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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白,幹枯,稀稀落落,一寸多長的頭發—早就該剃頭了,但是天天出工,一直沒撈著剃—頂在程兆運半圓不圓的腦袋上,有點像搭了半截的鳥窩,那些散亂的,或直豎或打綹的毛發,很像一堆枯草。幹活歇著的時候,他躺在柴禾垛或者枯草叢裏,弄到頭發上的枯草,不仔細看,你會分不清哪是他的頭發,哪是枯草。黑乎燎拉的臉上,皺紋滿滿,橫的,豎的,斜的,歪的,交叉的,密密麻麻,稱得上“溝壑縱橫”,慘不忍睹,人又瘦,一張臉看上去像個酸棗核。腰也佝僂了,成了半羅鍋,虛歲才五十一歲的程兆運就是這樣一副模樣。他的老母親—暗樓程家程洪基的妻子,程兆運被過繼後認作母親—說:兆運是累的,愁的,餓的,才老得這樣快。還有一條兒,老娘沒說出口,就是嚇的。他膽小兒,土改前,他雖然是榆樹村大戶暗樓程家的東家,人說“錢是光棍膽”,他卻沒改了膽小鬼的根性。經過土地改革那個陣仗,他那家雀子膽更是徹底搐搐了。從土改到現在,他幾乎從沒敢在外人跟前抬過頭,揚過臉,即便跟後輩兒人說話,他也習慣性地彎著腰,耷拉著頭,時間長了,原本直立兒的身板兒就成羅鍋了。這是麥收前的一天,他在打石頭工地上幹活兒。太陽西墜,還剩半杆子高了,管事兒的人喲喝“收工”,他說,大家都餓著肚子,早散一會兒,比在工地上死靠,硬挨乎,磨蹭,不出活兒還好;再說,現在各家都有自留地了,大家回去還能上自留地裏忙活一陣。程兆運聽到收工命令,最後一個放下手裏的打石頭家什兒,站起身,跟在大家後頭下山,他在從半山腰工地到山跟兒這一段像羊腸子一樣彎曲,幹河灘一樣崎嶇的小路躬著腰,慢吞吞地走著,跟在當莊兒一塊來出夫的幾個人後頭。上工,他總是搶在前邊走,下工,他總是縮在後頭—他怕當幹部的挑毛病。離開工地沒多大會兒,他就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邊,一個人擦擦都都地走著。他被大隊和生產隊派到村西七、八裏的樂平莊棋盤山采石場工地打石頭(公社蓋大禮堂用),已經半年多了。老百姓對被派到村外幹活仍照老習慣叫作“出夫”,程兆運是他們隊的老民夫,隻要有這種任務,一般都會派他。因為他好支派,無論讓他上哪,幹什麽活兒,他都會痛痛快快地答應“是”,“知道了”,而不會說“不”,不像生產隊裏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敢跟隊長反強,講價錢。再就是,無論派到哪裏,隊長都放心,他幹活都不惜力氣,絕不會惹事生非,不會因為調皮被公社退回來。時值荒年,莊戶人都不願出夫,特別是在本公社幹活兒,因為要帶一頓中午飯,但家裏往往沒飯可帶,總不能帶地瓜秧兒糊塗吧。大家都愁這事兒,程兆運自然也愁。但他即使愁,也不敢說不去。他覺得出夫,總比被派幹“義務工”好,因為出夫,生產隊按棒勞力給記工分兒,而幹“義務工”,是對四類分子的一種歧視性,懲罰性的“任務”,白幹活,不記工分。當然,分派給他的在本村掃街,冬天掃雪那些固定的“義務工”還是要完成的,那就隻能靠一早一晚抽空兒幹了,多半是守信幫他幹,或者替他幹。於大牛見程兆運幹義務工少了,說:“讓程兆運出夫,倒便宜他了。”就想了個辦法兒,把村裏幾戶軍烈屬家出糞坑的活兒派給了他,讓他陰天下雨不上工的時候兒完成,程兆運連忙應了下來,爺兩個隻好在下雨天別的勞力睡大覺,打撲克的時候,到那幾戶家冒雨出糞坑,弄得一身水,半身泥,渾身糞。老太太偷偷說:“真是訛死人不抵償啊。”程兆運說:“娘,可別說這話,讓人家聽見了,了不得。”老娘看看兒子嚇得那樣兒,歎口氣,不作聲了。老太太知道兒子膽兒小,解放前,聽說打仗,過隊伍,來土匪,他就嚇得鑽床底,臉幹黃,嘴唇哆嗦,說話不成綹兒了。土改,他跟江家少東家一個台子上挨鬥,那江家小子硬是活汁拉的讓村裏人給砸打死了。他嚇得尿了褲子。那一場把他膽子嚇破了。他怕人家整他,更怕給老的惹不素靜,也怕連累孩子。可憐這兆運親大大死得早,跟著寡母長大,覺得自己處處矮人一頭,膽子自然大不了。村裏土改,他親娘見自己兒子上台挨鬥,心裏難受,去找土改工作隊,要把兒子從暗樓程家要回去,工作隊和於大牛不願意,說,不搞土改,他當少東家,搞土改了,他再回去當貧農,沒那便宜事兒。他在暗樓程家吃了這麽多年的剝削飯,能吐出來嗎?兒子戴上帽子後,掃大街,上旁人家出糞抗兒,讓幹部像罵自家小孩兒一樣罵來罵去,親娘有氣兒沒處出,長了氣鼓病,死了。臨死前對程兆運說:“小兒,是娘害了你,當初族長讓你上暗樓‘頂支’,你不願去,我找了張半仙,讓他掐算,他說你命裏有財,財在東北方向,正是暗樓那一片兒,我就應下來了,把你生生地推火坑裏了。”程兆運說:“娘,不怨你,這是變社會變的,戴上帽子,也不擋吃不擋喝,又不是下大獄,罰勞改。幹些掃大街那種活兒,還積陰德哩。”娘說:“小孩兒們跟著受罪啊。”程兆運說:“守梅長大了到外頭找個婆家,守信定了娃娃親了,幹莊戶,能找上個媳婦兒就行了。人家文件上說,五年以後,地主分子表現好的,摘了帽子,就跟別的老百姓一樣了。”他親娘是眼裏含著淚,裝著一肚子心事“走”的。從土改到入社,一個“五年”過去了,經過了大躍進,人民公社,大饑荒,又一個“五年”過去了,給地富分子摘帽的事兒連影兒也沒有了,戲匣子裏廣播的,來村的公家幹部,村裏於大牛這些幹部張口合口是“階級鬥爭”,“四類分子”“人還在,心不死”,程兆運想,一定是外邊兒有四類分子搗亂破壞,把上級惹惱了,讓他這樣老老實實的“分子”也跟著倒黴,好人讓孬人拐帶了。程兆運不做摘帽子的夢了,他的頭耷拉得更低了,腰彎得更狠了,他知道,這輩了也甭想出頭兒了。他處處小心,怕給自己的過繼母親惹禍端。老太太快八十歲了,從年輕經的事兒多,心大,土改以後,有濟南三閨女家接濟著,吃穿不愁,也沒遭多大罪,身子骨兒還算硬朗。土改那陣子嚇得病了一大場,後來守梅嫁到東北去,老太太舍不得,又病了一場,都闖過來了。近幾年,自己家裏,過繼兒子受苦受氣,她心疼,濟南三閨女家外甥,外甥女兒接連出事兒,她心裏老掛掛著,難受得吃不好,睡不安,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從頭年冬天躺下,起不來了。指望開春兒會好起來,誰料更不行了,眼看上氣不接下氣兒,不知道還能撐多少日子。……程兆運就算在外頭幹著活兒,心裏也一直惦念著老娘,這些年,他在世上有三個念想,一是給老大太養老送終,畢竟他十幾歲就過繼來了,老太爺,老太太,姐妹們待他跟親的一樣,他在這個家裏當家管事,娶妻生子,如果沒有“事變”,他就堂而皇之地成了暗樓程家的大東家了。