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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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38

(2015-04-14 16:17:07) 下一個

38

周恒順從縣城回家的路上,牟洪雲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揮之不去。想到她高考過後這段時間裏兩次摔傷都是因為他,覺得是自己害了她,讓這個本來生活中充滿陽光,和多數同齡人相比,像是在天堂裏一樣的女孩兒,陷入痛苦異常的境地。牟洪雲對他的愛,真可以感天地而泣鬼神,但是正像她夢中所見,他周恒順是個被無情地拋進激流而無人施救的溺水者,兩個相愛的人,一個在水中,一個在岸上,溺水者隻能聽天由命,漂流,沉浮,而絕不能把岸上人拖入水中,這就算是他對她的回報了。回到家,奶奶問:“小兒,小雲的腿摔得怎樣?”周恒順說:“她一不小心把上次摔傷的地方又摔折了,又重新接上,打了石膏,她沒法兒去大學報到,得明年另考了。”奶奶說:“這麽好個閨女,連二奔三地攤事兒。小兒,你倆的事兒?”周恒順說:“我跟她說了,俺倆沒什麽事兒了,就是同學,表兄妹。”奶奶歎了口氣,說:“沒事兒就沒事兒吧,咱這個樣兒,確實擔不起人家孩子。”周恒順說:“奶奶,咱以後不說她了。”奶奶看一眼孫子,一愣神兒,說:“好,以後咱不念叨她。”

這天傍晚,大認支書顧青山戴著草帽兒,穿一身汗跡斑斑的衣裳,肩上扛著鋤頭,站在周家門外大楸樹下邊,一邊摘下草帽兒當扇子扇風,一邊喊:“端陽,你出來,我問你個事兒。”周恒順趕緊跑了出去,說:“青山爺爺,家裏坐吧。”顧青山說:“屋裏熱,不家去了。哪天天涼快,下雨陰天的,再來看你奶奶。端陽,我問你,今年沒考上學,什麽打算?明年還考不?”周恒順說:“明年不考了,就在家當社員了。爺爺,往後你多指教。”顧青山說:“我一直說,端陽是個本份孩子。上了那麽些年學,罪沒少受,臨了,沒考出去,可惜了。不考就不考吧。有文化,有知識,在農村一樣有用武之地。”周恒順心想,一時沒看出來,哪裏是“用武之地”。顧青山又說:“現在有這麽個情況,咱村小學裏有個老師長了肝炎—都是叫饑荒鬧的,也不知哪來這麽多肝炎—沒法兒教書了,回家養病去了。養好了,還不知哪朝哪年,養不好,還不知怎麽著呢。公社通知,讓咱大隊在回鄉中學生裏,找個民辦教師。我尋思著讓你幹。我知道,憑你一肚子學問,教小學還耽著勁。身份不變,還是咱大隊的社員。隊裏記工分,標本生產隊同等男勞力的平均數兒,縣教育局一個月給五元錢。也就是夠出去開會,學習,買點麽兒吃,買個本子什麽的—比當大把抓的社員強那麽一韭菜葉子。我尋思著,頭一條兒,你能把孩子們教好了,二一條,你上了初中上高中,一肚子兩肋插的學問,天天砸坷垃,慢慢地,學問都給顛打沒了,可惜了。怎麽樣,端陽,願意幹不?”周恒順很感動,趕緊說:“爺爺,讓我幹,是對我的信任,我沒意見。可是我有點兒擔心,村裏會不會有人爭著幹?我聽說,大隊小隊有輕快活兒,能搶掉了帽子。我幹得上嗎?”顧青山說:“這是找人教咱本大隊的孩子,不是鬧著玩兒。得真有兩下子,沒有金鋼鑽,他誰也不敢攬這個瓷器活兒。這可不是有毛兒不算禿,剜到籃子裏就是菜的事兒。我在支部兒裏提出來,問題不大。”周恒順把顧青山送走,回家來,奶奶問:“你青山爺爺找你什麽事兒?”周恒順說:“他想讓我當民辦老師。”小杏兒正好來了,聽到這話,高興地說:“端陽哥,真事兒的?太好了,俺端陽哥當老師了。”周恒順說:“杏兒,別在外頭說,連叔、嬸兒也先別說。八字還沒一撇兒呢。人家大隊黨支部得研究,還得報公社批。”小杏兒說:“還那麽多囉嗦事兒?顧青山不是大隊書記,村裏最大的官兒嗎?”奶奶說:“他是書記不假,可是一些事兒他說了不算。他人太唯諾,擰不過於大牛。”

    當天晚上,周恒順把煤油燈芯兒撥得小些,拿出書來看。可是一時看不進去。顧青山跟他說的事兒,讓他有點兒受寵若驚。有那麽一瞬間,他十分激動,彷佛文學作品中常常出現的老書記,老黨員,老貧農就在自己眼前。他想,這是黨組織向他伸出漁暖的手,要對他關懷,培養,自己像一個孤苦的孩子,在感受著偉大的黨和貧下中農給他的溫暖和照拂。他暗自想,不能因為中學階段自己受到的挫折而對黨組織有怨氣,更不能離心離德。黨和毛主席領導中國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使國家得到統一,獨立,領導大家走社會主義道路,自已不能沉溺於個人得失,要跟上時代的步伐,要改造自己的小資產階級世界觀(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這個一直在貧困中煎熬的窮孩子,怎麽會成了“小資產階級”,怎麽就有了“小資產階級世界觀”,不過是領導和老師這樣講,久而久之,他也就覺得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的,勿需求證的,真真切切的自己就成了“小資產階級”,就具備了“小資產階級世界觀”,而且要不斷地,持之以恒地加以改造),要投身到貧下中農之中,投身到火熱的鬥爭—這會兒,激動中的周恒順有點忘乎所以,腦子裏浮現出領導講話,報紙社論常喊的口號,不知道怎樣“投身火熱的鬥爭”,“鬥爭”什麽,和誰“鬥爭”—之中,要像毛主席要求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要像劉主席要求的,做“黨的馴服工具”,社會主義大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你為高考落榜而喪魂失魄,說明你隻為自己著想,是患得患失,要從此下決心紮根農村,和貧下中農一起戰天鬥地,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現在黨組織要重用你,讓你當民辦教師,你不能辜負黨的信任和重托,盡管“八字還沒一撇兒”,但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兢兢業業,從頭學起,認真備課,把孩子們教好,即便是調皮搗蛋的孩子,也不嫌棄他,也不讓他掉隊,因為他們是未來的社會主義建設者,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周恒順這樣想著,他就端著燈,扒翻著找初中一年級的《算術》,高中一年級的《漢語》,他覺得這是他教小學一、二年級學生應該學習和準備的。奶奶被他亂醒了,說:“小兒,別扒翻了,天不早了,睡覺吧。”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小杏兒急匆匆地過來,對周恒順說:“端陽哥,早晨下坡,孫誌春喊住我向我吹,說他就要上小學當老師了。怎麽成了他了?顧書記說話不算話嗎?”周恒順頭皮“噌”地一聲,意識到他所擔心的事情出現了。奶奶說:“孫誌春就是孫二旺,於大牛的二小舅子 考了好幾年,好歹才上了個初中,去年才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家來不到半午,就當上了大隊團支書。從小兒調皮搗蛋,到這還像長不大的似的,天天滑滑溜溜,到處裏打轉趟鑼,有當民辦老師這種事兒,他還不搶?”小杏兒焦急地說:“端陽哥這個老師又當不上了?那可怎麽辦啊?憑什麽他們放著高中生不用,用初中生?”周恒順說:“等等看吧,著急也沒有用。”他分明感到,這事兒又“黃”了,下學後頭一個改善個人處境的機會跑掉了。……對這事,不但周恒煩太天真了,就連大隊書記顧青山也想得太簡單了,太樂觀了,太自信了。他本來認為讓一個公認學問好的高中畢業生當民辦教師,是理所當然,沒二話的事,沒想到在支部會上出了叉子。本村小學那個老師剛查出肝炎來,於大牛就把民辦老師的位子許給了他老婆的弟弟,回鄉初中生,大隊團支書孫誌春,顧青山和於大牛在支部會上,提出了不同的人選,爭執激烈,互不相讓。顧青山覺得自己的理由很充分,很正確,很有說服力,讓一個學問好的人當老師,保證把社員的孩子教好了,這是頂要緊的,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事,把小孩兒的學習耽誤了,是一輩子的事。於大牛對此嗤之以鼻,他說:“別說得那麽邪乎,別拿大‘媽媽(乳房)’嚇唬小膽兒的,說那麽懸乎幹什麽?不就是教個一、二年級嗎?認字,識數兒的人都能教。我就不信誌春教不了。”顧青山說:“教書這個事,可不簡單。都是教,教好教孬裏頭,可是差老鼻子事兒哩。我聽人家說,當老師的,要給學生一碗水,他自已得有一桶水。誌春他有這個本事嗎?他從三中剛回來沒幾天,你說叫他當團支書,我同意了,你看他天天扔球兒甩蛋兒的,撲不下身子幹點正事兒,莊稼地裏見不著他的影兒,聽說還喜歡招惹小妮子,社員們反映很不好。咱現在再讓他當民辦老師,好事兒都成他的了。社員們非指著脊梁骨罵人不可。”於大牛聽了這話更來氣了:“別聽那些人嚼舌根子。依著聽那些嚷嚷沒完。聽兔子叫還能不種豆子了?當團支書要搞宣傳,出黑板報,開展文體活動,開團員、青年會,得準備材料,誌春幹的事兒可不少。再說,就算他有些差差點點,他可是家裏三輩貧農,那叫根正苗紅,咱反正不能放著好貧農的後代不用,去用一個反革命的兒子吧?周恒順下學沒三天,就上小學當老師,社員就沒意見?都說他書念得好,誰見來?念得好怎麽沒考上大學?他是政治條件不夠格兒。國家招大學生,都不要他,回了大隊,咱倒讓他當老師,那咱是什麽立場?我聽公社石書記說,咱從程兆運家搜出來的那張紙上,寫的什麽‘濕(詩)’呀‘幹’呀的,可反動了。一中盧正人—就是江家老地主婆娘家侄子,土改來交江家浮財,後來又檢舉他姑父江繁祺的—還專門找我了解情況了呢。那就是周恒順小子給程兆運抄的。讓他當老師,他要是放毒,搞反動宣傳,咱可有責任。像他這樣的,就得把他摁到坰溝裏,低著頭幹活兒,什麽累活兒,髒活兒,給他排得滿滿的,見天累他個臭死,他就沒心思想曲曲彎彎的事兒了。讓他老實地改造思想,好活兒,輕活兒,不能讓他沾邊兒,要不然,他非翹尾巴,挲翅兒不可。就是不能讓他翹尾巴,挲翅兒!這樣才能證明咱們大隊黨支部是無產階級,貧下中農的戰鬥堡壘,我堅持我的意見,反對讓周家孩子當民辦老師.”顧青山明明覺得自己正確,但是,經過於大牛一陣強詞奪理,唇槍舌劍,而且句句緊緊地圍繞著黨的立場,路線,說這一通,倒弄得他張口結舌,好像沒理了,隻是說:“大牛,你反對周恒順當民辦老師是可以的,可是別胡亂說別的,什麽‘放毒’,‘反動宣傳’,‘翹尾巴’,‘挲翅兒’,你都胡扯了些什麽?周恒順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孩子,再怎麽說,也是團結對象,何必糟踐人家,往泥裏踩人家?”於大牛不耐煩地說:“要團結你去團結他,我反正看見他就夠了。怎麽辦?咱就讓誌春幹?”顧青山說:“我還是不讚成讓孫誌春幹,我怕他把小孩兒教瞎了。大牛,別強了,讓周恒順幹吧,我敢打睹兒,他一準能幹好了。”於大牛說:“看樣子咱們誰也不肯退一步,幹脆兩個人都報,讓公社批去,公社批準誰就讓誰幹。”顧青山無奈何隻好同意於大牛這個邪性辦法兒,兩個人拿著填了兩個名字的“民辦教師報批表”去公社找石書記。石書記聽他們說了兩人爭執不下的情況,石書記表態說:“選拔民辦教師那也得是政治標準第一。這個周恒順功課好,政治條件不合格,他不是程兆運的外甥嗎?這樣的人,學問再大,文化水平再高,也不能用。孫誌春不是你們大隊的團支書嗎?我見過,小夥兒蠻機靈的嘛。貧下中農子弟,就得用這樣兒的。一時教不好,沒關係,邊幹邊學,慢熳提高嘛。我出來幹革命的時候,瞎字不識,一腦袋高梁花子,這不一樣當公社書記?民辦老師總不至於比公社書記還難當吧。我跟公社中心校校長說一下, 讓他們重點幫幫他。不會有大問題。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吧,讓孫誌春當民辦教師,大隊團支書仍然兼著,反正在一個村子裏,也方便。當然了,我聽說這個孫誌春是大牛同誌的親戚,難免有人說閑話,說就讓他們說吧,我們做任何事情,想讓大家百分之百地擁護是不可能的,也不用前怕狼後怕虎的。‘親不親,階級分’,古人還提倡‘舉賢不避親’哩。”於大牛兩隻牛蛋眼直鉤鉤地看著石書記,眼光裏滿是佩服和感激,心想領導就是領導,分析問題一針見血,難怪人家說一級有一級的水平。他對石書記佩服得五體投地,還從心裏感激石書記,遇事總是傾向他,支持他。顧青山越聽心裏越涼,從頭頂涼到了腳後跟,兩隻手抱著頭,眼瞅著地麵,暗想,這當領導的到底是迷了那一竅了,那個孫誌春在村裏人眼裏就是個二流子,讓於大牛和石書記這麽圈兒彎兒地一說,倒成了榆樹村的“賢”人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兒呀。但是,顧青山是入黨多年的老同誌,沒什麽文化,說不出多少大道理,而且,受“黨性”的約束,他不能也不敢跟領導反強,隻能表示同意公社黨委領導的指示。就這樣,他們從公社回來,就宣布讓孫誌春在本大隊小學擔任民辦老師。社員們特別是家裏有小孩兒正在上一、二年級的,議論紛紛,說放著學問好的不用,偏用一個“二百五”,一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的貨,孩子讓這樣的老師教,算是白搭了。這簡直是胡鬧了。可是,莊戶人又有誰是敢“站著尿”的?他們從祖輩兒傳下來的處世哲學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是官清過民”,“縣官不如現管”,誰也不敢給當官兒的“頂牛兒”,“過不去”,怕被“穿小鞋兒”,給掐虧吃。他們當然怕孩子給耽誤了,但是誰也不肯挺身而出去找大隊幹部提意見,而是勸自己,天塌下來砸眾人,一人打虎,眾人吃肉,咱可不充能,也不是光咱個人有孩子上學,人家都不鬧,咱充什麽尿得高的? 而且他們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提也是白提,到時候兒,人家該怎麽著還怎麽著,人也讓咱得罪了—於大牛兄弟倆,還有孫家,一得罪一大片,說不定孩子在學校裏還會受氣哩,你說冤不冤?當上官兒的於大牛對老百姓的脾氣摸得透透的,他說不怕兔子叫喚,他照樣“種豆子”,是因為他知道這些“兔子”隻敢在私下裏跟知近的人對著耳朵瞎嘁喳,或者在自家被窩兒裏跟自已孩子的娘囔囔兩句,長長地歎幾口氣,背地裏罵兩句算完,他們不敢大聲大氣,明目張膽地“叫喚”。就這樣,大隊團支書孫誌春又人五人六地當上了本村小學的民辦老師。很快就傳出了他的不少笑話,他連漢語拚音都不會,常把漢語拚音跟英文字母弄混了。有個學生看《三國演義》連環畫,上麵文字說明有一句“劉備乃帝室之胄”,學生問“胄”字讀什麽音,他看了看,說“念‘胃’”,那個學生說,老師,這個字上邊不是個“田”字,上邊露了頭兒,成了個“由”字了,還念“胃”啊?他不耐煩地說:“你別看它露了頭,露了頭兒還念‘胃’,是古字不一樣的寫法兒。你小小的孩兒家知道什麽?”並且還說那學生“怎麽那麽些事兒?你比老師還強?比老師強還問老師幹什麽?”;學生們經常私下當笑話說:“露頭兒還念‘胃’。”有個學生學做減法兒題,粗心把數兒抄錯了,問孫誌春:“老師,我這道題,減數比被減數大,怎麽辦?”孫誌春不假思索地回答:“倒過來減。”這樣的老師,照當不誤。過了一段時間,顧青山在坡裏見到汗流浹背的周恒順,說:“剛下學不久,天又熱,歇歇著幹。”周恒順說:“謝謝青山爺爺關心。沒關係,總得有這麽個過程。哪一天,臉曬黑了,不脫皮了,手上不起血泡了,變成‘繭子’了,莊稼活兒也就學會了。幹麽說麽。”顧青山“嗚嗚嚕嚕”地說:“上回說的那個事兒,大隊上主要考慮你剛下學,需要鍛煉鍛煉,就先讓孫誌春幹了。你別當回事兒。以後碰上合適的機會兒,咱再安排。”周恒順早已從社員們的議論中,知道了那件事的原委,他平淡地說:“青山爺爺,你別說了,我都聽說了,你為我的事操心了。我感謝你。以後也別費心‘安排’了。‘安排’什麽恐怕也‘安排’不成,我就安心出大力,流大汗,當清社員吧。”顧青山不知說什麽好,隻抬手拍拍周恒順濕漉漉的光膀子,走了。

