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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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40

(2015-04-23 16:05:27) 下一個

40

山東輔仁醫院前護士長邵一蘭不懼路途遙遠,告別了年邁的公婆和年少的兒子,隻身遠赴大西北,就近陪伴在勞改農場服刑的丈夫。醫院同事中有人私下讚她為“奇女子”,老街坊有人嘖嘖稱歎,有人說“邵一蘭是當今的孟薑女啊。”有好心人警告他:“這話可不能當著居委會那幫人的麵說。邵一蘭是‘孟薑女’,陸國棟就成了‘萬喜良’了。誰是秦始皇?小心當反革命抓起你來。”

     邵一蘭一路風塵,來到勞改農場所在縣,到縣人事局報了到,縣人事局把她介紹給縣衛生局。縣衛生局本要分配她去縣人民醫院。但經她再三要求,同意把她分配到勞改農場附近的公社衛生院。縣衛生局領導交待她,去了要做多麵手,既當護士,也當醫生。邵一蘭滿口答應。到了公社衛生院,先去見院長。院長是個個兒不高,白白淨淨的半老頭兒,不知道是大西北的風吹的還是旁的原因,總是眯著眼,老嫲嫲嘴,不長胡子,姓喬,人稱“嫲嫲院長”。院裏的人很少稱他喬院長,而是喊他“嫲嫲院長”,一半是因為他長了個老嫲嫲嘴,一半也是因為他脾性綿軟,待人和氣,像個慈祥的老嫲嫲。邵一蘭進了院長辦公室,院長正打電話。說了一兩分鍾,放下電話,見了站在一旁的邵一蘭,十分高興,老嫲嫲嘴裂開,像小瓢兒似的,說:“邵大夫,你可來了。你的屋,我讓人收拾出來一個星期了。你想自己做飯也行,不做,就吃夥房。我讓炊事員給你做山東口味兒的飯菜。小子在山東當過兵,會做。”嫲嫲院長逢人就說“邵大夫來了。”邵一蘭說:“我不是大夫,是護士。”院長說:“局領導交待了,要好好發揮你的作用,咱院沒兒個成用的大夫,你既要把院裏幾個小護士帶好,還得在門診上當醫生。邵一蘭覺得,可能是地處偏遠的荒漠地帶的緣故,這醫院裏的人實在,質樸,政治味兒比較淡,這讓她感到放鬆。她覺得不能辜負縣局領導和喬院長的信任,第二天就上了班,風風火火地工作起來。嫲嫲院長很高興,說,邵大夫來了沒多少天,咱院的工作就進步不少了。社會上也傳說,公社醫院來了個女大夫,是從山東濟南大醫院下放來的。人長得好,醫道高,待人和氣,說話細聲細氣。工作有了點頭緒,邵一蘭找院長請假,去農場看望丈夫。院長說:“那是應該的。我給‘梆子’場長打個電話,你騎我的自行車去,去了就能見上,不用預什麽約,也不用跑冤枉路了。”邵一蘭問:“‘梆子’是誰?”院長說:“就是勞改農場的場長,監獄長。這老小子是我的河南老鄉,是戰友,從一個部隊來的。赤紅臉子,胡子拉楂,腦袋又長又扁,像個賣豆腐的敲的那個梆子,大家就送他個‘梆子’的外號—這裏的人閑著沒事兒就琢磨著給人起外號。邵一蘭聽院長說了他跟勞改農場場長的關係,心裏暗自高興。忙拿了從濟南帶來的食品和衣物,騎上院長的自行車,直奔勞改農場,到了農場,沒等多大會兒,就見上了陸國棟。邵一蘭見他比上次見他時更瘦了,正想開口問他身體情況,陸國棟瞪大了越發瞘了的眼睛,急切地問:“你怎麽又來了?家裏出事了嗎?”邵一蘭說:“家裏什麽事也沒有,家裏唯一的,最大的‘事’就是你。現在機關、企事業單位下放人員,我寫了申請,下放到這裏的公社衛生院,已經上了幾天班了。以後我就在農場附近陪著你,經常來看你。”陸國棟急得頭皮,說:“一蘭,你太胡鬧了。你上這裏來了,亮亮怎麽辦?”邵一蘭說:“亮亮不是很小的孩子了,跟著爺爺奶奶上學。家裏有繼香姐幫忙,妹妹、妹夫還可以就近照顧,我在這邊領了工資,除了照顧好你,有餘錢就往家寄。你放心,沒問題。”陸國棟說:“一個孩子,兩個老人,你說‘沒問題’,有了問題就晚了。一蘭,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我已經給你保證過,不再申訴了。我怎麽說,就怎麽做。你為什麽還要這樣?上次你來,為什麽沒跟我說?”邵一蘭說:“上次我見了你,看了你的身體情況還有你在農場的處境,就下決心要來。怕院裏批不準,也怕你不同意,就沒跟你說。我怕你思想上再有反複,怕你身體垮了。……”陸國棟說:“我思想不會再反複了。至於身體,一時半會兒哪裏能垮了?真垮了,也沒辦法兒,倒給家裏去個負擔。”邵一蘭說:“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國棟,我已經來了,你就不要再爭了,更不要有任何自棄的想法兒。你要時刻想著,我千裏遙遠跑來,在外邊陪你,你該怎麽辦吧。”陸國棟沉默了,他看著邵一蘭疲憊,憂戚的麵容,說:“完了,這下完了,我一個人毀了還不算,連你也得搭上了。把省城大醫院的工作扔掉,到這種地方來,你怎麽就能舍得?”邵一蘭說:“我來這裏,也不算‘搭上’,這裏也是中國的一部分,同樣需要醫生,護士。什麽大城市,大醫院,都是身外之物,有,固然好,沒有了,也能活。除了人,丟掉什麽都不足惜。對於陸家,對於我和亮亮來說,最重要的是要讓你活著。……”邵一蘭已經泣不成聲,陸國棟瞘著的眼睛裏也滿是淚水。邵一蘭問:“你還在積肥隊?”陸國棟說:“在積肥隊。”邵一蘭問:“那些人還欺負你嗎?”陸國棟說:“也沒怎麽欺負。”邵一蘭把拿來的東西遞給他,說:“裏頭有吃的東西,幾件內衣,還有牙刷,牙膏,肥皂,你收好了。”陸國棟接過東西,兩隻手機械地把東西抱著,像是怕被人搶走似的。他囁嚅著說:“以後不要給我送食品了。送來……我也撈不著吃。”邵一蘭心裏“格支”一下:原來如此,他還說沒受欺負。時間到了,陸國棟在獄警的押解下,離開了會見室。邵一蘭回到公社衛生院,向嫲嫲院長說了丈夫陸國棟的情況,請他幫忙,能不能讓農場把陸國棟調出積肥隊,院長說:“一個大醫院的名醫,讓他在裏頭幹衛生室還不行嗎?我找他們梆子場長,沒問題,也就一句話的事兒。”嫲嫲院長第二天就去找了梆子場長。場長說:“你老弟一聲令下,我就安排陸國棟和他老婆見了麵,我在辦公室裏瞅見他老婆了,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有知識的人,這個女人千裏迢迢跑這來陪他丈夫,是個精神,世間少有,這個女人不尋常。衝她這個精神—這也有利於對服刑人員的管理改造,有的犯人犯了事,老婆給離了婚,他就情緒惡劣,破罐子破摔。陸國棟從他老婆上次來過以後,情緒穩定多了。你放心,衝他女人這精神,還有你老弟的麵子,對陸國棟咱該照顧就照顧。”嫲嫲院長問:“那時候把他從衛生室調到積肥隊幹什麽?”梆子場長說:“這是上級交待的。說他不安心服從改造,讓我們整服他。我們是奉命行事。我知道他的案情,其實沒什麽大事兒,他犯的是‘態度罪’。”嫲嫲院長說:“‘態度罪’?怎麽講?”梆子場長說了說陸國棟從鎮反開始直到現在的情況,說:“你看,就因為一開頭那點兒事,他不滿,不服,結果就步步‘升級’。來到農揚,我一看是個高級大夫,就把他安排到衛生室了,可他不接受教訓,還更來勁了,一個月兩封申訴信往上遞,農場不給他轉,他就一次次找管教,弄得上上下下都煩他,上邊下命令給他調崗位,說天天把他累個臭死,他就迭不地寫申訴了。誰知道這人看上去文質彬彬,脾氣比牛還強,照寫不誤,聽說他還準備有領導來的時候,攔車遞訴狀哩。這兩年,把他弄到積肥隊裏,受老罪了。活兒又髒又累不說,主要是裏頭全是些人渣,拿欺負人—特別是跟他們不一樣的人—取樂,身板瓤的弄裏頭,不死也得扒層皮。你想想,這個陸國棟跟共產黨較勁,還有好果子吃。不過,說來也怪,從他老婆上回來過以後,這麽多天,沒再寫申訴信。”嫲嫲院長說:“那就趕緊把他調回衛生室算了,也算是對他老婆的一個照顧,你不知道,他老婆人特別好,業務能力強,還熱心。”梆子場長說:“你老弟發話了,我照辦就是。不過我上次給你要的藥你別忘了。我也沒錢給你。老婆孩子一大窩,光買高價糧吃就夠我戧了。”院長說:“這個你放心,藥齊了,我讓人給你送來,藥費不要你出,我自有安排。怎麽樣,夠朋友吧?”

陸國棟的問題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讓邵一蘭去掉了一塊心病。有院長和場長的關係,院長的麵子,加上農場的管教幹部或他們的家人也來公社衛生院看病,邵一蘭熱情周到的服務,讓他們深有好感,這使陸國棟在農場成了受優待的犯人,邵一蘭來農場探望,隨到隨安排。陸國棟脫離了積肥隊又髒又累的勞苦和“人渣”們的虐待,加上邵一蘭常來送食品,改善了營養,特別是邵一蘭常來探望給他的精神撫慰,身體很快就有了好轉。他想,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一蘭為了他,做了那麽大的犧牲,就聽她的,放棄抗爭,聽天由命吧,不然太對不起一蘭了。邵一蘭在醫院裏從早忙到晚,深夜,她躺在自己宿舍裏,聽著大西北特有的,像要把大地掀翻似的,狼嗥一樣的風吼,想著近在咫尺,卻如在天涯的國棟,盼著他身體快些恢複,待到期滿,能健康地出來,即使一輩子在這裏,隻要兩人在一起,再苦也認了。她有時想起兩人初戀時,一個倜儻瀟灑,一個嬌媚文靜,社會上雖然民不聊生,亂象紛紜,但他們托庇於雙方父母的關愛,無衣食之憂,有青春之樂,他們常常躲在僻靜處—趵突泉是他們去得最多的地方—喁喁情話,特別莫名其妙的是,盡管他們沒像國群那樣參加過學生運動,但心裏朦朦朧朧地盼望著“解放”—年輕人總是希望變革的,他們天真地認為,“解放”會給大家—自然也包括他們自已—帶來光明,進步和幸福,爸媽的出逃才讓她和他感受到了改朝換代的可怖,像一片飄落的黃葉讓人覺察到秋天的肅殺,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解放後,他們不但要無休止地接受思想改造,而且還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這種時候,她更加思念爸爸媽媽,你們在哪裏?你們過得好嗎?你們可知道女兒有多麽不幸?每次探監回束,一遍遍回想著國棟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說的每一句話,考慮著下次去給他帶什麽東西,對陸國棟的思念和掛慮永遠是她感情世界的核心,對她來說,陸國棟永遠是完美的,最重要的,不可替他的,即使他身為囚徒,即使他不人不鬼。當然更掛念的是兒子亮亮—而隻要一想到亮亮,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淚水常常打濕了枕頭—長高了嗎?生病了嗎?功課好嗎?聽爺爺奶奶話嗎?爺爺奶奶還好嗎?

