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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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二部32

(2015-03-25 16:19:19) 下一個

32

 

“清明,凍得哼哼”。一九六一年的春天,又長又冷。不但因為餓肚子,人們特別怕冷,還因為倒春寒,已經過了“清明”了,天還是挺冷。莊稼人還都裹著穿了小半年的破棉襖。陶陽縣牟屯人民公社高家柳溝大隊的複員軍人,前海軍上士高獻春睡在自家小西屋兒裏,就蓋了從部隊帶回來的一床小棉被,一晚上凍得要命,天不亮,就爬起來了。複員一年多了,他仍舊保持著當兵時的習慣,一是起得早,從不捱“窩子”,二是勤快,起床之後,緊忙活,“整理內務”,收拾床鋪,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塊兒似的,把小屋兒,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像水洗過一樣,然後去挑水,一般是他把水缸挑滿了,生產隊長催促“勞力”上工的哨聲兒才響起來,好像社員們的耳朵都不好使,要一連吹幾遍哨子,男男女女才從各家小院兒裏檫著滿是眼眵的眼睛,打著長長的哈欠,有人咳嗽著,邊走邊一口口吐著粘痰,慢慢騰騰地走出來,沒精打采,蔫而八嘰,好像缺氧或者被抽血抽多了的人似的,往一塊兒湊,隊長一遍遍地點人數兒,好歹湊得差不多了,就一起下地,去幹人民公社永遠幹不完的農活兒。幹起活兒來,像早些年中國苦力給日本鬼子幹活—“磨洋工”,一個個好像電壓不足或者皮帶鬆了的機器。高獻春已經成了這些人中的一員,但仍然保持著比他們快不少的節奏,讓老少爺們兒都嫌他,他正努力“改正”和“適應”,他要長期—也許是一輩子—生活在鄉親們中間,他不能“脫離群眾”。今天,他比平時起得還要早半個鍾頭,他起來,簡單收拾了一下,就開了大門,莊裏闃無人跡,隊長的上工哨兒還要過一大會子才會響。他深深地吸一口清冷的空氣,覺得暢快,鬆爽,精神振奮。他難抑自己的激動,因為他今天要到牟屯兒乘長途客車去省城,看媳婦兒和女兒。他回到自己屋,從床底下拽出一個布袋,裏邊裝的是地瓜幹麵兒,他提起來,不太重,約摸三十來斤。這是昨天晚上哥哥趁嫂子出去串門兒偷偷地提過來的,讓他帶上去濟南。他不願意這樣做,他怕嫂子知道了會跟哥哥打架,更生他的氣。哥哥是個老實人,是農襯裏多有的那種“含著冰化不出水來”的人,家裏過日子,是嫂子當家。爹娘死得早,高獻春是跟著哥和嫂子長大的。十四、五歲,就長成了身量,比哥哥都高了,虛歲十七,他就多報年齡,當上了海軍。他上高小時,看上了一個女同學叫牟洪秀,那時就下訣心,等以後自己出息了,一定要找她。他成了老兵來家探親,真地去牟屯兒打聽,跟蹤,找到了牟洪秀,兩人很快就“對”上“象”,不久就結了婚,牟洪秀一家投奔親戚去了濟南,她已經當了工人。高獻春不但找上了自已可心的媳婦兒,而且還是當工人的,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十分可愛的女兒。但是,因為牟洪秀家庭成份和社會關係都不好,他原先十拿九穩會提幹的事泡了湯,複員回了老家。他媳婦兒那邊兒沒有他的戶口和糧食,他隻能隔一段時間給生產隊請假,上濟南去會媳婦兒。每次去,哥都讓他背點玉米、瓜幹麵兒,嫂子的臉色就不好看,摔摔打打,甚至比雞罵狗,有時還拿著孩子撒氣。高獻春不是沒良心的人,他當了兵,一個月領幾塊錢的津貼,除了買塊肥皂,買袋牙粉—他連香皂和牙膏都舍不得買,把剩下的錢都打回家來,省出來的軍衣也往家寄。那時候,嫂子高興,逢人就誇他。他在部隊裏參加了解放一江山島的戰鬥,立了功,仗打完,就入了黨,他又是高小畢業,提幹是有把握的。而一個軍官,在莊戶人眼裏那就是一棵搖錢樹,哥和嫂子對他抱了很大的期望。可是,他卻複員來家了,嫂子的臉“呱噠”耷拉下來了。他去濟南,耽誤掙工分不說,還要帶糧食,嫂子自然不高興,家裏本來就不夠吃。這回哥想圖個省心,背著嫂子,弄出點兒瓜幹麵來,讓他早點兒走,省得嫂子出事兒。高獻春說:“別這樣,我什麽也不帶了。”哥說:“洪秀帶個孩子,這又有了身孕,口糧不夠吃,她掙那兩個錢,還得上黑市買高價糧給你吃,你讓她怎麽過?兄弟,日子長了,你這個媳婦兒都保不住。”高獻春說:“那倒不會。俺兩人感情很深。”哥說:“感情再深,架不住吃不上,喝不上,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是一輩子。聽哥的,帶上這點瓜幹麵兒。”說著就把瓜幹兒麵布袋塞到了床底下,高獻春沒跟哥強。……高獻春挎上自已的軍用小包兒,把瓜幹麵兒背到脊梁上,走到北屋窗子下邊,說:“哥,嫂子,我走了,去晚了,怕買不上票了。”他聽見哥答應一聲,就往外走,沒想到,身後北屋房門“吱呦”響,他回頭一看,嫂子大襟褂子扣子沒來得及扣好,趿拉著鞋,“呱嘰呱嘰”邁下門台兒,三步兩步趕上來,抓住高獻春脊梁上的布袋,說:“小春兒,你長能耐了,會幹偷偷著的事兒了。你別慌著走,咱先把這事兒掰扯清了,你再走也不晚。今天走不成,還有明天。反正你也沒有軍令在身了。”嫂子轉臉對北屋喊:“高獻壽,你也別裝熊,快起來,我跟你這些年,出牛馬力,吃豬狗食,哪裏對不起您高家,你伸開舌頭說說,你背著我,弄出糧食來,給你兄弟,讓他趁我沒起床,就背著上濟南。你這不是賣我嗎?你是好哥哥,我是壞嫂子?小春兒上濟南,哪回不帶糧食,我說過‘不’字嗎?為什麽兄弟合起夥兒來搗鼓這個?”高獻壽從屋裏竄出來,虎著臉,故作威嚴地低聲吼道:“大清早你吱喲什麽?讓街坊四鄰聽著好聽啊?”嫂子不怕他那一套,越發大聲喊道:“什麽時候了,還在乎好聽不好聽?嫌不好聽,別幹這不好聽的事啊。幹不見天的事兒,還怕人知道?”高獻春像被幹草噎著了的驢,上不去下不來,臉紅耳熱,說:“嫂子,你聽我說。……”嫂子兩眼一瞪,說:“我不聽你說。我估摸著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是你哥做的繭兒。他白長個老實樣子,是老實拐鼓。……我今天跟他沒完!小春兒,你不想想,你隻弟倆弄的什麽事兒,我別說沒擋你帶糧食,就是擋了,留下糧食,我吃幾口?我偷了給俺娘家?還不是你高家的人吃?這回我真惱了,我累死累活,敬了你兄弟們,敬那幾個小祖宗,臨了拿我當外人。”說著,竟坐到地上哭了起來,嫂子的三個孩子都起來了,都偎在娘跟前,一個閨女陪著落淚,兩個小子傻傻的,不時抬頭看他大大和叔叔。高獻春慌了,忙蹲在嫂子跟前,說:“好嫂子,怪我,你別生氣了,我再也不了。”高獻壽說:“小春兒,你背上袋子走你的,再晚了,就耽誤車了。”嫂子說:“對,背上走,使勁背,使勁往小媳婦子那裏送,家裏喝西北風。放著好好的兵不當了,跟喝蜜似的,找地主家的閨女,光圖她好模樣子,那能頂渴頂餓?這可倒好,兵當不成,開家來了,又沒本事在濟南府混飯吃,就按著俺挖插,去填還濟南小媳婦子!”高獻春想,嫂子借著這個由頭兒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高獻壽氣得在一旁捶胸頓足,但無計可施,高獻春說:“嫂子,當初我找洪秀,你和哥也同意了。洪秀也沒有對不起咱家的地方。我再也不從家裏拿糧食了,這回上濟南,我要能待著,就想辦法兒常待,待不下去,回來我個人過,再不挖插哥和嫂子。”說完,把口袋提起來,送進北屋,背著小包,“咚咚咚”,大步走了。這邊兒,高獻壽提了口袋,在後邊喊“小春”,高獻春頭也不回,越走越遠。高獻壽蹲在地上,像娘們兒一樣哭了起來。

