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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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一部24

(2015-03-03 15:02:53) 下一個

24

陸國棟被帶走了,不隻是爸媽,嫂子和亮亮,陸國群也覺得自己的心被挖走了一塊。哥哥的遭遇太慘了,也太荒唐了。“鎮反”時,她參加革命工作不久,哥哥被關押審查,她心裏能想得開。共產黨跟國民黨反動派鬥了那麽多年,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的鮮血流成河,現在,革命勝利了,清算曆史舊帳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且不肅清敵對分子,革命政權也難以鞏固。搞這種運動,當然不能浮皮了草,水過地皮濕,一定會深挖窮追細找,對嫌疑人物自然會有所觸及,這麽大的運動,難免有少數人是弄錯了的,為了革命大局,被觸及者也應該理解。陸國群自視為忠誠的革命者,黨的利益至高無上,考慮問題自然要站在黨的立場上。那時候,她總是勸慰家人要“正確對待”,不能怨恨黨組織。事實上,哥哥幾個月後被解脫了,恢複了原先的工作。黨是公正的。可是,從那過去了四、五年,哥哥不過寫幾封申訴信—向上級申訴是每個公民的權利,也說明申訴人相信和依靠黨和政府啊,怎麽能把申訴說成是翻案—當時並未定案,怎麽會成了翻案,而且還據以定罪呢,屈長河那幾個青年不過是批評院裏對陸國棟有欠公道,怎麽就成了反革命右派集團呢,“集團”者,一組織也,總得幾個人有什麽策劃,有什麽目的,有什麽計劃,有什麽行動吧,怎麽這些統統都沒有,就這樣武斷地定案呢,這不是拿幾個人的命運當兒戲嗎?共產黨是講真理的,是公正的,堂堂德惠醫院,是省直屬事業部門兒,那裏的還有他們上級的黨組織怎麽會做出這等荒唐的事情?而且還處理得那麽重,哥哥一個水平很高的大夫,居然被送去勞動教養,這對他本人固然是冤屈,對人民,對革命事業又有何益?哥哥從解放前就是個不問政治的書呆子,怎麽解放後政治老找他的事兒呢,真是怪事啊。這天早晨,一家人互相勸著,好歹吃了點飯,邵一蘭不聽媽媽勸告,執意去醫院上班,說:“一個班兒也不能落下,院領導一直對我跟陸國棟劃不清界線有看法兒,再耽誤班兒,又該說是‘鬧情緒’了。”說完匆匆帶上亮亮走了,她要先送亮亮去小學,因為爸爸出了事兒,有小孩兒欺負亮亮,邵一蘭去給老師說一下,求老師關照一下孩子。老太太不放心兒媳和孫子,把娘倆兒送出大門,不一會兒,爸爸也去上班了。陸國群伺候兩個孩子吃完飯,經不住媽媽一遍遍催促,到街口找了輛三輪車,拿上從崮山帶來的核桃、栗子、山楂、柿餅之類的土特產,領著孩子,去婆婆家。坐在三輪車上,陸國群心裏仍覺得憋屈,叔和嬸子打成右派,季龍翔很不高興。陸國群說:“這是沒辦法兒的事。他們自己還願意犯錯誤?你也不必擔心,反正你提幹也好,審幹也罷,填什麽表格兒,也不會填丈人叔的。”季龍翔說:“你好糊塗。我填表兒不填他們,他們是你的直係親屬,你填表兒總得填他們吧,一定會影響你的進步。咱倆是夫妻,影響你,我心裏能好受嗎?你沒看到機關上兩口子都是黨員領導幹部的,多風光,多神氣,優越感多強?”哥哥出了問題,而且還更嚴重,季龍翔更得不高興了。這次接到電報,他推三說四地不肯一起來,很明顯,是因為叔嬸兒犯錯誤,他擔心這時候回濟南,組織上對他有負麵看法兒,這人就這樣差勁……現在,陸國群帶著孩子去季家,心裏仍然對季龍翔有氣,但她坐在三輪車上,離季家越近,對季龍翔的氣慢慢消了,理智地想,季龍翔不是沒有他的道理,社會現實確實無法兒回避,政治前途對每一個中國人特別是在黨政以及企事業部門工作的人來說,確實是太重要了,如果說在舊社會,有條件的人想謀個好“前程”,是件不小的事的話,在新社會,“政治前途”那就是天大的事,跟生命一樣重要,因為它不隻是意味著能力,地位和利益,還標誌著組織的信任甚至包含著人格和道德的評價。明麵上,說的是人人平等,但實際上,每個人—當然不包括專政對象—都按照政治標準分列在不同的等級,誰不向往高一點的等級呢,人往高處走,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啊。家裏養的小貓兒,小狗兒還巴望主人一個好臉色呢。今後不再因為這樣的事生他的氣了。陸國群和季龍翔是戀愛結婚的,他們正年輕,相互間感情很深,分別—即使是短時間的分別—都會讓怨恨消融,這會兒,三輪車快到季家大門口的時候,陸國群已經一點兒不生他的氣了,隻是覺得兩人不一起回來,他父母也許會不高興,待會兒得好好替他解釋解釋,不論怎樣,爺爺奶奶看見兩個孫子總是會高興的。來到婆家門口兒了,陸國群心情好了不少,她對公公婆婆也是有感情的,這不單是因為他們是季龍翔的爸媽,她是他們的兒媳婦,還因為他們都是建國前的老革命,因為陸國群的心總是向著革命的。……陸國群和兩個孩子在季家門口下了車,林嫂來開了門。陸國群問:“爸媽都上班去了?”林嫂說:“部長去上班了,處長身體不大好,在家。”一邊就喊道:“處長,國群和孩子回來了。”開始發福的季母從正房慢悠悠走出來,陸國群說:“媽,你在家?”季母問:“什麽時候回來的?”陸國群說:“前天晚上接到家裏的電報,說我媽病了,昨天老早去車站,晚上很晚才來到濟南。回來後才知道是俺哥出了這麽大的事。今天早飯後,我哥就走了……”季母一邊伸手招呼兩個孫子,一邊冷冷一笑,說:“你哥‘走了’?哼,不是好好兒地‘走’的吧?你們家是怎麽回事兒嘛。你叔嬸兒前邊出了問題,你哥緊接著出了更嚴重的問題。真要命。”季母說完這話,一邊無奈地搖頭,不等陸國群回應,就伸手拽大壯,說:“大壯,過來,讓奶奶看看,長多高了?”大壯認生,不肯往奶奶跟前去,陸國群把大壯推到季母跟前,說:“快點兒,你在崮山,不天天念叨奶奶嗎?快喊‘奶奶’。”大壯勉勉強強蚊子哼哼一樣喊了聲“奶奶”,陸國群又把二強抱給季母,二強竟哭了起來,季母不高興,說:“怎麽搞的嘛,兩個孩子都跟奶奶沒感情,你們平時怎麽教育的?”陸國群忙說:“不是沒感情,是我們來家太少了。”林嫂把陸國群拿來的東西放好了,陪笑說:“是不假,他們兩個人一心撲到工作上,成半年不回來一趟,小孩子 認生。一會兒就親了。哪有孫子不親奶奶的?小孩子最知道遠近了,這是血脈的事兒。”中午,老爺子回來了,見了孫子,高興壞了,不管孩子多麽認生,抱了這個又抱那個,又是抱著轉圓圈兒,又是往天上舉高高,又是親,又是用胡子紮,把兩個孫子逗得笑個不停,爭著跟爺爺玩兒。老爺子一邊逗孫子,一邊問:“怎麽,小翔沒跟你一起回來,這小子,怎麽回事兒?”陸國群說:“最近他單位事情比較多,他就沒回來。過些日子讓他來家看爸媽。”老爺子大聲大氣地說:“哼,你倒會替他圓謊。不用鑽他心裏去看,他是因為正在運動頭兒上,你家出點子事兒,他回來,怕人家說‘劃不清界線’,影響個人前途。實際上,那個界線就那麽好劃清?不回來就劃清了?扯淡嘛。一家人,怎麽劃清?……不過,話又說回來,他這樣做,也說明他比較注重階級立場,有政治敏感,是搞政治的料兒。我們共產黨和別的黨不一樣,講階級,重立場嘛。沒辦法兒。所以,國群,你不要生小翔的氣。”陸國群忙說:“沒有,我沒有生他的氣。”老爺子顧不上聽陸國群解釋,又說:“不過,國群,你也不要因為家裏這些事情背什麽包袱,有什麽思想壓力。出身不能選擇,道路是可以選擇的嘛。”季母說:“話是這樣說,實際上可沒那麽簡單。本來咱的孩子填表兒,一點兒灰星兒都沒有。往後就不行了。終歸是有影響的。”老爺子盯季母一眼,說:“你這是說哪裏話。有點兒灰星又怎麽樣,沒什麽大不了嘛。關鍵還是看個人表現嘛。”季母說:“我不跟你爭。以後事實會說話。”吃完中午飯休息的時候,大壯偷偷問:“媽媽,奶奶不高興了,是不是?”陸國群說:“沒有。”大壯說:“媽媽騙我。我聽見她跟爺爺爭論了。奶奶嫌叔姥爺是右派,大舅是反革命,說姥娘家一窩黑。媽媽,大舅是反革命嗎?姥娘家是一窩黑嗎?”陸國群搖搖頭,說:“不是。”大壯說:“那為什麽……?”陸國群說:“你太小,還不懂大人的事,等你長大了,媽媽再告訴你。”大壯不出聲了。

陸國群母子在季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了祥雲裏。吃過早飯,陸國群說::“我聽說,叔和嬸子勞改的地方離濟南幾十裏地,通汽車,我難得回來一趟,得去看看他們。”陸伯言說:“這樣做好嗎?”程兆菊說:“什麽好不好的?千裏遙遠的,崮山那邊兒的人也不知道。”陸國群說:“我挺想叔和嬸子的。也沒什麽了不得的不好。既然去,也不怕崮山那邊兒的人知道。說去就去,抓緊走,黑天前還得趕回來。”陸國群說完,讓媽媽趕忙收拾些點心,奶粉和從崮山帶來的幹果,滿滿一個大包。陸國群囑咐兩個孩子在家聽姥姥話,背上包兒,急急忙忙走了。陸國群坐了長途客車,到了叔和嬸子勞改的那個縣的縣城,又步行十多裏,好歹找到了那裏。那是一個大村,村上齊整的磚牆平頂房都是舊社會地主家的,別的房子差不多都是土牆泥頂。時值冬季,草木凋零,萬物蕭疏,景象淒然。陸國群打聽著,找到了在村裏勞改的右派的住處,但叔和嬸子並不住在一起,男右派人數多,在村裏一個廢棄的關帝廟大殿裏搭地鋪,而女右派則住在村公所兩間西屋裏。陸國群來到關帝廟的時候,右派們剛從坡裏回來。陸伯川看到國群,十分吃驚,說:“國群,你怎麽來了?”陸國群眼圈兒紅了,說:“我回家來,今天有空兒,來看看你們。嬸子呢?”陸伯川說:“她們的宿舍在村公所兒,放了工回住處了,一會兒就過來吃飯。”叔侄正說話,陳姝來了,見到陸國群,十分激動,眼淚在眼眶裏滾動,說:“國群,你來了?大冷的天,看你臉都凍紅了。你爸媽身體好嗎?”陸國群說:“他們身體還可以,但特別牽掛你們。怎樣,身體沒事兒吧?晚上很冷吧?夥食怎樣?活兒累不累?”陸伯川說:“冷自然是冷,不過睡通鋪,大家擠在一起,也還過得去。夥食沒問題—比當地老百姓吃得好。活兒累也沒關糸,對身體是個鍛煉,回去跟你爸媽說,不用掛著我們。”陸伯川夫妻從夥房買了飯來,爺兒三個在大殿角兒裏一個廢台子跟前吃飯。陸伯川低聲說:“你是回來送你哥哥的吧?這裏也講了他的事,並且借他的事對我搞了專場批判。這下子國棟更苦了,是我做事魯莽害了他,你嬸子時常埋怨我。其實不用她嫌我,我自己就特別自責。”陸國群說:“我哥的問題主要還是出在醫院裏,他科裏幾個青年聯名寫大字報為他鳴冤叫屈,你寫大字報的事,不過多了個旁證而已。叔也是出於對他的關愛才寫了政治上錯誤的大字報。你們不必太自責。”陳姝說:“你哥走,我們也不敢請假—請假也不會被批準—回去送他,心裏十分難受。他和一蘭可怎麽受得了啊。”陸國群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也隻能承受。我哥他能挺得住,我嫂子也很堅強,連一個班兒也沒耽誤。”陸伯川說:“你怎麽跑來看我們,不合適。人家不是要求‘劃清界線’嗎?”陸國群說:“叔,嬸兒,從解放前到現在,你們可能覺得我很‘革命’,不錯,我向往革命,追求進步,那是因為我崇仰真理。‘劃清界線’,應該是思想上分清是非。我不讚成你們的觀點,希望你們改正就行了。你們是我的親人,關心你們,來看你們,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人犯了錯誤,連他的親人都棄之而去,這既不利於犯錯誤的人改正錯誤,也不符合馬克思主義。如果為了怕受牽連,為了個人前途六親不認,那不是堅持革命原則,那叫利欲薰心。恩格斯的父親是資本家,而恩格斯對父母十分孝順,對兄弟們—那都是資產階級分子吧—很謙讓,這難道不對嗎?如果需要拋棄自己的親人來換取自己的前途,我寧肯不要那種前途。”陸國群這兩天情緒不好,說著說著,激動起來,臉都紅了,說話的聲言也高了起來。陳姝壓低聲音,說:“群妮兒,說話小點兒聲,我們那個老同事,你叔多年的朋友,這次運動揭發你叔最厲害的那個張西江也在這裏,就是西頭兒蹲著吃飯,戴金絲眼鏡,文質彬彬樣子的那個人,那不正朝咱這看哩。咱有說的不合適的話,讓他聽見報告了,不得了。”陸國群看看那人,回頭低聲說:“咱也不可能說什麽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話,不過,注意點兒好。”陳姝說:“群兒對什麽事都有自已的主見。孩子,你剛才那些話,不是沒道理,但是現實生活複雜得很,你在那邊兒也要謹慎。”陸伯川說:“國群,你嬸子說得對。堅持真理是對的,但也要顧及現實,注意圓通,婉轉,不能太直。直言賈禍。叔就是吃了太直的虧。要切記,嶢嶢者易折。不得了啊。”陸國群說:“叔,不用擔心我,我會注意的。”

