣,對她又親又啃,他當然享受到那種沒法兒說出的快樂,他心裏想的是,甭管是誰,是醜是俊,那滋味兒都是一樣的。再說,他每當跟媳婦兒親熱的時候,都把媳婦兒當成程兆萍,心裏想的嘴裏不出聲地念叨的是程兆萍,他做夢和女人有那個事兒,無論結婚前還是結婚後,回頂回是跟程兆萍,多少年了,總是這樣。但他見了程兆萍,卻總是規規矩矩,人模人樣兒,他對她一直是在遠處想,在夢裏“親熱”,當然他也借因由三天兩頭兒往方家跑,隻是為著看見她,跟她說幾句話,聽聽她的聲兒,離得近些時,聞聞她身上那股特別的、隻有她才有的淡淡的香味兒,然後一個人默默地回味著她那俊死的小臉兒,那勾人的、讓人心慌意亂的眼神,她身上那個味兒……方子敬當兵走了,他覺得他和她中間少了一層障礙,他不再因為想到他的心上人和另一個男人睡在一個被窩兒裏而心裏難受,但是方子敬是國軍軍官,程兆萍是國軍眷屬,嚇死他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現在,國軍完蛋了,方子敬跑沒影兒了,看樣兒是永遠回不來了,工作隊進村,將給方莊帶來翻天複地的變化,他感到,機會來了,把自己在夢裏夢的,在自己老婆身上瞎想的那種事兒變成真的的日子不遠了。當然,他看過不少舊小說,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會打拳的別毛了”,懂得“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他知道,古往今來,什麽人最容易得到可心的女子,還不都是有權、有錢的人?如今,他快有權了,而有了權,翻了身,他一定 會比原先有錢,他就會成為那種人。但他勸自己不要慌,操之過急,可能落個“狗咬尿泡空歡喜”,“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就會永遠失掉她,他和她會成為全村人的笑料兒,成為眾人不齒的“下三濫”。他沒那樣傻,他不是鑽頭不顧腚的莽漢。當你真的大權在握,羽翼豐滿的時候,人們看著你的臉色說話、巴結不迭的時候,再有點“花花事兒”,就不礙事了。當然也得避諱著。而且,他已經拿定了主意,即便到了那時候,他也不會強迫她,他不可能讓程兆萍當他的老婆,他隻要跟她暗暗地相好,還得是心甘情願地真相好。他得等“水到渠成”,“花成蜜就”。隻有那樣,他和她在一起才能真正快樂,他也才會有滋有味兒地消受心上人的全部妙處,他李存鎖會成為神仙都羨慕的人。他現在已經在想像,程兆萍那苗條的小光腚兒,那煞白的肌膚,那不大不小、不鬆不緊的小“媽媽”,那小白腿兒,小腳丫兒,那將是李存鎖的天堂……這樣的日子,一定會來的。但他還得耐住性子,沉著氣等待。工作隊進村後,他告誡自己,不去,不,是少去方家。但是強忍對程兆萍的思念比上了煙癮還難受,他決定還是得去方家一趟。一來他想看到她,二來他很清楚地知道,她們婆媳倆一定在擔驚受怕,老東西害怕是活該,嚇死正好;而讓程兆萍害怕,他心疼。這天晚上,參加完貧雇農骨幹會,已經很晚了,他裝著回家,到了家門口,又轉遊著,悄沒聲兒地來到方家門前,四下裏看看,沒個人影兒,他上前輕輕地敲門,程兆萍聽出是李存鎖敲門的聲音,趕緊提著燈籠來開開大門,李存鎖一步邁進來,回頭把大門關上,程兆萍興奮、急切地壓低聲言說:“存鎖兄弟,你可來了,你這麽些天沒來,把你大娘急得沒法兒。快屋裏坐。”李存鎖心想,你娘們兒知道急了,不是原先不愁吃不愁喝,不愁不憂的日子了。“大娘”急,你急不急呢。他一邊跟著程兆萍往北屋走,一邊說:“工作隊進了村,我讓他們看上了,大事小事兒找我,依靠我,一會兒離了我也不行。忒忙了。