程兆運是有良心的人,雖然家業已蕩然無存,他隻落了個“地主分子”帽子,但那不是老的的事,他必須當好暗樓程家的孝子。二是他老婆葛氏有哮喘病,他怕她有個好歹,他這個家就完了,隻要有一點辦法兒,他就得好好給她治病,調養。葛氏雖然為人小氣,對姊妹們有點計較,但沒什麽大的過處,這些年來,跟著他也受苦了。還有守信的親事,他慶幸土改前給孩子定了娃娃親,女家是江廟村姓江,姑娘叫江小英,土改以後,女家沒說過“別的”話,小英和守信兩人從小就常見麵,互相有感情,看來這門親事散不了,過個年把二年,把他們兩人的婚事辦了,再拉扒兩個孩子,他們這一門兒就後繼有人了,這是他這輩子第一位的,最重大的目標。比起這件事,其他都是次要的,是從屬於這個目標的,所以,什麽苦他都能吃,什麽屈他都能受,任何淩辱,他都能合合眼,挺挺脖子,咽下去,他念過私塾,學的《四書》、《五經》都忘得差不多了,但還記得“小不忍則亂大謀”這話。他對任何人都陪小心,從不跟人反強,“抬杠”,啦呱兒,他不和人“戧茬兒”,即使對方是個孩子或他的晚輩兒,也是如此。他不具備跟人爭高低的資格。前兩年,有一次在二姐家,桌子上有張紙片,上邊是二姐家孫子,上中學的恒順寫的字。寫的是:“老馬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它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裏扣,它把頭沉重地垂下。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淚隻往肚裏咽,眼前飄來一道鞭影,它抬起頭來望望前麵。”他問恒順:“端陽,這是寫的什麽?”端陽說:“這是一首詩,是我默寫的。”他問:“詩,我學過,不是五言、七言嗎?還講究對仗,押韻。”端陽說:“你說的是舊體詩,現在也有寫的,毛主席寫的就特別好。這是新詩,是新文化運動以後,新派詩人跟外國人學的一種詩歌樣式。這首詩是一個叫臧克家—是數得著的大詩人,山東人—寫的。”程兆運說:“小兒,你給我講講,這首詩是啥意思。”端陽就一句一句地對他講了這首詩,末了還說:“作者寫這首詩的時候,是舊社會,他同情勞苦大眾,寫的是一匹老馬,實際上寫的是勞苦的人,為他們叫苦,鳴不平。”程兆運覺得這老馬真可憐,作為一個使了半輩子牲口的人,他覺得人家寫得真夠味兒,真是那麽回事兒,他說:“端陽,我拿著這篇詩,回去好生咂磨咂磨。”端陽腦子裏不由想起文學為人民大眾,吐人民大眾心聲之類的說法兒,說:“拿著就是,我就是默寫著玩兒的。”他回到家,拿出來看,兒子守信問:“大大,你看的什麽?這麽有癮?”他說:“是一篇詩,端陽抄的。”程守信拿過去看了一遍,心裏怦然一動,他覺得他大大就像這首詩裏寫的那匹老馬。實際上,程兆運也覺得這“老馬”,就是寫的他,隻是他不敢這樣說,因為他不是“勞苦大眾”,他是“地主分子”。他過繼到暗樓程家,成了少東家,但總是跟長工,短工一樣幹活兒,有人就說,暗樓上不是過繼個兒子,是過了個長工頭兒,是頭領墒的牛。”土改以後,他當了地主分子,真的成了一頭會說話的牲口,這二年,程兆運覺得自己這匹“老馬”真的老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一年不如一年了。老的快,力氣也不行了。最明顯的是,命賤,身子骨兒卻“嬌貴”了,不擔事兒,愛鬧毛病了。頭些年,口渴了,他趴到水桶上,“咕咚咕咚”灌一肚子涼水,吃東西,生的冷的,涼的熱的,陳的剩的,好的賴的,他不挑不揀,“風卷殘雲”般往嘴裏送,啥事兒也沒有。娘說:“兆運這肚子,吃生鐵也能化了。”近幾年卻不行了。常不常地就肚子疼,拉肚子。今天早晨,他喝了兩碗地瓜幹子地瓜葉子糊塗,又帶上兩個菜窩窩頭,也是地瓜麵兒和地瓜葉子做的,這是他帶的在工地上吃的晌午飯。他“家裏的”硬把那兩個菜窩窩頭拿回去,給他換了兩個玉米麵兒餅子—這是專給老母親做的“好幹糧”,葛氏說:“菜窩窩長毛了,你吃了怕會鬧肚子,晌午讓守信吃,他年輕,潑實,吃了沒事兒。”程守信說:“這餅子還是得讓咱娘吃。”葛氏說:“這幾天咱娘吃飯少,這兩個餅子也烙了兩天了,你吃了吧,我晌午另給咱娘烙新的。你別操心了,快帶上走吧,去晚了挨難看。”他心疼兒子,趁葛氏出了屋,悄悄把玉米餅子放到笸羅裏,用絨布蓋上,帶上那兩個菜窩窩頭就來上工了。吃晌午飯的時候,他拿出窩頭聞了聞,一股酸黴味兒,掰開了,扯著很長很細的絲子,窩窩頭是真壞了,挨著他坐著的人看見了,說:“你帶的窩窩頭,都那樣兒了,還能吃?老頭子不要命了?”有個青年說:“學校裏老師講的,吃腐敗變質的食品,人會中毒。因為細菌在裏頭繁殖,把食物兒裏的營養都給分解吸收了,釋放出很多毒素,人吃了,得不到一絲營養,還有害於身體。”有人就說:“你老師那是沒餓著。咱莊戶人沒那麽多講究。甭管餿的,壞的,誰舍得扔?不都吃了?也沒見把誰吃死了。”程兆運說:“說得也是,不礙事。”說著就把那窩頭放到開水裏泡了泡,強捏著鼻子,強忍著幹噦,把兩個窩頭吃了下去。不吃也不行,他早就餓得直不起腰來了,吃完飯還得幹活兒,而且還不是輕來輕去的活兒,是打石頭,搬石頭,少使一點兒勁兒也不行。可是,過午上了工,不過個把小時的功夫—還真讓那小子說準了—他肚子就疼起來,不大會兒就開始拉肚子了,一趟趟往工地東邊一個崖頭下邊跑,工地上管事兒的人說:“懶驢上套拉尿多,怎麽程兆運跑‘茅房’這麽勤?”有人說:“程兆遠可不是‘懶驢’。他晌午吃了兩個長毛的窩窩頭,吃壞了肚子了。”人常說,“七尺高的漢子,撐不住三泡稀屎”,程兆運拉肚子拉得渾身沒點力氣,腿肚子溜酸溜軟,但他還是硬撐著幹活兒。一直撐到收工回家,中午給他講食品衛生知識的青年問他:“大爺,你行嗎?”有人說:“不行怎麽辦?你背著他?”程兆運說:“我沒事兒,在後頭慢慢走。你們該走多快走多快,不用等我。”下了山,來到平路上,當莊兒那幾個人就把他落了多遠了,又過了一會兒,就看不到他們的後影兒了,他一個人走走歇歇,好歹到了本村的地段兒了,他肚子又劇烈地疼起來,馬上就要拉,他趕緊奔到一個小崖頭跟前,蹲下就拉,拉完了,用幹坷垃和草葉子擦擦屁股,回到路上,在麥子地頭兒上,找塊石頭坐下,渾身酸軟。太陽快要落山了,溫潤的東南風吹過來,稀稀拉拉,跟香一樣又細又瘦的麥杆兒隨風搖來晃去,麥穗頭兒小得可憐,跟家雀子米似的,傍晚的風已經帶著涼意,但程兆運卻渾身是汗,肚子“咕嚕咕嚕”叫,心慌,他知道是餓得太厲害了,早晨吃了那麽點東西,中午那兩個菜窩窩吃了還不如不吃,又拉了一過午肚子,他覺得自已沒力氣走回家了。他看了看跟前的麥子,麥穗兒雖然小得可憐,但已經黃稍兒了,地頭兒上有不少麥穗兒讓人搓了吃了,地上全是麥糠,麥皮兒,他揪了一穗,搓了搓,麥粒兒已經“滿仁兒”了,隻是還挺青,他把十幾個青麥粒兒放進嘴裏,甜絲絲的,他想,餓得太難受了,揪點兒麥穗,搓搓吃了,再往家走。