陸國群回到家,天已經黑了,大壯和二強早已睡著。媽媽給她弄上飯,她匆匆吃完,又去南屋看看嫂子和亮亮,回到堂屋給爸媽說叔、嬸兒的情況,媽媽說:“你回這趟家,還沒住腳兒。昨天上你婆婆家,今天又去看你叔和嬸子,回來到天黢黑,累壞了。兩個孩子都在這屋睡了,你別管了,快回你屋自已睡覺去吧,好生歇歇。明天還得早起回崮山,來回趕打地太緊了。”陸國群看了看孩子,跟爸媽說了“晚安”,回到她離家前住的西屋裏躺下。這個不算大的房間,她和姐兩人住了不少年。她們先後離了家,媽媽還是讓小屋保持原先的樣子,孫媽或者媽媽天天來打掃。陸國群躺在床上,想像著她和姐姐不在家,媽媽來收拾這小房間的時候,會這裏摸摸,那裏弄弄,會對著兩張床發呆。小屋裏有女兒的影子,女兒的氣息,小屋裏星星點點無不承載著媽媽對女兒的眷念。這樣想著,陸國群發覺自己的淚水順著麵頗流了下來,落在枕頭上。陸國群暗暗責備自己,怎麽變得這樣多愁善感了。她想著,當年她和姐姐兩個人在小房間裏“同室異夢”,姐姐憧憬著與夢中偶像的美妙愛情,她向往著充滿火熱激情的革命,後來,兩個人都如願以償了。因緣際會,姐姐從初中時就朦朦朧朧地暗戀著的親戚家“大哥”竟在分別多年之後從天而降,而且和她結成了夫妻,而她也參加了工作,脫下小姐衣,穿上了幹部服, 成了革命隊伍中的一員。幾年過去了,姐姐在省城有穩定的工作,下了班,就像一葉輕舟,悠然飄進幸福的港灣,盡管也有過短暫的禍患,但總算有驚無險;而她從一個對世事充滿好奇的小女生,成了一個曆過風霜,受過磨煉的“革命幹部”,從一個天真,稚氣的女娃,成了兩個孩子的媽媽。這幾年中,對奮鬥,她是忘情的,她的付出,是真誠的,但她的追求卻屢屠受挫,她企盼做一名共產主義戰士,成為一名中國共產黨黨員的要求,一次又一次被拒絕,她灰心過,但始終沒有放棄。她下了決心,這是她終生的誓願,她會矢誌不移。開弓沒有回頭箭,她隻能一直奮鬥下去。但自從參加工作以來,像上了磨道的驢子不停地轉圈圈兒一樣,總是一個運動未了,另一個運動又起,而作為“革命幹部”,好像工作就是參加這些沒完沒了的“運動”,她雖然不是鬥爭對象,但是運動中不能盡如人意的現象讓她迷惘。今年這場共產黨整風運動和陡然出現的反右派鬥爭,讓她震驚和眩暈。整鳳開始後,她從報上看到,從廣播上聽到的全國各地各界人士包括大專院校師生大鳴大放向共產黨提“意見”,如風起雲湧,這讓她感到迷茫,怎麽人們會對共產黨如此不滿?及至風雲突變,反右派鬥爭如泰山壓頂般襲來,她一方麵若有所悟,原來“整風”也者,不過是鬥爭策略而已,同時她也隱然感到驚駭和恐懼。她幾個親人被波及,讓她處在矛盾和焦慮之中。運動中整肅什麽人,有很強的主觀隨意性,被整的人當中,有多少是跟共產黨為敵,對人民政權構成威脅的人呢?社會上,特別是知識分子中,更特別是他們中出身不好的人,往往更容易出問題。所謂“兔死狐悲”,她居然也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盡管她自問對共產黨從無二心。現在,她知道自己畢竟是個出身不好,社會關係很不光鮮,年紀輕輕,沒有什麽依仗和“資本”的柔弱女子,她需要一雙堅實有力,厚重可靠的肩膀為依靠,像周橋對姐姐那樣,但是,她雖然和高幹子弟,一表人材的季龍翔已經結婚幾年,有了兩個孩子,但他似乎遠不是她所能依傍的臂膀,……這次她回來,送走了去服“勞教”的哥哥(她知道他是冤枉的),在季家聽了老婆婆那些冷言冷語,又去看望了曾經書生意氣,如今已噤如寒蟬的叔嬸兒,她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力,無助和疲憊。她甚至覺得,幾年前,她迫不及待地要衝出去,決心要擺脫的她感到厭倦的,無意義的小布爾喬亞的生活是多麽安適,甚至讓人留戀。……那小鳥啁啾的黎明,窗前搖曳的花影,冬日的溫暖,夏日的清涼,那柔和似水的燈光,留聲機放送著的輕柔的樂曲,甚至深夜醒來,猛然瞥見窗外天空一輪明月,……還有屋裏錯落擺放著的姐妹倆從小到大的照片兒,她們畫的稚拙可笑的圖畫兒,女孩子喜歡的小物件兒,憨態可笑的布娃娃,……她時不時逗姐姐那層出不窮的惡作劇,考試前偷偷開“夜車”,星期天,寒暑假早晨的懶覺,……爸爸故作嚴厲,實際上充溢著慈愛的訓導,媽媽無盡無休的絮叨,哥哥和姐姐麵對她的淘氣無計可施的告狀和媽媽比比劃劃的威嚇,…… 這一切,多麽溫情脈脈,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愛,親情,善良這些人間最美好的情愫,像和風沁人心脾,如春雨潤澤心靈。……而那充滿了陽光,快樂卻習以為常,渾然不覺,現在方知道彌足珍貴的時光,永遠逝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些日子裏的一切永遠不會失而複得了。而今,曾經灑滿了陽光,充溢著歡樂的院落裏,日日籠罩著愁雲。而她身在魯南最貧窮的山區,背負著心靈的重擔,對父母家人愛莫能助。她曾在濃重的夜色裏,數著星星,企盼黎明,企盼解放。在白色恐怖中偷偷學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何曾想,當全國都成了解放區了,天空卻常常布滿陰霾,雨霧,道路上常有走不盡的泥濘。她曾經怒視黨國大員的飛揚拔扈,權貴的驕奢淫佚,為社會底層的苦難而悲憤難抑,她深信革命能改變這一切,她心目中的革命是偉大的,人道的事業,將為一切善良的人創造更寬廣的生存空間,開辟更美好的生活之路。陸國群願意為這革命奉獻青春,熱情甚至鮮血。但幾年來,她卻發現,除了對確有罪行的敵特,惡霸,土匪應予鎮壓之外,還讓另一些無辜者的不幸來代替曾經不幸的人的不幸,社會上不少變了樣的,往往是無端製造的不公,不幸和不義,特別可怕的是,每當一個運動來臨,凡被列入鬥爭對象者,就被剝奪掉辮白,說話的權利,也不允許任何人有任何異議,隻有破鼓亂人捶,牆倒眾人推,古來有之,代代相傳的仗義執言,打抱不平之事幾成絕響。……她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兒,她也知道自己應該加強改造,徹底摧毀殘存在頭腦中的小資產階級“王國”。她知道自己還欠缺磨礪,必須讓自己心腸變硬,去掉婆婆媽媽的惻隱之心,必須曆練到見怪不怪。她十分苦惱,她做不到。她這些想法兒,隻能深深埋在心底,而不能向任何人—甚至自己的丈夫—傾訴,連情緒也不能有絲毫流露。她知道革命者必須向黨“交心”,對黨不應該有思想,觀點上的秘密。但她這些想法,是不能也不敢“交”給黨組織的。她早已不再寫日記,那是她學生時代養成的,每天直抒胸臆的小小園地,她覺得這個習慣隻能作為小布爾喬亞的毛病丟掉了,因為有不少心裏話是不能也不敢形諸紙筆的,而連在日記上也要寫假話,又太無聊,太可悲,太對不起自己了。讓她更苦惱的是,跟自己心愛的丈夫也說不到一塊兒去,這些年中,她常常在靈與肉的搏鬥中煎熬。作為一個渴望著愛的少女,她看見季龍翔第一眼,就覺得自己臉紅耳熱,心跳得快了,她開始幻想,這個人會不會成為她未來的“他”,……培訓期間,季龍翔對她緊追不舍,她故作矜持。來崮山後,她也在一段時間裏,克製自己,避免跟他接近,崮山是老區,人的思想比較保守,過早地戀愛會影響他們的進步。但是且不說季龍翔對她的“進攻”,就是她本人,也難抑對他的思念。他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特別是他那雙勾人的眼睛,讓她時不時地想起。而這個讓她心儀的男人,又發瘋般地愛著她。陸國群在季龍翔眼裏,是美的極致,是公主,是女神!來崮山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晚上,他對陸國群說:“你自已不知道,你有多麽美好。”陸國群說:“別肉麻了,怎麽還有‘多麽美好’?”季龍翔說:“你黑的短發,美麗的眼睛,姣好的麵容,玉石雕刻般的脖頸,你的小嘴和糯米一樣白得發亮的牙齒,每個部位都那樣耐看,組合起來又那樣恰到妙處,……”陸國群臉紅了,笑著打斷他:“好了,別再往下說了,這是在哪本兒言情小說上看的,用到這裏了?”季龍翔說:“不是從書上看的,是我個人的感受。”陸國群說:“好了,就算不是從書上看來的,說完了吧?”季龍翔說:“沒說完。你不知道,縣直機關的小青年,給你取了個外號叫‘出水芙蓉’,大家說你的氣質超凡脫俗,一看就不是當地的姑娘,而且一定是大家閨秀。”陸國群說:“越說越玄了,‘出水芙蓉’,還月裏嫦娥哩,不過穿得齊整點,幹淨些罷了。什麽‘大家閨秀’?那不太脫離群眾了?說明需要好好改造。我以後得注意穿著更普通,更樸實些。”季龍翔說:“也不是那麽回事兒,你就是穿上山村姑娘的衣裳,跟多少女孩兒在一起,還是跟別人不一樣,一眼就能認出來。”陸國群說:“那就奇怪了。”季龍翔說:“不奇怪。你不知道,在縣大禮堂裏開會,多少男人看你。那種時侯,我特別自豪,特別得意,因為這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兒是我的朋友,讓他們羨慕,眼熱去吧。”陸國群說:“我自然知道,自已不是討人厭的女孩兒,但也沒有好到你說的程度。我不過是你這‘情人’眼中的‘西施’罷了。愛情會迷住人的眼睛,你可不要看錯。”季龍翔說:“我絕不會看錯。一輩子隻愛你一個。”陸國群心想,他是這樣想,而她也覺得自己就是為這個男孩兒生的。隨著兩人交往的加深,陸國群發現,兩人對很多事情特別是處世待人方麵的看法兒很不一樣,她很“理想”,他太實際,她甚至有些煩他,偶爾會有“道不同不相與謀”的念頭在心裏閃過。但她很快就暗自替他辯解,作為一個革命幹部家庭出身的男青年,胸有大誌,想進步,有所作為,是可以理解的,也不是什麽思想意識問題。而且不管她對他怎樣“不滿”,兩人怎樣鬧別扭,但她還是忍不住想他,想見到他,願意讓他站在自己跟前,用他那汪著水一樣的眼睛看著她,聽他用帶金屬聲的男中音跟她說話,欣賞他跟別人不同的,讓人心旌搖動的燦然的笑容。很快,她幾乎天天都想見到他,一天不見他,她會悶悶不樂,兩天不見他,她會心神不安,三天不見他,她會丟魂失魄。……不久,他頭一次吻了她之後,她再也抑製不住和他肌膚相親的渴望,她這時才知道愛情的魔力有多麽大。終於在一個夏日的晚上,在縣城周邊一個合作社的打穀場裏,兩人都衣衫單薄,相擁在一起,同樣熾烈的對對方無法遏止的愛,讓他們“越了界”,偷嚐了“禁果”,季龍翔苯拙的,莽撞的,火山爆發一般激越的尋覓,突進,翻騰,那一刻,她知道了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會有這般極端的幸福,她摟緊他,心裏對他說,龍翔,我愛死你了。但當季龍翔喘息著從她身上下來,躺在她旁邊,又忍不住折起身,吻她,親她的乳房,她一邊拿手撫摸著他濃密的頭發,突然哭了。作為一個“革命幹部”,沒有向祖織報告,沒有登記結婚,兩人就“這樣”了,太不應該了,甚至是犯錯誤了。她恨自己太缺乏自製能力,她不怪季龍翔,她覺得他是男人,他太愛你了,想跟你親熱夠,不奇怪,你作為一個閨女,應該把持住自己。但是幾分鍾以前,她的“抗拒”是違心的,是裝模作樣的,她甚至怕他真的退縮了,盼著他快點,用力點。季龍翔吻著她的淚眼,說:“這事怪我了,群,對不起。”她喃喃說:“不,翔,不怪你。要怪隻能怪我。……”季龍翔萬分激動,發瘋般地吻她,不一會兒,兩人又合成了一個。季龍翔一邊在她身上翻騰,一邊對著她耳朵說:“別當成個事兒。咱兩人有多幸福。咱也不是胡來,不過是先上船,後買票。”陸國群疼愛地扭他腮幫一下,說:“這是跟誰學的這種不知羞的話。”發生了那晚上的事,兩個人都知道,必須快點結婚了,第一,他們誰也離不開誰了,時間一長,機關上的人必定會說閑話,第二,特別重要的是怕懷孕。於是兩個人匆忙地,十分草率地結了婚,惹得雙方父母都不滿意。新婚的小夫妻是快樂的,甜蜜的。季龍翔對她百般疼愛,捧到手上怕摔了,含到嘴裏怕化了,而陸國群因為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他,讓他在自己身上盡情地傾泄激情而享受著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她覺得自己被他的愛溶化了。剛結婚的那些日子裏,她覺得天都變得更藍,樹葉和青草變得更綠,花朵也變得格外鮮豔,世人也比原先可愛可親。她慶幸自己遇見了他。她不能想像世上還有誰能讓她這般幸福。她相信,命中注定,她隻能把自已的初吻給他的雙唇,隻能把自己的“第一次”付給他,……她想,即便未來無法預知,她永遠也不會認為和季龍翔的結合是個錯誤,不是,絕對不是。她愛的就是,也隻能是這祥一個季龍翔!現在,在這個輾轉難眠的晚上,她想起他知道叔、嬸兒犯錯誤後,顯得不高興,擔心影響他們兩人的前途;他埋怨她隻知道出憨力,卻不肯結交領導,給領導留下好的印象,說什麽革命隊伍內部處好關係很重要,處關係是門大學問;他興衝衝地拿著縣長簽發的讓他擔任縣林業指導站站長的任命狀,躊躇滿誌,眉色飛舞,對她說:他的奮鬥目標是五張任命狀。陸國群一時沒聽明白,他解釋道:“這是我的第一張委任狀,今後我還要幾張委任狀:縣農業局副局長,縣農業局局長,副縣長,縣長。”並且說:“群,你等著,我一定不讓你後悔跟了我,我要讓你成為局長夫人,縣長夫人。”陸國群說:“即使你當一輩子辦事員,我也不會後悔,我不是為著當什麽‘夫人’嫁給你的,共產黨領導,還搞‘夫貴妻榮’嗎?”這次接到電報,她想讓他一起回省城,他推三托四,就是不肯來,她心裏十分委屈,當她最痛苦的時候,他卻不肯跟她在一起為她分擔悲傷和憂愁。他對她的愛,他們兩人“親熱”的時候那些柔情蜜意,那些讓人顫抖的情話哪裏去了?他太讓她失望了。他們是年輕夫妻,不管兩人怎樣鬧別扭,纏綿,親熱總是少不了的,特別是兩人分別幾日之後,那一定會是一個激情噴射的“暴風雨”之夜,高潮退去,季龍翔像一攤泥一樣在她身旁酣然大睡,陸國群會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身邊這個男人不是自己精神上的“知己”,在心靈上,她覺得他陌生,隔膜,他們之間似乎離得很遠,有些心裏話,她不願跟他說,倒是更願意跟自己的上級領導—團縣委書記時玉山去說。她想,也許當他兩人相愛的時候,還太年輕,很多事情沒想清楚,也許他和她之間愛的基礎更多的是肉體的吸引,每當這樣想的時候,她會馬上製止和警告自己,拋棄這種想法,她不敢想像他們之間出現“問題”,不管她有時候多麽生他的氣,但是她不能想像自己的生活中可以沒有這個和她血肉相連,唇齒相依,讓人恨不得愛死的男人。這會兒,在這個寂寥,陰冷的夜裏,當她孤單地經受著深沉的痛苦的時候,她發現雖然僅僅分開了兩天,她還是想他想得厲害。

     陸國群隻請了三天假。離開崮山那天是星期日,星期三必須回去,已經讓學增去火車站買了車票。哥哥犯了錯誤,爸爸怕人家議論,和媽媽商量讓孫媽走,正好一個市領導家需要孫媽這樣的,就把孫媽介紹到那位市領導家去了。孫媽不肯走,說,如果是家裏經濟困難,她可以少要工錢。媽媽跟她說不是那麽回事,孫媽才推讓半天,接過媽媽額外給的幾個月的工錢,帶上媽媽給收拾的東西,坐上三輪車,跟陸家人灑淚而別。送走孫媽,媽媽和陸國群回家來,媽媽心裏難受,一個勁地流淚,陸國群說:“我哥剛走,孫媽在咱家這麽多年,感情深了,何必急著讓她走?”媽媽說:“你哥哥挨整,有人在大字報上批判這件事,說咱家仍然雇著女傭。沒辦法兒,隻好讓她走。從說了這事,俺姊妹倆不知哭了多少回。沒辦法兒。已經跟人家那邊兒說好了,都願意用在城裏待常了的,不願意用生茬杠子。人家那邊兒催了好幾回了,你爸怕人家不高興,急趕急地讓孫媽過去,孫媽非得送你哥走了,這才肯走。”陸國群說:“孫媽走了,俺嫂子上班,家裏這攤子事,你身體受得了?”媽媽說:“你二姨家繼香姐想上濟南來混口飯吃,給倆孩子找點出路,我跟你爸商量,打算讓她來。一來成全她這心願,二來給我幫幫忙。你姐夫也下放了,讓你繼香姐在這邊和你姐那邊兒兩頭跑著。”孫媽走了,陸國群在家忙著做了三頓飯。媽媽說:“長這麽大,頭一回見你出那麽大力。”吃過晚飯,國群和孩子要去火車站了。學增背著行李包,領著大壯,國群身上背個包兒,邵一蘭抱著二強,一家人來到大門外,爸囑咐國群別亂說話,常來信,媽囑咐她別跟小季軋氣,看好孩子。陸國群答應著,從邵一蘭手裏接過孩子,咽聲說:“嫂子,你多保重。”邵一蘭強忍著不哭出聲,說:“妹妹,你放心走吧。我沒事兒。”突然,亮亮哭起來,拉著陸國群的衣襟,說:“姑姑不走,姑姑不走。”程兆菊忙把亮亮拽開,說:“亮亮,好孩子,懂事。讓姑姑走,她得上班。姑姑不多天就再回來。國群,別二思了,快走吧。”陸國群看看燈影兒裏蒼老的爸媽,滿眼是淚的嫂子和抽泣的小侄兒,心裏酸疼,像結了個大疙瘩,但又裝出沒事兒的樣子,說:“好。俺走了。爸媽多保重,嫂子注意別太累了。亮亮不哭了,都成大小夥子了,還哭鼻子,讓你兩個表弟笑話不?學增,咱走。”說完,轉身走了。她走在前頭,腳步很快,沒有回頭看,她知道爸媽嫂子和亮亮還在冷颼颼的北風中站在那裏看著他們,她不敢回頭,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快要哭出聲了。

   陸國群在火車上。她讓兩個孩子躺在座位上,她在盡邊兒上坐著,擋著他們。孩子睡著了。省城的燈火早已留在了身後,列車在黑沉沉的偶爾有星星點點燈火的原野上“匡當”、“匡當”地行駛著,陸國群這次回家,送走了打成“極右”分子,被罰勞動教養的哥哥,看望了打成“右派”,在農村勞動改造的叔和嬸子。姐夫因為“右傾”,險些打成黨內“右派”,被下放鍛煉。她從自己的親人身上,刻骨銘心地感受到運動的力度和廣度,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有點惴惴不安,似乎這個運動跟自已有點兒什麽牽連,她想,也許是所謂“兔死狐悲”吧,她不會有什麽事兒的。她來崮山參加工作好幾年了,雖然進步不快,到現在也沒入黨,但她自認為是忠於黨和人民,努力工作的,也沒犯過錯誤。整風反右,不知道縣裏怎麽搞法兒,但無論怎樣搞,她都會聽爸媽和季龍翔的話,不亂放炮,畢竟自己出身不好,又年輕,應該多學習,多鍛煉,多幹工作,沒有資格對領導對黨組織說三道四,評頭論足,就像家裏的小孩子對大人的事不必瞎操心一樣。但她突然冒出了個奇怪的想法,會不會有人借運動整他不喜歡的人?她立即安慰自己,應該不會。她從小到大無論在哪裏都是招人喜歡的姑娘,到崮山後,機關上的同誌對她很有好感。團縣委時書記—她的頂頭上司—很關心她,也十分支持她的工作,她覺得他像一個可靠的兄長。但是人跟人不一樣。團縣委副書記張進才和組織部長崔秀娟—一個調來時間不長的女同誌,據說是從農村選調來的“識字班”—卻好像看不慣她,縣直機關黨委的書記—就是陸國群參加工作不久,反映管嶧生的問題,給她談過話的那個組織部幹事,管大公子那件事,就是他“調查”、“解決”的—好像一直對她有成見;因為對一個農村典型的看法兒有分歧,縣委農村工作部馬部長也不待見她。除了他們之外,機關上還有三、四個婦女—陸國群不明白怎麽得罪的她們—老是跟她“過不去”,有時對她說“風涼話”,所謂“西北風刮蒺藜—連風(諷)加刺”,據說她們常常在領導麵前說她的壞話,把她作為大城市來的嬌小姐,加以恥笑。縣委宣傳部一個姓王的幹事,家也是濟南,有時來串門兒。一次,陸國群問他:“小王,機關上有幾個女同誌,對我挺不滿的,你聽沒聽說過,我哪些地方不好,或是有什麽毛病,讓她們反感?”小王說:“我跟你說,你哪裏都沒什麽不好,也沒什麽毛病,而是各方麵都很好,找不出毛病,她們才煩你。你難道不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是大城市來的‘洋小姐’,這裏是貧困山區,你是和她們不一樣的人,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們本能地對你產生‘排異反應’。你的許多長處,是她們不具備的,你之長會顯彼之短,這就是‘毛病’,男同誌對你也會有這種感覺,但男人心胸比較寬,一般表現不出來,而女人特別是娘們兒更特別是處於更年期的娘們兒,小肚雞腸,嫉妒心重。人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又稱多嘴女人為‘長舌婦’,參加了共產黨,並沒讓她們改變‘長舌婦’的本性,‘長舌婦’依然是‘長舌婦’,你沒聽說,哪個單位兒裏娘們兒多,事兒就多?機關上幾個婦女,原先在這裏,自認為不是鳳凰,也是孔雀,在領導麵前扭捏作態,賣弄風情,領導賞給個好臉兒,心裏美滋滋的。你來了,一下把她們比下去了。你問你有什麽問題讓她們不滿意,你什麽問題也沒有,她們就是嫉。她們嫉你的麵容,‘臭美什麽,有啥了不起,不就長了個好臉蛋子,驢屎蛋子一麵光,當花瓶使?’嫉妒你的身段兒,‘人家是洋學生,學過體操,練過舞蹈,哪像咱從小推磨,挑擔?’嫉妒你走路的姿勢,‘那是噢,人家穿著那小皮鞋兒,在大馬路上,嘎登嘎登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練出來的,哪像咱從小走山路,挑挑子,背柴禾,躬躬著腰,拉拉著腚’,還嫉妒你的穿著,她們覺得無論什麽衣裳,穿在你身上就好看,有的弄件跟你一樣的衣裳穿上,就不是那麽回事兒了。當然也嫉妒你的口才,‘聽聽人家,小嘴說話叭叭的,一套一套的,說的比唱的都好聽。就怕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更嫉妒的是你的文筆,你的能唱歌,會跳舞,多才多藝,‘人家有才,人家喝的墨水多,咱是窮人出身,上不起學,識字班裏學幾個字,能跟人家比嗎?’你聽聽,所有這些,難道是你的毛病?即使你想棄長就短,也做不到啊。不光是這幫娘們兒,恐怕有的領導也看不慣你,看不慣你的正直,你的純潔,看不慣你聽見男同誌說髒話低頭紅臉的‘嬌樣兒’,更不容忍你說話直,管閑事兒。管書記大公子那件事,一上來就給某些人留下了壞印象,你不是他們‘一夥兒’的。他們還不讚成你在農村對窮苦人那種態度,‘她充大善人,讓大家怎麽辦?’你在單位學習討論,常說農村落後,農民很難。他們認為你是大驚小怪,特別反感。你是從心裏同情老百姓,說的是真情實感,他們是見的多了,感官早麻木了,反倒認為你是‘矯情’。怎麽辦?沒辦法兒。你隻能是一點點向他們靠攏,慢慢地被他們‘同化’,也許情況會變得好一些。”陸國群聽了小王的話,想想確有道理。她來崮山後,知道這裏的幹部文化程度低,很多人以“大老粗”自足,自傲,人都土得掉渣兒,她很注意穿著打扮,絲毫不搞“特殊”,從來沒化過妝,努力入鄉隨俗,盡可能地向當地同誌看齊,但是無論怎樣掩飾,還是顯得“洋”,還是跟人家不一樣,這讓男青年動心,讓女青年羨慕,也確實讓心胸狹窄者心生嫉妒。陸國群想,她跟他們之間沒有利害衝突,她們總不至於加害於人吧?但是如果有領導對她不滿,這就是大問題了,得想法兒扭轉。可是從哪裏著手呢?她跟季龍翔討論過,兩人也沒想出什麽好辦法兒。季龍翔考慮得很簡單,對領導百依百順,不要有自己的,跟領導不一致的意見,領導說棗不是紅的,你也跟著說“樣子有點黑”,總之,對領導一定要緊跟,要投其所好。她不讚成他這種觀點,覺得很“鄉願”,很市儈,但又不能不承認他的話很“現實”,也確實有效。她有時候也想這樣做,但老是做不到。她現在想,自己不過是個小小辦事員,水平很有限,不能太固執己見,要接受叔叔太直,哥哥太拙的教訓,今後要更內斂些,更穩重些,即使一時學不會對領導察言觀色,起碼也要努力領會領導意圖,要扭轉個別領導對自己的壞印象。……這些事兒,和整風反右反正不會有什麽關係吧?……陸國群太乏了,想著想著,打起盹兒來。