千裏之外的陸伯言夫婦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愁苦過。日本鬼子占領濟南,陸伯言毅然關閉了自己的工廠,商號,閉門謝客,駐濟日軍得知他曾留學日本,在濟南政、商兩界頗有人脈,幾次動員他出任偽職,他虛與委蛇,化裝逃出濟南,藏到故鄉一個山洞裏,一待就是幾年,他確信泱泱中華斷不會亡於倭奴,有一天,他一定會走出山洞,重整舊業。濟南解放之前,老友兼親家邵教授動員他一起去台灣,他煞費斟酌,舉棋不定,最後還是相信女兒國群宣傳的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政綱,決定全家—包括未來的兒媳,邵教授的女兒一蘭—留下來,投入到歡迎解放軍的行列。孰料驚魂甫定,邵教授不幸而言中,不但財產被剝奪,而且多個親人被整肅,通過參加學習,方悟人民民主專政(原以為較無產階級專政“溫和”)就是這樣治理國家,他認識到,在當政者心目中,他和他的子女、親屬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究其實,像國棟、國群兄妹豈有“異心”,隻有對新政權皈依的忠誠和對工作的敬業之心,卻未能幸免於難。陸伯言閉門枯坐,常數算故交,親朋遭逢厄運的比比皆是,簡直像“複巢之下無完卵”。陸伯言在外邊參加學習,開會,發言,檢討,回家來愁對老妻,苟活而已。一九六一年夏天,國棟在大西北勞改農場服刑已兩年,兒媳邵一蘭帶著兒子亮亮去探監歸來,擔心丈夫瘐於獄中,毅然申請下放去大西北,在監外陪他,但留在家裏的孫子亮亮讓他們傷透了腦筋。

亮亮是個懂事的孩子,奶奶常說他很像他爸爸小時候的樣子,聰明,聽話,活潑但守規矩。上學後,功課一很好,老師都喜歡他。爸爸出事以後,因為他功課好和受老師寵愛而嫉妒他的同學罵他“反革命崽子”,“右派羔子”,還結成夥兒揍他,亮亮不是他們的對手,也不敢找老師告狀,怕爺爺奶奶媽媽難受,每次挨了打,總是把身上的塵土拍打幹淨,擦幹眼淚再回家。最讓他難過的是,除了一年級教過他的田佳老師還在關心他之外,別的老師也不大搭理他了,不用說表揚,獎勵沒他的份兒,學校裏,班裏組織課外文體活動排不上他,連課堂上提問,也很少點到他,曾經對他寵愛有加的老師也對他冷冷的,他和同學鬧架,不管誰是誰非,挨批評甚至在班上被點名的常常是他。因為他爸爸是右派,反革命,他就一下子從好學生變成了壞學生,這讓他想不通。有一次他忍不住跟媽媽說了,媽媽哄他睡了,對公公婆婆說:“小學裏都是些小丁點兒孩子,上幾年就走了,也沒什麽利害可言,當老師的何必這樣勢利?”陸伯言說:“現在提倡和有問題的人‘劃清界線’,可能這也是‘劃清界線’吧。”陸伯言心裏因為這種觸目可及的世態炎涼而感歎“人心不古”。幾個學期都這樣過去了,亮亮也挺過來了。除了有時放學回來,悶悶不樂,不愛說話,其他沒什麽大的變化,學習成績也沒落下來,還是班裏的前二、三名。但他媽媽去了大西北,這孩子卻不知不覺地變了,常常像丟了魂兒似的,喜歡一個人發呆,話更少了,問一句,答一句。放學回來晚了,好像哭過的樣子,問他是不是有小孩兒欺負他了,他說“沒有”。程兆菊對陸伯言說:“這孩子心事重,他媽媽臨走一遍遍囑咐他,說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讓他聽話,不惹事兒,別讓爺爺奶奶操心,他記住了,在外邊受了氣,吃了虧,回家也不說。老這樣,孩子還不憋屈病了?”陸伯言對亮亮說:“學校裏有什麽事,打了架,挨了欺負,別悶在心裏,來家給爺爺奶奶說,爺爺奶奶不生氣,也不難受。記住了嗎?”亮亮說:“沒什麽事兒,爺爺,真的沒事兒。”

過中秋節了。邵一蘭走了兩、三個月了。陸伯川夫婦,周橋一家三口都來了。程兆菊讓周繼香早早地回家跟洪秀,洪全一起過節去了,洪秀她男人還沒“出來”,她怕洪秀不高興,讓孩子哭哭啼啼,節過不好。周繼香上午在副食店,挨了半天號,買回來幾個月餅,還有十幾個小蘋果,兩個大點兒的蘋果。陸伯川夫婦,陸國筠把節日供應的月餅,水果,還有豬肉都拿來了。明明喊了亮亮上小屋去看連環畫兒了。程兆菊張羅著跟陳姝,國筠一起包水餃。陸伯言,陸伯川和周橋二人在堂屋客廳裏喝茶交談。周橋問:“嬸子算是沒什麽事兒了?叔的問題還沒解決?”陸伯川說:“她摘了帽子,給她安排課了,表麵上看算是正常了,當然工資降了兩級;我這幾年寫了一本書,純學術的,沒一點政治色彩,幾個權威學者看過,推薦出版,但我還戴著帽子,一直不能出,最近學校鬆了口,允許出了,但不能用我的真名,讓我用‘筆名’,據說可以給千把元稿費,叔就‘有錢’了,這幾年俺兩人隻發生活費,要不是這邊兒你爸媽幫助,幾乎生活不下去了。如果給了這筆錢,我打算給一蘭寄些去。”陸伯言說:“不要這樣做。一蘭還往家寄錢哩。”陸伯川說:“那是另一回事。一蘭為國棟做這麽大的犧牲,我總得對他們盡點心。”陸伯言見陸伯川動了感情,忙轉換話題,說:“國群現在壓力很小了,據說快摘帽子了,就是國棟的事麻煩。”周橋說:“莊重同誌也犯了‘右傾’錯誤,現在又出來工作了。有合適的時機請他過問一下國棟的事,即使不能糾正,起碼給減幾年刑期。”陸伯川說:“經過反右派,反‘右傾’,這位莊書記也不一定敢輕易表態了。”周橋說:“那說不準,看看情況再說。”陸伯言說:“國棟的事越掙歪越深,這又把一蘭搭上了。現在特別愁亮亮,擔心把他的教育耽誤了,是一輩子的事。”不等陸伯川和周橋接話說亮亮的事,程兆菊張羅大家吃飯了。吃完飯,國筠把小圓桌兒和小椅子在院子裏擺放好,程兆菊擺上月餅和水果,全家人都在院子裏坐好,程兆菊說:“月餅大人兩人一個,亮亮和明明一人兩個。自己院子裏的石榴和那一堆小蘋果隨便吃。兩個大蘋果,亮亮和明明一人一個。”說著,就給大家分月餅。大家在院子裏吃月餅和水果。此時正皓月當空,天幕黑藍,深不可測,不知哪個院兒裏有人在吹簫,淒惋,悲涼的曲調伴著清風在人們耳邊嗚咽,天頂空懸團圓月,山水迢迢人離分。院子裏的人們似乎都在專注地諦聽如泣如訴的簫聲,誰都沒有說話,突然亮亮說:“奶奶,我爸媽那邊兒能吃上月餅嗎?”程兆菊正掰了一點月餅,放到嘴裏慢慢嚼著,但鼻子發酸,咽不下去,她在思念兒子國棟和媳婦兒一蘭,亮亮的話讓她差點哭出聲來。顫聲說:“小兒,你上那裏去過。都是中國地兒,風俗差不多。你爸媽他們準能吃上月餅,你吃你的吧.”陳姝和陸國筠在一旁聽著也暗自垂淚。亮亮說:“我剛才吃水餃吃得撐得慌了,待會兒再吃月餅。”……天晚了,陸伯川夫婦,周橋一家走了,亮亮睡了。程兆菊和陸伯言來到亮亮床前,程兆菊打開床頭桌上的台燈,見亮亮臉上留著淚痕,兩個月餅,一個大蘋果一口沒吃,旁邊放了一張白紙,上邊寫著:“給爸爸媽媽留著,記住,嘴再饞,也不吃。亮亮”,程兆菊給亮亮扲了扲單被,關了燈,趕緊走了出來,她怕自已忍不住哭出聲來,驚醒了孩子。

