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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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37

(2015-04-10 18:37:04) 下一個

周恒順走在回學校的路上。昨晚後半夜下了一場雨。天將明時,雨停了,但天還陰著,烏黑的,鉛灰色的雲團、雲片布滿了天空。空氣潮乎乎的,好像伸手抓一把空氣,就能攥出水來。沒有風,雖然剛下過雨,卻一點也不覺得涼快,倒很悶熱。坡裏,收了麥子種的夏玉米苗子長起來了,春地瓜秧子蓋嚴地皮了,夏地瓜也甩秧兒了。玉米棵兒稀稀拉拉,細腳伶仃,地瓜秧兒也因為缺肥料而呈黃綠色,無論哪塊田裏,雜草都長得很旺,有的地塊簡直長瘋了,似乎要和有合法地位的莊稼決一高下,很有“反客為主”的架勢。放眼望去,滿坡的莊稼看不到報紙,廣播上幾乎每年這個季節都要說的“苗全苗旺,長勢喜人”的景象。路上泥濘不堪,周恒順腳上的布鞋—他沒錢買,從來沒穿過膠鞋—早就濕透了,沾滿泥巴後變得很沉,他深一腳淺一腳,泥一腳水一腳地走著。他的心情像此刻的天空一樣陰沉,鬱悶。進入高三下學期,隨著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他的心情就沒怎麽好過,即使是陽光燦爛,花紅柳綠的日子,他也高興不起來。最近一段時間,一個又一個麻煩,難題,讓他的心像長滿雜草的莊稼地一樣,亂糟糟的。他在泥路上走著,走得很吃力,很累。身上開始冒汗了。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這爛泥路一樣曲曲彎彎,坑坑窪窪,步步有汙泥濁水相伴,他與坦途無緣,也看不見理想的目的地。昨天晚上,他去江家,看到被打傷的江世華側臥在床上,他們的母親不過四十多歲年紀,已經長滿白發,風大了就能刮倒,像六十歲的老嫲嫲。一家人臉上都布滿愁雲,他想不出什麽話安慰自己的仁哥和他們一家。他感到壓抑,麵對明擺著的事實,黑白分明的是非,卻會全然顛倒,卻不能說話,而且沒有理講,太讓人鬱悶。他已經預感到,厄運—將會伴隨他一生的厄運—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他想,過不了多少日子,他曾經滿懷希望的求學生涯將會然而止,他會回到榆樹村,回到含辛茹苦的鄉親們中間,在於大牛這樣的“領導”當道,丁香這樣的“骨幹”當紅的環境中生活,他不知道等待著他的將是什麽樣的境況,他也不願去想。“瞻念前途,不寒而栗”這句話常常不期然在他腦際閃現。去年暑假過後,一中新來了一位分管教學的項民副校長,一個學識淵博的中年知識分子,曾在幾個場合表揚過周恒順,還找他談過話,鼓勵他繼續努力,爭取考上好大學,並說“你的入團問題應該可以解決。”這讓周恒順萌生了新的希望。他們班現在的團支部書記叫唐振鬆,是周恒順初中時的同班同學。有一學期,周恒順帶的煎餅被人偷吃了,同學們很氣憤,要求追查,大家根據幾個“線索”把懷疑的目光集中到了唐振鬆身上,唐振鬆壓力很大,周恒順也覺得是他的事兒。同學們議論這事,他從不插言,低著頭,目光閃爍,疑懼,躲避著同學們的目光。和周恒順在一起,他乞憐的目光,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周恒順確信,煎餅是他吃的。唐振鬆是陶陽北邊鄰縣的一個山區孩子,父親死得早,母親改嫁了,爺爺供他上學,山區口糧分得少,是班裏最苦的學生。他個子高,飯量大,常常不到星期六,就沒幹糧吃了。徐靜茹老師常幫助他。周恒順知道他的家庭狀況,兩人有點“同病相憐”。周恒順不忍心他被追查出來,怕他沒有臉麵繼續上(學)下去了,如果到了那一步,他那可敬,可憐的爺爺會多麽失望,痛苦,周恒順找了班團支書張峰,要求不再追查此事。張峰說:他和團支部幾個同學已經初步明確是誰(偷吃煎餅)了,準備跟他談話,讓他檢討,賠償。周恒順說:“我也知道是誰,剛開始也挺生氣,但仔細想過以後,這事還是不弄出來好。”張峰說:“你的想法兒有道理。同學們都很生氣,覺得窩囊。這人還是團員,給團員丟人。”周恒順說:“他是餓急了,也不算回事,過去了就算了。都是窮孩子。我不願意在求學階段讓一個窮苦同學身上留下這種汙點,心上留下陰影。”張峰說:“從長遠看,不追查這事是對的。周恒順,我們一生可以不追求‘聞達於諸候’,隻求做個好心人,善良的人,這樣好。”張峰在男生宿舍裏講了這件事,說了周恒順的想法兒,還替做這件錯事的人開脫,讓同學們不要把這當回事,而隻作為我們艱苦的求學年代裏一個辛酸的小故事,留在大家記憶裏。不少同學被張峰說得落了淚,唐振鬆哭得最厲害。那件事過後,唐振鬆跟周恒順關係變得格外親密,高中他們又分到了一個班。“大躍進”了,同學們拜“共產風”之賜,吃大鍋飯了。唐振鬆,周恒順這些農村來的窮孩子,跟城裏孩子一樣在學校食堂吃飯了。同學們丟掉了吃飯這個物質和精神的雙重負擔,輕鬆了很多。周恒順甚至感受到一種平等,自由,解放的快樂,盡管這在他一生中,是那樣短暫的快樂。唐振鬆身強力大,搞勤工儉學,表現突出,被班級和學校樹為“尖子”,“標兵”,當了團支部組織委員。他很想幫助周恒順解決入團問題,但團支部受盧正人的箝製,一直未能如願。高三下學期,班裏團支書因為營養不良,身體弱,患了肺結核,休學回家了,唐振鬆當了團支書,個多月前,他下決心,豁上得罪盧正人,也要解決周恒順的入團問題。經過他的努力,班團支部大會通過了周恒順的入團申請,唐振鬆十分高興地幫周恒順填寫了“入團誌願書”,當天就上報了校團委。個把月了,還沒批下來,周恒順心裏七上八下,很害怕又跟初中階段那樣,班團支部報上去,到了校團委,卻給否了。上星期三,盧正人突然找周恒順談了一次話。盧正人用他那瞘的,深不可測的眼睛,目光犀利,讓人膽寒的眼神,注視了周恒順半分鍾,才用慣常陰冷,黯啞的聲音,拖著慢腔,陰陰陽陽地說:“榆樹村暗樓程家的程兆運一下子成了陶陽縣的名人了。周恒順,他是你的什麽親戚?”周恒順心裏發毛,頭皮麻沙沙的,但還是故作平靜地回答:“他是我的舅老爺,是我奶奶娘家的過繼兄弟。”盧正人又問:“對程兆運的問題,你怎麽看?”盧正人這人真夠厲害,他看穿了周恒順內心定會同情程兆運,周恒順當然不可能說心裏話,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擁護縣委和法院對他的定性和判決。”盧正人讓人不易覺察地微微冷笑一下,嘴裏發出“唏哩唏哩”的聲音,像牙疼似的。又問:“聽你們大隊的幹部說抄程兆運的家時,從他家裏抄出來一首題目是‘老馬’的詩,是你抄了給他的,這是怎麽回事?”周恒順很震驚,定了定神,說了說當時給程兆運那首詩的經過。盧正人板起臉來,口氣變得嚴厲:“你覺得他作為一個戴著地主分子帽子,接受強製改造的人,對這首詩感興趣是什麽原因?你又為什麽抄了送給他?”周恒順說:“他這個人是個使牲口,趕馬車,耕地的老把式,可能是對馬有感情,所以對那首詩產生興趣了吧。那是我原先默寫的,在俺家桌子上放著,他願意拿著去看,我就讓他拿走了,不是特意給他抄的。”蘆正人正色道:“你的認識有問題,我看他不是對馬有感情,是從心裏自比為老馬,把黨和政府,大隊幹部和貧下中農當成役使他的人,他通過這首詩,寄托自已對社會主義製度的仇恨和不滿。”周恒順說:“他沒跟我說過他的想法兒,不過按我的了解,他這個人很迂,是個頭腦簡單,膽子很小的老農民,恐怕沒有那麽複雜的,曲裏拐彎的想法兒。”盧正人陰沉的臉變成鐵青色,他站起來,厲聲說:“周恒順,在這件事情上,你的立場和認識都有問題。今天就談到這裏。你回去好好想想,要真正轉變立場,提高認識,和你反動的親戚真正劃清界線!”周恒順沒有再說話,他知道說什麽也是多餘的。他走出盧正人的辦公室,但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而是覺得心裏塞上了一塊大石頭,讓他難於呼吸。雖然盧的房間裏一直轉著電扇,十分涼爽,但他身上出了不少汗。回到教室,同學們都在緊張地溫課,他拿出書來,但怎麽也看不不去。下了課,他去找周恒剛,跟他說了這事。周恒剛很氣憤,說:“程兆運的事本來就荒唐,這‘詩’的事,就更離奇了。這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是現代版的‘文字獄’。這是盧正人借這件事做你的文章。這事兒麻煩了。”周恒順說:“我已經意識到麻煩大了,但也沒什麽辦法兒。”周恒剛說:“那也不能任他宰割。我和牟洪雲商議一下,找書記校長,項副校長說這事,請他們主持公道。”周恒順說:“我擔心這會讓他變本加厲。”周恒剛說:“總不能坐以待斃啊。”周恒剛又說:“這人太惡毒了。保送我上軍校,學校黨支部成員中,別人都同意,就他抓住我‘右傾’的事,堅決反對。最後老校長說,周恒剛當時是我們樹立的典型,宣布了‘三不’政策,如果現在仍然抓那件事,就成了我們組織上自食其言,出爾反爾,成了學校領導和老師欺騙自己的學生了,我們怎麽向周恒剛他奶奶那個可敬的烈屬老太太交待?最後老校長找縣委曹書記—洪雲她爸從中說了不少好話—表了態,盧正人才不說話了。”周恒順說:“你很快就掙脫他的魔掌了,洪雲考大學也不會有問題,就是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看來考大學也沒什麽希望了。”周恒剛說:“先別這麽悲觀。不能放棄努力。走一步看一步。”周恒剛和牟洪雲找了學校領導,領導們的表態還算公允,但因為事關“政治”,說話也都很謹慎,留有餘地,他們也都知道盧正人在此類事情上的固執和他非同凡響的能量—他似乎是陶陽一中黨性,黨的階級路線,黨的立場,原則的化身。周恒順預感到,正像他初中三年級時,盧正人抓住他去看望徐靜茹老師,否決了他的入團申請,這次他會故伎重演,利用程兆運這事,再次否決他,進而把他考大學的路堵上。而這又關係到他一樁隱秘的心事,他很久以來為之魂牽夢縈,欲罷不能,欲說還休,欲行卻止,欲迎反拒,為之掙紮,為之糾結的心事,就是他和牟洪雲“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他們小時候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玩伴兒,從高小到高中八年半的同學。周恒順清楚地知道,這麽多年,那女孩兒一直用她美麗的眼晴注視著他,一往情深地關心他,這讓他感到一種別樣的溫馨,一種不一般的幸運,同時也是一種無形的壓力。他不能辜負她的期望,他要功課好,表現好,要特別優秀,才對得起她。盡管牟洪雲到班裏來找他的時候,同學們常開他的玩笑,奶奶,姑姑,甚至鄰居家小丫頭小杏兒都問過他和她的事兒,他全都矢口否認,還解釋說,是他自已“不配”,主要是政治條件,家庭和社會地位方麵不配,他們兩人根本不可能。他這樣說,理智上也這樣想,但心裏是隱隱作痛的,感情上,他是唯願他和她建立大家所說的那種“關係”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說服不了自己,他喜歡她,不是一般的喜歡,是十分熾烈的,心馳神往的愛。他一直處在矛盾之中。自己很差的政治條件,貧困的家庭給他沉重的的壓力和強烈的自卑感。雖然已經是新社會了,但在愛情和婚姻方麵講究“門當戶對”和舊社會沒什麽兩樣甚至猶有過之的現實,自己對家庭,對奶奶,娘,弟弟的沉甸甸的責任,都讓他不得不考慮,不能不有重重顧慮,讓他不能,不應該,不允許自己不自量力,“異想天開”,對她存不切實際的非分之想。六年中學,牟洪雲不但功課好,政治上也是佼佼者,是全校數得著的“明星”般的學生,而周恒順僅僅是功課好而已。中學六年,他沒能把那小小的,但金光閃閃的,他夢寐以求的,代表著政治上的進步成功的共青團團徽戴到胸前,除了“課代表”,他什麽幹部也沒當過,和牟洪雲相比,他望塵莫及,他隻能自歎弗如,自慚形穢。更重要的,還不是現在的巨大反差,而是在可以預見的,不久的將來,不出意外,牟洪雲會有輝煌的前程,而他甚至都不敢抱什麽希望。他明白,在現行製度,路線,政策下,他和她日後的境遇及社會地位會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既然如此,如果他們兩人戀愛,那豈不是害了牟洪雲?周恒順常常想,她對你那麽好,你絕不能做傷害她的事,應該讓她永遠一帆風順,讓她幸福,而不能給她造成不必要的,徒勞無益的感情傷害。周恒順知道,自己是命中注定要在漫漫人生路上艱難地跋涉的,不能讓牟洪雲來陪他吃苦。他知道牟洪雲對他感情很深,兩人隻是沒有捅開那薄薄的一層紙而已。作為女孩子,她自然希望周恒順首先“表示”,而這又是不可能的。……很快就要高考了。高考是決定中國知識青年前途和命運的關隘,很像封建社會的“科舉”製度,金榜題名者“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名落孫山者潦倒終生,又像鯉魚跳龍門,僥幸者身價百倍,乘長風破萬裏浪,直掛雲帆濟滄海,功成名遂,不幸者一落千丈,熱望和心血付諸東流。高考是中國千百萬農村青年借以跳出“農門”,轉成“非農業人口”,進入幹部,專業人員等高幾等的社會階層,從而徹底改變自身乃至子孫後代命運的唯一途徑。高考還常常是決定青年學子們終身大事的關鍵時機。不少人是在中學階段已有基礎,高考後正式確定戀愛關係的。前些天,學校布置填報高考誌願。牟洪雲來找他。她說:“咱兩人填一樣的誌願吧,上同一所學校,互相有個照顧。”周恒順覺得這小丫頭兒聰明過人,怎麽遇到事兒,會這般孩子氣,這樣糊塗。他說:“那可不行。咱們倆上同一個大學,那是不可能的,絕不能那樣填誌願。”牟洪雲見周恒順板著臉,沒點笑模樣兒,對她的提議一口回絕,而且還那樣斬釘截鐵,不容置辯,“撲打撲打”落下淚來,說:“人家好心好意來找你商量,你這是什麽態度?”周恒順見她淚水順著麵頰流下來,兩隻酒渦兒都打濕了,十分心疼,慌忙說:“小雲,對不起。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牟洪雲說:“你不願意跟我上同一所學校,是我常有事沒事地找你,嫌我是累贅嗎?”周恒順說:“哪有那事兒。誰要有那種想法兒,誰就是小狗兒,行了吧?”牟洪雲笑了,說:“你都把我惹哭了,就是沒那種想法兒,你也是小狗兒。”周恒順說:“好,就算我是小狗兒。我跟你說,小雲,你誤會了。如果有可能,我當然願意跟你上同一所大學。如果能那樣,我磕頭來不及,打滾兒給你看。但是,你不是不知道,這做不到。沒有一點可能。”牟洪雲說:“我知道,你不就是擔心受政治條件限製嗎?我想過了,你先按你的政審情況填報,就報一般學校,普通專業,然後我就跟你報同樣的學校。我們就低不就高,這樣落榜的風險還小了。反正都是大學,上什麽大學不一樣?人一生有沒有成就,不完全取決於上什麽大學,毛主席才是個師範生哩。”周恒順心裏湧過一陣熱流,這女孩兒為了能和他在一起,居然想出了這種犧牲她自己,“就低不就高”的主意,這讓他十分感動,但他不願表露自己的感情,不動聲色地說:“洪雲,你這個想法兒,太幼稚了,不可行。讓你陪著我,做這個犧牲,對你太不公平了。不用說這樣做對不起家長,學校和老師,也對不起你自己的辛勞。”牟洪雲說:“我願意。有什麽不公平的?”周恒順說:“你聽我說。這還不是最主要的。誌願,老師,學校領導上是要審查的,因為這關係到學校和老師的工作業績。你這樣做,在老師那裏肯定通不過,你家叔,嬸也會很失望。確實不行。我們還是現實一些。可以不奢望上同一所大學,而爭取在同一個城市。比方說,你報北大,清華,我就報北京石油學院,輕工學皖,林業學院,你報山大,我就報山工,山師、山機等等。至於專業,你報自己理想的專業,我不考慮什麽理想不理想,專挑那種明顯不是機密的,讓人出力幹活兒,比較苦的,條件好的學生不報的專業,這樣,如果我的政審結論不是糟到極點,我們就有可能到同一個城市,不同的學校讀書,還有機會經常見麵。來回還可以一路兒。”牟洪雲笑了,說:“你說得有道理,你這個辦法兒也可行—盡管不完全合乎我的理想。你上來來了個‘不’字,把我急壞了。”周恒順也笑了,說:“怪我,也怪你,我話沒說完,你就惱了。”牟洪雲說:“這麽大的事,我看你不冷不熱,不關疼癢的樣子,當然惱了。……好了,不說了,按你說的辦,我先填好了,拿給你,你動腦筋,填你自己的。”牟洪雲興衝衝地走了,顯然,此時的她心裏充滿了對她和他共同的未來的美好憧憬。周恒順看著她走遠,回到教室,有同學開玩笑說:“小表妹來找你商量報誌願的事吧?小子,你真幸運,可不能辜負人家呀。”周恒順說:“別胡扯了,我們兩人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周恒順嘴上這麽說,但心裏卻多兒希望就是“那麽回事兒”,確鑿是“那麽回事兒”,他巴不得兩人真的成為“那麽回事兒”,上天保佑,讓他和她真真切切“那麽回事兒”一輩子!很久以來,他心裏一直想著她,兩三天見不到她,他就悵然若失,開年級會,全校師生會,不論有多少人,他會“眾裏尋她千百度”,眼睛一下子就撲捉到她,她參加大合唱,跳舞,他頭一眼看見的一定是她,而且自始至終隻有她。他知道,她的目光也在追尋他,兩人的目光常會不期而遇。平常日子,晚上下了自習,她和同學一路回家,他擔心天黑,她會不會害怕,下雨小雪,他擔心她淋著沒有。甚至遇到一道難題,他不由得會想,她解上來了嗎?從初三他就有時候夢見她,現在,她更是常常在他夢中出現。昨天晚上,他又夢見和她一起在學校運動場“天橋”下麵,他們一塊兒爬吊在“天橋”下麵的軟梯,她先爬,身手矯健,動作輕盈,颼颼地飛一樣爬到了軟梯頂兒,而且還像雜技演員似的翻身爬上了“天橋”,她在“天橋”上,時而坐,時而立,陽光裏,她的笑容燦爛迷人,她向他招手,讓他快爬,他忙抓過軟梯,拚全力往上爬,但軟梯上卻滿是蒺藜,還搖晃得厲害,抓不牢,沒法兒爬,他咬牙往上爬,好歹爬到了半截腰兒裏,軟梯卻“哢哧”一聲斷了,他被重重地摔了個仰巴叉,他費力地爬起來,抬頭朝“天橋”上看,牟洪雲卻不見了,他急得要命,高聲喊她的名字,不大會兒就被急醒了。夢是變了形的現實,隱秘的願望、意識、深層次裏的幻覺糾結在一起的曲折反映。這個夢讓他很懊惱,怎麽會做這樣的夢?難道這是什麽先兆?他很矛盾。內心一直在掙紮,自已跟自己爭論,“不要癡心妄想,你和她是不可能的,不要自尋煩惱了。”“難道我們真的有緣無份?在人生之路上,隻能邂逅於一時,隻能擦肩而過?上天,難道真要我們抱恨終生?”這讓他常想起《紅樓夢》中“枉凝眉”那曲子裏的句子:“一個是枉自嗟訝,一個是空勞牽掛,若說無奇緣,今生偏又遇見她,若說有奇緣,緣何心事終虛話?”時時縈繞在他腦際。……班支部通過了他的入團申請,他高興了好幾天,牟洪雲知道後竟說自己像杜甫詩句說的“漫卷詩書喜欲狂”,那一刻,她美麗的麵寵像陽光下盛開的花朵。他覺得,也許命運之神終於決定眷顧他,眷顧他們倆了。但是,入團的事校團委壓住遲遲不批,後來又出了舅老爺的事,盧正人找他談了話,他一顆熱了沒多少天的心又涼到了冰點。看來,入團的事,也許是命運對他又一次作弄,又開了一個玩笑。……他麵前有兩種命運,一種是他企盼的入團—政審過關—考上大學—和牟洪雲走到一起,現在看來,這種可能性幾近於零了。另一種命運:入團受挫—政審受阻—高考落榜—和牟洪雲勞燕分飛,天各一方,這種命運即將降臨到自己頭上,這些想法兒不停地在周恒順腦子裏翻滾,像天上被風撕扯著的亂雲。他想,牟洪雲也應該跟他一樣,一直沒說破兩人的關係,她也在等待高考的結果,她是有頭腦的,她固然是熱情的,但又不乏理智,不會不考慮現實,那樣的話,是再好不過了,周恒順不願意讓牟洪雲遭受熱望後的失望,不願讓她吞咽沒有結果的苦果,不願讓她承受沒有價值的痛苦。……聽任命運的裁決吧。他已經打定了主意,把握住自已,高考“塵埃落定”前絕不和她涉及這個話題,盡量少見麵,如果她先提出來,就委婉地拒絕她,別讓她往深處陷。如果兩人都考上大學,爭取美夢成真。如果自己落榜了,就跟她告別,感謝她過去的日子裏對他的關心和幫助,然後互道珍重,送她遠走高飛,……周恒順就這樣邊想邊走,天上的烏雲不知何時已經散盡,藍天上烈日高懸,周恒順滿頭是汗,來到了學校門前大路上,老遠就看見牟洪雲坐在路旁一棵大樹下,手裏拿了一本書,見周恒順來,她站了起來。她兩條黑油油的短辮兒紮著蝴蝶結兒,上身穿著紅方格的襯衫,下身是白得炫目的長褲,腳上穿著草綠色的塑料涼鞋,沒穿襪子,露出端正的,好看的天足。她站在樹下,風刮起她額上的短發,一幅飄飄欲仙的樣子。周恒順下意識地看看自已,灰布衫被汗濕透了,緊貼著脊背,皺皺巴巴,褲腿上汗跡斑斑,褲腳兒和鞋上沾滿了黃泥,一幅慘不忍睹的樣子,周恒順覺得這會兒和她反差太大,有點難為情,但因為確信牟洪雲不會恥笑他,所以還是大咧咧地說:“星期天,在家複習功課不好嗎?跑這來幹什麽?不怕挨熱?”牟洪雲笑盈盈地,愛憐地看著他,說:“幹什麽?等你唄。怎麽不怕熱?事情急,沒辦法兒。”周恒順問:“什麽事,這麽急?”牟洪雲說:“徐靜茹老師辦好了退職手續,要回上海了,明天就走。”周恒順問:“怎麽會這樣?”牟洪雲說:“她結婚快兩年了,申請調回上海,怎麽也辦不成。她現在查出了肺結核,沒法兒工作了。現在有個政策,鼓勵退職,而且可以哪來哪去,徐老師沒辦法兒,就申請退職,很快就批下來了。”兩人一邊一起往學校走,周恒順問:“你上徐老師那裏去了嗎?”牟洪雲說:“我去了。昨晚上在她宿舍裏待到很晚。今天上午又去了,幫她收拾行李。徐老師問你了,你去看看她吧。星期天,人少。”周恒順說:“好,回到學校,我馬上去。”牟洪雲看看周恒順,笑了,說:“也別那麽慌。你總得先洗洗,換了衣裳再去。你現在這個樣兒,跟泥猴兒似的,怎麽行?還不把徐老師嚇一跳,她還以為哪裏來的個摸魚的哩。”周恒順也笑了,說:“你不說,我還真可能忘了。好,聽你的。”

