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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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一部25

(2015-03-03 15:12:27) 下一個

25

夜深了。周橋的辦公室兼宿舍爐火正旺,屋東頭兒十幾盆各色花木在燈光下生意盎然,爭豔鬥勝,讓人忘了室外正是數九寒冬,這是前任老書記—剛剛卸任,跟周橋辦完交接,退休回了原籍—留給他的。老書記說:“陶陽解放不久,我就來了,讓我籌辦一中,老伴兒一直沒來,就是幾十盆子花陪著我。煩心事兒太多,得空兒擺弄擺弄這些花,暫時把煩心事兒放放。這回好了,你這個大知識分子把我替出來了,我把煩心事兒和這些花一塊兒給你了。老弟,你好好侍弄吧。”老書記說得不錯,管這樣一個中學,煩心事兒真是不少。他才來二十多天,感受已經很深。這付擔子真的很重。學校條件不錯,初、高中共三十個班,學生一千五百多人,教職員工快三百人。師資力量強,無論學識,師德,大都無可指摘。教學秩序好,升學率在全地區名列前茅。各種課外活動搞得有聲有色。他來了以後,到教室裏聽課,到實驗室看學生們做實驗,晚上檢查學生自習,走在學校裏平整的沙灰路上,望著一排排燈火輝煌的教室,男孩女孩們一個個專心致誌地攻讀。早晨,全校師生冒著嚴寒,列隊出操,口號聲清脆嘹亮。周橋覺得自已年輕了,常常想起年輕讀書時唱過的“我們今日是桃李芬芳,明日是社會的棟梁”的歌兒。他上大學時,曾有過“教育救國”的夢想,日寇的侵略迫使他投筆從戎,去了延安。多少年後,陰差陽錯,他居然來到老家陶陽縣的最高學府,辦中學了。雖然心裏對在反右中被指為“右傾”想不通,但對下放來這裏,他是真心誠意地“既來之,則安之”的,他甚至想過,如果陸國筠也調過來,他們就在這中學裏工作,終老於此也很好。但他很快就發現,要管好這個學校並不容易。老書記說,中國的知識分子本份,道德觀念強,愛國,講良心,最怕“誤人子弟”,教學不難抓。就怕“運動”,好好兒的,來場運動一衝,教學就受影響,很長時間緩不過來。老師們—特別是年紀大的—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不少人有星星點點的曆史問題,多數人出身不好,就是解放後分來的大學生,也是出身不好的多,你想啊,解放不到十年,舊社會凡是上得起學的,有幾個是好成份的?一個又一個的運動,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曠日持久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讓多數老師心裏知道,在當政者心目中,自已是“外人”,毛主席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知識分子一心想依附於無產階級,可當了權的“無產階級”卻帶搭不理的,讓他們總是沒著沒落的,心裏空搭拉的。在這種大氣候下,不用說運動當中鬥爭起來,劍拔弩張,空氣那種緊張,就是在平時,在書聲弦歌的平靜外表下麵,人和人之間也充斥著爭鬥。想在政治上發展上進的人,變著法兒“靠攏”組識,煞費苦心地趨奉,投領導所好,刻意“表現”;同事之間的爭風,嫉妒,較勁,驚心動愧;“清高”者內心不平,但不露聲色,或漠然以對,或敬而遠之;自甘“落伍”者則灰心,失望,苟且度日。學校的政工幹部往往自視高人一等,吃飽了飯,就瞅人的“毛病”,還自以為這就是他的“工作”,是對黨組織“負責”。殊不知,這種人多半是在添亂,生生地把老師們和黨組織隔絕開來。整個學校裏,“文人相輕”和政治爭鬥相互交織,像官場一樣,充斥著拉幫結夥兒,勾心鬥角,飛短流長,很少有人給你說真心話,而你跟他們談話,也得拿捏口氣,掂量分寸,怕對方有“想法兒”,怕自已說錯話,一言以敝之,老師們累,當領導的也累,不是幹事累,而是心事多讓人累,是心累。而且隻要搞政治運動,就像寫文章必須有素材,在現有人員中,必須找到鬥爭對象,有的人甚至弄這些事成了習慣,上了癮,很討嫌。……周橋生氣地把剛看完的厚厚一遝“材料”往桌上一摔,站了起來,朝裏間屋喊道:“小剛兒,別學了,平時學習不抓緊,臨陣磨槍。十點多了,快回宿舍睡覺。”周恒剛抱著書和本子從爸爸的臥室裏走出來,調皮地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放心,成績不會太次,最不濟是四分兒,當然,比不了周恒順,門門兒課都考五分兒,全優,我沒他用功,也不想費那個勁。哎,爸爸,剛才盧正人跟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你得提防著他點兒,他可不是什麽好人。”周橋正色道:“怎麽張嘴兒就胡說八道?他難道是壞人?”周恒剛說:“我不敢說他一定是壞人,但這人肯定不好—心眼兒不好。”周橋說:“好了,快走吧,出去不準亂說。”周恒剛說:“知道。”就在一個多小時前,學校的人事秘書盧正人悄悄地,無聲無息地走進周橋的辦公室,像一個影子飄進來一樣,周橋覺得奇怪,問他這麽晚了,有什麽事?盧正人說有重要事情向書記匯報,白天人來人往,不方便。周橋第一次見到盧正人,就覺得這人有點說不出的味兒,覺得在他不苟言笑的表麵後頭還藏著另外一個人,這個想法兒讓周橋感到別扭,但不知道為什麽,隻要見了他,腦子裏老有這個想法兒,怎麽也趕不跑。這人的臉色很怪,不是一般的黑,而是青,有點像露出地皮的土豆皮兒那種顏色。深陷的眼窩兒像幽深的井,眼光冷森森的,慣常是警察看犯人那種眼神。見到領導,特別是黨委,政工,人事係統的領導,他會條件反射一樣,像川劇變臉一樣把冷森森的審視轉換成詔媚的笑,但臉上的肌肉依然是僵硬的,讓人覺得這人的笑容是假的,像話劇舞台上臨時搭上的布景。他的笑容也是因人而異的,像勢利的主人對客人“看人下菜碟兒”,對書記是一種樣子,對校長就是另一種樣子,對副校長和學校的主任們,不過稍稍客氣些,並不向他們展示全副的笑臉,因為他自認為是“黨”的人,行政,業務方麵的負責人,更不用說那些普通的教員,職工,不過是幹事的,而他和黨組織的領導是管人的,他本人的工作又是區分、鑒別他們一幹人等的敵我,優劣,能否加入組織,能否重用,能否或怎祥“使用”,是否要列入打擊對象,如被列入,如何打擊之等等。因此,他和學校的教職員工斷乎不是一樣的人,平時,他說話很少,因為他知道跟學校的老師們說話多了,會暴露他的無知,而不說話,少說多聽,則讓人覺得高深莫測。一定要說,也是說一半兒,留一半兒,閃閃灼灼。聽他說話,像早年間看那種“洋片”,弄不真切,你得好好琢磨。這正是他要的“效果”,他要給人一種神秘感,這是他從黨委組織、人事,紀檢,審幹那些人身上學來的。……他悄悄地踅進書記的辦公室,又輕輕地關上屋門,悄無聲息地走到書記辦公桌前,對正在抬頭凝視他的書記說—是那種和“自己人”說話的口氣:“周書記,你剛來,不大了解學校的情況,我把平時掌握的,還有最近了解到的學校的‘敵情’,作了係統地整理,加了幾個夜班兒,寫了這份兒材料,不是這個寒假要搞整風補課嗎?你提前看了這些材料,心中就有數了,免得到時候被動。”周橋聽了他的話,很吃驚,趕緊翻了一下桌上那有二、三十頁的“敵情”材料,正色道:“盧老師,你作為學校的人事秘書,是負責做教職員工的人事管理,包括分配,調入,調出,培訓,進修,工作安排,必要的政審,還有對學生升學,參軍,入團,入黨等方麵的政審。但是,一般說來,教職員工—更不用說學生了—政審中發現的問題,不能視為‘敵情’,老師們平時的缺點、錯誤,說點錯話等,隻要不具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主觀故意,也不能看作‘敵情’。隻有真正的敵人的情況,才是‘敵情’,我們怎麽能讓敵人教我們的學生,你這種想法不合適,材料放我這裏吧,如果你有留的底兒,也送到我這裏來,千萬不能擴散。以後也不要費神搜集和整理這類材料了,記住了。”盧正人臉上的諂笑消失了,肌肉僵住了,凝固了,像被長草噎著的驢子,咽不下,吐不出,兩隻下陷的眼直勾勾地看著這位新來的書記,支支吾吾,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周橋又說:“天挺晚了,別那麽廢寢忘食的了,趕緊回家吧。今晚上我們談的,是個原則問題。無論革命還是建設,多一個人,比少一個人好。對確有錯誤的人,拉比推好。把不是敵人的人弄成‘敵人’,對當事人是悲劇,對我們是損失。”盧正人蔫不搭地走了。周橋想,怎麽會讓這樣一個人管人事。就在他上任的第二天,盧正人就來解釋周恒順入團的事,周橋對他說:“周恒順是我的堂侄。他入團,班團支部和校團委按團章,按有關原則,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我個人沒有特別的意見。”當時,周橋就感到這人思想意識不很“健康”,時隔十幾天,他又來了這麽一套。