再說,你們家明擺著是鬥爭對象,我一個貧農團的團長也不方便來,來也不能明著來。”程兆萍說:“兄弟,土改這事兒,俺娘們兒可就指望你了,你可得替俺說話呀。往外拿地、拿房子,怎麽都行,就是你大娘這身子骨兒,病剛有點兒見輕,要再給胡搓掰,還不把命交上?我又小膽兒,一聽開會鬥人,就嚇死了。你可得讓人家抬抬手,讓俺娘們兒過去。”已經是深夜了,李存鎖和程兆萍單獨在一起,借著燈光,他使勁看著她那可憐巴巴,因為可憐更讓人疼,讓人愛的小臉兒,那還是又黑又亮的頭發,聞著她身上那種氣味兒,他真的心癢難忍,他甚至覺出下頭“那裏”硬起來了,在程兆萍給他端水,他接茶碗時裝作無意地碰了一下她的小手兒,身上立時有一種酥溜溜的感覺,他快把持不住了,但他強迫自己鎮定,故作平靜,很有分寸地說:“俺姐(以前他總是喊他“表嫂”,這次不知為什麽喊她“姐”了),俺表哥不在家,你們可不就得指望我嗎,這是姐姐看得起我,你放心,我保證不讓姐姐受多大難為。”程兆萍說:“我倒撂可後,最當緊的是你大娘。”李存鎖沉吟道:“你們家畢竟是地主,沒有男爺們兒了,大娘是一家之長,又是享受剝削生活最多的,不走走那個場兒,怕是不行—共產黨對剝削階級分子不講什麽溫情。有咱這層關係,我盡可能照顧就是了。”程兆萍說:“那叫俺娘們兒怎麽感謝你呀?”李存鎖說:“誰讓咱是親戚來。怎麽謝?日子不長著哩?當姐的知道兄弟這顆心就行了。”李存鎖剛才碰她的手,現在又“話裏有話”,程兆萍心裏明白,李存鎖又在動她的心思,在這種時候,有求於他,也隻能自己心中有數,她裝作聽不懂他的話,說:“兄弟,你放心,你也知道你大娘的為人,俺們一定知恩圖報。”這會兒,李存鎖心裏熱乎燎辣,他恨不得……,但他記住自己的長遠打算,他不能也不敢莽撞,他強迫自己起來告別:“表嫂,天不早了,你也該歇著了,我走了。”
李存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對剛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他不無自滿地想到,自己是能成“大事”的人。他知道,作為一個破落戶兒子弟,那種上不去、下不來的感覺讓人多痛苦,程兆萍被方家吹吹打打抬進大門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是紅的,心是“格支格支”疼的,他跑回家去,蒙頭大睡。他恨自己老輩人又抽又賭,把家敗了,不然,迎娶今天這個新娘的也許就不是方子敬,而是他李存鎖。全是因為窮。窮就事事不如人,窮就什麽好事兒也攤不上,窮就該活受罪,窮甚至就該死。現在,總算有了轉機,他要打起精種,抓住機會兒,他要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又一次提醒自己,要當好貧農團的骨幹,不能一味地衝衝打打,那是那些潑皮二楞子們的事兒,他要既表現積極,又沉穩、幹練,說話、辦事一要投領導所好,二要符合政策條文,同時對縣裏、區裏的幹部,對工作隊的隊長隊員,該如何應對,對本村的人聯係誰,結交誰,疏遠誰,利用誰,打擊誰,都得有自己的盤算,不能由著性子來。對不同的人,他得用不一樣的態度對待,不一樣的表情,不一樣的口氣說話。他要從那種頭麵人物看不起,窮漢堆裏又歸不上夥兒的狀態中掙脫出來,要讓幹部們爭相跟他握手,村裏人上趕著跟他說話。出人頭地是自己的目標兒,跟程兆萍相好是與之聯係的另一個目標兒,前一個目標要為後一個目標服務,因為跟程兆萍相好是他一輩子的心願,對他說來,比什麽都重要。方子敬不是死了,就是上台灣了,上台灣也等於死了,程兆萍兩個孩子都在濟南上學,以後得交待程兆萍,就讓孩子堅持在外頭上學,上出學來,在外頭找工作,千萬別回村—回村還有好果子吃?