高獻春憋了一肚子氣走到牟屯,比他早兩年複員的戰友趙雙印已經在停車點那裏等他,趙雙印說:“我已經買好票了,等著急了,怕車來了,你還不到。”高獻春說:“老早就起來了,有丁點兒事耽誤了一會子。”趙雙印說:“怎麽回事兒,苦喪著臉?跟掉了錢的似的。應該高興才對呀。再有兩、三個小時,就把一掐一包水的小媳婦兒摟懷裏了。你看我,複員回來三年多了,連個媳婦兒都沒混上。”高獻春說:“上次你不是說介紹了南鄉裏一個,姑娘不孬,兩人都同意了嗎?”趙雙印說:“俺兩人倒是沒問題了。可是她娘家窮瘋了,非讓我出三百元錢的彩禮—那邊拿這個錢給他家男孩兒找媳婦兒。那閨女求她娘少要點兒,她娘說什麽也不鬆口。我那老娘愁得連飯都吃不下去。我往哪裏去弄這麽多錢?我急死了,做賊的心都有了。”高獻春下意識地看看周圍兩、三個等車的人,低聲說:“別胡說八道了。”趙雙印說:“看把你嚇的。我有那心也沒那膽呀。再說,偷也沒處偷去呀。”車來了,高獻春最後一個上了車,自然是沒有座位的—作為複員軍人,他不好意思跟“老百姓”擠著搶著去爭座位。車開了,高獻春望著趙雙印蔫蔫歪歪地遠去的背影,心裏勸自已,別難過了,比起趙雙印來,你還是幸運的。趙雙印年紀比他大,比他早兩年參軍,因為沒文化,連個班長也沒混上,家裏就一個老娘(哥嫂出去單過了),窮得叮當響,退伍幾年了,還沒找上個老婆。高獻春覺得對不起趙雙印,就好像他欠他一個媳婦兒似的。趙雙印快複員的時候,唉聲歎氣,說:“當兵幾年,沒解決對象,這回了家,更不好找了。”高獻春說:“別愁。我好好幹,爭取提幹。提了幹,你找媳婦兒,我幫忙。”當兵的就這樣,戰友親,老鄉加戰友更親,比親兄弟還親。高獻春的大話說出去了,可他自已也複員了,哪有能力幫趙雙印?趙雙印對他說:“別考慮我了,管好你自已吧。牟洪秀不孬,孩子也好。無論如何得保住這個小家庭。”高獻春是要保住這個小家庭。這個小家庭是他的命。是他在牟屯上高小的時候,有一天全校師生集合開會,他第一次見到了牟洪秀。正值春天,天出奇的藍,陽光格外的亮,校園兒裏的幾株迎春花黃得晃眼,高獻春偶一回頭,看見了牟洪秀,她個子比班上的女生都高,梳著短發,眉頭上垂著齊整的“劉海兒”,她的頭發和“劉海兒”在陽光下漆黑閃亮,陽光照著她粉都都的圓乎臉兒,兩隻大大的眼睛,一對淺淺的酒窩兒,高獻春猛地看見她,就覺得身上一陣麻酥酥的,那天開著會,他的眼光就再沒離開她,他看著她捋自己的頭發,和同學悄悄說笑,用她的小手抹去臉上的汗珠兒,……他一邊看,一邊數算著她是幾年級幾班,會後他打聽出她家在牟屯兒,叫牟洪秀,家裏是地主成份,她大大解放前被土匪殺了。他心想,這個牟洪秀要是好成份就更好了,但他隨即又想,不是地主成份的閨女多得很,可她們是她嗎?再說,如果她是好成份,興許還到不了我哩。反正他是鐵了心要找這個閨女了。他想,俺家是貧農,親戚也沒有地、富、反、壞,我就找個成份不好的媳婦兒,能有多大防礙?即使有什麽不利的影響,他也認了。他當兵臨走,就給牟洪秀寫了一封信,直接了當地說,他相中她了,到部隊幹好了,就回來娶她,讓她等他。牟洪秀看了,就把信扔了,還罵了一句:“哪裏蹦出來這麽個愣小子?”他也跟哥、嫂說了,哥說:“按說,牟家雖然是地主,但是人不壞,心善。舊社會也是好人家兒。新社會了,地主成份可不乍的。”嫂子說:“什麽地主、貧農的?咱是找媳婦兒,不是閨女找婆家。成份不好,還少要禮錢哩。過了門兒,也好招應。兄弟,隻要閨女好,你相中了,就行。”一九五八年,他回家探親,決心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他在部隊幹得不賴,立了功,入了黨,領導很看重,提幹有希望,他覺得自己有“資格”去找牟洪秀了。他鑽鑽擠擠地找到了榆樹村,牟洪秀的姥娘一下子就看中他了,她本人也被他打動了,認可了他這個“愣小子”。姥娘打發他倆一起去了濟南,牟洪秀她娘和親戚都支持,啥財禮都不要,就在探親假期裏,和牟洪秀結了婚,多少年的美夢竟成了真。牟洪秀說:“壞小子,十來歲就動人家的心思。”高獻春說:“‘壞小子’就‘壞小子’吧。反正我如願以償了。”婚後兩人相親相愛,一起編織著未來幸福生活的美夢。哥和嫂子也十分高興。嫂子逢人就說,俺兄弟沒用一分錢的財禮,娶了個畫上那樣俊的媳婦兒,還是當工人的。第二年春天,他們就有了女兒海燕。高獻春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人。趙雙印也為他高興。他也對趙雙印誇了“海口”。沒想到,趙雙印走了半年多,連指導員對他說:“你回家找媳婦兒,光圖臉蛋兒漂亮,忘了革命軍人的階級立場。提幹政審你沒通過。已經是老兵了,提不了幹,準備複員吧。你小子是農村戶口,現在國家正處在困難時期,到處下放城鎮人口,你也安排不了工作。你媳婦兒是工人,我擔心你最後落個‘陪了夫人又折兵’,雞也飛了,蛋也打了。”一個如此可怕,殘酷的結果兒就這樣出現在他麵前,他苦惱極了,但他沒有後悔。他隻是覺得自己是“坑人精”,對不起牟洪秀。他是一九六零年秋末冬初,饑荒的陰霾籠罩著中國大地的日子裏回到家鄉的。哥哥一個勁地唉聲歎氣,耷拉著頭抽悶煙;嫂子掩飾不住失望和懊喪,接過高獻春交給她的幾十塊錢複員費—他給了嫂子一半兒,另一半兒他準備給牟洪秀,嫂子數數錢,不高興地問:“怎麽這麽少?我聽說比這多啊。”哥往地上磕磕煙袋,說:“你別難為獻春了。他不是有老婆孩子嗎?”嫂子竟說:“這都是找地主女兒的好處!知道了吧?難過的日子還在後頭哩。”他沒在信裏給洪秀說複員的事,他怕她受不了。他到縣人武部交了檔案,趕緊去了濟南。牟洪秀和女兒正在吃飯,見他穿著洗白了的軍裝,沒有領章,更沒戴海軍帽兒,一愣,心想,擔心的事兒終於來了,洪秀說:“回來了?洗洗手,吃飯吧,我再上食堂買點兒飯。”那幾天,洪秀哭得眼皮都腫了,她固然為兩人的夢想破滅,今後度日艱難而傷心,更難以忍受的是嫉妒她的女人的幸災樂禍,冷嘲熱諷。“哼,地主成份還想當軍官太太,想得美。做夢去吧。怎麽樣?狗咬尿脬空歡喜吧?”牟洪秀沒有埋怨高獻春。周繼香對她說:“別哭哭啼啼的。沒出息樣兒。當年你大大讓土匪撕了‘票’,我也沒趴下,也沒埋怨你奶奶。誰是什麽命,都是已就的。該吃七兩的,就吃不上半斤。你找的是高獻春這個人,你找他的時候,他是個當兵的,不是軍官。說‘提幹’,那是鏡兒裏照著的事。當兵沒當一輩子的,早天晚天都得複員。咱可不能嫌貧愛富,當朱買臣他老婆那樣的人。”牟洪秀說:“娘,你說什麽呢。我不會嫌貧愛富的。高獻春不埋怨我連累他,我就很高興了。他很是大男人來頭兒。我發愁的是以後日子怎麽過。”周繼香說:“別發愁。怎麽都能過。讓獻春兩頭兒跑著。咱這邊兒給派出所遞申請,要求遷戶口,戶口來了就好了。”牟洪秀說:“那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哩。”周繼香說:“那也得等。人家罰勞改的人他老婆孩子還得等哩。你國棟妗子這就要上大西北勞改農場去看你國棟表舅哩。咱反正比那些人還強吧。”牟洪秀說:“娘,你不用比方著教育我。我知道獻春對我,對俺這個小家兒的重要。”…當牟洪秀偎在高獻春懷裏,流著淚,擔心他複員後在老家的生活時,他真的後悔了,高獻春,牟洪秀是你最愛的人,但是你卻害了她。……一九六一年春節,牟洪秀帶著孩子,挺著肚子,來到高家柳溝,她明顯地感覺到嫂子的態度變了,但佯作不懂,家裏太冷,洪秀和海燕都感冒了,半黑拉夜到牟屯醫院去打退燒針,高獻春心疼如搗。娘兩個退了燒,他趕緊送她們回了省城。……兩個多月過去了,在難言的孤寂中,高獻春對她們母女的思念日甚一日,但是他不能常往濟南跑,第一,吃飯問題沒法解決,第二,他離開就會耽誤掙工分,而“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兒”,可是天大的事兒,耽誤掙工分嫂子會不高興,她既會對他作“臉子”,更會對哥哥使性子,讓哥哥過不下去。高獻春拚命幹活兒,努力掙工分,起早貪黑幹自留地的活兒,直到把自留地收拾得一妥百當,工分也比別的勞力多了百十分,他才跟哥和嫂子說要去一趟濟南。蒙嫂子“恩準”了,又向生產隊清了假,托人捎信兒讓趙雙印給代買車票,正要興衝衝地奔濟南而去,沒想到臨走惹了那麽大的亂子。本來,他已經把複員前買的理發工具裝到小包兒裏了,當兵期間,他學會了理發,常給戰友們理發。回家後,陰天下雨,給街彷鄰居理發,一般不好意思要錢,有的人過意不去,給扔下個一毛兩毛,他也收起來。前幾回他去濟南,見街上有理發的,他也想試試,但又怕給牟洪秀“丟人”,現在,經過嫂子這麽一鬧,他決心拚上命想辦法兒,利用理發這一技之長,在濟南待下來,而且要常待。