春節就要到了。進臘月沒幾天,家裏就接到了邵一蘭的信,她說春節會回家,早則臘月二十五,最遲二十七到家。亮亮和爺爺奶奶都很高興,一天天數著指頭盼著,也許是光想著媽媽來家的事了,亮亮期末考試成績不好。放寒假了,他拿了成績單回來,不隻是考試分數低,連操行也給了罕見的“4”分,評語則是“表現較差”,“今後應注意”什麽什麽等負麵,貶意的語句,很明顯,亮亮在班裏已經淪落到和幾個最差的學生為伍。亮亮從學校回來,很少見的沒來堂屋,進院先上了自己房間。陸伯言喊道:“亮亮,來,拿成績單來我看看,讓爺爺高興高興。”亮亮低著頭,磨磨蹭蹭地走到爺爺跟前,紅著臉,從口袋裏掏出皺皺巴巴的“成績單”,遞給爺爺,一溜煙跑回了自己小屋。陸伯言拿了“成績單”,反複看了幾遍,邊看邊搖頭,歎氣,看完了,把那張小紙片放到桌子上,自語道:“怎麽會這樣?”程兆菊問:“怎麽,亮亮考得不好?”陸伯言說:“不但功課成績不好,操行評語也很不好,看樣子老師對他很不滿意。”程兆菊說:“孩子在學校裏受憋屈,跟童養媳婦兒似的,又想他媽,功課還能學好了?我見他寫作業不如原先專心,淨好發愣。”陸伯言說:“是啊,但也沒什麽好辦法兒。我們沒法兒改變他在學校裏的處境,也沒法兒不讓他想媽媽。難得他一年年長大了,懂得自強自立就好。”吃飯的時候,亮亮低著頭,不肯正眼看爺爺奶奶,隻悶悶地吃飯,奶奶不時給他夾菜,說:“亮亮,猛勁吃,吃得胖胖的,媽媽回來了,讓她看著高興。”亮亮說:“媽媽高興不了了。”奶奶一驚,說:“怎麽了?媽媽怎麽高興不了了?”亮亮說:“考試沒考好,操行隻有4分。”奶奶說:“一回半回考不好,礙什麽?操行4分就4分唄,不是還有3分的嗎?”亮亮低聲說:“沒有3分的。……”奶奶一愣,說:“那也不要緊,媽媽不會為這不高興的。”從放了假那天起,亮亮天天念叨著媽媽,從臘月二十五開始,不管天好天孬,吃完飯,他就跟奶奶說上街去玩兒,有時奶奶說風大,不出去了,省得感冒。他就說:“我就在大門口兒,不走遠,一會兒就回來。”周繼香出門兒去買過節的食品,見亮亮在大門口兒石頭上坐著發呆,個把小時以後,周繼香買東西回來了,亮亮還坐在那裏發呆,周繼香說:“亮亮,石頭太涼,這樣容易感冒,回家吧。”亮亮說:“再待一會兒我就回家。”周繼香知道,他是在大門外等媽媽,不由得眼睛發熱,鼻子發酸,心想,讓他坐那裏等吧,可憐的孩子,想他媽呀。……晚上,陸國筠一家來了,他們準備去陶陽過年,走前先送過“年禮”來。陸國筠問媽媽:“亮亮呢?”媽媽說:“在南屋裏看畫書哩。年假考試考得不好,操行評語也差,不高興。”陸國筠說:“明明,你跟姥姥在這屋,我去跟亮亮哥哥說會話。”陸國筠到了南屋,見亮亮坐在寫字桌前,桌子上擺了書和本子,但他既沒讀,也沒寫,隻是在發呆。亮亮喊了聲“大姑”,陸國筠在床沿上坐下,說:“亮亮,姑問你,不高興啊?期末考試沒考好?”亮亮點點頭,陸國筠問:“怎麽回事兒?”亮亮說:“也沒什麽事兒,就是上課有時候走神兒,考試的時候有的題目看錯了。”陸國筠說:“那沒關係,以後注意就是了。你小姑小時候好玩兒,那時候,我考得好,她考得差,爺爺老訓她。後來,她知道用功了,功課立即上去了,比我還棒呢—她腦子比我靈。你比小姑還聰明,功課不會有問題。”陸國筠又問:“怎麽,我聽爺爺說,操行給的分兒也低,評語寫得也不好?”亮亮紅著臉拿出“成績單”給大姑看,陸國筠看了,問:“你跟同學們打架了?”亮亮說:“幾個壞小子罵我這‘羔子’,那‘羔子’的,欺負我。”陸國筠又問:“你不大願意參加班裏集體活動?”亮亮說:“有不少活動是老師沒讓我參加,反過來還這樣說我。我跟你說,大姑,什麽也不是,就是老師不喜歡我了。”說著,就湧出了眼淚。陸國筠明白了是怎麽回事,眼睛發熱,強忍著淚水,說:“小兒,姑跟你說,‘操行’就是人的品德,自己做好事,不做壞事,做好人,不做不好的人,這是最重要的,至於一次兩次評語不那麽好,不必看那麽重。男孩子要懂得自強。要學你爸爸。”亮亮問:“學我爸爸?”陸國筠說:“對,學你爸爸。你爸爸從小就特別堅強。”亮亮問:“我爸爸是壞人嗎?”陸國筠說:“你爸爸不是壞人,不但不是壞人,而且是最好的人。亮亮,你還小,知道的事情還少。在人類曆史上,不論中國還是外國,有許多好人,最好的人受到冤屈,這一點也不奇怪。知道嗎?”亮亮點點頭,說:“知道了。”陸國筠說:“這話,在外邊兒不要對人說。”亮亮說:“那不是不誠實嗎?”陸國筠心裏一驚,說:“孩子,這不是不誠實,這是人在世上存活,不得不的‘策略’。你還太小,很難理解這些事。大了就知道了。”亮亮好像明白了,衝大姑點點頭。

一天,一天,又一天,亮亮在大門外等了三天,媽媽還是沒有回來。臘月二十八早晨,亮亮扒了幾口飯,戴上棉帽子,就往外跑。奶奶說:“亮亮,剛吃完飯,又往外跑,涼風熱氣的,別往外跑了。”亮亮說:“我到街上踢毽子,等媽媽—媽媽今天一定會來的。”亮亮等了一上午,媽媽沒來,吃過午飯,抹抹嘴,又出去等,半過晌午,天陰得鍋底一樣黑,西北風颼颼地刮著,亮亮仍然在大門口等,天黑了,媽媽仍然沒有來,奶奶喊亮亮回來吃飯,亮亮回來了,坐在飯桌旁,沒精打采,吃了幾口飯,就說“飽了”,又伸手拿棉帽子,奶奶指指門外,說:亮亮,外頭下雪了,咱不出去等媽媽了,你表姑把大門敞開了,咱聽見動靜兒就出門兒迎媽媽。”亮亮說:“奶奶,下雪不怕,我在門洞兒裏玩兒,我在那裏能讓媽媽早點兒看見我—她肯定很想我。”奶奶說:“下雪,街上沒小孩兒,你不害怕?”亮亮說:“我開開燈,不害怕。”爺爺說:“讓他去吧。”亮亮聽不得這一聲,急忙出屋去了大門口兒。周繼香收拾完了,到大門上去看亮亮,回來說:“這孩子說在大門口兒等,他哪坐得住?一刹兒就往街口兒去一趟,在街口兒張望一陣,看不見人兒,就淡不及地回來了,過不了一刹兒,又去。看看這孩子,也不哭,也不鬧,難受都在心裏,太可憐人了。”周繼香說著說著掉了淚,程兆菊也哭了。陸伯言說:“你們不要這樣,要過年了,哭哭啼啼的,讓孩子看見不好。”……九點半了,亮亮回堂屋來了,手裏拿張小紙片,遞給爺爺,低聲說:“媽媽的電報—郵局的人剛送來的,……她不回來過年了。”陸伯言看那電報,是簡單幾個字:“雪大路阻不歸祝春節好蘭”,看完沉重地歎口氣,對程兆菊說:“一蘭來電報了,那邊雪大,路不通,來不了了。”程兆菊看看亮亮,亮亮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沒點兒精神了,程兆菊怕他會哭,但亮亮沒有哭,隻是在透過門窗玻璃呆呆地朝仍在飄雪的院子裏看,似乎還在期望奇跡出現,屋門突然被推開了,媽媽披著一身雪進屋來了。程兆菊見孫子這樣,心裏更疼,說:“亮亮,別難受。媽媽過年不來也好,冰天雪地的,沒法兒帶你出去玩兒。咱給她去信,讓她春暖花開了再來,帶著你上千佛山玩兒去。”亮亮說:“奶奶,別擔心我,我沒事兒。我是男人,我不哭,不難受,我要堅強。”程兆菊說:“好孩子,怎麽學的這麽懂事?”亮亮說:“姑姑教我的。”亮亮洗了腳回自己屋睡覺去了,過了半個來小時,程兆菊見亮亮屋裏燈還亮著,過去看他,推開房門,走到床前,亮亮知道奶奶來了,忙坐起來,臉上還掛著沒擦幹淨的眼淚,程兆菊坐到床沿上,亮亮抓住奶奶的手,說:“奶奶,是不是上帝不喜歡咱家的人了?怎麽他也故意為難我們?”奶奶拽過被子,裹在孫子身上,把孫子攬在胸前,說:“小兒,別胡思亂想了。要相信上帝,上帝永遠是仁慈,公正的。”亮亮不作聲了,他不跟奶奶爭,但對奶奶的話,他心裏是懷疑的:上帝眼睜睜地看著好人受難,他還是仁慈,公正的嗎?

臘月三十過午,陸伯川夫婦來了,進門就問:“一蘭到家了嗎?”陸伯言遞給他電報,他和陳姝兩人看了電報,臉都耷拉下來。陸伯川說:“我從廣播上聽到那邊有大風雪,就很擔心,還真就來不了了。怎麽這麽不巧兒。”陳姝說:“大人還好說,亮亮得多難受,哭來嗎?”程兆菊說:“這孩子從小就不張開大嘴哭,不高興了,就悶悶地掉眼淚。這回守著你哥和我連淚也沒掉—孩子懂事,怕俺難受,還說他是男孩子,要堅強,是他大姑教他的。他越這樣,我心裏越難受。”陸伯川問:“亮亮呢?”程兆菊說:“在南屋裏看書哩。你哥說,讓他看書吧,看起書來就忘了難受了。”陸伯川沉吟道:“隻怕他看不到心裏去。陳姝,你幫嫂子做飯。我上南屋跟亮亮啦啦呱兒。”陸伯川到了南屋,見亮亮正坐在桌子前發呆,聽見有人來,急忙用手擦眼睛,轉身叫“二爺爺”,陸伯川看到亮亮臉上還有沒擦幹的眼淚。陸伯川在床沿上坐下,讓亮亮也坐下。陸伯川看亮亮的小桌兒,桌子後邊牆上貼著陸國棟、邵一蘭夫妻兩人和亮亮三人的幾張合影照片,最右邊兒照片兒上的亮亮,才剛滿“百日”,是個像年畫上畫的胖小子,國棟和一蘭都笑容可掬,其後的幾張照片兒上亮亮一年年長大,在爸媽中間或坐或站,總是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一蘭多半還是麵帶微笑,隻是有的似乎在笑容背後隱藏著些許苦澀,而國棟的臉色卻顯得嚴峻而憂鬱,沒點兒笑意,到最左邊那一張,亮亮七、八歲 了,依舊笑嘻嘻的,一蘭的笑容明顯是故意做出來的,國棟一臉的憤懣和焦慮,照片兒上沒有標注時間,但明顯是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鬥爭後期,國棟即將被“勞教”前夕拍的,到這一張,一家三口兒的合影照戛然而止,彷佛小家庭團圓的曆史畫上了句號。……陸伯川感到心裏一陣針刺般的疼痛,他問:“亮亮,這些照片兒是媽媽走以前貼上的?”亮亮說:“不是,原來都在影集裏,是媽媽走了,我找出來貼上的。我想爸媽的時候好看看他們,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跟他們說‘晚安’。”陸伯川心裏一陣顫栗,他握住亮亮的手,跟他麵對麵地坐著,心想災難中最苦的是孩子。他說:“亮亮,媽媽不回來過年,心裏難受了?別太難受,過了年,咱給你媽媽寫信,讓她回來一趟。你媽在那邊,你爸爸心裏會好受些。”亮亮說:“我知道,媽媽是怕爸爸讓人家治作死—爸爸在那裏頭太苦了,那些壞蛋老欺負他—才去的大西北。這不,媽媽去了不久,爸爸就從積肥隊回衛生室了,爸爸開始抽空兒寫書了。”陸伯川說:“對,是這樣。媽媽很偉大,她是咱陸家的恩人。”亮亮小大人似地說:“很對,我也從心裏感謝媽媽—她為了爸爸犧牲自己,不過,二爺爺,你說俺媽媽偉大,是用詞不當。俺老師說,隻有毛主席共產黨,還有像劉胡蘭那樣的烈士,才能稱‘偉大’。”陸伯川忙說:“對,爺爺說錯了。”一邊心裏想,多麽強大的思想控製力,連“偉大”一類的形容詞都變成專用的了。陸伯川說:“亮亮,你是個孩子,想爸爸媽媽,心裏難受,想哭,就哭,不要老憋在心裏,哭出聲也沒關係。”亮亮眼圈兒紅了,說:“有‘關係’,我不能哭。大姑那天還說男孩子要學著堅強。媽媽臨走交待我要照顧爺爺奶奶。本來他們就難受,我一哭,他們就更難受了。哭,我也不守著他們,偷偷掉眼淚。”說著就抽泣起來,陸伯川兩眼也滾出了淚水,把亮亮攬過來,說:“我的好孩子。”