    民辦教師的落選,讓周恒順看到了他在村裏所處的人際環境的嚴峻甚至是凶險,這讓他寒心,也死了心,從此對“機會”之類的事情不再抱什麽希望,想起那天顧青山給他說了民辦教師的事,他當時的激動和興奮,對未來的憧憬,自己都覺得天真,可笑,傻,自作多情……現在想來,別說沒當成民辦教師,就是當成了,也用不著那樣如蒙皇恩,也不至於引伸出那麽多的“重大意義”。他看透了,雖然十分荒誕,但他真的就像身陷一個沒有圍牆的牢籠,走投無路,隻能在最逼仄的空間裏,出牛馬力,吃豬狗食,而且,還得準備這樣過一輩子。就是這樣,他也橫下了一條心,要拚命幹,他跟牟洪雲說過,他沒有逃避的權力。民辦教師落選之後,他想了幾天幾夜,下了決心,就是當牛做馬,也要做出類拔萃的牛馬,也要幹出個樣兒來。我不混,不“放牛小子熬日頭”,要珍重自己的生命,不虛耗光陰,白天幹活兒,晚上看書,寫日記。一經想好,想通了,他拚命幹,努力學,沒用多長時間,差不多的農活兒,都成了“把式”。學耪地,他穿個大褲衩子,人家歇著他也練,沒幾天,就耪得又快又好,自己耪到頭兒了,還回來給耪得慢的“接趟子”。秋收那段時間,他學會了砍高梁,還學會了最難學的揚場。秋耕,學會了使喚牲口,耕地,耙地。推小車兒往地裏送糞,上來他就讓人家把糞簍裝得滿滿的,彎下腰,推起來就上路,可是小車兒不聽使喚,東倒西歪,走不多遠就翻了車,他把車重新裝好,再推,很快,他就體會出了胳膊,膀子,腰身,兩條腿哪裏如何使勁,相互怎樣配合,協調,掌握了要領,排起小車兒來,“呼呼”地跑了。更怪的是,他家的自留地,也種的比別人強。剛開始,生產隊裏的老少爺們兒見周恒順下坡幹活兒,有時還帶本子書看,就笑他。有的說:“念了十來年了,還沒念夠,看那個,頂渴是壓餓?一肚子兩肋插學問,連個民辦老師都幹不上,念那個管屁用?要是我,早把那書呀本呀的扔灶火裏燒了它了。”但是,過了不長時間,他們就對周恒順“刮目相看”了,對他看書,也不說鹹的道淡的了。有的還說:“天天看,怎麽那麽迷呀,書裏頭說的什麽?你也說給俺聽聽。”周恒順就給說說他正著的書裏頭大略的意思,有時一邊幹活兒一邊給大夥兒講“古”,或者講時下流行的“革命故事”,老少爺們兒聽得津津有味兒,有時還邊聽邊嘖嘖稱歎。日出日落,陰晦晴明,周恒順天天和這些莊戶爺們兒在一起。這些人從年頭到年尾,泥裏水裏,風裏雨裏,放下钁頭,扛起鋤頭,從地頭兒到炕頭,像磨道裏的驢一樣,永遠走不到頭兒。累得腰疼腿酸,卻常年吃糠咽菜,半饑半飽,記不得雞鴨魚肉是什麽滋味兒,半斤豆油一家人吃半年,鹹菜疙瘩,糊鹽—把鹽粒子放到鍋裏炒糊—是常年的菜肴。一年四季破衣爛衫。夏天熱得頭暈腦脹,冬天凍得哆哆嗦嗦,除了熱天男人們在河溝子裏洗洗泡泡,成年論月不洗澡兒,身上的汗臭味兒,孬油味兒,旱煙味兒,男人、女人的腥騷味兒混雜在一起,臭不可聞。大男人沒老婆的想老婆,有了老婆的“饞”老婆,啦女人,啦“騷”呱兒,是永恒的娛樂。回到家,打老婆,罵孩子,摔桌子砸板凳,老婆哭,孩子叫,是不少人家常年上演的“戲碼兒”。讓周恒順感到奇怪的是,他們對這種生活狀態似乎不以為苦,反倒常常傻嗬嗬地笑,通常以別人的狼狽、倒黴做笑料,戲謔,耍笑不斷。他們對現狀—不是整體的“現狀”,而是日常發生的,涉及到切身利益的人和事—是不滿意的,常常怪話不斷,一肚子牢騷,但卻眾口一詞地認為“毛主席、共產黨的經是好的,全是讓下邊兒這些歪嘴和尚—這些王八孫子念壞了。”他們對大隊、小隊幹部幹的“不蓋腳後跟”的事兒恨得咬牙切齒,但當著幹部的麵兒,卻像條件反射一樣,立即滿臉堆笑,或喊“大叔”、“二老爺”,或稱兄道弟,嘴巴像抹了蜜。他們人人都埋怨別人“坑人”,不好好幹公家的活兒,地裏年年收成不好,可是他們自己又都想方設法兒偷懶磨滑兒,他們跳著腳兒罵偷莊稼的,但自己得了架子,同樣不會“客氣”。他們會對遭遇不幸的人一掬同情之淚,但是誰也不會解囊相助,因為他們自己也是囊空如洗。當有人挨欺負的時候,他們不會仗義執言,慣常的做法兒是躲得遠遠的,裝聾作啞。他們當中成份好的,因為自己比之於四類分子的優越地位而慶幸,而沾沾自喜,而聊以自慰。大隊、小隊開會,隻要議題不損害自己的利益,就一言不發。而在會下,他們中有的人卻慣於東扯葫蘆西扯瓢,胡敲盤子亂敲罄,陳芝麻爛穀子,有話沒話二百句,用他們自嘲的說法兒是“話多屁多”,但到了正事兒上,卻一個“屁”也不肯放了。這也不全是因為膽子小,還因為失望。他們知道,說也是白說,說了也沒用。因為從土改到現在,這樣“改”,那樣“革”,“搞”這個“抓”那個,三天一個運動,五天一陣風,他們像小孩兒們玩兒的陀螺,被弄得滴溜溜轉,誰也沒真的聽過他們的意見。你怎麽也看不出,他們是人民公社的“主人”,是“常青藤”上的“向陽花”。周恒順著著他們,常常想起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寫的《獵人筆記》中那些形象怪異的農奴。周恒順也試圖睜大眼睛,努力尋找生活中健康向上的,美好的,創造新世界的景象,讓自己的精神“升華”,但卻怎麽也找不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筆下“春風楊柳萬幹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那種美輪美奐的境界。周恒順想,這也許恰好證明了,自己的立場,觀點有問題,需要加強改造。……周恒順這樣幹啊,想啊,他覺得天天和這些人在一起,心裏有些和他們不一樣的想法兒,自己慢慢地就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心裏有一種難說難道的,酸的,辣的,苦不溜的感覺。當他在炎炎烈日下,光膀子曬得流油,望著一地砍倒了的穀子、高梁,和他們一起享受收獲的快樂,當他在暴風雨中,淋得像落湯雞,被風雨灌得喘不開氣,張不開嘴,說不出話,和他們一起挖溝排澇,當他躺到穀秸垛上,聽著秋蟲唧唧,出神地仰望滿天星鬥的時候,當他趕著瘦骨嶙峋的黃牛,艱難地翻耕著土地,一雙赤腳踩著粘糊糊的,涼絲絲的,滑溜溜的泥土的時候,他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動起來,眼裏充盈著淚水,他覺得自己曾經處心積慮地,不遺餘力地,孜孜以求地,拚命要脫離這片土地,離開這些鄉親,但終未如願,回到了這方泥土的懷抱,回到這些不幸們人們中間,周恒順慢慢懂得了“蒼天”、厚土和可憐、可悲、可敬的“蒼生”……他告訴自己,沉下來吧,生活,出力,流汗吧,大家不都是一樣的人嗎?人皆能如此,我何獨不能?莊鄉爺們兒剛開始看著這個長得麻杆兒似的“洋學生”,私下感歎,白念了十來年書,弄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高不成低不就,什麽莊稼活兒也幹不了,怎麽過日子?他們沒想到,幾個月過去,周恒順的莊稼活兒竟樣樣拿得起,幹得來,有的還幹得特別好。有的老頭兒說:“人家端陽這孩子就是靈通,不像那樣的榆木疙瘩,怎麽著也不開竅兒。”初冬的一天晚上,奶奶、石頭兒、小杏兒在屋當央刻棒子粒兒,周恒順蹲下要一起刻,小杏兒說:“用不著你了,書迷,看你的書去吧。”周恒順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回頭坐到大桌子旁在煤油燈下看書。過了一會兒,小杏兒問:“端陽哥,咱隊的女勞力說你學莊稼活兒又快又好,都挺納悶,是怎麽回事兒?什麽竅門兒?”周恒順笑了,說:“哪有什麽竅門兒,一是我以前假期裏到隊裏幹活兒,還有在學校裏參加勞動,有點基礎,不全是生茬杠子,二是我不懶,不怕髒,不怕累,不管什麽活兒,有機會兒就搶著幹。比如耕地,都是莊稼人,有幾個會幹的,他們沒有興心學,我這才回來半年,就學會了。還有,我學活兒的時候,動腦子,看門道兒,找訣竅,注意掌握要領,不死幹,把上學學的物理數學知識用到裏頭,巧幹,不使冤枉勁,用物理學上的話說,不做無用功。再就是我上了那麽多年體育課,練過體操,還學了一年武術,幹起活兒來,肢體聽話,動作協調,學的當然就快。說實在話,這莊稼活兒,確實也沒多少技術含量,就是一輩輩的模仿,不難學。他們還覺得咱家的自留地也種得比別人好,那是我用了書本上的知識。”小杏兒不錯眼珠兒地看著周恒順,聽他說,手裏都忘了刻棒子粒兒了,說:“奶奶,你聽俺端陽哥說話,一條一綹兒的,讓人聽得多順耳,多明白,聽他說話,就像伏天裏喝涼麵條兒,打心裏舒坦。”奶奶說:“妮兒,你端陽哥念了十幾年書,白念了,連個話都不會說?你打小兒願意聽他啦呱兒,也順耳了。”

秋去冬來,當一陣陣西北風刮過荒涼蕭索的大地,當飄落的黃葉在飛揚的塵土裏打轉兒,小孩兒們爭著搶著掃樹葉兒的時候,高梁、穀子分了,連一家兩、三瓢頭子的豆子也分了,軲軲輪輪的地瓜分了,大部分切成了地瓜幹兒,曬了,白花花的,經了雨,長了醭兒,變成黑的,綠的但舍不得扔掉的地瓜幹兒也收起來了。公糧交了,“餘糧”賣了。收獲季節,社員們臉上仍然不見喜色。因為他們仍像往年那樣,收獲的仍然是失望和對未來六、七個月口糧不足,一家老小仍然要挨餓的擔憂。周恒順一家三口,全年分得口糧九百三十四斤,每人平均三百一十一點三斤。更令人奇怪的是,石頭兒雖然年齡不大,但常年幹整勞力的活兒,掙整勞力的工分兒,周恒順來家後幹了四個多月,兄弟兩個還往生產隊交青草,交糞肥,總共掙下五幹四百七十五分,即五百四十七點一五個工日,但按隊裏的決分方案,他家還要向生產隊交口糧款三十六元八角二分,因為以生產隊分配的口糧和柴禾折款為一百伍拾一點四二元,而他們工日的工值僅為一百一十四點六元,周恒順和石頭兒兄弟兩個全年要掙七百五十個工日,才可以勉強掙夠口糧款。石頭兒說:“我原先尋思,你來家幹了四、五個月,這回不用交口糧款了,這末了,還是沒幹夠數兒。真邪門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周恒順根據記下來的生產隊分配方案的數據,結合自己幾個月來的觀察,平時聽社員們的議論,把石頭兒提的問題,說給奶奶、石頭兒和小杏兒聽。為什麽社員辛辛苦苦幹一年,口糧沒分多少,多數戶分不著錢,還要往生產隊交錢呢?原因是,第一,生產隊生產水平落後,除了小推車的輪子從木頭的變成了鋼鐵和橡膠的以外,其他幾乎所有的農具都還是從秦始皇那時候一代代傳下來的老一套,兩千年沒改進,生產隊沒錢買良種、化肥—有錢也買不到,得走後門兒,社員們把黃土攙上草木灰當糞肥交生產隊,好糞上到自留地裏,有的戶兒自留地裏上糞上得太多了,把莊稼都燒壞了。社員幹活兒沒積極性,出工不出力,耕作質量差,田間管理不好,玉米耪好幾遍,到雨季還是草比莊稼盛,地裏的莊稼長不好,本村的、外村的還有不少人偷莊稼,產量很低。就是說,大家工分掙了不少,可是地裏沒生產出多少東西;第二,大隊,生產隊兩級組織,不是社員單幹,十分儉省,大、小隊幹部辦公,應酬要支出不少費用,幹部吃喝,搞運動宣傳貼大字報,訂報紙,訂了報紙幹部拿回家換掛麵,辦公用紙拿回家給小孩兒訂本子,這都是費用,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費用加大了糧食的成本,所以隊裏的糧食成本比賣餘糧給的價錢還貴;第三,公糧是國稅,非交不可,賣餘糧,給的糧價很低,連黑市上價格的一少半兒都不到,生產隊裏得到的現金少得可憐;第四,工分兒“毛”,幹部不幹活兒,開會,還有這“員”,那“員”,都是高級社員,不幹活兒,工分卻一點兒不少,在工分總數裏,這種不幹活兒的泡沫工分兒得占到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兒。總起來說,生產隊收入少,工分“毛”,每個工分的工值很低,就是這些原因,造成了多數社員朝生產隊交錢這種情況。而社員是農民,農民的生產資料是土地,土地交給了集體,他根本沒有創造收入的任何條件,上哪去弄錢來買口糧呢。像我們家,就靠親戚家接濟,自己養頭豬,賣幾個雞蛋,湊乎著交口糧款。年年如此,社員家家戶戶越來越窮,一貧如洗,吃不飽,有病沒錢治,幹活兒沒積極性,這樣一年又一年下去,情況越來越差。奶奶說:“這些年我就納悶,男男女女的不少出力,怎麽就是過不上好日子,連頓飽飯也吃不上,是怎麽回事兒呢,俺小兒一說,我算明白了。”石頭兒氣得跺腳,說:“生產隊裏的活兒,不能幹了。”奶奶說:“石頭兒,不幹,你幹麽去?你少幹一天,也得找隊長請假,要不就得扣工分,罰款。”石頭兒沒話說了,急得頭皮。小杏兒說:“可了不得,生產隊裏這點子事,俺端陽哥全給看透了,找著根兒了,就像小黑屋兒裏開了個天窗,心裏一下子亮堂了。”奶奶說:“小杏兒,這些事兒,出去了不能亂說。這些話傳到幹部耳朵眼兒裏,可了不得。”周恒順說:“石頭兒,也記住這些事在外頭一點兒也不能說。現在除了個別生產隊有副業收入,絕大多數大隊都這樣,誰也改變不了這種局麵,所以咱不能惹事兒。現在唯一的辦法兒,能使上勁的,就是種好那點自留地,打上點麥子,爭取不挨餓,還有白麵讓奶奶吃。再就是好好喂豬,喂雞,掙點零花錢。光靠生產隊,得餓死,窮死。”石頭兒說:“我有個主意,咱上榮莊煤礦那裏去拉套子,一晚上能掙好幾塊哩。”小杏兒說:“不光能拉套子,還能揀煤塊兒。人家那些人拾的自己燒不了,成小車兒地賣哩。”奶奶說:“那可不能去。我聽說,人家有人在那裏霸著,不讓外邊兒的人幹。咱村裏有去的,讓人家揍回來了,再也不敢去了。”石頭兒說:“我聽說,那裏有個管治安的,叫盛鐵漢,跟鐵塔似的一個人,動不動就揍人。”周恒順說:“石頭兒,咱明晚上去看看,要是讓幹咱就擠進去,不讓幹,咱就快回來,不跟人家打架不就行了嗎?”小杏兒說:“我也去。”石頭兒說:“你一個小妮兒子,去幹什麽?”小杏兒說:“小妮子不一樣去?我幫你們聽聽動靜兒也行哎。再說,我可以去拾炭。”奶奶說:“端陽,能行就帶上小杏兒,拾點兒炭,冬天點個爐子,你叔有病,不撐凍。”