經過快三個小時的顛簸,長途車來到了濟南汽車站,又坐了一大會子公交車,高獻春來到了牟洪秀隻有一間屋的小家兒。牟洪秀帶著孩子去上班了。他掏出鑰匙開了門,小屋裏四壁空空,沒有值錢的物兒,但屋子裏因為打著她,她和他,她和女兒的印記,讓他看著舒心,覺得舒坦,連屋裏的氣味兒也覺得好聞。他先打水洗了澡,他要洗去一頭一臉一身的塵土和汙泥,也一塊洗掉一肚子的懊喪與煩惱。洗完澡,他開始收拾屋子,洗衣服。肚子餓了,找點兒剩飯對付一下,再接著幹。下午四點多鍾,他開始做飯。五點多,牟洪秀帶著孩子回來了,見到高獻春,兩眼一亮,蒼白、疲憊的臉上現出了紅暈。海燕樂得不住跳。吃飯的時候,牟洪秀拿了一個饅頭,遞給高獻春,一邊說:“海燕,乖女兒,爸爸在老家吃不上饅頭,咱讓爸爸吃這個饅頭,好嗎?”海燕點點頭,伸手拿了玉米餅子,牟洪秀吃地瓜幹麵兒和幹菜葉子窩頭。高獻春說:“你讓孩子吃王米餅,你自己吃菜窩頭,讓我吃饅頭,我能咽得下去?”說著,把饅頭遞給海燕,海燕急忙放下玉米餅,接過饅頭,大口吃起來。牟洪秀說:“海燕,怎麽這樣不懂事?不是說好讓備爸吃饅頭的嗎?”海燕哭了。高獻養說:“她是個兩歲多的孩子,懂什麽?你難為她幹什麽?”說著,抱起孩子,說:“海燕,好孩子,不哭了。都怪爸爸不好,爸爸沒本事,讓海燕受苦了。”牟洪秀說:“別跟孩子說這樣的話。比起農村的孩子來,她還是享福的哩。”晚上睡了覺,高獻春說:“你是怎麽回事,懷著孕,上著班,幹一天活兒,回家吃菜窩窩,還難為孩子。”牟洪秀說:“我想省點兒糧票兒,你帶回去,你和哥、嫂,孩子吃點兒,也讓嫂子高興。”高獻春說:“你和海燕兒每月三十多斤糧食,還想照顧老家?我憑著一個大男人,不能照顧老婆,孩子,再讓你娘們從嘴裏給省糧票兒,我能要嗎?再說,有糧票兒也沒用,社員拿糧票兒去糧管所買糧,人家隻給瓜幹兒,不給白麵、大米。”牟洪秀說:“為什麽?”高獻春說:“不知道‘為什麽’,說是上級規定。可能是農民不配吃白麵、大米。”牟洪秀撫摸著高獻春瘦削的麵頰,說:“你比在部隊時瘦多了。我疼得慌。你可要當心自己的身體。我和海燕還有未來的海英可指望你呀。”牟洪秀說著,眼裏就噙滿了淚水,高獻春用手給她抹去淚水,親親她,說:“別擔心我。我鐵打的漢子,身體沒點事兒,瘦點兒怕什麽—現在哪裏有胖人?洪秀,你這樣太累了,太不容易了。這次來,我打算常待,不回去了。”牟洪秀說:“那怎麽行?人家派出所不攆嗎?你又沒有工作,在家蹲著,急不死?”高獻春說:“上次我來,見大街上有出攤兒給人理發的,這回我帶來了全套的理發工具,站街頭,給人理發,保證掙錢比你還多,我們買高價糧吃。派出所不是讓報臨時戶口嗎?咱就一個月,一個月地續。隻要你不嫌丟人就行。”牟洪秀說:“丟什麽人?我不怕丟人,誰愛說什麽讓他說去。我就怕政府,公安不願意。”高獻春說:“我是複員軍人,黨員,打一江山島立過功,我不是反革命,也不幹壞事,政府,公安還能怎麽著我?放心吧,準能行。”牟洪秀點點頭,眼前彷佛出現了他們這個小家兒三口人每天在一起的歡樂場景,這一夜,她睡得特別踏實。