他覺得揪地頭上的麥穗不大好,就往地裏頭走了十幾步,看看四周沒人,蹲下,薅了幾十支麥穗頭兒,用兩個巴掌急急忙忙地搓,搓下麥粒兒來,吹幹淨麥芒兒,麥糠,把綠生生,圓乎乎的麥粒兒放進嘴裏,還真行,又壓餓,又解渴,他想,我也不能吃一些,就吃幾十穗,趕緊回家,這可算是偷人民公社的莊稼,要是被看坡的民兵抓住,一般社員要罰款,他這樣的地主分子,那可就是“破壞”,就不光是罰款了,那還得挨批鬥,挨打,敲著鑼遊街,他這樣想著,心一下“咚咚咚”跳起來,他趕緊搓,趕緊把搓好的麥粒兒往嘴裏送,他看看剛才薅的麥穗兒隻剩下七、八支了,心想,把這幾穗搓完,吃了趕緊走。正在這時,突然,他聽見人的腳步聲,又響起了一聲斷喝,清脆,稚嫩,孩氣,但又尖稅,嚴厲,凶狠:“程兆運,你這個地主分子,大壞蛋,竟敢偷人民公社的麥子!”這喊聲嚇得程兆運魂兒都沒了,渾身發抖,他抬頭看時,見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腳前放著草筐,手裏拿著鐮刀,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瞪得溜圓,黑瘦的小臉兒因為怒氣變得通紅,因為和階級敵人麵對麵鬥爭而興奮,他額頭上掛著大顆的,晶瑩的汗珠兒,他上身穿的小破白褂兒已經看不出白顏色,敞著懷,裸露著清晰可數的肋條,補著補釘的小褲衩上沾著泥土和草葉兒,光著腳丫子, 怒目金剛地站在那裏,男孩兒雖然瘦小,但因為正氣凜然,所以十分威武,蹲在地上的程兆運因為“做賊心虛”,而萬分驚恐,兩人僵持了兩三分鍾,程兆運定定神,抬起頭看那這小孩兒,認出這是住在莊西頭兒,他們家多少年的佃戶宋家的孩子,小名叫狗剩兒,大名叫宋玉柱,是村裏小學少先隊的大隊長,村裏開鬥爭四類分子的會,他上台發過言,說話跟小鋼炮兒似的,他父親叫宋家財,是個很老實的人,宋家財的親兄弟被國民黨殺害了,所以他們家既是貧農又是烈屬,這宋玉柱可算是“根正苗紅”,前途無量的好孩子。因為土改前,宋家一直租種程家的地,宋家財常來程家幹活兒,按莊鄉輩份兒喊程兆運“哥”,兩人比較要好,他兒子上台批鬥過程兆運後,宋家財在街上遇見程兆運,很不好意思,囁嚅著說:“兆運哥,那天狗剩兒上台,是大隊和學校讓他講的,回去讓我罵了一頓。你別怪意,咱還是好弟兄。”程兆運忙說:“孩子做得對,講得也好,這孩子大了準有出息,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哩,哪會‘怪意’?你可不能嫌他,家財,不能老腦筋了。”……程兆運想,得趕緊求告這個孩子,把自己放了,要不,非倒大黴不可。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狗剩兒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他畢竟是個孩子,麵對的是個大人,而且是階級敵人,而從小所受的教育讓他知道階級敵人都是凶殘、狠毒的—驚厥地問:“你要幹什麽?”程兆運看出來孩子怕挨揍,趕緊說:“我什麽也不幹,狗剩兒兄弟—按輩份,狗剩兒應該喊程兆運‘大爺’,但是社會地位低賤的人應該矮三輩兒,程兆運情急驚慌之下,為了討好這個孩子,竟脫口而出喊他“兄弟”—你看看,”他指指腳底下的一小堆兒麥芒,麥糠,“我拉肚子,幹活回來,餓得走不動了,搓了二、三十穗青麥子吃,”他又解開褂子扣子,還把褂襟下邊兩個口袋翻過來,甚至解開褲腰帶,讓狗剩兒看,說:“兄弟,你看了,我身上一個麥粒兒也沒有。社員們在坡裏幹活兒,不都搓青麥子吃嗎?好兄弟,哥求你了,放了我,行吧?”程兆運可憐,可卑的樣子消除了狗剩兒的恐懼,他往前邁了一步,厲聲說:“程兆運,狗地主,舊社會,你剝削、壓迫窮人,現在,你還不老實,偷盜人民公社的豐收果實,快點,把你腳底下的麥芒,麥糠糊拉起來,裝你口袋裏—這是你偷盜的罪證,跟我上大隊!”程兆運嚇壞了,渾身抖得更厲害了,像是在篩糠,地主分子偷盜公社莊稼是很嚴重的罪過,要是跟這孩子上了大隊,今晚上就得上台子挨鬥,又得讓於大牛手下的幾個打手揍不輕,……怎麽辦?趕緊跑了吧,這會兒大隊部也沒人,這孩子回到家,他爹娘一準會攔住他,不讓他上大隊,他趕緊跑回家,興許這事就壓下了,程兆運這樣想著,像從獵手身旁掙脫的野獸一樣,兩步從狗剩兒旁邊竄過去,狗剩兒伸手抓他,沒抓著,程兆運撒開腿,幾步跑出麥地,不敢走回村的大路,回頭向南,沒多遠是一條幹河,他跑到河崖裏喘幾口氣,在幹河溝裏跑一陣,拐向另一條小路,跑回村,回了家。太陽早落了,天快黑了,他跑進家門兒,心快跳出了胸膛,衣裳被汗水浸透了,像水洗的一樣,葛氏正在灶屋裏做飯,被煙薰得不住咳嗽,聽見程兆運來家的聲音,忙出來,問:“怎麽回來得這麽晚?你看你,還呼呼地喘粗氣,早晨你到底還是拿了那兩個長毛的菜窩窩,吃了沒事吧?”程兆運喘幾口氣,他知道女人膽子更小,沒敢說搓麥子吃被狗剩兒抓住的事,隻說:“別提了,把肚子吃壞了,一過午拉了四、五泡了,從濟南拿來的治拉肚子的藥片兒還有嗎?我得趕緊吃兩片兒。”葛氏說:“不讓你拿那菜窩窩,你非拿,吃壞肚子了吧?不是小年紀了,不擔事兒了。藥片兒在咱娘屋裏抽屜裏,快去拿出來吃了。……你老不回來,咱娘問了幾回了。”程兆運進北屋,先壓住心跳,給娘說他“回來了”,又找出藥片兒吃了,心裏七上八下,盼老天爺保佑,狗剩千萬別報告大隊。
這邊程兆運像作奸犯科的逃犯一樣走坐不安,那邊狗剩兒的爹娘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狗剩兒放了學,把書本子一撂,水都沒喝一口,就背上筐,拿了鐮刀下坡割草去了。狗剩兒是他們家最大的孩子,懂事,勤力,放了學,隻要天還早,就去割草交給生產隊飼養院,換工分。可今天,眼看天黑了,孩子還沒回來,狗剩娘跑到飼養院兒去問,飼養員老範頭說:“這孩子到這會兒還沒來啊,我也正納悶哩。”天黑了一大會子了,狗剩還沒回來,戲匣子唱《國際歌》了,狗剩仍然不見蹤影。狗剩娘急得像瘋了一樣,宋家財心裏也發了“毛”,兩口子喊了鄰居十幾口子人,又找來狗剩兒的幾個同學,到小孩兒們割草常去的幾個地方分頭去找,夜很深了,天上星光閃爍,滿坡裏一片漆黑,幾條路上,人們扯開喉嚨喊著“狗剩兒,狗剩兒”,狗剩兒娘見孩子找不著了,嚇得腿邁不了步了,坐在莊頭上嚎啕大哭起來,狗剩兒的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都偎在娘跟前又哭著喊“哥哥”又喊“娘”,幾十口子人黑燈瞎火,大呼小叫,人們聲嘶力竭的,焦灼、淒厲的喊叫聲,狗剩娘母狼嗥叫一樣悲慘的號哭聲,狗剩兒弟弟、妹妹小羊羔兒“咩咩”哀叫一樣的嗚咽聲交混在一起在夜空中回蕩,讓人聽得頭皮麻沙沙的,覺得好嚇人,好淒慘,好哀傷。