   過午,周恒順去了徐靜茹老師宿舍。行李都收拾好了。家具都是公家的,要帶走的隻是衣物和書籍。徐老師麵容消瘦,歲月的磨蝕社她變得憔悴,疲憊,但兩隻眼睛依然又大又亮,閃射著熱情和仁愛,見到周恒順,徐老師高興得兩眼放光,讓他坐下,拿上海小白兔奶塘給他吃,周恒順說:“老師還把我們當成孩子。”徐老師說:“是啊,剛上初中時,你才這麽高,”她用手比量著,“六年一晃過去,長成大男子漢,比老師高出一大截子了。可是在老師心裏,你們還是孩子。”徐老師看看周恒順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臉,說:“我聽牟洪雲說你回家了,心裏還想別再見不到周恒順了。你奶奶她老人家還好嗎?”周恒順說:“還好。從你上俺家去過以後,她一直 記得你。常常打問你,誇你人好,長得俊。”徐老師說:“再回家,替我問老人家好。跟她說,我回上海了。怎麽樣?家裏生活好過些了嗎?你們村情況怎樣?”周恒順說:“今年比五九年、六零年強點,把食堂解散了,各家自己做飯吃了,好一些,但分的口糧太少,到了春天,人們都餓肚子。這個三年太苦了。我聽村裏人說,有有心人統計,俺村這兩年多,光是餓得生水腫病死了的就七十多口子,這還不算因為生活孬,身體有病提前死了的。這快三年了,俺莊兒就新生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大隊長於大牛他老婆,一個是食堂主任的老婆。……現在,中央調整農村政策了,共產風,浮誇風,平調風不刮了,食堂散了,生產隊為核算單位了,也有自留地了,情況會逐漸好起來。”徐老師說:“因為我在縣城工作,學生幾乎全是農村孩子,所以也關心農村情況了—當然,這種關心也沒什麽用,就是一提到農村情況,就想到你們這些孩子和你們的家人。……不過,周恒順,剛才你說的那些情況對別人不要說。”周恒順點點頭,問:“老師,我聽牟洪雲說,你是退職回上海,那不把學曆和工作全丟了,你還那麽年輕,太可惜了吧?”徐老師說:“我考大學那時候,報的誌願是複旦和華東師大,沒報外地學校,但我政治條件不好,上海兩所大學沒錄取我,為了完成招生任務,招生辦把我撥到山師來的,家裏人都不願意讓我來,寧肯讓我在家裏閑著。你知道不?上海人有個毛病,就是覺得天底下哪裏也不如上海,寧肯讓孩子在上海讀中專,也不願孩子出上海去上大學。可是我非來不可。家裏人拗不過我,就讓我來了。畢了業分配到這裏,家裏人更不願意了,讓我帶上文憑和戶口回上海,我又沒聽,五七年犯了錯誤,五八年又拔白旗,家裏人嚇死了,一遍遍催我辭職回家—反正家裏養得起我,國家對民族資產階級政策和農村的地主、富農政策不一樣,不是徹底剝奪,實行贖買政策,還發給定息。雖然政治上要接受改造—也不管製,有公民權,但生活上沒問題。可是,我不願呆在家裏,那種生活太空虛,太無聊,太沒色彩了。我下決心在新社會裏自食其力,改造自己。當然,我改造得不好,不成功。革命隊伍對我有點‘排異’,差一點萬劫不複。我還是很幸運,那年周橋書記保護了我們,沒被戴上帽子,否則就更慘了,想退職也辦不到了。我一個表哥,比我早兩年山師畢業,分到沂蒙山區一個中學,五八年春天打成右派,他已經和當地一個小學老師結婚了,有兩個小孩兒。打右派後,每個月發十八塊生活費,學校讓他喂豬。他為了省下飯讓孩子吃,頓頓吃很少的飯。我前些日子去看他,到學校豬圈那裏找他,看見了駭人的一幕,我那表兄正在用笊籬從學校食堂弄來的泔水裏撈那少得可憐的飯菜殘渣,撈出來就自己吃掉,我在他身後站了十幾分鍾,泔水和豬圈的酸臭味兒,特別是表哥正做的事讓我幹噦,濃濃的氨味兒薰得我眼睛疼,我怎麽也止不住自已的眼淚了,抽咽著喊了聲‘表哥’。我給他留點錢,他死活不肯要—中國的知識分子就是這樣,最後說好算他借我的,才勉強收下。離開表哥回陶陽的路上,老想起表哥撈豬食吃的情景,真佩服他的堅韌和責任心。但自己心裏很後怕,一直在想,如果我被打成右派,恐怕不一定能活下來。我考慮了一下自己的情況,覺得自己太脆弱了,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別的運動,我很害怕。我已經結婚了,也懷上了孩子,我再出了問題,就會影響到孩子,麻煩就大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所以精神壓力很大。出身不好,犯過錯誤,很容易出問題。我愛人是學紡織的,不能來這邊工作,很快有了孩子,一個人在這裏生活,想一想頭都大了。不如幹脆回上海,但是兩邊人事部門都不給辦。很奇怪的是,辦退職可以批,而且戶口可以跟人走。我就申請退職了。老校長和項校長還有不少同事都挽留,我也覺得可惜,白白丟掉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且是我喜歡的工作,特別是要離開學生們,有一種自己的生命被撕裂開的感覺,很痛苦,很真切地體驗了‘忍痛割愛’的感覺,這段時間一直在失眠。但這也是沒辦法兒的辦法兒。周恒順,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老師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一點也不堅強,很懦,很脆弱,特別怕以後出什麽問題。我知道,我是在逃避,逃避現實,逃避環境,逃避社會—當然,這是因為我還有退路,有處可逃,老師當逃兵了。……老師確實沒有辦法兒。……”周恒順聽徐老師拿他當朋友似的直抒胸臆地說了那麽多,他看到老師眼裏閃著淚花兒,心裏很難過,很鬱悶,他幾乎想撲到老師—像對自已的母親一樣—哭一場,但強忍著,說:“老師,這樣也好。老師,這些年,你在俺這個窮地方受苦了。”徐老師說:“生活條件差一些倒不算什麽,再說,比起別人來,我生活還好得多。我從小養尊處優,出來上學和工作,比在上海是苦一些,但是,也在我眼前打開了一個新的窗口,‘人生識字憂患始’,這些年我經曆了磨難,吃了苦頭,但並不後悔。畢竟我闖過了,奮鬥過了,感受過了,體驗過了,就像一棵溫室裏的樹,栽到曠野上,經曆過風雨了。這是很寶貴的精神財富,當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那麽多優秀的人,勤勞的人在吃苦的時候,我沒有置身事外,這比一輩子窩在家裏,跟自己小圈子裏那些小姐、太太們天天講穿戴,比化妝,逛商店,進舞場,聽越劇好多了。周恒順,我以後會十分懷念和同學們在一起的日子,我把你們看成自己的小弟弟,小妹妹,你們都那樣吃苦耐勞,好學上進,在艱難中那樣堅強,從你們身上,我學到了不少東西。你們對我的感情那樣真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對我的關心和愛,我會記一輩子。”周恒順問:“老師,你回到上海就不幹工作了?”徐老師說:“我想過了,先把孩子生了,兩、三年內主要是帶孩子,這期間,看點書,有空兒翻繹點東西,等孩子上了托兒所,我就到街道上找事情做,那怕教婦女學文化也行,反正我也不追求名利,不在乎工資。”周恒順說:“我們這些學生,都舍不得你走。你對我們太好了,從你身上,我們知道了什麽是愛,什麽是善良,什麽是良知。”徐老師說:“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們。我通過你們,知道了中國農村的真實麵貌,你們的淳樸和堅韌,對我是很好的激勵。在陶陽這些年,我雖然受了磨難,但活得很充實。”徐老師又說:“盡顧了說我了,說說你吧。五八年寒假,學校裏反右鬥爭最緊張的時候,你跑來看我,後來還影響了你入團,我一直很不安。”周恒順說:“那也怪不得你。如果沒有那件事,有人也會想出別的理由阻攔我入團。我家庭、社會關係也確實有辮子可抓。”徐老師說:“你聰明好學,求知欲強,正直善良,但有些理想主義,考慮問題書生氣,簡單,直線條兒,又不屑於討好,鑽營,博取某些人的歡心,估計今後還會遇到磨難。我向你提個忠告,不能太書生氣。遇事考慮複雜些,注意保護自己。還有,今後要更堅強,對可能的磨難,要有思想準備,人生道路很漫長,不論多麽艱難,要記得‘窮當益堅,不墮青雲之誌’,要一直堅持做人的本分,不放棄求知。記住,‘機會屬於有準備的人’。”徐老師拿出一個硬皮筆記本,放了自己的一張照片,在扉頁上寫一句話:“給周恒順同學 老師永遠愛你們,老師在遠方注視著你們。你們要努力呀。徐靜茹年月日”下麵還寫著通信地址。徐老師把本子遞給周恒順,說:“拿著這個本子,當個紀念。上麵有我的地址,記著給我寫信,以後有機會也可以到上海來找我。我們家房子大,有地方住。”周恒順拿了筆記本,謝了老師,又問:“老師,你什麽時候走?”徐老師說:“明天早晨五點半,一個同學的父親找的車來送我去泰安,有大學同學已經買好了去上海的火車票。行李多,要趕早。”周恒順說:“明早我們來送你,幫忙裝車。”