無論哪裏,什麽單位,往往有這種人,而這種人又常常被看成是“忠誠”的,是被信賴和依靠的,實際上,他們通常會引起不和,無事生非,甚至生出事端,帶來麻煩。周橋告誡自己,對盧正人這種人,不聽他的就是,但也不可輕易得罪他,否則會給自己惹“不素靜”。……周橋披上大衣,出門走到小院兒東南角兒一座小小的假山上,天上繁星閃爍,院子裏小山上的積雪在夜色中閃著清光,天很冷,他打了個“舒身”,深深地吸一口清冽的空氣,向後望去,那排教研組辦公室全都亮著燈,期末考試了,老師們正忙,可就在這時,卻有人背地裏在整他們當中一些人的“敵情”材料。從材料中可以看出來,盧正人對恒剛、恒順兩個孩子時常稱道的徐靜茹老師特別關注,羅列了她的不少問題。周橋想,盧正人這種人靠整人吃飯,靠整人往上爬。他們很像他年輕時在濟南上學,學校裏那些“訓育主任”之類的黨棍,他厭惡這種人,他意識到這種聯想是要不得的,是“危險”的。正如今晚盧正人所說,縣委已經做了部署,今年寒假,全縣中、小學教職員工集中進行整風補課。他知道,經過這次“補課”,這些天天工作到深夜的老師們中,會有不少人成為“右派分子”,他周橋要親自做這件事,這讓他心煩。但他不能不做,他幹的就是這個。他隻能隨波逐流。他最多是不使事情做得太絕,太過火兒,連這他也沒把握。根據他參加多次政治運動特別是在“魯工”參加整風反右的經驗,他現在就可以預想到那些不幸被打成“右派”的人,多數是“無限上綱”的結果,有的甚至是無辜的,是顛倒黑白的,就像他的妻妹,在崮山縣被打成右派的陸國群那樣。這次下放離開省城之前,季家保姆林嫂帶大壯來陸家,嶽父嶽母從她口中知道了陸國群打成了右派,而且還離了婚,這對陸家真是雪上加霜。正巧他有事去魯南,嶽母讓他去崮山看看陸國群。他找到她的住處時,已是晚上七點多鍾,在工地上勞動了一天的陸國群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爐子滅了,小萍正忙著生火,二強坐在小床兒上哭,國群聽見兒子的哭聲,翻身坐起,突然看見周橋,像見了自己的大哥哥,趴到他肩上低聲飲泣,周橋拍拍她的肩膀,說:“好了,別哭了,先喂孩子。”國群一邊衝奶粉,喂孩子,一邊問家裏的情況。周橋說:“還可以,就是掛念國棟,現在又添上了你。”周橋問她怎麽會這樣,是不是入黨問題解決不了,說什麽不滿的話了,還是嗚放了出格的東西。她說都不是,又拿出“處分決定”讓他看,他被小屋兒裏的煙氣薰得兩眼生痛,但還是擦擦眼睛,就著昏黃的燈光,急不可待地看起來,一邊讓陸國群解釋相關的事實。他看著,心裏想,真荒唐,就憑這些不成其問題的問題,居然可以把人打成右派,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他什麽話也沒說,看完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沒什麽辦法兒了,隻能接受這個結果兒了。隻有老掉牙的四個字:‘正確對待’。文件上說,凡沒判刑的右派分子還屬於人民內部矛盾,以後摘了‘帽子’,還會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為了爸媽,為了孩子,為了關愛你的親人,堅強起來,表現得好些,不要頂牛兒,爭取早一天摘帽兒,開始新的生活。”陸國群說:“說是‘人民內部矛盾’,實際上不是這麽回事兒,跟農村的四類分子差不多。不過沒關係,我挺得住。姐夫,你放心,我沒事兒。這次遭遇,是我的命。對於當年的選擇,參加工作後做過的事,我不後悔。哪個廟裏沒有屈死的鬼?既然反右,一定會有人做‘右派’。你給爸媽,俺姐,嫂子他們說,我會咬著牙,挺起胸,好好活,別為我擔心。”爐子點著了,但火還不旺,屋裏很冷,周橋給凍得打牙把骨,周橋說:“看樣子,你們還沒吃晚飯吧?小妹,給你錢,到街上買點大包子,打點甜沫兒,你們快吃飯。屋裏太冷,這樣孩子受不了。”陸國群說:“小萍去吧。我們習慣了。二強也潑實。沒覺得多冷。這裏就這麽個條件。多數人家冬天也不生火,就這麽凍著。”周橋見陸國群一件穿了多年的外套兒已經由灰色變成了白色,右肩上縫了塊黑補釘。周橋問:“衣服上打著補釘,還穿?”陸國群說:“在工地上拉車,右肩磨得快,補釘也羅了兩層了。有衣服也不能換,在工地上還穿出好穿了?再說,也不能穿好的,人家會有看法兒。”燈下的陸國群頭發蓬亂,幹枯,麵龐也變得灰暗,粗糙,兩個腮蛋子發紫,看來是被冷風吹的。棉襖、棉褲外邊,套著灰不溜秋的舊衣褲,人顯得擁腫,苯拙,周橋問:“雖然是勞動,也得穿齊整些,別顯得自暴自棄的樣子。”陸國群說:“大家都這樣。工地上隻有大姑娘穿得略鮮亮些。社員都是破棉衣,漏著棉花套子。有的連棉褲也沒有,就穿條破燈籠褲子,凍得哆哆嗦嗦,我們是去勞改的,穿好衣裳太紮眼,顯得態度不好。”陸國群問周橋:“別光說我了,你怎麽樣?下放,去報到了嗎?這回離家近了,可以常回家看大娘和守芝姐了。”周橋說:“再過幾天才去報到。報上到,先不接工作,回家看看老娘,還得抽空去看看嬸子—二姨,聽說她摔傷了。順便給繼香妹妹捎信,讓她去濟南。”小萍買飯回來,周橋看著爐子,陸國群和小萍吃了飯,小萍去收拾,周橋低聲問:“季龍翔搬出去了?”陸國群說:“離婚了,他能再住這裏?搬到他辦公室去住了。”周橋問:“不離婚不行?他提出來的?”陸國群說:“壓力太大。他們家和這邊兒組織上都讓離。他很不舍,一個大男人,逼得哭了幾回。我硬起心來,堅持非離不可,不能兩個人都毀了,更重要的是,這樣可以不影響孩子。我已經說了,倆孩子都歸他爸。”周橋說:“為什麽要這樣?”陸國群眼裏閃著淚光,說:“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吞。我自己闖的禍,所有苦難我一人承擔。”……離開崮山以後,他眼前不時浮現出陸國群憔悴,黃瘦,兩隻明亮的大眼睛閃著淚光的麵影兒。……那個美麗,天真,活潑,熱情的女孩子,經過這番折騰,竟成了如今這個樣子,把這樣的人弄成“反動派”,真的是“革命”—更不用說“建設”—的需要嗎?……再過很短時間,這裏也要進行“整風補課”了,“整風補課”,“整風”,不過是幌子,是手段,打右派,才是目的。那個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上海小姐,已經被盯上了,十有八成她會成為陶陽一中的陸國群,……放了寒假,他要回老家,還要去榆樹村,再回學校,做“整風補課”的準備工作。然後回省城,陪嶽父嶽母過春節,他們今年遭遇的不幸太多,太重了。正月初六,全縣中小學教職員工就集合,他作為運動的“領導者”,要提前到校。他已經打定主意,盡最大可能,縮小打擊麵兒,盡量不冤枉好人。……周橋苦笑了一下:我又要重複“右傾”錯誤了,“本性難移”啊。…

期末考試結束了。同學們忙著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學校裏通知,春節後,老師們參加“整風”,開學時間延後,具體開學日期另行通知。周恒順借了班裏幾個不愛看書的同學的借書證,到學校圖書館借了一大摞文史類,科普類書籍,備好了寒假中的“精神食糧”。他抱著書興衝衝地從圖書館回到教室,周恒剛來找他,說:“我爸讓我初六上濟南,去看表姑和姥姥。他說二奶奶也讓你去看三姨奶奶。他讓咱們結伴兒去。”周恒順說:“奶奶是讓我上一趟濟南。俺班兒文樂銀他娘在濟南一個市領導家當傭人,過年沒來家,他去找他娘。咱三人一塊兒去吧。”周恒剛走了沒大會兒,牟洪雲來了,站在教室門口喊他,有同學開玩笑道:“周恒順,快出去,‘玉女—班裏有人戲稱他和牟洪雲是金童玉女’—來了。”牟洪雲在教室外笑著說:“誰又在胡說八道?周恒順,出來。”周恒順紅著臉出去,牟洪雲說:“怎麽還紅臉了?你們班兒的男生貧嘴。考得不孬,又是全優?”周恒順說:“不是,美求才得四分兒,還是老師照顧的,我沒耐心學畫畫兒。你呢?”牟洪雲說:“也還行,有兩門兒副科是四分兒。學校裏、班裏老有事兒,耽誤複習。”周恒順說:“做那些工作也是很好的鍛煉,不像我,書蟲子一個。其實四分、五分無所謂,關鍵是真正掌握知識。”牟洪雲問:“放了假,你哪天去牟屯兒?我去找你。”周恒順說:“二十三回到家,隔一天,二十五就應該去。”牟洪雲說:“那說好了,二十五上午十點,我去大娘家找你。”周恒順說:“那好,咱一塊兒到傅冬梅墳上看看。”牟洪雲忙點頭,說:“好,一準去。”說完,就邁著跑跳步兒走了,像小燕子飛走一般。