     陸國群母子三人下了火車,又坐上老牛一樣的長途汽車。顛簸了大半天,下午四點多才到了崮山車站。陸國群一路抱著二強,胳膊酸疼,身子像散了架似的,兩個孩子睡得很熟,被灰塵曝得灰頭土臉,陸國群喊醒兩個孩子,往窗外看,季龍翔不在。陸國群有點著急,也有點生氣。陸國群先把大壯送下車,又回到車上拿包兒,抱二強,一位麵相和善的中年漢子突然站到跟前,問:“怎麽,季站長沒來接你娘們兒?”陸國群臉有點紅,不好意思地說:“定好了的今天下午三點多他來車站接我們,不知道怎麽回事,沒來。”那中年人說:“當站長事兒多,大概是臨時有急事兒,沒得空兒過來。走吧,別等他了,我幫你們吧。”陸國群說:“那太感謝了。咱抓緊下車,別耽誤人家開車。”中年人就接過包兒自己拿著,和陸國群母子先後下了車,領著大壯一起走出車站,走了一段兒,幹脆把大壯背上,大壯自得了不得,陸國群也高興起來,問:“這位同誌,你哪個單位的?怎麽認識我們?”那人一笑,說:“縣直的人誰不認識你和季站長,誰不知道你們是省城來的大學生,有學問,年輕有為,人又漂亮。……”陸國群被她說得臉微微發紅,笑著說:“其實俺兩人不是大學生,也沒有你說的那樣好。同誌,你還沒說,你貴姓?在哪個單位工作?”中年人說:“我叫鄭士茂,在縣食品公司雞蛋庫當主任,就是查雞蛋,往外發運,人家說我帶的是倒蛋(導彈)部隊。我老家是濟寧城南七裏河,兒子跟他爺爺在老家念書,我請假回去看了看,你一上汽車我就看見你了,沒好意思招呼。陸部長,你不知道,俺這些沒文化的人,見到你們這些大城市來的有文化的人,覺得高不可攀。”陸國群笑著說:“可不能喊我‘部長’,我的工作就是個小孩兒頭,不是什麽官兒。我們得好好向工農幹部學習。”那人說:“話雖是這麽說,實際上,有水平就是有水平,這個不帶強的。”陸國群又問:“怎麽讓孩子在老家上學,不跟著你?”那人說:“我一個人,伺候不了他,他也不願跟著我,跟他爺爺親。”陸國群問:“你愛人也在老家?”那人說:“孩子三歲那年,孩子他娘就死了。”陸國群一怔,說:“是這樣,對不起。”鄭士茂很暢快地說:“沒什麽‘對不起’的。俺兩人都是窮命,她命短。”陸國群關心地問:“沒再找一個?”鄭士茂說:“找不合適,怕孩子受屈,就沒興心找。過幾年再說吧。我自已在外頭,也習慣了。”鄭士茂把陸國群娘兒三個送到家,說:“到家了,還有什麽需要幫忙?”陸國群說:“這就太感謝了,沒什麽事了。”鄭士茂說:“沒事兒我走了,你快忙你的。”鄭士茂走了,陸國群心想,這真是個熱心人,幫這麽大忙,連口水也沒喝,就走了。陸國群放好二強,看看屋裏,亂七八糟,拿起熱水瓶,是空的。她回濟南前一天,打發姆小萍—陸國群下鄉時一個房東的閨女—回家待幾天,季龍翔一個人在家,家裏就亂了套了,十個男人九個這副德性。陸國群忙燒上開水,收拾屋子,給孩子洗臉,水開了,讓兩個孩子喝了水,讓大壯吃點東西,又給二強喂了奶,放好二強,開始做晚飯。季龍翔一直沒回來,他們吃完飯了,孩子睡了一大會了,季龍翔哼著小曲兒回來了。進門就咋唬:“老遠就看見咱屋裏亮著燈,知道俺寶貝群和寶貝兒子回來了,心裏甭提多高興了。”陸國群說:“你小點兒聲,孩子睡著了。你左一個‘寶貝’,右一個‘寶貝’,嘴像抹了蜜的,你的‘寶貝’從汽車站怎麽來家的,你知道不?”季龍翔說:“對不起。縣直機關幾個小子拉著我去給管大公子—小子調到地委組織部去了—送行,人多一亂騰,把接站這事兒給忘了。晚上又一塊兒吃飯,喝酒,一直迂磨到現在,他們都還沒散—幾個人打牌呢,我猛然想起來俺群今天回來,不管他們怎樣拉扒,我就跑回來了。”陸國群說:“真有你的,因為給縣委書記的兒子送行,把老婆孩子都給忘了,‘黨性’夠強的。怎麽,管嶧生調到地委組織部去了?”季龍翔說:“是啊,小子厲害。上了地委組織部,當個幹事,往下邊兒縣裏一放就是個正科級。”陸國群說:“那可不能再犯老毛病。不然,即便上省委組織部,也耽誤不了出事兒。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季龍翔說:“你這人,怎麽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那是多少年的事兒了?往後在外頭可不能扯囉他那些事。他上了地委組織部,說不定能給咱幫上忙兒哩。”陸國群說:“好,那你就等著他給你幫忙兒吧。我可用不上他。”季龍翔到床跟前看看兩個兒子,親親他們的小臉蛋兒,陸國群說:“好了,別充想孩子的了,你的胡楂子把他們紮醒了。”季龍翔走到收拾桌子的陸國群跟前,伸手去抱她,親她,說:“群,好了,別忙了,等明天小萍回來讓她弄就行了。三天不見,把我想壞了。”陸國群推開他,說:“一邊兒呆著去,滿嘴酒味兒,薰得人腦子疼。你的‘群’也累了,沒心思搭理你。你沒別的事兒,就忘不了這個。我回濟南,你說計麽也不肯去。我回來了,兩邊的老的,你也不問問。什麽事放你心上了?就忘不了親媳婦兒,讓人煩不煩?”季龍翔說:“對不起。你去看我爸媽了?他們身體好嗎?”陸國群說:“爸‘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身體好,媽有點感冒,在家休息,也好了,嫌咱回家太少,孩子見了他們都眼生。”季龍翔說:“噢,那好辦,他們把咱調回省城。”季龍翔頓了頓,哏哏哧哧地說:“我不回去,你爸媽得不滿意了吧?昨天我媽來電話說哥的事了。哥走了?爸媽身體沒事兒吧?”陸國群說:“你還怕我爸媽不滿意?哥能不走嗎?你想想,俺哥出這樣的事,爸媽還能好了嗎?不就是強打精神嗎?”季龍翔說:“哥哥也太倒黴了,回回讓他攤上。沒辦法兒,咱也使不上勁,愛莫能助啊。”陸國群冷笑笑:“還‘愛莫能助’?讓你一塊兒回家看看爸媽,你都借故不去,就別說哥這樣的‘極右分子’了。”季龍翔說:“站裏確實有事兒脫不開身。”陸國群說:“算了吧,我還不明白你心裏的‘小九九’?你不就是因為俺叔嬸兒的事兒,怕人家說你‘劃不清界線’嗎?”季龍翔說:“你說這話,我也不跟你爭。這個事情,咱還是得注竟。今天吃飯的時候,管嶧生說縣一級的整風反右很快就要開始,還不知怎麽個弄法兒哩。我可交待你,如果搞什麽大鳴大放,咱們可不能發言,要發言,也隻說‘過年’的話,專揀好聽的說,要唱歌,學百靈鳥,不學貓頭鷹,要開花而不能生刺兒。”陸國群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聽你說的一套一套的,真長見識。這都是管大公子教的?你可算找了個好老師。”季龍翔說:“管嶧生隻是說,這次運動是整治那些‘理包子’—好認死理的知識分子—的好機會,我根據省城和中央反右的情況,產生了這些想法兒,怎麽,你不讚成?”陸國群說:“看你緊張的。讚成,完全讚成。家裏人的教訓夠深的了。我不像你,‘自來紅’,擔事兒,我可不想出風頭兒,爸媽可受不了新的打擊了,咱這個小家庭可不能毀了。放心,我會注意的。”

陸國群洗完腳,先躺下了,季龍翔喝完杯子裏的水,慌裏慌張脫衣服上床,陸國群說:“怎麽,不洗腳了?”季龍翔嘻皮笑臉:“昨晚上剛洗了,不臭,不信你聞聞?”陸國群說:“討厭!”季龍翔已脫得光光的,往陸國群被筒兒裏鑽,陸國群推他:“快回自己被筒兒。”季龍翔哪肯?抱著陸國群就親,陸國群說:“好翔哥,求求你,放了我吧。昨晚上我坐了半晚上火車,今天又在長途汽車上顛打了半天,渾身骨頭都零散了,現在又累又困,咱不‘那樣兒’了—太勉強,沒情緒,效果也不好。明晚上吧,明晚上盡你折騰,忍今天一個晚上,那個勁兒一會兒就過去了,行嗎?”邊說,像哄孩子似的,親季龍翔一下,又往外推他。季龍翔依然緊抱著她,說:“‘新婚不如久別’,我忍不了啊。”陸國群說:“才三天沒見,什麽‘久別’?沒出息罷了。”季龍翔說:“你要在家,天天見,隔幾個晚上不‘那樣兒’也行。連著三天沒見你,想得太厲害了,不那樣兒,親不夠。再說,咱房子窄巴,平常日子得等小萍睡著了,咱才敢親熱,還怕弄出動靜兒憋得難受。趁她沒回來,咱好好瘋一陣,痛快痛快。還有,忘了告訴你了,縣裏昨天給我通知,讓我上煙台參加一個省裏辦的培訓班,來回得一個多月,明天就走,你舍得讓我‘委屈’著走?”一邊說,一邊翻來調去地親吻她,又說:“這樣,老也親不夠,更累人。”陸國群笑了,說:“撈不著‘那樣兒’,就叫‘委屈’?我又沒請你親,親得累,是你自願的,活該。不說自己沒出息,還淨理由兒。”陸國群已經讓他說動心了,他他說得不差,小萍在家,兩人親熱真是難以盡興,他明天出差,今晚上不依他,真太“委屈”他了,自己也會想他想得厲害。瞧他現在這個樣兒,怪可憐的,別難為他了。這樣想著,陸國群不再抗拒,由著他上頭撲臉地親吻,兩隻手上上下下地摸挲,很快被他撩撥得沒了困意,也不覺得累了,但仍然故作不配合他,他並不厭其煩,忙著替她脫內衣,先是掀身子,褪胳膊地脫了上身兒,又抬屁股,拽腿地扒下內褲,連小褲衩兒也一並給扒了下來,陸國群被她戮弄得身上癢癢,老要笑,一邊說:“這會兒最勤快……”每次兩個人親熱,他都這樣。按他的說法兒,給陸國群脫內衣,是最大的享受,他最願意看她從穿著整齊,讓人遐想無限變成坦露直白,歎為觀止,平時,她的美是超凡脫俗的,這時候是使人驚愕的,讓人眩暈的,還有她的永遠是小姑娘般的柔媚,嬌羞,都讓季龍翔如癡如醉,而這種時候,陸國群也在盡情地享受著異樣的幸福和滿足,被自己深愛的男人如此熾烈地愛著,這種感覺是如此美妙,是不可言狀的,還因為巴望著馬上來臨的愛的“風暴”而周身酥軟,心跳得更快了。雖然被他一陣忙手忙腳,忽忽閃閃,被窩兒變涼了,但還是覺得身上在發熱,兩人迫不及待地摟在了一起,陸國群不知道怎麽親他才好,忍不住用小牙兒咬他的肩膀,咬他的胸膛,對他說:“你看你剛才那個樣兒,要是不答應你,快能要了你的命。我再累你也不放過,……”季龍翔迭不地答話,忙不迭地爬到她身上,上下“忙活”起來,好一陣,親吻著陸國群,說:“我這樣,不怨我,得怨你。”陸國群氣喘籲籲地問:“不講理,怎麽還怨我?”季龍翔說:“誰讓你這麽好,這麽讓人愛來?”陸國群被他的瘋狂“攻勢”弄得暈乎乎的,伸手擰他腮幫一下,說:“巧嘴。”季龍翔的“風暴”一陣陣發作著,陸國群在他的風暴中揚起又沉下,沉下又揚起,心想,多虧他堅持。今晚上怎麽這樣好,這樣美妙。一邊想,一邊更緊地摟著他的腰,喃喃說:“翔,好哥哥,今晚上太好了。”兩人總算“完事兒”了,但還是舍不得分開,陸國群就趴在季龍翔懷裏睡著了,睡得安適,香甜,幸福。陸國群啊,記著這個夜晚吧,她不知道,禍患正一步步逼近,她像一隻小黃雀兒,一張無情的大網已經在她身後張開,她將插翅難逃。……

第二天一大早,陸國群猛然醒來,見自己和季龍翔赤條條地睡在一個被筒兒裏,想起昨晚的事,覺得害羞,輕輕親親季龍翔,說:“快起床,一會兒小萍就該回來了。”季龍翔醒了,說:“吃完早飯,我就出差走了,親熱五分鍾,再起。”陸國群隻好任他再親吻一陣,兩人匆匆忙忙地起床。剛收拾好床鋪,小萍就到了。小萍進門兒先看看孩子,又忙著做早飯。陸國群給季龍翔收拾出發要帶的衣服。小萍做好飯,打發兩個孩子起了床,陸國群先給二強喂了奶,一家人吃罷早飯,季龍翔說:“我走了,晚了趕不上車了,記住咱昨晚上說的話,來了運動,一定注意。別讓我掛你。”陸國群說:“記住了,你放心吧。到了煙台,那邊兒大閨女漂亮,別看起來沒夠。”季龍翔笑道:“我自己家裏有天下最好的媳婦,哪有閑心看別人?”陸國群說:“好了,不看就不看,看也不要緊,快走吧。”季龍翔趕緊騎上自行車去車站了,不一會兒,陸國群也騎了自行車去上班。小兩口一人一輛自行車上下班,是崮山縣直機關的人們“嘖嘖”稱羨同時遭忌的事情之一。陸國群到了單位,先去機關黨委會銷假。機關黨委會書記姓,就是組織部那個幹事,這人和管書記是老鄉,加上保護管大公子有功,兩年前,當上了機關黨委會書記。除非萬不得已,陸國群不願跟這人多照麵兒,因為她找過他不久,他有一天突然來找她,拐彎抹角地說,他剛辦完離婚手續,前妻沒有生孩子,說他是縣委機關中同年齡幹部中級別最高的,他希望她考慮和他發展“關係”,陸國群說:“謝謝幹事對我有 好感,但我已經和季龍翔確定戀愛關係了,請隋幹事諒解。”後來,這位幹事見了陸國群,常常不陰不陽,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後來,幹事成了書記,而且管著縣直機關發展新黨員,陸國群的入黨問題遲遲解決不了,季龍翔說,這姓的是個擋頭兒。陸國群說:“他總不至於公報私仇吧?再說,批準新黨員,是黨委集體研究和通過的呀。”季龍翔照例說她“總是天真”。書記長一副“驢長臉”,兩隻不成比例的小小的三角眼掛在長臉上方,聊勝於無,但目光總是十分犀利和冷峻,似乎一下就能洞穿對方的內心。這人慣常總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多年來從事審幹工作,常常習慣性地把所接觸的人當成嫌疑對象審視。他見了陸國群,沒像通常那樣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而是用兩隻三角眼像看什麽討厭的東西一樣看了一眼,說:“噢,回來了。很準時嘛。”聲音像是從嘴和鼻子同時發出的,“好,把假條兒放那就行了。”說完,就不再理睬陸國群,低下頭看文件了。陸國群覺得有點反常,這位書記今天不但慣常地有點陰陽怪氣,還語帶嘲諷,讓人莫名其妙,一個縣直部門的負責人,即便對一個來訪的農民,也應該有起碼的禮貌,陸國群心裏覺得好沒意思,但又不好說什麽,隻好臉紅紅的,訕訕地轉身離開了,回到團縣委,向時書記報到。時書記名時玉山,兩年前跟他愛人白潔一起從地區調來崮山,任縣委委員兼團縣委書記,白潔在一中當老師,就一個女兒,叫時芸,在一中讀書。兩口子都是大學畢業,時玉山是建國前的地下黨員,被稱為年輕的“老革命”,長得頭大臉大眼睛大嘴大個子也大,說話聲音也大,為人熱情,富同情心,陸國群在他手下工作,心情特別舒暢,他對陸國群的工作也十分滿意,稱讚她“有事業心,有熱情,有思路,有活力,適合做青少年工作,是難得的人才”。時書記對陸國群的入黨問題很上心,連續兩年以團縣委黨小組名義力薦她為重點培養對象。時書記見陸國群回來,很高興,說:“剛回來,就來上班了。家裏什麽情況?”陸國群說:“時書記,謝謝你的關心。我跟城關完小的夏文英老師定好了,得馬上去商議全縣少先隊歌詠比賽,元旦還要在縣大禮堂匯報演出。我回頭再向你回報我回家的情況。”時書記說:“那好,你先去忙你的。昨天下班時,機關黨委會書記遇見我,問你回家回來了嗎?我說下午應該回來,有事嗎?他說沒什麽事,隨便問問,也許對你入黨的事,組織上有什麽想法兒吧。”陸國群心裏一沉,不置可否地“噢”了一聲,想到剛才書記的態度,覺得時書記的猜想是過於樂觀了,這裏邊說不 定有對她不好,不利的情況,一時想不出是什麽事,就對時書記說:“下午我向你回報。”說完匆匆騎自行車去了城關完小。