第二天早晨不到五點,周恒順,周恒剛,牟洪雲,唐振鬆等不少學生就來到徐老師宿舍,學校的工友和幾個學生正忙著往一輛嘎斯車上裝行李,老校長,項副校長,十幾個老師,徐老師教過的很多學生都來送行。牟洪雲和幾個女生偎在徐老師身邊,有的抓著她的手,有的趴到她肩上,背上,有的扲著她的衣裳,女孩子們在哭泣,哽咽,徐老師也淚流滿麵,周恒順、周恒剛站在一邊,也哭了。徐老師擦擦眼淚,說:“你看你們這些孩子,這是幹什麽,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周恒剛,你很快就要成解放軍了,周恒順你們幾個,都是大男子漢了,還哭鼻子?好了,都不哭了,別讓老師難受了。你們這樣,老師都沒法兒走了。好了,就這樣吧,我該上車了。你們以後去上海,我領你們去逛南京路,看外灘。……”徐老師跟校領導和同事們挨個握了手,向同學們招一陣手,坐進了駕駛室,車開動了,徐老師伸出手朝著送行的人們揮動著,汽車走遠了,大家才紛紛散去。周恒順回教室,心裏空落落的,徐老師真的走了。陶陽一中,沒有了徐老師,會減色不少。每次他和徐老師在一起,他都感到像在沐浴春風雨露,靈魂會被淨化,剛才的送行,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壯。幾天以後,牟洪雲對他說,盧正人對這次給徐老師送行很不滿意,說什麽一個漏劃右派退職回家,居然會弄出這種大動靜,那麽多人—當中不少學生幹部—揮淚相送,這是什麽問題?老校長不以為然,說這不過是人之常情,不必看那麽重,現在是困難時期,要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共度難關,不能滿眼是“敵人”。

徐老師走後過了幾天,吃過晚飯,唐振鬆對周恒順說:“走,咱出去轉轉。”周恒順的頭“蒙”地一聲,心想,糟了,一定是入團的事又黃了,雖然天氣很熱,但他覺得身上冰冷,似乎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他打起精神,跟唐振鬆往外走,兩人都不說話,出了學校大門,周恒順說:“你不說,我也能猜到,(我)入團的事兒,被上邊兒否了。”唐振鬆轉臉痛苦萬狀地看著周恒順,沉重地點了點頭,周恒順問:“這次是什麽理由?”唐振鬆說:“按組織上的規定,申請被否決,組織上應該向申請人反饋是什麽問題,以使他今後有努力和改進的方向。但這次盧老師交待不準透露會議內容。我跟你說了,你裝不知道就是了。這次抓你的問題是你對你舅老爺事情的態度,說他找你談過話,發現你認識不端正,說你抄‘老馬’那首詩很成問題,我和牟洪雲幾個人替你解釋,辯解,盧聽不進去,校團委別的委員怕穿‘小鞋兒’,不敢堅持了。少數服從多數,把你給否了。盧很生我的氣,散了會陰陰陽陽地對我說,‘唐振鬆當上團支書了,進保險箱了,有恃無恐了,無所顧忌了,真實立場表露無遺了’。……盧老師對你成見太深了。真讓人費解。算了吧,恒順,中學階段是沒機會了,老大哥盡力了,別怪我。到大學裏再爭取吧。”周恒順苦笑一下,說:“大學?恐怕沒那個可能了。以盧正人對我的態度,他會給我個能上大學的政審結論嗎?”唐振鬆說:“那倒不一定。也沒規定,不是團員就不能上大學。學生的政審結論也不是盧正人一個人定。別灰心,還是要好好準備,好好考。”周恒順說:“這個請你放心。我會好好考的。我不能自己先放棄。”唐振鬆看看周恒順,說:“周恒順,我特別替你難過。在世上做個好人太難了。”……下了晚自習,牟洪雲來了。兩人去了學校操場。天上星月交輝,一個迷人的夜晚,但他們對此沒有絲毫興致。牟洪雲說:“晚飯後我來找過你一趟了,你沒在教室。”周恒順說:“唐振鬆喊我出去了。”牟洪雲“嗚嗚”地哭了起來,周恒順說:“別這樣,萬一有人聽見了,不大好。”牟洪雲說:“今天的會上,爭得很厲害。唐振鬆不是校團委委員,他是列席,代表你們班團支部。他是盡了最大努力了。多數學生委員都怕老師,特別是怕管人事的老師。……這下完了。”周恒順說:“別太難過了。這也許是我命中注定的磨難。在中學裏入團的事是‘完了’,但是,人生遠遠沒有完。我對磨難有思想準備。”牟洪雲說:“你們班團支部大會通過了你的入團申請,我特別高興。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今天我晚飯也沒吃,兩節晚自習一個字兒也沒學進去,我覺得我要垮了。……我也沒心思複習功課了。隨他去,聽天由命吧。”周恒順說:“別孩子氣了,這還像你嗎?無論如何—即使是我也一樣—也不能放棄理想和誌向,我還努力複習哩。還是要爭取考得最好,給自已一個交待。你忘了填誌願時咱怎麽商量的了?盡人事而聽天命。好了,別難過了,挺晚了,快回去吧,走,我送你回女生院。”牟洪雲說:“上女生院,我又不是不知道路,我也不害怕,不用你送。你也快回去睡吧。”

不久,周恒剛要去軍校報到了。走以前,周恒剛跟周恒順說了不少人生哲理,鼓勁的話。周恒剛對周恒順升學的前景非常擔心,但又愛莫能助。兩人互贈了筆記本,上邊都抄了古人的詩,周恒順抄的是王逢原的《送春》:“三月殘花落更開,小簷日日燕飛來,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周恒剛抄的是高適的《別董大》:“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公曆七月初,學校放了暑假,沒幾天,就舉行高考。考試分理工,醫農,文史三科,都是考六門兒,三天考完。周恒順和牟洪雲平時各門功課成績都好,報誌願時選擇了不同的學科。周恒順擔心政審受限,選了理工科,牟洪雲報了文史。考試對他們兩人不是難事。考試進行中,項副校長到考場巡查,幾次站到周恒順座位旁,看他答題,他對周恒順的班主任—語文老師曾予恕(早已不是方向榮了)—說:“周恒順這個學生真過硬。摸過卷子就嘩嘩向下寫,那些難題也難不到他。別的學生兩個小時做不完,他一個來小時就做完了,坐那裏檢查。”曾老師苦笑笑,說:“這個學生功課一直很好,知識麵也廣。可惜政治條件不好,還不知怎麽樣呢。”項副校長點點頭,默不作聲地走了。再考時,他還是到周恒順座位跟前,站一會兒,看一陣,讓人不易覺察地搖搖頭,神色黯然地離開。……