臘月二十五,立春快十天了,雖然春寒料峭,但畢竟有了些許暖意。周恒順和洪秀姐一起伺候奶奶吃完飯,帶上奶奶和娘給姑備好的東西—兩隻大公雞,一塊豬肉,從酸棗嶺拿來的各色山貨—去牟屯給姑送年禮。周恒順喜歡上牟屯,那裏有疼愛他的姑母,有他上了兩年半學的母校,還有……從高小到中學的女同學牟洪雲。他走得很快,邁起步來,“抽抽”的風,一邊走,一邊心想,自己也許像《水滸傳》裏的“神行太保”戴宗似的,一邊又覺得自己是在胡想八想。不到十點,就到了姑家。剛坐下,一杯水沒喝完,牟洪雲就來了。她上身穿紅底兒小黃花兒的外套兒,下身是學生藍的製服褲,腳上穿著樣式好看的捂眼兒棉鞋,剛剪過的齊耳短發黢黑鋥亮,周繼香十分高興,說:“雲妮兒,快過來,讓大娘看看,半年不見,個兒也長高了,小模樣兒也更俊巴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牟洪雲讓大娘說得臉通紅,說:“大娘,你看你,……”周繼香說:“姑娘大了,知道害臊了。好了,不說了。怎麽,端陽前腳來,雲妮兒後腳就到了,你倆是商量好的吧?”牟洪雲說:“是啊,不行嗎,大娘?”周繼香說:“哪能說不行?我高興呢,都是我心上的孩子,一下子見到兩個,有多高興?雲妮兒,今中午就在這裏吃飯,咱包餃子,我連餡兒都準備好了。”牟洪雲說:“好啊,我就願意吃大娘包的餃子,比俺娘包的好吃。大娘,咱快點兒包,先包十幾個,下出來,我和端陽哥去給傅冬梅上墳。”周繼香說:“俺雲妮兒不光長得好看,心地也好,重情重義,還是忘不了自己的同學。”牟洪雲說:“在高小裏,我比他們矮一級,因為去找端陽哥,跟她認識了,熟了,那小妮子真是好。……端陽哥老是忘不下她。”周恒順說:“倒不是‘忘不下’,畢竟同學一場。一個孩子,除了同學,小夥伴兒,誰還想著她?”牟洪雲說:“好,我理解,我支持。我參加。咱一會兒就去。”沒多大功夫,十多個餃子包好了,下出來了,周繼香給收拾上包子,果品,幾片兒餅幹兒,還有香、紙,放到一個籃子裏,周恒順挎上籃子,和牟洪雲一起,出門兒向傅家墳地走去。一路上,周恒順表情沉重,和傅冬梅訣別時的情境,老在眼前浮現。……牟洪雲也不說話。兩個人走到傅家墳地,在西南角兒一個小墳頭前,擺放了供品,又點燃了香和冥紙,兩個人對著墳頭鞠了躬,周恒順說:“傅冬梅,又是一年過去了。我和牟洪雲一起來看你了。天人相隔,我和老師,同學們都沒忘記你。按咱們聽大人的說法兒,你應該上了天堂或者又轉世做人了,不論你在哪裏,傅冬梅,我們永遠想著你,你美好的形象永遠在我們心裏。”周恒順說著,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牟洪雲被周恒順的話感動了,也流了淚,她掏出小手絹兒,遞給周恒順,說:“別哭了,擦擦淚,天冷,臉會皴。……”牟洪雲收拾了供品,提起籃子,說:“咱回去吧,大娘還等著我們吃飯哩。”兩人並肩往回走,走出去幾步,牟洪雲說:“剛才我突然想起,像傅冬梅,那樣美麗,天真,純潔,善良,爹娘,哥哥都疼愛她,老師和同學們也都喜歡她。她雖然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但她短暫的一生是幸福的,像流星劃過天空,是美麗的。比魯迅先生說的許多人‘辛苦姿雎的生活’,還是幸運的。”周恒順抬頭看看牟洪雲,見她好看的麵孔被早春的風吹得紅撲撲的,在陽光下更顯靚麗,他說:“你說的有一點道理,但畢竟太讓人惋惜了。”牟洪雲說:“我都有點羨慕她了。”周恒順說:“胡說什麽,怎麽還‘羨慕’她?”牟洪雲說:“羨慕她一直有人想著啊。”周恒順說:“你這是含沙射影說我呢。你再說我,我可生氣了。”牟洪雲說:“生氣就生唄,你又不敢打我。”周恒順裝模作樣地揚起巴掌,朝牟洪玄晃晃,牟洪雲抓住他的手,說:“打呀,打呀,不敢吧?”周恒順把手抽回來,說:“小雲,別鬧,讓人家看見。”牟洪雲說:“看見也不怕。……對了,問你個事兒,過完年,再開學,就是初中最後一個學期了,你打算怎麽升學?”周恒順說:“我倒是有過上大學的理想,但是按我家的經濟狀況,特別是我的政審條件,還是考中專比較穩妥,有把握些。”牟洪雲說:“不行,你不能考中專,一定要考高中。”周恒順說:“那是為什麽?”牟洪雲說:“那還用問?我要考高中,然後考大學。你得和我一樣,咱好做伴兒。”周恒順說:“我也願意上高中,上大學,也願意跟你做伴兒,但就怕到時候我還想陪,人家不讓我‘陪’下去了。那可就慘了。”牟洪雲說:“周恒剛他爸來咱學校當書記了,你的政審應該沒什麽大問題,別擔心了,上高中吧。……我們說定了,啊?”周恒順看一眼牟洪雲,心裏突然想,如果到暑假,真的考了中專,不上高中了,就從此和這個小女孩兒分道揚鑣了,他一定會感到失落,遺憾,……周恒順說:“那就聽你的,上高中,然後考大學,讓俺家也出個大學生。”牟洪雲跳了起來,跑了起來,一邊喊:“端陽哥跟我一起上高中了……”周恒順在後邊追她,喊道:“瘋丫頭,別瘋了,別喊了。”牟洪雲仍然在前邊輕盈地跑著,時而回過頭來喊:“端陽哥,快點兒啊,看你能不能追上我。”早春的天空像大海一樣遼闊,蔚藍,幾片羽絨一樣的白雲了無痕跡地浮遊,像大海遠處若隱若現的白帆,太陽十分明亮,像是為著不辜負這藍天,白雲,酣暢地揮灑著光明和溫暖。原野上,掙脫了冰雪桎梏的麥苗兒像無邊無涯的淺淺的碧水,在和煦的春風中怯生生地搖動著柔嫩的腰身,麥田泛起輕淺的波紋,像水麵上的漣漪。路旁搖曳的柳條兒生動起來,隱隱地冒出了鵝黃,淺綠。兩隻花喜鵲兒一忽兒在枝頭上嘻鬧,一忽兒在麥田裏追逐,奔跑著的牟洪雲像一隻花蝴蝶在春天裏飛舞,她和早春的原野一起構成一幅美妙的圖畫,而她是這幅畫兒裏的精靈。……春天真好,青春年華真好,這個和他兩小無猜的牟洪雲真好,內心孤寂甚至苦悶的周恒順時常因為有她,有她的關心感到人生的美好。……考高中就考高中吧,周恒順不忍心讓她傷心,他暗想,一定要努力,去爭一個美好的,健全的,有尊嚴的,有意義的人生,一定要避免“辛苦姿睢”的人生,即使僅僅是為了不辜負她,不讓她傷心,也應該這樣。……周恒順和牟洪雲回來了,餃子還沒包完。周恒順一邊擀餃子皮兒,問:“姑,你上濟南的事,跟邵大爺說了嗎?”周繼香說:“說了,你邵大爺正在給辦。他辦事實心,許能辦成。”正說著,邵長興戴著老頭兒帽兒,棉襖外邊捆一根粗帶子,腳上穿著又苯又大的棉鞋,“擦都”、“擦都”地來了,見正在包餃子,笑道:“來的早不如來的巧,趕上吃餃子了。”幾個孩子爭著喊他“大爺”,邵長興笑嗬嗬地應著,笑起來,眉頭上幾道刀刻般的皺紋變淺了,說:“端陽來了,洪雲也在你大娘這裏。好,好,好,恒順,過了年,你姑和洪秀、洪全就上濟南府了,高興吧?”周恒順說:“高興。多謝你了,邵大爺。”邵長興在椅子上坐下,摸出旱煙袋,周繼香遞給他煙筐兒,他熟練地把煙末兒按到煙鍋兒裏,周恒順趕忙擦火柴給他點著,他深深地吸一口煙,這才說:“不用謝我,謝共產黨。”又對周繼香說:“弟妹,樹挪死,人挪活。以後,你娘仨兒就要飛到高枝兒上去了,你就拉著孩子好好過吧。”說完,放下煙袋,從襖布袋裏掏出折疊成長條兒的紙頭兒遞給周繼香,說:“這是村裏,區裏開的上濟南安戶的介紹信。”周繼香說:“人家怎麽會願意的?”邵長興說:“剛開始村幹部有不願意的。我說,他們家是地主,土地讓咱分了,房屋,除了區裏占的,也都讓大家住了。他們走了,就連口糧也不分了。咱社員們不多分點兒?幹部門一聽,是這麽個賬兒,就都不說什麽了。到了區裏,文書不敢辦,問區長,區長又問書記,書記同意了,也是洪雲她爸的麵子。好了,這回沒事兒了,過了年兒,擎(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著搬家吧。”周繼香說:“長興哥,多虧你了。”邵長興說:“什麽‘虧’不‘虧’的,咱姊妹不說那話。過些年,小孩兒們混好了,我上濟南,找到門兒上,別裝不認識,就行了。”周繼香說:“長興哥,瞧你說的。俺娘們兒一輩子忘不了你的恩德。”邵長興說:“別老說這種話。共產黨解放窮人,咱舉雙手擁護。可是,到什麽時候,好人就是好人。是人都得講良心。咱姊妹的情份長啊。打你進了牟家,就設把我當下人。那年我在坡裏讓大雨涼著了,發燒,發昏,不省人事兒,你和兄弟伺候了我三天三夜,好歹扒出條命來。我邵長興能把這個都忘了?”周繼香說:“我跟洪全他大大那樣做,是應該的。人心都是肉長的。”邵長興說:“說得是啊,我還不一樣,人心也是肉長的啊。咱不能像有的人那樣,世道一變,翻臉不認人,為了顯擺自己‘革命’,‘積極’,不論人家真壞假壞,往死裏整。那算什麽人?端陽,小雲,你們識文解字,大爺說得對不?”兩個孩子聽得心裏感動,連連點頭,雖然覺得生活中的事和教科書上講的階級鬥爭理論不大一樣。周繼香說:“從土改你當了幹部,你就沒吃過我一頓飯,我也不敢請你,怕人家說我拉攏幹部,怕人家說你立場不對。今天趕上了,在這裏吃餃子吧。”邵長興說:“越是這時候,越不行,不怕人家說閑話?”說完,在桌子腿上磕磕煙袋鍋,站起來,大棉鞋“擦都”、“擦都”地走了。周繼香和孩子們送走了邵長興,周繼香說:“你邵大爺真是好人啊。你們不知道,傅家失了火,死了人,他難受得碰頭,說是自己犯了罪。傅冬梅他哥大楞恨他恨得了不得,走個對麵兒也不搭腔。以後有什麽茬口兒,還得鬧。”牟洪雲說:“按說傅家失火,死人也不能說是邵大爺的事,統購統銷是政策,全國都一樣搞法兒。大楞沒文化,邵大爺是村支書,他可不得記邵大爺的仇。”周恒順說:“蘇俄十月革命後,布爾什維克搞強製的糧食征集,鬥爭十分慘烈,中國統購統銷比那溫和多了。看來建立一種新的製度,總會有血淚,犧牲。”牟洪雲說:“大娘,端陽哥就愛動腦子,他有時候像個哲學家。”周恒順說:“什麽‘哲學家’,我不過是看過這方麵的書罷了。”

……