    第二天,周恒順和石頭兒小杏兒三人早早地吃了晚飯,帶上麻繩,挑上筐子,直奔榮莊去了。榮莊離榆樹村六、七裏路,不遠處有很大的煤礦。榮莊莊東運煤的大路上,有個半裏長的大崖子,名叫“半裏坡”,來礦上運煤的小膠車,地排車,一個人爬不上這個坡兒去,隻好互相幫忙兒。先把自己的車停在坡下,幫別人把車推(拉)到坡頂,兩人再回來,推(拉)另一輛車,可是,停在那裏的車上的煤往往被揀煤的人偷了。所以他們就讓拉套子的人幫著把車拉上坡頂,一輛小推車給五毛錢,一輛排車給一元錢,如果拉套子的人會推車,拉車,工錢還要多。他們三人來到半裏坡下,見一個鐵塔一樣的高個子男人在坡下轉遊,一看就是個管事兒的,周恒順想,這人就是那盛鐵漢了。他們三人遠遠地站著看了一會兒,見有人過去往他手裏塞錢。周恒順明白了,這人名義上是在這裏維持交通秩序,實際上是個路霸,靠上頭兒的“關係”和自己的鐵拳占了這地盤,確立了權威,所有過路的人力車和在此謀生的都要向他上貢。周恒順見盛鐵漢有了閑空兒,趕緊帶著石頭兒和小杏兒走到他跟前,借著路上汽車的燈光,他們看見這人滿臉橫肉,確實嚇人,兩隻鷹一樣的眼睛閃著凶光,那人打量周恒順一眼,沒出聲。周恒順說:“大哥,打擾了。”那人鼻子哼了一聲,算是回應,周恒順先指指小杏兒,說:“這個小妹妹的父親長了肝炎,沒錢治病,也沒錢買炭,想在這裏拾點兒炭,好給她父親生個爐子。請你行個方便。”盛鐵漢看到小杏兒,說:“拾吧,不過有一條兒,見月得交給我三塊錢。這錢也不是我自己要,我得交大隊,還得給公社、公安的人打點。”周恒順說:“那沒問題。”盛鐵漢問:“你們倆呢?”周恒順說:“俺是前邊榆樹村的,我叫周恒順,這是俺兄弟,叫石頭兒。我從學校裏剛下來不長時間—考大學落榜了—工分兒少,沒錢交口糧款,想趁晚上在這裏拉套子掙幾個錢,白天不來跟這邊兒弟兄們爭活兒,光晚上來。不知能行不?”盛鐵漢說:“我聽俺表弟—他考上西南什麽學院,上成都了—說他班上一個同學,家是榆樹村,功課最棒,讓學校裏混蛋老師害了,落了榜,就是你呀。”周恒順說:“是我。”盛鐵漢借著汽車燈光打量周恒順一眼,說:“你憑著一中的高才生,來幹這個,屈料兒。你真不賴。俺讚成你。你就是戲台上唱的那落難公子了。”周恒順說:“咱可不是‘公子’,更不算‘落難’。”盛鐵漢說:“這裏一般不讓外莊兒人來幹,拾炭也不行。前些天你們村來幾個人讓俺給揍跑了。看俺表弟的麵子,你兄弟倆來幹吧。可別再上這喊人,肉少狼多不好辦。”周恒順說:“謝謝大哥照顧。俺也按月兒交錢。”盛鐵漢大咧咧地說:“錢不錢的好說。”又朝站在附近等著拉套子的人和路上拾炭的人大聲喊道:“這三個人是榆樹村的周恒順和他兄弟妹妹,周恒順是我表弟的同學,他們是苦命人。我盛鐵漢願意幫苦命人,受屈的人,從今晚上開始,他們來拉套子,拾炭。誰也不許欺負他們。”周恒順他們三人沒想到這麽容易地就幹上了這裏的活兒,自是喜出望外。當晚,周恒順和石頭兒就拉了一輛小車,兩輛排車,掙了兩塊五毛錢。小杏兒也揀了兩半筐頭子炭—周恒順和石頭兒沒車拉的時候也幫她揀。雖然累得夠嗆,但三個人都很高興。周恒順說:“小杏兒揀炭很麻利,拾了不少。”小杏兒說:“汽車裝得滿,路不平,顛出來不少,車開過去,‘忽拉’上來一些人,都緊往自己筐裏拾,我手快,拾不少。您倆還幫我。說是拾炭,人家有的拿著抓鉤,钁頭,上坡兒車開得慢,有的人搭上家夥往下扒炭,誰弄下來是誰的。還有拉套子的小子看見大汽車來了,也不拉套子了,過來扒拉煤。弄得那些小車兒排車車把式急得跳。”周恒順說:“弄上十斤炭,就值一塊八,比拉套子強多了。不過他們這樣弄法兒,不是拾炭,是偷炭了,回去過磅 ,煤不夠稱,司機有責任。咱不幹這樣的事兒。”小杏兒說:“對,咱不喪那個良心。”石頭兒說:“咱好好拉套子,不胡來,人家車主願意用咱。”往回走的路上,周恒順和石頭兒輪流挑著煤挑子,小杏兒也要挑,周恒順說:“有哥在,還能讓你挑。”小杏兒隻好不爭了。周恒順挑著煤把小杏兒送到家,說:“小杏兒,天晚了,你把煤挑家走,我不進去了。”小杏兒說:“怎麽這些煤都給俺嗎?”周恒順說:“你拾的,當然給你家。”小杏兒說:“這裏頭也有兩個哥哥拾的,還是你兩人挑回來的,叫我說,拾三晚上,俺要一回,你倆要兩回。要不俺不去了。”周恒順說:“別說不去了。那就這麽辦,你抬炭,俺兩人往回挑,咱一家要一晚上,往後輪,行了吧。”小杏兒點頭答應了,把煤挑著回了家。從那天開始,隻要不下大雨,三個人晚飯後就去榮莊拉套子,揀炭。沒有套子拉的時候,周恒順和石頭兒也在路上揀煤。小杏兒說:“端陽哥,你別揀了。”周恒順說:“怎麽不讓我揀?”小杏兒說:“你那麽大個子,彎下腰拾炭,太難為人了。”小杏兒看著周恒順和一大幫痞蛋小子,黃毛丫頭混在一起揀公路上的煤,她心裏不好受。她覺得端陽哥不是幹這個的人。周恒順明白小杏兒內心的想法兒,見小杏兒那難受樣兒,很感動,說:“好,我一個大男人不在這裏跟這幫孩子搶炭了,我去等運煤的車。”周恒順去坡下等車,一邊走,一邊心裏暗想,小杏兒,你見端陽哥在路上揀炭,太掉架兒了,心裏難受。可是,端陽哥是拉套子的,難道拉套子的比拾炭的就“高級” 些?……周恒順站在坡下等運煤車,盛鐵漢大搖大擺朝他走來,周恒順急忙迎上前去,喊聲“大哥”,盛鐵漢說:“我聽人說,你們三人‘另樣兒’啊。”周恒順一愣,說:“大哥,我沒聽明白,俺們有什麽做得不對的,你請直說。”盛鐵漢說:“不少弟兄帶了家什兒扒拉煤,您三個不弄這種事兒,是顯你們‘清高’,‘正經’,還是想上公安告弟兄們?”周恒順讓他說得頭皮麻沙沙的,急忙說:“大哥,你和弟兄們別誤會,兄弟到這地步了,還有什麽‘清高’,‘正經’?俺是外莊兒的,不擔事兒,也小膽兒,兄弟家裏奶奶年紀大了,天天囑咐叫多加小心。俺萬沒有告狀的想法兒。我是個書呆子,從縣到公社,公安的門兒朝哪開,咱也不知道。”盛鐵漢說:“好,我隻是打聲招呼兒,沒什麽。你隻要心裏明白就行。”周恒順心想,這真是奇怪的“規矩”,不偷不搶是“毛病”。……在這裏拉套子的十幾個人當中,周恒順兩兄弟拉車推車最賣力氣,半路兒上,來了大汽車,他們也不會扔了套子,去參加搶煤,有時兄弟倆拉一個車,嗚嗚地跑,車主往往多給點錢。遇見車主年紀大,身體不好,周恒順還替人家推車或駕轅拉車。日子長了,車主們都願意讓他們給拉車。就這樣,一個冬季百十天,兄弟倆掙了二百五十塊錢,小杏兒和石頭兒拾了快三幹斤煤。兩家都生了煤爐,過了一個暖和的冬天。臘月裏,周恒順和石頭兒給酸棗嶺送去了一小車煤,還給了娘一百塊錢。大爺說:“小珍娘,看見了嗎?你這就熬出來了。我早就說,共產黨不認好人,端陽這樣的好苗子,他不培養。有本事就是有本事。端陽考不上大學,當社員也比別人當得強。”周恒順說:“大爺,娘,奶奶和您二老,都放心,有我和石頭兒,一定讓你們過上好日子。”過年了,周恒順交上了欠生產隊的口糧款,趕大集買了小麥、豆子、豬肉和青菜,磨了豆腐,給酸棗嶺送了年禮。正月初二,大爺、娘、兩個妹妹都來給奶奶拜年,全家人樂樂嗬嗬,奶奶笑得合不上嘴,說:“雖說現在正鬧饑荒,可是從入社到現在,頭一回過了個肥年。這都是倆孩子一冬天出苦力掙來的,……俺孩子受的那個罪呀。”奶奶說著說著眼圈兒紅了,周恒順說:“奶奶,俺年輕輕兒的,出力幹點活兒,不是受罪。”娘說:“娘,您孫子長大了,就該出力掙錢孝順你老人家。”