高考以前,周恒順和牟洪雲事先講好了,考試期間不見麵,考完那天晚飯後兩人在學校操場碰頭兒,說各人考的情況。兩人在自已班裏匆匆吃點飯,就都去了操場。他們在操場邊一棵大樹下 ,坐在連椅上,先核對了語文,政治,俄語三門課的答崇,各人說了自己作文怎樣寫的,又分別說了各自“專業課”考的情況。牟洪雲說:“你厲害,看樣子能平均九十分以上。”周恒順說:“不好說。我有時候粗心。你考得也很好。”成績核對完了,兩人在連椅上坐著,空曠的操場上隻有幾個本校老師的小男孩兒在遠處籃球場上打球玩兒,又大又紅的太陽在緩緩下沉,西邊天幕上火燒雲千姿百態,蔚為壯麗,把操場邊的樹木,球場上的孩子,連椅上的周恒順,牟洪雲身上全都塗上一層金黃色。牟洪雲出神地看著遠處的夕陽。姣好的麵容顯得端莊,凝重,微風吹拂著她額頭上的頭發,她渾然不覺,一動不動。周恒順看著她,心想,明天他就要離校回家了,就要跟待了六年的母校還有眼前這個天使般的女孩兒分別了。如果他高考落了榜,今天就是兩個人告別的日子,從此,兩人會各自走自己的人生路,天各一方,很少有機會再相見了。不舍和惆悵在周恒順心裏生發,膨脹起來,堵住了他的胸口,但他努力忍著,故作平靜地說:“一會兒,我幫你收拾一下東西,幫你拿著,送你回家,跟叔,嬸道個別,明天一早我就回家了。”牟洪雲說:“我的東西早就帶回家了。我爸下鄉了,今晚上回來,我媽說明天讓你去俺家,吃過中午飯你再走。今晚上,咱們索性多坐一會兒,說說話。”周恒順說:“天這麽熱,明天就不麻煩叔、嬸了。你有話請說,我洗耳恭聽。說完了,我送你回家。”牟洪雲說:“你隻‘洗耳恭聽’,難道你就沒什麽話說?那好,我先問你,這次回去,什麽時候再來?”周恒順說:“學校裏說的錄取通知書由學校給寄,我在家等通知書。如果收到了,我第一時間跑來跟你說,如果老是收不到,那就是落榜了,我也就不再來了—我也不好意思來了,今晚咱倆就算告別了。”牟洪雲看著周恒順,這個她從小不知道喊過多少次的“端陽哥”,這個穿著很“土”—很像農村的年輕社員,但眉清目秀,因“腹有詩書”而“氣自華”,而英氣奕奕,世上唯一讓她動心鍾情的大男孩兒,看著他眉宇間深藏著的憂鬱,她心裏酸楚難抑。她對他的感情,已經憋了許久,現在,在他們即將分別的時刻,她憋不住了。她要向他敞開心扉,把想說的話全說出來。她說:“你倒是說得輕巧。咱們就此‘別過’了?你好灑脫!我還沒想過跟你‘告別’哩。我準備了個小本兒,是給你的。考試前沒願意給你,現在交給你。”周恒順接過本子,見是個精裝硬皮兒的筆記本,掀開,扉頁上寫著:“給端陽哥哥: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牟洪雲一九六一年七月十日 ”右下角用像角兒端端正正地貼了她一張照片,笑得比花兒還好看,美得猶如天使一般。周恒順看了,臉上發熱,熱血衝上了頭頂尖兒,他怔怔地看著她字跡娟秀的題詞和她的照片兒,心裏像倒海翻江。她終於主動“表示”了。這自然是久存於她心的,他希望聽到,又怕聽到的。他十分激動,他突然想起魯迅先生的題聯兒:“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牟洪雲就是他真正的“知己”。他很想把自己對她的愛,對即將到來的“分別”心裏的苦向她傾訴,有一刻,他甚至都閃過一個念頭兒,想把她擁入懷抱,和她親近,她是他這一輩子最愛最愛的人。但是,如果感情是熾熱的,沸騰著的岩漿,理智就是冰冷的,堅硬的磐石,磐石必得封鎖住岩漿,理智猶如冷卻劑包裹住了他內心火一般的激情。他太愛她了,他因為愛她而不能傷害她的信念十分牢固,他不會跨越自己劃定的那條“線”。他斷不能也不會頭腦發熱,忘乎所以。她對你那麽好,你終生難以回報。兩人走到一起的可能幾近於零,你現在要做的是給她降溫,讓她理智些,回到現實中來。一切等高考發榜後再說。對這件事,他要做智者,不能當莽漢,要當“懦夫”,不能當“勇士”,絕不可在前景未明的情況下給雙方套上感情的枷鎖。他故作鎮靜地看牟洪雲一眼,見她兩隻眼睛閃爍著興奮,灼熱的光亮,他聽到她有點急促的呼吸,他不再直麵看她,他怕自己受她感染,說出不該說的話來,他轉臉看著壓在西邊天際山脊上的太陽,良久,才掂掂量量,字斟句酌,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你送我個本子,寫句祝願,鼓勵的話就行了,怎麽還‘尋章摘句’的?”牟洪雲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等他的回應,等來的卻是他這樣輕描淡寫,不溫不火,不鹹不淡的話,她愣住了,臉上因為失望而變了色,冷冷一笑,不叫“端陽哥”了,氣衝衝地說:“周恒順,你什麽意恩?你裝糊塗?你明白,這不是一般的臨別贈言,這是我的心聲,我不是在‘尋章摘句’,是用千古不朽的詩篇表達我的真情。你不是不懂,你是裝憨賣呆!”說著,眼裏噙了淚花,小嘴撅著,氣鼓鼓地看著周恒順。周恒順慌了,說:“洪雲,……”牟洪雲搶過話頭,說:“你不用那麽‘正式’,你怎麽不叫我‘牟洪雲同學’?你喊我‘小雲’不行?”周恒順笑了,說:“好,小雲,我承認,我有點裝糊塗。我是想應付你。想拖延時日。我感謝你對我的‘真情’—這種真情也不是現在才有的,我是覺得,現在,今天我們談‘死生契闊’,‘與子偕老’,還不具備客觀基礎,還為時過早。”牟洪雲還是氣哼哼地說:“‘為時過早’?到什麽時候才不早了?十年二十年以後?”周恒順說:“小雲,你別急,聽我給你慢慢說。”牟洪雲說:“你想‘慢慢’糊弄我。先不說別的,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咱不考慮你所說的‘客觀基礎’,你就說感情上,對我有沒有‘與子偕老’的想法兒?莫非在學校裏或老家你的心另有所屬?”周恒順說:“小雲,你說什麽呢?我向你發誓,除了你,我心裏什麽人也沒有。”牟洪雲笑了,頑皮地說:“傻小子,讓我激出實話來了吧。‘除了你’,哼,……說漏嘴了,收不回去了吧?”周恒順也被她惹笑了,說:“你不會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我喜歡你,不是現在,而是不少年了。”牟洪雲高興起來,說:“好,終於說實話了,不裝了。那你得坦白,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我想知道?”周恒順心想,自己的防線被這個妮子輕而易舉地攻破了,弄得沒有回旋餘地了。他難為情地說:“小雲,別問了,我記不清了。”牟洪雲不依不饒:“不行,你一定要說,我就想知道。”周恒順說:“小雲,別問了,咱說點兒正事兒吧。”牟洪雲說:“我問的就是‘正事兒’,你說,你必須說。”周恒順說:“是你逼我說的,我說出來,你不許惱。”牟洪雲說:“你說吧,我不惱。”周恒順說:“我們一起上高小,俺姑說,‘待二年,端陽和小雲兩個孩子是天生的一對兒。’我聽了,有點難為情,當時還小,不懂事,但是朦朦朧朧地覺得,等長大了,也許真能像姑說的那樣。有一次,咱兩人一塊兒去給傅冬梅上墳,往回走的路上,你的樣子特別可愛,我突然覺得你太好了,我太喜歡你了。那就是‘開始’。”牟洪雲故意調皮地問:“沒有扒瞎話?我知道,在高小裏,傅冬梅可喜歡你了,你一定也喜歡她。”周恒順說:“傅冬梅是挺喜歡我,我也覺得她挺好。可是這跟後來喜歡你不一樣。”牟洪雲說:“好,相信你。我的問題有了答案了。今天收獲很大。我很滿足。我總算知道自己對‘端陽哥’的感情不是‘一廂情願’了。我剛才讓你氣著了,現在,在你說了實話之後,我宣布,不生你的氣了。”周恒順冷冷地說:“小雲,你現在的狀態叫盲目樂觀。”牟洪雲說:“怎麽了?為什麽是‘盲目樂觀’?”周恒順說:“我的意見是,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很珍貴,但是,我們還是得麵對現實。人誰也不能脫離開現實生存。”牟洪雲說:“我也知道你心裏有這個解不開的結。今天,既然我們把話說開了,你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說說你認識的現實,還有你的態度和打算。”周恒順說:“‘現實’是,你是縣委副書記的女兒,媽媽是大夫,全家非農業戶口,我是農村戶口,父亡母嫁,和奶奶相依為命,生活朝不保夕。在農村裏,也屬於最苦最難的人家兒。總之,咱們兩人‘門不當,戶不對’。我還有我們全家會成為你的累贅,我會特別自責甚至自卑。此其一。‘現實’是,政治上,你是黨組織信任、重用的骨幹中的骨幹,前程遠大,我和你恰好相反,雖然不是階級敵人,但是,在社會上會一直處在邊緣,甚至多餘的處境中,這對你也會有不利影響,此其二。‘現實’是,一個多月後,你會就讀於名牌兒高校,我有極大可能‘名落孫山’,回鄉務農。此其三,也是最切近,最嚴酷的現實。洪雲,你說,在高考結果沒出來之前,我們就確立‘與子偕老’的關係,是不是太不現實了?”牟洪雲說:“你的意思是說,因為你說的這些原因,我們就隻能選擇放棄,放棄自己美好的初戀,欺淩自己的感情,兩人各奔東兩,從此形同陌路?我跟你說,我的態度是,不,絕不!你先不要拿‘現實’嚇我,我骨子裏就是理想主義者。我不管,我喜歡誰,就喜歡到底,就要和他‘偕老’。否則,‘毋寧死’!考慮那麽多,那不叫愛情,那是市場交換。”周恒順說:“你這叫‘愛情至上’,是書生意氣。魯迅說‘先要生活著,愛情才有所附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牟洪雲說:“我就不信,咱們真心相愛,不管多麽難都在一起,就能犯法,就能凍死,餓死?”周恒順說:“你瞎白念了那麽多書,還當了多年學生幹部,看問題還這樣天真,幼稚。你別忘了,在當今社會中,條件懸殊的人之間相愛,比解放前還要難得多。”牟洪雲說:“有那麽嚴重,怎麽會這樣?”周恒順說:“中國從封建社會到民國,人們的身份沒有製度化的貴族和平民之分,隻是家庭之間有社會地位高低和貧富之別,人和人沒有明確的階級區分,隻有職業的不同,封建社會實行了千多年科舉製度,用來選任官吏,貧寒子弟隻要學問好,文章做得好,一樣可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讀書是學子們的進身階梯,沒有人遭受例外的歧視。社會上,除了官吏的選任之外,其他職業,人都有選擇的自由。比如一個農村青年到城裏去當學徒,學手藝,學生意,那都是可行的,社會階層之間是可以流動的。城鄉之間也沒有製度上的藩籬。婚姻方麵的‘門當戶對’,是一種世俗觀念,是相同、相近的社會階層家庭之間聯係多,一種自然選擇的結果。而社會輿論對擇婿,嫁女,娶媳上‘嫌貧愛富’是批判的,認為是不義,失德。而現在,整個情況完全變了,首先,人生下來就有戶口,從五八年以後,戶口嚴格地區分為農業和非農業,兩種戶口之間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隻有在極個別情況下,農業戶口的人才會轉成非農業戶口,這就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擋在了城市大門以外,農民都是公社社員,社員外出要請假,要帶介紹信,否則會被當‘盲流’抓起來,強製遣送回家。農村人不論多麽優秀,誰也休想通過努力選擇自己願意從事的職業,也永遠無法成為城裏人。再就是,無論城裏人還是鄉下人,還要進行政治上的身份劃定,所有家庭無一例外地根據解放前的經濟狀況確定政治屬性的階級成份,另外還要根據家庭成員在解放前特別是革命戰爭年代的‘站隊’情況附加政治優劣的界定。不同家庭的人們因為階級成份和政治上的差異而有不同的政治待遇,分別是依靠,團結,疏遠和打擊對象。有多少青年人因為家庭成份不好或長輩有政治問題,升學,入團,入黨,參軍都不行,在生產隊,連幹個輕活兒的資格都沒有。男孩子很難找到對象,女孩子也要自貶身價,找條件差的婆家。這部分人無論受到多麽不公正的對待,也要忍氣吞聲。政治運動來了,他們首當其衝,他們是現代社會中政治意義上的‘賤民’,‘不可接觸者’。舊社會,不同社會地位,不同階層的家庭孩子通婚,會被稱讚,傳為美談,因為社會地位低下的人會從中看到某種希望。而現在不同戶口之間的人通婚會被人看不起,而且很多現實問題如口糧供應,後代的戶口和教育都沒法兒解決。而一個政治條件好的人找有政治問題的人或他們的子女做對象,會被視做政治上不可靠,有二心,甚至是‘背叛’,‘異端’,從此失掉組織上的信任,人們為之側目,當事人自己也認為做了錯事,自慚形穢,後代也矮人三分。孩子上小學和初一、二,同學們無一例外地加入少先隊,戴紅領巾,過隊日,唱隊歌兒,孩子們被稱為‘祖國的花朵’,‘共產主義接班人’,稍微長大一點,孩子們就會麵對完全不同的命運。大家曾同為‘花朵’,而以後的生長,結實會有天淵之別,有人會被排除在‘接班人’行列之外,而被視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不可靠分子。同學們在一個學校裏受同樣的教育,卻被分成三、六、九等,想想真的很可怕,很可悲。洪雲,這些事是我和恒剛經常議論的話題,他認識得比我還深刻,當然也是我長期觀察和感受的結果。這一切可能很殘酷,但這又的的確確是我們生活於其中的現實。沒有辦法兒。而你我在這種現實中各自處在什麽位置,十分清楚。小雲,說心裏話,我何嚐不想舍生忘死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我不能讓別人陪我苦一輩子。小雲,我不能為了自己,把你和你爸媽—他們隻有你這一個女兒—一齊拖進苦境。你也知道我家的狀況,我必須承擔起對奶奶,娘和弟弟的責任,我沒有理由讓你來陪我承受這種壓力。”牟洪雲嘟囔說:“我不怕,我樂意!”周恒順說:“小雲,你聽我說完。我跟你說,我這種苦境是先天的,固有的,無法改變的,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是無論怎樣努力—大多數時候你就根本無法去努力—都不能改善的,小雲,你說,我該怎麽辦?魯迅先生說,人不能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我沒法兒改變自已出身的家庭,不可能擺脫那一大堆社會關係,比方這次我舅老爺的事—且不說這事的是非—居然也莫名其妙地牽連到我。‘造物弄人’,無計可施。”牟洪雲插話道:“我們太倒黴了,偏偏遇上盧正人這種人管人事和政工。”周恒順說:“也不全怪盧正人,因為我自已是病鴨子—有子可抓,盧正人才能充當黃鼠狼。沒有盧正人,也許會有張正人,李正人。我們不說他了,反正他執掌師生的生殺大權,大家無奈他何。小雲,你應該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塊世外桃園能讓我們存身,我們每個人都太渺小了,太無力了,在社會麵前,連一隻螞蟻都不如。人常說,‘有誌者事竟成’,但當今社會,對很多人來說,卻是再有 誌,也成不了事,甚至會碰得頭破血流。我們現在如果感情用事,不管不顧,很可能鑄成大錯,一失足成千古恨,給我們自己和家人帶來莫大痛苦。你是喊著‘端陽哥’長大的,我是你的哥哥,我必須對‘小雲妹妹’負責。我不能讓她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和磨難。”牟洪雲呆呆地看著周恒順,這是多少年來,周恒順頭一次這樣長篇大論地跟她說話,她被他的話震撼了。一開始,牟洪雲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臉上還帶著笑,但慢慢地,笑意從臉上消失了,在薄暮中,臉色變得沉鬱,晦暗起來,他的話讓她感到沉重,壓抑,他的結論—是她最不願聽到的—讓她失望,氣惱,不管他說沒說完,她打斷他,激動地說:“好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說的道理,我不否認。但是,我還是覺得你過於悲觀了,連一點理想色彩也沒有了。我反正是不會輕易屈服的。”周恒順痛苦地說:“小雲,我的傻妹妹,在我麵前,有理想馳騁的空間嗎?”牟洪雲說:“好,就算沒有。那我問你,照你說,我們兩人從明天起,就必須各奔東西,永成陌路,直到老死,終生吞咽相思的苦果?這就是你對我‘負責’?我明確地告訴你,也許你有鐵石心腸,可以忘掉過去的一切,調頭而去,但是,我不行,我做不到。現在,特別讓我不能理解的是,我們一起商量後填報的誌願,怎麽高考結果還沒出來,你就自動放棄了?我看透了,你看上去是正視現實,但事實上你是為自已的怯懦找借口,你是懦夫!你看上去很冷靜,但你不是冷靜,是冷漠,甚至是冷血,是對我沒感情。……”她一邊說,一邊哽咽,沒說完,就低下頭,哭了起來。周恒順慌了,說:“小雲,你別哭,你這樣,我心裏特別難受。你知道,我心理負擔很重。我承認,我確實很懦弱,我顧慮很多—畢竟社會太強大,而個人太渺小了,幾乎像螞蟻麵對碾路機。……但我真的不是冷血,我真的是怕你陷進來不能自拔,徒然遭受痛苦而毫無結果。那會害了你。我寧肯死,也不願讓你受苦。”牟洪雲說:“你這種態度,恰恰是讓我受苦,你現在正讓我受苦!告訴你,我不能讓你自己受苦,我也不怕受苦,受苦,我心甘情願,不怪你。”周恒順說:“你不怪我,我會怪我白己,我會痛悔終生,良心不得安寧。你理解嗎?”牟洪雲說:“我理解,又不理解,我也不想聽,你說說到底是什麽態度,什麽打算吧。”周恒順見她好歹不哭了,不敢再說讓她太傷心的話,說:“我的態度是,不做對你有害的事。我的打算是,如果我能被任何一個大學—哪怕它再差—錄取,咱們就保持聯係,看情況,再確定最終的關係,如果我落了榜,那麽請你把我忘掉,去追求自己的前程和幸福,求你別再管我。因為現實就是現實,你沒法兒管我,你也不應管我,不能管我,也管不了我。……”牟洪雲也變平靜了,和緩地說:“你說的前一半兒,雖然很保守,但我表示讚成;後一半兒,我跟你說,我接受不了,我做不到。”周恒順說:“小雲,我的好妹妹,別拗了,你現在必須得有這種思想淮備,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不想想,如果我落榜回了農村,咱們還有可能走到一起嗎?絕無可能了,你做得到要做,做不到也要做。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當舍就得舍。不能不撞南牆不回頭。”牟洪雲說:“你先別提前嚇唬我。好像讓我難受你很愜意似的。我跟你說,如果有必要而且我又想‘撞南牆’,誰也攔不住我,而且我還要拉上你一起撞!”周恒順說:“好了,我不嚇唬你了。你也別耍小孩子脾氣了,天不早了,走吧,回宿舍拿你的東西,我送你回家。”牟洪雲滿臉哀怨地看著他,很不情願地,戀戀不舍地從連椅上站起來,兩個人踏著暮色離開了空無一人的操場。

周恒順送牟洪雲回到家,牟洪雲爸爸出差回來了。見到周恒順,牟洪雲爸媽都很高興,問他考得怎麽樣。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考試的情況。牟洪雲說:“周恒順厲害,能‘放衛星’。”周恒順說,他上了六年中學,得到叔、嬸的關心,謝謝叔,嬸。牟永平說:“感謝什麽,也沒真正給你幫上什麽忙。理解吧。”又坐了一會兒,周恒順站起來要走,牟洪雲爸媽讓他代他們問大娘好。牟洪雲送周恒順,來到縣委宿舍門外,牟洪雲問:“明天早走?”周恒順說:“早起來吃點東西就走。”牟洪雲把手裏拿的一包吃的東西遞給他,說:“你明天早上吃,吃不了帶回去讓姥姥吃。”周恒順說:“你……”牟洪雲說:“我什麽?想從此跟我生分,保持距離?”周恒順連忙接過小包,牟洪雲說:“今天過午你的長篇大論好像意猶未盡,回去給我寫信。”周恒順說:“咱剛分開幾天,先別忙寫信了。你爸媽會有想法兒。”牟洪雲說:“他們有‘想法兒’才好呢,我希望他們有‘想法兒’,對咱們的事有思想準備。”周恒順說:“我不願意那樣。我不想讓他們認為我有什麽企圖。”牟洪雲說:“你這個人真是的,‘有企圖’怎麽了?‘有企圖’就‘有企圖’,而且要實現它。”周恒順說:“別任性了。你好好休息休息,看點內容輕鬆的書,等高考出了結果,咱再聯係。”周恒順看看牟洪雲,牟洪雲兩隻眼睛在朦朧的夜色中亮閃閃地看著他,心裏有些不舍。牟洪雲說:“這期間我也許去你家看姥娘。”周恒順說:“天那麽熱,你跑什麽?”牟洪雲說:“怎麽?不歡迎?想不讓我進門兒啊?別忘了,我是洪秀的叔伯妹妹,我去看姥娘不行嗎?我不怕熱,沒那麽嬌氣。”周恒順說:“那隨你便。好了,你請回吧,我回學校了。”周恒順說完,轉身要走,牟洪雲說:“怎麽這樣沒禮貌?分別了,總該握握手吧?莫非還‘授手不親’?”說著,就伸出手等著,周恒順很不好意思,但也隻好伸出雙手,兩個人的兩雙手握在了一起,這是他們第一次握手,一對相愛的青年男女第一次相互間肢體的接觸,周恒順感覺牟洪雲的小手兒像玉一樣潤滑,像絲絨一樣柔軟,握著它們,那感覺,說不出的美好,奇妙;牟洪雲作為學生幹部在不同場合握過不少人—有女人也有男人—的手,沒什麽感覺,這會兒,她的手被周恒順的手握著,他的手是那樣寬大,溫厚,她覺得他的手似乎在輕輕發抖,他的體溫甚至他的脈動傳導到她的手上,讓她震顫,她頭有點眩暈。一霎兒功夫,周恒順把手鬆開,轉身走了,牟洪雲在後頭喊道:“路黑,慢點兒走。記著,來了通知書就見麵。”

第二天不到中午,周恒順就到了家。奶奶見了他十分高興,問他考得怎麽樣,能考上什麽樣的大學,周恒順怕日後落了榜奶奶太傷心,就說:“考得還可以。不過今年國家困難,大學招生少,恐怕隻能收很少學習好,政治條件也好的學生,我這種情況,不一定考得上。”奶奶聽了,臉色變了,嘴上卻說:“小兒,考不上就考不上,考不上就在家過日子。那些在外頭混事兒的,今天一出,明天一調兒的,也不少遭罪。幹莊戶也有幹莊戶的好處。”周恒順說:“奶奶,你別難過就好。”奶奶說:“奶奶說不難過那是假的,這麽些年了,奶奶想的,盼的什麽來?可是,奶奶想得開。奶奶知道咱家裏這些事事兒得刮連你。人啊,該吃哪碗飯,是已就的,管什麽都是命。”石頭兒從坡裏回來,聽奶奶說哥哥可能上不成大學,急得跳圈兒,說:“憑什麽?俺哥學習那麽好,憑什麽不讓上?不講理了嗎?”周恒順說:“石頭兒,你不懂得這裏頭的道道兒。這種事沒地方去講理。”回家當天過午,周恒順就和石頭兒一起到生產隊幹農活兒了,兄弟兩人還拿了鐮刀,背著草筐,幹活兒休息的時候,就割青草,交給生產隊換工分兒。晚上,周恒順看書看到很晚,石頭兒說:“哥,幹一天活兒,累得要命,又沒什麽好飯食,早睡覺吧,看什麽書?念了十幾年書了,還沒念夠啊?”奶奶背地裏對石頭兒說:“石頭兒,你哥好看書,讓他看吧,咱不管他。書是他的命。”來家十幾天後,小杏兒到大隊衛生室給他大大拿藥,給周恒順捎回來一封信,說:“端陽哥,小雲姐給你來信了。這才幾天不見麵,就忙忙地給你寫信,呶,快給你,麻利地拆開看看,寫的什麽。”周恒順接過信,笑著說:“小杏兒這小丫頭兒,事兒還不少。哪有那麽慌?”小杏兒說:“你嘴上說‘不慌’,心裏慌。俺先走了,別耽誤你看信。”說完,打個踅兒一溜煙兒跑了。周恒順手裏拿了信,覺得心跳得有點兒快,忙把信拆開,看著自己熟悉的牟洪雲特有的秀麗又轎健的字體,彷佛牟洪雲站到自己跟前似的,但看了信的內容,臉色立時變了。信上說:“端陽哥,分別十多天了,對你的思念日甚一日,始知‘一日三秋’之說,非虛妄語也。我反複地考慮分別前你說的那些話,也知道你說的有道理,但是不經過抗爭就放棄,我做不到。那會讓我悔恨終生。本想去榆樹村看姥娘,跟你見麵,但前幾天我騎自行車去書店,因為精神不集中,對麵來了輛馬車,我躲閃不及,被馬車撞倒,把右腿小腿摔骨折了。在縣醫院治療(接對,固定,打石膏等等),據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要三個多月才能下床,即使來了錄取通知書,我也不能去上學了。我急壞了,哭了幾回了。你能來看看我嗎?等你。小雲一九六一年七月十五日”周恒順看完信,自語道:“糟糕”。奶奶問:“怎麽了?小雲信上說什麽了?”周恒順說:“她把腿摔傷了。”奶奶說:“那你得上城裏去看看她。”周恒順歎了口氣,沒出聲。他心裏很矛盾。從感情上說,他恨不得下一分鍾,一步就跑到縣醫院,到牟洪雲跟前,看看她摔得怎樣,重不重,有沒有什麽妨礙;但他又怕見她,怕見了麵,她再說離校前說的那件事,因為那是一道太難的題目,沒辦法兒求解,原因是“已知”,“條件”不具備,至少是不充分,而這又是他們必須麵對的,無法回避的一道題。他不想再跟牟洪雲作無益的,無結果的爭論,她被感情控製著,你說服不了她,他不忍讓她傷心。正確的做法兒是讓時間來消解,磨飾她的感情,讓感情逐漸淡化,像一塊熾熱的鐵塊兒慢慢冷卻。奶奶問:“怎麽,不想去?在學校裏跟小雲鬧別扭了?”周恒順說:“沒有。”奶奶說:“那就別猶豫了。明天就去。咱過的這窮日子,也沒什麽拿,有酸棗嶺拿來的鮮桃和杏,在地窨子裏放著,還好好兒的,給她拿上。”