高獻春說幹就幹,很快就做起來了。他到祥雲裏姨姥娘家借來了一輛舊自行車,每天早早地起來,帶上理發工具,小方凳,熱水壺和臉盆出門兒,他怕駐地派出所幹涉,總是到遠一點的街區,在路邊兒人行道上,樹底下出攤兒,顧客還真不少,每天能掙兩、三塊錢。周繼香說:“孩子,你能擼下臉來,不怕丟麵子,掙錢養家,不用鄉下城裏兩頭跑了,洪秀娘倆兒有人照顧,真是太好了。”高獻春說:“幹活兒掙錢,丟什麽‘麵子’?”周繼香說:“中國人從舊社會流傳的說法兒,剃頭的,幹澡塘兒的,都是什麽‘下九流’。”高獻春說:“新社會了,沒那些事。為了她娘們兒,就算真是什麽‘下九流’,我也得幹。”周繼香對女兒說:“秀,獻春這個辦法兒不孬,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我早就說,獻春是好樣兒的。”

高獻春上街理發個把月了,這天是星期日,牟洪秀正在做中午飯,派出所來了個民警通知她,你丈夫高獻春在市南區無證照經營,他沒本市戶口,身上也沒帶介紹信,讓那邊派出所當“盲流”抓了,送收容站了。牟洪秀聽了,嚇慌了,腿都軟了,趕緊把海燕托付給鄰居大媽,她一個人挺著肚子去祥雲裏,跟娘和姨姥娘、姨老爺說這事。娘說:“真是不讓人過啊。”姨姥娘說:“可了不得。聽人說,弄到收容站的人,像看犯人似地看著,讓幹苦力活兒,不老實,還挨打。掙夠了路費,就給弄到汽車、火車上,硬送回老家。”姨老爺說:“兆菊,這是什麽時候,你道聽途說地亂說一氣,白讓洪秀害怕。洪秀,別緊張,沒那麽嚴重。我這就出去給繼章打電話,讓他找熟人把獻春要出來。”