這樣,擋在他和程兆萍中間,礙眼、礙事的就是那個病病懨懨,不戳就倒的老婆子了。老婆子已經是個棺材瓤子,禁不住砸打,像一盞快熬幹油的燈,經不得風雨了。碰上土改這種事變,有貧農團一幫子喜歡蠻幹,不打人手癢的渾小子,隻要把老太婆弄到會台上,他們就能把她“打發”了,李存鎖不費吹灰之力,不顯山不露水,就讓老太婆到她該去的地方去“歇著”了—一個老地主婆,活著也是白受罪了。那樣他和程兆萍中間不就沒擋頭了嗎?得讓程兆萍感覺到,他不但沒害她們,還處處護著她們,得讓她知他的情,感他的恩。讓她覺得在方莊生存,離了他不行,讓她覺得該鬆鬆口了,不能再拒絕“存鎖兄弟”了。……李存鎖這樣想著,加快了腳步,回到家裏,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婆聽見他進門兒,嘟囔道:“什麽會,開到這麽晚。我一個人鑽涼被窩子,老大會兒暖和不過來,凍死我了。快點睡。”李存鎖說:“商量的事兒多,會就散的晚唄。眼看就要分地分房分浮財了,你就等著過好日子吧。”老婆說:“日子過好了,礙不住你就花心了。”李存鎖說:“別胡咧咧了。花什麽心?跟誰去花心?共產黨的幹部可不興胡來。”老婆說:“是不得架子。得了架子,男人沒有不花心的。共產黨的幹部就另樣兒?難說。”兩人說著話,李存鎖已經脫光了衣服,屋裏冷得厲害,李存鎖凍得打牙把骨,毛毛地鑽進被窩兒,她老婆“哎喲”起來:“你身上這麽涼,冰死我了。”嘴上這樣說,身子卻緊緊地往男人身上貼,一隻手習慣地伸向那地方,攥著了男人那寶貝物件兒(這是她的老習慣,睡著了,才會鬆開手),一邊說:“怎麽粘糊糊的?你上哪去來?”李存鎖知道剛才在程兆萍那裏,下邊硬了,流出來點東西,支吾道:“胡說什麽?我上哪裏去?剛才解小手兒來。”下邊物件兒被老婆攥得又硬又長,兩人身子都熱了起來,李存鎖剛才見了程兆萍,現在急不可耐地把懷裏這個女人當成程兆萍使勁親熱一番。他親著老婆的脖子,對著她耳朵說:“快點兒那樣,叫你搓把的撐不住了。”老婆心裏巴不得,嘴上卻說:“這麽晚了,睡吧,明兒晚上再弄。”她覺得男人得“磨”,他越等不及,你越磨蹭,讓他急死了,他就越發在你身上發瘋,你就被他弄得越快活。李存鎖哪裏等得,急咧咧地說:“多麽晚?晚了更好,孩子睡沉了,省得不敢破本兒使勁。”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爬到老婆身上,老婆並不抗拒,把他摟緊,恨不得把男人的身子勒進自己皮肉。李存鎖一邊賣勁地搗騰著,一邊想,老婆,別怪我想程兆萍,以後我跟程兆萍真的好上了,也不會虧待你,“糟糠之妻不下堂”嘛。
在工作隊和貧農團研究鬥爭對象的會上,李存鎖等幾個人亂烘烘地“吱喲”一陣之後,這才一板一眼地說:“方家不是大地主,但肯定是地主,老頭子死了多年了,家裏唯一的成年男人方子敬是蔣匪軍軍官,現在沒音信。沒得說,老太婆理所當然是鬥爭、訴苦對象。莊裏人都知道,俺家跟方家是老表親—我都鬧不清是哪輩子的事兒,怎麽‘表’的,不鬥爭這老太婆,群眾會有議論,對貧農團和工作隊影響也不好,但考慮到老太婆確實有病,一個婦道人家,也沒什麽罪惡和民憤,為了體現黨的政策,是不是可以給她放個杌子,讓她坐著聽訴苦,不然,她受不了,出溜到台子上,出了問題就不好了。我也隻是個建議,請工作隊領導考慮,大家討論。”工作隊領導認為李存鎖的建議既堅持原則又符合黨的政策,想的很全麵,很周到,就這樣定了下來。