周恒順匆匆趕到縣人民醫院,找到骨科病房。屋裏三張病床,西邊兩張病床上躺著傷號,床前有家屬坐著。東邊靠牆的病床上,牟洪雲半躺著,低著頭看書。她身上穿著潔淨的,蘭條條兒的病員服,右小腿裹著白得刺眼的繃帶,很粗,直挺挺地伸著,樣子挺嚇人,天熱,沒穿襪子,像小孩子一樣光著兩隻好看的腳丫兒,周恒順走到病床跟前,喊了聲“小雲”,牟洪雲抬頭見是周恒順,像遭難的孩子見了親人,眼圈兒立時紅了,裂裂嘴想哭,但忍住了,隨手拿了塊煞白的毛巾遞給他,說:“天那麽熱,你也不戴草帽兒,看你臉曬的那樣兒,快擦擦汗,暖水瓶裏有水,自已倒杯水喝。”周恒順習慣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汗水,像是怕自已臉上的灰塵和汗水弄髒那潔白的毛巾,隻把毛巾拿在手裏,急切地問:“傷得怎麽樣?厲害不厲害?”牟洪雲說:“骨折了,已經接上,固定好了,拍片子了,接得很好。別害怕,瘸不了。就是得在床上老老實實地呆著,要一百天,還不把人急死了?”周恒順說:“你怎麽這樣不小心?看了你的信,急壞我了。”牟洪雲嬌嗔地瞪周恒順一眼,說:“急環你了?還怨我不小心,都是因為你!”周恒順說:“別胡說了,我遠在幾十裏之外,怎麽還賴上我了?”牟洪雲看看病房裏的其他人,低聲說:“我在書店裏看到一本《海涅詩選》,翻了一陣,覺得好,就買了。從書店出來,騎在自行車上,嘟念著那些詩句,想著咱倆的事兒,還有你那次說的那些話,懵懵懂懂的,還不知哪裏的事兒哩,就摔到地上了。你說該不該賴你?”周恒順說:“要賴也得賴那趕馬車的,他得擔責吧?”牟洪雲說:“不賴人家,人家不孬,用馬車把我送醫院來,俺媽媽來了,我讓趕馬車的走了。”周恒順說:“怎麽你一個人?”牟洪雲說:“我爸又出差了。我媽邊上班兒邊來照顧我,就從醫院食堂裏打飯吃。我沒事兒,左腿單腿跳著能上衛生間。”周恒順說:“那你可得小心。別再摔著了。”牟洪雲說:“不許咒我。”周恒順說:“奶奶讓我給你帶來的桃和杏,我去洗了你吃。”牟洪雲指指毛巾,說:“你先把臉洗幹淨了,再洗水果。”周恒順去洗手池洗了臉,又洗了水果,遞給牟洪雲,牟洪雲咬了一口,說:“真好吃,還是姥娘疼我。”周恒順說:“腿傷成這樣,上學的事怎麽辦?”牟洪雲說:“來了通知書,也去不成了。”周恒順說:“能不能休學一年?”牟洪雲說:“我爸問過招生辦,他們說,按規定新生報到多長時間以後,才取得學籍,沒有學籍,就不能辦理休學。”周恒順說:“總會有辦法兒的,大不了明年再考。”牟洪雲苦笑道:“跳了一級考上初中,這再倒回去一年,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周恒順說:“你上學早,又跳過級,一點兒都不晚,不著急。”牟洪雲說:“著急也沒用。先不說這個了。一會兒俺媽該來了。我問你,考完試咱兩人說的事,你有新想法嗎?”周恒順說:“沒什麽新想法兒。那天我說的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還是應該像黨組織常常教育的‘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牟洪雲說:“我隻有‘一顆紅心’,‘一種準備’。”周恒順說:“屋裏那麽多人,咱先不說這個了好嗎?咱還是等錄取通知書來了再說。”不大會兒,洪雲媽媽提著飯盒兒來了,見到周恒順,先是一怔,旋即露出笑容,說:“恒順來了。天這麽熱,你還大遠地跑來看她。你說小雲這個妮子,跟長不大的似的,天天少心無肝的,出了這麽個事兒,沒把俺嚇死。還算好,就傷了腿。”周恒順說:“要不說她是好學生。她從書店出來,心還在書上哩,就出事了。有驚無險,說明她是好命的。”牟洪雲媽媽笑起來:“你會替她圓成。‘有驚無險’?這還不險?可了不得。”牟洪雲媽媽又去買飯來,三人一起吃了。過了片刻,牟洪雲媽媽伺候女兒去了衛生間回來,就去上班了。臨走,說:“端陽,今晚住下吧。”周恒順說:“不了。我再待一會兒,太陽往下落落,就回去。有時間我再來。”牟洪雲媽媽走後,牟洪雲問周恒順這十幾天怎麽過的,看的什麽書,兩人又說了足有兩小時的話,周恒順說要走,牟洪雲眼圈兒紅紅的,不肯放他走,周恒順說:“得走了,再不走,天就太晚了。”牟洪雲很不情願地說:“走就走吧—反正也留不住你。”她拿了剛買的《海涅詩選》,說:“呶,這本惹禍的書,我看完了,你帶上看吧。裏邊有幾首,‘我們那時是小孩’,‘你像是一個花朵’,‘我的心,你不要憂悒’—我都標出來了,我看了特別感動,你注意看看。”周恒順接過書,裝到自己小包兒裏,說:“好,我一定好好拜讀。你當心自己,不要著急,注意安全。我走了。”牟洪雲說:“好,放心走你的吧,我也不是小丁點兒孩子了。你快走吧,省得到家太晚姥娘擔心。”周恒順離開病房走了。出了醫院,他迫不及待地拿出那本詩集,找到牟洪雲標出的那三首詩,認真看了兩、三遍,很快就背下來了。一邊走,一邊默念。“那時我們是小孩”,寫得生動傳神,讓周恒順想起小時候和牟洪雲一起玩耍的情景。他一遍遍地默誦著“你像是一個花朵”:“你像是一個花朵,這樣可愛,純淨,美麗,我看著你,一縷憂思,就潛入我的心裏。    我覺得好像應該,把手按住你的頭頂,祈求神永久保佑你,這樣可愛,美麗,純淨。”這首詩特別切合周恒順此時的心意,完全表達了他對牟洪雲的感情。那首“我的心 你不要憂悒”:“我的心,你不要憂悒,把你的命運擔起。冬天從這裏奪走的,新春會交還給你。有多少事物為你留存,這世界還是多麽美麗。凡是你所喜愛的,我的心,你都可以去愛!”周恒順想,牟洪雲是想用這首詩鼓舞他,讓他“不要憂悒”,“把命運擔起”,“凡是你所喜愛的,你都可以去愛”,她是情真意切,用心良苦,可是,對周恒順說來,他很清楚,“冬天從這裏奪走的”,卻不會有“新春”“交還給你”,對他自己喜愛的,他也沒有辦法兒“可以去愛”……因為他的問題不在心境,意誌和努力,而在於環境,處境,在於他沒有平等做人處世的“資格”,又怎能不“憂悒”,怎能堅定,勇敢地去“愛”呢?……

周恒順走後,牟洪雲又拍了一次片子,沒什麽問題,就出院了。爸爸出差還沒回來。牟洪雲說:“我腿上的傷剛接上,我爸就出差了,快二十天了,沒回來看我,把他閨女給忘了。”媽媽說:“別冤枉你爸爸了。你不知道,農村的災荒有多嚴重,餓死了多少人。他們這些當領導的,在縣裏蹲得住嗎?”牟洪雲說:“麥收完才兩個月,怎麽又鬧糧荒?”媽媽說:“陶陽縣是個丘陵縣,山區多,種很少的麥子,有的山莊兒,一口人分一瓢頭子麥子。就是平原地兒種的麥子,你爸說產量也都很低—社員餓肚子,幹活沒幹勁,也沒多少糞肥,多數地塊兒也澆不上水,還得交公糧,賣餘糧,社員分的也不多,也吃不了多少日子—老百姓底子太空了。你這個妮子就跟不在天底下似的。”牟洪雲說:“那還天天說‘大好形勢’。”媽媽說:“現在不說了。縣直機關開大會,曹書記講的,省委領導說現在是‘大不好形勢’。”牟洪雲說:“那還差不多。承認事實是接近真理的第一步。”媽媽說:“俺妮兒快成哲學家了。”牟洪雲說:“那當然了,媽媽,我報的第一誌願就是齊魯大學哲學係呢。”這天晚飯後,牟洪雲在病床上專心地看英國小說《簡愛》,她被書裏的主人公,一個叫“簡愛”的女孩子的愛情和命運吸引著,時而激動,時而緊張,常常熱淚盈眶。媽媽收拾完了,坐到她床跟前,問:“看的什麽書,這麽入迷?”牟洪雲頭也不抬,說:“是《簡愛》,一個英國女作家寫的。”媽媽說:“是什麽‘愛’,是寫愛情的吧?”牟洪雲說:“媽媽,你真夠可以的。這本書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叫‘簡愛’,書名叫《簡愛》。”媽媽說:“甭管這名兒那名兒,反正少不了那些事兒。你們這些孩子,看這種書看多了,弄得七顛八倒,不知好歹了。小心以後犯錯誤。”牟洪雲放下書,一本正經地說:“媽媽,你這個說法兒不對。優秀的文學作品是全人類共同的精神食糧,它會滋養人的心靈,豐富人的精神世界,培育人的良知,讓人變得真誠,善良,有愛心,怎麽會讓人‘七顛八倒’,‘不知好歹’?”媽媽笑了,說:“媽媽說不過你。”一邊說,一邊拿了一個山杏遞給女兒,牟洪雲一邊吃,一邊又低頭看手裏的書,媽媽試試量量地說:“這山杏是端陽拿來的,挺好吃的。小雲,先別看了,媽問你—在醫院裏不方便問,是你寫信讓端陽來看你的吧?”牟洪雲眼光仍停在書上,隻用鼻子“嗡”了一聲,算是回答。媽媽說:“小雲,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讓你和端陽走得太近,你就聽不進去。”牟洪雲抬起頭,不慍不笑,淡然地說:“媽,我早就跟你聲明過了,在我和周恒順的事上,我掛‘免戰牌’了。”媽說:“你這個妮子,媽不過是提醒提醒你。又不是跟你開戰,你掛什麽‘免戰牌’?你不就是拒絕媽媽的規勸,打算一意孤行嗎?”牟洪雲說:“媽,我跟你說,中學生不準談戀愛,六年中學,我和周恒順沒有一句話涉及兩個人之間的事,現在我們高中畢業了,如果能考上大學,上完大學就走向社會了。考完試,我明確地向他表示了,告訴他了:我喜歡他。”媽媽吃了一驚,說:“你這個妮子太欠考慮了。他呢?他什麽態度?”牟洪雲說:“他自然也是喜歡我的,不過,他拒絕和我建立愛情關係。他認為自己條件—主要是政治條件—不行,怕連累我,影響我,還有就是他們家和我們家門不當,戶不對。媽,我可跟你說,周恒順可沒有想通過和我好來攀高結貴。”媽媽鬆了一口氣,說:“端陽真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牟洪雲說:“因為他不來追求你女兒,不連累你們這官宦之家,所以他‘明事理’,是‘好孩子’。我真替他抱屈,即使他義無返顧地追求我,他也是—更是—‘好孩子’,你們不知道他的價值。”媽媽說:“孩子,別跟媽媽抬杠了。這不就完了嗎?人家不願意,就算了,各自奔前程。”牟洪雲說:“你說得輕巧。他越不願意,我越堅持。”媽說:“那是幹什麽?強扭的瓜不甜。”牟洪雲說:“怎麽是‘強扭的瓜’?他不願意,是因為他喜歡我,怕影響我,傷害到我,是忍痛拒絕的。這隻能說明他人品好。找對象不是要看人品嗎?”媽說:“小雲,別強了。你知道,我和你爸跟你大娘關係一直很好。也喜歡你大娘這個娘家侄子,長相,個頭兒,人品,學問,真也沒的說。要不是他這個政治條件,媽準能相中這個孩子。媽不是嫌他們家窮,也不是講‘門當戶對’,媽是擔心他政治條件不好,可能連大學也考不上,你和他將來能一塊兒生活嗎?”牟洪雲說:“我也考慮到了。他確實可能考不上大學,盡管他的學習成績好到出類拔萃的程度,一中隻招一個大學生,也會是他。如果考不上,那也不是他的錯。俺兩人從小在一起,相互間有感情。他一心讓我將來能生活得好,怕我會受苦,難道我就忍心看著他一個人去受苦受難而棄之不顧,去奔我自己的前途和幸福?媽,我跟你說,我做不到。誰讓你讓我從小就跟他一起玩兒?要是從小不認識他,不熟悉他,也不會有現在這些事兒。全賴你。”媽媽知道女兒又用她的慣用伎兩—撒嬌耍賴了,便說:“好,是,全賴我。那麽我問你,你到底打算怎麽辦?”牟洪雲說:“媽,我們都還不到二十歲,我沒什麽具體打算。得等我大學畢了業再說。反正法律也沒規定大學畢業生不能跟農民—周恒順就是當農民也不比那些大學生差—戀愛結婚。”媽說:“小雲,讓我怎麽說你好哎?你這樣執拗下去,有你的苦頭兒吃。”牟洪雲說:“如果有必要,和他在一起吃苦頭,我願意。我不怕吃苦頭兒。我現在怕的是他拒絕我,不肯讓我陪他去吃苦。”媽說:“那不就結了嗎?是他拒絕的你,你就沒有什麽心理負擔了。”牟洪雲說:“媽,你不懂。我現在不是怕離開他,自己愧疚,有心理負擔,而是因為不能和他在一起而痛苦,會痛苦一輩子,媽,你知道嗎?”牟洪雲說著這幾句話,晶瑩的淚珠兒在她一雙好看的眼睛裏滾動,滾動,跌落到臉上,讓誰看了都會心碎,媽媽自然也心軟了,也陪著女兒落了淚,說:“好閨女,別難受了。媽媽不問你了,咱把這事先放放。別哭了,媽給你做好吃的。”牟洪雲臉上帶著淚笑了—剛才她哭,小臉兒如梨花帶雨,粲然一笑,像帶雨的梨花灑了陽光,說:“還拿我當小孩子哄。媽,我有個要求,即使我和周恒順走不到一起,那也應該是我們自己的決定。散,也是我們自己散,而不勞你和我爸出麵拆散。抽刀斷水水更流,反作用力等於作用力。壓力越大,反抗越激烈。在這件事上,你們不要作無謂的努力,不要跟女兒為敵。反過來說,假如俺兩人最後走到一起,那也不一定就是火坑,即使是火坑,也是我心甘情願跳的。媽,你得這樣想,你反對我們的事,是出於對自己孩子的愛,可是,你別忘了,周恒順同樣是個孩子,而且是個比你女兒一點兒不差的好孩子,一個苦孩子。……”牟洪雲說著說著又落淚了,媽媽慌了,說:“小雲,你別哭,媽答應你。”牟洪雲說:“媽,我……沒事兒。媽,我跟你說,俺倆這事兒,是我主動的。不是人家死皮賴臉纏你閨女,你不能煩人家。我求你一件事,見到他,你不能給人家臉子看。他是個很自重的人,自尊心也強,他來咱家,本來就有點自慚形穢,思想上有壓力,你不能再雪上加霜。”媽說:“怎麽,他看出我對他態度不好嗎?”牟洪雲說:“那倒沒有。我是給你打預防針。媽,我還有四年—現在看來要五年—才大學畢業,即使我要和周恒順一起跳火坑,那也是五年以後的事,還早著哩。至少這五年內,我還在你翅子底下,飛不到人家窩兒裏去。你沉著氣,先不為這事傷腦筋好嗎?”媽說:“好,好,媽不著急。”牟洪雲說:“從現在起,我就把免戰牌再掛出來了。”媽說:“好,掛吧,掛吧,強妮子。”