遠在大西北的邵一蘭,僵臥在公社衛生院自己小屋的床上。進了臘月,她就安不下心了。從亮亮生下來,這是母子倆頭一次分開那麽長時間。她歸心似箭,恨不得說走就走,立刻見到自己的兒子。臘月十幾,她就向院領導請了假。臘月二十,她就帶著食品和剛打好的毛褲去農場看望了陸國棟,告訴他,她已經請了假,回濟南過年,讓他好好過年,別難過,過完年回來再來看他,向他報告爸媽,亮亮和家裏人的情況。又問他,外邊流感挺厲害的,裏頭怎麽樣?陸國棟悅:“高牆擋不住病毒。隻要外邊兒鬧流感,裏頭一般都逃脫不了。‘號兒’裏人挨著人,空氣流通不暢,隻要有流感,差不多人人來一遍。這回又不輕。”又壓低聲音說:“藥也不行,就吃安乃近,打退燒針。身體差的就扛不過去了。拉出去幾個了。”邵一蘭說:“你千萬要當心。”陸國棟說:“我總是戴著口罩兒,勤洗手,多喝開水。沒事兒。”邵一蘭說:“我回去買點中藥,讓人給你捎進來,你喝了,好預防。”邵一蘭回到醫院,病人更多了,從門診到病房,病人和家屬擠得滿滿的,有幾個已經轉成了肺炎—農村社員有病,怕花錢,總是硬扛著,實在不行了,才來醫院,但往往病情太重了,甚至已經晚了。嫲嫲院長說:“邵大夫,你晚兩天走吧。”邵一蘭看看那些被病魔折磨著的窮苦社員和忙得團團轉的同事,無奈地說:“那就晚走三四天,我給家裏寫信也沒說到家的準日子。”誰料兩天以後,西北風刮著鵝毛大雪,下得天昏地暗。雪停了,不用說去縣城的馬車不能走了,連縣城通往火車站的公路也阻斷了,汽車不通了,想走也走不了了。深夜裏,邵一蘭望著院裏的積雪,偷偷哭了幾回。沒辦法兒,她隻好讓嫲嫲院長給縣衛生局打電話,煩人家代為向家裏發了電報。臘月二十四,農場一個獄警來公社衛生院給家人看病時,對邵一蘭說:“裏頭比外頭還厲害。別說犯人了,看犯人的也病倒了不少。”邵一蘭問:“陸國棟怎麽樣?”那人說:“陸大夫也病了。他自已發著燒還得給這些人看病,虧了他,辦法兒多,也熱心,要不還得多死人。”邵一蘭又問:“他病得重不重?”那人說:“看樣子病得不算輕。”邵一蘭說:“我買點藥,麻煩你捎給他。”又過了兩三天,就要過年了。醫院裏病人不多了,因為人們認為“大年下”住醫院不吉利,來看病的人少了許多,住院的也慌著出了院。天放晴了,經過這些天沒日沒夜地工作,邵一蘭疲憊不堪,嫲院長安排她休息,但她不放心陸國棟,對院長說:“你放了我的假,我上農場去看看陸國棟。”嫲嫲院長說:“路上雪有一尺深,根本看不清哪是路哪是溝,哪是莊稼地,你怎麽走?”邵一蘭說:“隻有七八裏路,我也走熟了,說句誇張的話,合著眼都能摸了去,我慢慢走,多走一會兒,就到了。不去看看他—有人說他也病了—我不放心。”院長搖搖頭,說:“你啊。……那好,去就去吧。路上當心。真不行,趕緊回來。”邵一蘭用圍巾包好頭,腳上穿了皮棉鞋,上了路。村裏路上的雪已經掃了,幾分鍾就出了村,往四外看,滿地都是雪。大雪過後,天更藍了,顯得深不可測,太陽又白又亮,地上的雪在陽光下像碎銀子一樣閃亮,連陽光似乎也被雪光映成了白色,白色的陽光,白色的雪光,白得讓人目眩心悸。大地被尺把深的雪蓋得嚴嚴實實,雪地被風吹得平展展的,像結了冰的海平麵,看不出路在哪裏。邵一蘭心裏有點打怵,猶豫了片刻,但很快就從樹上折了根小棍兒,用它探著路,又當拐杖,摸索著往前走了。她太擔心陸國棟了,不去親眼看看他,她不放心。她艱難地,小心翼翼地走著,一隻腳邁出去,踩出一個深深的雪窩,另一隻腳踩下去,又一個雪窩,站好了,把一隻腳從雪窩裏拔出來,再邁新的一步,去踏出新的雪窩。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本來說好回家,卻沒走成,爸媽特別是亮亮得有多麽失望。她心裏對亮亮說:孩子,媽媽沒回去,心裏也難受。媽媽是為了給那些社員看病耽誤了。孩子,你不知道這裏的社員有多麽窮,多麽苦。我不忍心扔下他們走了。……你爸爸也病了,媽媽更放心不下。……就這樣,邵一蘭一邊想著心事,一邊一步步朝前走,走得很慢。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走到什麽地方了,她覺得很累,快走不動了,這段時間院裏病號多,看病、護理的人手少,她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太累了,早晨起來,沒點兒胃口,飯吃得很少,在雪地裏“跋涉”這一大會子,她渾身是汗,內衣緊貼在身上,似乎把身體捆住了一樣,腰酸,腿疼,邁不動步了。突然間,她聽見了狼的嗥叫聲。來這裏不久,她就聽說,這附近有狼,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幾次聽見過狼叫—那種特殊的,怪異的,人的,淒厲,恐怖,帶著怨憤還有些許哀傷,聽來讓人毛骨悚然的嗥叫聲。每當聽見這種聲音,她都嚇得身上起雞皮疙瘩,恍惚間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鬼哭狼號的世界,……現在,大白天,在空曠的雪原上,她竟又聽見了這種聲音,她想,下了大雪,狼找不到東西吃,出來覓食吧,要是狼竄到這裏來,那可糟了,她身上又起了雞皮瘡瘩,渾身—特別是兩條腿在發抖,看看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兒,她抖抖精神,咬緊牙關,想加快腳步,可是,越想快,越拉不動腿,她一陣心慌,心髒“嘭嘭”亂跳,頭上冒出了冷汗,刹那間天旋地轉,眼前沒有了陽光,雪光,並且變暗了,變黑了,她心裏懵懵懂懂地想,糟糕,要休克,……這下完了,……要死在……這雪地裏了……她嘴裏不出聲地念著“國棟,亮亮”,……她搖搖晃晃,站不住了,“撲通”一下倒在了雪地上,她無意識地蜷蜷腿,縮縮頭,覺得這地方好渲活,好舒服,歇歇吧。……邵一蘭倒下了,倒在闃無人跡的茫茫雪原上,倒在了探監的路途中了,這裏離公社衛生院—還不到二裏路,她在雪地裏折騰了快兩個小時,還走偏了方向,離她要去的地方—她丈夫服刑的農場還很遠,她就倒在半路上了。

邵一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她發現躺在自己的小屋裏,自己的床上,跟前坐著一個姓魏的小護士,小魏見她醒了,高興得趴在她身上哭了起來,說:“邵姐,你把我們嚇壞了。……謝謝老天爺,你總算醒了。”邵一蘭看看床前的吊瓶架兒和自已手上的針頭,用微弱的蚊子叫一樣的聲音問:“我這是怎麽了?”小魏說:“昨天你走了,過了好幾個小時,天快黑了,西北風嗚嗚地刮,還不見你回來 ,嫲嫲院長不放心,給農場梆子場長打電話,問你回來了沒有,梆子場長說你沒去農場,院長慌了,叫上人,沿著上農場的路去找你,可是路上沒有你的腳印—你一開始就走錯路了,場長讓人—莊裏的社員聽說了,來了不少人參加找你—四散開去找,好歹發現了你—當時你躺在雪窩裏,差不多被雪蓋上了—西北風把雪刮你身上了,他們說,再晚個把小時,雪把你蓋嚴了,找都難找了,更危險的是,在你身子周圍,有不少狼蹄子印兒,狼圍著你轉了好幾圈兒,又走了。好危驗呀,邵姐。他們幾個人倒換著把你抬回來,你人事不省,咱院裏好幾個人,還有幾個社員都哭了,嫲嫲院長也掉淚了。……邵姐,你太冒險了。”邵一蘭苦笑笑,說:“我沒想到路這樣難走,也沒想到自己這麽沒用。”小魏忙去喊來了嫲嫲院長,嫲嫲院長十分高興,裂著嫲嫲嘴笑,說:“邵大夫,你弄的這個事兒比電影還驚險,你不知道,有多懸,不光是雪快把你蓋上了,你還把狼引來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兒,狼圍著你轉了轉,走了。”小魏說:“村裏人和病號都說,邵大夫是好人,狼都不忍心吃這麽好的人,村裏一個白胡子老頭兒說,狼不敢吃福大,命大,造化大,壽限不到的人。”邵一蘭苦笑道:“我還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說壽限不到還差不多—還沒受完罪啊。”院長說:“這種說法兒,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不論怎麽說,總算有驚無險。邵大夫,你這回算撿了一條命。”邵一蘭說:“院長,我給你和同誌們添麻煩了。太感謝你和同誌們了,讓我怎麽報這救命之恩?”說著,眼裏就流出淚來,小魏兒也跟著哭了。院長說:“你們這是幹什麽?要說救命,你小邵兒救過多少人的命?好了,別難過了。邵大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邵一蘭說:“我還能有‘後福’?將就著把該受的罪受完就是了。……唉,也不知陸國棟病得什麽樣兒了。”院長一拍腦袋,說:“瞧我這記性。我給梆子場長打電話問了,梆子說陸大夫不發燒了,沒事兒了,讓你放心。邵大夫,你安心休息,我讓夥房給你做飯。小魏兒在這裏陪著你。”一九六二年春節,邵一蘭是躺在自己在大西北,在自己工作的公社衛生院個人宿舍裏,打著“點滴”,吃著嫲嫲院長和小魏從家裏帶來的餃子過的。遠在濟南的陸家人自我寬慰說,一蘭在那邊,國棟心情會好些。而實際上,陸國棟和邵一蘭雖然近在咫尺,但整個春節,他並不知道邵一蘭沒能回家過年。