正月初四晚飯後,周恒順聽見有人敲門,忙去開了門,敲門的人一步邁進來,喊了聲“恒順”,周恒順十分驚喜:是周恒剛來了。兩人在院子裏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奶奶問:“端陽,誰來了?”周恒順應道:“奶奶,是小剛哥來了。”奶奶高興地說:“是小剛兒啊,快屋來。”兩人鬆開雙臂,走進屋,石頭兒忙跟恒剛招呼,見他們兩人臉上都淚痕,心想,倆人剛才在院子裏哭了。周恒剛走到奶奶跟前,問候奶奶,奶奶打量著一身軍裝的周恒剛,說:“好,好,俺小剛兒穿這一身軍裝,真威風,真神氣。快坐下,奶奶有話問你。”周恒剛坐到奶奶跟前,奶奶問:“你奶奶你娘都好嗎?”周恒剛說:“從我上軍校走了,俺奶奶身體就不大好,一冬天常感冒發燒,過年這幾天,硬撐著起來,在炕上坐著。俺娘身體挺好的。她們讓我問你好,說等春暖花開了,讓你上周莊待個十天半月的,俺奶奶想你。”奶奶說:“我也想你奶奶啊,老姊妹了。”奶奶聲音有點發顫。周恒順忙說:“天暖和了,我找地排車,送你看俺大奶奶。”奶奶又問:“濟南的來了嗎?”周恒剛說:“爸爸媽媽明明都來了,那邊姥娘身體也不大好,他們臘月二十八才來到,初六就得回去。妗子不是上了大西北了嗎?回濟南過年了。”奶奶問:“濟南這些人怎麽樣了?”周恒剛說:“姥爺他兄弟媳婦兒摘‘帽子’了,他兄弟還沒摘。在崮山的二姨摘帽子了,不勞改了,坐辦公室了,聽說新找的這個人不孬,就是前窩兒的小男孩兒挺搗蛋,二姨怪傷腦筋。他們回濟寧過年了。國棟舅的刑期還有好幾年,妗子去大西北陪他,他的情況有好轉。亮亮的情況有點麻煩。”奶奶說:“亮亮小小的孩兒家,有什麽麻煩?”周恒順說:“妗子走了以後,亮亮功課成績下降,也不如原先聽話。”奶奶說:“可憐的孩子,爸爸遭了事兒,媽媽也走了,他心裏難受啊。沒什麽,再大兩歲,就好了,樹大自直。”奶奶問:“你爸的事兒怎麽著了?”周恒剛說:“中央一月份開了‘七千人大會’,解決大躍進中出的問題。據說很快就給他們這些人平反了。爸爸春天應該能上班了。媽媽還在育新中學教書。明明個子長高了,學習挺好。”……周恒剛喝了杯水,說:“恒順,咱兩人出去轉轉。”兩人出了大門,路凍得梆梆硬,踩上去發出“格格吱吱”的響聲,像在呻吟。兩人都覺得自己的臉發燙,因為屋裏的爐火,也因為久別重逢的激動。凜冽的風吹到臉上,針針紮紮地疼,他們來到村外,坡裏的雪還沒化盡。周恒剛說:“聽說冬天下的雪很大,今年麥季收成會好些。”周恒順說:“麥怕胎裏旱,冬天雪大,是挺好。可是最終收成如何,還要看春季。”周恒剛說:“我一直在考慮,這三年的大饑荒,主要還是人為的,是工作失誤造成的,自然災害是次要的,不過是讓老天爺—他又不會說話—代人受過罷了。我還聽說,說什麽蘇修逼我們還債是沒有的事兒,是有人編出來混淆視聽,騙老百姓的。”周恒順說:“你在軍校裏不要講這種話。”周恒剛說:“有‘向黨交心’那個教訓,我現在說話很注意。不願意說假話,不說。真話也不說。你不知道,我入軍校不久,政治處收到了一中的‘群眾來信’,說我一九五七年有右派言論,一九五九年有右傾錯誤,是‘忘本’—把‘回頭’略去了—的典型,學校政治處主任看了信,很惱火,說,對中學生不反右派,更不反右傾,居然有人寫這種信,簡直是荒唐。主任找我談了話,問我那信上寫的事有沒有,我說了中學裏那些事,主任說我很誠實,寫這種信是居心叵測,小人伎倆,組織上不會理睬。但是你也要注意,說話要講政治,講原則,不要‘初生牛犢不怕虎’,了不得,牛犢畢竟是牛犢,虎可是會吃牛犢的。”周恒順說:“一中居然有人寫這種信,是誰呢?”周恒剛說:“那還用問,一定是盧正人。”周恒順說:“他是人事秘書,怎能這邊報材料往軍校送學員,那邊再寫這種信呢?”周恒剛說:“你還不知道盧正人是什麽人?他什麽鬼蜮手段都使得出來。我懷疑,你高考的政審結論,他也做了手腳。”周恒順說:“政審結論是學校黨組織集體研究。據說我是‘可錄取一般專業’,也就是三類,大專那種學校可以上。可能是今年招生少,學校都不要政治條件差的學生。不一定是盧正人搗什麽鬼。”周恒剛說:“那倒也可能。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有這種政策,否則什麽盧正人,盧斜人都沒法兒害人。”周恒剛轉臉看周恒順,周恒順的臉映著慘白的雪光,憂鬱的兩眼凝望著雪野遠處,周恒剛深情地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兄弟,朋友,同學無端地陷入困境,無力施以援手,心裏太難受了。我知道了高考結果,氣得要命,好幾天幹不下事情去,飯也吃不下。”周恒順說:“你信上那些話火氣很重,信紙都發燙。”周恒剛說:“我確實氣壞了。”周恒順說:“對這個高考結果,我本來就有思想準備,所以隻有苦惱,並沒有怎麽氣憤。恒剛,我讀了十二、三年書,沒考上大學,也不能看作浪費,事實上也提高了我的生存能力。當社員—我就隻能當一輩子社員了—我也會比多數人當得好些,不到半年,我學會了幾乎所有農活兒,自留地也比別人種得好,冬天晚上跑幾裏路去拉套子,兩三個月,掙的錢相當於一個小學老師半年的工資。以後我還會尋找其他謀生機會。天無絕人之路。我腦子好用,體力也有,一定可以生存下去,而且還努力爭取生存得好些,你盡管放心。”周恒剛問:“跟牟洪雲的事兒怎麽辦?”周恒順說:“整個中學階段,俺兩人關係不錯,但從來沒有相互表示過。我打算高考有了結果再考慮這事,如果我落了榜,就永遠不作表示了。但是高考完了之後,她委婉地提出來了,我不忍心讓她難受,有條件地接受了。說實話,我真心喜歡她,不是一般的喜歡,但是一直不敢抱這種奢望,兩人的家庭,政治條件,個人發展預期都太過懸殊。高考結果出來了,她很痛苦,對俺兩人的關係仍然很執著,我毫不猶豫地說服她放棄。你可能聽說了,因為她腿受了傷,不能去大學報到,也辦不了休學,隻好回一中去插班複讀了,經過我勸說,已經有幾個月不給我寫信了。這件事大概從此了結了吧。”周恒剛說:“了結了也好,省得兩人徒然痛苦煩惱。牟洪雲這個女孩兒當得起‘完美’二字,她的容顏、舉止,處事為人,幾乎是‘真、善、美’的化身,你能得到她的青睞,既表明她有一雙慧眼,也證明你自有過人之處。”周恒順說:“你對她的看法兒恰如其分,至於我,不過是做人本份,功課好一點而已。她和我從小接觸多,有感情,她屬意於我,不過是‘情令智昏’罷了。”周恒剛說:“不能這麽說。不管怎麽說,這事太可惜了。我能想得到你們兩人的痛苦。我在信上說政治像封建禮教一樣‘吃人’,是憤激之詞,也是實情。”周恒順說:“是實情,隻是誰都不敢也不能這樣說。”周恒剛說:“算了,那就不說了吧。恒順,人生在世,坎坷磨難,悲歡離合都難免,當舍即舍,得趕快走出來。”周恒順說:“放心。我還算理智,痛苦,但不沉溺其中。我沒資格做愛情至上主義者,不能隻為牟洪雲一個人活著。”周恒剛說:“這話說得對。我讚成。我一向佩服你的毅力。中學階段,入團,參軍,一次次挫折,你一直不動聲色,堅忍不拔,真不簡單。常想起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矣’那段警辟的話,覺得特別切合於你。”周恒順說:“按人類曆史的長河說,孟子的話確有道理,但放到我們當今社會肯定不合適,更不適用於我。因為製度已經規定了哪些人是隻能遭受磨難,卻絕不能擔當大任。活著,盡最大可能讓奶奶,娘生活得好些, 石頭兒大了,幫他娶上媳婦兒,對當權者不挑戰,也不乞求,對人不低三下四,行不了什麽善,但決不為惡,一輩子這樣過去,於願足矣。” 周恒剛說:“剛才你忘了說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忘掉牟洪雲,有合適的好閨女,再找一個。要相信,‘天涯處處有芳草’。”周恒順歎了口氣,說:“按我的感情說,確實不能想像還會有一個人能取代牟洪雲,我在‘日記’裏寫過,‘除卻牟洪雲,人間再無芳草’。”周恒剛看著周恒順,雪光中,周恒順眼角掛著淚珠兒,周恒剛握著周恒順的手,用力攥了一下,仿佛這樣能分流他的痛苦。一邊說:“現在這時候,我也不說勸你的話,因為說什麽話,都是‘站著說話不害腰疼’,還是我剛才說的,時間長了,走出來,向前看。”兩人都沉默了,在雪地裏信步走著,過了一會兒,周恒順突然說:“光說我了,說說你的情況吧。你在軍校裏那個對象怎麽樣了?”周恒剛說:“我在軍校的情況,以前來信都說了。說心裏話,能上軍校,我是幸運的。你知道,我對現實生活中不少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兒,但愛國情懷從來都十分深厚。我們的祖國太不幸了,中華民族的苦難太深重了,上了軍校,我時時激勵自己,一定要珍惜這個機會,將來好好報效國家。我的對象叫林蘭,跟我一個班,長得不如牟洪雲,但也受看,功課好,性情也好,特溫柔。她爸爸是個大幹部—軍長,班上不少男生追她,她一概不理,偏偏看中我了。我也喜歡她—不是一般的喜歡,是非常喜歡,還從沒一個女孩子這樣讓我動心過,但不敢向她表示,怕被拒絕,也想看看她有沒有高幹子弟的壞毛病,沒想到她竟主動接近我,向我示意了。俺兩人關係已經確定了,這是上軍校讀書的意外收獲。”周恒順說:“這太好了,祝賀你。”周恒剛說:“我和林蘭戀愛以後,不由得想起你和牟洪雲,為你們惋惜,難過。”周恒順說:“不必這樣。放心,我會好好地生活下去,而且會活得很堅強,相信我。”周恒剛說:“我相信你。但一想到‘兩周一牟’中就你一個人在水深火熱中煎熬,心裏就難受。”周恒順說:“我能夠躋身於‘兩周一牟’之中,說明我中學階段沒有荒廢,在這期間,我結交了你和牟洪雲兩位摯友,是我的幸運,人生的路不管多麽艱難,你們兩人都是我的精神支柱。另外,恒剛,你在學校裏一定注意,像你們主任要求的,說話要講政治,什麽‘水深火熱’這種詞語不能衝口而出。太危險了。”周恒剛說:“我一激動,就容易荒腔走板,也許是因為有‘自來紅’的思想,蠻不在乎,以後是要注意。”……兩個青年就這樣在雪地裏走啊,說啊,說得口幹舌燥,意猶未盡,似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根兒根兒”的雞叫聲從莊裏傳來,他們才回家,在一個被筒兒裏通腿兒睡了。

一九六二年(農曆壬寅年)的春節,是周恒順高中畢業回家後過的第一個大年。他新衣新帽,麵帶笑容,走親訪友,串門拜年,送往迎來,隻有他自己知道內心深處的苦澀。高考失敗改變了他的人生,他還不得不棄絕了牟洪雲對他的感情,而那份兒感情,對他來說,不但值得為之生,甚至值得為之死。夜深人靜的時候,對牟洪雲的思念,常讓他輾轉反側,甚至在揮汗如雨的勞作中,眼前也會閃現出牟洪雲的身影……牟洪雲腿傷好了以後回一中插班就讀,準備參加一九六二年的高考。她知道周恒順回鄉後的日子沉重而艱難,經過反複的思想鬥爭,決定按周恒順的要求做,盡量少打擾他,隻是在十一月底,她回一中複讀前,給他寫了一封短信,信中說:“請永遠不要忘記,我心中始終有你,我對你的思念深厚綿長。”周恒順回信說:“你又成了一名中學生了,請忘掉我,專心學習,切記,切記。”牟洪雲腿傷已愈,但仍不能過份疲勞,過年,她沒能來榆樹村,周恒順自然也不會去她家,他不想讓她的父母因為他的出現而有不必要的擔心,更不願打擾她,分她的心,影響她的學習。

過了正月十五,生產隊通知周家兩兄弟去一個當河工,上黃河築堤防洪,石頭兒說:“哥,我去,這是好事兒,隊裏記工分,河上管飯,省下自家口糧。”周恒順說:“你去吧,我在家一個春天,一個夏天,把還沒學的農活兒摸一遍,全學會它。你一定得注意安全,別逞能。”隊裏有人私下議論,是於大隊長聽說周家弟兄靠拉套子發了財,有意抽走他們一個。石頭兒走後,周恒順白天幹生產隊的活兒,晚飯後還是和小杏兒一起去榮莊拉套子,揀煤。可是,小杏兒她大大熬過了一個冬天,病勢越來越重,疼得在床上翻打滾,小杏兒得和娘一起伺候大大,就不能去揀煤了。每天晚上十點來鍾,小杏兒伺候大大吃了止疼藥睡了,就站到大路口等著周恒順。周恒順說:“小杏兒,你這是幹什麽?不要這樣。”小杏兒說:“頭年兒裏,咱三個去,過了年兒,咱兩人去,現在,就你自己去了,路上車多,又亂,我好胡尋思,不放心,不出來看看,在家也坐不住。”周恒順總是先送她回家,有時也家去,給劉嬸兒幾塊錢,劉嬸兒說:“端陽,老花你的錢怎麽行?”周恒順說:“劉叔身體好的時候,把俺家的活兒都包了,現在劉叔有病,我拉套子掙點錢,給劉叔看病還不應該嗎?”  

又過了個把月,滿莊的榆樹榆錢吐綠的時候,劉兆嶺在忍受了一、兩年的折磨後,跟著村裏那些餓死、病死的人“走”了。臨終前,他伸著麻杆兒一樣的手臂,雞爪一樣的手巴掌,招呼站在床前的周恒順,周恒順趕緊去握他的手,大概是怕傳染周恒順,他又急忙把手縮了回去,說:“端陽,小杏兒她娘倆兒,在這裏別沒個近人。看在咱爺們兒多年的交情上,你替我照顧她娘倆兒,行嗎?”周恒順淚水漣漣,哽咽著說:“劉叔,你多年對俺家的幫助,我永遠不會忘,咱們兩家不是親人,勝過親人。劉叔你放心,俺嬸兒和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周恒順能吃上飯,就不能讓她娘倆兒餓著。”發完喪,小杏兒很快又跟著周恒順去榮莊揀炭了。一天晚上,往回走的路上,小杏兒突然說:“端陽哥,這些日子,小雲姐怎麽不給你來信了?”周恒順說:“她考上大學,因為傷了腿,沒能去報到,等於白考了。她現在腿好了,又回一中去上學了,到暑假重新參加高考,沒功夫寫信了。”小杏兒說:“端陽哥,你別不跟小雲姐好了,行嗎?”周恒順說:“你這個小妮兒子,又說這個。我和她隻是同學,親戚,兩人沒有真的‘好’過,現在更不可能‘好’了。”小杏兒說:“你哄我。我看得出來,要是不跟小雲姐好了,你得難受一輩子。是吧?”周恒順說:“這小妮子,說什麽呢。沒影兒的事兒。”小杏兒說:“你瞞不了我。我知道,你一個人愣神兒,難受的時候,一定是在想小雲姐了。我願意你跟小雲姐好,我不願意看見你難受。”小杏兒說著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周恒順說:“小杏兒,你還小,不明白這些事。別胡尋思了。我跟小雲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往後咱再不說這事兒了,好嗎?”小杏兒不情願地答應著:“好,不說了。”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周恒順在榮莊半裏坡上,肩上挎著繩套兒,和駕車的車主—榮莊村的中年漢子老冉一起拚全力拉著足足裝了一幹五百斤煤的地排車,艱難地朝上走著,他們彎著腰,頭低得快要碰著地麵,像牲口一樣“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吸氣的時候,聞得著路上髒兮兮的塵土濃濃的汽油柴油味兒,不時把塵土吸進鼻孔兒,他們邁一步,再邁一步,艱難地爬著,突然,駕車的老冉停住了,先“哎喲”一聲,說:“周家兄弟,你快停住,我撐不住了,你快上路邊找兩塊石頭,把車輪塞上。”周恒順忙扔掉繩套兒,跑到路邊找來兩塊石頭,塞到兩個車輪後邊,這才說:“冉大哥,你怎麽啦?”老冉用手捂著肚子,“哼哼喲喲”地說:“我晚飯可能吃的不合適,肚子疼得厲害,疼死了。這可怎麽辦?”周恒順說:“你上路邊坐下,使勁挨乎著點兒。我把排車拉到路邊兒停好了,讓俺莊兒那個妹妹來給看著,我送你上煤礦醫院。”周恒順一個人費了好大勁把地排車挪了地方,用石塊兒塞好車輪,又喊來小杏兒看著排車,背上老冉往煤礦醫院跑。路上,老冉一再說:“兄弟,我這麽大個人,讓你背著,累死你了。我下去慢慢走。”周恒順說:“什麽時候了,還客氣?你肚子疼得這樣,怎麽走?再說,咱還得搶時間。”好在煤礦醫院就在近處,不過二裏來路,周恒順走路又快,很快就到了。周恒順架著老冉,掛了急診號,值夜班的大夫給做了檢查,周恒順問:“大夫,怎麽樣?不要緊吧?”大夫看看兩個灰頭土臉的“苦力”,皺皺眉頭,說:“拉炭的吧?‘不要緊’?很要緊,他得的是急性闌尾炎,來晚了,就危險了。你們這些拉炭的,吃飽了,就急著上路,不少人得這個病。要錢不要命啊。快去交錢,馬上手術。”老冉哭咧咧地說:“兄弟,虧了你,要不真就‘交待’了。”老冉給了周恒順錢,周恒順去交了費,大夫、護士安排老冉進手術室,老冉躺在擔架車上,對周恒順說:“路上那車煤怎麽辦?我給人家車站飯店說好了,明天必須送到,要不就耽誤事了。” 周恒順說:“老冉哥,你別著急,安心開刀,養病。這樣辦:我現在就去和小杏兒把煤車拉過來,寄放到醫院看車處,明天我向生產隊請一天假,替你把煤送去。 ”老冉說:“你行嗎?”周恒順說:“憑我剛才背你來醫院那股勁兒,你說行不行?放心吧,沒問題。”

周恒順和小杏兒把煤車拉到醫院寄放好,趕緊去看老冉。老冉的老伴兒和孩子都來了。老冉的手術做完了,很順利。周恒順和小杏兒幫著把老冉送到病房,安置好,周恒順說:“老冉哥,你休息。我和小杏兒回自己家。明天早飯後我過來替你去送煤。”老冉有氣無力地連聲感謝,老冉嫂子送他們出來。往回走的路上,周恒順挑著煤筐大步流星地走,小杏兒一溜兒小跑地緊跟著,周恒順說:“小杏兒,明天我去替老冉送煤,晚上得回來得很晚,你就不要來拾煤了。”小杏兒說:“明天我也跟你來,幫你拉車。”周恒順說:“那可不行,你一個小妮子孩兒,路上不方便,累壞了了不得。隻要人家幫我拉上半裏坡去,上縣城路很平,我歇歇著走,準行。”回到家,劉嬸正和奶奶一起焦急地等著他們。奶奶急忙讓劉嬸兒幫著下了麵疙瘩,讓兩個孩子一塊兒吃。看著兩個孩子吃飯,劉嬸兒說:“大娘,杏兒她大大這個坑人貨把俺娘倆兒舍下走了,要不是有端陽幫著,俺娘們兒得難死,餓死。”奶奶說:“她劉嬸兒,別說得那麽嚇人。咱娘們兒誰跟誰?他劉叔和你娘們兒少給我老嫲嫲子幫忙來?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人家還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咱兩家這叫緣份。”小杏兒先吃完了,一邊給周恒順盛飯,一邊問:“奶奶,什麽叫‘十年修得同船渡’?”奶奶說:“是說上輩子兩個人得有十年的修練行善,才能在過河的時候,碰巧在同一條船上。”小杏兒聽了,兩隻杏眼直瞪瞪看地看著奶奶,又回頭看正埋頭吃飯的端陽哥,心想,小雲姐和端陽哥八年半的同學,那得修不少年哩,俺跟端陽哥是鄰居,從小在一起玩兒,現在又一起去榮莊兒拉套子,揀炭,那又得修了多少年啊……劉嬸兒和小杏兒走了,周恒順對奶奶說:“我明天去幫人家送一趟煤,得回來得不早。”