陸國群在城關完小開完會,回家的路上,在家裏,都在考慮,要向領導報告哥哥犯錯誤,受到嚴厲處罰的情況。人在革命隊伍裏,要對黨組織忠誠老實,“事無不可對黨言”,要事事向黨交心,何況自己現在正積極要求入黨,更必須向組織如實報告自己家裏的情況—特別是不好的情況,以便更好地接受組織的審查和教育。她在思考,叔和嬸子是因為鳴放,說了違背黨的精神的話,犯了錯誤,是“罪有應得”,但哥哥的事情,她覺得裏頭有冤情,因為她了解哥哥,說他加入過國民黨,一定是哪個地方弄錯了,在那個錯案的基礎上,又生發出現在這些事情。是違心地按濟南那邊組織上的結論說,還是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她很費斟酌。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她認為,這才是對黨忠誠老實。過午上了班,陸國群走進時書記辦公室,說:“時書記,我向組織上正式報告我的幾個親屬最近的一些情況,請組織審查。”時書記一邊倒開水,遞給陸國群,一邊笑著說:“噢?那麽嚴肅?好,是什麽情況,說吧。”陸國群已經臉紅耳熱,心“撲通,撲通”跳,但還是努力讓自已鎮定下來,把叔、嬸兒和哥哥在反右派運動中所犯錯誤,受的處分,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末了說:“時書記,我叔、嬸兒因為在鳴放中的錯誤言論,被定為右派分子,勞動改造,是罪有應得,理所當然。但對我哥的事情,我基於從小到大對哥哥的了解,傾向於認為他有極大可能是國民黨腐敗政治的犧牲品,鎮反審查也沒定案,這次定他翻案,攻擊肅反運動,有些牽強。但這隻是我內心的想法兒,從來沒有在外邊說過。在哥哥的問題沒有新的結論之前,組織上對他實施改造,是應該的。我向組織保證,要站在黨和人民的立場上,在思想上和他們劃清界線。”時書記慢慢收攏起慣常的笑容,耐心地聽著。當聽到陸國群說到她哥哥的事情,眉頭皺起來,大腦袋微微搖了搖,陸國群說,他一直在聽,沒有插話,更沒有追問。陸國群說完,額頭上已沁出細粹的汗珠兒。時玉山站起來,拿暖水瓶給她續了水,回自己椅子坐下,沉思了一兩分鍾,說;“國群同誌,你剛才這番匯報,很誠懇,對黨組織的態度是忠誠的,老實的。你的親屬在反右中出了問題,這當然是很不好的。但他們是他們,你是你,組織上不會混為一談。你也不要有什麽壓力,背思想包袱。還是要一如既往,努力工作,積極靠攏組織。順便提個建議,今後當和人說到你哥的問題時,隻說既成事實,不要做什麽解釋和說明。明白我的意思嗎?”陸國群感激地連連點頭,忙說:“明白。”又問:“我是不是要向機關黨委的領導再作一次匯報?”時玉山說:“對我說了,就是向組織匯報了,作為你來講,這就可以了。我明天去地區開會,四、五天以後我開會回來,會專門向機關黨委匯報你的事情。包括我對事情的看法。你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第二天上班後,陸國群一個人在團縣委辦公室,為領導起草全縣少兒歌詠比賽開幕式上的講話稿。突然,一個十七、八歲的農村姑娘猛地推開辦公室房門,陸國群給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吃了一驚,說:“小多,你怎麽來了?”這個名叫小多的姑娘神色疲憊,臉像是幾天沒洗過,上麵有汗跡,淚痕,灰道子,兩條辮子也好像沒梳,亂蓬蓬的。姑娘進門來,跑到陸國群跟前,抓住她的手,像落水的人好歹夠著岸上人了似的,說:“陸姐,了不得了,俺家遭大難了。”陸國群說:“怎麽了?快坐下,歇歇,喘口氣兒再說。”陸國群讓小多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又倒一杯水,遞給她,看著她喝。姑娘像是渴得厲害,“咕咚咕咚”把水喝了,拿手抹抹嘴唇,說:“潘家兄弟找俺家的事兒,把俺爺娘都打傷了,在縣醫院裏住著哩。”陸國群問:“什麽時候的事?”姑娘說:“前天頭晌午。”陸國群問:“傷得重不重?你領我去看看。”陸國群讓小多用辦公室的臉盆洗了臉,又讓她用自已的梳子梳了頭,出門兒鎖了辦公室門,騎了自行車,帶上小多姑娘,去了縣醫院。路上,小多把潘家老三、老四怎麽故意找茬兒,好幾個人一起撲上來,打小多兒她爺,她娘聽人說了,慌忙趕到,被潘老四一腳踢倒在地上,當場就暈了過去。潘家兄弟打了人,揚長而去,鄉親們見跟前沒潘家的人了,這才過去,找了地排車,把小多爺娘送到了縣醫院。醫生給看了,說小多兒她爺多處皮外傷,三根肋骨骨析,小多兒她娘是腦震蕩。小多兒她爺讓大女兒小春和兒子小黑兒在院裏招應,讓念過高小的小女兒小多到區裏告狀。陸國群問:“區裏怎麽說的?”小多兒說:“區裏說潘家窪是縣委搞的點,讓俺有事直接找縣裏反映。縣裏俺找誰去呀?找縣工會詹主席,他上地區開會了,這不就去找你了。”陸國群聽小多說著,心裏暗想,潘家窪的問題不了了之,吃了夾生飯。往後這個村裏和潘家兄弟對立的幾戶外姓農民日子難過了。潘家窪是崮山縣城關區的一個大村。全村一千多戶,在縣城南十七、八裏,地處平原,一條小河從村前流過,土地平坦,肥沃,旱能澆,澇能排,旱澇保收。這個村潘家是大姓,姓潘的占一大半。土改中,姓潘的地主,富農倒了,一個叫潘振綱的,是個“肉頭戶兒”,土改前日子過得不錯,但因為家裏人口多,人平均地畝少,劃了貧農成份。這人粗通文墨,眼皮子活泛,會投人所好,土地改革中表現積極,當了骨幹,入了黨,從此掌握了村裏領導權。他有五個兒子,名喚來興,來旺,來運,來財,來福。其中來興,來旺解放後當過兵,複員回了村。兄弟們個個長得人高馬大,身強力壯,人稱“五虎”。堪稱殷實的家底兒,加上潘振綱父子在土改中分浮財明裏暗裏撈了不少“外快”,還分了八畝好地,三座宅院兒,日子過得像滾瓜溜圓的母牛肥得流油。財大自然氣粗,潘家在村裏說話最頂用,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潘振綱有頭腦,好心計,識時務,土改結束,他當上了村支書兼村長,但過了四、五年,大兒子來興在部隊入了黨,複員來家,他就急流勇退,向區裏推薦讓來興接了班兒,還教導兒子們堅決跟共產黨走,什麽運動都跑在前頭。他說,共產黨讓往哪走,你就往哪走,你不走,最後還得死逼著你往哪走。那你何必惹那個不痛快呢?一樣上套耕地,你是當那個領墒的,還是當那個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強牛?小子們,聽爺的話,甭管對錯—這人世間的事兒有什麽對錯?誰有權誰就對,就跟著共產黨哄哄,他們指東,你就不打西,準錯不了,就沒虧吃。你們信我的話,這潘家窪的天下就是你弟兄們的。這五弟兄在村裏,刻意表現積極,凡是上級布置的事,總是主動響應,很得上級和駐村幹部的歡心。潘家窪被縣委培養成農業合作化試點村,在全縣最早成立了整個村子一體的,全社會主義性質的,土地不參加分配,僅以工分和人口分配農產品和現金的高級農業合作社,潘來興兼任合作社社長,來旺當副社長兼民兵連長,老三當村治保主任,老四當副業隊長,老五高小畢業,回村當了團支部書記,潘振綱的一個侄子當合作社的會計。潘來興在給老爹賀六十歲大壽時說:“爺,如今這潘家窪,印把子,槍杆子,錢櫃子,都在咱爺們兒手裏攥著,咱在村裏說出話來,沒敢給咱白強的。就算是一泡狗屎,咱說它香,也沒人敢說臭,這都是你老給俺弟兄打下的江山,你就是棵大樹,俺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啊。過去的地主,就是掌握著自家的土地,長工,佃戶聽他的,村長就管著收皇糧國稅,征兵派夫,現在,全村的幾千畝地,連大牲畜,農具,全由咱支配,男女勞力咱調遣,什麽過去的村長,保長,還有那點子地主、老財,誰都不如咱爺們兒權力大,威風。”潘振綱聽得心裏自不悠的,頭腦子暈暈乎乎,像駕雲一般,心想來興這小子腦子好使,他說的還真是那麽回事兒,他剔完牙,漱漱口,這才故作威嚴地說:“來興,還有你們弟兄幾個,我給你們說,可別忘了自己姓字名誰,可別不知道自己扒幾碗幹飯。你們得看透了,你爺可不是山大王出身,咱是共產黨培養的幹部,離了共產黨替咱扛腰,咱爺們兒一天也混不下去。什麽選支書,選村長,選合作社社長,那都是糊弄人的。老百姓想選張三,選李四,讓他選選試試,門兒都沒有。上邊兒說你行,你不行也行。上邊兒說你不行,讓你有日天的本事,也是不行。來興,我跟你說,區裏晌午天派個三塊豆腐幹子高的小通信員拿張四指寬的紙條兒,說不讓你當這個村支書了,你就得乖乖地下去,你不光不能當支書,當村長,連合作社社長也給你擼下來,你幾個兄弟也得往旁邊兒歇著去。你敢跟上邊兒頂?你試試,借你個膽也不敢。共產黨是幹什麽的?國民黨八百萬大軍,不出四年,全讓共產黨收拾幹淨了。如今,在咱中國這地界上,共產黨正在時上,不管你是誰,想跟共產黨對著幹,那是兔子枕著狗蛋睡,大了膽了。一句話取齊,別考慮老百姓,那個是白搭的。你就聽上級的。你別看,兄弟爺們兒湊一塊兒,說個能話兒,巧話兒,吹牛必,日大蛋,跟多了不得似的。有的人能得跟猴兒似的,精的跟蹦豆子似的,放到大場麵兒上,見了當官兒的,屁都放不響。你就當他們是一地草,是見風倒的,記準了,你要想把大權掌牢了,幹常了,你就跟上頭兒,看著區裏,縣裏領導的眼色行事。他要麽,你給麽,隻要把上邊兒哄住了,你這個位兒就能坐穩當了。頭一件,在村裏當幹部,比不得在外邊兒,都是莊鄉,一輩子一輩子的,都在一片土上混,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行事兒別“過”了,別張狂,別為仇人,別叫老少爺們兒看不下去。有一件事兒很要緊,當官兒就得圖好處,不圖好處誰當這個?家雀子跟著蝙蝠飛,熬眼兒的熬眼兒,打食兒的打食兒。咱爺們不能不打食兒光賺個熬眼兒,咱不當那個孫大頭。該撈的好處,別客氣。可是,你得辦漂亮了,得嚴絲合縫兒。不能鑽頭不顧腚,叫人家抓住尾巴根子。再一個,不能下頭兒饞。你們誰有這個毛病,我心裏有數兒,這個毛病得改!跟抽大煙一樣,你好這一口,沒夠,多少人栽到這上頭。你們有人隻圖一時之快,壞了咱潘家的江山,別怪我沒囑咐你們。潘家兄弟一個個點頭稱“是”,但他們並沒有也不可能真正體會老爺子的良苦用心,更不可能全部貫徹執行他的金玉之言,依舊是能“撈”的撈,能“搞(女人)”的搞,我行我素。潘家窪是縣委管書紀抓的“點”,是農業合作化大村社的典型,管書記經常到村裏來,縣上,區上也常給村裏吃“偏食”,開“小灶兒”,潘家兄弟自然會盡力投上級所好,帶頭交公糧,賣餘糧,年年麥收,秋收時節,組織大車小輛,裝上滿滿的糧食,插上紅旗,排成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送往區糧所。推車的,拉車的社員低著頭,躬著腰,脖子被車襻勒出一綹溝,滿頭滿臉的汗水像泉眼一樣往外冒,眼睛被得又澀又疼,汗水像小雨一樣順著麵頰、兩臂,前胸,後背往下流,落到路上,大路上的浮土砸出一個個麻坑兒。來興書記,來旺副社長望著長長的送糧車隊,心裏充溢著自得和成就感,騎上自行車箭一樣從車隊旁邊駛過,先行一步向區委,區公所領導報喜,送糧的社員們身上流汗,心頭滴血,他們記掛著在他們身後,合作社場裏的糧堆已經小了好多,而社員們要吃東西的嘴巴卻一年年增加,口糧一年比一年分得少,全家老少更要餓肚子了,……從入了大村社,年年都是這樣,交公糧—老百姓從來都認為交公糧是天經地義的事,並無怨言—不必說,最遭人恨的是賣“餘糧”,名為賣“餘糧”,實際上不管你“餘”不“餘”,“餘”得多“餘”得少,都得賣,賣“餘糧”是“任務”,而且是“政治任務”,是必須完成的,而潘家窪是縣委樹的“典型”,不但要完成任務,還要“超額完成”。潘來興說:“就是這樣,上級囫圇,合作社破兒。完成了上級任務,再留下種子糧,飼料糧,機動糧,公用糧(幹部吃喝,招待用糧),剩下的再分給社員。想多分,就好好幹活兒,多積肥,地裏打的多,就能分的多。”潘書記這話是說社員分口糧少,挨餓,隻能怪自己,而怪不著幹部,更不能怪上級。平時,縣裏區裏布置這活動那工作,他們樣樣緊跟,並盡量幹得“漂亮”,他們已經摸透了上級的脾氣,幹部們下來,不過是看個外表,他們就專在表麵上下功夫,弄出聲勢,做出樣子,賺個熱鬧,糊弄糊弄上邊來的人的眼皮,所以,潘家窪常年斷不了外邊兒來的參觀的,“學習”的,上邊兒的幹部或外邊兒參觀的來了,合作社管飯,好吃好喝一陣子,上上下下抹抹油嘴,高高興興地走了,潘來興上區裏縣裏要點兒補助,村裏還有點兒賺頭,自己也捎帶著圖點兒好處。總之,他們在上邊兒,無論縣裏區裏關係都很“挺”。仗著有領導給他們撐腰,潘家兄弟頭腦發熱,老爺子的囑咐成了耳旁風,在村裏行事兒很“過”,很張狂,稱王稱霸,無法無天。村裏千把戶人家,誰想求村裏辦事,都得先送禮。誰家婚喪嫁娶,來客來人兒,都要請老爺子和他們兄弟吃飯喝酒,有時光他們兄弟連家裏人就占兩桌,男爺們兒不適合的酒席,比如小孩兒滿月,坐“粥米席”,潘家老太太,來興,來旺家裏的妯娌們齊上陣,莊裏人私下說,這潘家人就是咱村裏的公“老的”,各家各戶都得孝敬他們。潘家兄弟私下在公家圖多大好處,社員們無從得知,會計、保管都是他們的人,帳目做得嚴絲合縫兒,反正社員們看見的是,兄弟幾個除了土改分的地主家宅院,又蓋了三位新宅子,磚瓦房,大院子,高門樓兒,像新地主。從大人到孩子,吃的穿的都跟莊裏社員不一樣。在農業社裏,兄弟五個都成了脫產幹部,連他們的媳婦兒,沾親帶故的,也都安排不下坡的差事,不幹活,幹輕活兒,天天扔球甩蛋兒,工分不少記,糧錢不少分。最讓社員切齒痛恨的是,潘來興當著共產黨的支書,“人物”人不辦“人物”事兒,生就的“下頭兒饞”的毛病,莊裏兩個年輕寡婦,長得水靈些,那邊兒“五七”沒過,就先後成了他的“東宮”,“西宮”。有的黃花大閨女,甚至有夫之婦,被他盯上了,早晚有一天,他變著法子,得讓人家成了他的“菜”,當然,他會給女方兒點兒好處,挨了欺負的怕丟人,也怕潘家人,吃了虧,咬咬牙就過去了。有的還真成了他的“相好”的。他家小五兒天天把分頭梳得鋥亮,穿得人模狗樣兒,製服褂子口袋上別著鋼筆,借著開團員,青年會,組織團員青年開展文體活動的由頭兒,以談戀愛為幌子,占了好幾個閨女的“便宜”,跟人家辦了“那事兒”,又不娶人家了,害得人家要死要活,又不敢跟潘家鬧,沒辦法兒,孬好找個主兒,嫁出去算完,過了門兒,遇見男人憨不幾的,混過去是萬幸,有的讓男人看出了“毛病”,從此挨打受氣,抬不起頭,啞吧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那小五兒跟沒事兒人似的,該怎麽著還怎麽著,狗改不了吃屎,莊裏有老人說,還就有小妮子“賤”,心甘情願上他的當。潘家兄弟在村裏為非作歹,位子卻十分穩固,除了有上級支持,還因為潘家在村裏是大姓,他們對同姓本族的,一樣的事情,會高看一眼。潘姓人覺得不能把村裏大權落到外姓人手裏,一般都維護他們,孬好是自己本家,一窩子不嫌騷。村裏雜姓農民心不齊,怕惹事兒,隻要不在自己頭上拉屎撒尿,小小不然的吃點兒虧,伸伸脖子,就咽下去了。見別人受欺負,沒敢仗義執言的,一般是躲著走,暗自慶幸倒黴的不是自己,或者因此而覺得比倒黴的還強,有一種可憐的“優越感”,更有個別的沒人心眼兒,上趕著巴結潘家兄弟,對受害者落井下石。潘家兄弟幾隻手伸開,把天給遮住了,不用說成份不好的,有政治問題的人家兒大氣兒不敢喘,多數莊稼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但是,按毛主席的話說,“有壓迫,就有反抗”,還真有不怕事兒的站出來跟潘家叫板了。村裏有個社員叫楊常有(有人說潘家和楊家是從宋朝結下的仇,那當然是胡扯八顛的淡話),是個貧農,土改時參加過貧農團,為人急公好義,好打抱不平。土改以後建立村級組織,被潘振綱排擠出來,他看不慣潘家兄弟在村裏橫行霸道,暗中串連幾個社員,搜集潘家兄弟的“問題”,偷偷給上級寫信,告他們的狀。但告狀信送上去,又轉回來,竟落到了潘來興手裏,他在村民大會上講:“個別壞人,躲在陰暗角落兒裏,誣告村支部,告訴你們,陽溝裏翻不了船,潘家窪的天,翻不過來。有本事,咱就鬥一鬥,到末了看倒黴的是誰!”今年夏天,中央布置在農村開展社會主義教育 ,結合進行整風整社。縣裏往潘家窪派了工作組,縣工會主席詹明是組長,陸國群當副組長。行前,縣委農村工作部馬部長交待:你們入村後,要依靠村支部,發動群眾,挖出寫匿名信,帶頭鬧社的敵對分子,挫敗他們的砍旗陰謀。工作組進村後,力圖執行縣委部署,但是,楊常有等幾個社員沒用工作組“挖”,主動找上門,承認告狀信是他們寫的,並向工作組反映了潘家兄弟的種種劣跡,確實觸目驚心。楊常有們說,俺全村社員把潘家爺幾個像老的一樣敬奉著,可他們比原先的地主壞十倍,社員們連舊社會的佃戶、長工都不如,他們家的人男的女的,沒個幹活兒的,還吃香的喝辣的。別說合作社的活兒他們不幹,就連他們家的自留地,從種到收,也都是社員給他們幹。他們站在旁邊兒風涼。也不能說社員賤骨頭,巴結他們,莊稼人有幾個敢直腰,站著尿的?多數膽小怕事,在農業社裏當社員,分宅基地,分自留地,給不給,好的孬的,遠的近的,小孩兒們上學,入團,幹個輕省活兒,缺糧了發統銷糧,困難戶發救濟款,……事兒多了,什麽事兒不是人家說了算?老百姓萬事求人,能不巴結人家?潘家兄弟人多勢大,看你不順眼,一陣拳打腳踢,你就得挨著。誰不害怕?再說生活兒,眼看人家男女老少大吃二喝,花錢像淌水,社員窮得“叮當”響。老大來興,小五兒來福,一個黨支書,一個團支書,兩個支書一對流氓,糟蹋了不少婦女。大閨女,小媳婦兒,見了他們躲著走。你們說,俺村這是什麽世道兒?舊社會,地主憑的是自家的土地,剝削窮人;新社會,老百姓把自己的土地全都入了農業社,自己不當家兒了,全村的土地,牲畜都歸了潘家爺們兒了,他們比地主厲害一百倍。楊常有說:“你們不是搞社會主義教育嗎?你們說說,俺村這個樣兒,這叫‘社會主義’嗎?”工作組串門兒入戶兒了解情況,發現楊常有幾個人說的大體屬實,潘家窪問題真的不少,在全縣首建大村社,農村各項中心工作標杆兒,統購任務年年超額完成,從縣到地區的農業合作化“先進典型”,“模範黨支部”的光環背後,是農民的貧窮,困頓,是他們遭受的不公,不義,欺淩和冤屈。詹明和陸國群兩人年紀差了不少,但兩人都是小知識分子出身,竟把縣委領導的意圖拋到了腦後,經過一個來月的調查了解,掌握了潘家窪村和農業合作社幹部們部分錯誤事實,看上去已是觸目驚心,但潘家兄弟在村裏樹大根深,耳目甚多,很難徹底查清問題,工作組為引起縣委領導的重視,請縣委加派精兵強將,查清潘家窪的問題,於是把他們初步了解的了問題向縣委寫了報告。縣委管書記,農村工作部馬部長看了報告十分氣惱,很後悔派了兩個書生去潘家窪,給捅了漏子。馬部長親臨潘家窪,跟楊常有等幾個“反對派”骨幹談了話,證明了工作組報告內容基本屬實。但管書記認為,潘來興比較明顯的錯誤是男女作風問題,這是事實,但這並不等於潘家窪的大村社典型垮了,更不能說村黨支部爛掉了,這杆旗不能倒。最後縣委農工部和區委按管書記的意見,把潘來興的書記,村長和合作社社長免掉,由潘來旺接任,潘家窪依然是潘家兄弟的天下。很快,縣委就把工作組撤了回來。事後,管書記對馬部長說,派這兩個思想右傾的小知識分子去潘家窪是嚴重失策,造成了不良後果。從現象上看,他們好像是實事求是,替群眾說話,實質上是應和了社會上一股反對農業合作化的錯誤思潮,要引起警惕。詹明和陸國群在這件事上更加“失策”,他們太天真,太認真,他們是搞政治的,但卻不懂政治,他們既罔顧農業合作化是方向,對“典型”隻能添彩,不能抹黑這個“大局”,又沒有領悟到這個典型對管書記的重要性。他們已經給縣委領導製造了麻煩,當縣委領導撤回工作組時,他們還傻乎乎地向縣委懇切陳詞,希望領導聽取他們的建議,徹底解決潘家窪的問題,否則楊常有那夥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結果受到馬部長的嚴厲批評,“怎麽,你們還嫌給縣委捅的漏子不夠大嗎?難道隻有你們是關心人民群眾的,縣委領導是不問百姓死活的不成?豈有此理!”詹明和陸國群碰了一鼻子灰,垂頭喪氣地走了,從那再沒敢提過潘家窪的事。陸國群想起,從去潘家窪,季龍翔就交待她,到縣委的“點”去工作,十分敏感,一定要領會領導意圖,要見機行事。“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豈止是“無功”,甚至還會有“過”,事後季龍翔又埋怨她不聽勸,不信話,最近又告訴她,聽說潘家窪鬧得挺厲害,你千萬不要插手潘家窪的事,那邊兒鬧翻了天,打破了頭,跟你沒絲毫關係,可別給自已惹不素靜。季龍翔的話音猶在耳,他人又不在家,潘家窪的人就找上門兒來了,現在她沒犯考慮,就跟楊常有的女兒一起去縣醫院,這也許又不合適,但看著小多那可憐樣子,她又狠不起心來,沒辦法置之不理。她對自己說,在潘家窪待了快倆月,楊常有是個熟人了,他是階級弟兄,身上有傷住了院,她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到了醫院,隻安慰一下傷者,對潘家窪的事,一個字也不能說。她已經不在那裏駐“點”了,不能再問那裏的事。再說,一個幹部,按縣委的指示做,是紀律,是“黨性”—盡管她還不是黨員,但也應該按共產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陸國群一路這樣想著,和小多一起到了縣醫院外科病房。楊常有躺在病床上,頭上纏著繃帶,樣子很可怕,本來瘦削的臉讓繃帶一纏,變成了窄窄的一條綹,縮縮巴巴,隻兩隻眼睛閃著亮光,見到陸國群,十分激動,兩隻眼紅紅的,要哭出來,先指指自己腦袋,又掀開被子,讓陸國群看身上一片片黑色,青色,紫色的傷痕,讓人不敢睜眼,陸國群讓楊常有趕緊蓋好,去另一間病房看小多媽媽,她是腦震蕩,頭暈,不能動,見了陸國群,眼淚汩汩淌,嘴咕咕嚕嚕說不出成套的話,陸國群忍不往流下淚來,轉身又回了楊常有病房。楊常有說:“陸同誌你看見了吧?俺一家人在潘家窪不能過了,舊社會,俺也沒受過這樣的欺壓呀。”陸國群說:“老楊,我提醒你一句,是什麽事就說什麽事,一定不要動不動跟舊社會比,這樣不好。”楊常有急忙點頭,說:“我是氣得沒辦法兒了,今後不這樣說了。可是陸同誌,俺可怎麽辦呀?”小多說:“我去找詹主席,他上地區開會了,就去找陸姐了。”楊常有說:“陸同誌,你和詹主席得幫俺找找縣委領導,替俺做主啊。”陸國群說:“我跟詹主席已經離開你們村,回原單位了,就不能再問那裏的事了。硬要問,就犯錯誤了。我們真的不能幫這個忙兒了。小多也識字,就上縣委找有關部門去反映吧。我們替你們找,不但沒用,還會適得其反。這裏邊的事,我也不方便說。”陸國群說了這番話,掏出了五塊錢,放到病床前小桌兒上,說:“我知道你們家裏很困難,給你們這點錢,算是稍微幫幫。你們想開點,別太難過,好好養傷。也別急躁,問題總會解決的。我就回去上班了。”楊常有說:“陸同誌說不能幫俺反映問題,俺也不強求。您是公家人,公家人有公家的規矩,俺不能光顧自個兒,給你們找麻煩。陸同誌,俺不能要你的錢,你有兩個孩子,日子也不寬裕。”說著,拿了錢往陸國群襖口袋裏塞,陸國群說:“我和你們碰巧認識了,就是朋友了。你們是好貧農,你們遇到難處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要不留下,就是生我氣了。別推讓了。”楊常有眼裏閃著淚花兒,把錢收下,陸國群不敢久待,急忙離開醫院回了機關,因為自己拒絕了楊常有的要求,心裏有點不忍,但總算堅持了“原則”,對自己很滿意。誰知過後第三天上午,農工部馬部長派人把陸國群喊了去,陸國群向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黃病臉子氣得發了青,嘴都歪了,拿腔作調地說:“陸部長,陸副組長,工作很忙,很賣力呀。”陸國群又驚又怕,小聲說:“部長,按級別,我是小兵,你是領導,按年齡,你是老大哥,我有錯誤,您盡管批評。你這樣問,我不好回話。”馬部長厲聲說:“你不好回話?你應該知道我問的是什麽。你年紀不算大,但你不是機關單位嘻嘻哈哈的小姑娘,你是有頭腦,有思想,有自己的一套的。你很請楚自己做的事。”陸國群說:“部長這樣說,我更不明白了。”馬部長把桌子一拍,說:“陸國群,你裝什麽糊塗?我問你,最近潘家窪是不是又有人找過你?你又給他們下了什麽指示?你是不是安排他們到處告狀了?怎麽,你還嫌給縣委製造的麻煩不夠多?你是下了決心,要和潘家窪一夥反對黨支部的人站在一起,跟縣委對抗到底嗎?你憑什麽繼續插手潘家窪的事?你是團縣委的少兒部長,潘家窪的事跟你有關係嗎?你在潘家窪待了三天兩後晌,就成那裏的救世觀音了?”陸國群早已什麽都明白了,氣惱和驚恐讓她的臉色變成灰黃,她努力定定神,解釋道:“從工作組撤出來,我跟潘家窪任何人都沒聯係過,也沒跟任何人—包括詹主席—議論過潘家窪的事。三天前,我正在辦公室上著班,楊常有的女兒小多突然來找我,說她爺娘兩人都被打傷了,在縣醫院裏住著。我出於同情心,到醫院看了看他們,楊常有讓我和詹主席幫他們向縣委領導反映他們的事情,我拒絕了,我連他們打架,受傷是什麽原因,怎麽回事,也沒問。我跟他們說,我們再問那裏的事,違背組織原則,有問題可以自己向區委,縣委領導反映。”馬部長的氣消了些,嘰諷道:“你做事總會站在理上。那麽我問你,除了剛才說的,你還做了什麽?”陸國群吞吞吐吐地說:“我見楊常有夫妻兩人住院,挺困難的,給了他們五塊錢。”馬部長冷笑道:“真是大善人,真大方。你不但可以拿著共產黨的工資,跟縣委唱對台戲。你還可以從娘家拿錢。你家是有錢人嘛,你們有定息收入嘛。”陸國群頭“嗡”一聲響,氣乎乎地說:“部長,我隻是個一般同誌,我有錯誤,領導可以批評,可以處分,但請你尊重我的人格。我靠工資生活,工作以後從沒要過父母的錢。我家的企業早已交給了國家,我爸也聲明放棄了定息—這本來跟我給楊常有區區五塊錢毫不相幹。再說,楊常有是個貧農,我對他有點同情,給點兒幫助,我認為也沒有什麽不對。”馬部長氣得嘴頭子又歪了,擺擺手,鄙夷地說:“好了,你說夠了吧?知道你是小知識分子,我這大老粗說不過你。我也懶得說。今天先說到這裏,你回去考慮吧!”陸國群心裏惶恐,退讓說:“對不起,馬部長,我剛才不夠冷靜。對潘家窪的事,我可能想簡單了,我回去好好反省。”馬部長似也不想戀戰,冷冷一笑,說:“‘簡單’?你?‘簡單’?也許是吧。好,你可以走了。”陸國群隻好走了。她從馬部長辦公室走出來,覺得自己頭暈,臉熱,身上有點發抖,像是發燒打寒戰。匪夷所思,真的匪夷所思,她沒想到,簡簡單單—“簡單?”—一件事,竟會惹出這種事來。她意識到,這次闖大禍了。季龍翔肯定會埋怨她,而她無論向組織還是跟季龍翔都是解釋不清楚的,她究竟做錯了什麽?難道這就是“政治鬥爭”?這也太費解,太可怕了……