     周橋戴罪從陶陽回來,一直在家賦閑。隨著中國饑荒形勢日益嚴重,政治形勢也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對“右傾”類人物的壓力似乎有所放鬆。周橋料到他這事會不了了之,莊重同誌讓他在家“靜待”,他就待在家裏,每天看書,做家務。明明說:“爸爸是咱家的男保姆。”周橋苦笑說:“爸爸這個保姆,可是共產黨發著工資—還是高幹工資—的呀。”這天周橋正準備一家三口去省博物館看一個新出土文物展覽,聽爸爸說了這事趕緊去找了省公安廳的熟人,一小時後,那熟人就回了話,周橋一家 都來了祥雲裏。周橋對牟洪秀和周繼香說,他找的熟人已經把問題解決了。問題出在獻春身上沒帶證件。不過人家說了,即使有證件,沒戶口,在大街上幹私活兒,無照經營,也要按“盲流”抓。人家現在讓家屬去把他領出來。牟洪秀挺著大肚子,跟著周橋去了收容站。工作人員讓周橋和牟洪秀在一張表格上簽了名,擔保被收容人員不再盲目流入城市,這才派人把高獻春喊了出來,當著有高幹氣質的周橋的麵,工作人員故作溫和地說:“高獻春,有領導同誌為你擔保,念你是初犯,允許你跟家屬回去,抓緊返鄉。今後一定不要重犯‘盲流’錯誤。”牟洪秀見高獻春臉上有血跡,脖子上有傷痕,上衣也撕破了,衣服皺皺巴巴,髒汙不堪,牟洪秀哭咧咧地問:“獻春,你怎麽……?他們怎麽你了?”高獻春說:“我這個複員軍人,共產黨員,被這裏的人民警察狠狠地‘專政’了一頓,我有什麽罪?僅僅因為我是個農民。”周橋對那個陰沉著臉的工作人員說:“收容站不是專政機關,收容對象不是敵我矛盾,使用強製手段就不是十分妥當,怎麽還打人?不用說高獻春是複員軍人,黨員,在部隊立過功,即使他隻是個普通社員,也應該尊重他的人身權利。”那工作人員表情尷尬,臉上冒了汗,辯解說:“高獻春進來就大吵大鬧,不服從管理,這才和民警發生了撕打。當然,今後我們對內部人員要加強教育,注意執行政策。”高獻春氣得鬢角上青筋立楞著,兩眼冒火,嘴唇哆嗦,手指那工作人員,說:“你們……”周橋不願在這種地方多耽擱,伸手拽住高獻春,說:“獻春,吃啞巴虧算了,洪秀,咱們走吧。”收容站交還高獻春的東西,暖水瓶瓶膽碎了,臉盆不見了,隻剩下小方凳和小包兒裏幾件理發工具,還有那輛舊自行車,在收容車上顛得快散架了,沒法兒騎了。牟洪秀忍不住又哭了:“這也太欺負人了。”周橋說:“洪秀,獻春,什麽也不說了,咱們走。獻春,帶上東西,推著自行車,到外邊修修,好騎上回家。”高獻春把小方凳和暖水瓶外殼,理發工具包捆到自行車上,問:“我這個狼狽相,到了街上,再讓警察當‘盲流’抓住了,豈不是要‘二進宮’?”那工作人員說:“你們不是有帶的‘擔保’手續嗎?遇見有人盤查,讓他們看看,就行了。”高獻春氣咻咻“哼”了一聲,推了自行車,和周橋、牟洪秀一起走出收容站。高獻春對牟洪秀說:“你上這裏來幹什麽?”牟洪秀說:“派出所通知讓家屬來,我不來能行嗎?”他們在收容站外邊不遠一個街角處修好了自行車,打上氣兒,還能騎,周橋說:“獻春,你陪洪秀坐公交車先走,我騎自行車,咱都上祥雲裏吧。”高獻春說:“那怎麽行?怎麽能讓你騎自行車?”牟洪秀急得臉通紅,說:“表姨夫,那太不是那麽回事兒了。”周橋笑著說:“你看你們兩個人,這有什麽關係?洪秀情況特殊,獻春累了,你們早回去,家裏人就放心了。我騎車,頂多一個小時就到了。”高獻春看看挺著肚子的牟洪秀,隻好領著她先走了。周橋隨後也騎了自行車往回走。他知道有收容“盲流”人員的文件,也知道公安部門有人專門做這項“工作”,但沒和這個部門接觸過。今天來接高獻春,算是近距離了解了這方麵的情況。周橋知道,被收容的幾乎全是走投無路的農村人民公社社員,他們中多數人不會像高獻春這樣試圖抗爭,而隻會迭擇沈默和逆來順受,有些人會遣送回去不久再出來,再被抓,再被遣送,成為收容站的“常客”。從社會管理,整頓社會秩序的角度,製定這種辦法也許有一定道理,但這樣做,顯然是對人民群眾—社會上最底層,最困難的人們—人身權利的粗暴侵犯。現在這個做法兒,把農民封閉在農村裏,讓他們在那裏自生自滅,掩蓋了社會矛盾,生活在城市裏的當權者就可以“眼不見為淨”了。這太可悲了。我們黨反壓迫,鬧革命的時候,可曾想像過掌了權會這樣對待人民群眾?我們怎麽了?我們現在所做的事,好像離當年的初衷越來越遠了。……周橋騎在車上,看著馬路兩邊門庭冷落的商店,飯館兒,一臉菜色的行人,他心裏隱隱感到莫名的痛苦。他暗想,自己“右傾”的世界觀又在作祟了,自己的“黨性”看來很難真的堅定起來,似乎“黨性”和“人民性”是對立的,格格不入的。這真是怪事。算了吧,不想了,想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因為高獻春和牟洪秀坐的公交車在路上拋了錨,所以他們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到家的。看見高獻春的樣子,程兆菊和周繼香都疼哭了,程兆菊說:“怎麽還這樣?怎麽還打人?”陸伯言說:“真是沒有王法!”周繼香一邊弄熱水讓高獻春洗臉,程兆菊找出家裏的紅藥水給他抹傷痕處,周繼香對周橋說:“獻春出去理發,我還誇他,說‘天無絕人之路’,看來還真是沒路可走。”周橋說:“獻春很優秀,現在是戶口問題把他卡住了。這次的事,算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吧,也別太在意了。他們這些人,欺負人慣了的,你和他們打官司,也不會有結果,這是他們的‘工作’,而‘工作’中的缺點總是難免的。過去就算了。還是得想法兒解決戶口問題。像你們這種情況,可以向派出所提報申請。”牟洪秀說:“早就把申請送上去了。”程兆菊說:“送申請也是白送。寫申請的人太多了,每年的非農業戶口指標太少。有三個兩個的,也讓當官兒的,有關係的占了。老百姓攤不上號。還得送禮。”周繼香說:“咱哪有錢送禮?”程兆菊說:“人家說,送禮不一定能辦成,不送禮肯定辦不成。也沒辦法兒,派出所,公安局的人常調動,你年節的給他送了禮,他也答應幫忙,‘哼騰’一下子調走了,禮白送了。你還得再給新來的人送。這新來的人你喂飽了,說不定又走了。這辦戶口的事兒,趁早別指望。”周橋說:“沒指望,也得年年申請,一直申請下去。”周繼香說:“沒辦法兒,獻春隻好先回去,還是兩頭跑。反正共產黨不能不許人家來看老婆孩子。認命吧。”高獻春對周橋說:“表姨父,我真的想盡到對洪秀和孩子的責任,拚命也行。可是,……”周橋說:“獻春,這怪不得你。有社會環境的限製,人就好像牛掉到井裏,誰也沒辦法兒。”……這天晚上,周橋跟陸國筠說了牟洪秀和高獻春的事。陸國筠說:“這個戶口真厲害,別說城鄉,農業和非農業戶口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大山,就是都幹工作,夫妻兩地分居,想上一塊去,也難死了。俺學校裏那些兩口子不在一起的老師,真像牛郎織女一樣苦,兩邊兒,大人孩子沒個完整的家。舊社會倒沒這些事。革命成功了,公民倒沒遷徙、擇業的自由了,這究竟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我向共產黨的高幹請教一下。”周橋說:“第一,我現在已經不是高幹了,而是‘右傾’分子,第二,你這話太危險了,絕不能在外頭說。第三,你問的問題,無解。”陸國筠伸伸舌頭,說:“嚇死我也不敢在外頭亂說。”

    牟洪秀和高獻春回到自己的家。晚上,孩子睡了,牟洪秀又看一遍高獻春的傷痕,問:“還疼嗎?”高獻春說:“不疼了,疼也不要緊,我打過仗,掛過彩,也沒怕疼。沒想到會讓共產黨自己的警察給打出傷來。我心裏疼,覺得窩囊,憋得慌。說句不雅的話—你別生氣,就像農村老百姓說的,‘啞巴被驢日了’那種感覺。”牟洪秀說:“想開吧,天下也不是咱自己有這種情況,這是沒辦法的事。收容站裏有不少人吧?”高獻春說:“那可不少。一看就知道全是些貧苦社員,在家裏過不下去,出來混口飯吃,有些就是要飯的。一個個骨瘦如柴,破衣爛衫,有的年紀挺大了,向死不望活的,也有十來歲的孩子,都在那裏幹苦力活兒,警察在旁邊站著看著,跟看勞改犯人一個樣兒。看誰不順眼,張口就罵,抬手就打。唉,中國人真可憐,還可悲,沒一個人敢說個‘不’字,我不服氣,頂了一個警察幾句,把他惹火了,幾個人上來揍我自己,我和他們對著打,讓一個小官兒拉開了。吃這個虧,太冤了。”牟洪秀說:“冤就冤吧。周橋舅舅不是說了嗎?抓‘盲流’是中央的政策,胳膊擰不過大腿,打碎牙往肚裏吞,伸伸脖子咽了吧。”牟洪秀又留高獻春住了幾天,派出所來催了幾次,說臨時戶口到期了,讓快走。平頭百姓麵對政權,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高獻春必須回老家了,臨走,牟洪秀讓他帶上十斤糧票,五元錢,高獻春說什麽也不肯帶,牟洪秀說:“就算為了我,為了讓我心裏好受點兒,你帶上,行嗎?”高獻春隻好接了糧票和錢,七尺高的漢子哭得滿臉淚水,牟洪秀用手背給他擦幹淚水,說:“這回來,你受委屈了,心裏憋著股氣兒,在車上,回到家,都不要跟人嘔氣,不許惹事兒。別一股火衝上來,就把俺娘倆兒—這就快成娘仨兒了—給忘到腦袋後頭去了。”高獻春說:“放心吧,我絕不會惹事兒。在老家,不會有人找我的事兒。我也出不了什麽事兒。別忘了,我畢竟是複員軍人,共產黨員。”