牟洪雲出院後第二天,她同班一個女同學來看她,這個同學知道牟洪雲和周恒順的關係,知道她正在為周恒順升學政審的事擔憂,她告訴牟洪雲,她聽他們的—也是周恒順班兒的—俄語老師說,他對項民副校長說,周恒順是他教過的少有的好學生,如果因為政審問題落了榜,太可惜了。項副校長說、這個學生他知道,是不錯。他的政審情況有點特殊,但也不是很大的問題,他的父親是國民黨軍人死在戰場上,和被人民政府鎮壓不是一回事,他不屬於“直係親屬中有被殺,被關,被管”之列,學校給他的政審結論是“可錄取一般專業”,而不是“不宜錄取”,這個學生考得分兒再高,也上不了名牌兒大學了,但一般院校,普通專業還是可以錄取的。女同學十分興奮地跟牟洪雲敘述一通,臨了說:“怎麽樣?不用擔心了吧?高興了吧?我給你送來這樣的好消息,你該怎樣謝我?”牟洪雲真的“高興”了,像迷路人找到了坦途一樣喜形於色,她從床頭桌兒糖盒子裏拿出大白兔奶糖,讓女同學吃糖,說:“賞你糖吃,行了吧?還有,我正看的這本兒《簡愛》—寫得特別好,特別引人入勝—我馬上就看完了,你拿去看。這總可以了吧?”女同學一邊剝糖,一邊說:“唔,差強人意,好,放過你了。”牟洪雲說:“不開玩笑了。我給周恒順寫封信,你捎著給郵上。”女同學說:“快寫,簡明扼要,直奔主題,就別來情意綿綿那一套了。”牟洪雲說:“就你貧嘴。”邊說邊急急忙忙寫了百十個字,裝進信封兒,寫好收信人和地址,女同學拿了信蹦蹦跳跳地走了。這天晚飯,牟洪雲吃得特別香,晚上也睡得格外好。

幾天以後,又是小杏兒給周恒順拿來了牟洪雲的信,小杏兒說:“端陽哥,你才上縣城看了小雲姐,她這忙不迭地又給你來信了,這小雲姐跟你是有說不完的話呀。”周恒順笑她:“這小妮子兒……”心想,小杏兒成了他們的信使了。周恒順急忙拆開信看了,十分欣喜,立即寫了回信,跑到方莊公社郵電局發了出去。周恒順的信上寫道:“看了你的信,幾乎有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所寫‘漫卷詩書喜欲狂’之狀,也許上天保佑,能讓我們如願以償。不過我還是將信將疑,因為從上初中以來六年中經曆的事情,我已經怕了,好像幸運之神總是遠遠地躲著我,甚至狠狠地冷落我,但願這次會成為例外。倘能如此,我相信,一定是托了你(牟洪雲)的福,是上天被你的真情感動了,才肯施恩惠於我,於我們。”

但是,“上天”心如鐵石,沒被牟洪雲的真情所感動,依然不肯施恩惠於周恒順,幸運之神又一次棄他而去。周恒順的信還沒寄到,一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就來到了,牟洪雲被齊魯大學哲學係錄取,這是她的第一誌願,隻有文理科皆優,且政治條件好的學生才會考取。兩三天後,牟洪雲才收到周恒順的信,他們兩人一個在城裏,一個在鄉下,焦急地盼望著後邊的錄取通知,牟洪雲每天坐在床上,等著那個本班女生—她也考上了齊魯大學,是曆史係—給她通報消息。一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來完了,沒有周恒順,幾天後,二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來完了,仍然沒有周恒順,牟洪雲偷偷哭了幾回,又過了幾天,僅有的幾所三類高校—多是些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也蹦蹦星星地先後來到了,竟然還是沒有周恒順!就是說,陶陽一中高中畢業班兒功課最好的學生周恒順落榜了。……來報信兒的女生沒有心情開玩笑了,默默地陪著牟洪雲坐了一大會子,懨懨地走了。牟洪雲一個人默默地落淚,她恨不得立即去榆樹村找周恒順,去安慰他,但她又動不了,急得心裏火燒火燎。她知道此刻周恒順正在經受裂骨錐心一樣的痛苦,她恨不能以身代,她彷佛看到,她少女時代編織了多少年的和那個少年相知,相愛,相守的夢想正在急轉直下,甚至在走向幻滅……

就在這些天,周恒順在家裏苦苦地等著,盼著,但一直沒等來錄取通知書。考試前老師講的發通知書的大體時間早就過了。他意識到自己“完了”,但他仍不死心。前不久牟洪雲來信給他說的關於他政審的消息,讓他還暗暗地抱著一絲幻想,也許是哪個環節出了叉子,也許他的錄取通知書被壓到什麽地方了,也許,也許是自己不知道的什麽原因造成了事情的延誤……娘得不到他升學的消息,心裏著急,大熱的天,頂著毒日頭,從酸棗嶺趕了來。第二天早飯後,他跟奶奶和娘說,他要去榮莊一個同學家打聽一下,交待石頭兒替他向生產隊請假。奶奶怕他路上餓了,往他小書包兒裏放了三個餅子。他背上書包,頂著烈日,上了路,半個來小時就到了煤礦跟前的榮莊,他打聽著找到了那個同學家。同學家的農家小院兒雖然貧寒,但洋溢著濃濃的歡樂氣氛,那同學考上了西南電訊工程學院,他姑,他出嫁了的姐姐都來了,幫忙拆洗棉衣,被褥,那同學見了周恒順,像川劇“變臉”一樣,收斂起眉宇間的喜氣,一臉凝重,故作矜持地說:“我十幾天前就收到錄取通知書了。西南電訊工程學院,一類,絕密專業,應該說還可以。也不是很理想,離家太遠了。”接著又說:“聽說這些天,二類,三類的通知書連二奔三地都來到了,莫非是你們公社還沒給你送到?以你的成績,誰落榜你也不會落榜的,別著急。你已經來到這裏了,離縣城還有四十來裏路,幹脆上學校去問問吧。”周恒順說了幾句祝賀和祝願的話,起來要走,那同學說:“剛才光顧了說話了,還沒給你衝茶喝,喝點茶再走吧?”周恒順說:“不了,我抓緊走,去晚了,教務處就下班了。”周恒順離開同學家往縣城走,太陽更“毒”了,土路熱得烙腳,刮到臉上的風熱辣辣的,像帶著無數尖利的小刺兒,整個身體四周都像布滿了火堆,氣悶,像在蒸籠裏一般,他舔舔幹澀的嘴唇,咽了口唾沫,唾沫是粘稠的,帶著苦味兒的,他後悔自己太“虛榮”,剛才應該在同學家喝點兒水,他看看路旁,沒有澆地的,沒法兒找涼水喝。他忍著幹渴,奮力地走著,臉上的汗珠子不住地往下滾落,好歹走到一中,天已經晌午,傳達室老工友孫大爺說:“孩子,你來晚了一步,教務處那個姓黃的女老師值班兒,她剛走,得等到過午兩點半了,看你,熱得這個樣子,渴壞了吧,快來喝點水。”周恒順接過大爺遞給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說:“謝謝大爺。”從書包裏掏出餅子,用手掰開,往嘴裏送,孫大爺又給他倒了水,說:“還帶著幹糧,大老遠的,跑這一趟,真不容易。”三個餅子進了肚子,周恒順沒覺出是吃的什麽東西。這些天了,一直是這樣,他知道,這就是“食不甘味”。在路上沒感覺到累,現在歇了一會兒,他有點兒頭暈。這幾天晚上他都沒睡好。頭天晚上,快天明才迷了一會兒。孫大爺說:“孩子,你了,到裏間屋那張閑床上去睡一會兒吧,黃老師來了我喊你。”下午三點,黃老師才來,急得打轉兒的周恒順跟著她去了教務處。黃老師說:“對不起,就我一個人值班兒,孩子發燒,我弄他去打針,來晚了。你有事啊?”周恒順說:“我叫周恒順,是高三三班兒的學生,我來問問,有我的錄取通知書嗎?”黃老師兩隻眼睛在眼鏡片兒後邊兒一亮,說:“你就是周恒順?這麽好個小夥子。光聽說你功課好,不認識。錄取通知書來完了,沒有你。給你,這是‘錄取通知書登記表’,按收到的時間先後登記的,你看吧。”周恒順急忙接過登記表來看,他也關心同學們—特別是牟洪雲—的錄取惜況,他看到第三名就是牟洪雲,齊魯大學哲學係。他把登記表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發現他所知道的功課好的同學中,有好幾個人也落榜了,看來受政治條件影響的不是他一個人,他心裏竟隱隱有點“寬慰”和“放鬆”,因為有人跟他“做伴兒”,就好像走夜路有人結伴兒同行似的,他旋即為自己可憐的想法覺得可笑,可悲。他看完了,把登記表還給黃老師,黃老師說:“這些日子,老師們都在私下議論,你一個,你們年級有十幾個學生功課是一流的,卻因為別的原因落了榜,老師們都覺得可惜。畢竟他們勤勤懇懇地教一場,你們辛辛苦苦地學幾年,為的就是末了這一炮,最後卻放啞了,誰心裏好受?別灰心,明年再考。”周恒順說:“明年不考了,一輩子也不考了,考也是白考。”黃老師看看周恒順,似有所悟地點點頭,不再說什麽。他告別了黃老師,離開了教務處,他突然想在學校裏轉轉,再看她幾眼。太陽已經偏到西邊去了,依舊像一團白亮的火球灸烤著大地,學校的路上,教室前頭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樹綠得發黑的葉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風中“嘩啦嘩啦”地響著,發出金屬般的聲音,偌大的校園裏空無一人,周恒順信步走著,他先到初中、高中時自己的教室,宿舍看了看,又去了操場,在操場邊那棵大樹下連椅上坐了一會兒,這是他和周恒剛,牟洪雲三個人常來的地方,高考結束那天下午,他和牟洪雲在這裏坐了好長時間。就是那一次,她第一次向他表達了愛意,那是他企盼的,又是他害怕的,承受不起,不敢接受的。那個迷人的,雲霞燦爛的傍晚,他們兩人在這裏娓娓而談,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的嬌嗔,……都曆曆如在眼前,但一個月後,一切都成了虛幻,成了笑談,成了癡人說夢。……他想,周恒順,你多麽可笑,你居然對她許諾高考結果出來兩人再確定關係,周恒順,你是何等的可悲啊。……當年全校知名的“兩周一牟”中,周恒剛上了軍事院校,既是大學生,又是世人羨慕的未來的軍官,牟洪雲考取了齊魯大學哲學係。三個人就撇下了他自己,而他在這個酷熱的下午,頂著烈日,風塵仆仆,汗流浹背,可憐巴巴,來追尋那子虛烏有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周恒順想,那天他沒答應她是對的,命裏注定他們兩個人是一定要勞燕分飛,絕走不到一起的了。這對於他來說,比摘了他的心還要疼,但是,自己就這麽個“命”,又有什麽辦法兒。前十幾天,接到牟洪雲的信,盡管內心仍在惴惴,惶惑,但還是暗自高興了好幾天,誰曾想,卻是“南柯一夢”,是馬三立著名的相聲“逗你玩兒”的,……是生活對他的又一次欺騙,是命運給他開的又一個惡毒的玩笑。他抬頭望望,太陽已經不高了,他得上牟洪雲家去一趟,看看她的腿怎麽樣了,她一定在為他落榜而傷心呢,得跟她說說,讓她想開,讓她快點兒把他忘掉,……他離開學校操場,走到學校大門口,和孫大爺道了別,出了校門兒,站在太陽底下,回頭望著在這裏度過了六年的母校,六個春秋,六度寒暑,他從一個孩子長成了大人,他們進校後栽的小樹苗兒長成了粗壯,挺拔的大樹,這六年,他在知識的海洋裏遨遊,讓他從蒙昧無知到開始進入知識的寶庫,得以窺視其堂奧。他的世界觀,人生觀,人格,個性,誌趣開始成型,他學會了明辯是非,知道了怎樣做人,作為“兩周一牟”中的一員,他贏得了自尊,建立了自信,他受到了老師和同學們的關愛,更重要的,他,一個農村的窮孩子,竟得到了全校公認最美麗,最有才華的女孩子的關心和愛慕,他和她之間交往的每一個瞬間,她為他做的每一件事,她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全都牢牢地刻在他的記憶裏,白天或者夢中,不時在腦海裏浮現。也是在這裏,他從一個不諳世事,滿臉天真,單純,幼稚的少年變成了心事重重,憂心忡忡的青年,一次次的挫折,屈辱,一樁樁的不公,讓他嚐到了人生的況味,世事的艱難,世態的炎涼,……這親愛的母校也是他的傷心地。……對於那些幸運的同學來說,母校是他們人生道路中向上攀登的台階,而對於他來說,則是讓他碰得鼻青臉腫的“南牆”,是橫亙在他麵前的死胡同,是他理想和幻夢還有愛情的埋葬地,……但是無論如何,這裏畢竟是他的母校,他在這裏灑過汗水,流過眼淚,這裏的角角落落,桌椅,床鋪,一草一木,都曾和他息息相關,感受過他的脈搏和呼吸,承載過他的愛和恨,樂和悲。……周恒順深情地凝視著校園,看著校園裏高聳,挺拔的白楊,枝幹虯勁,綠飄曳的垂柳,他想起魯迅不忍離鄉的詩句:“夾道萬株楊柳樹,望中都化斷腸花”,周恒順不忍離去,因為他意識到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來母校,遽然離開,真的有肝腸寸斷之感,他心裏說:“別了,我的母校,也許是永遠地別了。”他打定主意,永遠不再踏進母校大門,他無顏見那些對他寄以厚望的老師,那些勤勞,淳樸的工友,他也不願看到盧正人之流鄙夷,幸災樂禍,惡毒的,快意的目光。……他看看西邊的太陽,天真的不早了,他決絕地轉身離開學校,快步朝縣委宿舍大院走去。來到牟洪雲家門口,小門兒虛掩著,他有點兒猶豫,尋思著她爸媽是不是在家,如果在家,怎樣跟他們說,正在躊躇中,他聽見院內屋裏有幾個人在說話,還有笑聲,周恒順聽出是牟屯老家和親戚來道賀的,他在牟屯上高小待過兩年半,牟家本家和親戚有不少人認識他,他這個當年在牟屯完小有名的“小作家 ”,如今的高考落榜生,如果現在進屋去,見了這些人,人家問起考學的事,他說什麽呢?這時候,他闖進去,算是打什麽“家什兒”的呢?裏邊是一個歡樂的舞台,他一腳插進去,是個什麽角色呢?他該會多麽尷尬,他會無地自容。他既不想被人嗤笑,也不想賺人廉價的同情。……他決定不進去了。他心裏對牟洪雲說:“小雲,對不起,我沒辦法兒,隻得過其門而不入了。”他離開牟家小院兒門,轉到小院兒牆後頭牟洪雲住的小屋後窗窗下,他想聽到牟洪雲說話的聲音,這樣他會好受些,但站了一小會兒,隻聽到別人說話,卻聽不到牟洪雲的聲音,他想,她一定正在因為他落榜的事而愁腸百結,沒心思跟這些人啦呱兒。周恒順決定離開了。他快步走出縣委宿舍大院兒,來到大街上,這天正好是縣城趕大集的日子,街上人很多,他發現街上不少人用驚詫的目光看他,他想,是我自己疑神疑鬼,還是我的樣子很不正常,很狼狽?他下意識地捋捋自己的頭發,用手擦擦自己臉上的汗,心想,這樣一擦,更成三花臉了,反正我已經不是學生,而是農民了,管他呢,趕緊走吧。他穿過趕集的人流,出了縣城,上了大路。天更熱了,路更燙了。他渾身酸軟,但還是拚命,奮力地走著。走了約摸二十來分鍾,他回頭看,縣城已經遠遠地落在自己身後,六年前,他懷著對未來美好歲月,對別樣的人生的憧憬,肩負著奶奶,娘,姑,老姥娘,表姑這些愛他的人熱切的期望,身上疊印著莊鄉們羨慕的目光,來縣城讀中學,他覺得自己已然踏上了一條充滿希望的路,這條路將帶給他和自己的老輩人和村裏人不一樣的生活,那時候,他會讓奶奶和娘過上體麵的,有尊嚴的,不受人欺負的日子,讓他們和弟弟妹妹們吃上有白麵大米的好飯,讓姑和表姑,老姥娘這些人都為他高興,也領受他的孝敬和回報,他自己成為國家有用的人材,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隊伍的一員,他甚至暗暗想,那時候,他會像奶奶常說的那樣,娶上一個好看的,孝順奶奶和娘的,小雲妹妹那樣兒的媳婦兒,……六年過去了,隨著高考落榜,他的求學經曆以喜劇開場,以悲劇告終。現在,悲劇黯然落幕了,他所期盼過,為之孜孜矻矻,掙紮,拚搏了六年的所有願望倏然間全都成了泡影,像一堆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他自己不能通過求學改變命運,對他來說,不是最重要的,最讓他難過的是對不起茹苦含辛的奶奶,忍辱負重的母親,她們為他付出太多,期望太重,讓她們失望,幾乎像把她們從懸崖上推下深淵一樣,太殘酷了,這讓周恒順有萬箭鑽心之痛,但是他沒有辦法兒,他暗暗對奶奶和娘說,端陽盡力了,浪費一分鍾,他都會有強烈的負罪感,他是個老實學生,好學生,從不招誰,惹誰,他與人為善,息事寧人,他委屈求安,但他就是不行,任他怎樣努力,他也跳不上那個“龍門”,總會有山洪般的激流把他打下來,打得他暈頭轉向,他身籍“另冊”,背負著出身的“原罪”,就像宋代的犯人受了黥刑,挖不去,抹不掉。……他不擔心奶奶和娘怨他,他是怕見她們失望,……還有那個錯愛了他的,正輾轉病床的牟洪雲,高考失敗的是他周恒順,但牟洪雲會和他一樣痛苦甚至比他還要痛苦,因為他是窮孩子,苦孩子,他長這麽大,生活中的苦對於他一直如影隨形,現在出現的高考失敗之苦是“苦”的繼續,是他苦難生命樂曲新的一章,而且他早有思想準備,來得並不十分突兀,也不出乎意料,而牟洪雲卻是新中國新社會新生活中少數幸運兒中的一個,她從人生經曆到美好的形象都是真正意義上的,而不是宣傳口號中的“祖國的花朵”,她是糖水裏泡大的,在家裏,是爸爸媽媽的“嬌嬌女”,掌上明珠,在學校裏,是學校領導和老師們喜愛的好學生,班級和全校學生中的領袖人物,是學校中所有榮譽的當之無愧的無庸置疑的得主,上天不但讓她出生在“革命幹部”家庭,讓她生得麵目姣好,人見人喜,還賜予她良好的稟賦,讓她品行端正,正直,善良,頭腦聰明,課業優秀,從小到大,她沒有什麽事不順利,所有她想要的,到時候一定會來,如同“水到渠成”,挫折和困頓與她無緣。但她似乎嫌自已的生活太美滿,太順利了,偏偏自討苦吃,縣委、縣人委機關大院那些領導幹部家的公子哥兒紛紛向她討好,她全都視若無睹,卻從很小就喜歡上了一個又貧寒,又艱難的親戚家的苦孩子,而且一直不變不棄,這無異於自己給自己戴上了一副感情的枷鎖,自己給自己釀製了一杯苦酒,她對一個男孩子的“錯愛”,讓她生活裏晴朗的天空驟然出現了陰霾,讓她一帆風順的人生航程陡生波瀾,因為和這個男孩兒的關連,她自己的生活,經曆,感情,思想和現實社會中另外的層麵,那些在貧窮,屈辱,不幸,困頓中掙紮的人們結了因緣,而且還沉陷其中,不能自拔,……現在,周恒順的落榜,就意味著她和他“與子偕老”的願景會麵臨破滅,他們兩人要勞燕分飛,這個結果對周恒順來說,是理所當然的,無庸置疑的,對牟洪雲卻不然,他知道她的個性,她對他的感情,她還會作無謂的抗爭,會堅持,會糾結,會掙紮,會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她不明白,跨越門第,階層的愛情和婚姻,在當下的中國會麵臨何等艱難,而那隻能會給她帶來更多痛苦。……他後悔自己剛才臨其門而未入,沒去見她,他怨自己太愛麵子,你周恒順還有什麽“麵子”?難道你不跟那些人見麵,人家就不知道你“名落孫山”?這個消息在熟悉你的人們中早已不脛而走,人人皆知了。現在後悔也晚了,回到家,要連夜給她寫信,安慰她,委婉地勸說她,讓她放棄,讓她離開。 ……太陽落山了,晚霞依然絢爛,周恒順沒心情欣賞它的壯美,他口渴得要命,嗓子眼兒似在出火,喘出的氣兒都熱辣辣的,他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他咬著牙,拚命往前走,天黑下來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啊,走啊,終於走到榆樹村地界了。他長歎一口氣,心裏說,回來了,這回是真的回來了,徹底回來了,從此哪裏也不去了,也沒地方可去了。他試圖通過求學離開家鄉的夢想沒有實現,他必須回到生他養他的地方,回到村裏這些莊戶人中間,像他們,像江世榮,路德甫兄弟一樣,從年頭到年尾,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麵朝黃土背朝天,看莊稼地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為了少得可憐的口糧,每天的十分工,每個工毛把兩毛的工值而辛苦勞作,他會在於大牛,於二車那幫幹部們的喝斥聲中,為工分的多少,活路兒的輕重,為交草,交糞的稱重,量方,定等的爭執,為諸如此類,層出不窮的窩囊事而受屈嘔氣,他會辛苦姿睢地打發每分鍾,每小時,每一天,每一年,一輩子,而看不到任何變化和出路。讀了十幾年書,回來幹農活兒,既沒力氣,更沒技術,得撲下身子,從頭兒學起,而他和同齡的小夥子們相比,個子比人家還高,幹活兒卻不中用,難免會被人笑話。於大牛他們會盼著他回家,不是他們喜見他,而是他們不願看到暗樓程家的重外甥,國民黨兵的兒子出人頭地,他回到村裏,他們幸災樂禍的眼神會比針紮還難以忍受。…他已經想到,作為社員,幹活兒,他不怕,他堅信自己能吃苦,人不苯,他一定能迎頭趕上,一定可以幹得不比別人差,但他和莊戶人們同樣生活,過一樣的日子,感情上卻會比旁人痛苦,因為書籍擦亮了他的眼睛,喚醒了他的精神,塑造了他的品性,培育了他的感情,遇到同樣的事,他會本能地用真偽,善惡,美醜的尺子去衡量,對事物的本來麵目,他會看得更清,他會為不公,不義,不平而義憤,他會比一般人更加敏感,也更加脆弱,自然會更加痛苦,他將會一直在痛苦之中煎熬,……他必須作出抉擇,逆來順受,苟且偷生,還是不屈不撓,金剛怒目,終至碰得頭破血流,他知道,他已經變不成“閏土”了,為避禍計,他隻能裝成傻子。……周恒順一路走,一路腦子裏亂烘烘地想著,總算回到榆樹村了,夜已經深了,天熱,不少莊戶人在外邊乘涼,露宿,他匆匆往自己家走去,他想,事已至此,他不能趴下,不能泄勁,他要硬著頭皮,撐住,要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下地幹活,當個正常的社員,頭三腳難踢,難踢也得踢。……