第二天一大早,周恒順找隊長請了假,吃得飽飽兒的,帶上奶奶給拿好的幹糧,匆匆趕到榮莊煤礦醫院,去病房看了老冉,帶上老冉的軍用水壺,灌滿開水,拉上煤車上了路。拉套子的幫他拉上了半裏坡,他抬頭看著通往縣城的公路,心想,拉這一車煤跑幾十裏路,比在學校裏跑馬拉鬆厲害多了,不論怎樣,今天得把這事辦利索了。快到麥季了,太陽升到了東半邊天上,熱辣辣的,周恒順彎腰低頭拉著煤車,邁一步又一步,一個勁兒往前走,走了沒多遠,汗珠子就出來了,他拿老冉哥帶著酸味兒的搭肩布擦擦汗,兩隻腳仍然不停地走著。這是周恒順生平第一次拉著重車跑這麽遠的路,他交待自己,不能隻顧低頭拉車,還得抬頭看路,安全是最重要的。路遠,得沉住氣,耐著性子,剛上來就快跑一陣,累了,跑不動了,就麻煩了。得勻速運動,靠韌勁堅持。四十裏路,每小時能走十多裏,但隻走八、九裏,累了就歇一會兒再走,五、六個小時就到目的地了。他一邊心裏盤算著,一邊不快不慢地朝前走。不時有運煤的汽車風馳電掣般從他身邊駛過,汽車輪揚起來的灰塵把他包圍起來,嗆得喘不過氣兒來,他本能地閉上眼睛,讓灰塵迷了眼就耽誤走路了。周恒順就這樣沉穩地走著,渴了,摸過軍用水壺喝幾口水,餓了,就啃幾口幹糧,足足走了五個鍾頭,終於把排車拉進了縣汽車站旁邊的飯店,找了飯店的保管,告訴他老冉有病住院了,他是替老冉來的,保管員關心地問了老冉病情,誇老冉講信用。保管員把煤過完稱,周恒順一鍁一鍁地把煤卸下來,又拿了掃帚把煤堆邊兒掃幹淨,保管員高興地說:“行,老冉找的這個替工幹活兒地道,不像新手兒。回去告訴老冉,他不能送煤,得找人替,不能耽誤事兒。”保管員領著周恒順找出納辦手續領了錢,周恒順這輩子頭一回見這麽多錢,小心翼翼數對了,裝好了,找個地方洗了臉,到飯店餐室花兩毛錢買了碗雜燴萊,把剩下的幹糧吃了,又裝上開水,急急忙忙往回趕,到煤礦醫院時,天已經黑了一大會子了。周恒順對老冉說了送煤的情況,掏出錢交給老冉,老冉把錢數數,留下點零頭兒,拿了二百五十元給周恒順,說:“兄弟,你真不賴。下學半年多的學生,幹這個活兒幹得這樣‘脫滑’。難得。是塊料。你拿著這個錢當本錢,早晨上煤礦煤場排隊挨號,買煤裝車,我給你說往哪裏送,去了找誰,哪天送。 大夫說我得十多天出院,出了院還得再歇一段時間。得個多月不能幹。你就用我這排車替我幹,從礦上買煤一毛五一斤,送到地方按一毛七、八給錢,一斤賺兩、三分。挨號、裝車挺麻煩,跑快了三天兩趟,一個月下來,你賺的錢就夠買一輛排車了,你自己幹起來就行了。”周恒順說:“我今天幹,是給你救急,給生產隊請的假,自己出來幹,那不成了幹‘個體’了,人家大隊、小隊不讓啊。”老冉說:“兄弟,你念書念傻了。你回去給他們說,每天交生產隊五毛錢,風雨無阻,生產隊裏記工分,隊裏還有了現金收入。他們準同意。這叫搞副業,算是生產隊派人搞運輸,不違犯政策。你們隊裏工值多少?”周恒順說:“不過兩毛左右。”老冉說:“那不就完了?你一天交五毛,他們給你記一個工,才兩毛,隊裏一天掙三毛,他們準同意。看你這樣兒,雖然上學出身,卻是能下力,肯吃苦的,為什麽在生產隊裏死靠死捱?等著窮死?”周恒順從縣城回來的路上,有過這麽一閃念,我也跑運輸行不行,但隨即自己就否定了。大隊小隊不會放,自己也沒有本錢。人道是一塊錢難死英雄好漢,何況這要幾百塊錢,哪裏去弄?聽老冉這樣說了,讓他像在黑暗中突然見了光,眼前猛地一亮,他說:“老冉哥,好,我回去試試。”老冉說:“不用試,一說就行。”周恒順說:“還有個事兒。這一個月掙的錢,我最多要一半兒,因為買煤的本錢都是你的。”老冉說:“兄弟,你太仁義了。這樣吧,你幹一個月,把掙的錢都交給我,我給你買輛排車,管什麽都配好,交給你。剩下的錢你當本,算你借我的,掙了再還我。”周恒順說:“老冉哥,這樣我太過意不去了。”老冉說:“沒那些事兒。我這個人好朋好友,我這個大老粗兒,交你這個識文解字的朋友交定了。當哥的說了,咱就這麽辦。我就這麽個脾氣,日子長了,你就知道了。”回村的路上,周恒順想,回村快一年了,農活兒學得差不多了,隊裏的生產看不見有任何改善的希望,他雖然看得出問題所在,但以自己的處境,想為生產隊的改進出點力是不會有機會兒的。與其在生產隊裏耗著,不如幹脆通過這種途徑,自己豁上出力受苦,闖一闖,像《國際歌》裏唱的,“自己救自己”吧。

第二天,周恒順就找了本生產隊隊長,隊長覺得這事挺新鮮,做不了主,讓他找大隊,隻要大隊同意,生產隊就放人。周恒順去大隊找顧青山、於大牛,兩人說他們研究一下,讓他聽信兒。大隊“兩委”商量的時候,於大牛說:“不能讓他出去,太便宜這小子了。”顧青山說:“為什麽不放人家?生產隊裏又不缺勞力,他向隊裏交錢買工分,隊裏不就有現金收入了?”於大牛說:“要是勞力都學他,出去跑運輸,怎麽辦?”顧青山說:“這個你別擔心。第一,社員窮得‘丁當’響,買張鐮都沒錢,上哪弄錢買排車?第二,沒那個身板兒也幹不了,多數人受不了那個罪。再說了,你也別怕出去一點子人,要是真能出去一半的勞力這樣幹,工值就上去了,大、小隊的日子就好過了。可惜辦不到。”於大牛說:“讓他出去也行,一天交五毛錢太少了,給他說,一天交八毛,不幹算完。”顧青山說:“也別太狠了。出去幹這活兒太苦了。”陳會計說:“那才真是出牛馬力,不是人幹的活兒。”顧青山說:“那就讓他一天交六毛錢,標本生產隊整勞力記工。”下午,生產隊長通知周恒順,大、小隊同意他出去跑運輸,但一個月要交二十塊錢—生產隊又給加了碼兒—記三十個工。周恒順心想,這樣幹,生產隊一個月剝削他十四塊錢,但是毫無辦法兒,隻能同意。他把這事兒給奶奶說了,奶奶說:“小兒,那個活兒太苦太累太髒了,你讓奶奶怎麽舍得?”周恒順說:“奶奶,世上什麽活兒不是人幹的?人沒有累死的。我反正不上學了,就得豁上幹。莊戶人能幹的,我都能幹。多出點力怕什麽,奶奶你別舍不得。不想辦法兒增加點收入,讓你和娘吃不上喝不上,冬天挨凍,我心裏更難受。”奶奶說:“小兒,我聽人說那些拉炭的,‘遠看像要飯的,近看是拉炭的’,做夢也沒尋思,俺孩子念了十幾年書,末了當個拉炭的啊。”周恒順說:“奶奶,別為這個難受。你放心,我不光當個拉炭的,幹起來,我保證比一般拉炭的掙錢還多。”過了一天,周恒順又去煤礦醫院找老冉,說已經給大、小隊說好了,一個月交二十塊錢。老冉說,你們村的幹部夠黑的。周恒順說:“黑就黑吧。能放我出來,就不錯了。還有一個事兒,哥得幫忙兒。”老冉說:“什麽事兒,盡管說。”周恒順說:“那天幫我拉車的小妮子兒,是我鄰居家孩子,她大大長肝炎死了,就娘兩個,挺可憐,我來拉套子,她跟著來揀炭。我不來拉套子了,她晚上來拾炭,就不敢來了。原來揀了炭,都是我幫她挑回去,以後也沒人幫她了。”老冉說:“我當什麽難事兒,這個好辦。你給她說,她還是個孩子,不上隊裏幹活兒也沒事兒,幹脆白天來拾炭。拾了也不用往回挑,就放到我家裏,攢多了,你給她拉著賣了,給她錢,不就結了嗎?小閨女怕醜,你給她說,每天穿得板正兒兒地來,幹完活兒,上俺家洗了臉,在俺閨女屋裏換上幹淨衣裳再回家。”周恒順回到家,正好劉嬸兒和小杏兒都在,就把冉大哥說的辦法兒給她們說了,小杏兒高興得兩眼放光,說:“端陽哥,你真有辦法兒。”周恒順說:“不是我有辦法兒,是咱遇上冉大哥這好心人了。”小杏兒說:“也是你救他,把他‘為’下了。”劉嬸兒說:“這叫好心好報。端陽,嬸子怎麽感謝你呀?”周恒順說:“咱娘們兒不說這個,這也不是我幫多大忙,這是得小杏兒妹妹受苦受累去掙倆錢。”劉嬸兒說:“大娘,叫個十四、五的閨女天天去跟那些野孩子一起揀炭,曝得灰頭土臉,抹劃得小臉兒跟小鬼兒似的,我心裏也不好受,長大了,連個婆家都不好找。”小杏兒紅了臉,說:“娘,你說什麽哩。”奶奶說:“他嬸子可別這麽說,我看俺小杏兒長得又俊,心眼兒又好,還勤力,一百個裏也挑不這麽一個好閨女。長大了,誰家孩子找了小杏兒,也是有福的。”劉嬸兒說:“大娘,聽你說的,一盼子誇得這妮子不知道姓麽了。”小杏兒說:“噢,我姓什麽來?不是姓劉嗎?”奶奶,周恒順,劉嬸兒都笑了。