濟南那邊,整個寒假,亮亮都悶悶不樂。周橋一家從陶陽回來後,明明過來,兩個孩子在一起玩兒,亮亮偶而會“歡實”一陣,明明走了,就還是原先的樣子,一個人在屋裏,出來進去,走走坐坐。奶奶讓他到街上去玩兒,他也去,但卻不大跟小孩兒們偎夥兒。過完元霄節,正月十六,學校開學了,亮亮全沒有原先開學時那種興奮和急切,似乎對上學沒興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磨磨蹭蹭,待去不去的樣子。奶奶催幾遍,這才背上書包,慢慢騰騰地去了學校。從學校回家來,還是悶悶不樂,也不像原先那樣給爺爺奶奶說學校裏的事情,總是像有什麽心事。奶奶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他說“沒事兒”。還有一件事跟先前不同,讓奶奶納悶,這孩子問大人要錢比原先勤,要的也多了。頭年冬天就這樣,過了年開了學,更厲害了,三天兩頭兒要錢,不是買這,就是買那,有時候說學校裏要錢。程兆菊跟陸伯言說這事,陸伯言說:“孩子快畢業了,練習多,自然用的本子,筆墨多,要錢就給他,我們還不至於供不起他上小學吧。”程兆菊說:“我不是疼錢,我是擔心有別的事兒。”陸伯言說:“能有什麽事兒?不會有什麽事,別疑神疑鬼的。”陰曆二月中旬的一天,亮亮問奶奶要三塊錢,說是他在校園裏踢球,把教室窗子玻璃砸破了,要賠償。程兆菊說:“以後小心點兒,砸塊玻璃不要緊,傷著人就不好了。”趕緊給了他錢。第二天,程兆菊在大門外邊遇見了一個街坊,在亮亮學校裏做雜活兒的工友,姓崔,對他說:“他崔叔,亮亮把玻璃砸壞了,給你們添麻煩了。”崔姓工友一愣神兒,說:“陸大娘,你聽錯了吧?亮亮哪裏砸壞玻璃來?最近沒有學生弄壞玻璃的。就是有,也找不著亮亮—您那孫子老實。”程兆菌心裏“格登”一下,對姓崔的工友訕笑一下,沒再說什麽,到家就把這事跟陸伯言說了。陸伯言說:“亮亮這孩子,怎麽回事?要錢事小,撒謊事大。編理由騙錢這可是大毛病。他放學回來,得好好訓他一頓。光因為他爸媽不在家,舍不得管他,這樣不行,這就把孩子害了。得有規矩,沒規矩不成方圓。”陸伯言就是這祥的人,對子孫的教育,有他的標淮,而且這種標準,是理想主義的,是道德至上的,像眼裏容不得沙子,又像是一種潔癖,容不得孩子品德上有瑕疵。他的理論是,孩子犯錯有兩種,一種是無心,因為不注意,粗心,調皮等犯的錯,這是可以原諒的;另一種是明知不對,主觀故意做錯事甚至壞事,這是道德的缺失,是價值理念上的毛病,是不能原諒的,甚至是不可寬恕的。前一種錯兒,是麵上的浮塵,一吹一拍就沒了,後一種錯,卻是洗刷不掉的汙垢,甚至是去不掉的烙印。他對三個子女就是這樣教育的,這種教育培養出三個品德優秀的好孩子,卻也結出了累累苦果。兒子國棟矢誌懸壺濟世,儼然有古良醫風,不苟流俗,一塵不染。國筠單純善良,書生氣十足。國群唯真理是從。但正是這種教育使國棟“不識時務”,鑽牛角尖,在“鎮反”中被審查後,像有潔癖者一定要怯除悼被抹到身上的汙垢一樣,不自量力,作徒勞的抗爭。使自已受的處分步步升級,終至萬劫不複。他從中學到大學,都對國民黨沒什麽好感,認為它貪腐誤國,對訓育主任之類人物敬而遠之,遇國民黨、三青團搞什麽活動,避之如逃避傳染病一般,而在國民黨敗亡之後,居然被汙指曾參加國民黨,他從為這是對他人格上的玷汙,是奇恥大辱,比死都可怕,都難以接受。他最看重的品德是誠實,他一向自許“清白”,突然冒出個“曆史問題”,不但會被認為對黨和政府不忠誠,連對自已的父母,親友也搞了欺騙,這讓他沒法兒接受,沒法兒忍受,所以他一定要“洗清擺白”,如果他懂得“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船到彎處需轉舵”,“胳膊擰不過大腿”,“好漢不吃眼前虧”這些平實的“真理”,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申訴去攪擾領導,當不至於把自己和家人拖入苦難的深淵。還有陸國群,如果不是過於癡迷地“崇仰真理”,過於天真地堅信黨是真理的化身,認為講真話是天經地義的,是對黨忠誠,也不至於被打成“右派”。即使是大女兒國筠也因為過於純潔,而使自己變得脆而不堅,對社會,對災變欠缺適應能力。但陸伯言老夫子卻沒從兒女這些事情上接受教訓,現在他要按自已的理念教育孫子了。程兆菊對他說:“你好好跟孩子說,別嚇著他。”亮亮放學回來,程兆菊讓他喝水,亮亮喝完水,就要去南屋。陸伯言板著臉,說:“亮亮,先別走,爺爺有話問你。”亮亮一愣,不解地看看爺爺,再看看奶奶,奶奶卻不回應。爺爺說:“我問你,你前天問奶奶要了三塊錢,到底幹什麽用了?”亮亮支支吾吾地說:“我跟奶奶說了,我踢球,砸壞了玻璃,賠償了。”爺爺用低沉的聲音,但是口氣很嚴厲地說:“亮亮,你還撒謊。”奶奶說:“小兒,你們學校那個姓崔的工友說了,最近學校裏沒有人砸壞玻璃。”爺爺大巴掌“啪”一聲拍在桌子上,氣咻咻地說:“說實話,到底怎麽回事?”亮亮低著頭,不說話。爺爺氣哼哼地說:“好,不說,上院子裏給我罰跪去。想好了,再說實話。”亮亮知道這是爺爺的家規,就乖乖地到子院裏在石榴樹底下跪了。過了半個多小時,爺爺過來問:“說不說實話”,亮亮還是不作聲,爺爺說:“還是不肯說實話,好,起來,跟我上大門外跪著去!”亮亮哭咧咧地說:“好爺爺,求你了,別讓我上大門外罰跪。”爺爺說:“你怕丟臉啊?好,怕丟臉,就能造就。你知道嗎?撒謊,騙錢—哪怕是自已家的錢—是最糟糕,最丟臉的事,就應該在大街上罰跪,讓大家都知道,看他改不改。”亮亮說:“爺爺,我知道,可是,我……”陸伯言說:“亮亮,你‘我’,‘我’什麽?你不想想,你有多麽不懂事?你爸爸現在這種情況,你媽下放到那裏,工資少領不少,省吃儉用,照顧你爸爸,還往家來錢。你怎麽這樣不爭氣?功課下來了,操行評語不好,爺爺奶奶沒嫌你,可是,你撒謊,騙奶奶的錢,太不應該了,太讓我們失望了!”程兆菊說:“亮亮,好孩子,你看你,爺爺氣得那個樣子—他一輩子最煩惡撒謊的人,快跟爺爺說實話,認錯兒。”亮亮低下頭,愣了一會兒,咕噥著說:“我買零食吃了。”程兆忙菊說:“你這個孩子,想吃什麽,給奶奶要錢去買不就完了嗎?還弄這虛圈套?算了,小孩子哪有不嘴饞的?往後改了就行了。快給爺爺認錯兒。”亮亮趕緊向爺爺認了錯兒,程兆菊忙不迭拽起孫子進屋喝水,陸伯言心裏猶自狐疑:這孩子會說假話要錢去買零食吃嗎?

兩天後,是星期日,亮亮一年級時的班主任,語文老師田佳來了,亮亮看見田老師,十分激動,裂了嘴,想哭,沒哭出來,顫聲問:“田老師,你怎麽來了?”田佳說:“我來看看你啊,也來看看你爺爺奶奶兩位老人家。”亮亮終於忍不住,趴到田老師胸前,抽泣起來,田老師也落了淚,說:“陸良,別這樣。快長成大小夥子了,不能動不動就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啊。”亮亮抬起頭,朝老師不好意思地笑笑,擦幹眼淚,喊道:“奶奶,俺田老師來了。”陸伯言,程兆菊聞聲忙出來把田老師迎進屋,田佳坐下來,喝口水,說:“從不教陸良了,沒過來,挺想你們兩位老人家。”回頭對亮亮說:“陸良你去學習吧。老師沒什麽事兒,跟爺爺奶奶聊會兒天。”亮亮去了南屋,田佳說:“陸良是我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之一,我對這孩子有感情,有人說我偏愛他,我承認。他爸爸出了事,我看見他就難受。去年他媽走了,我見他總是悶悶不樂的,有時喊住他,跟他說幾句話。這回開學後,特別是最近幾天,我見他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有時還一個人在角落裏掉眼淚。問他,他什麽也不說,我挺擔心的,特意過來看看,是不是家裏有什麽情況。孩子老這樣,會出毛病。 ”程兆菊把幾個月來亮亮要錢格外多,最近這次說瞎話要錢買零食吃這些事說給田老師聽,田老師說:“這絕不可能,他不是那種孩子,我從沒見過他在學校裏吃零食。一定別有隱情。我聽說,學校裏有幾個調皮大男生,專找家裏出了事兒的或者家裏有錢的孩子要錢,要了錢買零食吃,甚至買煙抽,買酒喝。”陸伯言問:“學校裏不管嗎?”田老師說:“也不能說不管,從道理上講,家庭出身或者親屬有問題的挨欺負,老師應該批評,製止,但實際上,不少人不大願意替這些孩子說活,怕別人說立場有問題。”田佳頓了頓,又說:“你們也許不知道,陸良現在的班主任,叫向紅,蹺著腳巴結領導,滿嘴政治 口號,做夢都想著入黨,提拔,也許是為了表現她的階級覺悟,對陸良這樣的孩子正眼都不瞧一下。我曾經跟她說陸良的事,請她關心點兒,她居然說,你關心陸良,不如跟領導說一說,你再回來當他的班主任好了。”陸伯言說:“過去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學生就等於是老師的孩子,當老師的怎麽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學生呢。真是‘人心不古’啊。”田佳說:“陸老伯,那都是老皇曆了。不是‘人心不古’,有些人簡直是‘人心不人’。現在講的是‘親不親,階級分’,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思想改造運動,特別是反右以後,學校早就不是以前的學校,老師也不是以前的老師了。”田佳用巴掌比量著要打自己嘴巴,說:“我又胡說八道了。”她笑笑,說:“我小孩兒爸爸天天說要拿針線把我的嘴縫上,可我就是改不了。”田佳臨走,交待兩位老人,慢慢地問問孩子,看是怎麽回事,還說:“孩子思想負擔本來就夠重的了,別再讓他受不應受的委屈了。”陸伯言,程兆菊送田老師,程兆菊喊:“亮亮,田老師要走了,出來送老師。”亮亮從南屋出來,兩步竄到田老師跟前,說:“老師你有空常來。”田老師說:“好,老師常來。亮亮聽話,有什麽事好好跟爺爺奶奶說,別悶在心裏。”亮亮點點頭。田佳走後,周繼香說:“從那天我就覺得亮亮不會誑了錢買零嘴吃。俺姨父肯定把孩子冤枉了。快問問他。”程兆菊把亮亮喊到跟前,問他:“你田老師說學校裏有壞孩子問小孩兒要錢,你是不是要了錢給他們了。”亮亮低了頭,說:“是。”程兆菊問:“有多少次了?多長時間了?”亮亮說:“不少回了。從去年冬天到現在,我幾回要錢都是給他們。”周繼香說:“他們仗著什麽?他們憑什麽問別人要錢?”亮亮說:“他們說咱家是資本家,有的是錢,都是剝削來的,他們是工人子弟,問咱們要錢是‘革命行動’,還說我爸是反革命,想推翻共產黨,說我是‘小反革命’,得接受他們改造。”周繼香說:“放他娘的屁。‘資本家’也罷,‘反革命’也罷,自有共產黨和政府整治,也輪不到他們治作人啊。”亮亮說:“他們說,他們問咱這樣的人要錢是‘劫富濟貧’,還說他們是學大人,搞‘人民民主專政’。”程兆菊問:“你怎麽不跟老師說?”亮亮說:“他們說,我要是跟老師說,他們就揍死我。再說,老師也不喜我,我說了,也不一定有用。”陸伯言問:“那為什麽不跟爺爺奶奶說實話?”亮亮說:“媽媽囑咐過我,讓我不能給爺爺奶奶惹麻煩,添心事。他們說,我要是對家長說了,家長生氣去找了學校,他們就報複,往咱家屋頂上扔石頭,扔了就跑—他們真這樣幹過。我怕他們也這樣弄咱家,把爺爺奶奶嚇出病來。……”周繼香說:“這不沒王法了嗎?”程兆菊掉下淚來,說:“我可憐的孩子,你就讓他們嚇唬住了,問奶奶要錢去填還他們?那哪天是個頭兒?就為這你就得盡著他們欺負,還管誰也不說,就自已扛著?孩子,你扛得了嗎?”亮亮說:“爸媽都不在家,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不撐折騰了,我就想著盡量扛過去,別讓爺爺奶奶煩心了。”程兆菊攬過亮亮,亮亮把頭埋在奶奶懷裏,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程兆菊撲拉著孩子的頭,說:“俺孩子遭的什麽罪呀。”轉頭數落陸伯言:“你聽不的風就是雨,針鼻兒大的事兒虛火得比天大,他爸媽不在家,他媽說來家過年沒來了,孩子本來就不舒心,管什麽事兒,得過且過地就行了。你看你,拿著棒棰當針(真),嗷天嗚地,拿龍捉虎,吹胡子瞪眼,還罰他跪。你不把孩子使作病了,不死心?”陸伯言說:“我怕孩子學壞了,不走正路兒,我著急呀。一蘭不在家,她把孩子托付給咱,孩子走了歪路,咱對不起一蘭呀。”程兆菊說:“你這樣就對得起一蘭了?你倒是會教育孩子。國棟,國群倒是走正路,人家認他們嗎?他們要不是跟你學的,直腸子,認死理兒,但凡有點兒轉圜心眼兒,還到不了這一步哩。你還想讓俺亮亮走他爸他姑的路啊?”陸伯言氣得臉變青了,說:“好,好,好,你把孩子的事都算到我頭上了。好,好,好,你說,你可勁說,把這幾年憋在心裏的話都說出來,免得憋出毛病來。……我不對,我有罪,我對不起孩子,對不起你,對不起亮亮。……”亮亮抬起頭,哭著說:“奶奶,別埋怨俺爺爺,爺爺沒錯。他是為我好。”說著跑到爺爺跟前,說:“爺爺,你別難受了。奶奶讓那些壞蛋孩子氣糊塗了。怨我太軟弱了。”陸伯言兩手抱著亮亮的頭,說:“亮亮,好孩子,不怨你。”晚上,亮亮睡了。陸伯言和程兆菊上南屋去看亮亮。亮亮已經睡著了。但是翻來調去,一個勁兒地動彈,臉上淚痕猶在,嘴裏還在夢囈:“奶奶,我不是故意的。……”程兆菊和陸伯言關了燈悄俏地走出來,回到北屋,程兆菊說:“這孩子覺也睡不好。還老說夢話。心事太重了。”陸伯言說:“上帝,救救我的孩子吧。”