接到貧農團讓方家老太參加訴苦會,上台接受批判、鬥爭的通知,程兆萍伺候婆婆吃了飯,穿得暖暖和和,扶她走到會場門口,見到李存鎖,程兆萍哀求說:“存鎖兄弟,你跟工作隊說說,我替俺娘上台挨鬥行嗎?”李存鎖兩眼一瞪,厲聲說:“別稱兄道弟的。讓誰上台接受批判、鬥爭,是按鬥爭對象的情況,根據黨的政策確定的,你以為是你們家上牌桌兒打麻將,誰上都行?”程兆萍可可憐憐地說:“我怕俺娘撐不了,出什麽閃失。”李存鎖說:“這麽些年剝削窮人,窮人不都得硬撐著?現在挨會兒鬥就撐不了了?撐不了也得撐。共產黨講政策。我已經安排了,讓老太婆坐在杌子上聽訴苦,出不了事。你把她撂這裏,趕緊回去看家,還沒抄浮財,別招了小偷兒。”程兆萍流著淚說:“我不回去,我在會場上陪俺娘。”李存鎖跟程兆萍使了個眼色,又厲聲說:“羅嗦什麽?叫你回去,你就回去,你想在這裏擾亂會場啊?”老太太嘴唇哆嗦著說:“慧兒她娘,你回去吧。坐那裏聽會,我沒事兒。”程兆萍說:“娘,你個人當心。”說完,轉身走了,一步一回頭,邊走邊擦眼淚。
訴苦鬥爭會開始了,別的鬥爭對象都彎腰低頭站著,方老太坐在一個杌子上。開頭幾個人訴別的地主的苦,頓把飯食過去,幾個人上台訴方家的苦,方家馬車軋壞了他們種的莊稼,交租的時候,方家一點兒也沒少收;遇到歉年,方家往外借的是多少年的、招了蟲兒的陳糧,還他們的是剛打下來曬得幹幹的新糧,就這樣,方家還覺得對莊鄉有多大恩德;有一年,他們家老的生病,租子交晚了,方家老爺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發言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訴說著,會議主持人領著喊口號。突然,從台下竄上來李存倉等幾個愣漢,拿頂紙糊的高帽子往方老太頭上一扣,有人一腳把杌子給踢翻,方老太跌落到地上,有人把她拽起來,惡狠狠地說:“裝什麽可憐相?站好,豎起耳朵好好聽,坐著跟當客的一樣,你尋思是給你請安問好?臭老太婆!”老太婆搖搖晃晃地站著,低頭,彎腰,不大會兒,渾身冷汗,眼冒金花,“撲通”倒在台子上,暈了過去,兩個嘴角兒往外出白沫。開會的人有得過老太太幫助的,她給治過病的,見到這情景,忿忿不平,有人在下邊嚷嚷起來,有的說,老太太不是惡人,搞土改,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胡亂作踐人啊。不少人就偎到了台子跟前,工作隊的人和李存鎖等人慌了神,忙派人把老太太抬回家去,撂到床上,程兆萍見婆婆人事不省,四肢僵硬,慌忙求眾人幫忙,掐“人中”,程兆萍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哭著喊“娘,娘,你快回來”,折騰一大會子,老太太醒了過來,眾人散去,婆媳倆抱頭痛哭。過了一大會子,程兆萍喂老太太喝了水,問:“娘,他們怎麽著你了,挨打了嗎?”老太太說:“存鎖招應的不孬,讓我坐著聽會。有人上台訴咱方家的苦了,跑上來幾個潑皮小子—那個李存倉帶著頭兒—給我來了狠的,像是想要我的命,我撐不住,就死過去了。”程兆萍說:“娘,你躺著,我去請先生。”老太太說:“慧她娘,你不用去請先生,不是還有沒熬的中藥嗎?想吃就熬了吃。再說了,這才是個頭兒,人家要是出心治死我,先生能怎麽著?”程兆萍說:“憑什麽啊?犯了多大罪過?我得找他們問問。”老太太說:“可不敢去問。你沒聽你張姐說,鬥地主,好模好樣的人,說砸死就砸死,砸死了都白死。你上哪講理去?老的給留下這點兒宅產物業,就是罪了,有罪,人家怎麽治把你不行?擎(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下同)著挨吧,到哪天說哪天,真死了,也不是少亡了。”從那天後,程兆萍再沒見李存鎖的人影兒。