人們找到半夜,滿坡都找遍了,這狗剩兒竟像土遁或飛升了一樣,沒個人影兒。沒辦法兒了,人們隻好帶著狐疑各自散去。這一夜宋家塌了天,好幾個嬸子大娘陪著狗剩兒他娘,怕她出事兒。暗樓程家在村子中間,而宋家財家在村盡西頭兒,這晚上宋家沸揚翻天的狀況,程家沒人知道。程兆運來家後吃了藥片兒,肚子不拉了,挨乎著喝了一碗地瓜葉子糊塗,因為心裏有事,一邊喝一邊幹噦,好歹喝完,忙上床躺下了。他心裏仍放不下被狗剩兒逮著的事,雖然渾身酸疼,困得睜不開眼,但卻睡不著。院兒裏,街上有丁點兒響動,哪怕掉下一片樹葉兒,他也以為是大隊派民兵來抓他了,心立即“嘣嘣”狂跳起來,但每次都是虛驚。半夜了,沒有民兵或大隊幹部來敲他們家門,更沒人來抓他。他想,讓他猜摸對了,宋家財把這事兒按排下了,沒什麽事兒了,一場眼看落到頭上的大難像烏雲散去一樣消失了,程兆運鬆了一口氣,終於沉沉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護坡的民兵在西坡一片麥地的路旁水溝裏發現了狗剩兒的屍體。水溝裏存的是從黃河引來的澆麥子的水,狗剩兒泡在水溝邊兒上,仰臉朝天,身子下邊是塞滿了青草的草筐。程兆運跑了以後,狗剩兒急忙蹲下背自己的草筐,但是這天過午他割的草格外多,草筐被他裝得鼓鼓囊囊的,像母牛肚子似的,草筐太重,他力氣太小,肚子也餓了,他把筐背在脊梁上,站了好幾次,但站不起來,他舍不得把已經裝到筐裏的草撕下來扔掉一點,咬著牙,總算站起來了,趕緊撒腿跑,他要追上程兆運,抓住他,送他大隊部去,他甚至想到要在少先隊大會上給少先隊員們講這件事,用這個事例證明“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但可憐的孩子剛才低頭彎腰背起草筐的時候,沒看到程兆運已經拐了彎兒,朝另一個方向跑了,他還是沿著老路猛勁跑,跑了一、二十米遠,踩著了一塊石頭,被絆了一個趔趄,一腳沒踩穩,竟“泚溜”一下滑到路邊水溝裏了,他落水的地方恰巧是水比較深的低凹處,他仰倒在水裏,脊梁上的草筐墜著他,翻不過身來,而草筐裏的草被水浸泡,變得很重,狗剩兒死命掙紮,卻越掙紮越往下沉,他急喊“救命”,但是天已經黑了,沒有路過的人,沒人聽見他的呼叫,天越來越黑,狗剩兒越來越往下沉,因為嗆水,他不能呼喊了,慢慢沉了下去……可憐一個品學兼優,牢記黨和毛主席的教導,小小年紀就有很高的階級覺悟,愛社如家,嫉惡如仇,劉文學式的好少年就這樣抱恨而死了。
護坡的民兵急忙兵分三路,有人去大隊報告,另有人去告訴宋家,還有人留在水溝前守護。宋家財兩口子慌不擇路,來到水溝跟前,就要下去拽自己兒子,但被民兵拉住了,說:“不能動,要保護現場。”宋家財難過得碰頭打滾,他老婆哭得死去活來,不大會兒,顧青山,於大牛趕到了,兩人站在水溝跟前看了看,顧青山痛心疾首,說:“怎麽回事兒呀,怎麽會滑到水溝裏去呢?”於大牛說:“一定是被人推下去的,是階級敵人搞的。”兩個人往西走了一段路,發現不遠處麥地裏離路七、八米的地方,有幾十株麥穗兒頭被人掐了,地上有撒落的麥芒,麥糠,跟前有一大人一小孩兒兩個人的腳印,小腳印兒是光腳丫的,顧青山說:“看來這小腳印是狗剩兒的,不知道大腳印是誰的,狗剩兒的死和這個地方可能有關。”於大牛瞪大了牛蛋眼,氣哼哼地說:“我可以肯定,一定是有壞人偷麥子,被狗剩兒抓住了,偷麥子的人要跑,狗剩兒攆他,偷麥子的急了,把狗剩兒推到水溝裏淹死了,他自己跑了。”顧青山說:“別慌下結論,馬上派人向公社和派出所報告。”
公社黨委、公安派出所接到榆樹村報案,一邊向縣委,縣公安局報告,一邊派來了由公社幹部和公安民警組成的破案工作組,他們立即到現場察看,分析了案情,馬上通知全村男性成年人每人把自己正穿的鞋送到大隊,以便核對腳印,同時下通知召開全大隊社員大會。程兆運這天早晨聽說狗剩兒昨晚上淹死了,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作了大孽,就沒心去上工了,找帶隊的說拉肚子請了假,回來把葛氏和兒子守信喊到廚屋裏,把門關上,哭哭咧咧地把頭天傍黑兒在麥地裏和狗剩兒遭遇的事兒給他娘兩個說了,臨了說:“這下完了,我犯了人命案了。”守信說:“大大,狗剩兒是你推到水溝裏的嗎?”程兆運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怕他抓住我上大隊,就跑,他一把沒抓住我,我就跑了。我怕他追上我,趁他蹲下低頭 背草筐沒注意,沒走回村那條正路,向河溝子那邊跑,轉小路兒回來的。看樣子狗剩兒是慌著攆我,滑到水溝裏了。”葛氏嚇得臉臘黃,渾身哆嗦,話都說不成綹兒了,隻說:“我的娘哎,這可怎麽辦?”程守信說:“怎麽辦?快去投案吧,人家讓交上鞋對腳印,一對就對出來了,共產黨講‘坦白從寬’,自動投案,罪過能輕點兒。要是到社員大會上給抓出來,還不讓人家給砸打死?投案吧,照實說,反正孩子不是咱推水溝裏的,咱就是餓急了,搓了幾十穗麥子吃,能有多大罪?讓上級看著辦吧。”程兆運說:“不這樣也不行。就這樣辦吧。守信他娘,先別讓咱娘知道。”葛氏哭著說:“你快去吧。”
程兆運讓兒子守信陪著,去大隊辦公室找破案工作組和大隊幹部顧青山,於大牛,坦白、交待了頭天傍晚他在西坡麥地裏偷搓麥穗兒吃被狗剩兒抓住和逃走的情況,工作組的人聽了,感到這個小幹巴老頭兒說的跟他們察看現場所見情況是吻合的,他沒有撒謊,同時也覺得小老頭兒搓這點麥穗兒吃,本非大過,如果他是個一般社員,也就隻能是件事出偶然的不幸事故,隻好算了,但他卻是個地主分子,這就比較麻煩了,如何定性,怎樣處理,隻能由上級黨委決定,但無論如何,案子已經告破,他們都覺得鬆了一口氣。破案工作組的人經過商量,決定先把程兆運“銬”上,立即向公社黨委報告。一個彪形大漢警察伸開蒲扇般的大手,一下把程兆運拽到跟前,拿出一隻閃著青光的手銬“卡嚓”一聲鎖住了程兆運一個麻杆一樣的手脖子,把另一隻手銬鎖到窗戶欞上,嚇傻了的程兆運蹲在窗子下邊牆跟裏, 哭咧咧地問:“公安同誌,俺大大這就算抓起來了?不是說‘坦白從寬’嗎?俺坦白了,怎麽還這樣兒?”另一個警察冷笑道:“照你這說法兒,殺了人,隻要坦白了,就沒事兒了?”程守信急咧咧地說:“可俺大大沒殺人啊。”彪形大漢警察說:“你這小子囉嗦什麽?快走!”程守信不肯走,於大牛瞪圓了牛蛋眼,惡狠狠地說:“程守信,怎麽?你想陪著程兆運老家夥一塊兒進局子?快滾!”程守信隻好離開大隊部,在大隊部外頭蹲在柴垛跟前等著。顧青山對本村烈屬,貧農宋家財的大兒子,那麽好的個孩子這樣死了,心疼得要命,對在這饑荒年月村裏出這種事情感到痛心,對事情居然出在程兆運這麽個老實人身上,心裏替他惋惜,覺得他可憐,心想程兆運啊,怎麽這種事讓你攤上了呢,真是個倒黴蛋啊。