從那天以後,亮亮照常每天背了書包去上學,放了學,基本上都按時回家,隻是學習沒有原先上心,程兆菊也不怎麽催他,問他又有壞小子訛錢來嗎?他說沒有了,程兆菊就放心了。誰知五月中旬一個星期六午飯後,亮亮睡覺了,田佳老師又來了。這回她好像有意避開亮亮,匆匆進門,直奔堂屋。程兆菊說:“田老師,又讓你跑來了,亮亮有什麽事嗎?”田佳說:“上回我來過以後,第二天就找了校長。校長對這事很重視—他怕惹出大亂子來—把那幾個壞小子訓得不輕,讓他們在全校大會上做了檢查,還挨個找他們家長談了,幾個壞小子老實了。亮亮沒再要錢吧?”程兆菊說:“沒再要。”田佳又說:“今天我來是給你們說一個更糟糕的事。”程北菊驚問:“怎麽,亮亮闖禍了?”田佳說:“倒沒闖禍,是他自己的事,他逃學了。把小壞孩兒訛錢的事解決了,我挺高興。可是,最近—有兩個多星期了—我在學校裏沒見到他,開始沒在意,以為他在教室裏沒出來,可是,這麽多天沒見他,我心裏就畫問號兒了。做課間操的時候,我特意看他們班兒,沒有他,就問他們班主任向紅,陸良怎麽沒來,請假了?向紅陰陽怪氣地說,請假,請什麽假?你那愛徒曠課兩個星期了。許是家裏又出什麽事了吧,這個學生是不指望了。我說,你是班主任,沒上他家去問問嗎?她說,你是說去他家家訪?沒抽出空兒來,再說,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裏—就這樣的班主任。大爺,大娘,亮亮逃學,這可是件大事兒,再有個多月就要考中學了。這樣下去,這孩子就耽誤了。”程兆菊說:“他天天吃了飯背上書包去上學啊。”田佳說:“大娘,他那是做樣子給你們看的。他背上書包到哪裏待半天,到放學的點兒就回來—逃學的孩子都是這個辦法兒。”陸伯言氣得坐不住了,說:“這孩子竟然這樣?匪夷所思,匪夷所思。”田佳說:“大爺,大娘,陸良思想壓力大,心情不好,在學校處境不好,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你們也不要過於生氣,我走了,你們好好跟他說,問問他為什麽不願去學校,再對症下藥,勸他回校上課,千萬不要打他,罰他。這孩子之所以這樣,說明他心裏有很大的疙瘩解不開,就別再給他施加壓力了,我還去另一個學生家,就不多說了。你們不要跟陸良說我來過。”田佳匆匆走了。陸伯言氣得在屋裏轉圈兒,一遍遍地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這孩子不就毀了嗎?……家門不幸呀。”程兆菊說:“你又來了。孩子不過十幾天不上學,就‘毀了’?這點事就是‘家門不幸’了?天下不上學的人多著哩,不上學就毀了?人家要讓咱毀,上學興許更毀得厲害哩。國棟,國群—連伯川也說著—上的學多吧?毀沒毀?裏份裏那些瞎字不識的照樣入黨,當幹部,人五人六,周武鄭王,喲三喝死,人家大人孩子活得比咱強多了。到什麽份地了,顧摟大人孩子的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就別抱著你那‘唯有讀書高’的老章程不放了,對孫子外甥這一輩兒,別再做‘成龍,成鳳’那個夢了。這回你別管—你一句話也別說—別使作孩子,我好好問問他。”陸伯言讓程兆菊這一陣說得啞口無言,張嘴結舌,隻好說:“對,對,對,你說得有道理。亮亮這事,我不插言,要問你就問吧。”程兆菊說:“問也不用忙。亮亮正睡午覺,等他醒了,喝點水,再問也不遲—也不是水進院,火上房的事。”過午三點多鍾,程兆菊去了南屋,陸伯言在後頭跟著。亮亮正在看一本舊書,程兆菊問:“亮亮,不學你的功課,看什麽書哩?”亮亮說:“問同學借的《三俠五義》。”程兆菊說:“這就快考中學了,怎麽還看閑書?”亮亮低了頭不作聲。程兆菊問:“小兒,跟奶奶說實話,你有多少天不去上學了?”亮亮猝不及防,衝口而出:“奶奶,你怎麽知道的?”奶奶說:“你別問我怎麽知道的,爺爺奶奶表姑天天伺候著你,吃飽喝足了,你背上書包走了,不去上學。孩子,誰尋思著你逃學呀。小兒,你怎麽大了還不跟小時候懂事,怎麽這麽不讓爺爺奶奶省心啊?”亮亮低下頭不出聲了。程兆菊說:“亮亮,給奶奶說,多少天不上學了?”亮亮低聲說:“兩個星期了。”程兆菊急得掉淚了,說:“小兒,好孩子,你這是怎麽了?你想把你爺爺氣死,把奶奶急死嗎?到底出什麽事兒了?”亮亮說:“大上個星期,六年級期末考試—就是高小畢業考試—考完了。班主任老師讓我們填考生登記表,一遍又一遍地強調家庭成份,家庭成員有問題的學生一定要忠誠老實,實事求是地填寫。”陸伯言忍不住了,插言問:“你怎麽填的?”亮亮說:“我照實填的。”陸伯言說:“也隻能照實填。”程兆菊給陸伯言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說話,又問:“填表兒就填表兒唄,怎麽就不去上學了?”亮亮說:“我填表的時候,向老師就老在我課桌兒跟前站著看,像監督壞人似的,收起表兒來,又看了我好幾眼,像看怪物似的,看得我身上發毛。課間空兒裏,我在院子裏玩兒,聽見向老師跟另一個老師說:‘像陸良這樣的學生,爺爺是資本家,姥爺一家逃台,爸爸是右派兼反革命,還有一個姑是右派,什麽中學要這樣的學生?上了中學也沒什麽用,早晚是拉地排車的貨。’我聽了這些話,覺得反正畢業考試完了,沒有不及格,高小能畢業了。覺得考中學也沒指望,就從心裏不想上了。那幾個問我要錢的孩子還老遠兒朝我比劃,發恨要揍我—他們懷疑是我告的狀,我也害怕。上星期一,在語文課上,有個同學借我的橡皮用,我遞給了他,被向老師看見了,她不批評那個同學,摁著我狠狠地訓,說我‘不堪造就’,‘表現不好’,‘是跟家庭影響分不開的,是有階級根源的,這樣下去是很危驗的’。她逼我承認錯誤,我覺得自己沒什麽錯,就一直站在那裏,不吭聲兒,她也不讓我坐下,一直站到下課。第二天,我去上學,就想起向老師說的那些話,想起她那凶樣子,又害怕,又難受,就猶豫著不想進教室,上課鈴響了,我就沒進教室,背著書包出去轉遊了。從那天我就沒再去。奶奶,求求你和爺爺,別再讓我去了,我打這不上學了,高小畢業,當個學徒就行了。”奶奶說:“小兒,你好糊塗。你連初中都不上,你爺爺,你爸媽能願意嗎?”陸伯言忍不住了,說:“亮亮,你才十三歲,正是上學的年齡,當什麽學徒?新社會不允許雇十六歲以下的童工。”晚上,周橋一家來了。周橋和陸國筠聽爸媽說了亮亮在學校遇到的這些事,兩人又震驚,又擔憂。周橋說:“像向紅這種素質的人怎麽能當老師?”陸國筠說:“你官兒當大了,不了解下邊情況。在學校裏,對政治條件不好的學生疏遠,歧視的老師可不是個別的。當然,向紅這樣的可能是比較過份的。”周橋對亮亮說:“亮亮,你得明白,讀書是為了學知識,長才幹,知識,才幹的獲得,人格的養成,是屬於自己的,是每個人一輩子的事。你現在這樣小,就放棄學業,讓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姑姑這些愛你的人痛苦,還害了你自己。你這不是很傻嗎?”亮亮點點頭,答應回學校上課。到了星期一,亮亮回學校了,老師已經不給上課了,學生自習溫課備考。亮亮憋了一股氣,拚命學,升初中考試考的成績不錯,是全年級第三名,姑父大姑說升初中不搞政審,他就報了本市最好的一處中學。但到發榜,沒被錄取。陸國筠到那個學校去問,人家答複道,這個考生功課很好,但政治條件很差,不過這還不是我們不收他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操行分是“4”分,我們規定隻收“5”分的學生。陸國筠又去找亮亮的班主任向紅,向紅說,你這個侄兒平時在班裏表現不好,還曠課十幾天,給他“4”分就是照顧了。考初中失敗,這個結果落到亮亮這個十三歲的孩子頭上,他一下被打懵了。看榜回來,不哭不笑,兩個眼直鉤鉤的,常常走神,發呆,發愣,盛上飯就吃,放下飯碗就走,跑到自己屋裏不出來,讓他出去玩兒,他說“沒臉見人”,跟他說話,也不願接言,問他話,隻是點頭或搖頭,最多蹦出一兩個字“是”、“不是”、“對”之類,晚上睡不好覺,小小孩子還失眠了。陸國筠說:“屈辱,失望,絕望,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太殘酷了,真為這個孩子擔心。怎麽辦呢?”晚上,陸伯言祈禱說:“上帝,我有罪,你懲罰我吧,別罰我的孫子了。”