諺雲:“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人的話也不能說滿了。高獻春認為在濟南遭受的磨難純屬意外,在自己家鄉什麽不好的“事兒”也不會落到他頭上。但是,卻有一場更大的災禍正向他迫近。回家的當天晚上,因為心情不好,胡亂吃了點飯,他就早早地睡了。約摸十點來鍾,他聽見有人敲大門,翻身起來,到了門口,問:“這麽晚了,誰敲門?”外邊人說:“我,趙雙印,獻春,你快開門。”高獻春趕緊開了門,趙雙印一步邁進來,高獻春問:“三更半夜的,你怎麽來了?什麽事那麽急,沒有明天了嗎?”趙雙印跟著高獻春進了他的小西屋,高獻春點亮燈,倒水給趙雙印喝了,問:“到底怎麽回事?”趙雙印愁眉苦臉地說:“我掏換不到那筆彩禮錢,親事吹了,我很難過,想下關外,跟一個親戚一塊兒去,今晚上就走。我來找你兩三回了,你一直沒回來,我不放心我老母親,拜托你,抽時間過去看看她老人家。”高獻春說:“上關外,你有路費,有糧票兒嗎?”趙雙印說:“我有幾塊錢,肯定不夠,先上了火車,混到哪算哪。現在火車上人多車擠,容易逃票。”高獻春掏出洪秀給他的糧票兒和錢,說:“這是我從濟南帶回的糧票兒和錢,俺哥讓我直接給俺嫂子—她回娘家了,你先帶上吧。”趙雙印推辭一陣,勉強接過糧票兒和錢,裝到身上,說:“獻春,我這一走,千裏遙遠,也不知是死是活,我老母親就托付給你了,有情後補。我得抓緊走了,我那親戚已經先走了,說好在萬德火車站碰頭。”說完就匆匆走了。趙雙印走後,高獻春怎麽也睡不著了,他感到趙雙印今天的表現有些蹊蹺,讓人納悶。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牟屯停車點等車時,趙雙印說“當賊的心都有”,莫非他真幹下犯法的事兒了?高獻春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兒,不會的,他不會糊塗到那種地步。幾天之後,高獻春在坡裏耪地,聽社員說,二十多天前,牟屯供銷社下邊村裏一個門市部營業員騎著車子上社裏交款,突然有人從高梁地裏竄出來,朝他臉上撒了一把沙土,營業員當時什麽也看不見了,那人過去把車子踹倒,奪過營業員裝錢的提包,鑽進高梁地跑了,等營業員眼睛能看見了,搶錢的人早跑沒影兒了。有人問,營業員帶了多少錢?那社員說:“聽說有三百來塊錢,讓那小子全搶走了。”社員們覺得這事很新奇,很刺激,有的說,這家夥好大膽,大天白夜敢這樣幹,萬一遇見人不就完蛋了?有人說,這小子還真有辦法兒,往人臉上撒沙土,他怎麽琢磨出這種點子來的?這個黃子腦袋瓜兒夠靈的,有兩下子。高獻春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問:“破案了嗎?逮著搶錢的人了嗎?”那社員說:“公安局的人來了不少,正忙著破案哩。聽說高梁地裏的腳印穿的是解放軍那種解放鞋,估計是個複員軍,要不就是家裏有當兵的。”高獻春覺得頭“蒙”地一聲,心想,莫非是趙雙印幹的?他想起那晚上趙雙印慌裏慌張的樣子,覺得很有可能。但是又覺得這也許是巧合,聽聽動靜再說吧。他反複考慮,是不是應該把趙雙印來找過他的事向派出所回報,但最後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來找我辭行,我並不知道他作了什麽壞事,我有什麽理由懷疑他,往他頭上扣屎盆子?而他是我的戰友。如果搶錢者另有其人,那我豈不成了誣陷戰友的可恥小人了嗎?高獻春的猶疑和患得患失鑄成了大錯。又過了兩三天,高獻春心裏犯嘀咕,他決定去牟屯,看看趙雙印的母親,聽聽動靜。趙雙印的母親已經起不來床了,見了高獻春,一個勁哭,說不出話。在一旁照看她的一個鄰居老太太告訴高獻春,小印子(趙雙印小名兒)搶了供銷社的錢,跑到南鄉裏送了財禮,自己又害怕,不知跑哪去了。公安局排查到了他—高梁地裏的腳印兒和他的鞋正對上,現在正張著網子抓他。公安還到南鄉,向女家要回了財禮錢。那邊兒閨女嫌丟人,喝棉花藥死了—她們那邊兒種棉花,常有女人喝棉花藥。女家的人上門來鬧,把鍋都給砸了。小印子的娘撐不住勁了,好幾天不吃飯了,怕是闖不過這一關了。這家人完了。高獻春聽了這些話,頭皮涼了,身上滿是冷汗,趕緊安慰了趙雙印母親幾句,匆匆離開,準備去牟屯派出所說明趙雙印去他家的情況,沒想到,在趙家附近蹲守的公安局便衣人員已經向上級報告了,派出所和縣公安局的幾個警察走過來,對他說:“請你跟我們去派出所一趟。”高獻春知道糟了,他這無異於自投羅網。高獻春到了派出所,被命令蹲到牆跟兒,幾個公安如獲至寶,一口咬定他是趙雙印的同謀,讓他交待趙雙印跑哪去了。高獻春向他們說了最近兩次和趙雙印見麵的情況—這是公安人員並未掌握的,但高獻春又一次引火燒身,雖然他反複強調,當趙雙印作案時,他人在濟南,趙雙印去他家那天他才剛從濟南回來。但公安人員一直追問,他去濟南前和趙雙印如何策劃搶錢計劃,事後又怎樣協助他外逃,公安人員聲色俱厲地說:“無論如何,你放走了趙雙印,包庇罪是跑不了的。”高獻春說:“我不知道他搶劫,怎麽算包庇他?”公安人員間:“那你為什麽不主動向公安部門報告趙雙印的情況,今天又去趙家?”高獻春百口莫辯,公安人員不聽他的解釋,認定他和趙雙印有牽連,至少是“包庇罪”,當天晚上,就被扣在了派出所。