正月初六,周恒剛,周恒順,文樂銀三個中學生按約定在萬德火車站集合,一起坐上了去濟南的火車。他們望著車窗外匆匆來去的風景,指指劃劃,說這說那。周恒順和文樂銀都是頭一回坐火車,什麽都覺得新鮮。文樂銀跟周恒順一個班,人很本份,功課不大好,周恒順常常幫他,文樂銀從小就沒了父親,和周恒順同病相憐,兩人關係不錯。文樂銀的奶奶死了以後,母親為了供兒子上學,在濟南一個市領導家裏當女傭。三個孩子興奮一陣後,文樂銀問:“周恒剛,你爸已經回學校了?”周恒剛說:“他初四就回校了。我去看他,學校裏可熱鬧了。教室裏都搭了地鋪,路兩邊紮了好多席帳子—準備貼大字報用,滿院子都是人。整風初六開始。”周恒順問:“哪天開學知道嗎?”周恒剛說:“那可說不準,得看運動進展情況,看樣子,二月二都不一定能開學。”文樂銀問:“真像傳說的,有不少老師會被打成右派?”周恒剛說:“肯定有老師會成為右派,現在還說不準是誰。”文樂銀說:“要是咱的任課老師成了右派,咱也倒黴了。”周恒順發現旁邊座位上有人朝他們看,扯開話題,說:“好了,別說這些事了。說說到濟南怎麽走吧。”周恒剛說:“怎麽走?都聽我的。你們倆是土老帽兒,我是‘濟南通’,我往哪裏領,你們就往哪跟,咱先去送文樂銀,我和恒順再一起上祥雲裏,然後我自己去我爸家。”周恒順說:“還你‘爸家’,那不是你的家?”周恒剛說:“在我心裏,我就一個家,在周莊。不過按道理說,濟南這邊兒,也算是個家吧。”周恒順笑著說:“好小子,還‘算是’個家。不說你爸,人家表姑對你那麽好,明明那麽親你,但就是攏不住你的心。按說,你就應該喊表姑‘媽媽’了。”周恒剛臉有點紅,笑著說:“原先我是接受不了,心裏挺煩,現在呢,說真的,倒不煩了,表姑還有姥姥他們真的很好,但是喊‘娘’喊習慣了,喊‘媽’張不開嘴。表姑倒也不在乎,總是笑嘻嘻的,還說‘順其自然吧’。”文樂銀說:“周恒剛,你真有福。有大幹部爸爸,還有一個娘,一個媽,都疼你。”周恒剛說:“你說的不錯,可我這人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常為社會上的一些事情憤憤不平。‘人生識字憂患始’啊。”文樂銀說:“我們初中還沒畢業,你‘憂患’得也忒早些了。”周恒順若有所思的樣子,怔怔的,周恒剛看他一眼,說:“是早了點兒,不過身不由己。”三個孩子說著啦著,不知不覺火車到站了。周恒剛帶路,出了火車站,沒費多大功夫,就坐公交車到了市政府大門口,周恒剛拿著文樂銀給他的一個舊信封兒,找大門口兒的警衛戰士,警衛戰士打通了電話,不一會兒,一個青年勤務員就到大門口兒把他們領進了市府大院,到了市領導家。那是一座獨立的小院兒,花格子圍牆,院子裏一座三層西式白色的小樓,看上去有一種超凡脫俗之感。勤務員把三個孩子領進門,一位中年婦女從一樓樓門兒走出來,文樂銀很激動,喊了聲“娘”,眼裏已充滿淚水,娘看見兒子,眼圈兒紅了,也許是因為見還有別人,旋即笑著說:“我從昨天就盼著,今天上午到大門上看了幾趟了。可算來了,你們三人一起來的?”三個孩子點頭答應著。文樂銀把周恒剛、周恒順介紹給娘,他們兩人問了“大娘好”。文樂銀母親已經被城市生活“同化”,看不出是農村婦女,腦袋後頭不再盤那種纂了,而是像城市中年婦女那樣挽成發髻,麵龐白淨,光滑,不像農村婦女那樣粗糙,不胖,但是氣色不錯,不像農村婦女那樣麵黃肌瘦,文樂銀他娘讓他們進屋坐下,倒水給他們喝。天雖然還比較冷,但屋裏很暖和,他們三人還穿著棉衣,一會兒身上就出汗了,文母說:“熱就把棉襖脫了,這屋裏有暖氣。”周恒剛把棉襖脫了,周恒順棉襖裏邊就是個破單褂子,不好意思脫襖,隻解開了襖扣子,他不由得想起在嚴寒中顫栗的農村,最冷的日子,屋裏跟外頭一樣結冰,缸裏的水上了凍,把缸都撐裂了……一樓看來是廚房,餐室和儲藏室,西式的長條餐桌上,擺放著周恒順沒見過的餐具,牛奶瓶,吃剩的麵包,周圍是六把西式高背椅子,東牆跟擺放著沙發和茶幾,茶幾上大玻璃果盆裏放著又大又紅的蘋果,膠黃的梨,還有桔子,香焦。三個孩子都很拘謹地坐著,周恒順給周恒剛使個眼色,兩人正準備起身告辭,一位三十來歲的年輕婦女,短發,戴著咖啡色鏡框的眼鏡,上身穿淡藍色的毛衣,下身穿折縫兒挺直的料子褲,腳穿軟拖鞋,優雅地扭動腰肢,款款從樓梯上下來,說“文嫂,孩子來了?”文母笑臉相迎,說:“來了,和他兩個同學一塊來的。”那婦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沒立即答話,文母說:”他兩個同學上濟南來看親戚,他們送小銀過來的。”那婦女又露出了笑容,她的笑容是召之即來,揮之則去的,說:“三個孩子別這麽幹坐著,文嫂,讓孩子吃水果。”文母像是被提醒了,忙拿了桔子給三個孩子,三個孩子接過來,不好意思剝了皮吃。很不自然地在手裏拿著。婦女問:“文嫂,被服廠的師傅什麽時候來?再不來,就要耽誤老章的事兒了。一家人換季的衣服也要趕出來呀。”文母說:“他們來電話了,下午兩點準來,還跟原先一樣,手藝最好的吳師傅來。”婦女又問:“理發師呢?”文母說:“他們今晚上來。”婦女點點頭,說:“晚上來好,老章白天沒空兒。”又笑著向三個孩子說:”你們坐,吃水果,別客氣。”說完,就扭動腰肢款款上樓去了。文母低聲對孩子們說:“是市長太太。”不大會兒,從樓上“撲撲騰騰”一前一後跑下來一個半大小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手裏都拿著羽毛球拍兒,兩個孩子都穿著好看合體的毛衣,女孩兒下身穿厚裙子,兩人好像不在意樓下坐著陌生人,徑直往外走,文母說:“這兄妹倆去打羽毛球,打個多小時就回來吃飯。”兩個孩子隻笑笑,並不應聲,就跑了出去。周恒剛和周恒順站起來,對文母說:“大娘,你忙,我們走了。”文母不好意思地說:“要不,一塊兒吃過飯再走吧。”周恒剛、周恒順說:“不麻煩了。”說完,起身走了。周恒剛和周恒順來到祥雲裏陸家,亮亮來開了大門,見到他們,十分高興,回頭大聲喊道“奶奶,大姑,恒剛哥來了,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哥哥。”明明跑來拉著周恒剛的手,大聲喊:“媽媽,俺哥哥來了。”陸伯言,程兆菊,陸國筠看到他們兩人,很高興,說:“這兄弟倆一塊兒來,真好。”程兆菊和陸國筠忙著端飯端菜,陸國筠對周恒剛說:“ 你爸說你們今天來,姥姥特意做了好吃的。剛才還在念叨你們。”周恒剛說:“我們跟另外一個同學一塊兒來的,他娘在市長家做用人,他不知道路,我們把他送過去,耽誤了有兩個小時。”陸國筠說:“你們還在市長家坐了一會兒?什麽樣兒?”周恒剛說:“一個獨院兒,一座小樓兒,擺設挺氣派的,裁縫,理發師都到家裏來伺候,架子不小。”陸國筠說:“幹部和幹部也不一樣。莊書記那麽大官,也挺樸實的。還是保持革命者本色的多。”周恒剛說:“不靠製度,長期保持所謂‘本色’,很難。真正好的,是風毛麟角。”陸國筠看著周恒剛認真的樣子,不覺笑了,充滿愛意地看著他,說:“好,就算‘鳳毛麟角’吧,你爸是一個。咱不問這些事了。小兒,期末考試成績怎樣?”周恒剛說:“還行吧,‘優’多,’良’少,不如恒順,他幾乎是全優。”周恒順說:“我是書蟲子,功課好些,不算本事。恒剛多才多藝,全麵發展,音樂,美術,體育都是好樣兒的。學校裏開文娛晚會,他拉二胡,一曲<江河水>,全場聽得如癡如醉,打乒乓球,得全校冠軍,還畫一手好畫。”陸國筠高興得兩眼放光,說:“是嗎?真不賴,好孩子,怎麽練的?”周恒剛說:“周莊有劇團,我打小就跟人家學著拉二胡,上了中學加入了學校樂隊,經老師一指導,常練練,乒乓球是在班兒裏打出來的,畫畫是上美術課學的。其實,沒有周恒順說得那麽神。”陸伯言說:“兆菊,周家這兩個孩子都很優秀,將來一定有前途。”周恒順說:“恒剛有把握,我很難說。因為光功課好不行,還得過政審這一關。”陸國筠說:“小剛兒他爸上你們學校了,終歸好一些。再說,將來報考個一般的或者三類的學校,應該沒多大問題,你四姨奶奶家學增,學慧兄妹倆,地主成份,父親下落不明,都入團了,升學也沒受什麽影響。”程兆菊說:“他兄妹倆時氣不錯。”周恒剛說:“濟南是大城市,人們見的世麵多,視野也廣,也許政策掌握得鬆一些吧。”明明突然說:“哥,讓媽媽去給我買隻二胡,你教我拉二胡。亮亮哥,你也一塊兒學吧。”亮亮吞吞吐吐地說:“不,我不想學。”陸國筠說:“好,明天就去給你買二胡,讓哥哥教你,可不許三分鍾熱度。亮亮願意學也一塊兒學。”亮亮搖搖頭,說:“我不學那個。”陸國筠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忙說:“對,亮亮不學,亮亮是怕拉二胡,爺爺奶奶嫌亂得慌。是吧?”亮亮點點頭。周恒順和周恒剛交換了一下眼神,周恒順想,兩個小孩兒,明明總是歡天喜地的樣子,亮亮即使和明明一起玩,眉宇間也似有褪不去的憂戚之色,是啊,在爸爸被帶去罰勞教的日子裏,已經懂事的孩子還會有好心情嗎?周恒剛說:“好,有了二胡兒,我教你們—亮亮也一起學吧。我教會你們指法弓法,說請楚如何識樂譜兒,高低音,音的長短,強弱,停頓,具體對應二胡弦什麽位置,……你們通點兒路,以後多練習。”亮亮說:“我怕學不好。”周恒剛說:“也不是要當演奏家,學習樂器,有助於改進腦子的思維,好處很多,而且還可以改善心境。我拉起曲子—比如《二泉映月》來,什麽煩心事兒都忘了。”陸國筠說:“一個孩子,有什麽煩心事?”周恒順說:“周恒剛早就開始憂國憂民了。”