周恒順回到家的時候,奶奶,娘和弟弟都還沒睡,他們在等他。他們已經猜到,考學的事情沒什麽指望了,但心裏還有那麽一點兒僥幸的企盼。他一進門,家裏人看見他的樣子,就知道,這事兒“完了”,誰也不問他,他在院子裏洗了臉,進屋喝了一大碗涼白開水,娘和石頭兒給他端來晚飯,奶奶說:“小兒,你娘給你烙的單餅,調了黃瓜,快吃吧,餓壞了吧?”他是餓壞了,他狼吞虎咽地吃餅,風卷殘雲般地吃菜,喝湯。吃飽了飯,這才故作平淡地說:“奶奶,娘,今天白跑了一趟,沒有我的‘通知書’。大學錄取結束了,我沒考上。政治條件不好的學生差不多都落榜了,今年招生也少。你們別太難受。”奶奶說:“小兒,你還沒到家,我跟你娘就說了,俺不要緊。咱祖輩上沒出過大學生,不也一輩輩過來了嗎?俺跟你娘能想開,俺們就怕你心裏難受,憋出病來。”娘說:“小兒,為了你奶奶,你可一定要撐住,要闖過這一關啊,”周恒順看出來,奶奶和娘都強忍著眼淚,他鼻子有點發酸,眼睛潮潤,但努力忍住,說:“奶奶,娘,您放心,隻要您沒事兒,我更沒丁點兒事兒。天不早了,你們睡吧,我得給小雲寫封信,今天太晚了,我沒上她家去。”家裏人都睡了,周恒順在院子裏用冷水洗了澡兒,身上頓時清爽了許多,疲憊被衝洗走了,煩惱和痛苦似乎也輕了不少,畢竟一直懸著的心落到了實地兒上,過去的奮鬥,追求,權當一個夢,現在夢醒了,回到現實中來,又站到原點上了,重新上路吧。他覺得腦筋清醒多了,進屋考慮了一會兒,他想,在這種時候,他不能在信裏傾吐心聲,盡管即使舀來黃河水當墨,也寫不盡自己的悲情和痛苦;他也不想寫勸慰她的活,因為這種時候,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思慮再三,隻寫了以下短短幾句:“洪雲,你好。我已經知道了高考的結果。你如願以償地考取了齊魯大學哲學係(如果不是你為了遷就我隻報了省內大學,北大應該也能考上),寒窗苦讀終於有了結果,我從心裏為你高興。祝賀你。我的落榜本是意料之中的事,隻不過畢竟我們太年輕,天真幼稚,對事情常抱不切實際的幻想,現在總算塵埃落定了。麵對這個結果,我們都應該理性地對待,認真作出取舍。我的態度是明確的,也是堅定的,不可改變的,這你是知道的,請務必盡快掙脫感情的羈絆,回到現實中來,別再自尋煩惱。我們之間並沒有過山盟海誓式的承諾,如果說虧欠,是我虧欠你太多,惜今生無以為報了。我會永遠記著你對我的關心和幫助,並以之作為今後生活中的動力,我會在社會給定的生活道路上奮力前行,請勿為我擔心。傷情如何,念念。請多保重,祝早日康複。愚兄周恒順 年月日”寫完後,他又連看了幾遍,像如釋重負似的,鬆了口氣,躺下睡了。

第二天,周恒順就像村裏勤快的莊稼人,早早地起來,把信交給村裏門市部營業員,讓他代為郵上。回來就和石頭兒一塊兒到生產隊幹活去了。有人問他考學的事,他隻簡單地說“沒考上”,說完就埋頭幹活兒。他幹活兒比別人慢,不敢耽擱。周恒順考大學落榜的消息很快在全村傳開了,而且成了那幾天村裏人議論的中心話題。田間地頭,茶餘飯後,人們都在議論這事。周家在村裏是單門獨戶,周家大孩子周恒順從小學到中學,莊裏人都知道他“好才分”,書念得最好,是周家老太太的驕傲,是這個孤苦家庭的希望,到頭來,卻是這樣一個結果。這讓莊戶人們震驚,感歎,有的老太太說,人啊,光想好不行,命裏沒有想不來,程家二姑娘就是這樣的窮命。程家門兒裏的兄弟姊妹沒有不命苦的。有的說,聽說這孩子跟牟屯那個叫小雲的姑娘搞戀愛了,考砸了。有的說,根本沒那回事兒。他是背他大大還有他那個倒黴的舅老爺的過,政治上不夠條件—人家招大學生,要好成份的,疤麻兒沒有的,你不夠格兒,考一萬分兒,人家也不要你。有的說,咱村裏的幹部借著程兆運的事,捅鼓人家孩子,朝人家喪良心—這個可不敢亂說。總之,說什麽的都有。多數人家同情周家人,但也隻能“嘖嘖”感歎而已。小杏兒一家人像自己遭到了什麽不幸一樣,陪著周家人難過。小杏兒知道端陽哥心裏不好受,有事沒事兒地過來,有話沒話地跟端陽哥搭拉著說話,想逗他高興。而她自己就難受得了不得。有幾回,她老遠看著端陽哥扛著幹活的家什兒,在男勞力隊伍裏最後邊低頭走著的背影兒,眼淚就不知不覺流出來了。於拴柱和他小兒子三套,守信表叔,周恒順的把兄弟路德甫、江世榮都來他家“玩兒”,安慰周恒順。於大牛說風涼話,“早就看著不是成器的料,明明不是那塊料,硬往‘人物’裏鑽,有門兒嗎?”顧青山說:“別說這種話。這孩子學問好,人也老實,忠厚,咱得團結他,發揮他的積極性哩。”

幾天後,周恒順收到了牟洪雲一封信,是她知道了他已落榜後發出的。信上表達了對他落榜的不平,安慰他,鼓勵他,說她相信項副校長所言他政審結論的事不會是“空穴來風”,這次落榜也許是填報誌願和錄取的銜接中出了問題,是技術性原因造成的。所以,我們還不應該絕望。她求他不要被這個挫折擊倒,不要灰心,不要丟掉功課,她準備傷好後,去找一中領導特別是項副校長,請他們允許周恒順回校插班兒,明年再考。而周恒順確信,即使項副校長的話確有其事,後來也一定又出了什麽叉子,所以他對複讀再考絲毫不報希望,他的家庭 情況也不允許他再折騰一年,他失敗不起了。牟洪雲出於對他的感情,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又開始沉迷於另一個幻夢。十幾天後,周恒順收到了牟洪雲又一封信,這是她收到周恒順的信後寫的。信上說,她聽說,十幾天前他來過縣城,問他為什麽不來見她。還明確地告訴他,他說的什麽“理性對待”雲雲,她做不到,她還沒“修煉”到那種境界,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她斷不會棄他而去。周恒順接信後,麵對信箋上的斑斑淚痕,他知道牟洪雲現在有多麽痛苦,心如刀攪,夜不成寐。他很想馬上跑去見她。但他經過思想鬥爭,覺得時至今日,當事情已然水落石出的時候,他絕不能再和她藕斷絲連,他不但不能去見她,而且也不應該繼續通信,如果兩人音書不斷,那和他的打算會是南轅北轍。他決定,硬起心腸,不但不去見她,連她的信也不再回複,讓她的感情慢慢冷卻,慢慢地對他死了心,事情就過去了。畢竟她是未來的“哲學家”,總不會一直執迷於過去,一定會向前看,朝前走的。而他,也可以從此心無掛礙,聽任命運的安排。周恒順主意已定,對牟洪雲的兩封信都沒給回。不久,牟洪雲又接連來了三封信。每次收到她的信,周恒順總是看一遍又一遍,有時候一邊看還一邊流淚。有一天晚上,他又拿出她的信,看了一陣,突然站起來出了院子,奶奶知道他是心裏難受,去散散心了。小杏兒來周家,月亮地兒裏,從遠處看到他站在一棵榆樹下麵,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接著又狠狠地朝樹上碰頭,小杏兒緊跑幾步,到他跟前,從後邊抱住了他,哭著說:“端陽哥,你別這樣了,你別這樣了。”周恒順猛地轉過身來,攥住小杏兒的手,說:“小杏兒,對不起,我嚇著你了吧?”小杏兒陪著周恒順回了家,小杏兒趁周恒順不在跟前,對奶奶說:“奶奶,剛才俺端陽哥在家南邊路上又捶自己胸膛,又往樹上碰頭,疼死我了,我都哭了。奶奶,俺端陽哥這是怎麽了呀?”奶奶流著淚,說:“你小雲姐姐一封封的來信,你端陽哥不想跟她聯係了,他心裏難受。”小杏兒說:“這個小雲姐也煩人,她成大學生了,俺端陽哥沒考上,就夠難受的了,她不老實地去上她的大學,老來信幹什麽?急了眼,我上縣城去找她,告訴她,別再沒味兒地往這裏打信了。”奶奶說:“那可不行,那閨女也是好心,你端陽哥不給她回信,她也難受,她也可憐。”小杏兒走了,奶奶對周恒順說:“小兒,要不就給小雲寫封回信吧,老這樣,兩邊兒都難受。不回信不是個辦法兒。”周恒順說:“奶奶,這我也知道。可是回信也不是個辦法兒。這事兒本來就沒好辦法兒。沒辦法兒。”奶奶說:“小兒,你老這樣憋著,奶奶和你兄弟心疼啊。連小杏兒都急了。”周恒順說:“奶奶,我沒事兒。過過這幾天就好了。”