就這樣,高考落榜回家當了社員的周恒順沒有垂頭喪氣,沒有自暴自棄,沒有成為老百姓說的“一瓶子不滿,半瓶子蕩”的“半瓶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半吊子”,而是兩腳紮在墒溝裏,實實在在地當了“地球修理工”,成了莊稼地裏的行家裏手兒。而現在,搖身一變又成了每日仆仆於沙土路上,路人投之以輕視、鄙夷的目光,姑娘掩著鼻子躲著走的“腳夫”。頭一個月,兩隻腳經常磨出血泡,他按人家給說的辦法兒,用馬尾毛刺被它,咬著牙,疼得裂著嘴,強忍著上路,兩個肩膀,脖子後邊都磨破了皮,被汗水一漬,鑽心的疼,可是,隻要把車裝好了,他就咬著牙,把車襻往肩上套,慢慢地,腳上,肩上,脖子後頭傷處結了痂,皮變厚了,長了老繭。渴了,大口大口地喝生水,甚至河溝子裏的水,餓了,一陣就把七八個煎餅幹下去了。困了,把車一停,躺到車底下,兩分鍾就打起了“呼嚕”。路上,幾個腳夫一起歇腳兒,那些人啦不見天的“騷呱兒”,他雖然看自己的書,不接他們的茬兒,但聽那些話也不覺刺耳了。誰能想到,這個身軀高大,拉起車來腰彎得像個大蝦的腳夫,十多個月以前,還是一個文縐縐的白麵書生,而且是一中的高才生。周恒順腳踏在高低不平的沙土路上,汗珠子“啪啪”地往路上落,他用搭肩布或直接用黢黑的手抹去臉上的汗水,把當年書生的小白臉抹成了“三花臉”,腳下的路是不平的,他知道,命運對他是不公的,但他沒有怨天尤人,也不自怨自艾,在任何情況下,他不向任何人乞哀告憐,因為他知道,主宰人們命運的是原則性強,立場很堅定的人,不會對他高抬貴手,而同情他的人都是無足輕重的,人微言輕的人,沒法兒給他真正的幫助,他就像被狂風吹落,又被刮到石頭縫兒裏的一粒種子,必須在夾縫兒中,在擠壓下,倔強地存活,生長,根紮在貧瘠的泥土裏,伸出枝葉尋求一點空氣和陽光……他看著庭園裏的花木,植根於地毯般的沃土,淋浴著雨露和風,快樂地把枝條兒伸向藍天,他不羨慕,因為那庭園的大門永遠向他關閉著,對於他來說,無論多麽艱難,他都要“活著”,要盡人子、人孫之責,還要讓那個天使般的女孩兒少一點擔心,讓那個鄰居女孩兒有個依靠兒。掙紮,拚命,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路來,哪怕那路上布滿荊棘……他用不等價交換的方式,用自己的血汗錢向大隊、生產隊贖得了可悲的、可憐的、當牛做馬的“自由”,才得到了從事社會上最苦、最累、最髒、最危險、最被人看不起的職業的機會,他自討苦吃,自取其辱,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髒,不怕危險,不怕被人看不起,因為他意識到,人要為生,首先要在經濟上求“解放”。他步履艱難地行走在車來人往的路上,走得很有勁頭,這是一條能讓奶奶、娘吃上飽飯,過上好日子,能給石頭兒娶上媳婦兒的路……在這條路上,周恒順很快就表現出他不是隻知道出憨力的莽漢。一個多月後,冉大哥按原先的承諾給他買好了地排車,置辦了跑運輸需要的所有配套物件,包括裝開水的軍用水壺,走夜路用的馬燈、手電筒,路上休息,晚上睡覺鋪的苫子,草席,一應俱全。還又借給他二百塊錢。周恒順十分感激,說:“冉大哥,你是我的貴人。”老冉說:“那你就是我的救星了。兄弟,咱誰也不說誰感謝誰了。從你背上我往醫院跑那一刻起,咱就是兩肋插刀的朋友、弟兄。”從那以後,周恒順就是單獨“營業”的腳夫了。很快,他又經同學介紹,開始給方莊供銷社采購站往縣公司送藥材、鮮雞蛋,棉花,甚至活豬、活羊,從縣城再捎回百貨,副食、生產資料,來回運貨比送煤掙差價收入高不少。六月份的一天中午,他在縣藥材公司交完貨,又到縣煙酒公司裝貨,公司已經下班,周恒順在大門外一棵大樹下等著。發現不時有人騎著車子從公司裏出來,貨架上帶著一隻白色的方箱子,箱子上寫著兩個大紅字:“冰棍”,他問傳達室的老頭兒:“大爺,你們公司裏出產冰棍兒啊?”老頭兒說:“公司後院兒是副食品加工廠,每年從陽曆五月到十月生產冰棍兒,四分錢一支往外批發,小販兒出去賣五分、六分,跑遠路兒的甚至賣一毛,掙不少哩。”周恒順問:“那箱子是自己預備的?”老頭兒說:“箱子是加工廠的,是密封,隔熱的,好幾層,還有小棉被。誰想賣冰棍兒,交上押金,天涼了,交回箱子,再退給押金。小夥子你想賣也行啊,比拉腳兒掙錢快。”周恒順說:“咱賣不了,沒有自行車。”老頭兒說:“你拉腳兒,還買不了輛自行車?”周恒順說:“就算有錢,沒有自行車票兒,也買不著。”老頭兒說:“小夥子,你真想買自行車,我托人給你買一張自行車票兒。是有辦法兒的人從百貨公司弄出來的。賣一張,一百塊錢,頂上一個局長一個月的工資了。沒真事兒。我得托人給找。是偷偷著辦的事兒,不能咋唬。你下次來,我給你準備好,你再給我錢。”周恒順在看大門老頭兒幫助下,以比正式價格高一百元的代價買了一輛社會上最熱的金鹿牌自行車。奶奶說:“小兒,你買了車子,也不能騎著來家。太紮眼。全大隊就於大牛有輛自行車,你要騎上自行車,人家眼紅死了,說不定就不讓你出去幹了。”周恒順把自行車寄放到煙酒公司看門兒老頭兒那裏,每次去縣城,公司中午休息三個小時,他就批發一箱冰棍兒(三百支),到縣城近處鄉下去賣。一個中午就能掙三元錢。整個夏季,多少個酷熱的中午,當人們都在“歇晌”,乘涼的時候,他卻頂著烈日,騎著自行車去走村串巷。這個夏天,賣冰棍兒一項他就賺了二百六十塊錢,等於賺了一輛黑市價大金鹿自行車,還有剩餘。對他來說,賣冰棍兒還是一段難以言說,讓他感情複雜,感觸良多,感慨不已,長時間難以忘懷的經曆。每一次,他在一分,一分,又一分賺錢的同時,也承受著感情上的煎熬。每當他騎著載了冰棍箱的自行車在村頭出現,很快就會被小孩子們團團圍住,小男孩兒擠擠巴巴,推推搡搡地站在前麵,小女孩試試量量,躲躲閃閃地站在後麵。每個孩子都無一例外地揚著小臉兒,瞪著大大小小,細細圓圓的眼睛,盯著神秘的,甚至是神奇的冰棍箱子,有的孩子擠到自行車跟前,爭著高舉起小髒手兒,把髒兮兮、皺巴巴的五分錢遞上,從周恒順手裏接過冰棍兒,忙不迭地放到嘴裏,滿足地,慢慢地吸吮著,臉上滿是神氣和自得,享受著冰棍兒的甜美和清涼,同時還享受著別的孩子羨慕的目光。孩子們跑回家去找大人要錢,有的要到了,手裏攥著錢,高高興興地擠過來,神氣活現地交錢,接冰棍兒,往嘴裏填,充滿自豪。有的空手回來,失望地站在後邊,不再往前湊夥,有的臉上掛著淚滴,站在外頭看著。有的人家傳來大人打孩子的叫罵聲和孩子的哭聲……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重複。周恒順看著多數孩子要不來五分錢,卻一直跟著,盯著冰棍箱子,眼巴巴地看著吃冰棍的孩子,饞涎欲滴的樣子,聽著有孩子因為要五分錢而挨罵甚至挨打,他的心都抽緊了。吃上冰棍的孩子的欣喜和吃不上冰棍兒的孩子的傷心,是多麽強烈的對比。這一刻,吃上冰棍的孩子如在天堂,吃不上的像在地獄。在西泉村,有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細長的脖子挑著個大腦袋,兩隻眼大大的,挺有神,總是光著脊梁,瘦得肋骨一根根明亮著,像是紮的柵欄,從周恒順進村到出村,他一直跟在自行車後頭,這天,周恒順準備上車走了,孩子們都走散了,唯獨那孩子還戀戀不舍地跟著,周恒順從箱子裏拿出還剩下的一支冰棍兒遞給他,孩子伸出了手,卻猶疑著不肯接,低聲說:“俺沒錢。”周恒順說:“哥送給你的,不要錢,快吃吧。”那孩子很吃驚的樣子,馬上伸手搶過冰棍兒,怕周恒順變卦似的,手拿著冰棍,不往嘴裏填,轉身就跑,周恒順在後邊喊:“慢點兒跑,小心摔倒了。快吃吧,一會兒就化了。”……一直在一個大門口站著,上身穿白汗衫,下身穿西式短褲,幹淨,體麵的中年人大聲說:“賣冰棍兒的青年,別喊了,他不會吃的。”周恒順問:“怎麽回事?他幹什麽?”中年人說:“他肯定是捧了給他奶奶吃去了。”周恒順又問:“他們家什麽情況?”中年人說:“他大大去年餓死了,他娘餓跑了,就撇下他奶奶和他祖孫倆。” 周恒順問:“那他們怎麽生活?”中年人說:“他們家就成了‘五保戶’了,也不過就是將就著餓不死,有口氣兒喘著……”周恒順說:“這個孩子真孝順。”那人說:“孩子是好孩子,可惜命太苦了。”那人打量周恒順一眼,說:“你這個青年是念過不少書的吧?”周恒順說:“念過幾年,現在下學了。”那人說:“我提醒你一句,以後不能給小孩兒冰棍吃。”周恒順說:“怎麽了?”那人說:“這莊裏多數人家舍不得—也不是舍不得,是確實窮—拿出五分錢給孩子買冰棍兒吃,你送得過來嗎?弄不好會惹麻煩。莊上有個小孩兒,功課好,家裏窮,買不起紙釘作業本,我送給了他幾個作業本兒,有的孩子的家長就找上門兒向我要本子,說他們比那個孩子家還要窮。你說怎麽辦?現在,多數社員家是‘赤貧’,你幫誰的是?何況,一個當老師的自己也不過勉強溫飽而已,沒有能力幫助別人。 ”周恒順說:“謝謝老師的提醒。”說完騎上車走了。不知道為什麽,那以後周恒順再去西泉村,那個小男孩兒卻不見了,而周恒順卻總是忘不了那孩子大腦袋大眼睛的樣子,盡管有那位老師的提醒,他還是很想每次都送一隻冰棍兒給那個男孩兒,讓他去給他奶奶……

除了賣冰棍兒,周恒順還找別的門路掙錢。他利用給單位送貨、送煤的便利條件,睜大眼睛看,支起耳朵聽,不動聲色地瞅機會兒,攬活兒幹。單位裏的髒活兒、累活兒、麻煩活兒,“機關”人員不願幹、不想幹、沒人幹的活兒,什麽搬運垃圾,整理倉庫,收拾房子,他都接過來幹。而且幹起來,特別投入,特別賣力,一個人頂公家的人三個、五個,總是幹得又快又好,無可挑剔。時間長了,周恒順跟方莊供銷社,縣供鎖社、縣商業局下邊的各個公司從領導到保管,會計、出納這些工作人員都混得很熟,他們覺得周恒順這個人誠實,能幹,腦袋瓜兒靈,交待他幹什麽事,十分得心應手,特別放心,所以有了什麽活兒,就給他留著。麥季裏,他在縣食品從公司又接了個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活兒—替公司的押運員押車,往地區肉聯廠送活豬。公司怕豬在途中熱死,送活豬安排在晚上。太陽落了,周恒順吃了自帶的幹糧,喝足了水,在食品公司活豬倉庫等著。豬庫的工人們費好大勁把二、三十頭大肥豬往汽車上趕。大豬們胡竄亂蹦,左衝右突,“嗷嗷”的尖叫聲聒得人耳門子疼,工人們不顧大豬的反抗,“哐當”打上了車廂擋板, 又用一張大網把車廂蓋嚴,周恒順換上豬庫工人的工作服,穿上高筒靴子,爬上車廂,背靠著駕駛室,兩隻腳踩在杌子上,倉庫主任遞給他一根長竿子,用作整治豬的“武器”,汽車開動了,大豬們似乎意識到了此行的目的,絕望的情緒主宰了它們,多數變老實了,不再抗爭,有的則更加暴躁,“困獸猶鬥”,更具攻擊性,對周邊的同夥兒吼叫嘶咬。汽車在沙石路上顛簸著在黢黑的夜幕下穿行,大路邊,不時掠過烏渾渾的鄉村、樹林,偶爾能看見點點星火,風吹著周恒順的頭發,身上的工作服衣襟刮了起來,像側放著的雨傘,空氣變涼快了,但腳底下擠得滿滿當當的大肥豬像一個個小火爐,烤著周恒順的雙腳和兩條腿,豬的臭味兒和著熱氣朝鼻孔兒裏灌,他倒換著兩隻腳,手裏不停地揮動長杆,借著車頭上的大燈反射的光亮,把趴下的豬搗起來,免得被別的豬踩死,更多的時候,是捅那些不安分的“害群之豬”,把打架的豬分隔開,免得它們互相咬傷,損傷了豬皮。周恒順腿站麻了,胳膊酸了,但不敢放鬆,不敢懈怠,堅持和豬們“搏鬥”著。他心想,這真不是個好活兒,比拉一幹五百斤重的排車還累,不隻是累,簡直是可怕。怪不得食品公司的活豬押運員經常借故請假,這個活兒,好樣兒的人不幹,身體不強壯的人幹不了,但是周恒順覺得自己可以幹,受三個小時的罪,在肉聯廠招待所裏住一夜,吃一頓免費的飯,坐在運豬的汽車駕駛室裏回食品公司,領三元工錢,相當於在生產隊裏幹半個月,他覺得這個罪受得很值。隻要有機會兒就得幹。他自我激勵地想,這也是一種生存體驗,對自己是別樣的磨礪。這樣想著,周恒順又振作起來,抖擻精神,舞動長竿,朝一頭特別“搗蛋”的大豬“刺”去…… 第二天早晨,開運豬車的任師傅—一個大頭大臉的中年漢子,在車下,喜歡眯縫著眼,總是睡不醒的樣子,但兩手接觸到方向盤,會立即精神起來,兩隻眼睛瞪得銅鈴一般—把周恒順喊起來,到肉聯廠食堂吃過早飯,任師傅開著空車,周恒順坐在駕駛室裏,回陶陽縣城。任師傅說:“昨晚上你押車累得不輕,回去坐‘專車’了,好好享受享受。”汽車路過鐵道洞子,兩邊睡了不少小要飯的,任師傅把車開得很慢,伸出頭去喊道:“還不起來趕個門兒去,太陽曬糊屁股了。”有的要飯的真的坐了起來,伸著懶腰,朝任師傅做鬼臉兒,有的仍死沉沉地睡著。任師傅說:“我常跑這條路,這些小要飯兒的,我都認識了,有時候把招待所兒裏吃剩的飯菜包了來給他們吃。”周恒順問:“這些孩子都是哪裏的?”任師傅說:“哪裏的都有。多數是外出逃荒,坐火車沒票,給攆下來,流落到這裏的。沒處兒住,就住鐵路橋洞子裏,太危險了。有的給壓傷了,自己倒了黴,還把司機害了。可是,他們到別處兒也找不著住的地方呀。”說完搖搖頭,感歎說:“人啊,你尋思尋思,最能的是人,最無能的也是人。最享福的是人,最受苦的也是人。最善良的是人,最狠毒的也是人。”周恒順說:“任師傅,你就是屬於最有能力的,最善良的人,也是比較享福的人。”任師傅說:“我?不過是個車夫。”周恒順說:“你不聽人家說,當今世上,‘一是聽診器,二是方向盤,三是殺豬刀,四是營業員,夥夫混個肚兒圓。’你手裏的方向盤排在第二位,而且跟‘殺豬刀’同在一個單位兒,夠優越的了。”任師傅說:“是有這麽個順口溜兒,不知道什麽人瞎編的。可是仔細想想,說的也有道理。我也知足。……幹這一行兒,天天在外頭四處跑,見的景兒多。你知道我開車,路上常碰見的是什麽?前些年,是娶媳婦兒的,這幾年,是發喪的。”真是“山東人邪,說什麽來什麽。”任師傅的話音未落,從大路邊一個村子裏過來了抬著棺木,舉著孝幡,披麻戴孝,哭天搶地的送葬隊伍。任師傅歎道:“剛說完,就來了,晦氣。”周恒順說:“我聽見人家說,出門遇見發喪的,不是壞事,是吉利。”任師傅說:“那反正不如遇見娶媳婦兒的喜幸。”正走著,任師傅指著公路邊的大樹,不少樹皮被剝光了,煞白的樹身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大黑字:“扒樹皮,對不起毛主席,有心不扒,實在沒法。”任師傅說:“你看這寫的多順嘴,真有才分。”周恒順說:“咱縣裏公路上也有寫的,一處跟著一處學,調皮就是了。這說明,不論多麽困苦,中國人還是有幽默感的。”任師傅說:“你給他們安的這個名堂好,‘幽默感’,好,好。是啊,怎麽辦呢?人在世上,再苦,再難,還是死活賴活地活著。”周恒順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誰都會珍重生命。死了,就什麽都完了。活著,就有希望,仔細想想,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嗎?死都不怕了,還怕苦怕難嗎?”任師傅打量一下周恒順,說:“今天早晨我取收貨單,二十五頭大豬,一頭沒死沒傷,毛皮完好,百分之百合格,比老押運員押得還好。不賴。我聽人家說過,你是一中的高才生,現在幹這個,還幹得這麽好,這麽認真,不簡單。兄弟,咱說句不該說的話,共產黨一百樣子好,有一樣兒不好:不認好人。”周恒順說:“任師傅,可不能這樣說。共產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任師傅說:“對,對,對,共產黨偉大、光榮、正確。”……周恒順押車送豬深得好評,隻要押運員缺勤,食品公司就讓他頂班兒,這又成為周恒順的一條“財路”。……就這樣,周恒順離開學校一年,完成了一組“三級跳”,先成了生產隊裏幹莊稼活兒的好“把式”,又變身為拉著地排車長途跋涉的腳夫,還當上了幾個企業單位不在“卯簿”的臨時工。送貨,幹零活兒,任務總是排得很滿,幾乎不怎麽裝煤送煤了。當然隔上幾個月,他會把小杏兒揀的煤裝上滿滿一車,送到哪個單位,回來把錢交給小杏兒。老冉說:“兄弟,現在,很少看見你上礦拉煤了,拉煤的弟兄們都說你幹得不賴。你真‘撲騰’得不瓤。有本事的人就是有本事。”周恒順說:“這還叫‘本事’?不過就是勤力點兒,不惜力氣就是了。幹得再好,也多虧你這個領路人啊。”