陸國筠說:“那可太早了,小兒,是真的嗎?”周恒剛說:“不過有時看到有的社會現象有些想法兒,談不上什麽‘憂國憂民’。周恒順胡扯。”陸國筠說:“還是好好學習數理化,少沾文史。這次反右派,文藝界,從事人文學科的人出問題的持別多,裏邊不少是書生氣,所謂‘憂國憂民’的人。你群姑不是文史專業的,但下鄉常幫助困苦的人,這是她的‘罪狀’之一。想不到吧?”周恒剛說:“怎麽會這樣?太不可思議了。”陸伯言說:“舊社會知識分子憂國憂民,共產黨引為同道。現在,共產黨掌權了,你知識分子還‘憂國憂民’,客觀上就是給當權者抹黑,共產黨就會不高興。地位變了,立場就會不一樣。知識分子失之於天真,幼稚,吃了大虧,後悔就晚了。”周恒剛說:“姥爺,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杜甫‘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鄭板橋‘衙中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魯迅對‘萬家墨麵沒蒿萊’觸目驚心,‘敢有歌吟動地哀’,艾青說‘為什麽我眼裏常含淚水?因為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他說的‘愛土地’,就是愛人民。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良傳統,難道到了新社會,倒要餘響斷絕,此風不再了嗎?”周恒順說:“可是你說的這些人全都不見容於當世,就連曾為共產黨員的艾青,不也成了聞名的大右派,全國批判嗎?”周恒剛說:“這樣下去,中國知識界就會鄉願,市儈之風大盛,無情無義,唯權唯利是圖,趨炎附勢,麻木不仁的政治動物招搖過市,真是不堪設想。”陸國筠說:“小剛兒,大人幾句話,就引出你那麽一大套說頭來,孩子,你這個小腦袋瓜兒裝了多少東西吧,小小孩子,想那麽多幹什麽?”陸伯言轉頭對老伴兒說:“兆菊,聽見了吧?這就叫‘後生可畏’,周家這兩個孩子生在農村,長在農村,條件艱苦,但都好學深思,這就叫‘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亮亮,明明,長大了,好好跟兩個哥哥學。”陸國筠說:“明明,兩個哥哥棒不棒?”明明說:“兩個哥哥棒,小剛兒哥哥最棒。”程兆菊笑了,說:“聽聽,她‘小剛兒哥哥’最棒,真是人家說的‘一不跟四指近’。”大家都笑了。……這次春節,陸國群臘月二十九才回到家,因為已經和季龍翔離婚了,不去公婆家了,在娘家陪爸媽過年,正月初三就離家回崮山了,她怕遇上天氣不好,誤了歸期,是大毛病。陸國群在家的兩三天裏,一直在寬慰爸媽,“事情已經這樣了,愁死也頂不了事,你二老還是要‘笑口常開’。”媽媽說:“讓你叔,嬸兒,你哥,後來又加上你,這些事兒鬧的,能活過來就不賴,還‘笑口常開’哩,笑得出來嗎?多少天了,我都不會笑了。……這會兒,守著幾個孫子,陸伯言和程兆菊總算和大家一起笑了。晚上九點多了,程兆菊問:“剛剛,你是跟表姑回家,還是在這裏跟端陽做伴兒?”明明說:“剛哥跟我們回家。”恒剛說:“我上那邊兒去吧,天晚了,媽媽帶著明明,多個人好。”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表姑”變成了“媽媽”,陸國筠跟母親會心地一笑,說:“好,小剛兒跟俺一起回家。”明明高興地說:“哥哥,咱走。你背我。”陸國筠說:“明明,調皮,多大了,還讓哥哥背?”程兆菊說:“她是有意撒嬌兒,跟哥哥親。”周恒剛蹲下,明明高興地趴到他背上,周恒剛站起來,說:“姥爺,姥娘,俺走了。恒順,明天早飯後我就回這邊兒,領你去遊趵突泉,大明湖,後天上千佛山。媽,咱們走吧。”陸國筠聽到小剛兒喊她“媽”,眼睛濕潤了,一種少有的幸福感充溢在胸間,像熱浪翻滾,她連忙答應:“好,小兒,咱走。”

陸國筠和兩個孩子走了,程兆菊打發亮亮洗了腳去睡了,回來在燈下坐了,對周恒順說:“小兒,今天你和小剛兒來,姨爺爺和我都很高興。他多長時間沒說那麽多話了。端陽,姨奶奶多少年沒見你,快長成大人了,咱娘們兒啦啦呱兒。”周恒順按奶奶囑咐的,把老姥娘家,小姨奶奶家,自己家的事說給兩位老人聽,又問:“俺表叔常來信嗎?在那裏苦不苦?”程兆菊說:“來過信。還能好了?飯能吃飽,活兒不輕。他在那裏還是往外發申訴信,你姨爺爺和我時常懸著心。”陸伯言說:“他冤枉,心裏不服,能不申訴?你表叔這輩子苦了。”周恒順見老人痛苦的樣子,換話題道:“群姑回來過年,回去那麽早?”程兆菊說:“她不擔事兒啊,人家讓初五集合,初六下鄉,她怕耽誤了,初三就走了。我就掛著二強,這麽點兒孩子,還沒斷奶,怎麽辦啊?”陸伯言說:“別擔心了,大人有罪,小孩子沒罪。共產黨對俘虜還講優待,對右派的孩子就不講人道主義嗎?”周恒順不知接什麽話,轉而問:“俺表嬸不在家?”程兆菊說:“你表叔出了事,醫院裏有人動員你表嬸和你表叔離婚,你表嬸頂他們頂得很厲害。院裏很不滿意,處處跟她過不去,有苦差就派她。這不,快過年了,下邊哪裏有食物中毒的,他們院裏派人支援,非得讓她去,這不,都初六、七了,還沒回來,過一個年,亮亮天天不高興。”周恒順說:“亮亮不大愛說話。”程兆菊說:“你表叔出了事兒,學校裏壞孩子欺負他,把他弄得和個小童養媳婦兒似的,舒不開身兒。下了課,也不敢出來玩兒。光一個亮亮,就愁死我了。”陸伯言說:“也沒那麽嚴重。孩子大一點就好了。你姨奶奶疼孫子,亮亮受點委屈,她就受不了。說起來,亮亮學習條件好,衣食無憂。你看端陽上這個學,受什麽罪?吃多少苦?”程兆菊說:“我聽恒剛說,你上學,連一個月一塊錢的菜夥都不入,就從家裏背煎餅,啃辣疙瘩鹹菜,從榆樹村到縣城五、六十裏路,星期六回家拿幹糧,沒坐過一回車,腳都磨破了。書還念得那麽好。真不容易。姨奶奶這邊兒也不比從前了,工廠交出去了,定息不敢要,房子早不收房租了,你表叔出了事兒,工資降了不少。實在接續不上了,就得拾掇點兒舊物兒去賣,顧一時是一時。不過總比你們家還是強,這回得讓你捎幾個錢回去。”周煩順說:“姨奶奶不用太掛念俺,也不是我自己上學苦。農村裏的孩子都差不多,沒幾個有錢入學校夥食的,有的連飯都吃不飽。俺班裏有個學生,他父親跑十來裏路給他送渣豆腐,孩子用手捧著吃。有的上著上著,家裏供不上煎餅了,就不上了。姨奶奶這些年一直顧俺們,我對俺奶奶說,等我上出學來,一定好好報答。”程兆菊說:“你上出學來,好好孝順你奶奶,就是報答姨奶奶了。”陸伯言說:“報上經常說農村合作化以後,農民生活改善了,怎麽還這樣差?”周恒順說:“別的地方也許好吧,反正俺村裏於家兄弟一夥兒當權,口糧一年比一年分得少,糧食種得少,地瓜種得多,用它頂口糧。”陸伯言說:“恒順,你不怕苦,能吃苦,書還讀得好,日後會有出息。自古就說‘窮書生’,又說讀書是‘十年寒窗’,還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念出書來,你奶奶你娘的苦日子就熬到頭兒了。”周恒順說:“受罪吃苦我都不怵頭。我有時甚至想,人生就是來受苦的。再苦我也不怕,隻要能讓我上學,我就覺得很幸福,很高興。可是,現在是新社會,講階級路線。以前‘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天子看的是學子的文章。現在先得看政治條件。俺學校去年第一次有高中畢業班,政審有問題的,分數再高也白搭,有的落榜,有的上了很差的學校。……我現在特別擔心將來會毀在政審上。”陸伯言說:“你繼章大爺上了你們學校,應該好一些。”程兆菊說:“從這個事兒上,看出端陽命不孬,好好上吧。”周恒順說:“不論怎樣,上一天就好好學一天,就為了不辜負姨奶奶、姨爺爺的關心也得好好上。”