那邊牟洪雲收不到周恒順的信,急得要死,她班兒那個女同學對她說:“周恒順回了家,就當了社員了。興許生產隊裏派他出去幹什麽活兒了。他在家,還能不給你回信?算了吧,你也別一封封地寫,白費腦筋了。等腿好了,幹脆去一趟,找他興師問罪吧。”牟洪雲心猶不甘,但也隻好不再寫信了。

牟洪雲不再來信了,周恒順倒覺得心裏空蕩蕩的,他知道,他和牟洪雲的緣份了了,他心裏很痛,覺得很像被人用刀子割走了自己的肉的感覺,他想,牟洪雲一定會有和他同樣的感覺,因為他們的心是相通的。他覺得自己夠狠的,像她說他的是“鐵石心腸”,他很擔心她,他也很想她,每天臨睡前,他都把牟洪雲的幾封信全拿出來,一封又一封,從頭到尾,看一遍又一遍。看完了,按她疊的原樣兒疊好,再裝進信封,放好了,再睡覺。有一天晚上,他先看了老大會子書,又拿出信來看,猛然瞥見奶奶還在東裏間屋床上坐著,一邊往床沿上磕煙袋,一邊說:“小兒,別再翻來調去地看那點子信了,早點睡吧,天明還得下坡幹活兒哩。”周恒順說:“好,奶奶,我不看了。馬上就睡。”躺到床上,他對自己說:“周恒順,不要老陷在和牟洪雲這份兒感情裏不能自拔了,你本來就和她不是一個世界上的人,她不可能屬於你。本來不是自己的,所以就無所謂‘失掉’,你老難受什麽?你沒條件沉溺於兒女情長,別忘了自己的責任!”第二天晚上,當他臨睡前,習慣地把手伸進抽屜,猶豫了一下,沒有拿那幾封信,而是拿出了“日記”本兒,在上麵寫道:“管住自己!自今日起,不再看信。”從那天以後,周恒順晚上看書,寫日記,但再也不拿出信來看了,奶奶看了心裏不能提的滋味兒,說:“小兒,你要是願意看那閨女的信,就看吧。……那晚上,我是覺得天太晚了。”周恒順心頭一熱,鼻子有點發酸,說:“奶奶,不是因為你說了我才不看的,是光看也沒用。不再看了。奶奶,你別當事兒。”……實際上,他也不必看了,因為那幾封信他都背過了,裝到心裏了。

周恒順回村不久,一時半會兒還放不下學校裏那些事兒。除了對牟洪雲念念不忘,他還常常想念老師和同學們,特別是周恒剛,他多想把心裏的話向周恒剛盡情地傾訴啊。周恒剛入軍校後,很快就給他來了信,說到軍校報到後,馬上就去部隊農場參加搶收搶種了,回校後再給他來信。周恒順終於盼來了周恒剛的來信。他在信裏說,他在部隊農場從一位一中校友那裏知道了今年母校高考的結果。知道周恒順以全地區最高的分數兒卻慘遭落榜,悲憤莫名,心裏有一種魯迅先生說的“今生何世”的感覺,鬱鬱不平之氣難以排遣。怎麽會這樣?何必這樣?為什麽會這樣?信上甚至說:“政審”,“政審”,這種“政審”和封建社會的株連何異?“政審”者,政治審查之謂也。這是什麽“政治”?魯迅說,禮教吃人,現在豈不是政治“吃人”?而這一切,都是在“革命”和“人民”的名義下搞的,嗚呼,“革命”,“人民”,多少惡事假汝名以行?周恒順看了周恒剛的信,覺得這些話太“出格”了,想起臧克家的一首詩都惹出了那麽大的麻煩,看完信,趕緊把它扔到鍋底下燒了。周恒順給周恒剛寫了回信,信上說,我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戴著紅領巾上了小學,進了中學,我確曾為生活在新中國而興奮,激動,決心為她貢獻青春乃至生命。但是,我衷心熱愛的新中國不需要我,把我像一塊爛抹布一樣扔了出來;我確曾伸開雙臂歡呼,新時代,但這個新時代不屬於我。現實讓我火熱的心冷卻下來,讓我丟掉少年的狂熱和自作多情,回到實實在在的生活中來。麵對人生的逆轉,我沒有怨尤,沒有憤恨。我就是我。一個破落人家的孫子,一個因為被抓丁而成為國民黨士兵並且死在戰場上的人的兒子,我就是苦難眾生中的一個螞蟻般的生靈,一個卑微的,渺小的存在。我麵前隻有一條路,在現實給定的條件下,像石板縫裏的草木一樣,頑強地生存下去,盡到自己對奶奶,對娘,對所有關心我,愛我的人的責任。如此而已, 焉有它哉?……周恒順寫完信,找人捎上郵走。寫出了這些話,彷佛找到了生活的支點,周恒順覺得心裏踏實一些了。

轉眼間到了陽曆九月,學校開學了。周恒順心裏暗想不知道牟洪雲的休學手續辦妥了沒有,他也不能寫信問她,隻能慢慢地打聽。她已經一個多月沒再來信了,也許她終於想通了,認識到他們兩個人是不會有結果的,長痛不如短痛,下決心放棄了。周恒順覺得這塊心病總算去掉了,心裏“輕鬆”了不少。他想,從此把和牟洪雲這段戀情作為一生中最珍貴的記憶埋藏在心底吧,從此兩人各走各的路了。…沒想到,八月三十號的一天中午,牟洪雲同班的那個女生突然騎車來到周恒順家。周恒順十分驚訝,說:“你怎麽來了?”那女生說:“‘你怎麽來了’,你還好意思問。我從來沒有騎自行車跑過這麽遠的路,累死我了。你明明在家,為什麽不給牟洪雲回信?她要急死了。她把骨折的地方又摔壞了,你快跟我一起去縣醫院看看她吧。”周恒順慌了,忙讓奶奶弄點飯菜他和那女生一起吃了,騎上那女生的自行車,讓她坐到自行車貨架上,一路心急火燎,拚命蹬車,不到兩個小時,就趕到了縣醫院。那女生說:“我完成任務了。你快去吧,還是上次她住的那間病房。這個時間她媽媽不在那裏,病房裏也沒有別的病號,你們快說說心裏話吧。”周恒順謝了那個女生,快步來到骨科病房,見病房裏隻牟洪雲一個人坐在病床上,臉向著窗外呆呆地望著,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看見周恒順,眼淚“刷”地下來了。周恒順眼裏也滾動著淚珠兒,說:“洪雲,別哭,有什麽話慢慢說。”牟洪雲擦擦眼淚,說:“有什麽好說的?就是說了,也說不到你心裏去,寫信都不給回!…你好狠心啊…”周恒順說:“洪雲,你別生氣。你知道,我是想……”牟洪雲說:“你是‘想’什麽?不就是要跟我割斷聯係嗎?我跟你說,沒有那麽容易。你所說的‘理性對待’之類的話,我做不到!”周恒順說:“一時做不到,慢慢來。你先給我說說,你的腿是怎麽回事?”牟洪雲說:“腿也是你的事兒。”周恒順說:“你是開玩笑,還是說氣話,怎麽會又是我的事兒?”牟洪雲說:“誰有心思跟你開玩笑?也不是氣話,是實話。你狠心不給我回信,我天天擔心你,怕你受不了這個打擊,晚上老做惡夢。有一次夢見咱兩人去找盧正人,跟他鬧了起來,盧正人讓公安把你帶走了,把我急得‘哇哇’哭。俺班那個女生說你不回信,可能是讓生產隊派出去幹活兒了。我聽廣播上說有抗洪的,前幾天晚上,夢見你在黃河大堤上挑土,滑到水裏去了,岸上那麽多人,都在那裏看,不肯下水救你。你在水裏被越衝越遠,我急壞了,就往黃河裏跳,誰知道就掉下床來了,床前頭有我洗腳坐的小凳子,右腿傷的那地方砸到小凳兒上,把接上的傷處又摔開了。這事兒我跟任何人—包括我爸媽—都沒說,怕人家笑話我,我就跟你一個人說,看你心腸到底有多硬。……你怎麽就那麽狠,一去不回頭,來縣城也不打照麵兒,連信也不回,你就不怕我急死嗎?”周恒順說:“小雲,你這是何苦啊,我這個情況,值得你這樣嗎?”牟洪雲說:“你這個‘情況’,不是你自己造成的。至於‘值得’不‘值得’我這樣,我隻聽從自己內心的呼喚—像簡愛那樣。”周恒順說:“這可不像陶陽一中團委和學生會幹部說的話,也不是你該有的態度。你的免疫力下降了,中毒了。別忘了,中國沒有簡愛存在的環境,現在也不是簡愛的時代。”牟洪雲說:“我現在不要聽政治課。我當然知道,我們和簡愛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環境不同,但是人—也包括你—都有愛和被愛的權利。簡愛的時代是這樣,現在還應該是!”周恒順說:“現在就不一定‘是’,或者說不完全‘是’,再或者對一部分人來說,‘是’,對另一部分人來說就不‘是’。洪雲,你對當今社會城鄉之間,社會階層之間的社會地位—特別是由政治原因決定的社會地位的懸殊缺乏真切體會,具體到我們自己,你我之間現在,特別是將來的懸殊,比簡愛和羅徹斯特還要嚴重得多,更加難以跨越。洪雲,我們不再爭了,時間會證明一切。”牟洪雲不錯眼珠地看著周恒順,像是被他的話嚇愣了,沉默了片刻,說:“我說不過你……這些天,我老在想,如果三年前逼你上高中,你考了中專,現在就畢業了,分配工作,開始掙錢養家了,都是我由著自己性子來,把你害了,我後悔死了,恨死自己了,急起來甚至捶自己,可是說什麽也晚了。”一邊說,一邊又哭了。周恒順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咽聲說:“你看你,這是幹什麽?我給你說,我願意和你一起上高中,不是你逼的,中學六年,和你同學,是我一生當中最美好的回憶,我永遠也不會後悔。我不但不怨你,還感謝你,你就別自己折磨自己了,好嗎?”牟洪雲擦擦眼淚,說:“好,我也知道你不會怨我,就是自己心裏難受。好,聽你的,往後不想這事了—想也沒用了。剛才你說的那些話,我也不跟你爭了—我並沒被你說服。我再問你,你上次來學校,為什麽不上俺家?你要那天去了,我也許就做不了那個惡夢,也摔不壞腿了。”周恒順說:“對不起。我去了。在你家門外,聽見家裏來了好多客人,轉遊了一大會子,沒好意思進去。”牟洪雲抓住他的手,說:“你啊,……”牟洪雲定睛看著他,說:“你曬黑了,也更瘦了。”周恒順說:“天天下坡幹活兒,我常常忘記戴草帽兒,曬黑很正常,以後還會更黑,黑得你見了不認識了—開句玩笑,心情差,幹活累,瘦一點,難免。瘦了結實。”周恒順看著牟洪雲眼淚汪汪,楚楚可憐的樣子,說:“你別光說我,你也瘦了。”牟洪雲說:“我是讓你急的。加上愁這條腿的事。”周恒順說:“你還沒說,上學的事怎麽辦?”牟洪雲說:“我爸托周伯伯給聯係了,學校答應可以推遲一段時間報到。這回又傷著,可能就不好辦了。算了,放棄了。腿好了,回一中複讀,明年再考。你也再考,考上了,我們一塊兒上。也許上天故意這樣安排,讓我等你一年。”周恒順說:“別說傻話了。我是絕對不考了。我不能讓奶奶和娘—還有你—再為我傷一次心了。”牟洪雲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考就不考吧。我大學畢了業,我一個人的工資也夠咱們生活。”周恒順說:“你又想入非非了。我跟你說,打死我也不會同意靠吃你的工資活著。”牟洪雲說:“誰讓你隻靠吃我的工資活著。我不過是極而言之。到時候我們一定會找到適合你的生活門路。”周恒順說:“小雲,別異想天開了。我再跟你說,此路不通。”牟洪雲說:“魯迅先生說,‘路是人走出來的’,我偏要和世俗抗爭,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路來。我隻需要你答應我,支持我。”周恒順說:“我隻能說,恕不奉陪。小雲,我絕不會讓你背上我這個包袱,我不能為了自己,把你害了。你別忘了,從我落榜那天起,咱倆就不是‘同類項’了,沒法兒合在一起了。我們的生活道路,是兩條平行線,絕不會相交了。聽我的話,當斷則斷,不要再執迷不悟了。”牟洪雲說:“聽你的口氣,好像你是局外人一樣。一個人的感情,豈是一個惡狠狠的‘斷’字可以了得。這些天,我一想到,我這一輩子不能和你在一起,就覺得還不如死了呢。……難道你就不難受?”周恒順說:“我隻會比你更難受。因為我不但失掉了一輩子唯一的愛,而且還失去了做一個自己想做的人的權利。我的痛苦是雙倍的。但是,再難受,我也必須忍著。我甚至連死的念頭都不能有。我死了,奶奶,娘,還有石頭兒,他們怎麽辦?……小雲,這輩子我遇見了你,是我的幸運。我隻可惜自己生錯了地方。……小雲,權當過去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我們又回到了夢以前,對於你來說,又是一個新的早晨,一切都重新開始吧。”牟洪雲說:“我回不到夢以前去了。我隻能活在那個夢裏了。”周恒順說:“過一段時間,你一定會走出來的。……小雲,好好想想我說的話。你會想明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時候不早了,一會兒嬸子就該來了,我得趕緊走了。”牟洪雲說:“天這麽晚了,你還沒吃飯,你上哪去?”周恒順說:“我包兒裏帶著飯了,我到外頭買碗水喝,去俺班一個男生家住下,明天一早就回去。”牟洪雲說:“別慌著走。我還沒問你,周恒剛來信了嗎?”周恒順說:“來過兩封信了。他很好。頭封信,對我落榜的事憤憤不平,說一定是盧正人的事。我回信說,首先是因為有這種政策,盧正人這種喜歡推人下井的人,才可以整人。他也聽說你考上齊魯大學了,很為你高興。第二封信上,他告訴我,他談戀愛了,女的是他軍校同學,還是個部隊大首長的女兒。他是春風得意了。小子還問咱倆的事,我跟他實話實說了。”牟洪雲臉紅了,問:“他怎麽說?”周恒順說:“他很激動地稱讚了你一番,但也覺得我說的很實際。他同意我的想法兒。”牟洪雲歎息道:“他是事不關己啊。……‘兩周一牟’,就甩出你一個人在那裏受苦,你還硬逼著我在這種時候不再理你。我一想到你,心裏馬上就錐上一個酸疙瘩,忍不住就想給你寫信。端陽哥,不管我們將來怎麽樣,現在,起碼最近一段兒,我寫信給你,別不給我回信,好嗎?求你了。”周恒順說:“如果你肯聽我勸,不再執迷於原先的想法兒,從此,隻把我當成一個同學,一個表哥,我就回信。如果你不聽勸,小雲,我就不能回信,對你不切實際的想法兒,我不能火上澆油,隻能釜底抽薪。小雲,理解我。……小雲,你以為不回信,我心裏好受?……算了,不再說了,請你原諒。你安心養傷。我走了。”周恒順說完,果決地站起來要走,牟洪雲眼淚撲簌撲簌地掉著,抓牢了周恒順的手,哽咽著說:“端陽哥,我答應你,聽你勸,好好考慮你的意見。別不給我回信,行嗎?”周恒順也滿眼是淚,說:“好,我答應你,給你回信。不過,我勸你看些曆史,哲學方麵的書,先不看小說。也別天天盡想著寫信。”牟洪雲流著淚,點點頭,又說:“你也想開點兒,別太難受了,我老掛著你……”周恒順說:“我沒事兒,我很快就成一個合格的整勞力了。一點兒都不用掛我。好了,我得走了。”牟洪雲的手一直緊緊抓著周恒順的手,像是害怕一鬆手,他就會跑掉,而且永遠不再回來了。一瞬間,周恒順憲然希望兩人的手永遠緊緊抓在一起,‘執子之手’,一輩子都不分開,兩人一起活,甚至一起去死,……但他立刻驚覺過來,用力把手抽出來,轉身,頭也不回,往病房外走了,牟洪雲突然想起,剛才忘了給他點錢,讓他買幾個包子吃,她一邊慌忙拿錢,一邊朝外喊:“端陽哥,你回來,……”護士聽見她的喊聲,進病房來,神色詫異地看她一眼,說:“你喊剛才來的那個社員?別喊了,他走遠了。”牟洪雲聽出護士對周恒順鄙夷的意思,白了她一眼。護士走了,牟洪雲低頭飲泣起來。一個從門口經過的護士進門來,問她:“怎麽哭了?腿疼了嗎?”牟洪雲不好意思地說:“沒事兒,腿不疼。”護士走了,心想,這位書 記的女兒怎麽回事兒?她不知道,書記女兒腿上的傷不痛,是她心上的傷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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