    天快黑了,高獻春還沒回來,嫂子說:“小春兒沒味兒地去看他戰友的老娘,白耽誤掙工分,天黑了還不回來,還想過不想過了?”高獻壽說:“誰沒個人情來往?小春兒少掙工分了嗎?你少嚷嚷兩句,行不?”話音未落,高家院兒裏來了個騎自行車的警察。這院兒裏從來沒有公安局的人光顧過,高獻壽夫妻倆心裏發毛,三個孩子嚇得不敢出聲。高獻壽鼓起勇氣,嘴唇哆嗦著請“公安領導”屋裏坐下,那警察麵無表情,像切菜板,讓人琢磨不透,他滿屋打量一下,眼光在牆上掛著的高獻春在部隊受獎,立功的“喜報”上停留了幾秒鍾,重又板起臉來,問:“你是高獻春的哥哥高獻壽?”高獻壽忙點頭回答:“是我。”警察說:“高獻春因犯包庇罪,接受詢問,通知你們一聲,他家屬在濟南,你們負責通知。”高獻壽嚇得話都不會說了,戰戰兢兢地問:“明天……明天能回來嗎?”公安說:“那就看審問的情況和他的態度了,不過估計要拘留。”高獻壽驚問:“‘拘留’?就是逮起來?”警察說:“表麵上跟逮撲一樣,都得戴手銬。”高獻壽老婆嚇得臉焦黃,哆哆嗦嗦,戳戳男人,說:“問問公安領導,小春兒犯的什麽罪過,剛才俺沒聽明白。”警察說:“牟屯鎮複員軍人趙雙印搶劫供銷社公款,從高獻春這裏跑的,高獻春還給了他糧票兒和現金,趙雙印外逃,還沒抓到,現在懷疑高獻春是同案犯,至少是包庇。”高獻壽壯壯膽子,急咧咧地說:“公安領導,你們一定是弄錯了,牟屯出那事兒的時候,俺兄弟還在濟南,姓趙的從他這裏跑,指準沒跟他說實話。俺兄弟不知道他幹了壞事。俺兄弟要是知道了,不會放他跑的,俺兄弟可進步了,他是複員軍,黨員。”警察冷笑一下,說:“複員軍,黨員就沒幹壞事兒的?趙雙印也是複員軍,跟你兄弟是戰友。高崗, 彭德懷是黨員不?還是共產黨的大領導哩,一樣成反黨分子。算了,沒功夫跟你扯淡。你兄弟什麽問題,你說了不算,看審問的情況,要相信政府,就這樣吧。”高獻壽不死心,還想爭辯,警察不理會他,果斷地出屋,騎上自行車,一溜煙走了。高家是三代貧農,“疤麻兒”沒有,從共產黨“開辟”到現在,無論參加什麽運動,鬥爭什麽“分子”,高獻壽都是“基本群眾”,總是站在鬥人的一邊兒跟著舉手,喊那些不同花樣,語句拗嘴的口號。他兄弟在海軍立過功,雖然因為找了個成份不好的媳婦兒,沒提成幹,複員來家了,可他還是黨員。他怎麽也想不到他們家會出個什麽“犯”,在高獻壽心目中,不論什麽“犯”,那都是“反革命”,這等於是塌了天,他急得直想往牆上碰頭。高獻壽老婆剛才“撲騰撲騰”的心稍稍平穩一些,想起剛才公安說的小春兒給姓趙的糧票兒和現金—不就是錢嗎—的話,越想越來氣,說:“這個小春兒,兜兒裏裝著糧票兒和錢,不往外拿,倒填還了個搶劫犯。這就是你的好兄弟。”高獻壽說:“什麽時候了,你還沒忘了囔囔這個。糧票兒和錢是洪秀給的,他從濟南回來,你沒在家,他給我,我沒要,讓他給你—咱家不是你管著錢嗎?正巧他那個混賬戰友來了,那小子急著走,小春兒就把糧票兒和錢給他了。俺兄弟重義氣。”高獻春老婆的氣已經消了大半,但仍說:“哼,重‘義氣’?我說是中了邪氣。這下讓他這個戰友兒坑死了,怎麽辦吧。”

第二天上午,高獻壽兩口子去派出所看弟弟。高獻壽老婆早早起來,烙了幾張白麵餅,收拾上高獻春的幾件衣服和他的軍用水杯,牙刷,牙膏,肥皂,毛巾,裝進他的軍用小包兒,一邊收拾一邊淌眼淚。兩個人到了牟屯派出所。所長說:“高獻春已經拘留了,上午就往縣看守所送。規定這時候不能見家屬。東西留下,由我們轉給他。”高獻壽和他老婆哭哭啼啼,要求無論如何見上兄弟一麵,所長是個上了歲數的人,讓他們纏得沒辦法兒,說:“你們兩人真能粘歪。這樣吧。你倆站到窗子跟前,我讓他們押著高獻春從院子裏走一趟,你們見一麵。”所長出去不一會兒,高獻壽兩口子見高獻春從一間東屋裏走出來,兩隻手被手銬銬在一起,身後跟著兩個警察,才過了一個晚上,人就更瘦了,高獻壽老婆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急忙喊:“兄弟,俺來看你了,你哥在這裏。”高獻壽也高喊“兄弟”,高獻春停住腳步,兩個警察推他,他掙紮著不肯走,朝哥、嫂喊道:“哥,嫂子,我是清白的。趙雙印偷錢,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先別讓洪秀知道。”哥和嫂子一齊說:“兄弟,俺知道。”兩個警察像拽肥豬一樣生拉硬扯地把高獻春拖進了屋,高獻壽老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高獻壽也淚流不止,所長回來了。他們哀告所長,說俺兄弟一定是冤枉的,求他們開恩,放了他。所長冷笑道:“當了兩天兵,燒包。目無黨紀國法。我可開不了這個‘恩’。好了,也讓你們見麵了,回去吧。”高獻壽兩口子隻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中央對偷盜,搶劫國家,集體財物的案犯,指示精神是“從快,從嚴,從重懲處”,趙雙印搶劫案成了“典型”案例。雖然被搶的錢數不多,且已全數追回,但作案手段惡劣,性質嚴重。破案過程中,主犯逃亡,不知下落,無處緝拿,恰巧他的戰友高獻春和他有牽連,就被作為“包庇犯”當了替罪羊,判了三年徒刑,送到濟南一個勞改工廠勞改去了。趙雙印作了事兒逃之夭夭,他的“未婚妻”自殺了,老母親不久也念著“小印子,小印子”離開了人世,他的戰友被判了刑。這事成了牟屯一帶轟動一時的“傳奇”,有人感歎此事三百元錢,兩條性命,一人徒刑,趙雙印此人罪孽深重;有人說高獻春夠朋友,講義氣,有的為他嗚不平,說公安局“牽牛的走了,逮了個拔橛兒的”,有人說,高獻春連“橛兒”也沒拔,他就是“南瓜頭碰上了擦床子”,是拉來頂罪的倒黴蛋;有人說,這年月兒好人當不得,他要是不上牟屯去看趙雙印他娘,誰也找不著他;當然,莊稼人都罵趙雙印坑人,自己作了惡,駕丫子跑了,讓別人替他頂罪,還讓一個黃花大閨女白白送了命—要說冤那閨女最冤,也最不該,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不行了,你另找唄,你喝那門子棉花藥?天底下沒男人了?……

“屋滑偏逢連陰雨,船破又遇頂頭風”,災難之星格外青睞困厄中人,最樂於做的就是對不幸者落井下石,讓他雪上加霜。所謂“禍不單行”,總要讓人苦上加苦,災難連著災難。高獻春從濟南“收容站”被“保釋”出來,驚魂未定,竟又以牽強附會的“罪名”坐了牢,罰了勞役!高獻春離開濟南快三個月了,原先他在老家,個把月會給牟洪秀寫封信,說說自己的情況。這麽長時間了卻一個字兒也沒收著。牟洪秀著急,來了兩、三封信,高獻壽也沒給她回信,小春子交待“先別讓洪秀知道”,可這事能瞞得住嗎?高獻壽對老婆說:“小春兒這事兒,老瞞著不是個辦法兒。洪秀急死了,我得上濟南去給她說說。”他老婆說:“她急死了?咱不急?依我看,這小媳婦子是掃帚星,事兒就壞在她身上。從咱兄弟找了她,得點兒好了嗎?軍官軍官吹了,兵兵當不成了。這下好了,連社員也不讓當了,一輩子都瞎了。”高獻壽說:“我一聽你說這種活就紮腦子。你說這種話不怕喪良心。牟洪秀是小春兒追著找的,不是人家賴上他的。人家可可憐憐,你還糟蹋人家幹什麽?人家不就是個地主成份嗎?那就該死嗎?”他老婆也軟了,說:“小春兒攤事兒,我難受,睡不著覺賴床歪,說幾句氣話。仔細想想,洪秀找了小春兒,也沒得好兒。真怪可憐的。你這天把上趟濟南吧。”