以後兩天,周恒剛都來陪周恒順出去遊覽。他們第一天看了趵突泉,大明湖,第二天又去爬千佛山。兩人上到山頂,向北眺望,偌大濟南市,盡收眼底。周恒剛興奮地給周恒順指點,哪裏哪裏是什麽地方,過了一陣,兩人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息。周恒剛說:“這兩天,我發現,有時候你蠻有興致。有時候又心不在焉。你忘了那句話,‘觀海則情溢於海,登山則情滿於山’嗎?大丈夫當如是,瀟灑一點嘛。”周恒順說:“我……瀟灑不起來呀。正好好玩兒著,看著周圍興高采烈的遊客,我會突然想到,你和人家不是一樣的人,對我來說,遊山玩水,太過奢侈了。隻要想到奶奶和娘,浪費時間,我就覺得是犯罪。”周恒剛說:“你這人真讓人掃興。心事太重。想那麽多幹什麽?你一直在超常的努力,還要怎樣呀?”周恒順說:“我也知道,我這樣想,是多餘的,無用的,是近乎自虐。但總是不能自己。來濟南這幾天,所見所聞,又讓我想了好多。”周恒剛說:“這幾天我晚上在爸媽那邊,媽媽沒好地疼我,一會兒削水果,一會兒讓我吃點心。明明也老纏著我。我真的覺得很幸福,媽媽人真好,妹妹實在太可愛了,人生是美好的。媽媽和妹妹睡了以後,我在爸爸房間裏,看了一些內部書籍,有時候過半夜才睡。真過癮。最重要的收獲,是讓人破除迷信,凡事看透,想開。我還沒來得及消化看的那些東西。你這兩天,又想什麽了?”周恒順說:“我想,共產黨領導推翻了三座大山,中國實現了統一,獨立,洗雪了自鴉片戰爭以來的百年恥辱,社會也安定下來了,這確實是大好事。但有時候,不少事讓人想不通。革命的目的不是創立一個平等的社會嗎?但現實生活中充滿了不平等。像那天咱去的那位市領導家,無論政治地位,生活水平那都是上等人,城市裏的一般人家,隻要有工作幹,生活雖緊巴點兒,但還過得去。像姨奶奶家這種情況,雖然無凍餒之憂,但套上了政治枷鎖,家裏終日愁雲籠罩。至於農村,四類分子和他們的家人就不必說了,他們是等外的人了,合作化後,幹部和幹輕活兒的是‘高級社員’,一般社員幹生氣,沒辦法兒,家家戶戶都在貧窮中煎熬。我上了十幾年學,就像把糊著的眼睛給擦洗清了,知道了世上有另一種人生。我一心想讓自己和家人過上正常的,衣食無憂的,有尊嚴的生活。這個理想能實現嗎?我在努力,但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裏,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回了榆樹村,不但會物質上受窮,精神上還要蒙受歧視。我能沒壓力嗎?”周恒剛說:“你說的是實際問題,不過還是應該達觀些,灑脫些。努力,堅持,爭取讓命運出現轉機。想好了嗎?初中畢業,考什麽學?”周恒順說:“我倒是想上大學,但從實際出發,覺得還是像學增表叔那樣考中專比較保險。但是又不甘心,所以決定還是考高中。”周恒剛談:“是不是牟洪雲不讓你考中專,非讓你考高中?”周恒順臉有點發熱,說:“她是有這意思。”周恒剛笑著說:“牟洪雲對你是真有感情。”周恒順說:“說不上什麽‘感情’,就是從小就認識了,小女孩兒念舊,‘端陽哥’、‘端陽哥’的喊了十來年了,關心一點,也是一種親戚情份。”周恒剛說:“你別這樣輕描淡寫,我看出來了,她對你可是認真的。這個小丫頭兒真不錯,誰能讓她青眼相看,是三生有幸。生活對你,並不總是冷酷的,牟洪雲對你這份兒感情,別人就十分豔羨。”周恒順說:“對這,我也不是沒一點兒感覺,但是,恒剛,我心裏明白,我們兩個是不可能的。”周恒剛說:“為什麽不可能?難道你不想?”周恒順說:“不是‘不想’,是不敢。”周恒剛說:“為什麽不敢?你呀,人生道路長著哩,現在才在哪裏呀?我要是你呀,肯定當仁不讓。你真沒誌氣,窩囊。”周恒順說:“我承認‘窩囊’,但不是‘沒誌氣’,我是尊重現實。是現實讓我不得不窩囊。”周恒剛無奈地說:“你呀。……”

周恒順在濟南待了四、五天,姨奶奶給收拾上給老姥娘家和他自己家的禮物,還硬塞給二十元錢,周恒順就一個人去坐火車到了萬德,下了火車,步行回家。在家裏,和洪秀表姐一起伺候奶奶,白天,上農業社幹活兒,掙工分兒,晚上看書。小杏兒會會兒往他家跑,周恒順幹活兒,她在旁邊遞家什兒,端開水,周恒順讀書,她也把寒假作業拿來做,有不會的題讓他教她。榆樹村小學,趙老師被逮撲了,羅校長調走了,上邊再沒派過像樣兒的老師來,從村裏找的民辦老師不頂用,不過混工分和縣裏發的幾元錢而已。周恒順教杏兒,發現不少地方,老師給教錯了,都一一給糾正過來。小杏兒高興極了,說:“端陽哥,你比俺老師教的好,你說的明白,像一層窗戶紙,老師拿個棒槌,甩過來甩過去,就戳不到正地方兒,你呢,輕輕一戳,那層紙兒就開了,腦子裏就清亮了。”杏兒兩隻杏仁一樣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周恒順,說:“端陽哥,你學問厲害,你真神。”周恒順看著小杏兒那憨態可掬的樣子,覺得好可愛,說:“小丫頭兒片子,什麽‘真神’?還假神哩。”小杏兒又走到奶奶床前,說:“奶奶,你是不知道,俺端陽哥多麽神,奶奶,要是俺端陽哥上出學來,回咱村,上學校當老師,我跟他上學就好了。”奶奶說:“傻丫頭,等你端陽哥上出學來,你多大了?還在咱村上小學?你不長了,光這麽小,等著你端陽哥回來教你呀?”杏兒“嘿嘿”地笑了,說:“我真恨不能地那樣呢,可惜辦不到。奶奶,端陽哥比我大幾歲呀?”奶奶說:“端陽哥比你大五歲,他屬羊,過了年十七了,你屬鼠兒,過了年十二了。”杏兒又說:“奶奶,我剛才說著玩兒的,俺端陽哥回不了咱村,他功課好,上出學來,就到外邊兒,大地方兒去混事兒了,當幹部,當大官兒去了。我也好生上學,上出學來,俺端陽哥在哪裏,我就上哪裏去找他。”周恒順說:“好,一定好好上,上出學來,去找我,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二月二,龍抬頭,天一天天暖和起來,慢慢地,柳樹條兒從嫩黃變成了淺綠,村裏大大小小的榆樹上,冒出了綠生生的榆錢兒,奶奶摔著快四個月了,開始慢慢地下床活動了。奶奶說:“端陽,我的傷都好了,你怎麽還不上學去啊?”周恒順說:“我也等得心煩了,可是,一直沒來開學的通知。明天我到學校去看看。”

第二天天不亮,周恒順早早起來用開水泡兩個煎餅吃了,又包了兩個煎餅帶上,直奔縣城。傍晌午,就來到了學校門口,他用襖袖子擦擦滿頭滿臉的汗水,又扣好扣子,邁進四十多天沒見,有些眼生的校門。校園麵目全非,不像學校了。說它像廟會,又不全像,廟會上會搭不少席棚子,這裏卻是搭了很多席牆子,所有的大路全成了用席牆子圍起來的長廊,遠遠看去,這些長廊像是什麽人擺的迷魂陣。“迷魂陣”中,席牆子上,辦公室,教室,大夥房的牆上,全都糊滿了大字報,道路上空,懸掛了一幅幅大字標語。但校園裏,卻空空的,看不到人。周恒順走在這“迷魂陣”裏,心都抽緊了,有些驚恐,汗下去了,身上發冷,大字報的標題和大標語上,都是些嚇人的,威脅的,甚至血腥的,讓人心驚膽寒的語句,周恒順想不明白,全縣中學,小學的老師—農民所說的“先生”—們,這些平日裏溫文爾雅的人,怎麽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凶橫暴戾,張牙舞爪,炮製出這樣的“作品”?周恒順迷惑不解,覺得不可思議,匪夷所思。他心裏記掛著自己的班主任和任課老師,找到了一中大字報區域。他看到,徐靜茹老師,還有曆史老師,數學老師,和不教他們課但是全校公認水平高,口碑好的不少老師,他數了數,有二十多個,都被點名批判了,而且各人都有嚇人的,奇怪的罪名。走出大字報“迷魂陣”,他看到有的教室裏在開會,有人站在講台上,態度激奮,唾滴四濺地發言,有人在講台角兒上低頭站著,像農村裏挨批鬥的四類分子,周恒順想,這挨批的人就是“右派分子”了。有的教室裏,很多人坐在地鋪上,作苦思冥想狀,有的人坐在桌子跟前,瞅著桌上的稿紙在挖空心思。沒人說話,更沒人嘻笑,人們的表情或冷峻,或愁苦,有的抓耳撓腮,有的蹙額凝眉。整個房間裏空氣十分緊張。周恒順來到他們班的教室,教室前豎立起與屋簷一樣高,和教室一樣長的大字報板麵,上邊赫然寫著鬥大的黑字:“徐靜茹批判專欄”,周恒順嚇了一跳,趕忙駐足細看。一個很長的通欄標題是“揭開徐靜茹的迷人畫皮,拆穿她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真麵目”,下邊幾篇,題目也一樣驚人,刺目,“揭穿徐靜茹救世觀音的偽善麵目”,“徐靜茹宣稱工農生活懸殊,意欲何為?”,“徐靜茹挑撥工農關係,破壞工農聯盟罪不容誅!”,“徐靜茹吹噓西方技術,攻擊蘇聯是何居心?”“徐靜茹為蔣宋歌功頌德罪該萬死!”“徐靜茹崇仰西方價值觀念,是資產階級右派本質的大暴露!”這些大字報,把徐老師關心,幫助甚至疼愛學生,說成是“假慈悲”,“別有用心”,對她從農村家訪回來,在班上講述同學家生活困難,激勵學生用功,說成是“醜化社會主義製度”,對她平時言談中的片言隻語,如說德國產品工藝精湛,蘇聯的傻大黑粗;抗戰時期宋氏三姐妹重聚,共同勞軍,鼓舞人民抗日,是當時一段佳話;在語文課上,講過西方的“文藝複興”以後,出現了燦爛的文化,民主,自由,平等,人權,人道主義這些觀念的出現和推行,帶來了人和人性的解放,等等,不管說這些話的時間,地點,上下前後的銜接,不顧說者的本意,斷章取意,肆意歪曲,然後扣上一頂大“帽子”,但有一件事,似乎跟夏天反右高潮時報上批判的右派言論能對上號。那時報上搞了個工農生活水平是差別還是懸殊的討論,因為同學們有親身感受,城裏人的孩子上學能入夥,吃白饃,炒菜,農民的孩子不但吃不上好飯菜,甚至會餓肚子,所以多數同學認為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不需要討論的問題,工農生活懸殊而不是一般的差別。徐老師在參加政治學習時發言說:“這個問題,不必過於拘泥。從語義上說,‘懸殊’也是一種‘差別’,不過是比較大的差別。而‘差別’中也包含‘懸殊’。至於工農生活水平是懸殊,還是差別,我如果沒去過農村,我會想當然地認為,會有差別,但不會太大。我親自去了農村,發現差別確實不小,稱之為‘懸殊’,也不為過。相信不少人會和我有同感。這是我的真實的想法兒。我不想像《皇帝的新衣》中那些人一樣,睜眼說假話。”周恒順知道城市裏有的人因為持有這種觀點打成了右派,而徐老師發言中所說《皇帝的新衣》那句話,會讓人抓住,會作性質嚴重的分析。