老太太一天不如一天,熬中藥吃了,也不見輕,見天喝幾口米湯兒,上氣不接下氣兒地撐乎著,這樣過了半月多,貧農團來抄浮財,二、三十口子人,訴苦會上台子的李存倉那幾個潑皮小子帶領著,這屋那屋,倉囤、缸甕、櫥子、箱子、桌子洞、抽屜,什麽東西都翻出來,糧食、布匹、衣裳、被褥,家家什兒什兒,全都倒騰到院兒裏,裝車拉走。老太太睡在床上,幾個潑皮過去要把她架起來,說要翻鋪底下,看藏了什麽東西。程兆萍跪下哀求,被一個愣小子一腳踢出去老遠,幾個人硬把老太太架起來,鋪上鋪下翻了個遍,什麽也沒找著,把老太太扔下,一幫人拉車的拉車,扛東西的扛東西,一趟趟地往村公所運,快運完的當口,李存鎖來了,大聲大氣地嫌他們弄些沒用的玩意兒,抄家的就草草收兵算了完,張姐跟他們碰了個對麵,心想,這是李存鎖變著法兒護著方家哩,這人還真不孬,一邊想著,急步進了院兒,聽見程兆萍哭叫著喊“娘”,忙跑到屋裏,見屋裏被攪了個“毛天燈”,跟早年間過完土匪差不多。老太太昏死過去了。張姐急忙跟程兆萍一起,又喊叫,又掐“人中”,兩個人好一陣折騰,老太太才醒了過來。程兆萍見到張姐,像落難者遇到了親人,抱著張姐哭了起來。張姐在方家住了一晚,吃過早飯,怕村裏挑毛病,打發她走了。臨走,張姐對老太太說:“大娘,我得走了—怕人家嫌,我得空兒再來看你。”老太太兩隻瞘瞜進去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嘴動了動,沒說出話來。抄完家這天夜裏,很晚了,李存鎖突然來了,進門朝老太太住的堂屋呶呶嘴兒,問:“大娘什麽樣兒了?我去看看她?”程兆萍說:“你大娘是不指望了。藥也吃不進去了。見天喝幾口米水水兒。這會兒又迷糊過去了,你就別看她了,她醒了,我跟她說。”李存鎖點點頭,對程兆萍說:“那天開鬥爭會,我安排得好好的,李存倉帶幾個混帳小子給弄成那樣兒,我也沒辦法兒—鬥地主搞得再厲害,也不能壓製,外村裏沒有多大罪過的地主富農多有給打死的,上級指示不能打擊貧雇農積極分子的積極性。今兒個我有事兒沒在村裏,這幫小子來抄家又踢蹬得不輕。我事先交待給留下些家把什,留了吧?”程兆萍兩眼都哭腫了,說:“有留的,末末了,你來嫌他們,俺也明情,是向著俺。兄弟,你大娘知道你給幫忙了,俺娘們兒不怨你,知你的情。”程兆萍哪裏知道,鬥爭會上“積極分子”上台鬧那一陣是李存鎖事先暗中安排的,說是為了加強鬥爭氣氛,鼓舞群眾鬥誌。白天抄家,也是他布置好了,讓別人出麵,他借故出去躲了多半天。他看著眼淚汪汪的程兆萍,雖然麵色暗黃,頭發散亂,但在他眼裏,更覺得楚楚可憐,另有一種動人之處。李存鎖心頭一熱,說:“兆萍”—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地也是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別光哭哭啼啼的了,哭也沒用。誰攤上也得受。大娘的病到底怎麽樣了?”程兆萍說:“從開鬥爭會讓人抬家來,一天不如一天,今天白天這一作騰,更不好了,眼看就不行了。……也不知道還能挨乎多少天。”李存鎖一副心情沉重的樣子,說:“老太太是好人啊。可是趕上這個年頭兒,也沒辦法兒。老話說,這是劫數。你也別太難過了。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聽你說的,老太太也沒幾天撐乎頭了。兩個孩子怎麽沒回來?”程兆萍說:“咱家裏鬥人,抄家,沒個好鬧騰,我不願意讓孩子看見這些事兒,就沒讓孩子回來,也怕耽誤他們功課。”李存鎖說:“人也鬥了,家也抄了,沒什麽事兒了,你快把孩子叫回夾,讓他們跟奶奶見上一麵。