當然這隻能是心裏話,不能跟任何人說。於大牛見程兆運主動來投了案,心裏暗自高興,從剛看到事發現場,到破案工作組來村,他一直堅持這事是階級敵人搞的,現在,程兆運的自首證實了他的判斷,這會讓公社領導覺得他覺悟高,有水平,但同時,他也感到有些遺憾,這狗剩兒分明是自己失足落水的,所以這件事還不大夠“水平”,不大“典型”,但無論如何,這事是階級鬥爭的表現,總是錯不了的。他得意地對顧青山說:“怎麽樣,老顧,讓我說準了吧?我就說這一定是階級敵人搞的,果不其然。程兆運這老小子表麵上老實,見誰都低頭哈腰的,暗地裏這樣惡毒。狗剩兒是劉文學式的英雄少年,程兆運是害死狗剩兒的凶手。”顧青山說:“還是要實事求是。這事跟劉文學的情況不一樣。”工作組派人到方莊公社黨委報告了程兆運自首的情況,公社石副書記立即坐公安的摩托車來到了榆樹村,主持召開了破案工作組和大隊幹部聯席會議,決定:一、立即逮撲程兆運,送縣公安局;二、馬上向縣委報告此事件;三、石書記和大隊領導去宋家慰問英雄少年宋玉柱—狗剩兒的學名,石書記正式要求大家,從現在起,對英雄少年一律稱宋玉柱,不再稱其小名兒—的父母,商議追悼事宜;四、公社民政向宋家發放一百元慰問金;五、經大隊幹部於大牛提議,立即對暗樓程家實行抄家,看是不是藏有“變天賬”之類罪證。石書記表揚了於大牛同誌的階級覺悟和革命責任心,同時責成由於大牛帶隊進行抄家;六、近期召開榆樹村大隊社員大會,聲討、批判地主分子程兆運的罪行,開會時,爭取把程兆運押回來批鬥,如果辦不到,讓他的老婆和兒子上台接受批鬥。顧青山對抄程兆運的家和批鬥他的家人提出了異議,他說:“程兆運這人平時表現比較老實,接受改造,去他家抄家,恐怕不會抄出什麽東西,他母親八十多歲了,向死不望活的,去抄家,弄出人命來,就糟了。開鬥爭會,鬥程兆運的老婆孩子,不很恰當。石書記沒等顧青山把話說完,就打斷了他,批評道:“青山同誌,你是建國前入黨的老同誌了,怎麽在大是大非麵前認識這樣模糊,態度這樣曖昧?我們的老貧農、烈屬家的孩子在對敵鬥爭中犧牲了生命,你居然對階級敵人表現出‘婦人之仁’,心慈手軟,這是要不得的。”顧青山聽石副書記說得頭頭是道,心裏也遊乎了,覺得自己可能是太“右”了,表態說:“我缺乏學習,覺悟不高,今後注意改正,領導看著怎麽好,就怎麽辦吧。”散會後,公安人員押解程兆運去縣公安局,他們把程兆運兩隻手銬在一起,讓他坐到摩托車車鬥子上,一個警察騎車,兩個警察坐在摩托車上監視程兆運,摩托車開出了大隊部,程守信站起來,哭喊“大大,大大”,程兆運喊道:“招應好你奶奶,……”摩托車快得要飛起來了,程兆遠的棗核兒臉在程守信麵前一閃就過去了,摩托車“抽”一聲就跑沒了影兒。程守信淚流滿麵,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方莊公社黨委向縣委匯報了榆樹村大隊英雄少年宋玉柱為保護人民公社財產與階級敵人鬥爭,英勇獻身的事跡,縣委廖副書記說:“這是在生產救災的形勢下,階級鬥爭激化的例證,要在全縣大張旗鼓地宣傳,要以此為活教材,教育幹部和群眾;要在全縣各公社所有生產大隊排查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對階級敵人要加強管製,對其中有現行活動的,該關的關,該判的判,該殺的殺。”廖副書記還指示,縣有關部門和公社,大隊要搞好英雄少年的悼念活動,安排好後事;公、檢、法要對害死宋玉柱的地主分子程兆運從快,從重,從嚴處理。縣委副書記牟永平提醒說:“宋玉柱的死令人痛心,要做好悼念和後事安排。但是要注意,宋玉柱是自己失足落水而死,不是程兆運殺害的,和劉文學的情況有很大不同,我們對這件事的處理和宣傳,要尊重事實,要講原則,不要講過頭話。”但廖副書記強調,“在這個問題上,關鍵是立場,要看大方向,要分大是非,要考慮形勢的需要,鬥爭的需要。”牟永平說:“處理問題還是應該實事求是,講究政策,慎之又慎,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啊。”寥書記說:“宋玉柱的生命不是人命嗎?事實是要尊重,但是事實也要服從政治,階級鬥爭就是政治,看問題要看實質,實質是地主分子偷盜公社財物,被少先隊員抓住後拒不認罪,公然反抗,導致了宋玉柱的死亡。我們就是要在宣傳上開展對階級敵人的攻勢,在處理上為宋玉柱報仇。”牟永平見廖書記一幅義憤填膺,義正詞嚴的架勢,覺得再爭下去會傷和氣,影響“班子”成員之間的團結,就不再爭論。牟永平清楚地知道,廖副書記知道他和案犯之間有拐著彎兒的親戚關係,所以有意表現得格外激烈,以反襯他牟永平立場有問題。縣委曹書記對牟永平說:“這件事確實是個階級立場問題,老廖站到了製高點上,永平同誌,你不要跟他爭執。另外,寥在地委有人,說話比較硬氣,我都讓他三分,先按他說的作宣傳吧,反正程兆運是個戴帽兒的地主分子,說輕說重都無所謂。本來就是敵我問題嘛。至於最後判刑,我們再跟公、檢、法的同誌研究。”縣廣播站按照縣委指示,當晚就開始了對此事的報道和宣傳,周恒順聽了十分震驚,找牟洪雲,讓她問她父親是什麽情況。牟永平對女兒說:“公安局對案子的結論是,宋玉柱的死與程兆運有關,但是程兆運沒有致死人命的‘故意’。”牟洪雲問:“那廣播裏為什麽說程兆運害死了宋玉柱,宋玉柱是劉文學式的英雄少年?”牟永平苦笑著問女兒:“閨女,你說,作為共產黨,這事該怎麽宣傳?”第二天午飯後,牟洪雲,周恒順,周恒剛三人在一起說這件事,周恒剛感歎說:“悲劇,宋玉柱和程兆運兩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周恒順顧不上發議論,他在想舅老爺的可憐樣子,老姥娘怕是闖不過這一關了,奶奶不知多麽難受哩。學習再緊,也得回家看看。