陸國群急急忙忙回到辦公室,坐下來,喘息未定,就把她去潘家窪工作時的筆記,整理的文字材料,報告草稿,縣委對潘家窪問題的處理意見,邊看邊回想從介入此事到那天去縣醫院看望楊常有夫婦,在這事的全過程中,她做錯了什麽?她不明白,潘家兄弟怎麽有那麽大的能量,他們打傷了人,逍遙法外,還派人監規受害人的行蹤,並且隨時向縣領導報告,而縣領導的屁股還坐在他們一邊。她更不明白,一個潘家窪,對縣委領導真有那麽重要?為了保這個“典型”,可以不顧事實,可以歪曲真相,可以置村裏那麽多好百姓的疾苦,血淚於不顧。現在,當馬部長氣急敗壞地向她發這通火之後,她才有點明白了,季龍翔說的是對的—他總是“對的”,而她卻永遠是錯的,她錯就錯在隻講“是非”,不講“政治”,錯在天真,幼稚,拿著棒槌當針(真),把諸如“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關心群眾疾苦”一類說詞當成信條去奉行,而實際上當那一套和黨的領導的利益衝突時,會變得一錢不值。她錯就錯在對領導不察言觀色,唯命是從,不肯見風轉舵,錯就錯在沒有投領導所好,而固守常識和良知。……這與她解放前聽地下黨人講的,參加工作後領導上說的,在黨課上學的黨的“宗旨”,“黨性”等等不是南轅北轍嗎?……她想的頭腦子都疼了。她想不通,她無所適從,她隻明白了一點,她很可能要為潘家窪的事“背黑鍋”,付出代價了。……

陸國群被馬部長訓斥後,像幹了“瞎事兒”的孩子一樣,心裏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在組織麵前,個人太渺小了,猶如匍匐在巨石跟前的一株小草。她滿腹心事,但不能跟任何人說。白天,照常上班,忙那些突然變得沒有意義,甚至很可笑的“工作”,夜晚,除了弄孩子的那一會兒,其他時候,她老在想潘家窪,馬部長,楊常有那些事,怎麽也擺脫不開,覺也睡不安,天天掐著指頭,算季龍翔走了幾天了,她盼著他快些回來,那怕挨他訓也是好的。但是,季龍翔才走了幾天,還有二十多天才能回來,這差不多是遙遙無期了。她多麽希望季龍翔能提前回來,但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告誡自己,一定要接受潘家窪這件事的教訓,凡事多長個心眼兒。但她又想,以她的人生態度和個性,再有類似的事情,說不定她還會按照自己認為正確的做法去做,記不清在什麽書上看過,人的性格就是命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讓她完全適應現實,難啊。……解放前,她接觸到的忘我,熱情,忠誠,正直的地下黨員,下決心做他們那樣的人,考幹,參加培訓,她覺得自己時時沐浴著真理的陽光,她心目中的革命隊伍是團結,純潔的集體,同誌之間友愛,真誠,評判是非的標準是—也隻能是—真理,是人民的利益。但是,她很快發現,現實—即使不是恰恰相反—也遠非她所想像的那樣美好,那樣光明。她本來是很開朗的,對領導,像對自己的老的,對同誌,像對自己的兄弟姐妹,想什麽說什麽,事無不可對人言。但一次次碰釘子,她也變得“成熟”,老練多了,說話做事謹慎了許多。但是,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又“觸雷”了。……
     又過了兩三天,陸國群在辦公室,張副書記對她說,機關黨委書記讓她去一下,陸國群問:“什麽事?”張副書記語帶玄機地說:“去吧,去了就知道了。”陸國群心裏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到了書記辦公室,書記端坐在辦公桌後邊,長臉陰沉著,示意陸國群坐在桌前椅子上,屋裏個年輕幹事給陸國群倒了一杯水,又回自己辦公桌看文件,書記說:“小井,你出去一下。”井幹事趕緊走了出去。書記用冷峻的犀利的似可刀刻入木的眼光看陸國群幾眼,用低沉的、訊問的口吻說:“陸國群,最近一段時間,特別是中央、省裏開展反右派鬥爭以來,你們家有什麽情況嗎?”陸國群聽得毛骨悚然,有芒刺在背的感覺,她趕忙說:“我的幾個親屬在運動中犯了錯誤。”書記插話道:“‘犯了錯誤’?恐怕太輕描淡寫了吧?”陸國群說:“我不是有意輕描淡寫,是還沒把話說完。我叔和嬸子都被定為右派分子,我叔是極右。我哥哥因為對肅反中受審查有意見,堅持申訴,按翻案定為極右,他和本科室幾個同情他的年輕大夫被定為反革命小集團,我哥被判了勞動教養兩年。”書記嚴肅地問:“作為一個要求入黨的人,你為什麽不向組織報告這些問題?”陸國群說:“我從濟南回來第二天,就向時書記匯報了。我問他,是不是要向機關黨委會領導報告,時書記說,給他說了就可以了,他向機關黨委會通報就行了。”書記似乎有些始料不及,稍稍有些失望,一時好像沒話可說了,但很快又問:“陸國群,你這次回濟南幹什麽了?”陸國群說:“家裏給我打來電報,說我母親病了,我接電報後,向領導請了假回去的。”書記小眼睛眯成一條線,像是聚焦般地看著陸國群,用從牙縫兒裏擠出來的聲音說:“據我所知,判處勞動教養的人是處分決定下達後立即被押送的,你是不是趕回去給你哥送行了?”陸國群很緊張,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書記聲音低沉但很嚴厲地說:“坐下,你急什麽?說到疼處了?”陸國群很尷尬,隻好坐下,說:“我事先確實不知道我哥要去勞教,是從車站回家的路上,我表弟告訴我的。”書記拉了慢腔說:“總之你是回家給打成極右分子的哥哥送行了,並且,你還不辭辛苦,跑到幾十裏外,去看望了你正在農村勞動改造的叔和嬸子,感情還特別深,相見的場麵十分感人。是不是?你自以為遠離了組織的視線,但是,右派分子也不是鐵板一塊,你剛離開,就有人來信向我們反映了情況。這是你沒料到的吧?”陸國群頭上冒出汗來,她想,一定是叔和嬸子說的叔那個“朋友”張西江給這邊寫了信,這人行動真夠快的,她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書記緊接著問:“你怎麽解釋你做的這些事?這算不算和他們劃清界線了?”陸國群說:“黨對這些人的政策還是教育,挽救,改造。作為他們的親屬,主要是在思想上和他們劃清界線,幫助他們認識錯誤,跟錯誤決裂。我覺得我是這樣做的。有做的不恰當的,請領導批評。”書記冷冷一笑,說:“不愧是知識分子,還真能咬文嚼字,也會強詞奪理。好一個‘從思想上劃清界線’,至於行動上應該怎樣做,你自有自己的見解。我不能說你完全沒有道理。也許你回濟南,是去跟你叔、嬸,你哥哥開展鬥爭,應該表揚呢。既然是這樣,我們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你請回吧。”陸國群急得快哭了,說:“書記,你聽我給你解釋。”書記站了起來,不耐煩地說:“我沒興趣聽你的解釋—你怎樣解釋我也不會相信。對於這個問題,你怎樣認識,抱什麽態度,是你自己的事,至於我們怎樣看,是組織上的事。今天就到這裏。”陸國群眼裏噙著淚走出機關黨委會,西北風刮得很凶,天空成了土黃色,她往自己辦公室走,身子被大風刮得趔趔趄趄,她下意識地扯緊衣襟,天更冷了,她打了個寒戰,突然想起,季龍翔走時沒帶棉衣,要挨凍了。……

晚上,西北風時而像哨子“吱吱”地,時而像汽車駛過“嗚嗚”地響著,陸國群覺得房子快給刮倒了。很晚了,孩子和小萍都睡熟了,她怎麽也睡不著,一次次起來給睡在小萍床上的大壯蓋被子。睡著以後,陸國群做了一個夢。不知道為什麽她走到了一個爛泥灘上,怎麽掙紮也抬不起腿,挪不動腳,離那不遠就是平整幹爽的大路,陽光明亮,而爛泥灘上空卻布滿了陰雲,那陰雲幾乎壓到了她的頭頂。她心裏好納悶,平生沒見過這樣奇怪的天象。馬部長,書記和一大幫機關上的人在陽光下的大路上走著,冷冷地看著她,但似乎都在幸災樂禍,沒有人打算來救她,突然,她驚訝地看見季龍翔也在那些人之中,陸國群盼望他過來救她,她想喊她,卻喊不出聲音,季龍翔像變了一個人,傻了似的,呆呆的,步履蹣跚地朝她走來,馬部長和書記十分嚴肅地示意他,不得離開大路。陸國群絕望地哭了,但哭不出聲,她覺得自己就要沉下去了,就死命掙紮,頭碰到床頭板兒上,醒了,天才蒙蒙亮,風倒是小了。陸國群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這個夢太可怕了,難道是不好的兆頭?夢裏馬部長和書記冷酷的樣子,季龍翔的可憐樣子,曆曆如在眼前。馬部長和書記近幾天對她的批評看上去是孤立的,互不相幹的兩件事,但同時發生在她身上,又似乎有著某種內在的聯係。她陸國群在縣委領導眼裏,是不可靠的,有問題的。她好害怕,好無助,好孤單,雖然屋裏還睡著小萍和兩個孩子,但他們的存在,減輕不了她的恐懼,無助和孤獨感。冷汗下去,她覺得好冷,用力裹裹被子,仍然凍得要命,她在心裏喊,季龍翔,你怎麽還不回來?我快撐不住了 ……

一九五七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陰曆十一月初,一場場北風刮過,一波波寒流襲來,天出奇的冷。季龍翔外出培訓,還有不少天才能回來。這期間,地委召開了各縣縣委主要負責人會議,部署了縣級整風反右工作,時書記和詹主席到地區開會則是各係統分別部署,支持和配合黨委開展反右。中央和省兩級是首先動員大嗚大放,給黨提意見,然後組織反擊,開展反右鬥爭,到縣這一級搞整鳳,則完全是走過場,水過地皮濕,做做樣子而已,運動真正的目標是反右。運動開始,黨組織即組織骨幹隊伍,內定鬥爭對象,有組織,有目標地撒網圍捕。陸國群因為馬部長和書記先後對她的批評而惴惴不安,對整風反右的大形勢毫無覺察。她想,運動無論怎樣搞,隻要她按爸爸和季龍翔的囑咐做,就不會搞到自己頭上。她參加了縣委召開的整風動員大會,會後,時書記又在團縣委機關作了動員,希望大家響應黨的號召,積極投身整風運動。開完會,陸國群向時書記匯報了最近經曆的兩件事,請他幫助。時書記聽了,麵露難色,說:“現在,搞運動了,領導們都很忙,這些事,先放放再說吧。”停了一會兒,又意味深長地說:“開始整風了,如果有意見,可以提,不過,無論是發言還是寫大字報,一定要考慮周到些,力求全麵,客觀,別帶情緒,一定要注意。”陸國群說:“我會注意的。”時書記還想說什麽,但想了想,沒有說,又換個話題說:“季站長出去培訓,還沒回來?”陸國群點點頭,時書記又說:“把家裏的事安排好,讓小萍多忙活些,運動開始後,就緊張起來了。”陸國群覺得時書記的神色有點異樣,說話不像以前那樣直白,好像在說出來的話後邊還有另一層意思,他一向不是這樣的。這讓陸國群很納悶,更加惶恐不安了。

整風運動開始後,不論領導怎樣動員,效果都不大。也許是人們沒多少意見好提,也許是接受了大城市整風反右的教訓,怕“槍打出頭鳥”,沒有多少人站出來“大鳴大放”,開會冷冷清清,上台發言的人有氣無力,會常常冷場。大字報貼得很少。發言和大字報也沒什麽“要害”內容,多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陸國群滿肚子委屈,但她沒發一次言,也沒敢寫大字報。她不敢闖禍。她有年邁的父母,有深愛的丈夫,有幼小的兒子,她犯不起,犯不得錯誤。運動前夕,兩個領導的談話已經讓她驚恐了多少天了,她常常想,她多麽希望有“上帝”,希望上帝保佑自己,千萬不能犯錯誤。但是,怕什麽來什麽,偉大領袖毛主席說,“怕就有鬼”,運動開始後第七天,風向變了,機關院兒裏開始出現揭發批判右派言行的大字報,前些日子,大城市搞整風反右,報紙上每天連篇累牘地報道,登載那些鳴放言論,機關上人們對這些常有議論,不少人公開或私下表示讚成,拍手叫好,有的還在那些文章旁邊寫上“好”,“正確”,“完全正確”,“一針見血”,“字字中的”等“批語”,有的人平時講過對縣委或部門領導不滿的話,或者對某項工作有不同意見,發過牢騷等等,都陸續被揭發出來。頭兩天沒有陸國群什麽事兒,陸國群心裏暗自慶幸,虧得自己天天忙於本職工作或領導布置的臨時工作,又不喜歡辦公室聊天和亂發議論,沒什麽錯話被人抓住。但又過了兩天,陸國群上了班,放下自行車,見人們看她的眼光有些異樣,站住一看,團縣委辦公室山牆上,剛剛貼出一篇大字報,七、八張大紙,寫得密密麻麻,題目赫然醒目:“拆穿陸國群的假麵具,揪出右派分子陸國群!”署名是團縣委革命同誌。大字報開宗明義,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稱陸國群貌似“革命青年”,工作努力,靠攏組織,追求進步,而實際上,她的行動卻表明,那一切都是假的,是裝出來的。她一貫和黨組織,縣委領導唱對台戲,處處為敵。下邊列舉了大量事實,說陸國群參加工作不久,在“三反運動”中,撲風捉影,別有用心,誣陷縣委領導的兒子,造成了惡劣影響;在潘家窪參加整風整社,和社會上反黨,鬧社的勢力相勾結,妄圖砍倒縣委樹立的農業合作化運動紅旗;陸國群下鄉和到縣內中小學出差,遇見生活有困難的人,像大“善人”,觀世音下凡,給人施舍,這是以小恩小惠邀買人心,用她的假“慈悲”反襯黨和政府不關心群眾疾苦,給黨和政府臉上抹黑,她的行為包藏著不可告人的禍心;陸國群作為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小知識分子,從骨子裏看不起工農幹部,竟不自量力地糾正領導的錯別字和破句;在這場整風反右運動中,她與右派分子親屬沆瀣一氣,徹底暴露了她與黨和人民為敵的反動麵目;陸國群處心積慮,喬裝打扮,故作積極,妄圖混入黨內,以實現其政治野心,但黨組織明察秋毫,堅持對她長期考驗,使她的圖謀未能得逞,這便讓她對黨組織懷有刻骨仇恨,幹出一係列反黨勾當,這是她資產階級反動本性的大暴露,絕對不是隅然的,革命幹部和群眾一定不要被她的假麵目所蒙蔽,要堅決同她開展鬥爭。就在這篇大字報旁邊,還有一篇,題目是“時玉山是右派分子陸國群的保護傘”,說陸國群平日自以為是,我行我素,是因為時玉山為她撐腰打氣,百般縱容,就在此次運動前夕,時對她麵授機宜,指示她對抗運動,蒙混過關。運動開始以來,陸國群一反常態,表現沉默,就是時玉山予以點撥的結果。陸國群一下懵了,在兩篇大字報跟前,僵立了很久。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挺住,不能趴下。要找領導解釋,要誣。她邁著僵硬的兩腿走進辦公室,時書記不在,張進才和崔秀娟兩人冷冷地,像看一個傳染病患者那樣看著她,陸國群一時不知道怎麽跟他們打招呼,他們也不跟她說話,陸國群想,不說話就不說吧,看來“團縣委革命同誌”就是這二位了,他們一定是奉命為之,已把她視為敵人,想和他們維持“同誌”—那怕是表麵的—關係,是不可能了,也就不要上趕著怎麽樣了,更何況陸國群跟這兩位同事一直是麵和心不和。張副書記是從下邊的區團委書記提拔上來的,有“官迷”之譽,當過小學老師,嘴頭子功夫十分了得,套話連篇如行雲流水,聽來讓人肉麻,工作擅花拳繡腿,很受縣委領導賞識,跟時書記則好像一山不容二虎,時看不慣他,他也不服氣時。那崔部長長了一張像模板壓出來的扁扁的頭,平平的臉,臉上的器官,近處尚可分辮,稍遠些就成了混沌一片,外人背後稱她“老扁”,她的一大愛好是對具直機關的男女青年評頭論足,她本人在男同誌特別是領導跟前喜歡搔首弄姿。時書記慣常對她不苟言笑,公事公辦,不給她賣弄風情的機會,這讓她很不高興,私底下,她對陸國群說:“時書記就喜歡你,見了你就笑逐顏開,對我冷若冰霜。”陸國群說:“時書記對同誌一視同仁,你別想那麽多。”張、崔兩位在工作中和時書記有個重要分歧,是在吸收新團員問題上,時書記認為共青團不同於共產黨,是群眾性組織,政審標準不能太死板。這裏是老區,解放那麽多年了,要求入團的青年人都是在紅旗下長大的,基本麵是好的,不必要求過嚴,過苛。特別是青年學生,入團問題,事關他們的前途,應盡可能寬容些。張副書記和崔部長認為時書記這種觀點背離了黨的階級路線,是“右傾”,為此,他們之間爭論過好幾次。陸國群想,她和張、崔兩位盡管有些不同認識,但從來沒有公開衝突過,甚至連爭論也沒有,現在他們卻來了這麽一手,而且還把時書記也牽扯上,看來不會是他們一時的意氣,一定是受人指使。這事兒麻煩大了。陸國群壓住心跳,坐到辦公桌後邊,拿出本子,用有點發抖的手記下大字報的主要內容。她有一種衝動,想逐條答複那些指責。但她心裏很亂,不知道這樣做好不好,也不知道允許不允許被批評者本人答複,特別是如果大字報是有來頭的,那就更不能擅自行動了,還是應該找領導請示後再說。張、崔一前一後出了辦公室,半個多小時後,又一先一後回來了。兩人很興奮的樣子,一唱一和地說:“又有好幾篇大字報針對咱團縣委,咱們這下成了重點單位了。”“可惜是揭發批判,要是表揚就好了。”陸國群坐不住了,她站起來往外走,張和崔兩位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陸國群到了辦公室外邊,看到東邊一排辦公室牆上,新貼出了五、六篇大字報,題目一篇比一篇更嚇人:“剝下陸國群的畫皮”,“請看資產階級小姐陸國群的醜惡麵目”,“陸國群是化裝成美女的毒蛇”,“挫敗陸國群的砍旗陰謀,保衛農業合作化運動”,“陸國群攻擊,汙蔑縣委領導罪責難逃”,“是‘出水芙蓉’還是浸透毒汁的罌栗—評陸國群真麵目”,還有針對時玉山和詹明的大字報:“時玉山要把團縣委帶往哪裏?”“時玉山陸國群改變團的性質的陰謀不能得逞!”,“詹明和陸國群是砍旗的跳梁小醜”。此時的縣委大院兒裏,針對陸國群,時玉山,詹明和其他十幾個人的大字報如排山倒海。平時縣委的秘書、幹事們寫材料,像婦女生孩子一樣難,這會兒卻是人才倍出,文思如潮,大筆如椽,才氣橫溢,表現出驚人的能量,置身在大字報的汪洋大海裏,不但已經被點名的幾個人感到自己陷入了 滅頂之災,已經成了網中魚,籠中獸;除了鬥爭骨幹之外的處於中間狀態的不少人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有沒有辮子可抓,生怕說不定哪一天一篇大字報點了自己的名,也像陸國群這些人一樣被這氣勢洶洶的浪潮裹挾進去,因而惶恐無狀,但還得故作鎮定,有的趕緊挖空心思,搜腸刮肚,拿出語不驚人誓不休的架勢,對著已經上了“榜”的這些準“右派”,猛批一陣,有點像朝落入井中之人再扔上大塊兒的石頭,借以表示自己也在投入戰鬥,同時告訴大家,自已不是那一類的人,殊不知這是徒勞,是枉費心機,有的人剛把自己投入“戰鬥”的大字報貼出去,那邊成本大套,言之鑿鑿,揭發,批判他的錯、罪,拆穿其“以攻為守”陰謀的大字報就赫然麵世了,讓這等人狼狽不堪,成為笑料。因為鬥爭對象多數是預先劃定的,就連“出場”的順序也是有計劃,按批次的,當然運動中也有人因為發言或大字報中有犯忌之處,被“火線”擒拿,那屬於自投羅網,算是“願者上鉤”,就是意外的“收獲”了。