周恒順看過不少反右鬥爭的新聞,知道那種分析多麽可怕甚至致命。他也知道,大字報上揭發的徐老師別的問題,同樣可大可小,這真是“言輒得咎”,有點像清朝時的“文字獄”。周恒順越看越害怕,越緊張,覺得心在一陣陣抽緊,脊梁上似壓了一塊冰冷的石板,他快動彈不了了,他想,這下完了,徐老師那樣文弱,那樣天真,她哪裏受得了這種打擊?她儼然是生長在溫室中的花朵,哪堪狂風暴雨的摧折?……他心裏在跟大字報的作者暗暗辯論,那些作者他都認識,有的還教過他,他們怎麽會這樣?他們何苦如此,何至於如此?他頭腦子生疼,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兒很可笑,也許很“反動”,但他不能自已,看完了大字報,他機械地朝書記辦公室走去,他的腿站得麻木了,剛開始幾步,走得很慢,很難,他來到書記辦公室,忘了敲門,就推門進去了。周恒剛正和他爸在吃飯。看樣子爺倆兒正在爭論著什麽,周恒剛臉通紅,他爸臉色發青,很生氣的樣子。他們看見周恒順,先是吃了一驚,又急忙讓他洗臉,一塊兒吃飯。周恒順說:“我帶飯了,剛才光顧了看大字報了,忘了吃飯的事了。我先喝口水。”周橋說:“你這孩子,假期裏來學校,來我這不就行了?小剛兒,快給端陽倒水,拿碗筷兒,讓他坐下 一塊兒吃飯。”周恒順心裏直撲騰,隻好坐下來一起吃版。周橋說:“吃飯,不許提老師反右方麵的事。”周恒剛恨恨地瞪他爸一眼,說:“不提就不提,憋死拉倒兒。”周橋也不搭理他,對周恒順說:“恒順,天不早了,你得餓了,抓緊吃。”周恒順說:“我還真沒覺著肚子餓哩。好,我快吃。”三人不出聲地吃完飯,周橋出去開會,周恒剛說:“又去鬥俺那些好老師?”說話時眼圈兒竟發紅了。周橋板起麵孔,嚴肅地說:“小剛兒,不許胡說八道!你們兩人就在屋裏呆著,哪裏也不許去。你們也不要瞎議論老師們搞運動的事,你們是小孩子,懂什麽?今晚上住一晚,明天各自回家,一定要聽話,特別是小剛兒,我知道恒順是聽話的孩子。”說完,匆匆走了。周恒順問:“你哪天從濟南回來的?”周恒剛說:“頭十五,我就想回來陪奶奶和娘過十五,爸爸去電話,說開學還早著哩,說十五他回老家,讓我在濟南多住些天,姥姥,媽媽,也都留我,明明也不讓我走,我隻好留下來,我也想在爸爸那裏看書。這才剛回來三、四天,到學校裏一看,就傻了眼了。怎麽有些人一下子變得那麽壞,你看大字報了吧?學校裏學識、口碑好,有頭腦,有思想的老師,幾乎一網打盡。這幾天,我在學校裏各處跑,幾乎看完了所有的大字報,他們開批判會,我也站在門外聽。老校長一看形勢不妙,托病住了院,副校長兼副書記馮慶達一心想當校長,這回跳得很高,盧正人最壞,徐老師就毀在他們手裏。盧正人把他搜羅到的徐老師的材料,都給拋了出來,動員那些教課不行,嫉妒心強,想入黨的人寫大字報,在批判會上發言,看樣子非把徐老師弄成右派不可。現在各單位正在匯集材料,準備上報,那些被批鬥的老師,己經安排勞動改造了。”周恒順說:“我看了他們批判徐老師的一個專欄,那些事情,根本站不住腳,即便都是事實,就夠得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了?這不很荒唐嗎?”周恒剛說:“你真是書生氣,天真。我在我爸那裏看過蘇共的一些書和材料,斯大林弄的那些反黨集團全是假的,你以為城市裏打的那些右派都是貨真價實,罪有應得的?才不是。國棟舅舅不就很冤枉?群姑冤不冤?他們弄的徐老師那些事多數是顛倒黑白,枉加罪名,就工農生活‘懸殊’,‘差別’那一條兒是屬於反右中的‘大是大非’—不利於工農聯盟—問題,徐老師還衝口而出,說了個‘皇帝的新衣’,就為這,他們也不會放過她。徐老師是完了,慘了。”周恒順說:“這兩天你見徐老師了嗎?她受得了嗎?”周恒剛說:“那天我看大字報回來,在女廁所門口看見了她,頭上戴了頂女工那種帽子,嘴上捂著口罩,穿著深色的舊衣服,手裏拿著笤帚,她是剛掃完廁所。我走到她跟前,說:‘徐老師,你……’,她伸出纖細的食指,示意我不要說話,讓我趕緊離開,我心裏難過,隻得走了。後來,我晚上去她宿舍,她聽見敲門聲,就熄了燈,喊門她也不應—她怕連累學生。”吃晚飯時,周橋有意說些親戚家的事情,周恒剛悶著頭吃飯,一聲不吭。快吃完了,他突然說:“爸,你明明知道我們最關心的是什麽,卻‘王顧左右而言他’,真是用心良苦。”周橋笑了,說:“你聽聽,又是‘王顧左右’,又是‘用心良苦’,學不了一點兒東西,全用到爸爸頭上了。你是什麽事兒哎?”周恒剛說:“我問你,難道你們真的用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把徐老師他們打成右派?”周橋說:“恒順你聽,小剛兒說話多麽沒輕沒重。小剛兒你知道你這話是什麽性質嗎?什麽叫‘莫須有’?你這孩子太胡鬧了。”周恒剛說:“怪我用詞不當。”但仍然揚著臉,像強牛抗拒牛把式似的。周橋說:“你以為自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你是不知道厲害。這是要人命的。”周恒剛說:“我知道。知道牛是任人宰割的,老虎是吃人的,當然厲害。狐假虎威的狐狸比老虎還厲害。”周橋聽出他話裏有所指,瞪起眼來,厲聲說:“你這孩子怎麽回事?越說越不像話了。關係到政治上的話,是可以亂說的嗎?你無意中說的一句話,到時候拿出來,經過分析,就是天大的錯誤。徐老師其他問題,都還好說,就她那個‘懸殊’論,是當不少人的麵說的,還蹦出來個‘皇帝的新衣’,那是大是大非,你們說怎麽辦?誰能保她?”周恒剛說:“徐老師放著大上海的洋樓不住,小臥車兒不坐,跑到山東一個縣城來教書,是為了來反黨反社會主義?她如果要反黨反社會主義,就在上海市反起來,那不更有效果,影響也更大?她何必多此一舉,跑到陶陽來折騰?這不荒唐嗎?她那番話,就是因為她到農村家訪,見同學們家裏太苦了,給她的印象太深了,才會有感而發,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這算什麽罪?”周恒順說:“別跟俺大爺爭了,問題是徐老師的話,觸犯了上級的精神,標準不是掌握在大爺手裏,你跟他爭有什麽用?”周橋說:“聽見了嗎?小剛兒,周恒順比較理性。你們兩人都要記住,現在,特別是開學以後,對反右派鬥爭,不準說一個‘不’字,對所有犯錯誤的老師,不得公開流露一點同情。”周橋說完,匆匆走了。兩個中學生,像自己的親人遭了難,愁思難遣。周恒順說:“恒剛,算了,別爭了。爭也沒用,甚至把事情弄得更糟,人家會說是徐老師他們的‘流毒’,或者說是你爸的問題。咱可不敢幫這種倒忙兒。悶在心裏,慢慢想吧。”九點多了,周橋還沒回來,周恒順說:“恒剛,你說,這會兒,徐老師會在哪裏?”周恒剛說:“勞改了一天,這會兒她應該在自己宿舍裏。”周恒順說:“我想去看看她。”周恒剛說:“不是說了嗎?我去過,她不開門。別去了,去也是白跑一趟。”?恒順說:“我既然趕上了,不去看看她,心裏難受。我悄悄地去試試。”說完,周恒順開開房門去了,天陰著,沒有星,也沒有月亮,涼氣襲人,校園裏沒什麽人,周恒順像在電影上看過的地下工作者去跟人接頭兒,或者像小偷兒伺機作案,在向目標兒地點“迂回”接近,左顧右盼,躡手躡足,屏聲靜息,躲避著偶爾出現的行人,慢慢來到了徐老師宿舍的近處那一排單身女老師宿舍,有的房間還亮著燈,有的房間響著收音機。徐老師的房間燈還亮著,而她左右兩邊的鄰居都熄燈了。宿舍前邊一個人也沒有。徐老師房間的窗戶上,有身影在晃動,她還沒睡。周恒順鼓起勇氣,放輕腳步,走到徐老師房間門前,輕輕地敲門,徐老師低聲問:“誰?有事嗎?”周恒順低聲說:“徐老師,是我,周恒順,你開開門,我來看看你。”徐老師說:“我不方便見同學們,我不開門了,你回去吧。”周恒順語帶哽咽:“老師,你開開門吧,我見見你,說一句話就走。”徐老師不出聲了,過了約半分鍾,把門開開,周恒順一步邁進門去,急忙關上門,燈光下,徐老師人更瘦了,讓周恒順想起《宋詞》上“憔悴損”的句子,隻兩個眼睛依舊那樣充滿神采,又凝聚著憂鬱。周恒順說:“老師,你?”徐老師說:“周恒順,你是學生,小孩子,不要過問大人的事。黨組織,校領導怎麽說,你們就怎麽聽,不要表示異議。你們的路還長著哩,可不能因為老師的事,影響到你們。”周恒順說:“老師,你放心,不會有事的。”徐老師說:“那就好,周恒順,你快走。快回自己家,別呆在學校裏。等開學再返校。開了學,也要避免跟老師接觸。”周恒順淌著眼淚,說:“老師,你要想開些,多保重。”徐老師眼裏的淚花兒在燈光中閃爍,說:“老師知道,老師是成年人,會對自己,家人,社會負責的,不必為老師擔心。”周恒順急忙從徐老師的房間裏走出來,見徐老師西邊房間的屋門半敞著,卻沒有亮燈,總務處姓曹的女會計正站在門檻裏邊聽動靜,見周恒順下台階,趕緊把門關上了。一陣涼風吹來,因為激動和緊張而有點發熱的腦袋一下清醒了,他想,今晚上的事說不定會給徐老師惹出麻煩來,他很為自已的魯莽行為而懊悔,但已經無法兒挽回了。他急急忙忙回到書記室,把剛才的事說給周恒剛聽,周恒剛說:“姓曹的這個女人平日裏就很巴結盧正人,說不定盧正人安排她監督徐老師,這真有可能給徐老師帶來麻煩。不過,也沒什麽了不起,不就是一個學生看了看自己的班主任老師嗎?”