周恒順擔心的事已經發生了,而且更嚴重。程兆運被押走,守信回到家,給娘說了,娘立時暈了過走。守信把她抱到床上,好大會兒才蘇醒過來,一邊哭一邊咳嗽,上氣不接下氣,守信喂了她止咳藥片兒,又到堂屋去看奶奶。老太太睜開眼,問:“小兒,你大大幹活兒去了?你怎麽沒出工?你娘咳嗽得厲害,給她吃藥了嗎?”守信說:“俺大大出遠門兒了,隊裏派他去的,走的慌,來家跟你說,你睡著了,沒喊你。我出工了,家來拿家什。俺娘咳嗽,到麥口就厲害,我給她藥片兒吃了。”老太太問:“你大大出遠門兒了?上哪?多咱回來?”守信說:“上黃河西了,挖河,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奶奶歎了口氣,說:“你大大命苦,你爺爺和我把他害了。”守信說:“奶奶,別說這個了。”不大會兒,奶奶又迷睏了。程守信走出北屋。大大這回出這大事,闖下大禍了,守信雖然已經算是大人了,但是他不知道怎麽辦好,急得在院子裏轉圈兒。他突然想起來,二姑家繼香姐他小叔子在縣裏當副書記,找他說說,看有用嗎?無論如何,不能讓大大給那孩子抵命啊。他又想起,頭兩天,他給奶奶端水喝,奶奶說:“小兒,我做了個夢,這個夢下好。”他說:“奶奶,別胡尋思了,什麽夢啊,什麽好不好的?”奶奶說:“我夢見你爺爺了。我上坡給你爺爺送飯,你爺爺沒在咱家地裏,他跑到漫虛空裏去了,在那裏站著,腳底下身子旁邊有雲彩飄來飄去的。你爺爺說:‘孩子她娘,別挨乎了。別帶累孩子了。家是敗了,好不了了。咱是上了那敗家的冊子的,逃不掉的。都是那大妮子惹的事兒。她死了,沒讓她進老林,給她蓋的宅子也孬,她兒—那個小長蟲—嫌咱,恨咱虧待他娘,找算咱,先把風水給破了,這一出,那一套的,都是大妮子和她孩子的事。……’你爺爺說完,我想接言兒,想問問他,咱上了什麽不好的冊子,可一轉眼,你爺爺就不見了,我正想喊你爺爺,你大大從西邊過來了,沒好地跑,後邊有人攆他。他跑到一個大溝崖跟前,‘撲騰’跳下去了。我讓他爺倆嚇醒了,一身冷汗。小兒,你說這夢不好吧?”守信說:“奶奶,沒事兒,人家說,夢是反的,什麽事兒都沒有。”程守信想,看起來奶奶這個夢還真靈,這不禍事真的來了。過了一會,程兆蘭和她二孫子石頭兒來了,守信說:“二姑,你來了,我正想去找你哩。”程兆蘭說:“這邊的事兒,人家幹部沒人跟咱說。俺那一片戲匣子也不響了。石頭下坡幹活兒,聽社員嘰咕,來家跟我說的。你奶奶什麽樣兒?你大大的事兒她知道了嗎?”守信說:“奶奶一天喝半碗玉米糊塗,有時候啃兩口玉米餅子。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這會兒又迷糊了。俺大大的事兒沒告訴她,跟她說俺大大出遠門兒挖黃河去了。”程兆蘭和守信,石頭上了葛氏屋,葛氏見了程兆蘭,抓住她的手,隻喊聲“二姐”,就哭得說不出話了。程兆蘭才勸她幾句,聽見不知什麽人在外頭沒好氣地砸門,用拳頭“嘭嘭”地捶,用腳“嗙嗙”地跺,大門“哐啷哐啷”響,程守信趕緊跑去開了大門,從大門外“呼嚕”進來十幾口子人,於大牛領著,裏頭有兩三個白襯衣紮到西式長褲裏的人,是公社幹部,守信早飯後在大隊部見過他們,另外那些人是本村的民兵,都是跟於大牛兄弟特別緊,指到哪打到哪的人。程守信見這幫人來者不善,嚇得渾身發抖,結結巴巴地問:“於書記,有事兒?”於大牛瞪圓了牛蛋眼,大聲大氣地說:“沒事兒有屌功夫上你家來?跟你說吧,兩個事兒,一是大隊準備召開批鬥大會,你和你娘上台接受批判。”程守信說:“俺娘喘得厲害,怕去不了。”於大牛說:“少囉嗦,死不了就得去,你背著她也得去!”於大牛又說:“第二件事,公社工作組指示對你家進行搜查。”程守信問:“怎麽還搜查?搜查什麽?”於大牛說:“‘搜查什麽’?程兆運犯了滔天大罪,我們要搜查他的罪證。他有沒有‘變天賬’?趕快交出來!”程守信說:“大牛哥,他那個老實樣子,嚇死他也不敢想‘變天’,他能有什麽‘變天賬’?真沒有,我也交不出來。我求求你,俺奶奶俺娘都病著,起不來,別搜了。”葛氏,程兆蘭和石頭兒聽見於大牛說的話,葛氏蜷在床上,哆嗦成一個蛋,還一個勁撕心裂肺地咳個不止,程兆蘭說:“石頭兒,你在屋裏,看著你舅老娘,我出去看看。”程兆蘭站到東廂房門口,見於大牛帶著一大幫人站在院子裏,忙說:“大牛,求你了,程兆運犯了法,逮他,判他盡著政府。你奶奶八十歲的人了,有進的氣兒,沒出的氣了。你高抬貴手,別翻騰了,行嗎?”於大牛瞪圓了牛蛋眼,說:“少跟我來這一套。套什麽近乎?俺‘奶奶’?俺奶奶早爛沒了。北屋裏躺著個老不死的地主老嫲嫲子,我沒這樣的奶奶!同誌們,快點,按我剛才在大隊裏講的,分頭行動,挨屋搜查,翻箱倒櫃,徹底查!”程兆蘭趁於大牛在院子裏吆三喝四地分派隊伍,拽了程守信和石頭兒,顛著小腳兒,幾步邁上暗樓高台階,跑進北房東裏間屋,見老娘在暗影中,吃力地睜著窩在一堆皺紋裏的老眼,程兆蘭趴到娘跟前,說:“娘,村裏來人找點東西,你別害怕。”老太太說:“兆蘭哎,我耳朵還沒實聾,我都聽見了,兆運出大事兒了?人家是來抄家的。我知道要出禍事了,你大大跟我說了。……”老太太話音末落,於大牛帶著幾個人進來了,有人“咚咚”地跑著上了樓,有的在外間和西間翻東西,過一陣,上樓的人下來了,在外邊翻的也翻遍了,紛紛向於大牛報告:“於書記,什麽也沒找到。”於大牛說:“來,咱們翻東裏間屋。”幾個人闖進來,敞開櫥門,掀開箱蓋,把裏邊的東西全扯出來扔出來,倒出來,又拉開桌子抽屜,把裏邊的東西“忽拉”一下子全倒在磚地上。老太太躺在床上,兩隻老眼怔怔地看著,於大牛站到床跟前,對程守信說:“快點讓你奶奶起來,我們得搜床底下。”程守信看看程兆蘭,說:“二姑,你讓開,我抱俺奶奶。”說完站到床前,彎下腰去,兩手伸到褥子下邊,連褥子一起抱起了已經縮縮成個孩子似的老太太,程兆蘭在一旁給掖被子,石頭兒慌著搬了椅子讓程守信坐下。於大牛看著兩、三個個小夥子掀起床上的草褥子、毛氈、席子一陣亂抖,滿屋裏塵土飛揚,有人被嗆得咳嗽起來,於大牛連著打了幾個聲音奇怪的噴嚏,裹在被子裏像個大包袱似的老太太哼喲了兩、三聲,突然,氣若遊絲的老人歎了一聲,兩條細棍兒樣的腿挺直了,躺在守信胳膊上的腦袋歪到了一邊,守信嚇慌了,哭著說:“二姑,俺奶奶毀了。”程兆蘭掀開被角兒看了看,把手伸到老太太鼻孔下試了試,已經沒氣兒了。趕緊讓石頭兒把於大牛他們弄亂的床鋪好,對守信說:“趕緊放下你奶奶,看還能叫回來不。”程守信放下奶奶,程兆蘭哭喊:“娘,你別走,你快回來。”程守信哭喊“奶奶”,石頭兒哭喊“老姥娘”,哭喊聲響成一片。老太太枯黃的幹癟的像柿萼一樣的臉還帶著驚恐,眼睛還半睜著,眼角裏掛著一滴暗黃色的渾濁的淚滴,任她的孩子怎麽哭喊,她也聽不見了,她的“魂兒”去找她老頭子了,永遠回不來了。……抄家的人見死人了,都有點慌亂,有的人臉都黃了。於大牛強作鎮定,對眼前的情景視而不見,下命令道:“看看別的屋翻得怎樣了,搞完了就撤!”分在別的屋裏“翻”的幾個人把那些屋裏的櫥子,櫃子,桌子,床上床下挨著搜了個遍,弄了個底兒朝天,聽於大牛的命令在院子裏集合了,參加東廂房搜查的一個公社幹部拿了一個小學生作業本兒和一張寫了字的白紙,告訴於大牛,說:“在程兆運桌子抽屜裏查到這兩樣東西,於大牛接過小本兒和那張白紙,掀開本子看了看,說:“程兆運老小子小本兒上,爺兩個哪天幹什麽活兒,一天不落地記著,連他幹義務工也記到本子上,他想秋後算賬啊。”那幹部說:“也許他是為了把日子排起來才這樣記的吧,不管怎樣,帶回去吧。”於大牛牛蛋眼轉了轉,說:“哼,咱向上級匯報,就說老小子幹了義務工,把哪天幹的,幹什麽活兒,幹了多長時間都記著,準備跟共產黨算賬。”那幹部看於大牛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臉上沒有表情,心裏在想,別看這人禿頭疤瘌腦的,鬥大的字識不了半升,卻很懂得政治鬥爭的招術兒。於大牛又看那頁寫了鋼筆字的白紙,問那幹部:“這是寫的什麽玩意兒?”那幹部說:“這是一首詩,不知誰給他抄的。”於大牛說:“‘濕’?還幹哩,這是什麽意思?”那幹部有點不耐煩地說:“跟你說,你也聽不明白。不扯囉這個了。”於大牛把小本子和那張白紙裝到身上,說:“都帶回去,交到上頭去,這也證明咱翻他翻對了。”搜家隊伍撇下程家哭嚎的人揚長而去。過一會兒,程兆蘭停住哭泣,伸手把老娘半睜著的上眼皮按了下去,抹去她眼角兒上的淚水,說:“弟妹,別叫了,咱娘走了,叫不回來了。走了也好,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守信,趕緊去請族門裏的人來,商量給你奶奶發喪吧。”