陸國群站在大字報陣裏,西北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渾身發冷,像掉進了冰窖裏。旁邊看大字報的人都躲開她,似乎她真的是“畫皮”,是“毒蛇”,是不祥之物兒。她感到自己像一隻可憐的小魚兒落在網裏,左衝右突,跑不出去,又像她在鄉下見過的麥收季節農民們層層圍堵起來的野兔,閃著驚恐可憐的眼睛,難以逃脫,那一篇篇大字報,一幅幅大字標語,就像農民們揮舞著的木鍁和排插,雨點般朝她砸下來。太可怕了。她早就上了反右對象名冊,但卻還蒙在鼓裏,一心渴求親人般的黨組織的關懷,批評和教育。當她落難的時候,自己的丈夫卻千呼萬喚不回來,這不是巧合。恰在這時,把他派出去待那麽多天,是有予謀的,是為了當向她出擊的時候,減少幹擾,讓她孤立無援,束手就擒。……為了打垮區區一個小女子,何至於如此精心謀劃,巧設機關?共產黨長於對敵鬥爭。鬥爭的謀略,排兵布陣,幾乎可稱為藝術,陸國群終於親臨其境,親身領受了。她像黑夜裏盼天明一樣盼望解放,像少女初戀一樣向往革命,像兒女渴望慈母的懷抱一樣奔向革命隊伍,到頭來,卻是飛蛾撲火。這是多麽荒誕不經,是命運給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解放前夕,因為她跟地下黨人接近,積極參加學生運動,班裏有的同學對她側目而視,後來她考了幹,有同學譏刺她,“好歹跳了龍門了”,她認為那些人消極,落伍,對她豔羨,嫉,甚至仇恨,表現出一種沒落階級和落後勢力的怨嗟和惱恨,隨他們去吧,未來是屬於革命者的。如今,她沒跳上“龍門”,倒落進了地獄之門,而那些諷刺她的同學除了少數成了“反革命”,右派的,多數卻在安安穩穩地教書度日,他們得知她今日的下場,會不會笑她癡愚?原來她想叔、嬸兒不注意思想改造,跟不上新潮流,對黨的路線,方針,政策作了錯誤批評,犯了錯誤,是咎由自取;哥哥無辜蒙冤是他們單位領導掌握黨的政策有偏差,日後一定會得到糾正,現在,同樣的災禍落到她自己頭上,才知道,天威難測,動輒得咎,是防不勝防的。正如漁人一定要撒網,獵人一定要放槍,當政者會主動地向真的或假想的敵人進攻,如有不合心意的,不太馴順的,稍有獨立見解的,往往就會成為鬥爭對象。按照階級分析方法,運動的慣例,鬥爭對象要占到一定比例,而“指標”是一定要完成的。這些湊數兒的鬥爭對象就糊裏糊塗,莫名其妙地成了“階級敵人”。

……

中午下班,陸國群回到家,小萍說:“陸姐,你臉色不大好,不舒服嗎?”陸國群苦笑笑,說:“沒有什麽,可能是凍的吧。”說完急忙抱起正伸著小手兒,“啊啊”地找她的二強,給他喂奶,大壯也喂到她身邊,陸國群抬起一隻手,撫摸著大壯的小腦袋瓜。她悚然悟到,如果她受了處理,成了“壞人”,孩子會受到影響,她的心似乎“格支”疼了一下。她奇怪自己在機關,在來家的路上,在進家門兒以前,她腦子裏老是充塞著大字報上寫的那堆“問題”和自己暗暗辯解的說詞,一直沒顧上想孩子,現在,突然想到了,這才是最現實,最可怕的事情。她覺得這兩個孩子太可憐了,她有一種衝動,想抱著孩子放聲大哭,但她不能那樣,孩子太小了,她不能嚇他們,再說,那樣還會被看作對運動的“態度”有問題,而共產黨搞運動整人,強調“態度”總是甚於錯(罪)本身,因為共產黨是真理的化身,它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合乎曆史發展規律,且有利於人民大眾,是另一種形式的“替天行道”,所以它十分看重對運動的態度,即人們對運動響應,讚成和擁護的程度,即使是挨整的人,也要表現出心悅誠服,方能得到寬大處理,這就是老百姓常說的,被整肅者挨了扁擔,不能說扁擔上有楂子,要說挨得很舒服,又很像封建王朝,皇帝對臣民,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臣民受到皇帝責罰—包括處死,都要跪拜,“謝主隆恩”。陸國群深知在現時的環境中,一個犯了錯誤的人是不能肆意地,無節製地喧泄內心感情的,必須隱忍。她給孩子喂完奶,做出無事的樣子,幫小萍收拾桌子,端飯端菜,盛湯,看著大壯吃飯,自己也硬強著吞咽飯菜。她告誡自己,運動剛剛開始,無論如何不能病倒,更不能垮掉,別再想什麽是非曲直,想也沒用,總不至於組織上和革命幹部群眾大家都錯了,你陸國群對了,再冤枉,再委屈,對各種指控,你都得照單兒收下,而且還要低頭認罪,現在應該開始考慮麵對現實了。一棵小草麵對從天而降的巨石,不能抗拒,隻能匍匐,才不會粉身碎骨。她開始說服自己,陸國群,人家揭發你的問題,是確有其事的。至於對這些事情的看法兒,你心目中的是非和大字報作者及縣委領導所認定的是非大相徑庭,截然相反,那是必然的。共產黨搞運動,當然會以黨的是非為是非,斷不會以你之是非為是非。這個帳兒,你無論如何都必須認。她盼著季龍翔快點回來,幫她出出主意,怎麽過這個難關。她知道,季龍翔在家,也一樣無計可施。她甚至有點慶幸,他被支出去,也是件好事,免得風暴驟起,他跟著受衝擊。她已經意識到,她肯定會被打成右派,會被戴上“帽子”,成為“階級敵人”,那季龍翔也就慘了,他會受影響,而他對“前途”又看得很重,他出身高幹家庭,父母對他有很高的期望,他來到世間,似乎就背負著這種使命。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太過沉重,他受得了嗎?……她後悔自己當初不該在明知“門不當,戶不對”的情況下,當了感情的俘虜,輕率地跟他戀愛,結婚。她作為一個出身不好的女子,本來就不配嫁給共產黨高幹的兒子,她固然沒有攀高結貴的心,沒想過沾他們家什麽光,她隻是太愛他了,而且還書生氣十足地認為婚姻必須以愛情為基礎。哪想到會出這樣的事,她要讓他跟著倒黴,受連累了。……她不敢往下想了。

在戰場上打過仗的人都知道,部隊要攻擊敵人,先要開炮,摧毀它的工事,挫傷敵方的士氣,然後再發起衝鋒,一舉攻克敵人陣地,並殲滅之。共產黨是靠槍杆子打出政權的革命黨,解放後搞政治運動,自然會熟練運用此種戰法。有一種說法,叫“造聲勢”,就是通過多種方式,製造戰鬥氣氛,形成對敵人的高壓態勢,整風反右鬥爭中,大字報,大標語猶如萬炮齊發,幾天過去,進攻方士氣高脹,磨拳擦掌,而敵方個個膽戰心驚,潰不成軍—他們本來也稱不上是什麽“軍”,除了極個別頑固分子還想負隅頑抗,為自己申辯外,多數已經心驚膽戰,丟盔卸甲。這時開始召開批判鬥爭會,就相當於“短兵相接”,隻是,交戰中的敵方除個別死硬分子作徒勞的反抗外,多數人很快就高揚白旗,舉手投降,俯首領罪了。而按照慣常的做法,進攻一方仍要對頑抗者窮追猛打,即便對低頭認罪者也仍然會不依不饒,一定要把他批倒鬥臭,讓他—至少在表麵上—口服心服,往往是不但要在政治上打垮,人格上也要整倒,讓他不但不可能再度為患,而且連人也做不得。崮山縣委機關批鬥大會開得緊張熱烈,火藥味兒很濃。批鬥對象的任何一句解釋和辯解或者說明,都會被高昂的口號,嚴厲的喝斥壓下去。但在批判陸國群的會上,卻突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坐在台下的團縣委書記時玉山—雖然有大字報點了他的名,但也許因為他“老革命”的資曆,卻沒被列為批鬥對象,據說領導已經跟他談話,促他悔悟—突然舉手要求發言,會議主持人請示坐在聽眾席第一排的縣委管書記,管書記說:“讓他發言,批判陸國群,他是最有發言權的。看看他的態度。”時玉山不肯上台,堅持站在原處,清了清嗓子,顯然想舒緩一下緊張情緒,開始用他那帶金屬聲的男中音,沉穩而清楚地說:“按說,在已經有大字報點名批判我的情況下,我拿不準自己是不是還有發言的資格,現在領導允許我發言,我很感謝。我發言是想說一點跟剛才發言的同誌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意見,很可能是放毒,同誌們可以批判,毛主席說,真理越辯越明嘛。盡管有大字報批評我‘包庇’陸國群,但我還是想利用這個機會說出我的意見。因為這不但關係到陸國群同誌的政治生命,而且關係到黨組織公正地,實事求是地對待一個真誠地投奔革命的年輕女同誌的問題。我作為她的直接領導,一天不撤職,就應該對自己的戰友、同事負責,這同時也是對黨負責,對曆史負責。我知道,說這些話,是不合時宜的,甚至可能給我帶來可怕的後果,但是,從我的人格,黨性和良知出發,我隻能這樣做。否則,我就是背棄了自己的信仰,我的入黨誓言以及我做人的原則。”會議主持人幾次打斷他的發言,喊口號的人也領著大家高呼:“打倒時玉山,打退時玉山的猖狂進攻!”但口號聲一停,時玉山就不管不顧地繼續講,當口號聲又一次響起時,管書記站了起來,用發抖的聲音說:“大家不要喊口號了,我們讓他講完。大家要耐著性子聽完,無非是放毒嘛,沒什麽了不起。放出毒草,我們鏟除嘛。我們本來是想挽救時玉山的,但是他自己偏要跳出來,要做與黨對抗的‘英雄’,好,我們就成全他。有一兩個時玉山這樣的黨內右派分子,自我暴露,隻能使我們黨更純潔,是大好事嘛。時玉山,你繼續說,把想說的話全講出來,我倒要看看,天能不能塌下來。”時玉山要求發言,陸國群從心裏希望他跟大家一樣批判她,用實際行動取得黨組織的認可,爭取過關,但他卻說了這樣一番話,惹出了大亂子,一方麵,她有一種烏黑的天幕上透出了一線光亮的感覺,但同時,她覺得恐懼,身子在暗暗發抖。時玉山在闖大禍,在以卵擊石,簡直是迂腐至極,愚蠢透頂,是在作無謂的犧牲。他這樣做,非但救不了她,相反會讓縣委領導惱羞成怒,給她更嚴厲的處罰,還會把他也搭上,這真是何苦來啊。管書記說了話,口號不再喊了,時玉山接著說:“首先,我在對待陸國群同誌的態度方麵,沒有任何錯誤,作為一個入黨十幾年的幹部,我既關心她,也時常教育她注意改造思想,和工農幹部,人民群眾打成一片,而她在這方麵,也比較自覺。團縣委學習文件,一般讓她念,她是說過某個字讀什麽音,讀成什麽音不對。她並無看不起曾經讀錯字的領導的意思,把這種事說成她的錯誤,這不是挑撥領導同誌和下級同誌的關係,無限上綱嗎?據我所看到的,這個同誌對本職工作有很強的自覺性,主動性和創造性,抽調做其他工作,也十分投入,在鄉下努力接近貧下中農,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參加勞動,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髒。今年夏天,我去潘家窪,她正和農業社社員一起鋤地,有個小姑娘告訴我,陸同誌常和俺一塊幹活兒,她的腿都曬腫了。她看見農村社員或中小學學生中特別貧苦的,常常力所能及地給點幫助,表現得比較大方,但她本人生活節儉,不肯把錢花在穿著打扮上,她樂於助人,應是出於革命幹部的良知,是一種階級感情,是黨教育的結果,最不濟也是老百姓說的‘心眼兒好’,把這種事說成是‘包藏禍心’,是‘邀買人心’,甚至是反黨行為,是和黨爭奪群眾,請問持這種看法兒的人,她爭奪了群眾去幹什麽?她要拉隊伍造反嗎?她在十分隨機的情況下,幫了某個人,也許不知道他姓什麽叫什麽,過後雙方都忘了,這樣‘邀買人心’,有用嗎?請問,說這種話的同誌,你們自己真的相信這種說法兒嗎?這豈不是天外奇談?!至於現在揭批的她在‘三反’運動和整鳳整社中的問題,我不了解具體情況,不好作是非曲直的判斷,但我認為應該按事情的本來麵目實事求是地對待,而不能不顧事實,橫加罪名。如果說在這些問題上,陸國群確實做錯了事,那也是認識問題,而不是有意‘反黨’,對此不應不予區分。關於她的親屬在反右中犯了嚴重錯誤,她已向我如實回報,並表示要從思想上劃清界線。總之,這樣一個在解放前夕白色恐怖下就奮不顧身參加革命活動,解放後自願離開大城市,來到條件艱苦的革命老區工作,幾年來表現突出,真誠地靠攏組織的年輕女同誌,我們當領導的應該關心,愛護和幫助,對她的缺點和無心犯的錯誤,盡可能寬容,促其改正,現在,卻不但要把她打成敵對分子,而且說她是‘毒蛇’,‘畫皮’,‘罌粟’,加以人格上的汙辱,精神上的摧殘,為什麽要這樣?把一個積極向上熱情地為人民服務的同誌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她的一生被葬送了,對革命事業又有什麽益處?魯迅先生說,‘悲劇是把人世間美好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我們現在這樣對待陸國群,是不是在製造這樣的悲劇?對陸國群的問題,我就說這些。至於有人說我包庇,縱容她,反右運動前對她麵授機宜,讓她蒙混過關,那完全是無中生有。最後,我表示,我願承擔今天的發言帶來的後果!”