亮亮的落榜和落榜後的情緒變化,讓祥雲裏陸家的人處在深深的焦慮之中.陸國筠到德惠醫院神經科,向科主任梁教授谘詢,梁教授說:這孩子現在的狀況是憂鬱症的早期表現,要抓緊想辦法兒緩解,耽誤了,孩子真的患上了憂鬱症,後果是悲劇性的—孩子基本上廢了,親人也要陪著他在痛苦中煎熬。陸國筠問:“怎麽辦?采取什麽措施?”教授說:“心病還要心藥治。他出現這種症狀的根源無非是,一升學失敗,二是想念媽媽,這兩個問題解決了,這孩子的病就沒大問題了。”陸國筠從醫院回來,就和周橋一起找了省教育廳一位副廳長—周橋的戰友—請他設法解決亮亮升學的問題,副廳長滿口答應,說:“孩子考那麽高的分數,應該錄取。我找市局的同誌去做工作。為了那個學校的領導好下台,可以讓他們先錄取了,再辦手續轉到國筠那個學校去。”周橋和陸國筠回來給兩位老人和亮亮說了,兩位老人很高興,亮亮卻一副無所謂、事不關已的樣子,說:“姑和姑爸為我走‘後門兒’了。”陸國筠識說:“孩子,這怎麽能算‘走後門兒’?你考試成績又不差。這隻能是他們把升學的機會兒還給了我們。”亮亮裂嘴笑了笑,沒吱聲—好像姑姑和姑爸為他辦這件事,還有他們那種特認真的態度,全都很可笑,是多此一舉似的。陸國筠看出亮亮情緒轉不過來,用了半晚上的時間,給邵一蘭寫了一封長信,說了從她走後直到最近亮亮的情況,請她把哥哥安撫好,抓緊回來一趟,最好在家多待一段時間。邵一蘭接到陸國筠的信,急得一夜沒合眼,她知道“憂鬱症”的嚴重性。天明起了床,剛上班就找嫲嫲院長說了情況,院長十分同情,說孩子的事是大事,讓她抓緊回濟南,還替她向衛生局打了報告,說不必急著回來,孩子好了再說。邵一蘭去農場見陸國棟,把實情告訴了他,陸國棟十分著急,催她快走,不必擔心他,他保證不會有什麽事情。亮亮什麽情況,抓緊來信。

勞改農場的馬車停在公社衛生院門外,護士小魏和青年醫生小高幫著把邵一蘭的行李包裝到車上。小魏和小高先上了馬車,邵一蘭在馬車跟前站著。院長和醫院的同事—從白發白須的老中醫到紮著馬尾辮的小護士—都站到大門外送她。邵一蘭心裏熱乎燎辣。院長說:“邵大夫,抓緊上車走吧,別耽誤了車。我跟小魏,小高說了,他倆把你送上火車再回來。”小魏把邵一蘭拽上馬車,馬車要走了,院長和同事們一連串地喊“邵大夫”,“邵姐”,讓她路上小心,祝她“一路順風”,邵一蘭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說不出話。馬車走了,邵一蘭咽聲喊:“院長,同誌們回去吧。”小魏和小高按院長吩咐,一直把邵一蘭送上火車才回去。邵一蘭坐到火車車窗前,看著兩個年輕人戀戀不舍地朝她招手,漸漸遠去,這才轉過身來坐好。她看著車窗外高凹不平的黃土坡,平鋪著的,斜掛著的莊稼地,一棵棵在風中艱難地,頑強地,孤零零地挺立著的沙棗樹,胡楊樹,還有跟黃土地一個顏色的莊稼漢,放羊娃。來大西北一年多了。她何曾想到,今生會來到大西北,在荒漠邊上,和口音,習俗完全不同的人一起工作,而且不知不覺間和他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公社衛生院的嫲嫲院長和同事們沒有因為她是勞改犯的老婆而另眼相看,他們用和城裏人不一樣的方式和語言關心和照顧著她。在這裏,她暫時遠離了那種讓人不寒而栗的“鬥爭”和沒完沒了的“聯係思想實際”的政治學習。當然,院裏也組織大家搞政治學習,不過就是讓一個小女孩兒用清脆的嗓音,道地的方言磕磕巴巴地念一段《社論》,院長發一通議論,然後就你一言我一語,離題萬裏地扯開了“閑篇”,院長也跟大家一起扯,有時會提醒大家說:“跑題了,扯遠了,快折回來。”滿屋人哈哈大笑,而時間已經到了,大家意猶末盡,談興正濃,也隻好伸伸懶腰,離開會場。邵一蘭原本就是與世無爭,與人無求的人,雖然這裏的物質條件簡陋到幾近原始,跟濟南的大醫院沒法兒相比,但她很快適應了這裏的工作和環境,也從工作中感受到了快樂,得到了從院長,同事到病號兒質樸的,少有功利色彩的友情。可是,現在,這一切,她必須棄之而去,連國棟也顧不上了。從接到國筠妹妹的信,她再也安不下心來,除了工作時間,她總在想著亮亮。夢中的亮亮有時滿臉驚恐,有時呆若木雞,見了她,竟視同路人。她幾次從夢裏哭醒。她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飛回濟南,飛到孩子身邊,她得回去救孩子。……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多,火車總算到了濟南老站。家裏收到了小魏、小高兩人發的電報,讓洪全來接她了。一年多不見,洪全更像大男人了。他輕輕地一提一拽把兩件大行李包背了一個,扛了一個,隻讓邵一蘭提兩個小包兒。邵一蘭說:“洪全真成大男子漢了,這麽大力氣。”洪全說:“當泥瓦匠練出來的。這還是飯食不濟哩,要是讓我敞開肚皮吃飽飯,力氣還要大。”邵一蘭在洪全後頭,一溜小跑兒地跟著,出了火車站,坐上了公共汽車。還是歪頭斜眼,搖搖晃晃,“克克喳喳”,像隨時都會散架兒的那種公交車,還是那種“格格登登”的馬路,還是那種顛得人頭脹,心慌,肉哆嗦,屁股疼的跑法兒。離開濟南一年多,老舊的街道,昏暗的路燈,熱悉但又覺陌生,她是一個女人,如今卻是一個漂泊在地遠天荒的大西北的“遊子”,“近鄉情怯”,快到家了,她的心在猛跳,她的眼在流淚。不知兩位老人家老成什麽樣兒了,不知亮亮我可憐的兒子怎麽樣了?到家了,爸媽,叔嬸,國筠一家都在。邵一蘭進了屋,滿屋人都站了起來,婆婆,嬸子,國筠,亮亮,明明,繼香表姐圍在她身邊,邵一蘭喊了“爸媽,叔嬸”,程兆菊抖抖嗦嗦地握著她的手,就著燈端詳她的麵孔,邵一蘭扶她坐下,程兆菊說:“那邊兒風大,沒咱濟南的水好,一蘭臉麵兒變粗拉了,孩子,你吃苦了。”邵一蘭終於控製不住,趴到婆婆身上,娘兩個抱頭哭起來。旁邊幾個人也在陪著落淚。陸伯言,陸伯川兄弟熱淚盈眶,相互看看,點點頭,似乎在說:讓她們哭吧,憋了一年了,想了一年了,把冤和苦都哭出來吧。亮亮在一旁呆呆地站著,邵一蘭抬起頭,用手抹去眼淚,看著亮亮,亮亮怯生生地,驚驚厥厥地看著她,邵一蘭一把把亮亮攬過來,眼含熱淚,說:“亮亮,我的好兒子,怎麽了,不想媽媽?”亮亮“哇”地哭出了聲:“媽媽”,像突然敞開了閘門兒,嗚嗚地哭起來。過了片刻,程兆菊說:“亮亮,別老哭了。你媽坐了兩天車,累壞了。讓她洗把臉,喝點水,讓你表姑給熱熱飯,讓她吃點飯。”周繼香遞給邵一蘭茶水,眼裏汪著淚,說:“妹妹,你喝點茶。”邵一蘭說:“繼香姐,你受累了。”邵一蘭洗了臉,吃了幾口飯,就給親人們說國棟的情況,大家聽了,都說虧了一蘭去把國棟救了,現在可以放心了。邵一蘭又說,國棟問題不大了,在農場衛生室,抽空兒正在寫一部醫學書,還讓我給他買書和資料。她給那邊兒說好了,要在家多待些日子,把亮亮的心情調整好了。那邊兒的領導和同事們都挺同情的,沒問題,也給縣衛生局報告了。我想過了,不白領人家的工資。周橋說:“別愁錢的事,有我們呢。”陳姝說:“你叔就要領到稿費了,到手就拿過來。”邵一蘭說:“我也不能閑著,還是要‘自力更生’。”陸伯川說:“一蘭,別想什麽‘自力更生’,你回來不容易,多陪陪你爸媽,帶好亮亮,這是第一位的。”從爸媽吃飯,亮亮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媽媽,明明低聲對媽媽說:“媽媽,亮亮老跟在舅媽身邊,怕舅媽再跑了似的。”陸國筠低聲說:“他想媽媽呀。小孩子應該在爸媽身邊長大,亮亮哥哥很小就見不到爸爸了,去年媽媽也離開他了,就像鳥窩裏的小鳥兒,大鳥兒回不來了,好可憐呀。”明明說:“不是有爺爺奶奶疼亮亮哥哥嗎?”陸國筠說:“爺爺奶奶是很疼他,但是那不一樣。爸媽對孩子的愛是沒法兒替代的。”明明轉轉眼珠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邵一蘭吃了飯,又跟爸媽說一陣話,就領著亮亮去南屋。邵一蘭問:“亮亮,我剛到家,你不喊媽,跟不認識媽了似的,怎麽回事?”亮亮說:“我常常夢見你。可是醒了就見不著你了。心裏特別難受。我在街上,看見小孩兒跟著爸爸媽媽在一起那個樣兒,就想哭。你剛來家,我是在想,是不是又在做夢。”這話又惹得邵一蘭落下淚來。