莊西頭兒宋家更是塌了天。人們把狗剩兒的屍體抬回家來,一陣忙亂過後,大隊黨支書顧青山 和公社來的幹部趕來安慰宋玉柱的父母,幫忙商議追悼等事。找人給孩子理了發,洗了臉,到方莊請來了新式裁縫給做了裏外三層新的衣服,最外邊是學生藍製服,有人要按鄉俗給孩子戴那種瓜皮帽兒,但公社幹部說宋玉柱是少年英雄,不能戴那種帶封建色彩的帽子,所以最後還是帶了遮簷兒新式帽子。腳上穿了“洋襪子”,嶄新的千層底布鞋,狗剩兒娘邊流淚邊給孩子穿衣裳,被幾個女人拽開了,說眼淚滴到死者身上,到陰曹地府會不容易通過。狗剩娘看著孩子被人這樣裝扮,難抑的悲酸像一個大疙瘩堵在胸口:孩子長到十二、三歲了,從來沒穿過這樣的衣裳,一年四季沒穿過襪子,冬天掛搭著一雙破棉鞋,平日裏,一雙單鞋舍不得穿,總是裝到書包裏,進學校門兒才穿上,出了學校門兒,就脫下鞋裝起來,跟大人下坡幹活兒,自己去割草總是光著腳丫子,……狗剩兒娘邊哭邊念叨:“兒啊,你來世上走這一遭,活了這十來年,沒吃上頓好飯,沒穿身好衣裳,沒享一天的福,倒跟著娘受了多少罪呀。…孩子,你放了學出去割草,我掰了塊餅子讓你吃了再去,你趁我看不見,把餅子給妹妹吃了,自己裝了七、八片黴地瓜幹兒,到死還在身上裝著呀。……我的兒,你餓著肚子走的呀,娘對不起你呀,你死得冤呀。……嗚,嗚……”在場的人聽著狗剩兒娘的哭訴,無不傷心落淚。……人們把狗剩兒—宋玉柱裝扮一新,端端正正仰臥在靈床上,大隊幹部和工作組的人指揮著村裏的四類分子在院子裏塔了靈棚,宋玉柱從小沒照過像片,特地請方莊高小一位美術老師按宋玉柱的遺容畫了一張像掛在靈堂正中,第二天,公社黨委,管委,縣委,縣人委,團縣委,縣文教局,公社中心校的領導紛紛前來吊唁,慰問,本村小學的老師帶領小學生前來吊唁,公社通知本公社其他村小學的師生前來吊唁,……這樣的大忽隆,熱鬧的場麵讓宋家財夫婦更加痛苦。他們沒法兒相信這是真的,狗剩兒是個懂事,勤勞的的孩子,這天放學回來,背起草筐下坡割草,臨走還說:“娘,我一定能背回滿滿一筐草。”頭天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第二天早晨死挺挺的抬回來了。狗剩娘哭一陣就暈了過去,幾個孩子偎在娘身邊“哇哇”地哭,宋家財疼得往牆上碰頭,被人死活地拽住。破案以後,狗剩兒的一個叔伯哥和宋家門兒裏幾個愣小子對宋家財說:“不能饒了程家。”宋家財說:“怎麽個不饒法兒?程兆運不是讓公安逮去了嗎?”幾個小子說,俺幾個人到程家把鍋給他砸了,把他家砸個稀爛。”說完幾個人就往外走。宋家財搶先一步把幾個小子攔住,說:“別胡鬧了。狗剩兒是自己掉水溝裏的,不是程兆遠推下去的。我問公安局的人了,他們說,水溝跟前沒有程兆運的腳印,他朝南邊河溝子那裏跑了。”愣小子說:“那也怪他,他要是不搓麥子吃,也出不了這事。”宋家財說:“你在坡裏沒搓麥子吃?人不是餓嗎?再說,程兆運已經給逮起來了—依著我就不該逮他,可是,他是地主分子,一樣的事,他這樣的人罪過就大,人家上級的人說得一套一套的,咱也當不了上級的家兒。程兆運他娘病了不少日子了,他老婆也是個棺材瓤子,咱再上他家去鬧騰,還不得出人命?咱把程家的人都治作死,狗剩兒也活不了了。咱不喪那個良心。狗剩兒沒了,咱還得巴望別的孩子往上長哩。”程家老太太被抄家的人嚇死的消息傳來,宋家財連連跺腳,說:“老天爺,這叫什麽事兒哎。狗剩兒,我的孩子,程兆運幹把小老頭兒搓幾穗青麥子,你管的什麽閑事兒啊,給你個棒槌,你當針(真)認啊?…”暗樓程家商量完了給老嫲嫲發喪的事,程兆蘭悄悄對程守信說:“咱別光顧了自己難受,宋家財那邊兒咱得過去一趟,活支拉一個小子說死就死了,疼不死人啊,再怎麽著,也是莊鄉,老輩兒裏就不錯,共總也沒仇。土改那會兒,宋家財就沒說過咱一句話,更沒動你大大一指頭,咱得去一趟。”程守信說:“人家不揍人啊?”程兆蘭說:“不礙事。管怎麽說,這事跟你大大有牽扯,人家孩子死了,疼得慌,心裏有氣,真打人,叫人家打兩下,出出氣也不要緊。要是判你大大,還指望人家說句好話哩。”程兆蘭讓守信拿了“火紙”,跟著她,和石頭兒一起去了宋家。程兆蘭見孩子衣帽齊整地躺在靈床上,不由一陣心酸,眼淚跟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流。程守信在靈棚裏孩子遺像前燒了紙,鞠了躬,宋家財兩口子見程家來人,一時不知所措,不知說什麽好。程守信趴到地上給他們兩人磕頭,說:“叔,嬸,這事是俺大大引起的,他讓公安帶走了,我替他給你們賠罪。”程兆蘭也在一旁說賠情的話。宋家財說:“二姐,守信,我也聽說了,兆運哥讓公安給抓了,俺大娘也沒了。我說麽哎。我明情,暗樓程家是什麽人家,兆運哥是什麽人,咱兩家前世無冤,今世無仇,誰想出這麽個事。我聽人說了,兆運哥拉肚子,餓急了,搓了幾穗青麥子吃,這還算個事兒嗎?狗剩兒忒頂真,沒仇沒恨的,他這是怎麽了?這不是讓死催的嗎?……什麽也不說了,該著咱兩家倒黴。二姐,你放心,把孩子發送了,我上公安,把兆運哥要回來。……守信,回去給你娘說,我宋家財說到做到。良心不能喂了狗。”程家人來宋家吊喪,宋家財說這番話很快傳開了,有人說,這宋家財真是好人。有人說,他好是白好,那程兆運是地主,出了這種事,上級逮階級敵人逮不著哩,輕饒不了他。於大牛對宋家財嗤之以鼻,說:“宋玉柱他這個大大太沒覺悟。”顧青山說:“話也不能這樣說。宋家財說的也是實話。這不叫‘沒覺悟’,這叫心眼兒好,為人厚道。咱是當幹部的,得講實事求是,得滅火,不能扇風,不能‘看二形兒的不嫌局大’。”