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會上,居然有人發表這樣的講話,真像茫茫黑夜中亮起的一束閃電,又像雲開雨散天空現出一道彩虹,更像喧囂的瓦釜雷嗚中突然響起黃鍾大呂,會場上不少人暗中讚他是敢講真話的人,按當地老百姓說,是“站著尿的”,這才是疾風中的勁草,烈火中的真金,當然,人們也都認為他簡直是不要命了,為他捏一把汗。陸國群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聽到大人說了公道話,想哭,但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她心裏害怕,她甚至擔心,他這樣明目張膽地對抗運動,會不會被當場抓起來,她願意聽他講這些替她嗚冤的話,但又盼他快別說了。會場上沒人走動,沒有人交頭接耳,連咳嗽聲也沒有,人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專心聽時玉山講,唯恐漏掉一句話,一個字兒。時玉山講完了,人們像是被時玉山不同尋常的講話震懵了,又像被他膽大包天的行動嚇癱了,或是被他的凜然正氣降服了,一時沒人講話,會場上鴉雀無聲,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見,似乎大家都傻了,連鬥爭骨幹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慌亂中沒能從剛才的氣氛中擺脫出來,沒有貿然起哄。會議主持人猛然看見管書記氣得變了形的臉,才猛然醒來,故意抬高了聲音,對著麥克風吼道:“剛才時玉山的發言,是公然對抗整風反右遠動,是明目張膽的放毒,是階級敵人向我們瘋狂反撲,正像他自己最後說的,一切後果由他本人負責!這筆帳我們一定要跟他清算。我們要排除幹擾,繼續對陸國群揭發批判,下麵接著發言。”幾聲口號響過,又有兩個人發言,但會場氣氛好像被時玉山攪黃了,發言的人有氣無力,聽眾也無精打采,會場裏亂哄哄的,會議主持人幾次強調秩序,收效也不大。陸國群已經想好了,不管怎麽冤枉,都得服軟認“罪”,爭取寬大處理,至少不至於像哥哥那樣被勞教。她心裏清楚,她觸怒了包括第一書記在內的縣委領導,而他們在崮山縣就是“黨”,獲罪於他們,就是自外於甚至自絕於黨,偌大中國,不會有任何一級組織,一位領導會幫她說話,為她申冤。硬要抗爭,會哭告無門,而低頭認罪,可以讓領導消氣,息怒,讓他們獲得勝利者的自得和滿足,勝利者會寬容些,以彰顯他們的政策水平高和寬宏大量。勝利後的寬容是鞏固和加強權威的需要,正如打擊異己是樹立權威的需要一樣。她不能觸怒領導了,免得被重罰,她害怕重罰,特別害怕像哥哥那樣被勞教,難道帶著吃奶的孩子去坐監牢?那還不把孩子毀了?那會要了爸媽的命,而且還要和季龍翔長期分離,他們兩人都會受不了那種痛苦。僅僅是打成右派,季龍翔都不一定受得了,如果她被勞教了,那簡直不堪設想,她不能失掉這個家。……她已然下了決心,要低頭認罪,對所有指控包括上綱上線的分析批判,都全盤接受。剛才聽了時玉山的發言,她被震撼了,似乎被喚醒了,時玉山不愧是“老革命”,是高爾基所說的“大寫的人”,他冒著丟掉政治生命的危險,仗義執言,為一個正被作為“右派”批判的人辯護,這是何等人格,怎樣的精神?真是錚錚鐵骨。而自己太自私,太懦弱,太可憐,太可悲了。她想起小時侯爸爸給她講的“寧為玉粹,不為瓦全”,“一則持之須臾,已與日月同輝,一則放之須臾,即與草木同朽 ”那些話,做人就應該做時玉山這樣的人,既然已經成了批鬥對象,最大不過是“極右”,勞教,總不至於有死罪。還是要作實事求是地申辯,無論最後怎樣定案處理,至少要在檔案上留下自己的答辯,在人們心目中,爭一個清白。讓曆史記住曾有一個無辜的弱女子在暗無天日的歲月裏做過怎樣的抗爭,萬一有一天能夠平反時,人們會憶起,在她柔弱的雙肩上有一顆不屈的頭顱。……陸國群一邊聽著發言的人大同小異,牽強附會,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度對方並強加於人的“揭發批判”,聽得耳朵都麻木了,甚至有幹嘔的感覺,一邊心裏想著,如果允許答辯,她應該怎樣說。發言結束了,主持會議的人厲聲喊道:“陸國群,你來對大家的揭發批判表示個態度。”陸國群努力壓抑自己狂亂的心跳,努力讓兩腿不發抖,向講桌兒走—她覺得自己在走向人生道路的一座懸崖,走到“懸崖”前邊,她定一定神,抬頭向“懸崖”對岸—會揚上的聽眾望望,平時朝夕相處,十分熟悉,有的還很親近很要好的“同誌”們,突然變得隔膜,疏遠,冷漠,有的人轉了臉,躲閃著她的目光,多數人的眼神像在看過年時待宰的雞魚,她明白,縱然她有天大的冤屈—會場上很多人也知道,但是不會有誰替她說一句同情的話,她麵對的會是眾口一詞的聲討。像時玉山那樣的人是特殊的特例,是鳳毛麟角。運動如狂濤巨浪,害怕自已被吞噬的恐懼讓人們隻會選擇隨波逐流,如此才會形成千軍萬馬,大兵壓境的,強大的,壓倒性的氣勢,每一次政治運動都被稱為“群眾運動”,而“群眾”天然是從眾的,是受“恐懼”驅使的,而且多數人已經習慣於相信或假裝相信黨總不會錯,黨要整誰,那他(她)必定是有問題的,而跟黨站在一起,是正確的,首先是安全的。……陸國群往講桌兒靠了靠,好像向“懸崖”邊挪了挪,她突然想,如果敢於聲辯,腳下也許會是看不見底的深淵,她跌落下去,會摔得粉身碎骨,會萬劫不複,……她又想起了一個小時前在聽眾席上講那番驚世駭俗的話的時玉山—他現在還在原處坐著,正用傷痛的目光看著她,她似乎從他的目光中獲得了力量,挪動一下兩隻腳,站穩些,控製住站在“懸崖”前的眩暈,輕輕咳一聲,開了口,用清脆,悅耳,但微微抖顫的聲音說:“領導和同誌們,大哥大姐們,我懷著滿腔熱忱,捧著一顆心,來到偏遠的革命老區,下決心改造自己,做一個合格的革命戰士,把自己的青春和一生獻給這多災多難的土地和勤勞、善良的人民。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會有對有錯,但是,我的心…”說到這裏,她有點哽咽,她停一下,清了清喉嚨,抬頭向會場看了一眼,實然,她看見會場最後邊角落裏,那個她晝思夜盼的人站在那裏,他單瘦的身體還穿著單薄的衣裳,顯然,他剛回到縣城,沒來得及回家,就到會場來了。她心亂了,說不下去了,但又想,我要借這個機會,說出心裏話,龍翔,我實在沒有辦法了,請你允許我向大家剖露心跡,否則我會憋死的。……她橫下心來,繼續說:“我發誓,即使剖開我的心,把我碾成灰,也絕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意圖,我不過是本著我理解的原則和良知做事,沒有考慮到這些事情背後的其他含義。關於有人揭批的我在三反運動和整風整社中的問題,事實俱在,我不願在這裏陳述,因為那可能造成不好的影響,我也不願意在這裏當眾‘放毒’,我會向組織說清真相。至於我拿出一些錢物幫助困難的人,是感情使然,其他什麽也沒想過,什麽邀買人心,爭奪群眾之說,我真不明白是怎麽想出來的,難道麵對百姓疾苦麻木不仁倒是正確的革命的嗎?難道為了打倒我就可以不顧基本的常識,把黑白顛倒過來嗎?最後我要說的是,我出身不好,這是我無法選擇的,如果這種出身的人不配參加革命工作,那我沒法強求,但問題是,我在解放前夕,在白色恐怖中已經加入了青年團,革命隊伍那時已經接納了我,而我的父母,哥哥他們也沒有阻止,難道在人民政權建立後,反倒要剝奪我革命的權利?我的叔、嬸兒,哥哥在運動中犯了錯誤,我從思想上和他們劃清界線,但把我當成和他們一樣的反動派,我想不通。我不明白,為什麽要生生地把我推到那一邊去?為什麽浩浩蕩蕩的革命隊伍就不能給一個滿腦子理想主義一心向往革命的青年一點位置?我從沒想過來革命陣營謀取高官厚碌,我隻想做革命隊伍的普通一兵,為什麽連這點願望都要給粉碎?我今天向黨組織和同誌們請求,請公正地,客觀地審查我的所有問題。如果我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我絕對不服,我一定會申訴,直到冤情大白的一天。否則我會死不瞑目,死了,也要去找馬克思討公道!”陸國群不管不顧地,亢奮地,瘋了一樣地,連氣兒也不喘地說著,季龍翔站在牆角兒裏,看著講台上慷慨陳詞的妻子,她一身正氣,那樣真誠,那樣純潔,她是這個陰冷的會場裏的光明女神!在內心深處,他為她驕傲,季龍翔眼睛在流淚,心在滴血,他的身子在發抖,他覺得腳底下的地麵在往下沉。這些日子,他掛念她,擔心她,他來過信,但沒接到她的回信,他來過電話,團縣委張副書記說她不在,口氣冷冰冰的,他更擔心了。培訓班一結束,他就急著往回趕,到了縣城,他背著行李,就趕到縣委大院,看門的大爺給他說:“國群出事兒了,正開會批判她,你去聽聽吧。”他把行李放在傳達室,趕往會場,路上看到了揭批陸國群的大字報,他驚呆了,他感到眩暈。完了,全完了。運動就是這樣搞法兒,排上誰,就搞誰,不搞則己,搞就往死裏搞,大轟大嗡,萬箭齊發,無論誰攤上,不死也得扒層皮。發生在別人身上,旁觀者自是沒有切膚之痛,甚至暗中為自己慶幸,挨整的不是自己和自己的親人,隱隱有一種人在水中我在岸上的優越感。他沒想到,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的人真的成了運動對象。他知道陸國群出身不好,家裏情況比較複雜,他想方設法兒,利用關係,他也想拉著她靠近領導,取得好感,爭取早一天入上黨,把她送進“保險箱”,就成了黨的“自己人”了,但她太迂直,不肯隨俗,相信領導是公正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通過自己的努力學習,改造,工作,有耕耘就有收獲,一定能堂堂正正地加入黨組織,她不願讓一件光明的事情蒙上陰影。她活在虛幻的“理想”中,不明白現實遠遠遠不是這樣。她入黨的事,希望越來越渺茫,她“耕耘”的結果,竟是今日這樣的“收獲”!知妻莫如夫,大字報上揭發她的“問題”,那些事情他全知道,她並沒有做錯什麽,如果說“錯”,她是“錯”在太認真,太天真,太幼稚,太善良,太書生氣,太講原則,太不懂人情世故,太不肯看領導眼色行事。他說:“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她說:“黨和人民是‘東’,真理是‘東’。”而她不明白,在現實生活中,黨和人民的利益往往是不一致的,甚至常常相反,比如農業合作化,有利於黨管控農村,少數幹部得到利益,農民生活水平下降,可是無論黨員還是幹部能講實話嗎?……管大公子幹那種見不得人的事,她撞上了,把女孩子救了,你替大公子掩蓋下,他不感謝你?不在他爸麵前說你好話?她倒好,竟然去找組織反映,現在竟變成她的一大“罪狀”了!但你又有什麽辦法兒?一個縣的書記,是可以把天遮得嚴嚴實實的,她卻傻乎乎地按自己的“良知”幹事,倒黴是必然的,是遲早的事,隻是他也沒想到,人家竟然會借整風反右之機“修理”她。……陸國群還在情真意切地說著,她有多麽可笑,難道她以為人家會相信她的表白,體念她的真誠,會對她發惻隱之心,原諒了她?小姑奶奶,快別講了,不要再自作多情,異想天開了,但她仍然在講,似乎被自已感動了,似乎相信她的話也可以打動會場上的領導和群眾。會議主持人幾次想打斷她,但管書記說:“讓她講,我們同樣給她機會,讓她充分表演。”陸國群終於講完了,會議主持人請管書記作指示。管書記“蹬蹬”地走上台,用高亢有力的,讓人心悸的聲音講道:“今天這場批判會開得好!好就好在時玉山,陸國群兩個人跳了出來,大放厥詞,按他們的說法,是我們黨錯了,他們才是正確的。他們是我們的反麵教員,他們教育了我們,事實告訴我們,階級敵人是多麽猖狂,階級鬥爭是何等激烈,整風反右鬥爭是多麽必要,我們的黨和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多麽英明。同誌們,敵人向我們宣戰了,我們要打退他們的反撲,我們要掀起新的,更大的,火藥味兒更強的揭發批判高潮。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大家,不管他們承認不承認自己的錯誤和罪行,我們都可以給他們定案,他們越是負隅頑抗,下場會越悲慘!”

批鬥會散了。季龍翔慌忙奪門而出,他得趕緊離開,他不願意讓縣委機關的人看見,他覺得特別沒臉麵,曾幾何時,他因為和陸國群結了婚,是全縣直機關小青年兒羨慕的人,那些沒結婚的小青年如果打扮得光鮮些,會有人開玩笑:“別臭美了,人家陸國群名花有主,老弟攤不上了。”結了婚的小青年兩口子打架,媳婦兒會說:“看不上我?那陸國群倒好,你配嗎?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有人學給季龍翔兩口子聽,陸國群哭笑不得:“天啊,我招誰惹誰了?”季龍翔暗自得意:“他們願說說去,誰能捂住他們的嘴?”可是,現在,他覺得街上的人看他的眼神變了,不再羨慕而是嘲笑了。陸國群一下成了落地的鳳凰,他也得跟著一落千丈了。他背著行李包,低著頭,三步並作兩步往家跑。散會後,會議主持人又留下時玉山、陸國群教訓一番。離開時,陸國群抬頭看了時玉山一眼,眼神中充滿痛苦,焦慮和擔憂,時玉山竟然微笑著,用他慣常的平和,友善的目光看她一眼,輕聲說:“要挺住,要經得起考驗。”說完,不等陸國群回話,轉身快步離去。陸國群騎上自行車,先去了副食品門市部,給二強買奶粉。這段時間,她思想壓力大,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奶水幾乎斷了,二強餓得“哇哇”哭,有人告訴她,可以買代乳粉喂孩子。門市部的女營業員用混合著驚駭和同情的眼光看著她,有的還在遠處低聲說著什麽,她買了代乳粉,急急忙忙往家趕,她太想早點見到季龍翔,朝他傾吐滿肚子苦水,她還得勸慰他,鼓勵他,她擔心他受不了這個打擊。她知道他對政治生命,對個人“前途”看得有多重,他們結婚,他父母沒反對,但心裏是有保留的,就是怕她的家庭社會關係影響季龍翔的政治前途。前些日子回家,因為她叔嬸哥哥犯錯誤,他母親就很不高興,而且還為此給他打來了電話,時隔兩個月不到,她也“出事”了,這下全完了。她覺得太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們家了。但她也沒辦法兒了。陸國群回到家,小萍正抱著“哇哇”哭的二強在屋裏轉圈兒,大壯正纏著爸爸從包兒裏往外拿給他買的玩具。陸國群接過二強,把幾乎沒有奶汁的奶頭兒塞到二強嘴裏,二強拚全力吮吸著,陸國群讓小萍快衝代乳粉,季龍翔站到陸國群跟前,問:“怎麽,奶不夠吃了?”陸國群還沒應聲,二強就鬆開乳頭兒哭了起來,陸國群把另一隻奶頭兒塞到二強嘴裏,說:“出了事,奶汁很快就沒大有了。二強餓得一個勁哭。我上副食門市部買奶粉,沒有,買的代乳粉。那些女同誌真不孬,按說應該上商業局批條子,我沒條子,人家一下給了我四袋兒,大概是可憐我吧?”說著,陸國群眼圈兒紅了,季龍翔說:“過午我就去商業局批條子,再買點兒備用,還可以給媽打電話,讓家裏給寄奶粉來。”陸國群說:“別再麻煩你爸媽了,我這樣一出事,他們本來就夠煩我的了。”

吃過午飯,二強睡覺了,小萍懂事地領著大壯院子裏玩兒去了。季龍翔把陸國群拉到胸前,兩人痛苦萬狀地相互看著,享龍翔說:“群,你瘦多了。”陸國群趴到他肩上低聲啜泣起來,季龍翔撫摸著她的頭發,問:“我天天看報,知道縣一級搞反右了,擔心死了,給你來信,你怎麽不回?”陸國群抬起頭,瞪大了淚眼,說:“我根本沒收到你的信呀,我也不知道你那邊兒的地址,沒法兒打信。”她想了想,說:“有人偷偷跟我說,縣委為了孤立我,有意安排你出去培訓,怕你在家找人為我說情,可能怕我和你通消息,把你的信扣了吧。為了整我這麽一個小卒子,何至於費那麽大心血?”季龍翔說:“這回知道閻王爺是管小鬼兒的了吧?早跟你說,最重要的是和領導搞好關係,你不信。算了,不說這個了,說什麽也晚了。我問你,你鳴放了嗎?”陸國群說:“我哪敢呀?既沒發言,也沒寫大字報。但是,我在濟南聽說,不一定嗚放,平時有反黨言行的一樣定右派。這裏大會上也是這樣講的,說是毛主席講的,凡有人群的地方,總有左中右,看來是把我當這類人搞的。你在大院兒裏看大字報吧?你也聽批判發言了,翻過來調過去,就是那幾個事,硬說那就是反黨,完全是顛倒黑白。我原先打算人家怎麽批判,我就怎麽承認,爭取從寬處理,可是午聽時書記這麽一講,我也豁出去了,也講了一陣。反正身子掉到井裏,耳朵是掛不住的。我就‘破釜沉舟’了。”季龍翔說:“人家戰場上‘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是為求勝。而咱們是必敗無疑呀。”陸國群說:“我這就算是於謙詩裏說的,‘粉身碎骨渾不怕,留得清白在人間’吧。”季龍翔說:“問題是,即便你粉身粹骨了,也不會‘留得清白在人間’,因為在我們中國,‘清白’不‘清白’,是共產黨說了算的。不行,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得找我爸爸,讓他找地委書記,幫助咱扳過來。”陸國群說:“平常你老說我‘幼稚’,你自己也幼稚了吧?你爸一輩子是搞對敵鬥爭的,原則性那麽強,這種事,他能給找?即便他找了,地委書記能輕易讓縣委改變已經決定而且公開了的事嗎?‘右派就是反動派’,共產黨的幹部誰敢包庇‘反動派’?算了吧,聽天由命吧。這幾天,大會小會講,包庇,同情右派的,自己就是右派。不但不能找你爸,你也得趕緊表態,跟我劃清界線。可不能把你也搭上。為了孩子,你也必須安全脫險。我成了右派,兩個孩子還有個共產黨員父親,老革命的爺爺奶奶。”季龍翔愣了,“唉”了一聲,“難道就這樣完了嗎?”停了一會兒,又問:“時書記是怎麽回事?”陸國群說:“遠動開始前,他交待我鳴放中要注意全麵,準確,別說出格的話。後來,在給我貼出大字報後,也出了他的大字報。他就關在辦公室裏不出門。我幾天沒見他了。今天他突然在會上要求發言,替我辯護。”季龍翔說:“我回來的路上,聽見有人議論,一個說,時玉山敢在大會上發這樣的言,真夠大膽,人沒一樣的,還真有不要命的。另一個說,陸國群是他的部下,他敢於為自己的部下說話,這就叫人格,讓人佩服。我看這個時書記真不簡單,大廳廣眾之中,唱了一出‘英雄救美’。”陸國群說:“季龍翔,這是什麽時候,什麽事,你還說這種無聊話?時玉山不過是說出了會場上很多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說心裏話,我今天看見他的樣子,心裏難受死了。我垮就垮吧,還讓他白白地犧牲。沒辦法兒,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以前說過,在戰爭年代,一個好的指揮員會努力保護自己的部下。他可能覺得我是他的部下,看到我被冤枉,他應該挺身而出,保我吧。他今天在會上說魯迅那句話,說整我是‘悲劇’,其實,他自已就是這種悲劇人物。”季龍翔說:“不是也出了他的大字報了嗎?”陸國群說:“看樣子那是促他站出來批判我,也是試探他的態度。一直沒開他的批鬥會,這下子完了。”季龍翔說:“這說明他對你有很深的感情,冒死救你。”陸國群說:“你又來了。什麽‘感情’不‘感情’?如果是別人,也受到冤屈,他一樣會出麵相救。這就是和平年代為了保護同誌學黃繼光。聽你這話,你莫非還吃他的醋?”季龍翔說:“哪裏的話?我就是挺納悶的。實際上,我從心裏佩服他,感激他。”陸國群說:“好了,不說了。我得趕緊去上班了—現在我的‘工作’是看大字報,寫檢查。”