高獻壽的到來讓牟洪秀吃了一驚。她以為高獻春上次帶著情緒回家惹禍事了。高獻壽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說了高獻春攤的“事兒”,高獻壽不敢抬頭看洪秀,低著頭,眼瞅著地麵兒,慢吞吞地說。話沒說完,麵色蒼白的牟洪秀就癱倒在了地上,暈了過去。海燕“哇哇”哭,高獻壽慌了手腳,跑到鄰居家找人,鄰居大媽慌忙跑來,一起把牟洪秀抬到床上,又踮著小腳兒到街上打“傳呼電話”,周繼香接到電活,個把小時趕了過來,牟洪秀已經醒了過來,她不願意讓鄰居大媽知道高獻春的事,強忍著眼淚。鄰居大媽說:“這一陣,我就看著洪秀臉色不好,快上醫院看看吧。”洪秀說:“明天再去吧。”鄰居大媽走了,洪秀正要跟娘說高獻春的事,肚子突然鑽心地疼,周繼香讓鄰居大媽領著高獻壽借來了排車,三人一起把牟洪秀架到排車上,高獻壽拉著排車,周繼香在旁邊跟著,好歹跑到了最近的一個醫院,掛了婦產科的號,周繼香和高獻壽把牟洪秀扶進去,醫生急忙檢作了檢查,不一會兒就把牟洪秀送進了手術室,周繼香在外邊急死了:出什麽事了,為什麽進手術室?一、二十分鍾後,周繼香和高獻壽聽到牟洪秀撕心裂肺般的號哭聲,從手術室出來的護士對他們說:“她流產了,是個小男孩兒,病人心疼死了。”周繼香聽了,臉頓時變得煞白,淚流不止,呼呼地跑了過去。怕住院花錢多,牟洪秀第二天就出了院。高獻壽第二天就要回去,臨走,說:“嬸子,弟妹,都是小春兒惹的禍,讓弟妹遭這麽大的難,俺高家對不住你們。不過,你們要相信,小春兒沒幹一點犯法的事,他是冤枉的。”周繼香說:“她哥,咱是一家人,不要說誰對不住誰了。獻春肯定不是有意惹事兒,按迷信說法兒,他這是走‘背字兒’了。誰也不怨,怨咱命不濟。”牟洪秀有氣無力地說:“哥,我知道獻春是什麽樣的人,我相信他。他這麽大人了,還讓你和嫂子替他操心,為他擔驚受怕。你們也別太難受了。哥,你要走就走吧,省得嫂子掛著。我現在這個樣子,也沒法兒出門兒去買點東西讓你帶上,桌子上有剛買的二斤古巴糖,你帶上,過夏天,你們和孩子喝點白糖水敗火。過幾天,我撐住勁了,就去勞改工廠看他。”說著,就哭起來。高獻壽皺皺巴巴的臉上掛滿了淚水,說不出話。周繼香硬把古巴糖塞到他的小包袱裏,高獻壽擦擦臉上的眼淚,抱起海燕親了親,背上小包袱走了。

高獻壽走後四、五天,牟洪秀對娘說:“娘,你明天拿上咱的副食本兒和副食票兒上副食門市部去買點心,罐頭,我去看獻春。”周繼香說:“我上門市部看看,有合適的買下點兒準備著,可是,你臨時不能去。懷孕四、五個月,小產了,比坐月子還厲害。坐下病,是一輩子的事。”牟洪秀說:“他出事兒這麽長時間了,我沒去看他,他心裏得多難受?他不胡尋思?我也躺不住,急也能急死。必須抓緊去。”娘擰不過她,又隔了一天,牟洪秀強打精神,早早起來,吃點兒飯,把海燕托付給鄰居大媽,娘讓她穿上厚衣服,褲腿腳兒紮上帶子,頭上包條大圍巾,娘兩個坐長途客車去了濟南市外的勞改工廠,這是全省有名的大勞改工廠,離濟南不遠,個把小時就到了。高獻春被看守領到會見室,見鐵欞子外頭,嶽母和媳婦兒牟洪秀來了,牟洪秀那樣的裝束,肚子也變小了,心想糟糕,出大事了。趕緊過來,說:“娘,洪秀,你們來了,洪秀,你怎麽了?”洪秀嗚咽著喊一聲:“獻春,……”就哭得說不出話了,周繼香含著淚說:“你哥最近才來說了你的事,洪秀受刺激,小產了,是個男孩兒,疼死人了。”高獻春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片刻,強忍著不哭,說:“娘,洪秀,都是讓我害的。洪秀,我對不住你。……”洪秀抽抽塔搭地說:“你什麽也別說了,不怨你。哥都說了,你是冤柱的。……說到底,還是我成份不好連累了你。你要是還在部隊上,哪會有這些事?……誰讓你鬼迷心竅,非得找找?……現在後悔也晚了。”高獻春說:“後悔什麽?死也不後悔!是我太重戰友義氣,粗心,沒有防人的心,讓他們賴上,當了替罪羊。把一家人都坑苦了。”洪秀說:“就這樣受冤屈,沒辦法了嗎?”高獻春說:“我在看守所和法庭上都沒認罪—我無罪可認,來到這裏,當天就遞了申訴。我出去也得再找,不給我糾正,平反,我就一直告下去。”周繼香說:“孩子,寫封信給上級說說倒行,告狀,可了不得。老百姓冤死不告狀,屈死不打官司。盼著早一天出來,重打鑼鼓另開戲,好好過日子。”高獻春說:“娘,我咽不下這口氣。我也不幹犯法兒的事兒。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講理的地方,最大是個死!”牟洪秀哭哭哀哀地說:“你可不能……再冤屈,你也得好好地活著,再苦,我跟海燕也在外頭好好地等著你。……”

高獻春出事兒後,程兆蘭聽莊裏上牟屯趕集的人說了,讓石頭兒去了高家柳溝打聽清楚了,老太太難過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時不時地流淚,眼皮腫得跟鈴當似的,周恒順星期六來家,跟石頭兒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勸奶奶,奶奶說:“小兒,我二十多歲沒了你爺爺,你姑二十多歲沒了你姑父,你洪秀姐二十多歲攤上了這種事,怎麽一輩子一輩子的,命都這麽苦呢?”對奶奶這樣的問題,周恒順和石頭兒怎麽回答得出呢?

周恒順回到學校,給周恒剛說了這事,周恒剛沉思良久,說:“明明是冤屈的,但他們為了向上級交差,沾邊兒就賴上,抓住不放。咱國家的司法體製,被告根本沒有抗辯的機會—連律師都取消了,不出冤案才怪。什麽叫‘草菅人命’?這就是。對了,忘了告訴你了,前些天,我上濟南,聽媽說,舅媽邵一蘭要遠赴大西北去看國棟舅舅,真不簡單。這位教授的女兒,柔弱的外表下,是堅強、忠貞的心靈。她讓人想起沙俄時代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妻子那些偉大、高貴的女性。不過,她的遭遇比那些人還要悲慘。‘紅顏薄命’,古今中外皆然。”經過“向黨交心”,“忘本回頭”一番挫折,周恒剛說話謹慎多了。今天說的這事,顯然,對他觸動很大,竟然又發了這麽一通議論,周恒順見他義形於色的樣子,想,憂國憂民,感時傷世的情懷要和恒剛一生相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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