又該高考了。高考三天是周恒順的傷心日,那是他人生的“滑鐵盧”。他知道自己今生和高考無緣了。但是牟洪雲今年又一次參加高考,他明明知道以牟洪雲的學習成績,高考不會有問題,但還是懸著心,擔心出現意外,異常。他不能去見她,怕她分心。高考三天,他坐立不安,高考過去了,縣食品公司一個股長的女兒叫邢燕,高中應屆畢業,牟洪雲插班就和她一個班。周恒順向她打聽牟洪雲高考的情況,邢燕瞪大了近視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看著這個光脊梁披著搭肩布的年輕腳夫,有點奇怪,說:“你問她幹什麽?和她認識?”周恒順說:“有點兒親戚,俺奶奶讓打聽的。”邢燕笑了,說:“牟洪雲是你的親戚呀,她可厲害,在俺班兒裏功課最好,比男生還棒。考完試,班裏幾個女生相互對答案,好幾個人哭了,她啥事兒沒有。準能上名牌大學。她還是報的齊魯大學。”周恒順放下心來,一邊心裏自嘲,本來她高考就不會有問題,你卻瞎擔心。“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高考過去十來天後,周恒順頭天下午在方莊供銷社裝了滿滿一排車鮮雞蛋,把車寄放好,第二天一大早趕到供鎖社,拉上排車往縣城奔,一心希望中午下班前趕到縣食品公司交上貨。離開方莊時,還是“鋼晴”的天,毒日頭曬得身上針針紮紮的,周恒順汗流浹背,拚命走著,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快到縣城時,不知從哪裏來的烏雲,一會兒功夫就布滿了天空,天更燥熱了,眼看要下雨了,周恒順加快了步子,下了雨,沙土路被雨水浸泡,像酵麵一樣軟,排車就走不快了,上午就交不上貨了。周恒順一溜兒小跑,猛勁拉車,總算進縣城了,街上人多自行車多,周恒順不能低頭奔跑了,抬起頭躲閃著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大步流星地走著,鍋灰般黑的雲頭像海潮一樣奔湧翻滾,起風了,街上的塵土、碎紙,敗葉在風中飛舞,打轉兒,大雨就要來了,很快就到食品公司了,周恒順讓排車貼著路邊,又低頭奔跑起來,離食品公司大門隻剩幾十米遠了,突然,一個女孩兒騎著自行車從食品公司大門出來,戴著白色寬沿太陽帽,穿一身藕荷綠的連衣裙,女孩兒的自行車直直地朝周恒順駛來,到了排車跟前,猛地停住,女孩兒下了自行車,把自行車橫擋在地排車前,手扶著自行車把,站到周恒順麵前,周恒順抬了頭看,傻了一樣:是牟洪雲!從上年九月初,他到縣醫院看望她,到現在,十個多月過去了,兩人居然在這裏,在這種情景中相遇了。牟洪雲呆呆地看著周恒順,周恒順傻傻地看著牟洪雲,兩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一陣風把牟洪雲頭上的太陽帽刮掉了,白色的太陽帽在風中打轉兒,飛跑,周恒順扔掉車襻,去追那太陽帽,牟洪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算了,不追了。”周恒順掙脫開,“呼呼”地跑出去幾十米遠,拿回了太陽帽,遞給牟洪雲,牟洪雲隨手把太陽帽掛到車把上,又抓住周恒順的胳膊,像怕他跑掉似的,仍然呆呆地看著周恒順,兩隻世間少見的美麗的眼睛汩汩地湧出大滴大滴的淚珠兒,顫聲說:“端陽哥,你……”周恒順心潮像天上的烏雲一樣激蕩,翻滾,但又故作平靜,說:“小雲,別這樣……我們這不是見麵了嗎?”牟洪雲說:“‘別這樣’?你讓我怎樣?‘見麵’了?要不是我聽邢燕說有個送雞蛋的打聽我高考的事,我問她那人什麽樣兒,她給我說了,我猜出是你,跑這來等你,我們能見上麵嗎?”周恒順說:“你別生氣,你回一中插班兒,我怕你分心,影響你學習。”牟洪雲說:“那麽,高考完了,你向別人打聽我考的情況,為什麽不直接去問我?我原以為你在生產隊幹活兒,請假有困難,離縣城又遠,不方便來,卻原來你三天兩頭兒來縣城,就是不肯見我?”周恒順支支吾吾地說:“小雲,我……不是……”牟洪雲還要說什麽,突然,天空閃過一道紫色的閃電,頭頂上一聲驚雷炸響,銅錢般大小的雨滴成串地往下落,街上的行人和騎自行車的有的拚命奔逃,有的躲進路邊店鋪避雨,周恒順說:“洪雲,你快到商店避雨,我得快把車拉進公司,他們快下班了。”牟洪雲聽了,沒應聲,登上自行車,進了食品公司,把自行車停在公司傳達室門口,又迭忙跑回來,頭上、身上全是雨水,連衣裙濕透了,緊貼在身上,周恒順正拚命拉車,說:“小雲,你…”牟洪雲說:“快,我在旁邊推。”說著,就彎下腰,兩手按著車廂板用力推車。排車到了公司大門口,門前六、七米長的慢坡兒,砂土質地,被雨水泡軟了,車輪陷下去,雨水打得他們睜不開眼睛,氣兒也喘不開,周恒順咬著牙拚命拉,牟洪雲小手兒細胳膊用盡力氣推,但排車就是挪不動窩兒,牟洪雲鬆開車板兒,跑著去了公司傳達室,喊了兩、三個穿著雨衣的人過來,幫忙把排車推上了坡,有個人說:“周恒順,是你小子呀,你傻呀?下雨了,不上公司來叫人幫忙兒?,快點吧,再晚十分鍾,雞蛋庫就下班兒走人了,快拉過車去,等下午上了班再點數入庫吧。”周恒順拉車,牟洪雲在旁邊推著,急急忙忙把排車送進了雞蛋庫,兩人回到公司大門口,大雨居然停了,天地間豁然開朗起來,好像剛才這陣雨,是專為兩人久別重逢之時,盡顯周恒順的困頓,狼狽而落。牟洪雲推了自行車往外走,周恒順在後邊跟著。食品公司的職工在後邊議論,有人說:“你們不認識?那女學生是縣委牟書記家的千金,她和周恒順是同學。”有人說:“是同學不假,但看這情份,不像是一般同學。”又有人說:“什麽情份?一個拉地排車的,一個縣委書記的女兒,……還談戀愛?有門兒嗎?”……周恒順和牟洪雲走出三、四百米遠,兩人走進城關供銷社開的回民飯店。周恒順給這飯店送過煤,和飯店的人很熟,女服務員和廚房的大師傅都熱情地招呼他,餐室裏冷冷清清,沒什麽顧客,他們在一張餐桌兒旁坐下,周恒順要了兩碗羊場,兩個菜和“高價”—不收糧票兒的—燒餅,牟洪看了看油乎乎的桌麵兒,皺了皺眉頭,說:“我長這麽大,頭回進這個飯店,味兒太大了。”周恒順說:“回民飯店就這個味兒,不過飯菜不孬,也還幹淨,將就吃點吧。”萊、飯送來了,周恒順說:“吃吧,先喝點兒羊湯,裏邊有胡椒,能預防感冒。剛才你凍得不輕,嘴唇都青了。”牟洪雲用小勺兒舀一口喝了,說:“飯店樣兒不濟,湯還挺好喝的。”周恒順指指桌子上的萊:“一個炒羊雜兒,一個豆腐粉條兒,你嚐嚐。”牟洪雲夾菜吃了,又喝幾口羊湯,臉色變紅潤了,也有了笑意,說:“你掙錢了,請我下館子了。”周恒順說:“也掙不了多少錢,比在生產隊混強一點。”牟洪雲說:“邢燕告訴我,那天你向她打聽我高考的事以後,她問她爸爸你的情況,她爸爸說你是一中的高中畢業生,沒考上大學,可惜了。還說你幹活兒連當,頭腦清楚,賬頭兒好,又能吃苦,什麽苦活兒累活兒都能幹,跟大車往肉聯廠押送活豬都比食品公司的押運員強,說你真是好樣兒的。邢燕兒說你的事津津樂道—她不知道咱們的關係,我聽著心裏陣陣作疼。”周恒順說:“不必這樣。你應該為我欣慰,下學一年,我經受的曆練,勝過以前十幾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二字的份量。”牟洪雲說:“你真不簡單。真的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真讓人佩服。這就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周恒順說:“談不上。不過是被逼不過,求生而已。我也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邁出這一步去,拉套子,當腳夫,借機攬活兒幹,做小生意—賣冰棍兒,這都是要吃大苦的。但是,我不能怕。我上了十幾年學,原想繼續深造,修成正果,所謂‘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既為國家為人民服務,也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這扇門兒對我關閉了。回農村,也得不到應用知識的機會。那我剩下的可資使用的就是自己的體力了。就隻能拚上自己的身體,挖掘潛在的體能,來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存狀態。自己解放自己。趁自己年輕,我下決心試試,到底我能出多大力,能吃多大苦,我要試試,自己是鐵打的,還是泥捏的。否則,三十多歲以後,身體走下坡路了,想幹也幹不成了。反正生產隊有的是人,那麽多不幹活兒的‘高級社員’,幹活兒的也磨洋工。也不缺我這一個勞力。我還怕在生產隊裏混幾年混成懶漢了。何不出來自己闖一闖。我一個月向隊裏交二十元血汗錢,還增加了生產隊的收入。”牟洪雲說:“他們讓你一個月交二十元錢,夠多的。一個小學老師一個月才三十塊錢哩。”周恒順說:“有的腳夫平時不交錢,花錢買口糧,交錢的也沒交這樣多的,可是,我為了贖買自己的自由,交二十元錢也認了。我即使是一個月隻剩下十塊錢,也比在生產隊裏掙一天兩毛錢強呀。”牟洪雲難過地說:“天天這樣幹,以前學的知識全丟了。”周恒順說:“不惋惜。讀書,是為了獲得生存能力。我在生產隊裏幹了大半年,農活兒基本上精通了,而且對生產隊為什麽搞不好,應該怎樣改進,大體上看明白了。但是不會有人聽我的。這也是我下決心出來幹的原因。我出來幹了這幾個月,接觸了不少單位,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知道了這些單位怎樣運作,下鄉賣冰棍兒,讓我進一步感受到普遍的、觸目驚心的貧困,這都是書本兒上沒有的。像高爾基說的,這就是‘我的大學’了。”牟洪雲說:“你確實有自己的想法兒,說的也有道理。可是看到你現在這樣,我心裏難受。甚至想大哭,想號叫,端陽哥,難道你一輩子就這樣下去嗎?”周恒順說:“不這樣,我又能怎樣?我不是幾次給你說過嗎,人不能提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任何人都得在社會給定的條件下生存,尋求自己的生存之道。趨利避害,在夾縫中求生存,是我唯一的可行之路。在生產隊磨洋工,混工分,熬日頭, 吃不上,喝不上,老的生病沒錢治,那更苦。我這樣幹,是自討苦吃,心甘情願,不以為苦,苦中有樂。不用為我擔心。”……兩人吃完飯,牟洪雲說:“咱一塊兒上俺家吧?”周恒順說:“不去了,我這樣子,會把叔、嬸嚇著。我們說準了,八月三十日中午,我們還在這裏見麵,我為你送行。我們待的時間不短了,你快回家吧,我也得去食品公司拿收條兒了。”牟洪麽不情願地站起來,兩隻眼直直地,哀怨地看著周恒順,說:“好,我不耽誤你的事兒了。你幹這個活兒,千萬當心啊,路上注意安全。別太累了,別走黑(夜)路,別喝生水,別吃不幹淨的東西,別……”周恒順鼻子發酸,眼睛發熱,但強忍著不流眼淚,還故意笑著,說:“好,我都記住了。我一定當心……”兩個人走出了飯店,牟洪雲說:“你先走。”周恒順說:“你快騎上車子先走吧。公司這會兒還沒上班,你走了,我再去。”牟洪雲戀戀不舍地騎上車子走了,周恒順著著她騎在車子上那好看的姿勢,姣好的身影,心裏隱隱作痛,而牟洪雲早已是淚眼模糊了……