另外,你也該給老太太準備準備了。”程兆萍的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流個不止,咽聲說:“兄弟,往後我可怎麽過啊?”李存鎖見程兆萍這樣,十分心疼,恨不得一下把程兆萍攬到懷裏,哄她,安慰她,但強忍著,裝得很平靜地說:“兆萍,事已至此,不必過份難過。咱近遠是親戚,我心中有數。運動該怎麽搞怎麽搞,誰都得按政策辦。有件事,你得有個思想準備,老太太不在了,地主分子帽子就得給你戴了。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放心,有我撐著,不會讓你受大難為。”程兆萍說:“昨天,你大娘囑咐我,說你是好人,她走了以後,讓我依靠你。”李存鎖說:“這沒說的。”
方莊的土改按步驟進行著,鬥爭訴苦階段,因為工作隊和李存鎖掌握的比較穩當,雖然有動手動腳,甚至有娘兒們用扛子針攮鬥爭對象,還有下口咬人的,但沒有死人,也沒把人打傷,在又一次鬥爭會上,程兆萍上了台子,被那陣勢嚇得暈倒了,讓人抬回了家。 比起外村來,方莊的土改算是沒出什麽大事兒就過去了。過了些日子,抄完了地主的家,費了很大力氣,分了浮財,又分土地,分房子。主要是李存鎖在裏邊說了話,方家並排兩個院子拿出了一個,把中間牆上的小門兒堵上,方家婆媳倆用來住住客人,放放東西的西院兒分給了本族一戶孩子多的貧農,家裏娘兒們叫菊花,素常跟程兆萍走得比較近。明明是自己家的房子白白給了別人,方家婆媳倆卻十分高興,老太太都為這精神了好幾天,一天晚上,菊花來看老太太,走了之後,老太太對程兆萍說:“娘是不行了。我昨晚上做了個夢,你公公來叫我了,我說舍不下你,他還跟我吹胡子瞪眼,說,你都這樣兒了,是累贅了,快跟我走了吧。娘是要走了。你找人捎信兒讓倆孩子回來,我見見他們。……慧她娘,娘顧不了你了,往後就逮著你受罪了。方家對不住你。……你可得咬緊牙關撐住,讓倆孩子長大成人啊。……”老太太說不下去了,程兆萍已經泣不成聲,說:“娘,你別說了。……我不叫你死,……娘,你把我自己撇下,我可怎麽過呀?”
那天晚上過後,老太太一點兒東西不能吃了,也不再說話。每天隻喝幾口溫水,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有時醒過來,也不說話,隻是睜開眼滿屋睃摸一遍,程兆萍跟菊花說,你嬸子在找她孫子、孫女。”菊花說:“她強撐著不咽那口氣,就是在等兩個孩子。這姊妹倆怎麽還不回來?”程兆萍說:“許是捎信兒的沒把話說明白。臘月裏了,學校裏正考試,他們怕耽誤考試,準是考完了再回來吧。”又過了三天,在濟南上學的方學增、方學慧兄妹總算回來了,兩個孩子偎到老太太床前,哭著喊“奶奶,俺回來了,你睜開眼看看啊,……”老太太醒了,已經幾天不說話了,這會兒卻嘴唇動了動,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叫倆孩子“小兒,妮兒……”深陷下去的眼睛裏沁出了兩滴淚水,瞪大了眼,怔怔地看了看床前的兒媳程兆萍和孫子、孫女,頭就歪到了一邊。老太太咽氣了。程兆萍對孩子說:“你奶奶天天盼著你們倆,她臨咽氣,也沒合上眼,她掛著咱娘仨兒啊。”母子三人哭成了一團。