晚上,季龍翔眉頭緊鎖,唉聲歎氣,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會兒又在小房間裏轉圈兒,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身影在牆上不停地晃動著,陸國群焦急地說:“季龍翔,你別轉了,你把我轉暈了,你不暈啊?”季龍翔說:“我願意這樣嗎?我急死了,愁死了。”陸國群說:“知道你急,知道你愁。全怪我,是我害了你,害了全家。”季龍翔說:“國群,不是我說你,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全因為你不聽話。‘三反’時,我勸你別問管大公子那件事,你上潘家窪整風整社,我跟你說一定事事按縣委的意圖辦,你都不聽,張口閉口堅持原則,堅持真理,理兒都在你那邊,我說不過你。什麽‘原則’,‘真理’?在中國,共產黨—具體到咱們這裏,縣委,縣委書記就代表‘原則’,‘真理’。你下農村,下學校,幫困難戶兒,幫那些窮苦孩子,我一直不讚成。我不是疼錢。我怕別人有看法兒。再說,天底下窮苦人海了去了,你幫得過來嗎?現在好了,水落石出了,我們倒黴了,後悔也晚了吧。”陸國群看看季龍翔,搖搖頭,說:“我不後悔。我仍然認為,沒做錯什麽事。如果讓我重新生活,有類似的事,我還會那樣做。如果不那樣,那就不是陸國群了。人家不是說嗎—‘性格即人’,‘性格即命運’,我少年時受的教育,解放前夕受忠誠忘我的地下黨人影響,確立了信仰,我沒法兒改變。我說服不了自己。我是個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龍翔,我改不了,沒辦法兒。……”季龍翔說:“我早就跟你說,人是在現實中生活,理想主義那一套,在大多數情況下行不通,甚至是騙人的。什麽‘信仰’,‘真理’,‘正義’,和權力比起來,什麽都不是!我也知道,你沒什麽錯,機關上多數人心知肚明,你是冤枉的,可是,誰能替你說話?大家都得跟著批判你,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時玉山是傻子,替你鳴冤,他也得完蛋。你的信仰,原則,真理,怎麽幫不了你?你幫助過的貧雇農,怎麽不來替你說話?你倒了黴,能跟他們去過嗎?”陸國群說:“季龍翔,我害了你。我恨自己。你今晚上說的是心裏話,也是實話,說的也都對。我已經把你害慘了,今後還不知道能到哪一步,實在不行,咱倆就分開吧,免得連累你。”季龍翔急了,說:“陸國群,你說這樣的話,太不要良心了。我是見你受苦受難,心疼你,才忍不住埋怨你的。我知道,在你心裏,一直覺得我庸俗,市儈,‘道不同不相與謀’,隻有時玉山那樣的,才和你有共同語言。”陸國群氣得說話都變了腔,指著季龍翔,說:“季龍翔,你怎麽老是‘時玉山’、‘時玉山’的?你真卑鄙!”季龍翔也惱了,說:“好,這是你說的。我卑鄙,你高尚,你和你的高尚、真理、正義過去吧。”陸國群賭氣躺到床上,蒙著被頭哭了起來。她心裏委屈死了,盼了他多少天,回來第一個晚上,兩人就鬧成了這樣。季龍翔坐在床前椅子上悶不作聲。過了半個多小時,季龍翔躺下,把陸國群扳過來,說:“群,今天的事把我弄傻了,急壞了,心情太糟了。剛才怨我。我不該老說時玉山。別生氣了,咱脫了睡吧。”陸國群說:“不怪你,是我不好。事情全是我引起的。我以前沒聽你的話。我管不了自己。‘悲劇’人物,我大概命中注定是‘悲劇’人物,把你和孩子拐帶上一起演‘悲劇’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縣直機關的反右派鬥爭繼續向縱深發展,“挖”出來的右派分子越來越多,各機關、企、事業單位有點知識,有點思想,平時對領導不十分恭順的人幾乎一網打盡。潘家窪整風整社被定為“砍旗”事件。縣工會主席詹明,連區委裏和工作組觀點相近的,農工部說過同情工作組的話的,都被“挖”了出來。有的單位負責人因為“包庇”右派,對反右派鬥爭態度曖昧而遭到批鬥,還出現了丈夫被妻子揭發有“右派言論”,兒子給父親貼大字報“劃清界線”一類“壯舉”。季龍翔在強大壓力下,經過陸國群勸說,也貼出大字報,揭發陸國群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表示堅決與她“劃清界線”。管書記在大會上表揚了季龍翔,說他不愧是老革命的後代,在大是大非麵前勇敢地選擇了和黨站在一起。管書記還希望他有進一步的行動,“徹底劃清界線”。這讓季龍翔困惑,苦惱,他十分懊喪地對陸國群說:“怎麽‘徹底劃清界線’?咱倆吃在一口鍋裏,睡在一張床上,染缸裏能倒出白布嗎?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陸國群說:“看樣子,他們是要逼你和我離婚,那樣,我就徹底孤立了,變成一個名聲掃地的,被拋棄的女人,就徹底‘臭’了。那些處心積累整我的人就稱心如意了。上帝啊,我到底有多大罪過,到底得罪他們多厲害?何至於這樣趕盡殺絕?”季龍翔說:“讓我們離婚?哼,門兒都沒有。”陸國群說:“那就看看再說。”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反右鬥爭進入了定案處理階段。陸國群和季龍翔在提心吊膽,驚恐不安,痛苦和絕望中挨著日子。陸國群從被貼大字報開始,再也沒做過原先的工作,剛開始,每日上班後看大字報,寫檢查,後來又加上了參加批鬥會,本人被批鬥時站在會場上挨批,別人被批鬥時參加會旁聽,也可以揭發批判別人—有的被批鬥對象為了“立功”,也在會上鄭重其事地甚至義憤填膺地發言,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這是個鬥爭骨幹,實際上卻跟被批鬥者是一路貨,所以這種批判總顯得怪怪的,頗可笑。但共產黨是開展人和人之間鬥爭的行家和專家,這種讓被批鬥對象之間互相揭發批判,是謂“以毒攻毒”,既收到一定的攻擊效果,又讓批鬥對象之間矛盾起來,讓他們完全失掉人心,徹底孤立起來,可謂一石數鳥。也有人動員陸國群發言揭批他人,她都以不了解情況為由拒絕了,再後來,批鬥告一段落,她就和準右派分子們一起在單位參加勞動,聽候處理了。她和季龍翔度日如年地等待著。終於有結果了。她被定為右派分子—還好,不是“極右”,撒銷職務,開除團籍,停發工資,每月十八元生活費,待勞動改造結束後調出縣委機關。處分公布之後,陸國群離開了團縣委機關,從辦公室搬走自己東西的那一天,崔秀娟一直在旁邊監視,陸國群心裏明白,這位崔部長知道她不會拿走公家東西,她隻是羞辱她。陸國群自始至終在默默地收拾東西,往舊紙箱裏裝,一聲沒吭,當離開在裏邊工作了幾年的辦公室時,她鼻子發酸,胸口像堵了什麽東西,但當著崔秀娟的麵,她忍著沒有哭,連眼淚也沒一滴。從此,她和那些沒被判刑或勞動教養的右派分子們開始了正式的勞動改造。有時在機關打掃衛生,幹雜活兒,有時到縣城哪個村的農業合作社去幹農活兒。那時正值冬季,合作社搞農田改造。陸國群已經不那麽痛苦了,她慢慢地接受了現實。她迎著刺骨的寒風,在嶺坡上,在鄉村土路上,像牛一樣拉車,拉繩兒往肩膀的肉裏勒,腳底下打滑兒,她咬著牙,掙紮著,拚命拉,因為推車的也是右派,幹活吃力,不會幹,有時車翻了個兒,她也被拽倒了。種種悲慘、狼狽之狀,不一而足,她爬起來,來不及拍打掉頭上、身上的泥土,急忙去扶起車子,再去拿起拉繩兒,那一刻,她看一眼遠處烏渾渾的青山,近處灰乎乎的坡野,工地上裹著破棉襖,肌黃麵瘦的農民和穿戴整齊些但愁眉苦臉的勞改分子,她想到了中國社會發展的艱難,感受著一種奇特的命運的悲壯。……她下決心接受命運的安排,為了年邁的父母,為了她愛,愛她的人們,特別是大壯,二強,她要活,而且要堅強地活,無論多麽苦,多麽難,她都要咬著牙挺住。而季龍翔已經被灰心,失望,對前途的擔憂和悲觀壓得喘不過氣兒來。他覺得自己眼前的世界翻了個個兒,連陽光都不能讓他感到溫暖,他一直沒把陸國群的事告訴父母,但有一天,媽媽來電話說,他們已經知道陸國群的事了,她要參加勞改,兩個孩子怎麽辦?不行就把孩子送到濟南來。末了,媽媽鄭重其事地讓季龍翔考慮和陸國群的婚姻能不能繼續維持,即使不為自已,總得為兩個孩子的前途想一想吧。季龍翔氣得沒聽完就掛斷了電話。好像是串通好的,隔了一天,縣委組織部長找他談話,直言不諱地說,為了不影響今後組織對他的使用,是不是應該重新考慮和陸國群的婚姻關係。季龍翔不敢直接反對,而是說:“感謝組織上對我的關心,請組織上給我點時間。……”這天傍晚,陸國群從工地回家來,見季龍翔沒吃飯就睡了,問他怎麽了,他說“沒怎麽”,飯做好了,他也不肯起來吃,說肚子有點不舒服,不吃了。陸國群先喂了二強,對小萍說:“咱吃飯吧,吃完飯給你季哥做點熗鍋麵條兒。”他們吃完飯,小萍低聲對陸國群說:“午飯後你走了,季哥還沒走,縣委通信員小朱來咱家,讓季哥上了班去組織部有事。季哥就去了。過了個把小時,季哥就回來了,臉色不好,很不高興,像是在外邊跟人鬧過架似的。問他怎麽這就來家了,他說不舒服,不去單位了。他不是不舒服,是有心事。你問問他。”陸國群點點頭,讓小萍給做了麵條兒,硬把季龍翔拽起來,他吃了沒幾筷子,應付“公事兒”似的,就放下碗,又倒頭睡了。陸國群讓小萍伺候兩個孩子睡覺,她就先躺下了,心想等小萍和孩子都睡著了,再問季龍翔。陸國群拉了一天車,累壞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她猛然醒來,見床頭桌上燈還亮著,季龍翔正坐在她身旁,傻了一樣地,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裏閃著淚光。陸國群沒說話,先流下淚來,想,看來人家是下決心拆散他們了,她擦擦淚水,說:“是不是組織上正式找你談話,讓你跟我離婚?”季龍翔點點頭,哭了。陸國群說:“按說,以我們中國的傳統觀念,設法拆散人家夫妻是不道德,不人道的。我們也可以置之不理,總不能因為你不跟我離婚,就把你也打成右派吧。站在我個人的角度上,這種時候家再散了,幾乎是要我的命。可是,我不能那樣自私,不能隻考慮自己。對離婚,我有思想準備。當然,我心裏很苦,也很矛盾,一直下不了決心。現在,既然人家出麵相逼了,我們就‘遵命’吧。理智地想,咱們分開,對我們一家人,對兩個孩子,對你都是最有利的。表麵上看,我很苦。可是,仔細想,隻要你和孩子好,我心裏就好受。所以,我認了。咱們就來個快刀斬亂麻,分開算了。”季龍翔說:“你這是怎麽了?我們是夫妻,要共度難關。在這種時候,你天天出去勞改,我再把你甩了,還算人嗎?”陸國群說:“你這樣說,這樣想,我很知足,說明我沒有找錯人。有句俗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當然是貶意,但也反映了一種現實。人像鳥一樣,也要求生。過去,戰禍,災荒,離亂,夫妻各顧各,確實不道德,但也很無奈。而現在,受到強大的政治壓力,為了一家人不至同歸於盡,而不得不分開,這也是沒辦法兒的辦法兒。你帶著孩子逃生,是一種悲壯的犧牲。我如果死活不肯放你,硬拽著你,那才是自私呢。當斷則斷,離就離了吧。”季龍翔說:“大人分開,孩子要不沒爸爸,要不沒媽媽,太慘了。孩子大了會恨我。”陸國群說:“‘慘’也沒辦法兒,不然一家人命運會更慘。孩子大了,懂事了,會明白我們的苦衷。我給他們解釋,對他們說,離婚不怨爸爸。……我聽說,過了春節,我們這些右派要到農村勞動,你先把大壯送到他爺爺奶奶那裏。二強還太小,我就帶他下鄉。大人有罪,這麽點孩子沒罪。最近幾年,讓二強先跟著我,等長大了,也讓他回濟南去找他爺爺奶奶,上高中,考大學。這樣孩子就可以基本上不受我影響了。”季龍翔又掉眼淚,說:“群,你太苦了。真那樣辦,我就太對不起你了。不行,我不同意。再說,我也舍不得你。沒有你,生不如死,我還不如死了呢。”陸國群忍不住也哭起來,待了好一會兒,陸國群說:“苦就苦吧,這是我的命—我也信命了,可笑,可憐吧?我也是咎由自取。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識時務,把咱這個家毀了。怎麽,咱分開,你就不如死了?別那麽沒出息。你們男人不是喜歡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還說‘大丈夫何患無妻’嗎?以你的條件,過些日子,再找一個,慢慢就過去了。至於我,如果孩子都走了,真是‘生不如死’,但是,我仍然會堅強地活著,隻要兩個孩子能長大,有出息,我遠遠地看著,心裏就高興。隻要兩個孩子心裏知道世上有我這個媽媽,我就很知足。”季龍翔又說這理由那理由不想離婚,陸國群打斷他,說:“別這理由那理由了,你是共產黨的幹部,我們的孩子要在共產黨領導下生存發展,你就必須聽共產黨的,這比你說的什麽理由都重要。咱們一定得分開。你不提,我就提,你不同意,我就向法院起訴,他們一定會準許—什麽部門兒不跟形勢呀。”季龍翔說:“你這是何苦啊?”陸國群說:“你不是常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嗎?我這一輩子也成不了‘俊傑’了,可是尊重現實總行吧?你怎麽倒糊塗了?別猶豫了,說辦就辦,早辦一天你早主動一天,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你馬上給你爸媽說說咱的打算,我收拾好你的,大壯的衣物,你先把大壯送走了,咱就去辦手續,你先搬到辦公室去住,我下鄉勞改回來,看把我安排到什麽單位,我再搬走。咱們這個窩兒就徹底拆了,咱這個四口之家就到了頭兒了,永遠散了。”陸國群撲倒在季龍翔懷裏,啜泣起來。

一連幾天,陸國群從勞改工地回來,得空兒就不停地收拾。她和小萍把季龍翔的被褥、床單、枕頭拆了,洗了,曬幹了再縫起來,把季龍翔和大壯的衣服該拆洗的拆洗,該縫補的縫補,然後疊好,包好。這天晚上,季龍翔到單位開會去了,大壯上院裏找小孩兒玩兒去了,二強睡覺了,小萍在外間屋收拾。陸國群在房間裏悄悄地檢點季龍翔的衣物,一邊翻看,一邊流淚。這些東西一件件都打著他們兩人一起生活,甜蜜的或者辛酸的印記,有著這個曾經美滿的小家庭的餘溫。小萍忙活完了,悄悄地過來,低聲問:“群姐,你跟俺季哥非分開不可嗎?”陸國群眼裏的淚花兒在燈光裏閃著亮兒,點點頭,說:“不離婚不行了。他們家怕你季哥受影響,這邊兒領導上也逼他。你季哥很矛盾—他主要是可憐我,我很堅決,非離不行。”小萍說:“俺姐,為什麽呀?你傻呀?”陸國群苦笑笑:“妹妹,我不是‘傻’,我怕耽誤你季哥的前途。不是有句古話,‘寧叫一人單,不讓二人寒’嗎?我苦是自找的,就別讓他也跟著受委屈了。”小萍說:“俺不明白。那個‘前途’有那麽要緊?隻要你們倆好,季哥不要那個‘前途’了,不行?人怎麽著不是一輩子?”陸國群說:“也不能說絕對不行,全看個人怎麽選擇。俺兩人情況比較特殊。壓力太大,老這樣拖著,你季哥非讓他們給壓垮了不可。實際上你想素素靜靜地過日子也辦不到了。”小萍說:“這些人,心夠狠的。俺聽人說,挑紅媒都是有罪的,人家好好的兩口子,生生地給拆散了,這種人死不出好死來。”陸國群說:“小萍,可不許胡說,你要是公家人兒,這句話夠上‘極右’,‘反革命’了。記著,在哪裏,守著誰,也不許說這種話了。”小萍伸伸舌頭,說:“好,記住了,看把你嚇的。”過一會兒,小萍又說:“你們離了婚,孩子怎麽辦?”陸國群說:“倆孩子我都不要。大壯這就送走,二強跟著我過些年,該上高中了,也去找他爺爺奶奶。這樣倆小孩兒就可以不受我影響了—你在農村,反正知道四類分子的孩子多麽苦吧,要是不這樣辦,有我這個右派媽媽,大壯、二強長大了,跟他們差不離。你說不離,能行?”小萍點點頭,說:“那倒不假。俺莊裏四類分子的孩子苦死了,處處矮人一頭,小子不好找媳婦兒,閨女找不著好婆家。”陸國群說:“是啊,無論如何,不能讓倆孩子毀了。”小萍沉重地歎了口氣,說:“離了婚,你一個人帶著二強,可苦了。我聽說你們還得下鄉,你有這麽小的孩子,給領導說說,不去行嗎?”陸國群說:“人家講了,不允許請假,誰也得去,我也就沒找人家—找也白找,還落個態度不好。去吧,帶上二強就是。我走到哪裏,就把二強帶到哪裏。”小萍說:“對,就這樣辦,我也跟著你娘倆兒。”陸國群眼淚掉下來,說:“妹妹,我也願意和你一塊兒去,有你在,二強在家我放心。可是,你就不能去了。”小萍說:“為什麽?”陸國群說:“我是個右派,哪有右派下鄉勞改還帶著保姆的?那不成了反麵典型了?再說,俺倆分開了,我又沒了工資,每月十八元生活費,也沒錢雇人了。過了年兒,我多給你兩個月的工錢,給你買兩件衣裳,打發你回家。別忘了,縣城有我這個姐。我從鄉下回來了,你上縣城,就來家。”小萍說:“我不回家。姐,我不要工錢,我回家給俺娘說,從家裏背煎餅,我也得跟你下鄉。你娘倆兒上哪我就上哪,我不信他們能把我怎麽樣。”陸國群說:“那可不行,他們不能怎麽著你,但是會說我不老實接受改造。那可了不得。”小萍說:“那你下了工地,二強怎麽辦?”陸國群說:“那邊兒的領導反正得有個安排,讓村裏房東家老太太什麽的給招看著唄。”小萍說:“那二強不成個舍孩子了?那不苦死了?老天爺,這算什麽事哎?”說著,抽抽搭搭哭起來。從院子裏跑回家的大壯聽見小萍的哭聲,跑進屋,抱著小萍的腿,說:“小姨,不哭,不哭。”一邊說,他自己也哭了,小萍彎腰抱起大壯,“嗚嗚”地哭起來。陸國群心裏刀攪一樣,強忍著,說:“小萍,別這樣,讓人家聽見不好。快別哭了。”小萍止住了哭聲,抽泣著,抱大壯出去,哄他洗腳睡覺。

大壯的衣物打好包了,季龍翔到縣農業局和組織部請了假。縣領導知道他已經決定和陸國群離婚了,在當天下午的縣直各部門兒負責人會上表揚了他,領導的話音一落,會場上的人們立即議論起來,就像一群綠頭蒼蠅一下被轟起來一樣,坐在後排的季龍翔深深地低著頭,恨不得地板上有個縫兒能鑽進去。回到家,陸國群問:“請準假了吧?別猶豫了,明天就走吧。他爺爺奶奶盼盼著。”季龍翔滿臉是霜,不置可否地“噢”了一聲,就到床上躺下了。晚上,陸國群伺候大壯洗完腳,把他抱在懷裏,說:“大壯,明天跟爸爸上濟南,找爺爺奶奶去,高興吧?”大壯說:“高興。我去了就上姥姥家去,見著姥姥了,也能跟亮亮哥哥,明明姐姐玩兒了。”大壯問:“媽媽去嗎?”陸國群說:“媽媽有事走不開,這回不去,爸爸去送你。”大壯說:“媽媽不去,我也不去。”陸國群說:“大壯聽話,爺爺奶奶想大壯了,必須去。媽媽過年就去找你了,聽話,好嗎?”大壯點點頭,說:“媽媽,你可一定要來啊。”……大壯睡了,陸國群把他抱到自己被筒裏,她看著熟睡中的孩子,輕聲說:“好孩子,別怪媽媽,媽媽也舍不得你,媽媽沒辦法兒。…”她知道,孩子還不到三周歲,還不記事兒。現在走了,很快就把媽媽忘了。以後再見麵,和媽媽也生分了,母子之間感情也淡了。實際上,大壯從此失去了母愛,她也失去了這個兒子。她的心像傷口被鹽水浸漬著一樣,“滋滋辣辣”地疼。她把在一旁蒙著頭生悶氣的季龍翔拽起來,哽咽著說:“這回到了家,你得跟爸媽和林姨說,別給孩子說她媽媽是右派,壞人,就說媽媽出差,不能帶他。等他大了,再給他說實情,再跟我‘劃清界線’。給你爸媽說,看在我給你們季家生了兩個小子的份兒上,答應我這個請求,行嗎?”陸國群說不下去了,季龍翔抱著她,也哭了,說:“國群,你別說了。我明天就給家裏打電話,上了班去找組織上聲明,咱們不離婚了。也不往濟南送孩子了。反正就這樣了,豁出去,咱四口人,要活一起活,要死就死一塊兒。今天過午,縣裏在部門兒負責人會上表揚我,我恨不得當場就碰死在那裏。回來的路上,我突然想,不行,咱就辭職,要求上個農場或者林揚,當農民去。”陸國群止住哭泣,說:“虧你想得出。你想得多天真,能辦得到嗎?你忘了,我是右派,‘反動派’,階級敵人,是沒有自由的,幹什麽由不得自己。你難過歸難過,定好的事,能說改就改嗎?那你成什麽人了?以後你怎麽朝前混?倆孩子還指望你哩。別胡思亂想了,睡吧,明天早起上汽車站,叫小萍去送你們。我得上工地,去晚了不行。”

小萍去車站送季龍翔和大壯上了汽車,看著他們走了,一路哭著回來—她從大壯還沒出生就來照顧陸國群了,大壯是她一把屎一把尿,一天天看著長大的,她心裏覺得大壯就是自己的親外甥,把大壯送走,她心裏難受。晚上,她對陸國群說:“群姐,那些治作你,害咱一家人的人太可恨了,俺娘說來,頭上三尺有神靈,神看得清,你等著,他們以後會遭報應。”陸國群知道小萍識不了幾個字,她信什麽“神靈”那些事兒,跟她也講不清楚,苦笑著說:“你就信那些事兒。那人家還說,‘好人不得好報’,‘禍害渣子活千年’哩。我不給你說了嗎?又忘了,不敢胡說八道,小心讓人家聽見,把咱逮起來。”

季龍翔從濟南回來了。當天晚上,陸國群把收拾好的衣物給他看,他說:“不看,我心煩。”陸國群說:“不看也罷,搬過去你一看就清楚了。被子,枕頭我都給套上罩兒了,髒了弄下來洗洗再套上,不用拆洗裏頭,省事多了。”季龍翔說:“你不嫌累呀?怎麽還有心思弄這些事兒?甭那麽替我操心。髒就髒,臭就臭,你以為我還有心好好過日子呀?不過活一天算一天罷了。”陸國群知道季龍翔對離婚的矛盾心情,他心裏難過,就說這些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的話給她聽,不過是一種情緒的宣泄,隻裝聽不見,也不勸他—勸也沒用啊。

幾天後,星期日晚上,陸國群把二強哄睡了,讓小萍抱了過去。季龍翔在床沿上枯坐著,眉頭緊鎖,不吭聲。陸國群用木盆端熱水來,說:“別愣著了,洗腳睡覺。”季龍翔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站起來,把陸國群按到床沿上坐好,說:“你白天上工地勞動一天了,累了,我給你洗腳。”陸國群心裏熱乎燎辣的一陣,眼裏滾動著淚珠兒,怕哭出聲,就不言聲兒,任季龍翔給自己脫鞋脫襪子,脫光了腳丫兒,季龍翔竟抱著,一隻腳親幾口,陸國群說:“幹一天活兒,腳是臭的,你幹什麽?不嫌臭呀?”季龍翔說:“臭什麽?你跟‘臭’字沾不上邊兒。”說著,就給陸國群洗腳。一邊洗,季龍翔說:“這反右辦公室也太過份了,怎麽星期天也讓去幹?”陸國群說:“人家領隊的講了,說農業社社員沒有星期禮拜這一說,年頭兒幹到年尾,下雨天才不下坡,俺這些人也不能搞‘特殊’,也不能歇星期天。這些右派們還敢說個‘不’字?幹就幹唄,鍛煉身體,我覺得比剛勞改時有勁兒多了。放心,累不死我。”季龍翔給陸國群洗完腳,拿擦腳布仔仔細細地擦幹了,自已就用那水洗了腳,兩人脫了下身,並著膀兒依床頭坐著。陸國群說:“龍翔,我向領隊的請了假,明天不去工地了,咱上午去辦手續,我讓小萍剁餡子,包包子,咱一塊兒吃頓包子,‘起腳包子落腳麵’,吃完飯,你就搬上你的行李走吧。從你出去培訓,三個多月了,這段時間,咱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你幾次想‘那樣兒’,我實在沒那心情,都沒答應,你心疼我,也沒勉強我,更沒像以前撈不著‘那樣兒’發脾氣,……我對不住你了。不光是我犯了錯誤,把咱好好一個家毀了,這段時間,也沒照顧好你,沒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總之,對不住你。好,什麽也不說了,今晚上,是咱夫妻兩人的最後一夜。咱不是感情不好分開的。今晚上,你想怎樣就怎樣,盡著你。……”說完,陸國群脫了上衣,躺下,季龍翔兩眼濕潤,一股熱流從頭頂竄到全身,急忙脫了衣裳,鑽進陸國群的被窩兒,抱緊她,拚命地吻她,一邊說:“什麽‘最後一夜’?離了婚,咱還是夫妻,不過是擋擋那些人的眼而已。想你了,我晚上就過來—反正他們也沒給站上崗。”陸國群說:“論感情,我也不反對你來。可是,你記住了,從明天起,除了因為孩子的事,我們見見麵,絕對不能再來往,更不能再‘那樣’,第一,我擔不起那個汙名,罪名,你也會毀了自己的名聲,組織上怎麽看你?那不白離婚了?第二,你得硬起心來,快把我忘了,盡快組織個新家庭。你跟我藕斷絲連的,算怎麽回事兒?人家誰跟你?”季龍翔說:“什麽‘新家庭’?哪有那心思?盼著政策變化了,咱再複婚。”陸國群說:“別做夢了。政策怎麽變?無產階級專政能變?不是天天唱社會主義鐵打的江山‘千年萬年長’嗎?想等著政策變了,咱複婚,今生是沒希望了。”季龍翔說:“算了,不說這些事了,咱好好親熱親熱吧。”陸國群說:“讓你這一會兒親的,我都想了,……今晚上,讓你盡情……”還像以前每一次兩人親熱一樣,季龍翔先替陸國群脫了內衣,自己也脫光了,兩人發瘋般纏繞在了一起。突然,陸國群想到這是兩人的“最後一次”,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兩人伴著酸楚的眼淚,揮灑著不要命的激情,相互親著,吻著,吮吸著,“穿越”著,……“瘋”過一陣,喘息一會兒,再“瘋”一陣。他兩人都恨不得把自己化成汁水,去飼喂對方的饑渴,恨不得用一夜銷魂滿足未來幾十年對對方的欲求,恨不得把對方用牙嚼碎了吞到自己肚裏,恨不得一以當十,當百,當千,當萬地享受對方的愛……兩人癲狂到頂點時,季龍翔說:“群,真希望,這時候,死到你身上,……”陸國群捂住他的嘴,“不準胡說。”實際上,當剛才又一次“高潮”來臨時,她心裏在叫:“老天爺,讓我死了吧。……”這對不到三十歲,互相狂熱地愛著的夫妻,在中國一個偏僻的小縣城兒,在公元一九五七年一個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漆黑如墨的夜晚,當他們以古今中外曆史上絕無僅有的原因,比所謂“棒打鴛鴦”還要殘酷地被迫分開,天明就要“勞燕分飛”的時候,就這樣做了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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