當於大牛帶人在暗樓程家搜查的時候,程老太太的四女兒程兆萍正在來榆樹村的路上。她頭天正吃著晚飯聽見了戲匣子廣播程兆運的事,她立時愣在飯桌跟前,飯也不能吃了。娘家本來已經夠苦了,這下全完了。老母親撐不下去了。天明趕緊上榆樹村。她正收拾上榆樹村帶的東西,李存鎖來了。程兆萍問:“你怎麽來了?”李存鎖說:“我聽見喇叭裏廣播你娘家哥出事了,怕你難受,過來看看你。”程兆萍眼淚出來了,說:“存鎖,俺哥肯定是冤枉的。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實,多小膽兒,他連一隻螞蟻都不會踩死,更不會害死當莊本裏一個孩子。……唉,這下子這一家子完了,俺娘也活到頭兒了。”李存鎖說:“想開點兒吧,攤上了,沒辦法兒。如果你哥不是地主分子,斷不會鬧這麽大動靜兒。共產黨是專幹這種事的。好了,別那麽難過了,難過也解決不了問題。”程兆萍說:“我想明天早起上榆樹村。麻煩你給學增、學慧拍個電報,讓他倆回來一趟。”李存鎖說:“這樣的事,躲還躲不迭哩。老太太真沒了,倆孩子也別回來。他兩人到那裏,穿戴言行跟莊戶人都不一樣,多顯眼。不弄這事。盡量縮小影響麵兒。不能因小失大,明白我的意思嗎?”程兆萍點點頭,說:“可憐俺娘多麽疼這倆孩子,出了這種事,都不能到他姥娘跟前。唉,沒辦法兒。你說的對,聽你的。”李存鎖坐到程兆萍跟前,把她攬到懷裏,拍拍她,說:“兆萍,別難過,你難過,我心疼。”程兆萍趴到他懷裏哭了,過一會兒,她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如“梨花帶雨”,讓李存鎖愛得不行,就親了她一陣。程兆萍掙脫開他,說:“還不知俺娘什麽樣兒了,我心裏難受得死的份兒,咱今晚上不‘那樣’兒,行嗎?”李存鎖說:“別害怕。我是不放心你,過來看看你,一會兒就走。”程兆萍倒舍不得他離開,說:“我不是攆你走,我願意你陪我。”李存鎖說:“不行。我跟俺那口子說的是上坡裏轉一圈兒就回去。再說,我要是不走,忍不住老纏你。你好好歇歇,明天好上榆樹村。”……程兆萍在路上氣喘籲籲地走著。土改以前,她走娘家,總是坐大車或者小推車兒,最不濟也騎頭小毛驢兒。土改往這,不管多麽累,兩隻小腳兒多疼,她來回都是下步走。今天太陽格外“毒”,雖然頭上戴了草帽兒,她還是滿身的汗。她兩隻小腳兒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緊點打,她擔心老娘不知什麽祥兒了,恨不得一步邁進娘家那暗樓院兒。一邊走著,她又想起李存鎖昨晚來看她,這人心真細,知道疼人,也想得周到。倆孩子不回來就不回來吧。誰讓咱不擔事兒呢。……程兆萍進了榆樹村,還隔著老遠,就聽見從暗樓那裏傳來不是好腔兒的哭叫聲。程兆萍的心一下冰冰涼,老娘走了,可憐我早早地往這裏趕,也沒跟老娘見最後一麵。
榆樹村暗樓程家的禍事,讓村東五裏江廟村一戶人家陷入了焦灼之中,一家人鬧得不可開交。這戶姓江,解放前小有田產,土改劃成了富農成份。這家主人當年和程洪基一起到黃河西買過牲口,兩人交情甚厚,逢年過節互相“走動”,不是親戚,勝似親戚。這家主人有個孫女叫小英,比程守信小兩歲,一次,程兆運帶守信去江家,兩個孩子一起玩兒“過家家”,大人看著覺得有趣兒,程兆運見江家女孩兒著實可愛,就說:“你們這個閨女真叫人喜。”小英大大說:“你看著好,大了給你當兒媳婦兒。”程兆運說:“真事兒的?”小英大大說:“那還有假?真事兒的。”一句戲言,兩家真的作了親,像模像樣兒地找人“合”了“八字”,換了柬,兩家從此成了兒女親家,關係更親密了。從那以後,倆孩子到一起,還是玩他們的“過家家”,甚至讓別的小孩兒扶著像大人一樣“拜天地”。兩個孩子一年年長大了,守信老實,小英嬌羞,見了麵不好意思,但相互之間感情更深了。守信穿的鞋,鞋裏墊的鞋墊兒幾乎全是小英做的,姑娘還在鞋墊兒上繡上並蒂蓮,成對兒的鴛鴦之類的花樣兒,一針一線都是江小英無言的情意。農忙了,程守信就上江廟幫著幹活兒,逢到那種日子,江小英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格外甜美,走路兒都覺得腳不沾地兒似的。土改了,兩家都劃成了孬成份,兩個家庭的上空都陰了天,倆孩子心裏也跟大人一樣蒙上了陰雲。不過,地主、富農,都不好,有差別不過席上地下,兩家誰也沒嫌誰,親戚還是親戚。兩個年輕人都把對方當成自己一輩子的希望和依傍。那天晚上,戲匣子裏廣播了程兆運的事,江家人聽了都驚呆了,嚇愣了,覺得事情就像出在自己家,大禍臨頭了。小英大大急得跺腳,不住歎氣。小英娘哭天抹淚,不住念叨:“完了,這下完了,咱閨女可怎麽辦啊。”小英大大沒好氣地凶小英她娘:“你少哭哭啼啼的,讓外人聽見,報告了大隊,非拉咱去鬥不可。”小英娘嚇得不敢哭出聲了。小英哥哥二十大幾,長得人高馬大,說話聲音像敲鍾一樣,因為成份不濟,一直沒找著媳婦兒,天天急得心裏火燒火燎,有氣沒處撒。見大大和娘犯愁,小英躺在床上嚶嚶地哭,心裏煩,把腳底下一個礙腳的小板凳踢到一邊兒,“哼”了一聲,說:“小英這娃娃親,當初就不該定。就算定了,解放後也該散夥。”小英“呼”地坐起來,說:“哥,你別說那沒用的。當年,人家是大戶,咱上趕著人家,土改了,人家不行了,咱就跟人家散夥。咱還是人嗎?‘解放’?解放還解放著你了?大大,娘,什麽也不說了,我明天得上榆樹村看看,守信他奶奶,他娘身體都不好,還不知什麽樣兒了呢。”江父說:“妮兒,你不能去。按廣播上說的,程兆運這個命夠嗆能保住。程家這個門兒,你不能進了。這門親事,咱不能承認了。本來就成份不好,再出個殺人犯,三輩子也翻不過身來。那不是明睜大眼地往火坑裏跳嗎?本來娃娃親就不作數兒,從這不走動了,兩拉倒兒。”江小英說:“那廣播裏也沒說,那孩子是守信他大推水裏的,你怎麽就知道他得償命呢。這麽些年的親戚,說散就散了?人家家裏倒了黴了,咱就賴婚?要賴你賴,我反正這輩子不和程守信散。是火坑我也跳,我跟程守信在火坑裏做伴兒。我明天就上榆樹村,誰也別想攔我。”江父把煙袋鍋子朝桌子上猛勁一磕,“呼”地站起來,用煙袋杆子指著小英,說:“你敢去!你去了,就別想回來了。”小英瞪大了眼,說:“不回來就不回來。現在是程守信最苦,最難的時候,我就在那裏陪他。”小英大大氣得要脫下鞋底來抽小英,被小英娘和哥哥拉住了。第二天早晨,江小英扛了鋤頭要到生產隊裏幹活兒,江父讓小英她哥替她請了假,不讓小英出門兒,交待小英她娘看著她,說:“你要是讓這個妮子跑了,我要你的死的 。”江小英怕自己偷跑了,她娘會挨打,隻好呆在家裏。傍黑天,小英大大放工回來剛進家門兒,榆樹村程家來人送報喪帖,江父對來人說:“你把帖子捎回去吧。俺沒有這門親戚。”江小英聽見了,三步並作兩步趕出來,要去接帖子,送帖子的已經走了,江小英往門外跑,要去追送帖人,被大大一把拽住,“哐啷”關上大門,說:“反了你了!你敢出去,我把你的腿砸斷。我今天把話明說給你,我就算把閨女砸碎了墊欄,也不能讓她進程家門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