土改還沒結束,土改的鬥爭對象方家的地主老太婆死了。土改工作隊和貧農團來人通知,不得大辦喪事,包括咽氣的那天,中間過一天,第三天必須出殯,即使不交待,方家孤兒寡母三口人,程兆萍既是蔣匪軍軍官家屬,又剛剛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自然不能也不敢大操大辦。老太太咽氣的這天後半夜,天下雪了,第二天又下了整整一天,出殯的那一天,烏雲密布的天穹下,遠處的山巒,莊外的原野,近處的樹林,全被雪複蓋得嚴嚴實實,天地間一片縞素,高凹不平的土路上,冰雪和著泥濘,戴白帽,著白袍,穿白鞋的送葬隊伍散亂、緩慢地往前蠕動著,一路號哭,程兆萍和她一雙兒女被人架著,哭天搶地,程兆萍幾次仆倒在地,白孝服上滿是泥漿,他們已經嗓音嘶啞,猶在聲嘶力竭地號叫,讓人聽得淒慘又瘮人,他們是在傾吐悲情,渲泄哀怨、無助和絕望—他們不敢往前想,前麵有千種苦、萬般難在等著他們。他們知道,哭聲再響,奶奶也聽不見了,盡管她是那樣牽掛她的媳婦和孫兒……。程兆蘭和孫子端陽,周繼香和女兒洪秀,程兆運夫婦和女兒守梅、兒子守信這些親戚家的人們都來了,在送葬的隊伍裏,大人們在粗聲大嗓地哭著,當此時世,他們大多是“不擔事兒”的一些人,在自己村子甚至個人家裏,隻能屏聲靜氣,不敢出大動靜兒,而在這個場合號啕大哭是不犯忌的,所以就借機拚命號哭,借以渲泄積鬱在心頭的悲苦、委屈和酸辛,眾人的哭聲匯合起來,如滾滾波濤,起伏激蕩,汪洋姿肆,潑灑四野,響遏行雲。孩子們從小沒見過這種陣勢,感到大人們變得麵目全非,一個個像發了瘋一樣,他們又驚恐,又難過,十分緊張地在隊伍裏跟著走,他們還沒學會“哭喪”,但因為自己的親人那樣哭號,如此悲傷,不由自主地也在抽抽搭搭地低聲飲泣,也像大人一樣,鼻涕一把淚一把。這些孩子們中,端陽年紀最小,這樣慘苦的場景,讓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驚駭和憋屈,他頭一次感受到“死人”,自己的親人死了是多麽悲慘,多麽可怕。今天死了埋到土裏,永遠見不到了的是方家學增表叔的奶奶,他想,說不定哪一天,自己的奶奶或因為生病,或遭遇不幸也會像這裏這個奶奶一樣死掉,他難過極了,害怕極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甚至怨自己胡思亂想,太不吉利。他扭頭看看奶奶正被姑姑攙著,顛顛晃晃,吃力地在泥路上走著,一邊還在號哭,嘴裏還在喊著向死者說的什麽話語,端陽緊緊地拽著奶奶的衣襟,跟著奶奶和姑姑朝前走著……,方莊看熱鬧的人們,男女老少站在送葬隊伍兩旁,端陽聽見有人在感歎:“沒有再好的那麽個老太太,好好的,說死就死了,好好的家子人,到了這地步兒……”端陽聽見有個老娘們兒指著他說:“你們瞧這個穿藍棉襖的小男孩兒,不知是方家什麽親戚,長把的多麽俊,多體麵,跟小大人似的,看樣兒是大家主的孩子,咱方莊街找不出幾個這麽好的孩子。”端陽聽了這話,心想我有那麽好嗎?又想請行行好,千萬別讓我成了大家主兒的孩子……雖這樣想,心裏還是暗暗得意,走路更板正了。
出殯回來,天上又飄起了雪花,程兆蘭急急慌慌要回家,匆匆勸慰程兆萍幾句,又說:“在莊裏聽一個叫郭有珍的媳婦兒說酸棗嶺有個跟繼業一起當兵的—叫郭有江—家來了,苦妮兒明天去打聽打聽,端陽還得上學。我過幾天再來看你。兆運一家和繼香娘兩個先不走,幫你收拾收拾。”程兆萍嗓音嘶啞地說:“下雪,泥路,你那麽小的腳,能行嗎?”程兆蘭說:“路上凍了,不粘了。這種路坐小車子能顛打死人,還不如走著,俺慢慢走,沒事兒。”程兆蘭和孫子端陽頭上頂著雪花離開了方家。路不粘了,但凍土疙疙瘩瘩,很不好走,端陽緊緊地抓著奶奶的胳膊,祖孫倆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動,一路走來,累得籲籲氣喘,天黑大會子了,才走到家,苦妮兒領著石頭迎出來,扶了娘進院兒,那天上的雪下得更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