邵一蘭回來後,天天陪著亮亮,領他上公園,帶他上西門大街,大觀園買東西,和亮亮一塊兒去看電影,逛書店,在書店裏,邵一蘭給國棟買了幾本醫學方麵的書,給亮亮買了一些書。亮亮的情況有了好轉,但是不穩定。正好好的,突然就會發呆,眼直直的,不願說話,引他說話,也表現呆滯。在外邊遇見小學的老師和同學,或者從小學大門口走過,就慌裏慌張,趕緊跑開,來家後很長時間恢複不了。睡覺不好,老說夢話。邵一蘭又帶他去讓梁主任給看,梁主任給檢查了老大會子,安排一個護士帶亮亮出去轉轉,單獨對邵一蘭說:“小邵,你是好樣兒的。院裏不少人同情你和國棟,對你很佩服。當然誰也幫不上忙。你這個孩子,他姑帶他來找我看過,情況我很清楚。孩子受傷害很重。像他班主任對他的態度,作為一個孩子,他很難理解。接二連三出現的問題,對他刺激太大,已經到了像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所能承受的極限。你在家,他受了委屈,可以跟你說。你臨走,反複囑咐他別給爺爺奶奶惹事,他受了再大委屈,回來也不講,又沒別人可講,長時間憋在心裏,能不出問題嗎?是心理上出了問題,發展下去,會成為憂鬱症,再嚴重些,也可能會精神分裂。不是嚇唬你。怎麽辦?好好調整,現在還來得及。我跟你說些辦法兒,提些建議。一是多和他交談,引導他回想往事,聽他傾訴,別打斷他。當他說的時候,要隨便他說,不必忙著開導他;二是多和他講故事,天南海北,古往今來,誌士仁人,開擴他的眼界,慢慢讓他心胸開擴起來;再就是通過遊戲或者勞作,轉移他的注意力,消解他心理上的陰影。建議你先不要回大西北,在家待一年—至少半年,就在家陪他。雖然上學問題解決了,但也不忙著去上,先休一年學。因為功課和新環境的雙重壓力有可能加重病情,現在是十分脆弱的時段。實際上,我們就是解決亮亮的心理問題。但是現在,我們國家把心理學批判成是資產階級偽科學,據說在美好的社會主義製度下,人們不可能也不應該有心理疾患,如果有什麽想不開,那就是個人主義,資產階級思想。全世界也沒這種理論。實際上現在有心理問題的人比什麽時候都多。社會變動劇烈,鬥爭這樣嚴酷,人和人之間關係高度緊張,人人自危,大家都自設心理防線—更別說那些專政對象了—這種情況、心理上出現問題的人能少了嗎?為什麽有那麽多瘋子?心理問題不解決,嚴重了,瘋掉了。—小邵兒,今天我說了不少不應該說的話,出去不要講。另外,我給你提供個消息,院裏現在各科都缺人,退休的也有返聘的,你可以找你們科主任要求回來做臨時工,以後慢慢調回來算了。在那邊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邵一蘭跟爸媽說了梁主任的建議,請妹妹國筠開學後給亮亮辦休學一年的手續。跟亮亮商量休學的事,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聽之任之。邵一蘭去醫院找自己原先的科主任,要求來做臨時工。幾天後,科主任告訴她,科裏確實需要人,特別是你這樣的人,但院裏不同意。她壓低聲音說:“主要是常副書記堅決反對。他說,‘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把省院當成什麽地方了?說書場嗎?’”有同事告訴邵一蘭,常副書記在院裏大會小會兒,無論講階級鬥爭,還是講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總愛舉你們夫妻的例子。“七千人大會”後,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出現變化,院黨委書記提醒他,不要老舉陸、邵的例子,因為兩人在省院口碑不算差,常提他們,會讓院裏老知識分子心裏反感。他不服氣,說:“越有人反感越要講。這說明有人跟黨離心離德。鎮反,反右都是正確的嘛。”另外,不足為外人道的是,常副書記已經勾上了院裏一個死了丈夫的青年女工,填補了感情和肉體的饑渴,他自然不願邵一蘭回來惹惱那個女工—她偷看了他的日記,窺知了副書記大人內心的隱秘。回省院當臨時工沒辦成—邵一蘭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不過是俗話所說“有棗無棗打一杆兒”,她見街道上不少人家給火柴廠糊火柴盒兒,跟爸媽說讓媽去居委會辦手續,她要在家裏糊火柴盒兒,一個月可以有二、三十元錢的收入,讓亮亮一起做,還有利於他的康複。爸媽都不同意。陸伯言說:“一蘭,讓你幹這個,我和你媽會無地自容。”邵一蘭說:“爸,你就別顧這種麵子了。現在提倡勞動光榮,你還抱著士大夫的老觀念不放?我都不嫌難看,你們怕什麽?”程兆菊說:“一蘭,咱們生活沒什麽問題,咱不要大西北那邊的工資,你妹妹會幫咱,真用急了,咱還有東西折變。”邵一蘭說:“也不全是錢的事。我總不能在家閑著。再說,我和亮亮一起幹這個活兒,肯定對亮亮有很大益處。”兩位老人擰不過她,第二天早飯後,程兆菊去居委會以自己的名字辦了手續。過午,邵一蘭就從鄰居家借了三輪車,和亮亮一起到居委會領來了材料,娘兩個就在南屋幹了起來。邵一蘭當護士的手分外靈巧,幹活兒麻利,老太太也搭手幫忙兒,亮亮覺得幹這事挺好玩兒,幹起來很上心,一副樂此不疲的勁頭兒。陸伯言過來看了,心想亮亮好好的孩子,不去上學,在家幹這種不需要任何文化和技術的事情,心裏暗暗難過,但也沒什麽辦法兒。邵一蘭為了鼓勵亮亮,和他比賽誰糊的快,亮亮勁頭兒更足了。為了讓亮亮高興,邵一蘭常趁亮亮出屋的時候,把自己糊的放到亮亮那邊兒去,所以多數情況下,亮亮總能得勝。每次結果出來,“勝利”了的亮亮總是樂得又蹦又跳,歡呼著去向爺爺奶奶報告。邵一蘭一邊糊著,一邊給亮亮講故事聽,從中國的孔子,孫臏,屈原,司馬遷,文天祥,嶽飛,譚嗣同,秋瑾,到國外的伽裏略,貝多芬,愛因斯坦,居裏夫人,南美洲的玻利瓦爾,共產黨的革命烈士,講了一個又一個,媽媽講得聲情並茂,亮亮聽得津津有味兒。亮亮說:“媽媽,你是學醫的,怎麽知道那麽多曆史上的事?”邵一蘭說:“醫護,那是媽媽的專業、職業,可是,人不僅僅是從事一種職業,幹活兒領工資,吃飯,活著,人還要有精神,媽媽從咱們講的這些人身上汲取精神營養,媽媽就能做一個有追求,有原則,善良,忠貞,意誌堅定的人。”亮亮說:“媽媽,你從濟南大醫院去大西北,挽救我爸爸,就是這種精神,是吧?”邵一蘭說:“那還不隻是‘精神’,還因為感情,我和你爸,還有你,我們三個人是最親的親人,誰活著都是為了另外兩個人,誰都不能舍棄誰,誰也不能對不起誰。”亮亮看著媽媽,他覺得媽媽不但長得美麗,媽媽的心也是世間最好最好的。他明白了,媽媽為爸爸,為他,為陸家做的一切,都飽含著媽媽的精神,媽媽無私的愛。亮亮從媽媽講的故事中,懂得了,人活在世上,遭受挫折,磨難,受到冤屈,不論中國,外國,過去和現在,都是常有的事,就像天氣有風和日暖,也有風雨交加一樣,人遇到困厄,不幸,不能倒下,而應該堅強地麵對。媽媽說,拉丁美淋的偉大解放者動利瓦爾有句名言,“苦難是人生最偉大的學校”,亮亮想,我要把這句話記在心裏,和爸媽一起經曆苦難,要經受得住苦難的磨練。亮亮手上忙著,耳朵聽著媽媽永遠講不完的故事,心想,媽媽的精神世界多麽豐富,媽媽外表看上去柔弱,她的內心多麽強大,她對爸爸,對爺爺奶奶,特別是對亮亮,還有對她的病人的愛是多麽無私,博大,真誠。亮亮不小了,亮亮要學媽媽,做一個媽媽這樣的人。慢慢地,亮亮有笑容了,很少發呆了,說話也多了,雖然還沒完全恢複到先前那樣,但總算好多了。幹一陣活兒,他就拿出姑姑給他領來的初一課本,自己學習。星期天,媽媽就說,陸家小工廠放假,帶他出去遊玩,亮亮又活蹦亂跳了。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個月又一個月,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又快過年了。邵一蘭白天“工作”,晚上輔導亮亮學習,給國棟還有國群寫信,她習慣了這種生活。她不以為苦,跟孩子在一起,她苦中有樂。盡管她給孩子講的許多故事,展現了一個視野遼闊的,正義戰勝邪惡,真理勝過謬誤,光明代替黑暗的美好圖景,但她對自己,卻沒有,不敢也沒有可能想到什麽長遠的目標,因為她還有她的家人,自己並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的命運,被他人掌控著。她知道,她和她的家人包括她的孩子,是注定不會有什麽光明前途的。她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就像糊火柴盒兒,這批貨交上去,再開始下一批,隻能過一天說一天。她當下的目標簡單而實際,就是兩個字:“求生”,她能做的,就是用她柔弱的雙肩,支撐這個搖搖欲墮的家,讓陸國棟活著走出勞改農場;讓亮亮恢複好,去上學,先上初中,至於初中畢業,考高中還是中專,她都不敢想,因為她不知道三年後,是什麽政策,有沒有學校,是什麽樣的學校的大門會向亮亮敞開;她還希望公婆兩位老人保重身體,多活幾年,看到國棟出來,看著亮亮長大,簡單地說,一言以敝之,就是一家人都能活下去。就是這樣簡單的,直捷的信念支撐著她一步步往前走,一天天朝前奔。當她頂著炎炎烈日或者冒著凜冽的寒風,在居委會和自己家之間的石板路上,低頭,彎腰奮力蹬車,汗水浸透了的內衣緊貼在身上,臉先是曬紅了,慢慢變黑了,頭發亂了,像一砣雜亂的草,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名教授的女兒,省立護校的“校花”,高才生,穿著校服在街上翩然走過,引起世人稱羨,讚歎。如今,她不但精神上背負著也許相伴終生的重壓,連身體也挑上了重擔。陸伯言程兆菊夫婦見兒媳婦這樣,十分心疼。亮亮一顆少年的心天天被震撼著,感動著,暗想,一定要真正堅強起來。

一九六三年春天,周恒剛在老家安葬了奶奶返回部隊,在濟南落腳兒,去祥雲裏看望姥爺姥姥,在大街上遇見了邵一蘭和亮亮母子倆,一個奮力蹬車,一個彎腰撅腚推車爬一個斜坡兒,周恒剛被感動得落了淚,趕緊跑過去幫忙拉車。這天傍晚,國筠一家都來了,亮亮和明明像尾巴一樣跟在解放軍哥哥後頭,周恒剛像小孩子一樣跟他們一起玩耍,明明和亮亮,又和先前一樣追逐嘻鬧了,院子裏不時響起他們歡快的笑聲。亮亮的憂鬱症傾向消失了,寒假過後就要去育新中學上課了。因為亮亮的康複,還因為周恒剛的到來,這個家凝滯的空氣活泛,流動起來了,不隻是孩子,連大人也現出了罕有的笑容。程兆菊悄悄對周繼香和國筠說,你小姨來信了,她要從這裏路過,上齊州你學慧表妹那裏去。陸國筠和周繼香都十分高興,她們說,馬上就要見到這個“美人坯子”小姨了,好久不見,真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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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nky617 回複 悄悄話 隻有在公司的局域網才能登陸成功,而且隻能是cn境外的郵箱才能在這個網站注冊。如果在家看了文章,都不能及時給予評論。很敬佩作者,以強大的毅力堅持寫作、記錄,才讓後人有機會得以全麵了解曆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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