幾天後,周恒順就從邢燕那裏得知,牟洪雲和上年一樣,又考取了齊魯大學哲學係。八月三十日,周恒順在食品公司卸完貨,拉著地排車,來到回民飯店,把車停在飯店院兒裏,讓服務員安排了一個臨街的單間餐室,站到窗子跟前,眼巴巴地望著窗外,不一會兒,牟洪雲戴著太陽帽兒,穿白衫藍裙,光腳丫兒穿白色的塑料涼鞋,像隨風搖曳的柳條兒一樣,飄然而來。周恒順出門迎她。兩人進餐室坐下。牟洪雲走熱了,臉上掛了幾顆晶瑩的汗珠兒,小臉兒白裏透紅,周恒順又像原先那樣,想到眼前坐的是降臨人間的天使,他掩飾著自己的激動,問:“天這麽熱,怎麽不騎車?”牟洪雲說:“我怕下雨,上次我騎車回家,滑倒了,摔了一身泥,狼狽極了。”周恒順擔心地問:“腿沒事兒吧?”牟洪雲嗔他道:“傻子,腿要有事兒,還能來?”停了停,說:“聽邢燕說了吧?還是原校原係,九月五日開學。爸媽讓我早去兩天,先去看看大娘和周恒剛他爸。”周恒順說:“我就不去車站送你了。”牟洪雲說:“不勞煩你大駕。”周恒順說:“你別不高興,我現在這種情況不願意見叔嬸兒,怕他們懷疑咱兩人的關係,為你擔心。”牟洪雲說:“他們擔心什麽?怕你吃了我?他們心裏還是挺同情你的,替你惋惜。”周恒順說:“叔嬸兒對我應該沒有惡感。但是作為父母,他們不會不關心女兒的終身大事。”兩人正說著話,服務員來了,周恒順讓牟洪雲點菜,牟洪雲也不客氣,點了一葷一素兩個菜,周恒順要了一斤半羊肉水餃,一瓶紅酒。牟洪雲說:“那天在食品公司大門外見到你,在大雨裏和你一起推車,我很震驚。聽你說了那些話,回去的路上,我難受極了,要不也不會摔倒。我有一種衝動,幹脆我也不上學了,和你一起在社會上闖。”周恒順說:“別說瘋話了。我這樣闖是迫不得已的,你一個女孩子,怎麽陪我闖?和我一起拉車?你考上了名牌大學哲學係,是全縣唯一的,最棒的,前程遠大,多少女孩兒羨慕你?快安心去上你的學,別異想天開了。”牟洪雲說:“這些道理我也知道,但感情上就是走不出來。”周恒順說:“走不出來也得走。”服務員送來了菜和紅酒,周恒順倒上酒,說:“洪雲,你端起酒來,咱兩人一起喝,祝賀你第二次考上齊魯大學。”牟洪雲抿了一點紅酒,說:“‘祝賀’什麽?考上老天爺‘大’,你現在這種情況,我也高興不起來,就像這紅酒,人家說是甜的,我喝著是苦的。”周恒順說:“小雲,看你在學校裏,麵對大庭廣眾演講,指揮少先隊員,團員青年整隊開會,儼然叱吒風雲的女將軍,怎麽臨到自己的事,這麽優柔寡斷?”牟洪雲惱了,撅了嘴,說:“哪國的‘女將軍’?你會形容!什麽‘優柔寡斷’?還不是因為你?感情上的事,是說‘斷’就能‘斷’了的?你說心裏話,你‘斷’了嗎?”周恒順說:“對不起,我用詞不當。但是你得這樣想,我的命運已經定了。就像那天在食品公司門前那樣,必然經曆漫長的風雨如晦的人生,要走的路充滿坎坷和泥濘。按我的感情說,我唯願你一輩子幸福,我受的這種苦,連一天都不能讓你受。我意識中無法想像讓你吃苦受罪。所以,我寧死也不會讓你來陪我。你硬要來,我推也要把你推開。魯迅說,他們要‘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下一代到‘光明的地帶去’。我當時看了那話,非常感動。但是現在看來,我無緣被放到‘光明的地帶去’,仍然處在‘黑暗的閘門’裏邊,難道我能為了自己,讓你棄明投暗嗎?我一個人還不夠,要再搭上你嗎?我絕不會那樣做。”牟洪雲有一搭無一搭地夾點菜,放到嘴裏,沒滋沒味兒地嚼著,吞咽著,呆呆地聽周恒順說,突然問:“果真有那麽嚴重嗎?”周恒順斬釘截鐵地說:“比我說的還要嚴重。別忘了,‘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和社會相比,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洪雲,別抱幻想了,當機立斷,把不切合實際的、絕沒實現希望的夢想丟掉,輕裝上陣,邁向新的天地吧。 ”周恒順給年洪雲夾菜,兩人又喝了幾口紅酒,牟洪雲沉思良久,說道:“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現實生活中的障礙確實很難跨越。爸媽說了洪秀姐的遭遇,確實太可怕了。我對你的眷戀,會成為你的精神負擔,影響你今後的生活。農村青年結婚早,你現在已經到了結婚年齡了,我還要上四年學,畢了業還不知上哪工作。端陽哥,我不纏著你了……”說著說著就哭了,周恒順慌了,說:“小雲,你怎麽還這樣想?我壓根兒沒考慮過什麽結婚的事,我絕不是怨你,是不願讓你老是陷在這種無望的,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中,不能自拔,太苦了……我不願意讓你這樣苦……”牟洪雲說:“苦,我承認是苦,但還有一線希望。因為無論怎麽說,我們畢竟是擁有人身自由的公民,誰也不能剝奪我們相愛的權利。”周恒順說:“你又轉回去了,鑽牛角尖兒了。你別忘了,在我們國家,不同階層、不同地位的公民的權利是不平等的,而且這種不平等是不能跨越的。”牟洪雲說:“我知道啊,所以才痛苦啊。但是讓我放棄(這段感情),不但精神上痛不欲生,甚至生理上都覺得有被活活撕裂的感覺,我現在才知道了什麽叫‘肝惕寸斷’……但是,我下狠心,答應你,同意‘放棄’,端陽哥,……我們生錯了時代……”牟洪雲說著,又哭了,周恒順說:“我們不是生錯了時代,是生錯了地方。小雲,別這樣,讓人家聽見不好。”牟洪雲一邊低聲啜泣,一邊說:“你別管我,讓我哭吧,也許今後再沒機會兒在你麵前哭了……”餐室門外有腳步聲,牟洪雲忙止住哭泣,擦幹眼淚,服務員推門進來,把水餃放到桌子上,看一眼牟洪雲,又看了看周恒順,走了出去,周恒順說:“咱兩人盡顧了說話了,菜沒吃多少,都涼了,你吃水餃吧。我把菜吃光它,免得浪費了。”牟洪雲吃了十來個餃子,周恒順把兩個盤子裏的菜全吃光了,又吃水餃,一邊自嘲道:“我是大肚漢,能吃著哩。”牟洪雲說:“你就得好好吃飯。你幹的是什麽活兒啊。人是鐵,飯是鋼。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周恒順說:“‘革命’,不夠格兒,但身體的確是本錢。你放心,你上次囑咐的話,我回去就記到‘日記’裏了,一定照著做。”牟洪雲說:“你還堅持寫‘日記’,這樣好。”周恒順說:“一個看書,一個寫‘日記’,都在堅持,既是積習難改,也是對命運的抗爭,不甘沉淪。我覺得如果丟了這兩件事,就完全變成會說話的工具,沒有精神支撐了……”牟洪雲點點頭,周恒順把吃剩的水餃裝進自己的大茶缸子,又用絨布包好,說:“帶回去給奶奶吃。”牟洪雲說:“回去給奶奶—不,是姥娘,今生沒資格喊她一聲‘奶奶’了—問好。”周恒順不接她的話,隻點點頭,說:“你去上大學,我也沒什麽送你。”說著,掏出一遝錢,放到牟洪雲麵前,說:“這是一百塊錢,你帶上,到學校裏用。”牟洪雲堅決地把錢推回來,說:“我爸媽還不盡著我花錢?我可不要你的錢。你出大力流大汗掙來的錢,我花著心會疼。”周恒順說:“我也知道你上學不缺錢。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就忍心拒絕?要不就這樣,你拿這錢買書,咱兩人閱讀興趣很相近,你買了書,看完了,有機會兒就捎給我看,這樣總行了吧?”牟洪雲把錢接過來,裝到身上,說:“這個辦法兒我同意,就這樣辦。”周恒順說:“咱們就說到這裏吧。我們不能‘與子偕老’,但還是同學,表兄妹,朋友,我們這一輩子,在任何情況下,都把對方當成自己人生道路上的鼓舞者。”牟洪雲鄭重地點點頭,說:“你現在做事情,跟社會上的人打交道,情況複雜,一定要注意保護好自己。”周恒順說:“你放心,我會很注意,不做任何出格的事。”周恒順看看窗外的太陽,說:“我們待的時間不短了,該說‘再見’了。”牟洪雲深情地看著周恒順,說:“端陽哥—往後我不喊你的名字,隻按親戚稱呼,叫你‘端陽哥’,我們相識多年,隻握過一次手,你能抱抱我嗎?”周恒順看著她充滿期待的眼神,走過去,伸開手臂,抱住了她,牟洪雲把頭伏在他肩上啜泣起來,周恒順看著她雪白的脖頸,聞著她令人心醉的氣息,多麽想摟緊她,親吻她,但他克製住自己,他不能越界,不能做不應該做,違背自己初衷的事,他鬆開手臂,扶牟洪雲坐下,牟洪雲兩手抓住他的胳膊,兩眼直直地看著他,說:“端陽哥,別忘記我,好嗎?”周恒順兩眼湧出了淚水,說:“這不用說,想忘也忘不掉,一輩子都不會忘。”又開玩笑道:“讓我們臨別相約:‘苟富貴,毋相忘’。再加一句,‘如有困難,不要相忘’。”兩人往外走,牟洪雲說:“你去拉排車吧,你走了,我再走。”周恒順說:“我還得回飯店有事。還是你先走。”牟洪雲看看周恒順,想說什麽,但沒說,很不情願地走了,她慢吞吞地走著,沒有回頭,但很快就低下頭,腳步變快,簡直是小跑兒了。周恒順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的心抽緊了,他真想不顧一切地去攆上她,……但他沒有動窩兒,出神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飯店,在自己排車旁,沉重地蹲下…… 他總算說服了牟洪雲“放棄”對他的感情,但兩人就真的從此“分手”了,他心裏比刀割還要疼,對於他來說,一生中最寶貴,最有價值,千載難逢,千金難買的東西從此失掉了,徹底失掉了,他的感情世界崩塌了,她是他的星,他的明燈,他的神靈,如今被他一推了之,一揮而去了,失去了她,他眼前的世界變得更加灰暗,沒有了她,他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他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是不是太自卑,太怯懦,世間最真摯,最純潔,最高尚的愛情卻不敢接受,是不是太世俗,太功利,對人對己都太殘酷,太無情,大不近情理……他心裏翻騰著這些念頭,但他看一眼掛在車把上的磨得油亮的車襻,看不出什麽顏色的披肩布,繩捆索綁、傷痕累累的地排車,他對自己說,她本來就和你分屬於不同的世界,你本來就沒資格得到她的愛,本來就不是你的,哪裏算得上“失去”?……周恒順的心境慢慢地平複下來,直起身來,他剛才看見飯店煤場上煤不多了,小杏兒揀的煤又攢夠一車了,明天給他們送來吧。他找保管員說好了,拉著空排車走出飯店,看看西邊的太陽,應該是下午兩點多了,如果再去百貨或者煙酒公司裝貨,天就晚了,聽說現在路上有“劫道兒”的,牟洪雲再三叮囑要注意安全,不冒這個險了。算了,空車往回返吧,直奔榮莊冉大哥家去裝小杏兒的煤吧。他拉著排車,快步往回走了。中午和牟洪雲在一起吃飯,啦呱兒,情緒激動,又喝了點紅酒,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脹得很大,臉在發燙,現在,牟洪雲離他而去了,而且是永遠地離去了,青春歲月裏最寶貴的感情紐帶被他親手掐斷了,母校牟屯完小、陶陽一中求學生涯中美好而辛酸的記憶從此進入了塵封的曆史,他覺得像被抽了筋似的,頭有點暈,有些恍恍惚惚,他告誡自己,快振作起來,別跟丟了魂兒似的了,牟洪雲丟掉精神包袱(?)去上大學,這是好事,應該為她高興。你自己也安下心來,專心上自己的“大學”吧。“窮當益堅,不墜青雲之誌”,他想起王逢原的詩句“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人生的路還很遠,很長,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拚搏,說不定會迎來轉機,迎來“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他這樣想著,走著,腿不再酸軟,步子輕快起來,約摸七點來鍾,到了榮莊冉大哥家。冉大哥出車還沒回來,嫂子剛從坡裏回來,見到周恒順,很高興,忙倒水讓他喝。周恒順說:“小杏兒天天往這裏送炭,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老冉嫂子說:“這麽大個院子,放這點炭,有什麽麻煩的?這小杏兒真是個好閨女,比俺這幾個孩子強一百帽頭子,又勤力,又知道好歹,送過煤來,就幫我打掃院子,洗衣裳,我怕天晚了,那天都是攆著她走,你說說,十六、七的大閨女了,天天來拾炭,曝得烏眉皂眼,連件好衣裳也不能穿,跟那要飯的似的,人家不嫌髒,不怕醜的,真難為這孩子了。我在一邊兒看著,心裏都怪淒慘的。”周恒順一邊往排車上裝煤,一邊說:“她大大沒了,她娘也病病怏怏,她上隊裏幹活兒一天給個四、五分,掙不夠口糧款。能拾個炭,她高興著哩。這不也是沒辦法兒嗎?”老冉嫂子說:“可憐啊。”周恒順問:“她今天沒來送煤嗎?”老冉嫂子說:“還沒來,也該來了。”老冉嫂子話音沒落,小杏兒挑著兩筐頭子煤,竹扁擔顫悠悠的,進了院兒,放下煤挑子,摘下草帽兒,小臉兒上雖然有些灰土,但紅撲撲的,掛著汗珠兒,兩隻杏眼又圓又亮,說:“嫂子,你下坡回來了?”轉身看見周恒順,眼睛亮得放光,想跳起來的樣子,說:“端陽哥,你來了?太好了,我回家有做伴兒的了。你幾時來的?”周恒順笑吟吟地看著她—多少年了,周恒順看見她那到天真爛漫、純潔無暇的笑臉,內心總感到由衷的愉悅,不由就笑吟吟地看著她,聽她說那種天真的,孩子氣的,又總是飽含著真情和良善的話語—說:“我剛來了不大會兒。這一段時間活多兒,沒顧上,你揀的炭攢了不少了。今天裝上車,明天早來往縣城回民飯店送。”小杏兒把筐裏的煤倒到排車上,又拿了鐵鍁往車上裝煤,兩人把車裝滿了,周恒順用車圍子,草簾子封好車,小杏兒忙著把車邊兒的煤掃成堆兒,又掃了院子,老冉嫂子說:“小杏兒,別忙活了。大兄弟,你坐下歇歇兒。小杏兒快喝點水,洗臉。”小杏兒走到水缸跟前,舀了一碗涼水“咕咚咕咚”喝了,老冉嫂子說:“這個妮子又喝涼水。”小杏兒說:“涼水喝得快,解渴,喝了涼快。慣了,沒事兒。”一邊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水珠兒,也許意識到自己成了“三花臉”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恒順,趕緊拿了臉盆,從水缸裏舀了水,洗頭洗臉,洗完了拿掛在繩子上的毛巾擦幹了,又把毛巾洗了,晾到繩子上。老冉嫂子說:“這個妮子天天用涼水洗頭洗臉,說她也不聽。”小杏兒一邊用梳子梳頭發,係馬尾兒,說:“慣了,沒事兒。”小杏兒洗完頭,跑到老冉家閨女住的房間換了幹淨衣服,煥然一新地回到院子裏,老冉嫂子說:“小杏兒妹妹這會兒和剛才比,簡直就像換了個人兒,俺一個榮莊兒村,也挑不出這麽一個好看的閨女。越看越待看。”小杏兒臉紅了,說:“嫂子,你別說了……”老冉嫂子說:“害臊了,好,我不說了。天快黑了,你們快走吧。省得走黑路,磕磕絆絆的。”周恒順和小杏兒兩人一前一後離開老冉家,走出榮莊,來到莊外大路上,小杏兒緊走幾步,和周恒順並肩走著。周恒順說:“怎麽洗頭也用冷水,冬天這樣可不行。他們家不缺熱水。”小杏兒看看周恒順,說:“冬天我隻洗洗臉,不在他們家洗頭,洗了也不好幹。這樣已經很麻煩人家了。”夕陽的餘暉照著小杏兒,把她墨一樣黑的頭發,圓圓的臉蛋兒,又圓又大的杏仁兒般的眼睛,淺淺的酒窩兒,都染上了一層金色。周恒順想,多麽懂事的孩子,如果是城裏人的孩子,她會是爸媽的掌上明珠,寶貝疙瘩,還得在爸媽麵前撒嬌哩,還應該在專心地愉快地讀書,而她卻肩負著一家的生活重擔。周恒順問:“小杏兒,家裏又沒錢了吧?明天下午,咱就把錢給嬸子了。”小杏兒說:“端陽哥,俺娘說的,你不能把賣的煤錢都給俺,她讓你還像原先那樣留下一半的錢。”周恒順說:“原先石頭兒也一塊兒拾炭,天天往家挑,我和石頭兒強不過你,留一半的錢。現在要多長時間才打總送一車,也留一半兒的錢?那我不成了地主剝削人了?你給嬸子說,別說不要一半兒,我連運費也不要。我要是要這個錢,就太對不起劉叔和你們全家了。”小杏兒不出聲了。周恒順扭頭看她,隻見她臉上掛著淚珠兒,周恒順說:“對不起,我提劉叔,讓你傷心了。”小杏兒說:“不是那麽回事兒。端陽哥,我現在天天來榮莊兒揀炭,來回倒去的,就一個人,可難受了。心裏老想俺大大,老想著,俺大大死了,撇下俺娘倆兒,過這日子多難呀。不敢往前想,想想好害怕呀。俺大大沒病的時候,俺娘常說我沒心沒肺的,就是家裏沒飯吃了,我也傻嗬嗬地笑。可是現在……”周恒順說:“小杏兒,別太難過。有端陽哥呢。你忘了嗎?我答應過劉叔,我會幫你和劉嬸兒的。”小杏兒揚起臉,看著周恒順,晶瑩的淚珠兒在眼角兒裏閃亮,說:“真的?你老幫俺?一直幫?”周恒順說:“是的,是真的,老幫,一直幫。”又走了一段路,小杏兒說:“端陽哥,孫誌春那個流丘貨,覺得自己是團支書,又是教書先生,仗著是於大牛的小舅子,燒得不行了。見了我,老是地瓜秧兒烤火—甜麽索的臉,說個話沒正形兒,煩死人了。”周恒順說:“咱住在莊兒外,他住莊兒裏,又不打交道,他有什麽可說的?”小杏兒說:“誰說不是呢。可是他沒事兒就好往這邊兒轉遊,見了麵就沒話搭拉話兒,那天見我揀炭回來,說我‘這麽好看的臉蛋兒,去揀炭,可惜了。往後別揀了,沒錢花我的。’我也沒好話,說他,‘用你瞎操心。你又不是俺侄兒,俺孫子,用不著你孝順。’那黃子臉皮厚,說他這,他也不惱,還嘿嘿地笑。沒把我氣死。”周恒順說:“別生那麽大氣,小男孩兒喜歡和小女孩兒啦呱兒,也不奇怪。你煩他,就離他遠點兒。”小杏兒說:“誰願意離他近?是他硬湊乎。”稍頃,又說:“我要有個哥哥多好,誰敢跟我嘻溜,讓俺哥上去給他一巴掌。端陽哥,你要是俺哥就好了。”周恒順說:“我現在不就是你哥哥嗎?不過我這個哥哥不敢動不動就給人家一巴掌。”小杏兒笑了,還調皮地伸伸舌頭,說:“好了,你說你是俺哥了,可不興變的。”周恒順說:“變什麽?不變。”

第二天,周恒順拉了小杏兒揀的煤送到了回民飯店,結完賬,拿了錢,拉著空排車回了家,對奶奶說:“奶奶,我明天不出去拉貨了。我拉著你上周莊大奶奶家去。小剛兒哥快開學了,再不去,就見不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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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nky617 回複 悄悄話 現在的年輕人也許很難想象文中所描寫的場景,作為小時候出生在農村的我,也隻是偶爾聽到大人們提起,據說那真的有“人吃人”、吃“白土”的現象,小時候偶爾也會想,為什麽會有那樣的事情發生。卻一直沒有一個完整的答案。連外婆給我講述的大鍋飯的時候,也似乎比文中描寫的要容易接受些。
看了您的文章以後非常震驚,也很感慨,那個年代的人們的確太艱難了。同時也特別欽佩主人翁百折不撓的精神,想必後來也是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努力過上了別樣的人生,當然必定曆經了種種磨難。我會繼續關注。也推薦了身邊的一些朋友閱讀。but it's not accessible from China mainland net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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