第二天早飯後,牟洪雲來了,見到周家兩兄弟,凝重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說:“我估計周恒剛應該回學校了,又猜想,也許周恒順沉不著氣了,也會來問開學時間,還真讓我猜中了。”周恒剛說:“周恒順前頭來,你後頭就來了。你們兩人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周恒順說:“現在是什麽時候,你還有心開玩笑。”牟洪雲說:“小剛兒,你沒大沒小的,亂開玩笑,我找書記告你的狀。”周恒剛說:“告就告吧,反正我少不了挨訓,也就不在乎了。再說了,中學生不打右派,書記也拿我沒辦法兒。怎麽樣,牟大隊長,牟副主席,對咱學校的整風反右有什麽看法兒?”牟洪雲說:“能有什麽看法兒?我這個小腦袋瓜兒理解不了,不像你這理論家,我來看過幾回大字報,回家哭過幾回了。周恒順,你看見了嗎?牟屯完小還有人給呂誌堅老師貼了大字報,說他在牟屯完小時特別喜歡家庭有問題的學生,立場有問題,還說他因為傅冬梅燒死的事,有過對統購統銷不滿的言論。聽說這邊兒已經把材料轉到省團校去了。還不知會怎麽樣呢。”周恒剛問:“呂誌堅是哪學校的老師?”周恒順說:“是牟屯完小的老師,人特別好,是我的恩師。一九五五年被派到省團校學習,畢業後留校任教了,倒沒聽說他在反右中出什麽事。”周恒剛說:“那時沒出事,現在去了材料,說不定還會出問題。連調走的人都不放過,這算什麽事兒啊。”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周恒剛說:“牟洪雲,我跟我爸爭執過幾回了,你呢?”牟洪雲說:“我有想不通的地方,就問我爸,沒跟他爭論。畢竟我們是小孩子,你爸,我爸,他們也必須執行上級黨委指示,跟他們爭也不起作用。我爸說,在中國,就像看電影<智取華山>,隻有一條道兒,這條道兒,就是跟共產黨走,不理解也得理解,想不通也得想通而且要堅決擁護。我覺得我爸說得有道理。當然,確實我們不少好老師這回中了彈了,我們也沒辦法兒呀,我們總不能為他們呼冤,給他們殉葬吧?沒辦法兒,隻能順應形勢。”周恒順,周恒剛聽牟洪雲說這番話,沒回應,過了一會兒,周恒順說: “恒剛,牟洪雲說得很對,徐老師也交待我一定聽領導的,我們不能感情用事。我們是小孩子,知道多少事?咱眼前也許有老師冤屈了,但就全國說,反右派是鞏固人民政權的需要,怕出匈牙利那樣的事。咱們就聽大人的,想開算了。”

一九五八年的寒假,陶陽一中的師生都不會忘記,對於學生來說,假期長達近五十天,從上一年陰曆臘月二十三放假,節後二月上旬才開學。學生們知道,開學後各門兒功課都會趕進度,學習吃力的同學就更吃不消了。但很快就發現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因為從學校的指導方針到工作安排,教學秩序全都變了,教學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幾乎無所謂功課好孬了。對於老師們來說,他們在春節後的四十幾個日日夜夜裏,經受了終生難忘的“政治思想方麵社會主義革命”的洗禮,他們中的少數運動骨幹在鬥爭中大顯身手,對同事口誅筆伐,自以為運動後入團,入黨,重用,提拔,甚至加薪,分房各種好處會指日可待,紛至遝來,馮副校長一心盼老校長趕緊退養,自己取而代之,讓父老鄉親知道他們老馮家祖墳頭上冒青煙兒了。盧正人則認為一中副書記兼副校長非他莫屬,但一中現任書記周橋對通過在運動中整人謀取利益素來不讚成,對馮、盧兩人的品性也不欣賞,所以遲遲不上報材料提拔他們,這讓他們很不高興。多數隨大流過來的人對自己逃過一劫暗自慶幸,對自己的同事或朋友成了“右派”,心裏同情但不敢有任何表示,還得竭力拉開距離,以免招惹是非。同時暗暗告誡自己,從此要絕對服從共產黨的領導,謹小慎微,以免重蹈覆轍。那近三十名待定右派,經過批鬥,勞改,已經斯文掃地,顏麵盡失,狀似驚弓之鳥,每天低著頭,“破帽遮顏”,一邊畢恭畢敬地聽從分派,參加勞動,一邊提心吊膽地等待著組織上的處分決定,他們內心十分糾結,對自已突遭意外,成為“右派”不滿,不服,知道一旦處分決定下來,自己定成了右派,就像板上釘釘,永遠變不了了,又像白紙上塗了黑墨,永遠印上汙點了,曾幾何時,自己是受人尊敬的一中老師,一下子變成連一般人都不如的“等外”人,像人見了躲閃不迭的臭狗屎了,這委實太讓人痛苦了。但另一方麵他們又暗暗希望處分決定早一天公布,一塊石頭落了地,該砸多重算多重,免得自己天天懸著心,老是像被貓堵著了的老鼠,一夕數驚,魂不守舍,這種“待決”的日子,一天天熬著,比死還難過。但是時間一天天,一周周過去,處分決定老是下不來,原來一中這些準“右派”的材料盧正人早已整好,交給了周橋,說好由周橋親自上報縣整風反右辦公室,而周橋一方麵因為學校開學後,忙於安撫人心,組織教學,很快又布置勤工儉學,貫徹黨的社會主義建沒總路線,每天從早忙到黑,把這事往後拖了,另一方麵他內心深處對一中這麽多有水平的老師弄成右派,感到可惜,惋惜,覺得損失太大,難以彌補,也抱著僥幸心理,想隻要縣上不摧,就一直拖,看看動向,聽聽風聲,說不定會有轉機,最好能夠不了了之。而縣委整風反右辦公室工作粗疏,也許是全縣打右派的單位多,打的右派太多了,少了一中這樣重要的單位的材料,他們竟渾渾然不曾覺察,就向縣委上報了全縣教育係統整風反右總結報告,縣委常委會草草通過就轉報地委了。身為縣委常委的周橋因去省城參加教育改革會議,缺席了那次會議。從濟南回學校後,他去縣整風反右辦公室,報送一中的右派結案材料,辦公室主任偷偷對他說,材料報晚了,全縣的總結已經縣委常委通過並上報了地委,讓他把材料帶回一中,由他暫存,何時上報,讓他聽候通知。以後就沒有了下文。據說陶陽縣定的右派分子占全縣幹部和知識分子的比例在全地區列在中等,已經“超額”完成了任務,所以一中的材料就不必上報了,這樣一中近三十名準“右派”就成了漏網之魚。但縣委整風反右辦公室指示,對這些人仍然要按右派對待,安排勞動改造,過一段時間後按各自表現再作安排。盧正人很快知道了這事,以為抓住了周橋的大毛病,去縣委反映,縣委牟副書記告訴他,這事責任在縣裏,在縣委,讓他顧全大局,不再追問此事。盧正人和馮慶達為此憤憤不平,好像獵手眼睜睜看著獵物走脫了,心裏不甘,但也無計可施了。這件事,在山東省甚至在全國恐怕都是孤例。周恒剛對周恒順說:“寒假裏,我太煩我爸了,末了,他卻弄了這麽個結果。我對他說,這是他一生中做的兩件偉大的事情之一,他罵我‘胡說八道’。”周恒順問:“這件事確實非同尋常。還有一件呢?”周恒剛說:“是他放棄學業,投筆從戎,奔赴延安,去打小日本兒呀。”周恒順作大人狀,說:“誠哉斯言。”當然這事隻有他倆和牟洪雲暗中議論一下。三個孩子很為他們的老師特別是徐老師慶幸,畢竟他們沒給戴上帽子,沒成為社會上“四類分子”那樣的人。這邊周橋仍然煞有介事地讓這些沒有正式名義的“右派”勞改,學習,檢討,過了一個學期,在人們忙於“大躍進”,搞勤工儉學,無暇他顧的時候,陸陸續續地,不顯山不露水地給這些人恢複了工作,有的要求調離,周橋指令放行辦理。但盧正人把他們的右派材料全部裝入了各人檔案,凡調走的,他一律附上“說明”,通知對方此人乃“漏網右派”。所以這些人無論調離還是留在一中,都不會再受重用,不過幹事吃飯而已,他們的孩子同樣受到影響(當然會輕一些)。到了一九八零年全國右派分子“糾正”平反,這些人要求“落實政策”,人家說,縣裏找不到你們打成右派的材料,說明你們沒打成右派,平什麽反?這些人窩囊了二十多年,卻無緣享受“平反”的“政治待遇”,未免覺得遺憾。周橋“拒報”右派材料,後來在陶陽縣知識分子中傳為佳話,是人們多年後感念他的人常提的話題。當然,這就是後話了。
     開學以後,學校召開了慶祝政冶戰線和思想戰線社會主義革命取得偉大勝利的大會,牟洪雲在大會上發了言。周恒順特別欣賞她在講台上颯爽英姿,容光煥發的模樣兒,願意聽她字正腔圓,鶯聲燕語般的聲音,他也因為話是從她口中說出而讚成其內容。他知道,寒假裏,牟洪雲在書記室裏說的話很對,必須跟上形勢,否則前途可悲。周恒順時常開導自己,反右派就全局而言是必須的,正確的,是不容置疑的,自己的親戚和徐老師他們被冤屈應該是個別的現象。在這天的大會上,全校師生齊唱《社會主義好》,這是一支誕生於反右派鬥爭中的新歌兒,學校裏大喇叭天天播送這支歌兒,昂揚,激越,氣勢咄咄逼人的曲調兒,陽剛,熱烈,火藥味兒甚濃的歌詞,似乎軍號響,戰鼓嗚,催人去進攻,去戰鬥,自然也會讓敵人膽喪魂飛。周恒順想起剛解放時唱過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那時,他剛剛上學,內心對未來有一種朦朦朧朧的但是光明美好的憧憬和期待,過去快十年了,他不期然想起自已這些年的所曆所聞所見,覺得在“明朗的天”下麵,發生了多少不光明不美好的出乎意料的事情,他知道生活的道路是艱難曲折的,現實跟理想不隻是離得很遠,有時甚或是南轅北轍的。他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夠健康,有些消極,這樣不行,徐老師說的,他年紀還小,路還長得很,牟洪雲說,“華山一條路”,這唯一的路,就是唱罷《明朗的天》,再唱《社會主義好》,堅決跟共產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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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nky617 回複 悄悄話 期待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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